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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图识人生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1. 流浪汉

每天上下班进出地铁口,都会看见这个黑人大汉依靠在墙角,等待着好心人的施舍。虽然鄙夷多于怜悯,但我做人的原则之一,就是在没有理清所有事实之前,绝不去随意评判他人。终于有一天,不用急着赶去工作,我便站到他面前,把二十美元纸币放进他的塑料杯里,说:“sir, you must have some interesting stories behind your current situation, would you mind sharing them? I might be able to do something for you.”
黑人大汉看了看杯子里的钱,又抬头看了看我,把纸杯藏到屁股下的购物筐里,怕了怕旁边半湿的地面,说:“sit down, buddy! It is a long story. 很多年前,我同你一样,依着光鲜,工作体面,每一天上下班,都会在地铁口看见一个可怜的流浪汉。有一天,我给了他一些施舍,跟他搭上话茬,知道了他的现状和过去,并渐渐地成为了狐朋狗友。。。。。。”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2.白头偕老
刚刚去加勒比海坐了一趟邮轮,对于四五千名游客中的某些人来说,这趟旅行具有不同的意义,他们不是来庆祝退休,就是在欢度蜜月,还有一些是为了度过某个特别的日子。在启航之后的欢迎晚会上,主持人特意让他们站起来,接受我们普通度假者的欢呼和祝福。其中一对美国老人说,他们已经携手五十年了,这是他们的金婚纪念之旅。主持人问他们保持婚姻如此长久的秘诀是什么,老太太脱口而出:“be extremely patient!”;老头子则拿着话筒,吭哧了半天,正要开口,主持人抢先说道:“明白了,明白了,你的秘诀就是不回嘴,保持沉默。”在笑声落定之后,老头回应说:“没错,男人不要话多,要说,就必须醍醐灌顶。”接着,他跟我们分享了他们去年相识纪念日的故事。
两人的初次相遇是在一家麦当劳餐厅,所以他们决定再次来到这里,像五十多年前一样共进早餐,来纪念那次幸运的邂逅。两人面多面坐着,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重温旧情。老太太像少女一样有些羞涩地说:“我还记得我们认识之后的第二天,你就迫不及待地抚摸我,甚至把头伸进内衣,亲吻我的胸部。如今,虽然老了,胸已不再挺拔,但现在想来,我还是感到那么地甜蜜,依然觉得乳头在微微发烫。。。。”
老头放下杯子,说:“是啊,我都看出来了,它掉到你的咖啡里了。”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3. 大漠之国
我曾经拜访过很多国家,但印象最深的,是至今我仍然感到迷惑不解的大漠之国。其奇怪之处在我莫名其妙地被迫踏上它的土地时,就埋下了日后难以理清的种子。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深冬,我正筋疲力竭地随着一队驴友在沙漠的边缘艰难地挪动着沉重的双腿,突然,两个蒙面的家伙犹如天兵天将一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着我的胳膊,急速地朝沙漠深处奔去。我当时以为是遭到了绑架,但被投进大牢之后,才明白他们是这个称为大漠之国的执法天使。可笑的是,一般国家,在抓捕时被蒙上双眼的是犯人,而在这里却是警察。后来,利用吃饭和放风的时机同狱友混熟之后,才知道他们之所以蒙面,是因为他们都是天生的独眼大侠,双眼在出生时就凹陷成干涸的枯潭,那块黑布是为了遮挡可怖的死光。

“这么说,那就是一些瞎子,可是为什么又叫独眼龙呢?抓我时,我可没有看见他们有任何眼睛。”我有些不解。狱友看了看四周,凑近我的耳朵,嘀咕道:他们有一只天眼藏在前额里,可以看清所有对国家不利的人和不好的事。我恍然大悟,想起来自己被抓的罪名正是随身携带的手机里存有探讨制度优劣的文章和图片,虽然在出国旅游前我早已小心地清理了内存,但其存在过的痕迹还是未能逃脱犀利的天眼。

虽然世界各地的人们有着不同的肤色,说着迥异的语言,但对黄金和美元的免疫力都是相同的。花去了藏在裤腰绳洞里的大半硬通货之后,我终于获得了在监狱外的街道上走动的自由。关于如何利用隐藏的金钱打通一个个关节,是我以后想要另外讲述的离奇故事。出来之后,我一开始有些胆怯和恐惧,以为这里的居民会像他们的国家一样仇视外人。可是真正有了接触,才发现他们是如此的友善和好客,不时有人热情地邀我合影,或者慷慨地请我品尝他们的美食。我甚至交了两个当地的好友。老实说,我很庆幸被强加了这次意外之旅,不然无论如何也难以获得如此匪夷所思的种种见闻。

由于在监狱里听够了那些独眼天兵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神通广大,一出狱门,我便处处小心谨慎,时时提心吊胆。但奇怪的是,一连几天,我连他们的影子也无缘得见。马路上,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同我一样睁着两只正常眼睛的民众。后来,我实在按奈不住好奇,又难以承受持续的紧张,便问一个微醉的酒友。他借口上厕所方便,把我拉进一个隔间,像间谍接头一样,神经兮兮地耳语说道:朋友,你最好不要打听,会掉脑袋的!但我可以带你去看几个三目狗。于是,我跟着他,去了市场外的一条宽阔而又笔直的大道。这里的马路都是由沙粒和石子胶合垒叠而成,一般高出沙漠大约一米,但它们的两边也有所谓的辅路,与沙漠大约持平。朋友用手指着辅路上几个把头埋在沙子里、屁股撅得老高的行人,用戏虐嘲弄的口吻对我说:看,那就是三目狗。他们都是长了三只眼睛的怪胎,是我们这里独有的人形鸵鸟。“他们为什么要埋头行走呢?难道不会迷路或窒息吗?”我既担心又有点好奇地问。“没事的,朋友,没事的。他们必须这样做,不然,他们会看见非常不好的东西!他们那只凹陷进额头的多余眼睛也会把我们吓死的。”

