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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鲁湾的故事(中篇小说)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这是一个很老的作品,创作于大学时期,获了一个奖。大学毕业后,曾经作了一次修正,便束之高阁了。去年发现了它,作了第二次修正。现贴在这里,有兴趣的文友可以看看。】



曲水乃一大江,从野山深处穿越而来,所流经处崇山峻岭,荒山怪石相叠,所见江面最宽处也不过三五丈,但江水清澈,江道弯绕却水势平缓。在一些浅滩,碎石年年被水摩挲得光滑圆润,人称鹅卵石,地方上人见惯了,以为那不过是跟鸡巴卵一般丑陋的石头而已,但有雅兴的游客见此,每每惊喜莫名,以为是仙人喜爱之物,吧唧吧唧着,也就欢喜上了。从曲水两岸延伸出去的方圆百十里地土质松散,树棵多被人砍伐,细腻沙石随水流入江中,江水便变得浑浊不堪,夏天尤为明显。出了葫芦峡,江水因地势渐渐变得温驯,平平悠悠向南流去。本地人所谓的古道,便是从此开始,朝北蜿蜒而去。这一带的山呈圆锥形,山顶被云年年摩擦,便不如南方的山那么尖锐,且因山民年年耕作,山的层次极为分明。两山之间的凹处,极似人背上脊沟,雨季时山洪皆从这些地方倾泻而下,瀑布却极为少见。江水冲出葫芦峡几十里后,便是一片开阔地,它年年携带而至的沙石堆积于此,形成巨大的冲击滩,土质肥沃,草木茂盛,牛羊遍地,百姓自给自足,日子倒也是小滋润小惬意的。这冲击滩的样式像一只巨大的扇子,扇子的边沿,江的另一面,由于受地势所挡,江水被撞个猛回头,将扇面淹去很大一部分,水流在此迂回,萦绕,暗流汹涌,将江底的杂物一古脑儿地冲到面上,便形成一个巨大的湾。日月长久,风来雨去,曲水在此沉淀淤积的东西越来越多,水反倒愈加清澈,比无云无雨的长天还显得绀碧诱人。芦苇沿湾疯长,成为湾里湾外最有看头的景致。从云南贵州或川中川东等地来的贩鸭商人常将成百上千只鸭子圈在江滩上,于是便有了片片鸭毛和无数排泄物,只是这类情形多在夏秋之间出现,鸭子的排泄物不至于造成污染。或许这湾当初形成的时候地薄石多沙厚,便被名曰“沙鲁湾”,实则是一个美妙而又出故事的地方……
傍晚时分,江上水雾弥漫开来,纤尘一样在饱含泥土腥气的空气中漂浮,将江天隔开。落日一抖一抖地落在湾中,水面细碎的光点星星般晃动着,又像女子游移的眼神。野鸭扑喇喇地落在颜色越发暗沉的一丛丛严实如绒毯的芦苇中,芦苇的叶子就被风吹动了一样摇摆好一阵子。长嘴细腿尖脖的鹭鸶贵人一样静静伫在浅水中,雍容雅致。
洪泰从水中钻出来,吐着气,狠狠抹了几把脸,水淋淋的脑袋晃动得像一只浮动在水面上的葫芦。他朝岸上看了看,伸手抓住船帮子,双臂一屈,身子一躬,便到了船上,又朝岸上瞅个不停。那小路上始终不见人影。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这是沙鲁湾的夏日季节,但昼夜温差大。洪泰的爹就是在年轻时因不在乎渣昼夜的温差而患上了风湿病的。那时,他爹是这一带有名的打斗把式,是元德城中某镖局头目,但因不满镖局严苛的规矩等原因而辞职归乡,每到夜晚,便苦练技艺,累时,便躺在沙地上呼呼大睡。年轻时,洪老头倒还能凭借火气和精力抵御风寒酷暑,但年岁大了,才明白年轻时的疏忽,虽然还不至于卧床不起,但那病却无从根治。洪老头四十得子,喜不自禁,使早年痛失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的他兴奋得直亲小儿子的雀雀儿,因希望其一生洪福安泰,便取名洪泰。无奈洪泰十岁那年,老婆死了,他也就失去了一个在他病痛和孤单时照顾和说话的女人。不久,有人给他窜掇了一个女人,大他三岁。他念及儿子没娘的日子不好过,就答应下来。但后娘终究是后娘,对亲生骨肉依照其天性爱得痴心疯狂,但对别人的骨肉,多是冷漠或狠毒了。洪老头这续弦,虽说不是蛇蝎心肠,对洪泰却是白眼多黑眼少,还日日寻思着要个亲生的儿子。她对洪老头说,要是有了个亲儿子,她即便天天吃儿子的屎喝儿子的尿,也比成天看着别认生的儿子长大强。
女人的想法差点毁了洪家,而洪老头也没了年轻时的精力和威风,那威风被风湿病和他那个死鬼婆娘给带走了大半。后妻是个强悍之人,一到洪家,就抖擞着一对大奶子拽着大屁股张罗着坐月子的事情。乡下人屋里屋外都极稀罕钱,女人一心只想着生儿子,洪泰念书的事情,她压根就没放心上。不料女人难产,翻滚嚎叫一通,便断了气,那婴儿只从她身子里露出半个头。洪老头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大病一场,风湿夹杂其他病,将他折磨得半死不活。不久,强迫自己伸直腰身的洪老头当着儿子的面,跪拜了“童子哥哥”,发誓不再娶女人。如此一来,洪泰就成了洪老头全部的指望。洪泰继承了老头子年轻时的积习,加之天生一副好动结实的身板,常常往湾里跑,夏天不说,即便是寒冬腊月,他也要在湾里洗澡。一本《三字经》被他当成了擦屁股纸。没书了,洪老头也要念叨“人之初,性本善”,做儿子的也能听听,至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教义却被儿子生生地扔到一边,不作理会。洪老头气不是,骂也不是,一见到儿子在湾里牛一样滚来滚去,他只得长一声短一句地叹息儿子“没出息”。儿子没考上大学,老头子虽然在气愤时也说“报应,活该”之类的话,但念及毕竟是儿子,到老时也不愁没个照应的,也便朝开处想去。他捻着胡须拉巴的下巴,暗自想道:“在那地方丢的,可以在这地方拣到。”可儿子没日没夜地浸泡在湾里,他不免大动肝火。他有了一种不祥之感,便常想起两个死去的老婆,还有洪泰之前的死儿死女的影子。这么一想,他自己倒是心痛得无以抑制。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爹,我要撑船。”洪泰靠在门柱上,对正在用一细木棍剔牙的老头子说。
“啥?”老头子吓了一跳,“你撑船,还是船撑你?这年头撑船有个屁想头。”
“船总得有人撑……”
“可也用不着你去。你能呢。”
“那我不就是闲人了?”
