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澜几乎飞扑了出去，才堪堪抓住了李茜的手腕。李茜跳的绝决，坠力之巨，实在出乎赵云澜的意料。赵云澜被她带得收不住势，整个人蹭在地面上笔直地跟着滑了下去。赵云澜眉峰一挑，手中蓦然出现一只长鞭，在楼顶安装的防护栏上卷了两卷。身形一顿，赵云澜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这姑娘来真的！”
那铁艺的防护栏年久失修，被两个成年人的体重一曳，立即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还没等赵云澜来得及庆幸一下，坑爹的栏杆已经咔嚓一声断裂。
赵云澜：“……靠！”

赵云澜到底是个凡人。身在半空无处借力，镇魂鞭仅仅一个翻卷便颓然失了方向。赵云澜哎哟一声正准备合着眼来个硬着陆，身体却蓦然一顿，镇魂鞭不知被什么扯住，两个人瞬间止了跌势。
赵云澜大喜过望，急忙抬头去看。沈巍半个身体已经探出了栏杆之外，一手抓住断裂的栏杆仍固定在地面上的残骸，一手紧紧曳住了镇魂鞭。惊鸿一瞥，黑色的鞭梢、素白如玉的手指，赵云澜只觉得惊心动魄。
李茜被赵云澜一只手抓着悬在半空，却再没了刚才跳下来的绝决，扭动着身体惊恐的哭叫。赵云澜简直恨不得一脚把这丫头踹晕，当然如果他能使上力的话。沈巍的面色已经越来越苍白，他的手被栏杆锋利的断口割破。血正一滴一滴地汇聚淌下，顺着他的指尖滑到赵云澜的脸上，继而没入他的脖颈间。一股若有若无雪莲般清冽的味道隐约飘过赵云澜的鼻端，这绝不是人类血液的气息。赵云澜忽然觉得怒火中烧，仰头向沈巍喝道：“放手！”
沈巍咬牙：“你休想！”臂上的伤口显然撕裂的越来越大，左臂渐渐开始颤抖。令他更加不安的却是空气中隐隐的风雷气息，明显是虚空开裂的前兆，有什么东西要从黄泉之下溢出！沈巍急于将赵云澜他们拉上来，猛然发力之间，左臂却突然一软，一丝力气也使不上。
赵云澜心急如焚，却忽然反应过来。沈巍扯住的，到底只是一条鞭子。你不放手，我放就是了，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意到念到，指尖刚刚一松，镇魂鞭却像长了眼睛一般，嗖地缠到他臂上。沈巍低喘了几声，厉喝道：“你再敢放手，我就跟着你跳下去！”赵云澜脑中轰的一响，如果说方才在李茜家里，说要追求沈巍还存着几分探寻之意，如今却是生出了十二分真心。沈巍，不管你是谁，此番过后，你再也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沈巍咬了咬牙，内息全数涌到左臂上，激得臂上肌肉突突地跳动。继而猛一发力，将赵云澜和李茜两个人扯了上来。锋利如刀片的断口沿着他左臂的肌肤猛然划过，鲜血瞬间喷溅了出来。雪莲般的气息更加浓郁，呛得赵云澜几乎喘不过气。沈巍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向着天台出入口奔了过去。

赵云澜哎了一声，来不及去追便忽然顿住。楼顶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风起云涌，吹得赵云澜睁不开眼。身边李茜撕心裂肺的哭声，逼得赵云澜忍无可忍，一把将她的头按进了怀里。虚空赫然被割裂，无数不属于人间的怪物前赴后继地涌了出来。面目之丑陋，气味之熏天，令得赵云澜下意识地闭了闭眼。
斩魂使的烈烈黑袍忽然之间便鼓荡在了他与那群怪物之间。斩魂刀大开大阖，牢牢将赵云澜掩在身后。腥风血雨，竟无一滴落到赵云澜身上。赵云澜定定看了片刻，忽然长身而起，镇魂鞭破空发出三声鸣响后，笔直地指向虚空破裂处。他身后，大团大团的烟雾聚拢渐渐成型。细看之下，竟是无数的阴灵汇聚到了一起，眉眼口鼻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渐渐凝固成了一柄滔天利剑，就要向着怪物涌出的裂口直斩过去。
沈巍大吃一惊，回身长刀横扫，晴空霹雳击下一般，将那尚未能成形的阴兵斩击了个粉碎，口中怒道：“令主大人愈发的胆大了。这阴兵斩若是施展出来不是伤身便是伤魂，岂是轻易能用的？”赵云澜先是被他惊得一个趔趄，踉跄后退了两步，后又被他斥责了两句，忽然怒从心起。他本想聚阴兵斩助斩魂使一臂之力，却未能成形即被他击散。好心没好报，赵云澜窝了一肚子火，他怀里本来就揽着吓破了胆的李茜，如今索性脱手推给了斩魂使。你的学生还给你，老子不管了！

沈巍愣了愣，不得不揽过李茜。身后风声再起，沈巍横刀斩了最后一只幽畜，便听得那裂口处传来一阵嘶哑的声音：“斩魂使，大人，这小小的见面礼，大人可还喜欢？大人需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有一天，大人心里的秘密会被他知道。到那时，我助大人一臂之力可好……”沈巍迅疾抬手将裂口收拢，将那声音牢牢掩在了虚空之中。这般施力，脑中一阵一阵的眩晕，斩魂刀不得不在地上撑了一撑。许久，沈巍才能转过身看向赵云澜。
赵云澜正抱了臂看他。沈巍忽然之间便失了气势，慢慢将吓昏的李茜放倒在地上。指上拈了个诀，将四下被吓傻的人群拢住。片刻之后，沈巍吁了口气，向赵云澜拱了拱手道：“令主大人切记，万不可再如今日这般鲁莽。你肩上本就少一盏魂火……”赵云澜的眉挑的更高。沈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了什么，闭口不再出声。半晌之后，忽然袍袖一挥，整个人消失在了原地。满地的鲜血、怪物尸骸随着他的消失也都消失不见。
赵云澜撇了撇嘴，眸光投向天台出入口，颇有耐心地等着那里面姓沈名巍的人出现。等了将近十分钟，也没有等来任何动静。
赵云澜：“……”难道竟然猜得不对？果然斩魂使是斩魂使，沈教授是沈教授？
忽又想起那人臂上彪射的鲜血，赵云澜不淡定了。也再顾不得李茜，躺在这儿反正丢不了，看刚才吓得那个样子，再让她跳估计她也不敢了。赵云澜三步并作两步，冲入了天台口。楼梯拐角处，沈巍倚坐在墙角，静静看着他唤了一声：“赵处……”他唇角滑出的血线，汇成一抹艳红的微笑，惊得赵云澜险些魂飞天外。