我很想知道这些可怜的鸵鸟到底会通过那第三只眼睛看见哪些不好的东西,但醉醺醺的当地朋友却异常地清醒,就像在厕所隔间里谈到独眼龙时那样不肯透露半句。经过更多的打探和更久的相处,在终于解开了大漠之国的眼睛之谜后,我才理解了那个朋友不敢如实相告的苦衷。原来,大漠国民的眼珠与外面世界的任何种族都迥然不同,独眼龙只有在这些特别的眼珠里才显影得见,在外人的眼中却隐藏不彰,所以,像我这样的洋人初来乍到,总会感到非常的惊奇,感叹这里见不到一个警察,一切却是那么地井然有序,和平安宁;其实,当地的土著对他们无处不在无时不显无不心知肚明。独眼龙的第三只眼睛天生就有,而三目狗的多余眼珠却是后天的异化。当地人之所以敬畏独眼天兵而唾弃三目沙狗,据说与他们的饮水有关。大漠国民一般都是利用夜晚空气中的一种雾汽来补充水分,奇怪的是,这种雾汽会难以预料地变换气味,有时会在一年之中变换数次,而有时又连续几年都保持稳定。当它含有酸味时,居民们的眼珠会自动呈现为大海一般的蓝色,这时无论在家在外,只要动脚,就必须保持右行;一旦雾气变为碱性,他们的眼珠又会成为鲜艳的红色,不管是步行还是开车,则一律只能靠左。这种瞳孔色彩和交通规则的变换让我当时感到非常地困惑。我所知道的只是三者的关系,却一直未能打听到这个规矩背后的主观考量或者客观原理。有一种说法是,酸性的雾气一般向西飘动,而碱性的雾气只会吹向东方,只有与这个风向保持一致,才能获取必需的水分。那些成年后在额头长出额外眼睛的异类正是没有遵循酸右碱左的规矩而遭到了报应,让他们萌生了不该有的想法,看见了不该看的图景,落得余生只能埋头于沙土的命运。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意见的不合和利益的冲突,这是几乎没有人能够否认的共识。但大漠之国可能是唯一的例外。或许是由于资源匮乏的原因,这里的居民极其勤奋刻苦,更重要的是,他们从无怨言,所有人都无时不刻不保持着团结一致的信念和积极向上的姿态,或公或似的谈话和线上线下的聊天无不情绪正面、论调高昂。他们把这种情绪和交流称为传播正能量。值得一提的还有他们的自然环境。虽然放眼望去尽是沙尘和荒漠,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国家没有花朵的点缀和动物的吟嚎。每当碱性的雾气吹向东方时,一种鲜红的小花便会在沙漠里绽放开来,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大漠国民眼珠的红色就是从这些花朵的映射而来。也是在这个季节,这个国家唯一的动物,一种粉红色的蜥蜴,会成群结队地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边啃咬着花朵当作美食,一边唧唧鸣叫着追逐交配。我曾经试图去抓住一只,好仔细地观察研究,但被随行的朋友严厉喝止了:“不要去碰它,朋友!猴蛇是神的使者,打扰它会让你遭受天谴的!”

在历尽种种磨难,终于回到家乡之后,每当我跟朋友们说起大漠之国的见闻时,他们不是哈哈大笑,就是嗤之以鼻,觉得我是在编造一些天方夜谭的故事,或者在复述昨晚的梦境;他们的嘲讽甚至让我自己都有些怀疑,这个大漠之国是否真实存在,或者我是否真的驻足拜访过。每当这时,我就会习惯性地撩起裤腿,仔细地端详脚腕上那道类似脚镣勒痕的乌黑环口,那是我背着随行的朋友,偷偷踩踏一条猴蛇的尾巴时被咬后留下的伤口。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这一篇还缺少富有含义的配图,敬请哪位大神和高手帮我画上一个。谢谢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4. 裘知华和他的自由

在我的外国朋友圈子里,Joshua是唯一一个会说流利中文的美国人。认识他源于一次偶遇。当时,我正坐在进城的早班地铁里翻看着隔夜的微信,忽然听到有人问:“你好,你是来自中国吗?”我抬头一看,一个虽然居高临下却并不显得高大的家伙站在我的座位前,非常友好地看着我和我手中的手机。聊上之后,才知道他上班的公司与我的单位都在华府市区,只有一街之隔,而且他曾在国内的一个三线城市做过三年的英语老师,“漂亮的研究生”中国老婆就是在那里认识的。虽然他现在是做物业管理,与我的工作完全不同,但在互加了微信之后,我们还是聊得很是投缘,而且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找一个像我这样的华人朋友。

同所有跨国婚姻一样,Joshua夫妻之间也有着种种鸡毛蒜皮的文化冲撞。从生了孩子女方家庭送了大礼而男方父母却一毛不拔,到孩子一岁后要树立规矩养好习惯还是让他光着屁股四处乱爬;从妻子要求有上进心要努力升职涨工资而老公只想轻松愉快地过好每一天,到应当享受当下还是存钱想着未来,如此等等,总是有无论如何一起努力却总是填不平的沟豁,和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的固执己见。有时候我想,他交上我这个朋友,可能就是为了找一个中式树洞,来吐槽他东方老婆那些难以苟同的看法和作为,这些不满和埋怨他是无法向他的那些娶了白人老婆的美国朋友们倾吐的,不然只会招致他们的讽刺和嘲笑。我有一次调侃地问他,你不是觉得自己非常了解你老婆和中国文化吗?我看你不要再叫裘知华了,应当改名为搅屎娃。他在微信里发了一个愤怒的表情,然后莫名其妙地写道:“不,我知道你们肚子里的虫虫。”

