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小哥的身影刚消失在巷口，我就迅速的追了出去。监狱离方家不近，黄包车毕竟也赶不上汽车。等我赶到的时候，两边已经彻底打乱了。
梁先生一伙人虽然早有准备，可到底也是比不过党国的正规军。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这种大规模巷战的我顾不得被吓傻，我只知道绝对不能让梁先生或是小哥有事。我首先看见了梁先生，他离我不远。几乎同时，他也看见了我。他大喊着让我离开这个子弹乱飞的地方，可声音却没有半丝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只看得到在他不远处瞄准了他的那支黑洞洞的枪口。
“不要！”来不及推开他，我的身体先于我的思维一步冲在了梁先生前面。我看到了他惊慌的脸，他想拉开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甚至听见了子弹呼啸的声音。
大脑短暂的空白。等我重新反应过来，我已经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卷着滚到了马路边上。我把手伸到眼前，一抹猩红。
“小哥！”我如梦初醒的爬起来跪在他身边检查他到底是哪儿受伤了。他按着肩膀，疼的说不出话来。开枪的那个小警察发现打错人了慌张的喊起来，双方一瞬间几乎停了火。“小哥你怎么样？你说句话啊。”我哭的稀里哗啦。他黑色的警服被血晕开一大片，在阳光下泛着光。他急促的喘息了几下，然后一把推开我：“别碰我。”我被他吓懵了，手足无措的看着他。
梁先生他们不知得手了没有，反正是迅速的撤退了。小穆没有带人追，反倒是赶紧把车开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小哥扶上车。
小哥不许他们带上我，可小穆还是让我上车了。
小哥的意识一直是清醒的，他肚子里那个受了惊扰的小东西也挣动个不停。小哥咬牙一声不吭的忍着，死活不让我碰他。看他痛苦的样子我真宁可受伤的是我。小穆脱下套在警服里的那件软布料的白衬衫给小哥压在伤口上止血，在小哥被推进手术室前，那件衣服几乎被血浸的湿透。

22.
医院里，早就接到通知的医生们在第一时间把小哥推进了手术室。我和小穆被拦在外面没能进去。
“放心吧嫂子，不会有事的。”小穆安慰我道。
过了不知道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医生说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好好休养，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说话间，小哥已经被他们推出来了。即使时隔多年，我依旧能清晰的记起当年那个场景。他躺在雪白的被单上，紧闭着眼睛，蹙着眉头，两片薄唇苍白的几乎没有任何血色，只有没受伤的那只手无意识的拢在身前那抹弧度上，像是要保护什么似的。我原以为他是药物作用才睡着，可是医生告诉我，顾虑到他腹中的胎儿，并没有给他麻醉。他是被生生疼晕的。
等小哥被安置在病房里，小妈就带着然然赶到了。
然然绷着小脸儿站在小哥跟前，表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我怕吓坏她，摸了摸她的头，她扭身扑进我怀里终于哭出声来。
“爸爸会没事吗？”
“会的”
“弟弟呢？”
“弟弟也不会有事的。”好容易止住眼泪的我又被她问的哽咽起来。我脑子里不停的回想着早晨出门时他跟我说的那句话，“等我回来，我们可以带然然去公园逛逛。”他分明是知道的，我甚至不敢去想他当时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就因为知道梁先生对我很重要，他不敢告诉我梁先生回了北平，不敢告诉我即使他只是在做他本应当的工作，甚至明知道我在跟他们里应外合，他最后也只是用这样一种隐晦的方式告祈求我不要再插手这件事。可我终究是让他失望了。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23.
临近傍晚，小妈回家去拿饭，然然坚持不跟她回去，小妈只好将她留在这。直到小妈将饭带回来，然然仍旧一眨不眨的盯着小哥，好想一个晃神她爸爸就会不见一样。
“然然你去叫爸爸起来吃饭。”我轻声道。小丫头从我腿上蹦下去，踮着脚犹豫了半天，问我：“爸爸会醒吗？”
我鼻子一酸，告诉她会的。然然才像有了勇气一样，小声叫了句爸爸。
没有任何反应。然然神情猛的严肃起来，她回头看我。
“再叫一声。”我鼓励道。
小丫头含着泪光又唤了一声。就在我觉得她要被吓哭了所以准备制止她的时候，小哥终于睁开了眼睛。然然趴在他胳膊上嚎啕大哭。小哥弯弯被她压住的胳膊摸到自己的肚子还圆圆的挺在那里后，松了口气。
“然然别哭，爸爸没事。”小丫头抽泣的看着他，小哥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再看见我，他的神情瞬间冷下来。
我低下头，不敢跟他对视。

24.