赵云澜瞬间犹如天神附体，一步便飞跨过八九级台阶，弯下身揪住沈巍鲜血淋漓的胳膊，往脖子上一挂。两只手一抄腰间一抄腿弯，竟是将沈巍打横抱起，大跨步地向下冲。
沈巍因为受伤而愈加苍白的脸瞬间涨的通红，被公主抱下了两层楼的距离才反应过来挣扎：“你放开我……”赵云澜听他的声音还算有力，停住脚步打量了他一眼，便好整以暇地曲起两条长腿坐在台阶上，将沈巍打横放到膝头，双手捧了他的脸，啧啧叹了两声，突然便猝不及防低头亲了下去。沈巍刚刚吐了血，唇齿间雪莲的气息愈发浓郁。赵云澜沉溺其中，一发不可收拾。
沈巍彻底呆住，睁大眼眸看着赵云澜在眼前瞬间放大了数倍的脸，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在蛊惑：“回应他！快回应他！那黄泉之下，是何其冰冷苦寒。你为了他，已经担了这万年的孤寂。如今终于能得偿心愿，还犹豫什么？”犹豫……什么……沈巍被赵云澜吻得迷迷糊糊，几乎喘不上气，不自觉抬起手，几乎便要环住赵云澜的脖颈的时候，赵云澜心满意足放开他的唇，贴在他耳边轻轻道：“宝贝儿，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斩魂使？”
斩魂使！沈巍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过来。双手当即改为用力一推，将赵云澜猛然推了一个倒仰。自己从他的膝上跌落，足足滚出七八级台阶才稳住了身形。赵云澜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起身过去扶他。沈巍已经半跪在地上低垂了头，猛然向他伸出一只手厉声道：“你别过来！”

前尘往事压在心里，眼前的赵云澜又是咄咄逼人，逼得沈巍心里那根刺又往血肉里更深的扎了几分。心伤，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巍伤上加伤，挣了几挣才能摇摇晃晃扶着墙壁站起。两个人离得远，楼梯间光线又有些暗淡，赵云澜看不见沈巍眼里的黯然神伤，只能听见那轻的象是自云端忽忽悠悠飘落下来的声音：“赵处请你自重……我也不是什么斩魂使，你认错人了……”
这声音里的低落已经明明白白的无法掩饰，就仿佛斩魂使被迫剥掉了宽大的黑袍。沈巍抬起头深深看了赵云澜一眼，然后慢慢转身一步一步向楼下走去。昏暗的光线拉长了他的背影。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内愈发显得沉重，听得赵云澜直咬牙。行，沈巍，你行！哪个普通人听到斩魂使三个字，不得问问那是哪一尊大神？还能跟接到错误电话，淡定告诉对方打错了一样说一句，你认错人了？你可真是好样的！
赵云澜豁然起身，正巧看到沈巍经过拐角处身形微晃，伸手撑住墙面，方才稳住身体的一幕。显是伤重，却不愿让他看见。想起世人传说，斩魂使是来自黄泉尽头，是千丈戾气所生，在黑暗里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在那样一个阴冷湿寒的地方，大约受了伤，也是象现在这样一个人独自硬撑吧，赵云澜心里疼的厉害，实在也是不忍再去逼他，腿上一时失了力气一般，重新跌坐了回去。

沈巍离开前那深深的一眼，仿佛将无数的辛酸悲苦尽皆注入了赵云澜心中。赵云澜心里酸软的一塌糊涂，又狠不下心真的去逼他，只得咬牙切齿反复念叨着沈巍的名字。赵云澜双手狠狠在头发上耙了耙，强压着想要冲下去揪着沈巍的领子逼他就范的念头。伸手在自己兜里胡乱摸了摸，悲催地发现，棒棒糖一根都没在。赵云澜从大庆一路埋怨到了汪徵，自己在站起来又坐下去和坐下去又站起来之间反复折腾了几回，赵云澜忽然就被气乐了。纵横天下的赵云澜，情场上所向披靡的赵云澜，第一次发自内心的想要得到一个人，竟然被人家斥为请自重？虽然那人疑似斩魂使……赵云澜觉得自己胆子实在够大，斩魂使耶……眯眼笑了笑，伸手抚上唇间。柔软的触感仍未散去，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赵云澜点点头：“沈巍，我不强迫你。但是，你给我等着。”

沈巍其实头晕眼花的并没有走远。身后的楼梯上没有传来追赶的脚步声，沈巍松了一口气。他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只是当时情况紧急，身上又带了伤，实在没有余力再去施展障眼法。赵云澜现下没有追来，却不代表过会儿不会追来。沈巍靠着墙壁粗喘了几口气。地魂的爪牙有毒，那被划开的皮肉已经肿胀翻卷了起来。不能再等了，沈巍咬了咬牙，半褪去身上被血浸透的衣衫，曾经鲜红的血液已经染上淡淡的黑色。沈巍合了合眼，右手掌心缭绕起一团雾气，缓缓罩上左臂的伤口。丝丝黑气自伤口中被一缕缕拔除出来，雾气在伤口上团团笼了一阵，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拢的不见了踪影，左臂之上的肌肤瞬间完好如初。
沈巍牙关咬得死紧，伤口被消除，不代表伤痛被消除。掩在皮肉之下的伤口，变本加厉地叫嚣起来。沈巍右手蓦然下沉，紧紧扣在了左臂曾经的伤处，半晌才轻轻吁出一口气。不对，沈巍眉峰又紧了紧。地魂划开的伤口是斩魂使的，必须消掉。而方才在天台之上，被断裂栏杆割伤的却是沈教授。如果一并消掉了，要怎么跟赵云澜解释？想到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沈巍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右手掌心中已经凭空出现了一柄短小的匕首。
匕首透进血肉，一分分划开肌肤，鲜血哗地涌出。沈巍脱力般往墙壁上又靠了靠，匕首隐没在掌心，他的指尖却蓦地浸入了重新翻卷开的血肉里。渐渐的，那股雪莲一般清冽的气息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类血液浓重的腥甜味道。沈巍深吸口气，将半湿的衬衫重新穿好。