虽然我们有时互相嘲弄讥讽,但我一般还是更加认同老裘的思维和观念,他对我们某些传统文化的鄙视也并没有让我觉得是一种冒犯。直到最近新冠病毒偷渡到了美国并疯狂地肆虐开来。

同其他各地一样,随着感染曲线和死亡率的上升,我们州也颁布了居家令。我们华人因为了解国内疫情的缘故,更是早早地就大门紧闭,坚守不出。大约两周之后,我接到了Joshua老婆的电话,她的语调满含着愤怒,同时又隐含着希望,让我劝说老裘好好呆在家里,不要出去逛悠。“他死了没事,不要把孩子也害了!”她说。我知道这个任务有些艰巨,因为在此之前,我刚刚读到一篇关于纽约市长的报道,他呼吁人们不要出门,并踊跃举报那些违规者。但就在他做完电视讲话没有两个小时,人们看见他和老婆一起出现在了离家较远的一个公园里。可笑的是,也在公园散步的当地人并没有质问他为什么自食其言,而是指责他跑到他们那儿的地盘来,造成了拥挤。果然,裘知华并没有给我劝告的机会,也许他同老婆已经就这件事翻来覆去地争执了很久,并不想再为要不要出门浪费口舌,他一上来就上升到了文化的高度来质问我,可能也是为了故意说给他老婆听:“蒋,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要做叶公好龙,口里喊着要自由,但遇到了一个小小的病毒,就害怕得要死。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胆小懦弱?”

在慷慨激昂的英语里夹杂了一个中文成语,让我感到有些好笑,但我没有出声。我知道他要出去“逛悠”不是因为无聊或者冲动,因为不自由毋宁死的精神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髓,所以才有全国性的示威者上街抗议居家令的施行。我甚至想起了不久前的一次小争执。他认为忍受胯下之辱的韩信和献妻吃屎的勾践都不算作男人,更不应当成为英雄,而我却觉得为了活命什么都可以忍受。他当时有些气愤,把洋腔洋调的中文切换为流利顺畅的英语,教导我说:“那不是我们的风格。保命确实是动物的本能,但我们不是动物,我们更高级,我们有文明,自由是文明!”

我打断了他居高临下的说教,让他把电话还给我的同胞姐姐,对她说:“在美国人人都是裴多菲,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就让他去吧!”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5. 双重封锁