老头子剔完牙齿,又抠起脚趾头来:“先在家呆着,我寻机会给你找个买卖做做。”
洪泰知道他老爹的来头,元德城往日的老把式,土改时两拳头打死了从外地流窜来的土匪头子,“洪拳头”之名便叫得生响。名气有了,托人找关系寻活路,倒也不成问题。老头子对儿子的心思并不在意,儿子天生就没生意脑瓜,他也不甚清楚,父子俩都觉得对方的想法好笑。洪老头自从患上风湿病,就再也不到湾里去。他常幽幽地洪泰说:“你哥和姐都是在湾里被淹死的。”洪泰的哥和姐常到湾里去割芦苇晒干了做柴烧,或编点苇席之类的东西拿到集市上去换点钱。芦苇割得差不多了,哥就下水摸鱼,妹妹就坐在岸边撑着下巴看。在洪泰出生前的那年夏天,湾里涨了水,从上游冲来许多树枝、南瓜和死畜等东西,沿江两岸的男子便趁雨歇太阳出来的时候,拿了绳索、镰刀、竹竿之类的东西,精赤赤地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打捞。洪泰的哥先是打捞出了一棵胳膊粗的桐子树,便想再捞点鱼,给生病的娘熬汤喝。洪水在减弱,但势头仍然凶猛,小伙子一下去便没再上来,他被一只簸箕大的漩涡给卷走了。妹妹见哥哥许久都不上来,还以为他捉到了一条大鱼,便喜滋滋地等,直到有人大喊,她才想起哥哥已经有很长时间不见了。她吓得大哭,大喊着“哥哥——”,沿着江岸疯跑。江边湿滑,她一个闪身就滑进了水中。洪老头和老婆疯了一般在湾里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村里的年轻后生成群结队地帮着寻找,但整整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兄妹俩。女人昏倒在洪老头的脚边。
“唉,你大哥还不是为了你娘,不然,他不至于有事没事地往湾里跑。他要是听了我和你娘的话,到现在都是有了婆娘和娃娃的人了。还你姐,唉,那是命。”老头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过去多年的情形又一幕幕出现在眼前,悲痛又慢慢爬满了心头。
洪泰极力想象他哥哥和姐姐的模样来,可任凭他如何想象,老头子如何打着手势比划或用语言描述,他也难以拼凑出完整精确的形象来,便也替老人感到难过,默不作声地听着老头的叹息:“要是他们不死,家里就多了两个人,多好。”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他们都长得像娘?”洪泰问。
“你大哥像我,你姐像你娘。你不说,我还忘了,特别是你姐,跟你娘就像一坨泥巴捏出来的,要是两个人年纪差不多,简直就是双胞胎,别人都这么说。还有,你姐特爱哭,你娘也是,都老娘们儿了,还爱哭,哭得我耳朵都流脓了,还是哭。你大哥不爱说话,我和你娘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就跟拿棍子赶蟾蜍一样,戳一下,它才跳一下,不戳,它就不动,就一个傻癞子。”
“大哥傻呀?”
“老子是打个比方。你大哥可精灵着呢。”老头子不满地嘟囔道。
洪泰忍不住又去想那两个从没见过面的哥哥和姐姐,再盯了老头子几眼。很快,他便摇了头,他仍旧无法将大哥与眼前这越来越气弱的老头子的模样和性格联系在一起。
“你大哥听话,你要学他。”老头嘴角泛起了白沫。这时,风湿病又犯了,他皱紧了眉头,瞅着桌上的灯光,愈加显得苍老。
“学他去死?我想死都死不了。”洪泰见老头子如此这般,心也紧了,便起身回自己屋中去了。
后来,洪泰果真驾起了渡船摆起了渡。沙鲁湾宽远,水深,没法架桥,这一湾碧水就苦了过往行客,只得靠渡船了。以前摆渡的是夫妻两个,改革之后,便寻思着上城市里做买卖去了,十八岁的洪泰从此就开始了他的摆渡生涯。
这阵儿,暮色渐浓,湾中清静得很。洪泰想到的是那个跟他打过招呼的女子,眼见天快黑了,却仍不见她的身影出现。
早上刚渡过第一班船,洪泰就瞥见芦苇边上有一个姑娘在招手喊渡船,看起来模样俊俏,却有些羞怯。太阳爬上山头,火红火红的一个大圆盘。湾中水雾袅袅,薄纱一般。露水在芦苇叶子上珍珠一样,大大小小排在一起。洪泰是念过书的,眼前的景象使他恍惚进入一片仙境,那女子就像刚从天河中沐浴出水,飘飘然地寻到沙鲁湾,落脚在芦苇荡中,将他的双眼迷糊住了,使他不由地停下长蒿,直到女子又叫了一声,他才醒了过来,察觉了自己可笑的样子,脖子朝前一伸:“来咯——!”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女人跳上渡船。看上去,她比洪泰的年龄要大一些。女子稳稳当当地坐在船中凳子上,不经意间瞟了洪泰一眼,立即又掉转开脑袋,直直地望着水湾深处。洪泰感到出气不顺,却也装出大大咧咧的神色,等上船的人差不多了,便将船撑出了小码头,稳稳地踏在船上,慢慢朝对岸而去。
女子下船时,对洪泰笑了笑,说:“你啥时候收工?晚上我可能很晚才回来。”
“这个说不准,不过……反正我也是很迟才收工。”洪泰心里跳得厉害,赶紧擦了把汗水,跳上船去,回头道,“你赶紧啊!”
一个小眼大鼻子瘦削肩膀的熟人见此,便对洪说大声嚷道:“泡上这俊妞,包你小子这一辈子都活得安逸。瞧你老爹洪拳头,焦急得眼睛都冒火,眼看就要把眉毛给烧着了,为你小子日女人的事操心呢。”
此人一同伴说:“你还别说,他小子的鸡巴都热了,熟了,要给那俊妞吃的。”
小眼睛大鼻子见洪泰没理睬他们,便说:“那女子晚上回来,保准对他小子说:‘还没吃东西吧?没啥,我下面给你吃!’”