赵云澜打定了放长线吊大鱼的主意，反倒不着急了。哪怕沈巍百般否认，他也是十分笃定沈巍一定就是斩魂使，那个来无影去无踪，天地之间任我行的斩魂使！赵云澜施施然站起身，双手在裤子上拍了拍，吹着口哨重新回到了楼顶天台。李茜仍然昏昏然躺在那里。赵云澜弯下腰，看了看李茜，笑道：“行啊，姑娘，你这是几世修来的福，能当他的学生。”李茜自然没有回应。赵云澜笑笑，抄起她的胳膊扛在肩上就往楼下走。
这医院楼顶天台在十一层，赵云澜心情正好，也不坐电梯，只顺着楼梯一路往下走。沈巍脸皮薄，总得给他个缓冲的时间不是。赵云澜觉得自己想的十分周到，幻想着走到楼下，看到沈巍那张因为羞涩而涨红的脸，嘴里的小调越发吹得荒腔走板。
谁承想，刚刚走到第八层，赵云澜一眼便看到了沈巍。沈巍仍然裹着他那件着了土的西装外套，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往上走。赵云澜更高兴了，先是更加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继而刻意带了几分委屈说：“你看看你这个人，说走就走，连自己学生都不管了。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学生也实在是够沉。”他故意伸出一只手臂向前递了递，又觉着离得还是有些远，沈巍可能看不大清。紧着向下走了几步，举着胳膊走到沈巍身边，才又接着说：“看，我可是为了救你的学生，才受了伤的！你要怎么谢我？”他刻意将你的学生这几个字放重了语气，手臂上的擦伤都快要伸到了沈巍眼皮底下。活脱脱一只摇着尾巴的二哈，明晃晃的向着主人邀功。

赵云澜手臂上的伤倒也真是不轻，半条胳膊都在水泥地上蹭破了皮，大多往外冒着血丝。但若是搁在往常，赵云澜也不大当回事。男人嘛，哪个还能没受过伤。如今，他刻意为了让沈巍心疼，三分的伤也得装作十分的重。沈巍果然皱了眉头，上前半步，一边伸手去接李茜，一边道：“我正要上去找你。你这伤不轻，一会安顿了她，我带你去看医生。”赵云澜撇撇嘴，对于沈巍要带自己去看医院这事要排在安顿李茜之后，十分的不满。刚要张嘴说些什么，却忽然顿住，一把扣住沈巍的手，怒道：“你这血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给自己治伤？”
沈巍伸手的功夫，臂上的血已经顺着指尖滴滴答答淌了下来。他想要后退一步，却被赵云澜扣住动弹不得。沈巍笑笑：“赵处，我说过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也不是医生，我拿什么给自己治伤？我不过是放心不下你……和李茜，这才回来的。”
赵云澜盯着那血，心里的火突突往外冒。好险没把李茜重重扔在地上，掐着沈巍脖子问他：“你为了躲我，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总算成功制止了他的黑化，赵云澜的好心情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他知道沈巍受了伤，却因为坚信这点伤难为不到斩魂使大人，也就没太放在心上。此时眼见着沈巍的血一路淌着，赵云澜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巴掌。心里这股火气也不知道冲自己，还是要冲沈巍。他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扯着沈巍的胳膊就往下走，恶狠狠一脚踹开了楼梯间的门。
沈巍：“……”

赵云澜一肩扛着李茜，一手紧拉着沈巍上了电梯。沈巍想要说些什么，也被他一眼狠狠瞪了回去。沈巍无奈笑笑，轻轻晃了晃赵云澜的手。赵云澜的手蓦然握得更紧。从手劲上来判断，他现在非常非常非常生气。
电梯不管赵云澜的情绪，平稳到了一层。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赵云澜看见了两个半熟人。林静、郭长城、以及郭长城怀里的大庆。赵云澜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他松开沈巍的手跨出电梯，一边满不在乎把李茜往林静怀里一丢，一边对着这几个人冷哼了一声：“怎么来得这么晚？”李茜脱手，赵云澜得了空闲伸出巨灵神掌，在大庆的猫脸上狠命揉搓了几下。
大庆伸着爪子拼命扒拉：“……喵喵喵喵喵！喵！”

沈巍跟着赵云澜走出电梯，听着他嘱咐林静等人：“这丫头刚才要跳楼，现在吓昏了，赶紧找大夫给看看。我回来之前，你们盯紧了。这月奖金还想要，就不许错眼珠！”他连珠炮一般说完这几句话，根本不给林静和郭长城说话的机会，拉起沈巍就走。沈巍被他拉了一个趔趄，也只得向林静和郭长城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林静：“……”
郭长城：“……”
大庆：“喵！”