终于等来了清明。虽然那次争吵之后,两个孩子再也没有喊过一声妈妈,就连下葬时,他们也没有现身,但我还是期待着他们像其他家的子女一样,会来看我。但他们没有。
天色昏暗下来,墓地恢复了宁静,就在我一边黯然神伤,一边愤恨诅咒时,女儿终于现身了。让我吃惊的是,在我生前的眼里那么圆润白净的可爱闺女现在竟然如此地瘦削晦暗。她的手里没有冥纸,更没有鲜花,只拿着一个密封严实的牛皮纸袋。我期待着她跪下诉说,或鞠躬哀悼,但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那儿,盯着墓碑看了好久。最后,她还是开了口。
“我今天来是为了把一件东西还给你。”她说,“还有,我想告诉你一些我和弟弟的心里话。在同处一屋时,我们被封了嘴,不能开口;等我们可以说话时,你却进了医院;当你死在那里下葬时,我们又发起了高烧,不能出门。现在终于见面可以和盘托出了。我知道你为了养育我们一直尽心尽力,在我们像其他人一样因为瘟疫困在家里时,你也是费尽心思,努力做出三餐不同的饭菜喂养我们。我们抱怨太咸太淡或不好吃确实有些不大恭敬,但我们以为那只是任何家庭都会有的正常闲话和拌嘴,有时更是为了故意找茬想跟你说话而已。而你却总是批评我们不知好歹,不懂感恩。”
你们当然是不知好歹!我对她吼道,虽然我也知道阴阳之间竖立着一面单向玻璃,阳世之人看不到也听不见我们。你们小孩子只知道张口就来,哪懂得大人在考虑什么!你们天天在家里指责抱怨,有没有想到对面那两家洋人听见后会怎么看我?我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更让我们震惊和绝望的是后来为了拿邮件的事大吵之后,你竟把我们的嘴巴用布条封上,并把我们关到楼梯下没有任何亮光的窄小玄关里。关在家里并没有让我们恐惧,但失去了话语,却真真正正地让我们感受到了窒息,也让你失去了在我们心中作为父母的地位!”
那怪我吗?你们听信谣言,说什么病毒会粘附在信件和包裹上,非要让我消毒。我告诉你们不要传播谣言,制造恐慌,你们却骂我不信任自己的孩子。
“你说那是谣言,那你现在知道了是什么要了你的命吧?在你走后,我和弟弟也病了,但在高烧里,我们明白了一件事。你的一生为的就是面子,你所做的一切,包括你引以为荣的我们家的温饱富足,都是为了你自己在外面显得光彩。好了,我要是再说下去,依你的脾气,就要跳出坟墓掌我的嘴了。有些父母虽然离开了人世,但他们依然活在子女的思念之中,而你却在我们的心里永久地死亡了。所以我今天来是要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说完,她把那个纸袋放在墓前的地上,点燃了。
我看到了纸袋里的东西。熊熊火光之中,那对红色的封条飞舞起来,里面密密麻麻的病毒像无数条毒蛇缠绕着,撕扯着;它们在烈焰里哀嚎、扭曲。它们正如一只只火红的黄蜂蜂拥着向我扑来。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6. 蝙蝠
吃晚饭时,我告诉妈妈,今天去附近的一个洞穴探险,竟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遇见了一个瞎子。但我们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她叫氓氓。我说。妈妈知道我孩童时代的乐趣之一便是认识新的朋友,并同他们一起玩耍。氓氓是不是长得丑丑的,脑袋向下倒挂着?她问。对呀,我觉得非常好玩,还问她来着。我回答。蒙蒙,你明天不要再去找她了,好吗?妈妈似是央求似是命令地说。这还是她第一次禁止我跟一个朋友玩耍,我吃惊地问,为什么?
妈妈用力地把嘴里的食物咽进肚子,又清了清嗓门,看着我说;“我不让你跟她玩耍,不是因为它的样貌,儿子。你又不是在找对象,我干嘛关心她是否美貌?她是一只蝙蝠。对于整个蝙蝠家族,我们都要敬而远之。”我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但并没有争辩,我知道妈妈从我出生起便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她那么说肯定是为了我好。
看到我上床睡觉时还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妈妈舔了舔我脸颊的毛发,又吻了吻我开始长高的鼻子,给我说起了蝙蝠种族的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蝙蝠是这个星球上最受尊敬的生灵。他们有着比任何一只鸟儿都美丽的羽毛,比所有的猛兽都飞快的双腿;但他们并不是因为这些受到敬重,也不是因为既是走兽又是飞鸟而受到爱戴。尊敬来自于他们所扮演的独特角色。那时,地上的野兽残暴,天上的飞禽凶猛;那时,蝙蝠的名字也并不含有虫子,他们被尊称为执事,又因为时常怒怼猛兽或斥责凶禽而被叫作忿仔。其实,那正是他们的职责。作为唯一一种因为跨界而具有大局观的生灵,他们总是站在丛林统治者的反面,总是对着漫天叽喳的狂热发出怒吼,以此来保护弱者的生命,维持着生态的平衡。因为受到这种令人厌烦却又无法躲避的反派挚肘,高高在上的鸟类渐渐地放弃了食肉,开始以果实为生;所向无敌的猛兽也不再偏爱鲜血,学会了以腐尸果腹,那些落单的幼崽和缓慢的孕兽再也没有了被捕食的恐惧。
唉!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可惜啊,好景不长,一个叫白羽虣的丛林之王在两只蜘蛛的蛊惑下,将这些正直的执事和忿仔抓了起来。等到被放出来时,动物们发现,他们已经被打断了双腿,刺瞎了双眼,剥去了羽毛。他们还被命令不能接触任何其他生物,不准享受阳光和光明,而且在飞行之外,必须倒挂着头颅。
我气愤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叫道:“这两只蜘蛛太坏了。它们为什么要害这些蝙蝠?”
唉!妈妈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外面繁星点点的夜空,说:其实它们也只是些棋子。它俩一红一黑,利用自己的巨大蛛网捕获了无数的飞虫,然后又通过释放这些虫子来散播谣言。。。。不说了,蒙蒙,你还小,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的。
“那蝙蝠不会唱歌,是不是因为也被割掉了舌头?”我想起了今天在洞穴里与氓氓玩耍时,觉得回音很是好玩,便鼓动她与我一起大声地歌唱,而她只是一味地摇头。
妈妈没有回答我,也像氓氓一样摇着头,一直就那样摇着,摇得我的上下眼皮像被催眠了一般开始莫名其妙地抖动起来,最终彻底关上了大门,把我留在了黑色的梦境里。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7。性格的种子
经过锅巴和咸菜的十二年哺育,我跳出了农门;又经过勤工俭学的四年磨砺,终于完成学业,落户京城,伟大的首都,国人仰慕之地。