同伴心领神会,道:“他小子可得意死了,贱兮兮地说:‘明天一早,你赶紧来呀,我下面给你吃,外加两只蛋!’”
洪泰大笑:“你们妈的,把老子给笑得!爬!”
那两人一路放肆地唱着淫荡小曲,甩膀子迈大腿而去。
女子走远了,洪泰不断地朝她离去的方向瞧。一个过船的妇人见状,颇为奇怪,便问他看什么,看得那么痴。他没说什么,径直做事情去。一俟没人注意,他又忍不住朝那小路上张望。一些眼尖的妇人看见了,也顺着他眼光看出去了,可除了宽远的沙鲁湾和望不到头的芦苇,什么都没有,便纳闷了,这小幺哥看什么呢?难道那些直摆摆的芦苇,他还没看够吗?一个小伙子装出老练的样子,说:“说你们女人头发长得就跟芦苇杆,见识短得就跟芦苇茬,你们还不服,他哪是在看芦苇?他是在看——,这个嘛,你们就不懂了。”一妇人抢白道:“你懂,懂个铲铲!”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洪泰望着两人,木头一般,愣怔着。
“我们走吧。”女人浅浅地笑了笑,不见了早上的羞涩,但似乎那笑就是羞怯之意。她推了推那小伙子,“水狗,上船吧,天全黑了。”
木壳渡船没声没息地向前漂去,被船切开的水,像鱼翅一样伸展开去,荡开去,波动着两边的芦苇杆。蛐蛐不甘寂寞的叫声此起彼伏。
洪泰极力不让自己去听那些伏在草根处啾啾着的虫子,在他看来,它们的声音太单调,缺乏委婉和优雅,就跟弹橡皮筋一样。他很想听一曲柳笛,想听一个撑排人的歌,想听野鸭和鹭鸶齐鸣,想听无数夜游的虫子在芦苇深处低低哼着小曲,想听某打石头的汉子吹的揪他心肠的唢呐……但他听到的是跟水流一样的吃吃的笑声。上船后,他没敢正眼看两个看起来很开心的人,其中的原由便是那小子越来越阴冷的眼色。但他又不承认是完全是这个原因,那小子算什么东西!他想。女子开始放肆地瞅着他,使他受了窘迫,抬不起头来。他们在笑什么呢?原来他踝关节和脚的大趾头,肉软软地贴着两块淤泥。裤脚一边高,一边低,拖沓这着。他上身精光,黑黑的。
一股凉气涌向全身,心里顿地空落落的。一会儿,他又感到浑身烧乎乎的,脸上尤其烫得不行。他想起扔掉的鞋子,想起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故意在男人面前抖着巨大的奶子,想起两个还没成人的小子在过船时互相数着没长全的阴毛,比较着谁的多,想起一个老头子看到几个年轻女人说笑时黯淡的眼神,想起他老爹风湿病发作时咬牙切齿的样子,想起刚接手这渡船时那对夫妻俩像他老师一样跟他讲渡船要注意的事项,最后,他想起这个女子仙女一样出现在芦苇丛中的情形,要是一只野鸭在空中飞翔的时候,将一把屎从拉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脑袋上,最好是鼻子尖上,那会怎么样?这样一想来,他气息倒顺了不少,感觉也没那么别扭了。
时间比平时显得慢了许多,长了许多。洪泰觉得整条曲水的长度无外如此。他总算让自己平静地瞟了瞟两个人,朦胧中,女子似乎仍然在笑,却并不在意他似的。
他们一对,到底是什么人?但洪泰不敢往深处想。
船到岸了,只顾想心事的洪泰没稳住船,船重重地磕上了岸边几块石头,急剧地抖颤了几下,吓得两个人大叫。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日头偏西,洪泰看那女子离开的小道看得连脖子都硬了,以为得偏头痛。乘船的人也少了,知了的叫嚣和毒日头的火辣让他心烦意乱,身子发痒,便赤条条地钻进水里,泡个透心爽。衣服脱了又穿,穿了又脱,反复不已。不下水时,就盯着芦苇看,看得眼球发胀,发涩,便笑自己原来还是个色人。有时一只野鸭从芦苇丛中飞起来,或是一只阴险的猫从村中跑出来,出现在女子走过的那条小路上,也会使他心忍不住陡地一颤,眼睛一恍惚,还以为是那个女子出现了。景象清晰之后,他又扑通一声钻入水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使得一个要搭船的老头子以为他回家去了,便骂骂咧咧地往下游走去。他回到船上,将衣服鞋子一撂,坐在船上便发了呆。
水在船下圈着圆圆的漩涡,又急速地圆着滚开去。
洪泰试着数清楚这些漩涡的个数,却立即被一片黄色的泡沫给搅了。他气恼地抓起鞋子,朝那片泡沫砸去,溅起的水花才使他明白他只剩下一只鞋了。他拿起另一只鞋子,在眼前晃了晃,嘴角浮出一记轻蔑和讥讽的微笑,猛地朝身后一扬,“都给我滚蛋吧!”骂声和鞋子砸在水中的声响,惊动了两只野鸭,后者惊慌失措地飞出来,到了芦苇丛的另一边,才停下来,仍然狐疑地朝四周张望,直到确信安全了,才深深地落进芦苇丛中。
沙鲁湾的夜晚清新明快,晚风如丝缕,飘过水面和浓墨一般的芦苇丛,一股清泠泠的气息使人感到了些须凄美和寂寞。
突然,洪泰听到几声鸟鸣和村子里传来的狗叫,接着便是“沙沙沙”的脚步声。他一惊,抬头便看见一个男子走到岸边。他故意将脑袋别开,腿收拢了,用双臂抱着,想说“我要收工啦”的话,却又发现那小子背后还有一个人,仔细瞧去,正是早上打了招呼的那女子。
总算等到你了,把我给急得!洪泰心脏狂跳不止。
洪泰猿猴一般敏捷地跳起来,将船撑过去,跳上岸,有些结巴地说:“再,再等一阵你不来的话,我可可就要走了。你看天黑很久了,把我给急得!”他恼火自己喘得如此厉害,但心里却高兴得不行。
女子感激地说:“太感谢你了,我有点事情耽搁了。”
那小子冒出了火星的眼睛盯着两人,又流露出惊奇和不解,像芦苇丛中黑黝黝的空气。