小妈并不知道小哥受伤的缘由，小哥也没告我的状。折腾着吃过饭，小妈带着然然回家了，留我在这里守夜。
那俩人一走，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我尴尬的不得了，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只好搬个凳子默默的坐在一边。
静了一会儿，小哥“嘶”的一声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在翻身，我赶紧蹿起来帮他。大概是扯到了伤口，他眉头皱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松开。
“连话都不想跟我说？”他凉凉的问我。
“不是。”
他冷笑一声，自己抚上圆隆的腹部：“遗憾吗？这一枪打偏了，没要了我跟这东西的命。”
“我没有。。。”
“要不是今天我受了伤你实在不好意思丢下我，恐怕我现在连人都见不着了吧？”他语气满是嘲讽，可是说着说着他自己眼睛却红了。
“梁经纶他们从南边出的城，向着延安的方向去了。不追吗？”
“我真是恶毒，当初拆散了你们这对鸳鸯。还恬不知耻的用孩子绑着你，怀着这个不招人待见的东西嗯。。。。”他情绪越来越激动，身前的肚子也随着他剧烈的起伏着，“你连句哄人的话都不会说吗！”我的沉默惹怒了他。他红着眼睛瞪着我，然后神情倏的暗淡下来：“还是我说的刚好是你心里想的，你根本就不想反驳我？”
他不再看我，大概是绝望了。我俯身吻住他，一手钻进他的衣服，安抚着那个因为他的情绪而变得躁动不安的小家伙。
“你这是做什么。”他被我吻的略有些喘，垂着眸子问我。我避开他的伤口抱住他。那人终于平静了下来，他肚子里的小家伙也终于安静下来。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原本只是不想无辜的人死掉，我没想过会害你受伤。”他那染血的伤口就在眼前，即使覆着纱布，也看得到浸出来的一抹鲜红。想起他那一番嘲讽却无比艰涩的话语，我的心揪的疼。
那人犹疑了一会儿，终于回抱住我。我俩就这样静静相拥着，谁也没再说话，直到窗外的月光洒了半个屋子。他把我让到床上。知道他腰上负担大，躺久了难受，我轻轻的给他揉着。他温软的肚子就挨在我小腹上。那样的温香软玉，我怜爱的低头摸了又摸，然后印下一吻。他揽着我，稍微有点满意。
“小哥，以后不要再说那种话了，也不要在为了我以身犯险了。”我忍不住开口嘱咐道。
他把玩着我的头发：“为什么？”
“。。。我舍不得。”
他揉我一把：“后半句不行，你有危险我定然还是要救的。”

25.
因为肩上的伤，小哥休了个长假。这样的朝夕相处给了我弥补错误的机会，也给了我俩更多亲密交谈的时间。然然更是巴不得她爸爸天天在家陪着她，大半个月下来，然然的书法好像都进步了不少。只可惜好景不长，小哥就惦记着要回去上班。
我知道小哥任的并不是闲职，就算别人再怎么帮衬，必定也有不少事情要他过手处理。可是他的伤还没好利索，身前又挺着个让人不放心的圆肚子，哪怕再托半个月再复职呢？然而无论我怎么劝说，小哥难得的坚持了他自己的意愿。尽管我不太情愿，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无声的抗议。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我低头安安静静的吃着晚饭，没有像往日那样帮小哥盛饭盛汤恨不得喂到他嘴里。小哥端着碗，在确认了我确实不会管他之后，垂着眸子自己在锅里挖出一小团饭，有点颓然的坐在我旁边。