母亲开始在家唠叨。我家老二分到了中央,怎么我天天晚上看电视,就是没看到他出来呢,一次脸也没露过。过年回来我倒要问问他。乡亲们抬头看了看四周的群山和上面屁股大的天空,也不知所以,但都会尽力地安慰:那他还能把你这老娘给忘了!中子可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在电视上出来看你,还不是想着亲自回来给你看看?带着儿子跟城市里头的媳妇,大包小包见都没见过的稀奇玩意,来孝敬你。母亲的眼睛灿烂地笑了,两角的皱纹立起来,如同渐黄的枝叶,扶持住仍然噙含着露珠的盛开的花朵。听说他们那儿茅厕都比我们住的屋子鲜亮呢。母亲找回了自信,又诉说起来。地上墙上都贴满了瓷砖,又亮又光趟。手只要那么一按,就着了,不像我们家,拉的屙的还要储存着当肥料用,人家根本就不留,一股脑儿都用水冲掉了。要讲我家老二呀,小时候我摸都没摸过他,不像其他几个,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对老二,我看的就是不一样。
母亲一生中养育了七个子女,独自把每一个拉扯成人,又操持着让其中的六个或嫁或娶,成家立业;然后,看着外孙和外孙女一个个相继出生,一个个被送到自己的怀中;再然后,便是最后的牵挂也是最大的寄托,家里的老二终于托祖坟发热的阴福,成了城里人,有了国家户口,当上了中央干部。他爸还在世时,受够了他的打骂,谁让自己一口气生了四个丫头呢;观世音菩萨保佑,末尾终于添了三个带把的,他倒好,一撒手都抛给了自己。田分了,地包了,不像大包干时可以糊弄,现在都需要劳力,求爹爹拜奶奶,受尽了白眼和欺辱,以为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出头之日。谁知道老二倒知道争气,方圆百里就他考上了学校,轰动了山里山外,谁不知道我们老蒋家还有我这个老太太呢。总算挣回了脸面。老表嫂,你还不收拾收拾到你家老二那儿去到北京去?坐坐火车看看高楼!乡亲们总是这样劝叨母亲。
于是,我把她接了过来。内心中,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替代母亲的位置呢。我尽力向她展示城市里的每一道风景,让她享受现代化的每一种便利。汽车,地铁,超市,电梯,公园,餐厅。但母亲渐渐地失去了兴趣,宁愿呆在家里,而且在家中,仍然像宝贝一样看护着我。小时候,我曾触电死过,但又被救了回来。如今,每当我摆弄电器,甚至开电视放音响时,她都会紧张地盯着,再三地叮嘱。同时她也满含着好奇,对吸尘器和影碟机、燃气灶和电脑几次都欲言又止。
那一天,我抱着脏衣服上搂,像往常一样借用同事家的洗衣机。衣服一件件地放进去,再加两勺洗衣粉,我忽然发觉母亲正站在身后,踮着脚,昂着头,聚精会神地窥探,不禁有些生气:妈妈,这是别人家!还不快回去,门开着不放心!母亲有些愧疚,红着脸下楼去了。见到她脸上扭捏尴尬的神情,我的内心突然升起一丝内疚。她,第一次来到都市的农妇,以前只是听说过这种机器,不用手搓,只须把衣物放进去就行了,但从来想不出,机器里怎么会伸出像人一样的双手,怎么会像在搓板上一样把衣服揉来揉去。而这一次,我的愠怒打破了她那一窥天机的梦想,而且这个梦想再也不会实现了。两个月后,我把她送回了老家。
每当一个人时,便可以静静地想,而且会把内心里的隐痛放大。但母亲依然在山村里为我骄傲,依然喜欢向别人讲述她的人生已过大半才得以在京城体验的所见所闻,似乎对我那一次的粗鲁与不孝已遗忘得一干二尽。只是,当时她眼中的羞愧和脸上的尴尬成了一道抹不去的烙痕印在了我的心里。我曾在心中为她在京城的幸福生活作出诸多许诺,最后却以粗暴和伤害收场,每念及此,便会深深地自责。大学的教育单位的磨练都未能改变情感上的自私和性格上的粗鲁,它们已深入骨髓,而且,我也知道它们来自何处。
母亲随着头发转白也逐渐改变了话题,开始喜欢诉说我小时候的聪明与可爱了。但在我自己的印象中,那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段时光。我所记得的只有生活的艰辛和她的不同面孔,在我们面前往往暴跳如雷,而在干部来时则是那么地毕恭毕敬。我想起了小时候一次生病的经历。那时大概五岁,我发着高烧,一个人躺在家里冰冷的床上,忽然生起深深的恐惧。黑暗的房间里,窗外透进的一缕树影,地上跑过的几只老鼠,在风中吱呀作响的屋梁,一切都是那么地恐怖。我大哭起来,可着嗓门,希望招引大人们归来,陪伴我,抱抱我。母亲拖着泥腿被屋外玩耍的哥哥从田里叫了回来。她摸了摸我的头,劈头盖脸地怒斥起来:你嚎什么嚎!不就是发烧么,就这么大呼小叫哭爹叫娘的!你没看见我这一身泥忙得腰都直不起来!你怎么不去死呢!
如今,每当我对自己的孩子发火,或者闭眼领受他们的怒吼时,我都会想起自己在楼上同事家里对窥探洗衣机秘密的母亲的指责,还有小时候她对我的严苛。原来沉默的基因和沉重的生活可以合谋把性格的种子埋藏得如此深邃如许之久。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8. 凡人
组里的南美女孩Vanessa结婚了,依照惯例,我们要凑份子买礼品卡祝贺,并组织一个surprise party送上祝福。聚会非常热闹,聊天当然也绕不开婚姻这个应景的话题。
同胞姐姐Soul是个大龄剩女,她说她现在根本不敢去看任何影视,因为那里面的甜美爱情和幸福婚姻无不是闭月羞花和高大富有的美女帅哥的专属品,让人觉得我们这些长相俗气和囊中羞涩的凡人似乎都不配拥有它们的权利。黑人大哥筐米安慰道:“你没有男友说不定是个好事。我在初中时有个好哥们自从出生就没见过爸爸,因为那个家伙在把女友搞怀孕后就跑了。他跟我说他几乎见到每一个男人都想喊声爸爸,我说,别介,我倒是有个父亲,但从记事起他就一直虐待我们,要不是后来妈妈跟他离了婚,我肯定会把他杀了。所以,对于有些人有些事,真的是无胜于有”。
有过两段婚姻的白人大妈Joyce听了,以好为人师的过来人口吻说:哪儿都有好人和坏人,对于有些事有些人我们无法作出选择和控制,我们只能确保自己保持着善良内心和积极心态。找男朋友也一样,我们不知道正在相处的这个家伙最后会变成怎样一个人,我们能做的,是先要让自己活得快乐自在,这样,好的异性自然会被吸引过来;相反,你只能去寻找他们。只有自己活得明白和充实,才不会被结果所左右,才觉得每一个过程都有其意义,无论是好是坏。
因为剩得太久而被戏称为馊女的Soul和我相视一笑,我笑是因为几天前自己就是这样开导她的,她笑是因为这些说教与她毫无意义,过往的经历已经教给了她比这更深更痛的东西,而且她之前已用这些比任何理论都鲜活的事例反驳得我哑口无言。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我一直在静静地等待着神笔马良的出现,我们一起为每一篇文章配上有趣有意的图片,这样才够完整。会素描和漫画的大神请给我发个短信。谢谢。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9. 养殖场