洪泰感觉到气味不对。这小子高出他一些,脸皮白净,颧骨突出,眼睛有些凸,嘴唇薄,不说话时总死抿着。虽说是乡下人,但那小子打扮却也周正,脚上套着一双白色皮鞋,口中喷着香烟。在同一个层次中挣钱养家的人,多半是瞧不起同类的,洪泰眼前的这小子,便有这样的德行。但洪泰似乎愚笨了,那小子的神态和德行他不清楚,自然也不放心里去,令他惊讶的是,那女子换了一身崭新漂亮的衣服,从头到脚一股香气,满面春风。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洪泰不清楚两个人是怎么走掉的,也不清楚他们给了他多少钱,一天来的苦思冥想,业已使他感到筋疲力尽。悬在嗓眼处的心终于咚地掉了下去,那么沉重,让他感到疼痛,想来还不如让它悬着好,一直有那么一个念想,不至于在悬念之后使他感到失望。他缓缓地将船撑过湾,停靠稳当之后,便坐在船头发呆。他手里还握着女子给他的钱,他这时才想起没有撕票给她。
“她还会来吗?”他想。
月亮从东山上伸出圆圆的脑袋,湾中水雾向四处蔓延开去。月光,流水,江岚,湿漉漉的芦苇浑然交织在一起。这片太过优美的景致,时下却使洪泰极为不舒坦。突然在心上生发的情绪,是他没有料到的,如今好象又要突然消失。他感到心和眼睛都湿漉漉的,就连蛐蛐的叫声也是湿的,月光也湿得一塌糊涂。
村中妇人叫唤自家孩子回家的声音使洪泰清醒过来。他想时间尚早,老头子估计还没做好晚饭。于是他脱下衣服,跃入水中。水还没将白天积聚起来的热量散尽,宛若温泉。他尽量在水中使自己成为一条来去如梭,极端自由的鱼,但他没有达到这个目的,反倒越游越不舒服,在绕着码头游了一大圈之后,他又回到了船上,不停地朝女子离去的方向张望。
“你这个傻蛋,尽胡思乱想。”洪泰挠了挠头,站起来,穿上了衣服。
路上,洪泰碰上了刚刚娶了媳妇的水柱,后者提着两瓶酒,一大块猪肉,嘴中叼着香烟,鼻中哼唧着小曲。
“天都黑透了,还捉野猫子?”水柱笑嘻嘻地跟洪泰打着招呼,将烟吐了。
洪泰打不起精神来,蔫蔫地说:“哪能跟你比?你都是家猫肚皮上的人了。不过,不管家猫野猫,都一样是猫。”
水柱连夸洪泰说得好,这没结婚的男人,才是真幸福。
洪泰说:“少来。你肚子里骂我没本事呢。”
水柱跺着脚说:“我要是那种人,生个娃儿没屁眼。你真不知道结婚,哎呀,不说了,等你娶了婆娘,就明白了。”
洪泰说:“少来。你是嘴巴苦,心里甜,外头黑,里面红,傻子也看得出来。”
水柱笑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啥都知道。”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洪泰见水柱手中的东西,便问:“你娘过生?”
“丈母娘来啦。嘿嘿,我老婆肚子大了。”
“那你脚可要跑大了。”洪泰笑道,但他感到自己的笑得太干巴,脸皮都要破了似的,“要生了?”
水柱双手没空,便将双手举着,挺出身子将口袋送到洪泰面前,说:“要抽烟,自己拿!”
洪泰伸手从水柱的裤子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根香烟,点上了。
水柱说:“哪那么快就生?你以为吃饲料添加剂了?我们结婚才多久?三四个月,娃儿在老婆肚子里都还没成型呢。”
水柱带着满足的口吻说着,好象他也成了从云南贵州重庆过四川来的商贩,口袋胀鼓鼓的,全是大额钞票。这让洪泰感到很不舒服。
说完,水柱又噔噔噔地朝前赶路,但没走多远,又回过有来道:“有空到我那喝茶,摆摆龙门阵。”
“再说吧,有空再说。”洪泰看看湾里,除了几棵水柳之外,他什么也没看见,眼前一片乳白。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吃了饭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
水柱应了一声,便消失在月色中。
洪老头坐在台阶一侧,正抽着旱烟。近日来,他的风湿痛有所减轻,晚上可以坐在台阶或院子里纳凉看月。当他听到巷里有了响动,便知道是儿子回来了,便起身到厨房里取饭。
“你先吃,我不饿。”洪泰一手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一边头也不回地对洪老头说。
“那就放锅里,你要吃了,我再热。”老人将饭重新用木头做的锅盖盖上,说,“洗洗澡吧,水都烧好了。”
“知道了,你先睡吧。”洪泰不耐烦地说,咚地一声倒在床上。月光在屋瓦上闪着青幽幽的光,清凉的夜气不时地飘进屋来。但他仍然感到闷热,用毛巾蘸了水,胡乱擦了擦了身子,便拿出一本厚厚的小说来,但看了一阵,连一个字都没进入他眼中。他哗哗地往后翻,选定一页,想好好看,但那些铅字一个接一个地凑在一起,成了那个女子,渐次地朝他走来,在他面前走动,跳舞,却不说话。
他的心事坠到宽宽远远的沙鲁湾里去了。湾里是一片乳白,一片烟。
“这么晚了还和肥?”隔壁的陆大婶将一木盆水哗啦一声倒在她家旁边的水沟里,见洪老头正躬着腰将粪块氮肥磷肥和在一起。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月光洒了满满一院子。
“赶明儿一大早就要撒到田里。”洪老头头也没抬,用拳头捶捶腰眼,接着又干了起来。
“咋不让阿泰干呢?”陆大婶见他干得很吃力,就放下木盆问。
“刚从湾里回来,累着呢。”
陆大婶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站在台阶上默默看了一阵,就回屋去了。院子里只是洪老头和肥料的声音。
“老叔,正忙哪!”水柱出现在洪家院子里,递给洪老头一支香烟,掏出火机给他点上。
洪老头正要说话,洪泰在屋子里叫道:“柱子,进来吧。”
水柱对洪老头点点头,摇着扇子,便走进了洪泰的房间。
“都是干婆娘生崽子的人了,怎么还是一个书呆子样!都不看看是啥时代了,小说这破玩意儿都不时兴了。”水柱没有看出洪泰的心不在焉,径直在床头坐下来,“抽烟!”