吃那么点怎么行。我皱着眉头，用余光不动声色的瞥着他有些沉闷的扒着饭，离我远的那只手还时不时的抚揉着身前那抹圆隆。“孟韦，不舒服？”小妈的话让我不得不抬头看他。目光短暂的交汇了一瞬，我下意识的率先别过头，之后听见小哥失望又略带虚弱的声音：“没事。”看他暗自揉肚子的样子我实在有点不忍，可是一想起这人明天就要晚起晚睡的回去上班，我又不想理他。就这样别别扭扭的一顿饭结束，小妈开口赶他回房休息。小哥倒也没推脱，自己捧着肚子往楼上走。
我是不会上去陪你的。
我不看他。他一步三回头的走到楼梯转角，在知道我大概是铁了心的不理他后，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然后修长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尽头。
听他那声叹息我的心仿佛被烫了一下。我又让他难过了。我又让我的小哥难过了。去他的冷战去他的复职，什么也没有我小哥重要。
我蹭的站起来大步的跑上楼去。我推开房门的时候小哥正捂着肚子半躺在床上，见我进来，他有些惊讶。
“不舒服啊？”我的问题好像有点多余。他撑着身子坐起来，那饱满的弧度正在我手下。我忍不住贴上去，一瞬间有点嫉妒这小家伙。每天被小哥带进带出形影不离的，真好啊。
“小哥，我是心疼你。”我搂着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小哥用下巴蹭蹭我的头，声音里带着温柔的笑意：“我知道。”怕我不放心似的，他又补充：“我会保护好他。”
“我是心疼你。”我仰头，正对上那双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姑娘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人不自觉的联想到丛林里的鹿，那样清澈又干净。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如今里面满满的映着我的影子。我心里一阵满足，干脆在他脸上啄一口。那人终于笑开，然后大方的亲回来：“我也会保护好自己。”

26.
后来我才知道小哥急着复职的原因。从年初起，央行就嚷嚷着要查北平分行的账。大爸与父亲为北平分行筹款筹粮向来尽心，本也不怕他们查。可是前一阵，上面拨下来上千吨粮食。本来说好是学生们的配给粮，可等粮食运到北平，却又被军队扣下说是军队配粮。如此一来学校就不乐意了，为了这事儿学生们举行了几场大规模游行，局势很是紧张，政府甚至动用了军队镇压。这样一个当口，上面又成立了一个经济稽查大队来查北平分行，负责这事的大队长，正是在南京当飞行员的大哥。
叫一个飞行员来查一家银行的账，叫一个儿子来查父亲的账，事情摆明有猫腻。方家被这事搅得不得安宁，大爸小妈父亲和大哥全被牵扯其中，唯有小哥是个局外人。他只要在职，就能解决不少大爸和大哥无法解决的问题。
然而，小哥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太适合跟他们较量，我曾催着他休假，心里却也实在知道这个紧张的时节他不太可能放手不管。临近六月末，小哥肚子里的宝宝也有九个多月了。看小哥每天拖着渐渐沉重的身子满北平的跑我心里又心疼又愤怒。尤其是到了最后一阵胎动与宫缩都日益频繁起来的时候，小哥夜里明明累的不行却难受的睡不着，腰也有些不堪重负，我只好给他垫几个软软的枕头让他半靠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躺着，或者整夜的帮他在腰上按摩。他现在是最需要休息的时候，偏偏所有的事还都在消磨他的精力。我简直恨不得一把抓起难为我家的那些高官丢到马路上用车碾死。小哥心态还算平和，至少在我面前。他时常劝我，方家没有做过亏心事，这事早晚会过去的。

27.