沈巍肩膀上的衣服终于被卸了下来，一只袖子被血浸透，紧紧贴在胳膊上。被护士小心剪断取下的时候，赵云澜明显看到沈巍的眉心蹙了蹙。再看到沈巍那血淋淋入肉三分的伤口，赵云澜的两只手简直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他暴躁地在沈巍身前转了几个圈。沈巍被他转得头晕，终于忍不住轻声道：“我没事，你放心。”
赵云澜停顿了片刻，正过身指着沈巍的胳膊，道：“沈巍，沈教授，你这不叫有事，什么才叫有事？”他指着沈巍的手忽然顿住，就连脸上的表情也顿了顿，才不可思议地问：“你，只有这一处伤？”沈巍笑笑，抬了手上的擦伤给他看：“这里还有。”他的手一动，正在给他清理伤口的护士没有防备，手里的棉签一下子戳了进去，血流得更急。赵云澜一下子就急了，护士哎呀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被他的铁腕扣住：“你到底会不会？不会就换会的来！”
赵云澜隐忍的怒气大约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小护士愣在那儿，委屈地眼圈都红了。沈巍看不下去：“赵云澜，你别这样。”赵云澜也知道自己过了，回转身用头怼着墙，半晌狠狠一拳砸了上去。
沈巍不笑了，他扭头向护士道歉：“对不起，但请你快一点。”

啊？亲们，你们只在意伤口的愈合速度了吗？没在意沈教授对赵处长的称呼变了吗？
还有啊，伤口不会自己愈合，是沈教授发了功才愈合的，网剧里有的啊。
沈巍让护士快一点，只是想赶快给赵云澜处理伤口。他知道自己的伤口不处理好，赵云澜不会处理自己的伤的。

赵云澜仍然是头抵着墙站着。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是为了沈巍那血肉翻卷的伤口，也是为了那伤口上此刻本该出现却踪影全无的几道抓痕。他不想转身，不想追着沈巍去问：“你既然能自己愈合伤口，干嘛不全都让它愈合了？流着血好玩吗？”
赵云澜跟自己较劲，更是跟沈巍较劲。不就是个斩魂使嘛？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值得你伤成这样也要掩藏？他需要时间让自己平息，当初想要给沈巍的时间，如今却给了自己。他不说话，不回头，当然就没有看见，沈巍眸中闪着的微光。
护士仿佛上了发条一般，加速度的动作。锋利的针尖在皮肉上飞速的穿梭，沈巍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直到听见沈巍低沉的向护士道了谢，赵云澜才错愕的转过身：“这么快就好了？”
只这一刹那的功夫，赵云澜转过身，屋里已经没有了护士的身影，触目所及只是歪七扭八的针脚，蜈蚣一样蜿蜒在沈巍臂上。赵云澜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指着沈巍的胳膊帕金森似的点。
沈巍仍旧不笑，坐在那里，沉声道：“过来！”
他的声音与往时不同，赵云澜莫名打了个寒颤：“……？”
沈巍眯了眯眼：“赵云澜，你过来！”

赵云澜的眼睛瞬间瞪的溜圆，简直可以和大庆媲美。
沈巍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赵云澜的眼珠在椅子和沈巍之间危险的游移了一下，忽然便咬牙。过去就过去，怎么的，你还能咬我啊？
治疗室本身不大，两人之间也不过隔着两步距离。赵云澜咳嗽一声，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过了这两步，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沈巍身边。
四目相对，沈巍板着脸训他：“你当自己铁人吗？只顾着别人的伤，不管你自己吗？”伸手拿起刚才护士放在这里的医用盘，托过赵云澜的胳膊，一点一点给他处理伤口。赵云澜心里一软，满不在乎道：“我是金刚不坏，这点伤算什么。”谁知沈巍这一动作，刚缝过针的伤口被扯动，又开始微微往外渗血。赵云澜哎了一声，夺手就往外扯：“你别乱动……”沈巍豁然抬头，眸光如电射进了赵云澜的眼中。赵云澜脑中瞬间就是一晕，坐在那里，小绵羊一般由着沈巍动作了。
沈巍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叹了口气，道：“云澜，有些话不能当面对你说，但我憋在心里很难受。所以，原谅我用这样的方法。我是不是很自私？”他笑了笑，眼睛盯着赵云澜不敢移开，手上仍然细致入微的给赵云澜处理伤口，口中慢慢道：“云澜，你知道吗，我找了你一万年，才终于能出现在你面前。你抱住我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开心。我甚至希望那一刻永驻世间。那个时候，我多希望我只是沈巍，是你的小巍。但我不是。”他眼中酸涩，有什么东西要涌出，只得合了合眼，赵云澜的手微微一动。沈巍立即重新盯住了他的眼睛：“云澜，你的意志力实在太强，我现下身上有伤，这个术法不知道能维持到什么时候。我长话短说吧。云澜，你的安危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谁要是伤了你，我会让他百倍偿还。人鬼殊途，云澜，我想在你身边又不能在你身边。我若是伤了你，千刀万剐我也还不起。云澜，照顾好你自己，别让自己轻易受伤。”沈巍碎碎念了这许多，胸口气血已经一股股翻涌而上。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苦笑了一下道：“云澜，你听着。我不要你记得我们万年前的约定，我只要你好好地活着。所以，云澜，忘了我吧……”
他眼中精光忽闪，一道流波一样的光芒打向赵云澜的眼眸。刹那之间，赵云澜却似惊醒了一般，猛然站起了身。术法被破，沈巍猝不及防被反噬，眼前微微一晃，一口鲜血夺唇而出。