“你可大发了!”洪泰懒洋洋地一笑,吹了个圆圆的烟圈,仰头又倒在枕头上。
“发?发啥发?满头白发哟。能吃饱肚皮就算不错了。香烟这东西,只是来瘾的货,一吸一吐,全成了烟,眨眼就没了。”
“有婆娘干,有钱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没钱人,即使天天嚷嚷,都不是有钱人那口气,你现在可跟以前不一样了。”
“话是这么说,可娶你嫂子倒真的花了不少票子,那可是没办法的事情,想来想去,男人的钱不花在女人头上,那钱就是废纸了。再说了,男人命苦,生来就在外操劳的命,女人嘛,虽然也得干活,但那可是得养的,知道不?女人是得养的。”水柱弹掉烟灰,满脸得意地说道,“你嫂子人好,那可是没说的。她娘,可是个人精。以前做媒婆,啥人啥事没见过?嘴才也练得顶刮刮,无人可比。嘿,现在,她那本事倒用在女婿头上了。我陪你嫂子回娘家,或者她到我这里来,都得花上我大把的票子。”
洪泰笑道:“老丈母看女婿,是越看越欢喜。她可没把你当外人。”
“那又怎样?你没领教过她嘴才。”
“她说你什么了?”
“戳脊梁骨的话倒不至于说,可瞧她那神气,好象她闺女嫁给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要是不破财,她随时就要把你嫂子拽回去。不过,你嫂子对我蛮好,又特爱干净,热天每天洗澡,大冷天也是两天洗一次,都穷讲究上了。她心眼实,一点都不像她娘。”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你这个头可没开好。”洪泰甩掉烟头,用手臂枕着脑袋,“你钱给得越多,她越不满足。”
水柱身子一倾,大叫一声:“嘿,你说得太对了。倒不是我这个做女婿的没孝心,可钱这东西,好使不好挣,一点一点撒出去,可不敢细算,一算,都得把先人吓得再死一回。”
“叫你婆娘说说。”
“这咋能行?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不如装穷卖苦,每次尽量少给一点。不过,谅她也要不垮我。”
洪泰望着水柱那张被婚姻的幸福浸泡着的脸,禁不住万分羡慕起这个从要玩到大的伙伴来。是啊,他毕竟有家了,可自己呢,按照老爹的说法,还是一个光身子人。
“撑渡船来钱吧?”水柱换了个话题。
洪泰又点了支香烟,听水柱这么说,眉头一扬,道:“钱?我家倒是有一把烧水做饭用的火钳。”
“倒也是,过船的人就给那么一点小钱,除了上缴,落下的也没几个了。”
“……”洪泰闷闷地抽着烟,水柱的话似听非听。
“想啥哪?对了,你不是说有话对我说吗?”水柱将扇子放下,伸手拿过那本厚厚的小说来,翻来覆去地看,将书弄得哗哗响。
洪泰翻过身子,不吱声。
水柱性子急,非得问出个根由来。
洪泰便又翻过身子来,叹了口气:“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其实,就是想找你说说话。”
“你像一个婆娘。”
洪泰冷笑了一下,把刚要说的话又咽下去了。
“像一只下不了蛋的母鸡。”
洪泰又冷笑了一下。
“出事了?”
“屁事没有。不过,唉,想通的事情没几件,想不通的呢,偏偏天天找上门来,撞了鬼似的。还是你小子会过日子,活得有盐有味,晚上还能搂着婆娘睡。我呢?”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水柱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便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搂女人睡觉,是迟早的事情,我先行一步,你跟着就来,你不吃亏。要是真受不了,就让你爹找我丈母娘说一声,好歹也得给你找一个蹲着拉尿的。哈哈!”
洪泰没理会水柱的笑话,他脑子里立即闪出那个在雾中向他打招呼的影子,心禁不住抖索了一下。
“要不要我去跟我丈母娘说一声?”水柱兴冲冲地说。
洪泰摆摆手:“算了算了,你拿我当猴耍?你丈母娘手一伸,不剥我一层皮才怪。”
“……”
水柱伸了个懒腰,不料裤门扑哧一声裂开了。两个人朝声音发出的地方一瞪眼,一愣,旋及哈哈大笑起来。
“还说日了女人,就跟小时候一个样,毫不检点。”洪泰说。
水柱朝裤子破裂处捏了捏,嘿嘿直笑:“|奇怪啥?小龟子也想出来歇凉,哈哈。”
月光轻柔地蹩进窗来,与昏黄的灯光融在一起。心事如月,在渐渐凉快起来的空气中逡巡。心事如风,来来去去,间断,衔接,再简短,再紧凑着。心事如蛐蛐,不甘心被长夜吞噬,它们要叫嚷,要让别人听。心事又如肥大的梧桐叶,轻轻摇曳,把影子映在天窗上。那颗心,该放在何处?
就这么开怀一笑,使两人逐渐脱离开了现在,从回忆中搜寻两个形影不离的伙伴欢快无羁的影子。回忆不需要用钱购买,不需要计算利润,更不需要斤斤计较,藏着掖着,只要心到了,用心轻扣,回忆的门就打开了。
两人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快乐的光晕。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我们有一次偷了学校后面山坡上的苹果,被同学知道了,告到了老师那儿,老师又告了家里,我吓得不敢回家,还是你强行把我给推进家门的,我爹还以为是被公安局的人把我一脚踢进去的呢。哈哈!你呢?可是咱沙鲁湾头号犟驴,倔牛,你爹打你,你哼都不哼一声。”
洪泰将枕着脑袋的手换成另外一只,道:“你爹下手真狠,哪把你当儿子,简直当土匪崽子。他拿着一根棍子,勒令你跪下,你小子就乖乖地跪下了。你娘要把你拉起来,你爹也给了她一棍子。你爹就是一个土匪。”
“我娘那天夜里差点哭死了。其实我爹只给了我两巴掌,我娘以为他会用棍子——,不对,不是棍子,是一根牛架子,我娘以为他会牛架子打断我腿。”
“你爹和你哥说是我把你引坏了,还说我是小人精。”
“你爹也说我是害人精,还说要是我再找你,就用拳头把我脑袋砸成烂西瓜。”
“我爹从不打好人,他只是吓唬吓唬你,你那怂样,一看就是胆小鬼。”
“他可真我给吓着了。”
“还去湾里摸鱼,太好玩了。”
“摸鱼倒好,可我爹老怕我被淹死,不许我到湾里去。还记得不,有一次我们摸了鱼,又接着洗澡,洗完了一上岸,发现衣服裤子都不见了。我们光着屁股到处找,哪找得到啊,急得不哭大叫。这时才见我哥跑来,说爹要我马上回去。爹把你的衣服给了你爹,他却坐在我家院子大门的门槛上,把我衣服垫在他屁股下面,等我……”
“哈哈,想起那天,真是好笑又好气,那么光溜溜地一路小跑着回去,都丢死先人了,一些姑娘家家的,看起来害羞,却躲在一边,弯着手指,猛刮她们的脸,说我们不害羞,不穿衣服,到处跑,流氓,土匪,臭不要脸的。我们成了臭不要脸的啦,哈哈!”