赵渝民是我大学三年里睡在上铺的兄弟,本来以为我们再熬一年,就可走出校门,大展身手;没想到在最后的关头会因为走上街头抛洒热血而被就此扫地出门。他丢了学籍遣返回乡,我则通过内部关系留在了京城。

三十年转眼即逝,几个发达起来的同学开始张罗着举办周年聚会。我费尽曲折,终于联系上了渝民,感慨寒暄之后是不知从何谈起的尴尬和沉默。我试探着问:“听说你当上了猪倌成了养猪大户,现在肉价飞涨,肯定发了吧?”“养猪?呵呵。我们养的牲口叫铜铜,不是猪。”“狪狪?你是说《山海经》里的那个?样子像猪,怀抱珠宝的那个?”“不是,是铜钱的铜。算了,电话里说不清楚。这样吧,你也别去那什么同学会了,就到我这里来兄弟俩聚聚得了。听说你们那雾霾挺严重的,我们这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过来通通肺洗洗脑袋。”

于是,我辗转来到了渝民的家乡,一个山峦重叠的革命老区。他在省城接上我之后,我们一起坐大巴去县城,从县城坐小巴去镇里,最后再坐上他存放在街头的摩托,赶往山沟里他的住处。在这将近四个小时的颠簸里,我们渐渐找回了当年亲如兄弟的友情。“你说的那个什么铜铜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养的多么?是卖肉啊还是当宠物呀?”我偏过昏沉的脑袋,问他。

“它们比家猪还要大,站起来有成人这么高,怎么可以当宠物?当然是卖肉。我们养了不少,差不多是所有场子里最多的。”

“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种肉卖?比猪肉好吃吗?”我有些疑惑地问。

“你没听说过很正常,老百姓都没见过,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外卖,都是给上面做特。。。”渝民忽然卡了壳,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管技术,大老板是我们镇的老书记,他可能知道。”

“你小时候就养过猪,养这玩意儿应当不是很难吧?”

渝民笑了:“没有什么事情是简单的。其实铜铜比什么牲畜都难养。”

我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了,挪了挪坐久了有些生疼的屁股,挺直了背,问他:“即使是特种养殖或者野生养殖,一般只要给它们吃好喝好,防止生病,就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难道铜铜口味特别,需要什么特殊的饲料比如人肉什么的?还是他们娇贵容易生病?”

渝民不啃声,沉思了好大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因为这些动物不对外销售,怎么养殖也牵扯到很多技术秘密,所有我们有着严格的制度规定。我请你来,可没想带你去看铜舍农场。但你远道而来,我们又是知根知底的老同学,就不妨跟你透露一些,但你一定要保密,以后跟谁也不许透露丝毫。可以吗?”我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快,但还是点了点头。

“饲养铜铜最大的挑战,是要明白它们的生长周期,还有在不同的周期用什么不同的方法来潜移默化地改造它们的脑袋,让它们安心地呆在圈舍里吃喝睡觉。这些体格同人差不多大的动物其实也跟人一样地聪明,一不小心,就会在角形期发生骚乱。”看见我用困惑的眼神盯着他,渝民连忙解释:“铜铜一般有两个关键的成长期。第一个阶段是在八到二十一个月的时候,叫饥渴期,它们好动,不安心呆在圈舍里,对什么东西都比较好奇,也是习惯和意识定格的阶段。这个阶段如果没有处理好,到了后面的角形期,就很难把它们的脑筋扭转过来。所以,这时候我们要潜移默化地让它们建立某种神经反射,让它们养成顺从的良好习惯,形成没有我们这些衣食父母就会饿死渴死的感恩意识。第二个危险期没有固定的时间跨度或者铜龄,它取决于好几个因素,比如周围农场里同类的成长等等。每个个体也有不同的表现,有的就压根没有这个角形期。这个阶段的铜铜会不信任饲养员,有时候甚至会有反叛的举动,还会鼓动同类,所以非常危险。我们有时会给那些进入角形期的铜铜停食,让它们饿上几天,必要时还会喂药,甚至采取强制措施。”

我听得有些似懂非懂,总是无意地去把他说的这些与我们人类的成长相比,看来铜铜也像我们一样有着不同的成长期。“为什么周围的农场会影响到你们的动物呢?”

“具体的机理我们还没有搞明白,但在进入角形期后,有些铜铜会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尖锐叫声,极其瘆人,我们无意中发现,一旦有一两个在一个农场发出这种叫声,其他的农场即使隔了好几座山,也会出现那么几个发出同样的声音,搅得其他铜铜坐卧不宁。”

“那你们怎么办呢?把它们杀了?它们叫是不是因为进入发情期了?”

“一般在进入饥渴期之前,它们就被骟干净了,怎么会发情呢?除了把那几个领头的关禁闭,就是关到地窖里,我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老书记说几十年前有个技术员会用一种以铜治铜的煽动技法抑制它们进入角形期,甚至可以阻止它们进入饥渴期,这样饲养的铜铜不肥不腻,肉质极佳。可惜那个老技术员死了。现在每年出现角形症状的铜铜越来越多,老书记让我帮他把那个技术给找回来。我这已经试验好几年了,今年的进展不错,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出现症状。所以现在正是关键时期,这也是我不能带你去看养殖场的另一个原因,看见前面那个红屋子了吗?那就是其中的一个至关重要的一环,我们称之为教育感化所,哈哈哈哈。”

渝民这样说时,我们已经坐着他的摩托车跨过了三座大山,天也差不多要黑定了。随着他的手指,我看见左侧山脚下有个红砖红瓦的大院子,围墙的门楼上隐隐约约写着什么“。。。色。。。育基地”的字样。我们不再说话,直到进了他的家门。“三十年不见,这一路上聊下来,发现你在京城形成的有些思维同我们养殖场里的动物挺像的,还有你越来越近视了,瞧你这镜片的厚度,跟你鼓起来的肚子都差不多了。”他的语气忽然有些异样,但我以为这是我们找回了当初在宿舍里的互黑和调侃,便投桃送礼地回敬道:

“嘿嘿。你知道我今天见到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吗?你的最大变化,不是从天之骄子变成了天蓬元帅,而是你的眼睛上那时候架着的是副望远镜,而现在好像是两块铜钱。”

“呵呵,随你怎么说吧。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带你去见老书记,他肯定会喜欢你,要把你留下来。”

我打趣地问:“他要把我留下来跟你一起做技术员吗?”