这天，我正在家里收拾着家务，心里却想着一大早又出门去了的小哥。他肚子里的小家伙快出来了吧，苏医生说就是这两天了。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妈妈！”我正出神的时候然然的声音从偏厅传来，“大伯的电话。”
大哥打电话回来？大哥几乎从来不打电话回来。我心里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赶紧三两步跑过去。
“木兰，”大哥一向波澜不惊的语调难得带了几分慌张，“给苏医生打电话，你也准备好东西，到家里集合。孟韦他好像要生了。”
后来我才知道小哥那天动了胎气的原因。那天一早，父亲和崔叔就被早已解散的五人小组“请”去与大哥所率领的经济稽查大队就有关北平分行账目不清及那用途不明的一千吨配给粮等问题对质。说是对质，其实跟本就是要亲父子刀刃相见，以曾可达为首的一派也好将问题复杂化，从中在寻找推脱责任的契机。
听说小哥气势汹汹的推开大门的一刻，所有人都是吃惊的。小哥性子直，脑子又不笨，曾可达在察觉自己的道理站不住脚之后，就想拿背景压他，没想到被小哥句句戳人，鞭鞭见血的揭了他的老底。其中徐局长几次想拦的的话头却没拦住，最后只能无奈的在一边看着。
曾可达等人给了方家一杯烫手的热茶，小哥反手将它泼在了他们的头上。化解危局之余，也着实让人们出了一口气。
只是那场争辩即使再精彩漂亮，我也知道小哥那天肯定是动了气，而且是大动肝火。挂断电话我就赶紧按照大哥的指示给苏医生打了电话，然后吩咐佣人们去准备东西。虽说比预计早了不少，可小哥肚子里的宝宝好歹是足月了，许多东西早就备下了。大家都有条不紊的做着准备，反倒单单衬出了我的焦躁。
那辆熟悉的车终于驶进了院子，大哥还有事做，是小穆开车送他回来的。
“小哥，小哥，你怎么样？”他一打开车门，我就小心翼翼的扶住他。“没事儿不用这么紧张。”他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略带疲惫的笑容。我摸摸他鼓鼓的，坠下来不少的肚子，心疼的不行，眼眶不由自主的就红了。“没事儿，小哥没事儿。”他拍拍我，笑的有些无奈。“嗯。。。先进屋。”

28.
小哥大概疼了有一阵子，刚一下车整个人就略微借力的倚在我身上。我一手揽着他轻轻在他腹侧揉按着，一手抚过他汗湿的后颈。“很疼吗小哥？”他用脑袋蹭蹭我：“还好。”
我直接把他扶上了二楼，除了中间他撑着楼梯扶手歇过一次，勉强还算顺利。一沾到床，小哥便不堪重负般的叹息一声。苏医生进来在他肚子上又揉又按的检查着，末了瞪他一眼：“你可真能忍。”我看看小哥，看看苏医生，然后接收到一个来自苏医生充满恶意的眼神：“你也够粗心的。”明白过来的我懊恼的看着小哥，他笑着拍拍我的手。
我俩被单独留在房间里面 ，我坐在床角嗔怪的望着他：“什么时候开始疼的？”他冲我伸伸手：“离我近点。”我还是乖顺的坐过去：“回答我。”他把我抓在手里：“凌晨吧大概。”我颓丧的叹口气，是我太粗心了，没注意到他身体的不适，还让他出去奔波了大半个上午。“没事儿，现在不也是等着吗。”他安慰我。话好像很有道理来着。
没过一会儿他就不太顾得上跟我搭话了。看他捂着肚子一阵比一阵难熬的忍着，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而凌乱，本来好看的眉头也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我除了帮他按按腰侧紧绷的肌肉也什么都做不了。犹豫了一阵子，我还是决定把苏医生叫进来比较放心。
“去哪儿？”他趁着阵痛间隙一把抓住刚起身的我。“我去叫苏医生。”“别。。。。”他昏昏沉沉的把我拉到他跟前，“都是这样的别害怕。。。。别走。”我喉咙发酸只能点点头答应他：“我哪儿也不去。”他扯扯嘴角，很快又皱起眉头一脸忍痛的表情。我亲吻着他平日里梳的规整，现下却因挣动而散乱的发丝，尽可能的向他表达我爱着他，我在陪着他。难以想象五年前深秋的那个漫漫长夜他竟然是一个人熬过来的。
午饭时分，苏医生端来些好消化的食物，不过小哥被他肚子里的小家伙折腾的一点吃饭的心思都没有。我勉强的喂了他几口汤，却也看他实在痛苦没有强求。
这个孩子性子并不急，一直到下午四五点羊水才破掉。苏医生看小哥实在被腹痛熬的快撑不住了，不得已用了药。
一碗汤药灌下去小哥就有了反应，看他挺身用力到几乎把被子扯断，我握上他的手企图从他的力度来感受他替我承受了的那些痛苦。“小哥生完这个我们再也不生了。”我哭道。
“不。”他吃力的拒绝我。
“我不想你再受苦！”我大声道。
“这。呃啊。。。。”他长用一阵力，我们心心念念期盼了九个月的小东西终于来到了这个世上。
“是个男孩儿。”苏医生把小家伙整理干净便抱出去给大爸小妈和父亲看。小哥拉着我，气还没喘匀：“只有这件事不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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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现在再看以前的文感觉好羞耻（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