“你爹把你捆起来,吊在屋梁上,都说你被吊成了一头猪。”
“算了,我就不稀说你了。”
“你爹打了你几拳头?”
“你娘都哭得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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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的事,我娘那天不在家。爹见我那样子,二话没说就在我腿上用棍子抽了好几下,我痛得到处乱跳。”
“你傻!跑呀!”
“衣服都没穿,敢跑?再说了,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即使跑了,抓住了,被揍得更惨,我没那么傻。”
“还说不傻,都被抽成公鸡得瘟病,打摆子。”
“爹还不准我干嚎。”
“你就爱嚎。”
“后来不敢嚎了。后来挨打,我就不会叫了,我哥老说我贼阴。”
“后来……”
“后来就念中学了。”
“你还是跟屁虫一样跟着我。”
“去去去,谁是跟屁虫呀?”
“对了,我不明白,你怎么要退学呢?”洪泰问,“很伤心,是吧?”
“伤心倒不至于,我爹早就说我不是读书的料,我也认了。你读书比我强,我也不眼红,那是命。我哥被石头砸死了,家里没劳力,田里地头的,总得有个人吧,所以我就回来了。这几年总算熬该来了,脱了几层皮了。当农民嘛,就是这样,考不上大学又咋啦?每天照样吃饱喝足。”
最后几句话触到了洪泰的隐痛。
“人是在哪儿都能活的,还要活爽快。”洪泰装着若无其事地说。
“人一出来,跟在学校里总不一样,吃饭睡觉都不同。”
“你这不是废话吗?”
“谁不说废话?不说废话就活不成人。”
“你小子变得太多。”洪泰坐起来,翘起二郎腿,目光在烟雾扫来扫去,还打了一个嗝。
“人嘛……”
“人嘛,哈哈,都得变,不过,也不一定。”洪泰顿了一下,想找到理由说说这个“不一定”,但又找不到,只好悻悻然地说,“人和人总不同。”
四围静悄悄的。水柱感到时间不早了,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临出门,他说:“跟你爹说一声,明天我帮他撒肥料。”
洪泰在水柱的胸上捶了一拳:“你小子比我想得开,也好,就算请你帮个忙,以后有事找我,你也不能客气。”
水柱挠挠脑袋,说:“对了,秋交会就要到了,我想到城里去进一批货回来卖。一起去?”
“……”
“我打听过了,去年秋交会有很多从外地运来的便宜商品,我打算去批发一些衣服,日用品之类的。光靠那几亩薄地,没出息。”
“到时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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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天刚放亮,洪泰就到了湾里,洪老头在他之前就起了床,在厨房做饭。
沙滩上,长着无数毛茸茸的、近似苔藓的东西,一堆一丛地挤在凹凸的沙地或鹅卵石之间。几是野鸭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旋及双腿一弹,扑扑飞去,在水柳林上空徘徊一阵,又飞回原来的地方。
跟往常一样,洪泰一到,等着过湾的人就围拢上来。这些人多是到对面市镇赶集的,背着上宽下窄的篓子,挑着装满了新鲜蔬菜的箩筐,或手中拽着两只肥鹅,几串红纸包着的点心,或着穿得大红大绿的姑娘被一上了年纪的人带着,走亲说亲,或是两三个穿着洗得发白衣服的小姑娘,手上提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着鱼腥草,或是一大帮揽了大宗生意的商人……这些人在船主没来之前,各自找一个歇脚地方,抽烟,闲聊,或默默地注视着地上或湾里,带着一丝忧郁,焦虑或过分的平静。要是碰上一个赶驴、嘴叼长烟袋的妇人在一阵吆喝中出现,有人便会上前嬉笑着搭上几句,问是哪家后生看上哪家女子,要你这比驴还精的媒婆一路不停地吆喝,妇人往往是一边笑着一边骂,还做出年轻女人状,几乎要飞上去掐那说话男子的嘴。这般取笑打闹,使早晨的沙鲁湾从惺忪之中清醒过来,凝滞的空气便松散开去。
照旧是先收钱,后扯票。有人递上一支香烟,有人给他一个新蒸的馍馍,有人和他说几句话,有人问他有没媳妇的……然后将竹蒿往水中一插,便开了船。第一班船往往很特别,众人似乎都懂得欣赏沙鲁湾奇异的宁静和宽远,或希望借这头班船给自己带来吉祥。
日头烈。
洪泰摆了三回船,衣服就被汗水浸透,贴在了肉上。湾里没一丝风,芦苇一动不动地插在水中,耷拉着脑袋,叶子和江面闪着白花花的光。他将衣服脱了,相当扇子用,不料衣服却抽在胳膊上,被抽得生痛。他将衣服塞进船舱,望着水蒸气开始剧烈上扬的湾里。
“一江绿水哎芦苇儿青,
“小妹妹你等呀一等,
“等到天黑又等到天明哎,
“哥哥我认你作亲。