渝民反手把门上了锁,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认真回答到:“不!是做铜铜!”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下次一定要像我一样,涂上防晒霜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11. 三只手

当我打开窗帘,看见太阳阴沉着脸时,我就知道今天的征途又将是如常地艰辛。果然,所有的汽车都趴在路上,前胸后背地紧贴在一起,同时不满地放出浑浊的臭气,任凭它们在朦胧的光线里追逐打闹。

我随着这些臭气,见缝插针,挪动着车辆奋勇向前。终于看见了神经中枢但不幸已被血管堵塞的交通路口,可敬的警察叔叔站在中央,用机械的双手重复着上面的信号。但眼前的车辆仍然你争我抢,左冲右突。我已经从外线车道被挤到了中间白线上,接着又被挤到内车道上,而它只许左转不让直行,但前辈们并不在意,依然一往直前,我也紧随其后,寸步不离。即便如此,在路的中央,就在警察叔叔的身旁,右边那个家伙猛地别了过来,我只好左向半轮,隐忍退让,但感到碰上了什么东西。透过后视镜,我发现是警察叔叔的右手,他正用另一只在抚摩着它,同时对我的坐骑怒目而视。我心生愧意,好不内疚,但也无法在路的中央停下向他道歉或接受他的处罚了。直到下一个路口。

他径直向我冲过来,用手一指。这是另一名警察,但我也得靠边。他指向我的手紧握成拳,只有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笔直地点着,如同我儿时同伙伴们看完了战火纷飞的电影之后,激动地互相瞄准的手枪,啪——啪!作为一名老司机,我曾观察研究过人民警察同志们纠正违章的各种手势,有的轻轻一招,似是打车,有的狠很一指,如同点穴,更有的双指瞄准,仿佛射击,还有的向你挥挥手,如同告别。但至今我也没能总结出哪一种手势暗示着心善可以求饶,哪一种代表着狠毒必将惩罚。

我停到路边,带上所有的证件,躲闪着走到路的中央那位警察同志的身旁。知道我为什么截你吗?他冲着我嚷。是不是我在上一个路口碰了你同事的手?我小心地打探。那你还跑!!他大喝一声,吓了我一跳,也让我感到自己确实罪该万死。但我仍然想跟他解释:我在反光镜里看见他没打手势让我停车;而且只是后视镜蹭了一下,并没有受伤……。掌握我此时命运的人一挥手,好象在驱赶乞讨的叫花子:甭跟我这啰嗦,在哪儿把谁撞了到哪儿找谁去!

被碰了手的警察见我把车开了回来,不禁乐了:你不是想跑吗?跑到哪儿了都?忽然他又板起了面孔:你知道你都犯了什么罪吗?妨害公务还加上肇事逃逸!你自己掂量着办吧!我只好祷告求饶,解释已经起不了作用了,这是我从一生的经验里得出的结论。况且,当时我是在左转弯的车道上直行,警察叔叔没有就此罚我,让我罪加一等,只是告我防碍公务和逃逸,我自己当然不能把事情闹大。

最后,终于,在再三确认自己是孙子并接受了必要的处罚之后,我被允许开车走人。打开车门,我一屁股坐到方向盘的后面,长长地吁了口气。已经耽误了一个时辰,我得赶紧给公司打电话解释,不然又得接受另外的处罚。我下意识地去拿副座上的手机,才发现整个挎包早已不见了踪影。刚刚消歇的汗水又冒了出来,内心的紧张和恐惧比方才犹甚。那里面可装着我所有的家当,那新款的手机也才买了四天呀!此时我的脑子里一片乱麻,想不出挎包是在哪个路口靠边时被人顺手牵羊的。我努力地镇静自己,拼命地回想:首先是第一只手,被我碰了,然后是第二只,像手枪一般指着我,让我停车,再然后便是那第三只,乘我离车去找警察时,拿走了我的所有!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果然,那第三只手从我的包里得到了一切。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呃----其实你根本不需要亲自来银行,你在网上就可以这么做。。。。。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12. 形下人