那个，不知道应该是护士缝针还是大夫缝针，亲们领会精神吧。
还有，老赵为什么能破催眠，以后再说啊

赵云澜惊得浑身汗毛都乍起来了，一把揽住他：“沈巍！沈巍！”沈巍浑身都在抖。他的手本来就偏于寒凉，如今落到赵云澜手里竟象攥住一块冰一样。赵云澜执掌特调处这些年，不是没见过人受伤，甚至生生死死也见过了不少。唯独沈巍这一口血，真是吐得他心里慌的厉害。
沈巍一口血吐出来，心里反而清明了许多。他知道这是自己施术太过，被这地面上的压力逼得气息在体内乱窜。借着赵云澜的手稳住身体，沈巍合上眼，强迫自己慢慢调缓了呼吸，一点点压下沸腾的内息。
不知过了多久，沈巍的心慢慢静下，这才发现赵云澜的手也同样抖的不成样子。沈巍不知道为什么赵云澜会破了自己的术法，却被那手抖的再也生不出勇气去继续。
沈巍叹口气，低声道：“赵……处，我没事。”
赵云澜：“你你你，有事没事……不是你说了算。你，你，你刚才，不是这么叫我的……”赵云澜半是被他气的，半是被他急的，跟着沈巍抖了半天。现在沈巍不抖了，他还惊魂难安。
沈巍仍然倚靠着赵云澜，他的手被赵云澜攥着。赵云澜不动，他也就不动。一是实在没力气，二也是实在舍不得撤出。听赵云澜这么一说，沈巍面上微微一红，情到浓时的一声“云澜”，现在想起，连他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
沈巍不出声，赵云澜也沉默了下来。两人就这么一个站一个坐着，直到门口郭长城的声音战战兢兢传来：“赵，赵处。李茜醒了，非，非要回家找什么东西。林，林静和大庆，在陪着她。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郭长城的声音不高，却瞬间惊醒了两个人。沈巍蓦然坐直了身子。赵云澜叹口气，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道：“别把自己绷这么紧。我去找大夫给你看看。你还撑不撑得住？”沈巍低着头，轻轻挣出手来，在唇边抹了抹，才抬头道：“不用找大夫，我和你一起去看看李茜。”
沈巍的面色除了苍白，看不出什么异样，手背上还印上了一丝淡淡的浅红。赵云澜刚才半吊在天上半沉到水底的一颗心已经归了原位，自己抚了抚胸口，觉得这半天已经被他气习惯了，也就没对他这句“不用找大夫”火冒三丈。他丝毫没有在意小郭张得比鸭蛋还圆的嘴，只是俯下身凑到沈巍耳边轻声道：“你乖乖等着大夫，我就不追究你刚才干了什么。”
沈巍眼眸一抬，恰恰与赵云澜对视了一眼。赵云澜扯了扯唇角，威胁地笑笑，道：“我是凡人没错。但凡人不等于傻子。沈巍，你刚刚做的事瞒天瞒地，瞒不了我。我现在懒得找你算帐，所以，你最好乖乖听话。”沈巍看向他的眸中有些微的错愕。赵云澜满意地直起身，在他肩上拍了拍，向门外走去。
郭长城仍然吃惊地站在门口。赵云澜从他身边走过，又恨铁不成钢地退回来两步，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郭长城同志，组织上交给你个任务，能不能完成？”郭长城下意识打了立正：“报告赵处，一定完成任务。”赵云澜龇着牙笑了笑，眉头一挑，指了指沈巍道：“看好他。他要是离开这里半步，你这个月的奖金就别想要了！”

赵云澜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巍一眼，转身就走。沈巍心下一急，脱口唤道：“赵云澜！”他猝然起身，向外追去。赵云澜哪里理他，仍旧脚步不停。郭长城却是十分意外地一把拉住沈巍：“沈，沈教授。赵处说不让您离开这里。”沈巍心里着急，皱着眉头抬手一甩。他本来没拿小郭当回事，觉得这一甩，足以让小郭再拦不住自己。谁承想，小郭竟然牢牢地攥住了他的胳膊。沈巍一愣，诧异地看了一眼小郭。郭长城涨红了脸，一双眼睛执拗地看着他：“沈教授，赵处说了，让我看着您！”
若是往常，沈巍可能要对他的认真赞叹几分。可现在，赵云澜越走越远。沈巍心里发急，真找了大夫来，他要怎么跟大夫解释他这一身诡异的内息？到时候，当着赵云澜的面，他再有千种术法能瞒过大夫，又有几种能瞒得过赵云澜？
沈巍咬了咬牙，陡然撤了功力。失去控制的气血瞬间在体内重新沸腾起来。沈巍张口就是一口血喷了出来。郭长城惊得声音陡然拔高了三寸：“沈教授，你，你怎么吐血了？”沈巍再没有一刻如此感谢郭长城。赵云澜的身影果然猝然顿住，大步赶了回来。
沈巍唇齿染血，几乎是半个身子都靠在郭长城身上。赵云澜眼里几乎都要喷火，眉头拧得死紧，探手便要去搂沈巍。沈巍情急之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深吸了口气道：“赵云澜！我不看大夫。我答应你，等事情了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拉住了赵云澜，沈巍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到迫不得已，这样的身体状况，他实在不愿意再额外生支去施什么术法来掩人耳目。
沈巍扣在腕上的手指坚硬如钢，有着隐隐的疼痛。赵云澜眼中风云不定，显是心中波澜起伏。沈巍的声音含了急切的恳求：“你相信我。赵……云澜，求你……”
赵云澜哪里听得这样的话，心里再大的火也都烟消云散，一时酸涩地厉害，一把拉住沈巍，懊恼道：“好好好，不看就不看。你别这样。可是，你撑不撑的住？”沈巍笑笑，点点头道：“哪就那么娇弱？放心，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沈巍的长睫在镜片后微微地眨动，眸光水润轻柔，看得赵云澜情不自禁吞了一口口水。
赵云澜：“……”
为了掩饰失态，赵云澜鬼使神差地伸指在沈巍唇边一勾，抹去了他未曾拭去的鲜血。鼻端传来的是血腥的味道，赵云澜咦了一声：“你能不能先告诉告诉我，你是怎么改变血液味道的？”
沈巍神色略略黯然了一下。
赵云澜立即摆了摆手：“好好好，我不问我不问。”他一手轻轻揽上沈巍的腰，一手拢住自己的嘴，凑到沈巍耳边轻声道：“我信你。我等着你自己跟我说。”
沈巍的脸蓦然红透，一把捉住了赵云澜在自己腰上做怪的手。赵云澜一边扒拉沈巍的手，一边哄他：“乖啊，我依了你不看大夫，你现在也得听我的话。放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沈巍急的没法，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小郭在呢！”