“哎哟——哎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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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歌声,洪泰抬起头来,却不见人影。从唢呐声和歌声伴吆喝声的情形来看,洪泰明白有人办喜事了。在沙鲁湾这一带,姑娘出嫁,歌声先要唱起来,唢呐呜呜地吹起来,姑娘要抽抽哒哒地要哭起来,从今往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亲生父母不能常见,越想越伤心,就得这么哭哭的。这新媳妇一身红衣红裤红鞋子,还有红兜兜。洪泰心里有些发慌,便想起那三个男人一个女子演的《红兜兜》。
唱歌的人终于从绿得粘稠的芦苇中钻了出来。沙鲁湾的汉子,像一株核桃树,大枝大干大叶,皮粗骨硬果实。洪泰认识此人,绰号泥鳅,常在江上放排,打鱼。
“今天打了不少吧!”洪泰招呼道。泥鳅坐在两根扎在一起的木头上,正顺江漂流而下。
“还没开张,先玩玩。你个干猴狲,愣啥呢,哪家妹妹平白无故地要到你船上找你,那才叫怪呢。我说啊,你小子要是憋住了,就把尿水水放了。嘘,有姑娘来了。”泥鳅神秘地将脖子往胸腔里缩,指了指洪泰身后。
洪泰朝后一看,才发现上当了。泥鳅放肆地笑着,拍着屁股,一叉腿便漂走了。
心事被人看穿,让洪泰感到不舒服。
“她不会不来了吧?”洪泰每每发船时,就要在人群中寻找那女子的脸和身影。收钱的时候,他总想看到一个女子羞怯地递上钞票,又迅速将手收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于是他做出大方的神气,将钞票塞回到女子手上,大声吆喝一声,将船撑了出去。
洪泰心里空了。
湾里的水雾慢慢消失,剩下的是白花花的阳光和热烘烘的往上蒸腾的水汽。
“她今天不过湾了,天太热。”洪泰想。
一闲下来,他又想:“她不出去,呆在家里干啥呢?她好象不是乡下人……”
临近中午,天更热。洪泰又累又热,便跳到水里洗了一通,随即肚子也呱呱叫,便将船用一条铁链拴好,将衣服搭在肩膀上,回家吃饭。一出湾,令他大吃一惊的是,洪老头正在田里一把一把地撒着肥料,戴着一顶半旧的草帽,远看,就像一个会走动的稻草人。
水柱呢?那小子不是说要帮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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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火直往头上冒。洪泰望着骄阳下的老爹,便知道离吃饭的时间还早。他又气又难过,看见老爹脸上的汗水流到下巴处,集结在一起,再大颗大颗地掉到秧叶上,那件显得破旧的粗布棉衣被汗水浸湿,干燥的地方是一圈圈白色盐斑。只见老头子半眯缝着眼睛,一把一把地,不快不慢地,极为均匀地撒着肥料,身子微微动着。风湿病!洪泰全身遭刺了一般,走过去,说:“爹,我来吧。”
“饭凉在锅里。”洪老头头也没抬地说,只是用袖子揩了把汗水。
洪泰感到肩上背上被晒得生痛,便朝村子走去,但没走多远,忽地想起什么,便回头问:“水柱没来?”
洪老头口气平淡地说:“别人有自己的事。你赶紧回去。”
“一句话也没给?”
“你磨蹭啥呢?回去吧。”洪老头一把一把地撒着肥料。
洪泰眼皮发涩,嘴角抽了几下,口中不自觉地杂咂吧着,很快又紧紧地闭上了。
午后,太阳更加猛烈地烘烤着沙鲁湾,沙滩被晒得发白,直刺人眼。树叶有的泛着白光的,有的卷曲着,发着蔫,但一到夜里露水下来,它们立即又能活过来。芦苇沮丧地拥挤着塞满了每个角落,似乎对生存失去了信心,露出一股委顿虚弱的气色来。空气在知了的叫嚣和无声的江流中一阵接一阵地收缩着,抽搐着。
“吃过了?”水柱鬼一样出现在洪泰身后,将正在胡思乱想的洪泰吓了一跳。洪泰看了水柱一眼,便转过身子,盯着江中一只只大小不一的漩涡。
“昨晚你嫂子闹肚子疼,折腾了一晚上,一大早我就把她送到医院去了。”水柱说。
“哦,好。”洪泰不冷不热地说。
“你嫂子痛成那样子,都变形了,只好到医院检查检查。”水柱一边用衣服揩汗水,一边说。
“先前我还看到她在你家菜地里摘茄子呢。”洪泰性子急,“算了,我爹那边也不是干不了,不是大事,你别他妈婆婆妈妈了。”
“也不是,哎呀,都说不清楚了。到医院一检查后,什么大病都没有,就是水喝多了,又是生水,又吃了肉,拉稀了,你嫂子吃东西可是有一张大嘴的。回来的时候,都中午了,没能去帮你爹。”
“男人嘴大吃四方,婆娘嘴大吃田庄,你们都守着尽管吃吧。”洪泰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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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也是。回来后,丈母娘又说着说那的,心疼他女儿呢。”
“去去去,别在我面前说这些,我知道你心疼你婆娘,她打个屁你都紧张她打重了,把肠子冲出来。再说了,我爹也没说什么。”
“好兄弟就是不同。”水柱松了口气,“改天闲了,咱兄弟俩喝几杯。”
洪泰没有反应,脸色越来越阴沉。
水柱推了洪泰一把,道:“就我一个人翻嘴皮磨牙齿,你倒没长耳朵似的。想啥呢?”