领导形下遗址的发掘,是我考古生涯中最为荣耀辉煌的时刻,这倒不是因为该遗址被评为本世纪世界十大考古发现之首,也不是因为这次发掘让我成为了公众人物。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争着向我打听,希望我透露一些进展或内幕,仿佛这个遗址隐藏着一些与他们有关的秘密,每一个人都像做贼心虚的案犯似地混在人群里向警察打探案件的进展。
我感到自豪和兴奋的原因只有一个:在这次发掘中,我们与其说是枯燥无味、食古不化的考古专家,不如说成了心思缜密、抽丝剥茧的便衣侦探。而解开这个文明的秘密也确实堪称为侦破一件陈年悬案。
一切缘起于我在古玩市场的偶然闲逛。刚看到那件又黑又小的物件时,我以为是店主随手在地上捡起来压住宣纸的石头,但仔细端详,才发觉非同凡响。它类似于捣蒜石杵,却又细到经受不住冲力;说它是缝针,却既无针眼又上下同粗。使劲揉搓之后,发现它原来底色深黄,可以肯定是出自较远的年代,而且经过精心的打磨;在放大镜下,竟然可以依稀辨认出末端的细缝里有类似人体皮肤的组织残留。出于职业的好奇,我把它买下之后便开始仔细地研究。由于在史料里找不到任何资料,我只能从材质和产地入手,最终确认,这种叫大黄的独有石材只出产于一个叫形下的地方。
“石头是这儿的石头,但这玩意儿倒从来没有见过。”胡须斑白的长者耷拉着眼皮,只瞅了一眼,就打发掉来者,又低头忙活脚下的粮食去了。“这种石头我们这儿现在也不常见了。”田头的后生停下手中的活计,端详着石杵,迟疑地说。他也同样低垂着双目,不敢直视,不知道是出于对陌生人的拘谨,还是来自天生的腼腆。“不过,在后山采药时,我倒是在顶上见过一块大一点的石头。”这后一句话成了我们在形下村走访所获得的唯一有意义的线索。
但它也就此揭开了一段遗失文明的帷幕。在披荆斩棘爬上山头并挖开泥土之后,我们发现那块大黄原来是某种建筑的巨大石柱,棱角工整,雕刻细腻,显露出非同凡响的工艺,预示着古老却先进的文明。我们激动无比,扩大范围,继续挖掘,终于把庞大却已倾圮的形下遗址完全暴露了出来。面对着数量繁多的石制容器和工具,我们无不惊叹于它们设计的巧妙和雕工的精美,花纹细腻繁杂,构图对称工整。挖掘清理工作由其他同事接手之后,我和学生们便开始抽丝剥茧,研究起这个文明,试图寻找出它发达和没落的线索。
有很多谜题困扰着我们。比如世界各地的不同文明一般都建立在离水较近的冲击平原之上,这里也有一条较大的河流,但不知为何形下人却选择聚居于高高的僻窄山顶,而不是宽阔的山脚或者不远处的一片平原。既然山势已然如此的陡峭和耸拔,为何还要把下山取水的道路修建得如迷宫一般曲折复杂。但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压在石柱之下东倒西歪的人体残骸。他们的眼窝同任何已知人种的眼睛结构都完全不同。上眉骨异乎寻常的突起和脖颈处近乎病态的弯曲,无不表明形下人的眼睛只能俯视脚下,而无法仰望天空。在收集了成百上千具的骸骨并发现所有的眼窝和脖颈都如出一辙之后,在场专家们的意见出现了严重分歧。文化派断定,这很可能是形下文化以低眉顺目为美,长期俯首帖耳所形成的生理病变,眼皮浅这个俗语很可能就是由此而来。这些专家后来又被戏称为后生派,他们举出缅甸和非洲长颈族的例子,来说明文化对身体的长期影响。而生理派则坚定地认为,文化可能会造成脖颈的弯曲,但低垂的眼帘无论如何也不会形成如此明显的眉骨突起,这些解剖特征更多地指向这个种族的不同生理构造。相应地,持这类观点的学者们又被戏称为先天派。
既然无法达成一致的意见,一时也难以找到说服对方的证据,我和学生们便把精力转移到对同样石杵的寻找上;可惜在整个遗址的轮廓和地基都发掘完毕之后,我们依然没有找到同样的东西,连一块碎片也难见踪影。面对着无数支横七竖八的箭镞和被扒拉得沟豁纵横的灰烬,我们感到有些不解,也充满了绝望。看起来这个种族及其文明葬送于一场战争和大火,奇怪的是在山顶之上却没有发现一具敌人的遗骸。我突然想起了在附近走访时听到的一个古老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山顶之上住着地灵,云彩里住着天神。地灵选择离群索居,既不去关心帮助地上的布衣百姓,也不去敬拜祭奉天上的诸神。这引起了天神的愤怒,指责他们目光短浅,自私自利,只知吃喝享乐,不愿格物致知。天长日久,天神们终于忍无可忍,撒下天火,把地灵和他们的宫殿烧成了灰烬。有一些地灵逃了出来,躲进山下的洞窟里,天神便轰响天雷,震塌了洞口,要把他们永远地封死在里面。山洞里的地灵挖呀挖呀,可是挖开多少石头又塌下来多少石头。他们只好向天神求饶,还扣出眼珠向他们献祭,保证再也不会只贪图眼前小利,再也不会只注视脚底不仰望天空了。天神最终选择了宽恕,在绝望的地灵们改造了眼睛之后,打开洞口,放他们逃生去了。
难道还有另外一支居住在洞穴里的形下人?天火一说倒是与遗址里已经挖掘出的大量灰烬比较相符,虽然我们专家的意见是大火来源于山下攻击者的弓箭所携带的火苗。村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附近有什么洞穴,但我们自然会有办法。经过连续几晚对蝙蝠的跟踪,我们终于找到了半山腰上的一个隐蔽洞窟和形下文明的第二块遗址,也就此得到了山顶之上那些令人困惑的谜题的线索。洞前坡地的挖掘发现了大量短兵相接的利器,和无数不同于形下人眼窝的骸骨;洞内残留的同类石杵和精美壁画向我们讲述了这个文明的一段隐秘历史,也揭开了他们的一个最大秘密。
原来洞窟的主人确实是来自山顶之上的一个分支。自古以来,形下人一直认为水是他们的最大威胁,脚下河堤的崩溃是天塌地陷般的噩梦;但有很多人并不认同,他们相信真正的敌人是火,灭顶之灾只可能会来自头上的天空。因为受到排挤和打压,这些异见者索性分道扬镳,在山腰上建立了自己的部落。他们白天在外劳作,夜晚睡进山洞。为了防范天空,他们还有意地改造双眼,以便能随时向上了望。他们用一种麻线把上眼帘穿吊起来,系住发髻;又打造了精致的石杵,一端用来削锉眉骨,令其扁平,另一端用来敲打颧骨,令其突起,如此便可把眼珠衬托上去。经过世世代代日日夜夜的努力,这些形下人的双眼终于可以翻动上扬,看见了太阳和白云,月亮和星星,但也看见了如飞蝗般飘向山顶的箭火。他们知道那是形上人在攻击自己的同胞,便与来敌拼死相搏,却不幸最终惨遭屠杀。
如今,有十几把品相上乘的石杵就摆放在形下博物馆里进行常年的展出,但我淘到的编号为零的那一件仍旧充当着我的镇纸,躺在我的书桌上。在我的学生们还没有解开剩下的谜团之前,我是不会把它上交给国家的。作为我入土为安的献祭,我希望他们能够找出躲在洞穴里逃过一劫并留下那些珍贵壁画的形下人的去向,或者至少找到如今成为了另一个谜团的形上人的遗址,我确信他们的后代就活在我们芸芸众生当中,我担心那天空的流火会突然再次降临。
楼主:蒋中子  时间:2020-09-06 14:25:56


楼主:蒋中子

字数:26325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0-06-06 18:25:45

更新时间:2020-09-06 14:2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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