出门在外，匆匆忙忙赶出来一章……

“啊！”赵云澜这才反应过来。郭长城同志在特调处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了，以至于赵云澜直接忽略了他。赵云澜挑着眉，无奈地看了看小郭。郭长城恨不得贴到墙里边去站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睁了一条缝，偷偷瞥着赵云澜。也难为他，大概是想两只眼睛都闭上，来个非礼勿视，又怕赵云澜有什么吩咐有什么该看的动作，他看不见，因此只能艰难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云澜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如沈巍所愿放开他，走到郭长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慈眉善目地说：“小郭同志啊，任务完成的很好。”郭长城同志得到领导认可，喜出望外地挺了挺胸。赵云澜勉强忍住笑，点点头道：“很好，下面交给你另一个任务，组织相信你也一定能完成好。”小郭发自肺腑的兴奋明显跃出了眼底，大声应了一句：“是！”赵云澜手指门外：“现在，立刻，马上，去守住李茜！”

郭长城少有的昂首挺胸地走了。赵云澜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沈巍无奈道：“你总逗他干什么？”
赵云澜避开了沈巍的伤，勾住他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不觉得我们小郭很具有开心果的特质吗？”
沈巍也实在是跟他生不起来气，无奈摇摇头，站起身向外走。赵云澜正笑得欢畅，这一下险些闪了腰，哎了一声，赶紧跟上，箍住沈巍的腰问：“你干嘛去？”沈巍挣不开他，只得叹口气：“赵大处长，你记不记得你还有个当事人躺在病房里？”“哦~~”赵云澜松开手，正了正自己的衣领，一本正经地咳了咳：“那当然记得……哎，你等等我……”沈巍从来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正经话来。赵云澜的手一松，他已经径直走了出去。赵云澜一边追，一边埋怨：“什么赵处长，你刚刚明明叫人家名字来着……”他跟在沈巍身后，自然就没能看见沈巍的唇角微微一勾。

赵云澜几步追上沈巍。两个人已经站在了医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的，赵云澜没好意思继续耍流氓。他知道沈巍脸皮薄，真惹恼了，可不好哄，只能执着的把一只手隐蔽地虚扶在沈巍腰后，以备美人一但不支，立刻就可以救美。
赵云澜虽然惦记沈巍的伤，但他其实始终先入为主地认为，沈巍就是斩魂使，这点伤都不够他看的。这么多年以来，只听闻斩魂刀下铁面无私，又有哪个听说斩魂使伤重难支的？他可不知道，沈巍的伤不是今日才造成的。沈巍到底是鬼族，人类的生存环境气息冗杂，不适合修行。是以他自到地面以来，体内气息很难正常运转，这也是他极少化出斩魂使完全形态的原因。隐患早就存在，这一日事故频发，自给赵云澜治病以来，沈巍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到了发作的边缘，现在实在已经是强弩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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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正在运功之际，突然感受到赵云澜与轮回晷的联系，险些魂飞天外，迅速强催法力斩断了轮回晷与李茜最后的一丝联系，几乎是腾身便冲了出去。林静和郭长城甚至没有看到人影，只觉出一道惊风自身边掠过，沈巍便已经不见了踪影。林静双眸猝然睁开，等到他扯着郭长城冲出屋去的时候，将将看到赵云澜靠在了沈巍怀中。林静立即伸出手，遮住了郭长城的眼睛，口中念道：“阿弥陀佛，非礼勿视。”他可不知道，郭长城同志视过的远比现在更加刺激。
沈巍这一刻的惊魂，实在是超过了任何一刻。这万余年间，任风吹任雨打，任刀山火海霹雳雷霆，沈巍从没有过一丝惧怕。斩魂刀在手，劈风斩云。一人一刀上穷碧落下黄泉，遇山劈山遇水断河，沈巍始终昂首前行。可如今，赵云澜就在这里，他若是在自己眼前有一丝一毫的闪失，沈巍觉得自己立时便要崩溃。轮回晷落入他的掌心，最后一丝力气已经告罄，沈巍心里一松，揽住赵云澜的两只手臂，控制不住的滑脱了下来。
赵云澜的眩晕不过是一瞬便即过去，被沈巍揽住，觉得十分没有面子，刚刚哎了一声要说话，立刻便觉得身后的沈巍不对劲。浓烈的血腥之气涌上，赵云澜惊得回身将沈巍搂住。沈巍一时压抑不住，满口满下颌的鲜血，也顾不得惊呆的林静和小郭，指尖冰凉的扣在赵云澜胳膊上，断断续续道：“赵……云澜，云澜……你送我回去。快！”
赵云澜哪里还顾得说话，打横将沈巍抱起，大踏步地往外冲。走廊里的人被他冲的东倒西歪。林静愣了一下，按住小郭吩咐：“看着这丫头。”立即冲到赵云澜身前开路。
医院门口，赵云澜那辆红色的悍马就停在最显眼的位置。林静先他一步扯开副驾的门。赵云澜弯下腰，小心的扶沈巍坐好。沈巍的眼睛一直闭着，赵云澜给他系好安全带，抬起头看了一眼林静。林静白他一眼：“赶紧走，回来再跟爷解释清楚。”赵云澜感激一笑，转身上了驾驶位。车轮扬起一地烟尘，绝尘而去。林静被尾气喷了满脸，呸呸咳了两声，悻悻骂道：“本性不改，阿弥陀佛，真是见什么忘什么！”

沈巍的头始终微微垂着，唇角血线滴滴滑入胸口衣襟。赵云澜看得心如刀绞，伸过手去握住沈巍垂落在座位旁的手，接连叫了几声：“沈巍！沈巍！”沈巍勉强睁开眼冲他笑笑，薄唇间吐出了一个地址，便再也不说话了。整个车厢里的血腥气被清冷的雪莲气息覆盖，赵云澜便知道沈巍实在是撑不住了。车窗上爬上了缕缕冰霜，沈巍的手愈来愈冰冷。赵云澜咬了咬牙，把车内的暖风开到最大。一只手把方向盘打得飞快，另一只手与沈巍十指紧扣，试图把手心里那一点温度传递给他。
沈巍的家其实离医院不远，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赵云澜却开得心急如焚。这一路车开得惊心动魄，不知道有多少次逆向超车，喇叭声响彻了一路。赵云澜已经不在乎了。他坚信，沈巍伤成这样，既不肯在医院，那么回去一定有能救治他自己的办法。他能做的，就是快一点，哪怕是快一秒送他回去。