“你越来越像一个婆娘。”洪泰反推了水柱一把,站起来,一纵身跃入水中。
“喂,阿泰,秋交会快到了,一起去进货,要得不?”水柱见洪泰从水中冒吃头来,便喊道,“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洪泰立即又钻入了水中。
“想去就一起去。”水柱喊道,但见江水茫茫,芦苇深深,没见回音,便悻悻然站了起来,“你小子有毛病。”说完,没趣地走了。
水柱一走,洪泰就回到岸上,目光停留在那条小路上。那里不见人影,路即刻就要被晒化似的,迅速淹没在芦苇丛中,但它终究还是一条路,弯弯曲曲地拐着,直到隐没在芦苇中,突然又在远处蟒蛇一样冒出来,斜着爬上一道土坎,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不顾疼痛,赶紧绕过大树,急急忙忙,猛地扎到了村子里。
两个放木排的精壮汉子一路高声吆喝着,从沙鲁湾的上头一溜烟向下游漂去。两人一前一后,裸露着粗壮的胳膊,腰间扎着汗衫,用两根竹蒿左右着木排。洪泰看得眼发花,先前横在眼前和心中的阴影渐渐散去,心里好受了很多。由于木排太宽,几乎是擦着洪泰的渡船而过,木排带来的巨大的波浪将渡船冲撞着急剧起伏,颠簸不已。两个放排人经过洪泰面前时,向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洪泰本想问问两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但见两人漂得太野,来不及问,只好将话咽下肚去。木排一去,沙鲁湾又恢复了平静。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一连几天,洪泰就在这种情形下度过。他总是天刚放亮就到了湾中,希望能从最早的一班过江者中见到那个女子。夜来,他总是在别人夜饭上桌,或吹灯休息时回去,生怕那女子因事耽搁,要过江时自己又不在。他每次翻开一本本啃了不知多少遍的小说,看得自己神经都发麻了,有时又觉得小说中的人都是他,写书的人都在依照他的样子和事情写下了那些故事。他盼望那女子到来,就跟小时候盼爹娘外出早点回来一样,只是而今又多了一层别的东西。晚上睡着,做个稀奇古怪的梦,醒来,一摸腹下,一团稀,便大骂自己没出息。于是,他在白天或晚上发呆时,便感到那女子是天上一朵云,江中的一条鱼,一转眼就消失了,哪能到自己心中来,和自己好?你小子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但只要一到得湾里,他就处于兴奋,紧张,急切,无奈,失望之中,因为那女子一直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坐在他的船上去。每一次他都像一个侦探,在过江的人群中搜寻着,尽管他知道那是徒劳。有时,他又像一个窃听者一样,听到别人关于对女人话题的谈论,便又觉得自己懂得了女人,便立即滋生了见到了那女子,想和她说话做事的强烈愿望,与他偶尔渴望自己稳重,成熟,像水柱那样生活的想法背道而驰,使他一次次感到恼火和窝囊。那女子似乎也在有意为难他,总是不肯露面,让他每次都是干着急,干瞪眼。他望着湾里的水雾,看着身段优美的鹭鸶和雍容的江雁,或者将芦苇叶卷成笛子状,吹出声音来,或者将身子泡在水里,等着,只要岸上有响动,或者听到有人唱情歌,吹唢呐,他就神经质地往船上爬,然后又是失望……
“阿泰他爹,阿泰这孩子咋啦?丢了魂似的,病了?”陆大婶看到洪泰神情阴郁,没精打采地回来,便问正在编背篓的洪老头。
洪老头抬头看看儿子的背影,叹了口气,道:“没啥大不了的,闷罐罐,从小都这样,现在该懂事了。”
陆大婶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摊开围腰布,纳起鞋子来。她跟着叹息道:“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说有多不容易就有多不容易,死了娘,这辈子可就要多吃苦了。阿泰这孩子我可是看着长大的,心眼实,不走歪门邪道,倒是你做爹的福气。”
“啥福气不福气哟!念了十几年书,也没挣一只国家饭碗回来,一个没出息的人,哪来的福气?”洪老头正在给背篓上架,四处找不到上架的铁片。陆大婶忙回到屋中将自家的拿了来,递给洪老头。
“咋这样说呢?一个儿子顶两个女娃娃,横竖说了,他也是要给你养老送终,叩头作揖的。国家饭碗没挣回来,可总比不识字强。”
“还是女娃娃好,女娃娃才是一个顶俩呢。”
“都好都好。”陆大婶笑着说。
“唉。”
“眼下到处都看钱,人人都要钱活命,钱都比命金贵。年青人心大了,野了,找钱不说,还要到处招惹这个女娃娃那个女娃娃。想想我这辈子,没攒几个钱,还不是照样活过来了?钱少,就图个清静安逸,守着本分就行了。阿泰他爹,你说说,这是啥原因,我家大妹子凭啥要跟着人跑到安徽去,去就去吧,去了为啥又不捎个信儿回来?这么久不见音信,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家里穷,没钱,苦了她了。可那死娃娃,再苦再穷,嗲娘在呀,为啥要背着跟外人跑了呀?”陆大婶说到这里,伤心地抽泣起来。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19-07-15 19:29:22
“你家大妹子走了大半年了吧?”洪老头停下活计,跟着陆大婶唉声叹气。
“半年多了,连个信儿都不给,她还把爹娘放在眼里吗?他爹才是闷罐罐,我找谁说去?下头的弟弟妹妹又小……”
“看你想哪了?女娃娃贴心,肯定会回来的。”洪老头点上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你不是说现在到处都闹着挣钱买房子吗?大妹说不定挣了大钱啦,再说,她有了钱,哪会忘记两个老人呢?”
“你说得倒是好听。”陆大婶用衣袖揩干眼睛,又一针一针地纳起鞋底来,“还是儿子好,守在老人身边,不野不乱来……”
老女人这话刺痛了洪老头的心。他默默地看了几眼老女人,明白她的精明,可不赞成这个说法,相反地,他当初的主意就是让儿子做买卖,做买卖远比撑渡船好。
“年青人,哪会顺着老年人的心思哟,你见过?没见过吧。就别瞎操心了,操多了,还给你瞪眼睛。”末了,洪老头说。
就在洪老头和陆大婶在院子里说话这段时间里,洪泰不动声色地回到屋子里,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直到日头偏西,他才跑到湾里,神情黯然。他渡过了两船在江两边等得发咒的人。他一句话也没搭理,众人迫于他的冷淡和满脸黑气,只好强行将怒火压了下去。看着那群人急不可待地走上那条小路,他的心思立即又被撩拨起来。他仰面倒在船上,任凭傍晚的凉风吹动他的头发,脸,胸,腿和脚,任凭渡船轻微摇晃着。他凝视着满天云彩,心也被那渐次拥挤着的云彩牵着,包着。突然,几滴泪水涌出眼眶,顺着脸流到了耳朵里。他猛地坐起来,一阵羞耻和难堪使他满脸通红。他狠狠地用拳头捶着船板,然后,将手举起来,望着血从手指上渗出,滴到船上。疼痛使他有些昏聩的脑袋清醒过来,但这仅仅是瞬间的冲动,疼痛逐渐消失之后,他又被空虚和惶惑包围着。他焦灼地望着湾里,水雾开始弥漫,乳浆一般在空气中流淌。江水缓缓流动,他又盯梢着水看,江水将他的视线拉长,一直到湾的尽头,那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芦苇像一堵厚实的墙,把湾外的世界和他隔离开。“她难道就不再来了吗?蒸发了?”他不止一次问自己。他觉得想见到那女子,就跟想把彩云留住一样,枉然。

楼主:罗锡文

字数:32301

帖子分类:红袖天涯

发表时间:2018-12-30 20:24:30

更新时间:2019-07-15 19:2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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