沈巍住的地方是龙城大学的老师宿舍区。赵云澜一个漂亮的甩尾停在了楼门口。赵云澜心里虽然火烧火燎，却舍不得让沈巍再受一点震动。是以沈巍这一路都昏昏睡着，赵云澜握着他的手也一直没有松开。
车停下来，赵云澜想要下车到另一侧，沈巍的手却出乎意料反握地极紧。赵云澜微微挣了挣，没有挣开，心里酸甜苦辣地搅了搅，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沈巍的手背道：“沈巍，到家了。先放开我，我送你回去。”
沈巍动了动，一路紧闭的眼眸慢慢睁了开来。仿佛自睡梦中醒来，他漆黑的眸中氤氲了些雾气，仿佛有一层水波要弥漫出来。赵云澜正探了身子哄他，恰恰便与那样一双眼睛撞了个正着。
眼前是始终在心底磨灭不去的容颜，沈巍一时有些混乱，长睫眨了眨，着迷一般开口：“昆仑……”赵云澜愣了一下：“你叫谁？”他这一开口，沈巍才如梦初醒，勉强笑了笑，低声道：“云澜……”
许是因为沈巍的神情太过落寞，赵云澜被他叫得心里针扎一样疼。赵云澜狠狠咬牙。昆仑是吧？你最好别让爷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否则爷让你这辈子都记住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沈巍的脸色愈加苍白了下来。赵云澜抛开这满腔有的没的，哑声道：“沈巍，我在这儿。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都在这儿。”沈巍定定看着他，忽然伸手攀上他的肩膀，借力向前探了探身子，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谢谢。”
赵云澜忍了又忍，才没把沈巍的手按上自己心口，然后大声斥责他：“说什么谢谢？咱们之间用得着这么客气吗？”可是沈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已经冰凉彻骨，显是伤势又重了一分。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赵云澜把沈巍的两只手全都绕到自己颈后，不想浪费一分一秒，隔着座椅就想把他拖到自己这边来，好直接抱下车。沈巍身上的寒意透过皮肉一路沁到了他的骨头缝里，赵云澜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又怕沈巍觉出来，赶紧粗声粗气道：“谢什么谢！”
沈巍又哪里会觉察不到，只是低低一笑，坚决地挣开赵云澜：“云澜，你让我一个人。”赵云澜正后悔地不能自已，赶紧重新抓住他，怒道：“胡说！这个时候放你一个人。你拿我当什么了！”
沈巍那双水雾潋滟的眸子就这么直直看着赵云澜。赵云澜被他看得难受，却死活不肯放手。两人对峙了片刻，沈巍低咳了两声，哑声道：“云澜，求你。”赵云澜被这个求字狠狠地扎进胸肺之间，一时觉得沈巍唇间的血线，是从自己喉咙里涌出来的。要不然怎么自己连牙缝里都充斥了这种血腥的味道呢？
沈巍靠在座椅上，仿佛连坐直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赵云澜忽然推门下了车，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把沈巍半拖半抱地弄下了车。
赵云澜咬牙：“行，沈巍！我再信你一次。你别让我后悔！”

沈巍每走一步，脚下都控制不住地盛开一朵冰晶花。晶莹剔透，却也清冷无比。赵云澜眼睁睁看着沈巍就这么一步一步，步步生莲地消失在楼门里。心里揪得难受，恨不得立刻就一步追上他。可是他不能，他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斩魂使的族人，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医治沈巍的伤。既然沈巍坚持，那么这个时候，也许放开手才是真正对他好。
可是，可是这心里是***憋屈啊！赵云澜牙关绷得死紧，转身上了车。发动机轰鸣一响，退开了楼门十几米的距离，刹车将路面碾压出黑色的轨迹。赵云澜跳下车，甩上车门，眼巴巴望了望沈巍消失的方向。可是即便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里这一股火仍旧无处可去。赵云澜左右看看，重新打开车门，狠狠地又摔了回去。犹觉不解恨，抬脚重重踢在轮胎上，砰砰有声，仿佛那橡胶的轮胎就是那个被沈巍一个眼神打败的自己。
轮胎不会出声，赵云澜自己却是血肉做的。打的累了，赵云澜开始困兽一般绕着车身游走。直到绕得自己头晕眼花，才不得不靠着车门颓然停了下来。右手习惯性的伸入衣兜想去掏棒棒糖。戒烟半年，这棒棒糖也就叼了半年，叼着叼着的也就叼成了习惯。可现在……赵云澜重新打开车门，在储物格里一通乱摸，还真的让他摸出半包不知道打开了多久的烟。不是他以前常抽的牌子，不知道是哪位大仙儿搭他车的时候扔下的。烟盒里居然还搭配着放了个打火机，赵云澜苦笑了下，老天爷这算是开眼呢，还算是不开眼呢？
烟已经放得干了，纯粹就是点着了一堆干草。赵云澜被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去买包新烟的念头。沈巍在这里，他当然也要在这里。不能守在他身边，就让出十步远。十步不行，就百步，百步不行，就千步。总之，在沈巍允许的范围内，他要成为离他最近的那一个。
暮色渐渐浓烈。龙城大学的绿化工作做得很好，赵云澜和他的车一并被掩没在了树影里。暗影里一点红光始终吞吞吐吐的亮着。虽仍是初秋，龙城的夜色却已渐渐开始寒凉。沈巍始终没有消息，一直到天际微明。赵云澜被那一层晨起的薄雾拢住，头发被他自己烦躁地抓成了鸡窝，刻意去做的刘海被雾气浸染，软塌塌地贴在额前。被他自诩为玫瑰花刺的胡茬儿，长长短短的冒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说不出的憔悴潦倒。
赵云澜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神通广大的祝红昨晚给他打电话，向他报告轮回晷的消息。赵云澜简单听了几句，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之后，就直接打断她，布置了下一个任务，查沈巍的具体门牌号。祝红就是这点好，想泡赵云澜是真，想把赵云澜骂出花儿来也是真，对于赵云澜布置的任务也是勤勤恳恳不假手他人更是真。于是赵云澜很快就知道了，沈巍就住在201号房间。眼睁睁看着那房间里连灯都没亮起来，也真是难为他这苦忍了这一夜。

楼是老楼，楼道的灯还坏了。整个楼里充斥着一种压抑灰暗的气氛。赵云澜不敢出声，一路摸摸索索地摸到201，推了推房门，没有推开。201深红色的房门暗沉地闭锁着。赵云澜看了看左右无人，从明鉴的表盘里扯出一根极细的金属丝，小心翼翼地伸进了锁眼。老式的门锁撬起来没什么难度，短短几秒钟之后，赵云澜已经站在了沈巍的房间里。
沈巍的房间不大，一室一厅。家具也不多，靠墙摆着一组转角沙发，另一面墙上嵌着个四层的书柜，满满当当塞着各种书。一眼扫过去，大多数是书名都难看懂的古籍。赵云澜暗暗叹口气，他总算知道沈巍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书卷气是从哪儿来的了。
赵云澜没时间自怨自艾自己与沈巍的差距，目光转向了紧闭的卧室门。不知道为什么，赵云澜心里忽然就漏跳了一拍。这门里现在是沈巍，还是斩魂使？沈巍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冰寒气息，当初在车里的时候，最高的空调暖风都来不及融化车窗上凝固的冰霜。可是这门里，不，是这屋子里，却没有一丝一毫寒冷的迹象。难道这么快，他的伤就好了？赵云澜的手摸上卧室门，迟疑着不敢往前推。那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卧室门打开的一瞬，赵云澜不知道自己是从天堂跌到了地狱，还是从地狱飞到了天堂，一颗心从半空跌落眼看就要摔的粉碎，却又被人海底捞月般重新按回了胸腔。
这屋里没有沈巍，没有斩魂使，除了赵云澜自己，没有任何生人的气息。是，这屋里空空荡荡，甚至连张床都没有，有的只是赵云澜。满墙张贴的，大张的，小张的，丝帛的，宣纸的，正面的，侧颜的，站着的，盘坐的……尽是水墨丹青，一色的长发青衫，笑语嫣然。不是赵云澜，又是哪个？
赵云澜着了魔一般走进去。满墙的赵云澜都对着他微笑。赵云澜合上眼，想像着沈巍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满室形形色色的赵云澜。赵云澜总算知道初见沈巍，他的眼神为什么是那样一种震惊而缱绻的眷恋。
赵云澜睁开眼，咬牙切齿恨不得毁去这满墙的画像。
“邓林之阴初见昆仑君，惊鸿一瞥，乱我心曲。巍笔。”
沈巍，你的惊鸿一瞥给了多少人？
沈巍，你那一眼到底看的是我，还是这贴了满墙的、压在你心底的，昆仑？
沈巍，你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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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尺黄泉之下，沈巍手撑斩魂刀，站在一棵枯树下。干枯的枝干遒劲地伸展开来，最远处的枝杈肉眼几乎难以看清，唯有树心深处颤颤生着两枝细小的嫩芽。树干上不知从哪里伸出四条粗黑的铁链，将一个白衣人的手脚都牢牢绑住。沈巍就站在枯树枝干笼罩的边缘，默默看着那人。万丈戾气在身后翻涌，咆哮着要将他淹没，却分毫不敢跨越进树冠笼罩的范围。
白衣人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慢慢抬起头。那张脸如果让赵云澜看见，一定会大吃一惊。那秀如远山的眉，长如蝶翼的睫，配上挺翘的鼻细薄的唇，就仿佛是沈巍映在镜中的像。只是大约长年被困，面色较沈巍的更加苍白。那人看见沈巍，不出意料地嘲讽一笑道：“斩魂使大人……怎么？你这是又受了什么了不得的伤了吗？若是不然，怎么舍得回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他的声音低沉喑哑，象是粗砺磨过咽喉，磋磨着入了沈巍的耳。
沈巍低叹一声：“沈夜……”这个称呼激怒了沈夜，被捆住的四肢用力一挣，怒道：“你少用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呼叫我！我是鬼面！鬼面！”随着他的挣动，四周翻涌的戾气发出一阵欢呼似的咆哮，一瞬间将整棵枯树淹没了进来。沈夜面上迅速蒙上了一层金色的面具，将那张与沈巍一模一样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
鬼面长声啸叫，白色的身影倏然脱了束缚站到了沈巍面前。沈巍悚然一惊，眼神往枯树上一扫。果然，枯树发出一阵阵幽幽的白光。鬼面的身体仍然留在那里，脱体而出的是他的元神。
戾气翻涌的更加欢畅，鬼面探手揪住了沈巍宽大的黑袍，和他眉眼相对。鬼面元神上散发出来的森森寒气扑到了沈巍面上。沈巍没有躲，只是微微侧了首。鬼面的声音依旧粗砺，带着一缕深深的恨意：“你那个大荒山圣一时兴起，给你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你就拿那个莫名其妙的姓来给我？大人，你既然愿意分享，我们双生双长，你为什么不把你身体里那根昆仑筋也分享给我？”
沈巍合了合眼，正视了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道：“沈……鬼面。大封出现动荡，你纵然能引动戾气相助，元神脱体。但这到底还是在功德古树的神力范围内，要不了多久，戾气就会消散，你再不归体，一定会受伤。”
鬼面哈了一声，脱手将沈巍推开。眼见着沈巍戾气边缘勉强稳住身体，双手一抬，戾气里无数幽畜的咆哮声接二连三响了起来。鬼面冷笑道：“我的好哥哥，真是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你还是先关心一下你自己吧。昆仑君是强行提升了你的神格，但那又怎么样？”他伸手指了指那潜藏着重重危险的戾气深处，道：“你还不是要回到这污秽之地，用这戾气来疗伤？大人，你身上多的一根昆仑筋，没少让你受折磨吧？”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忽然大笑出声，道：“你需要吸引这戾气来疗伤，那根昆仑筋却偏偏最是抗拒这污秽的东西。被里外夹攻的滋味，不好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