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像逛街，天知道下一个拐弯处会遇上谁。所以当我在新兴路口遇上她时，一点也不惊奇。
第一眼就觉得像她。交臂而过的瞬间又望了第二眼，尽管都戴着一次性口罩，依然能确定那就是她。
我停下，转身，发现她也同样动作。
我说，簪子吧？
她的眼睛笑了，是玛丽莲·梦露那种全无心计的笑。
是老秦吧，你这是去哪儿？
我说，天这么热，想找个地方喝杯啤酒，你来吗？
她说，好呀。
我们进了家名叫沙木沙克的馆子，找了个清净位子。
堂倌举着冰镇的夺命大乌苏给我看。我摇摇头说，来两瓶福佳白啤，要原装进口的。
摘下口罩后才发现除了那双眼睛，她与七八年前论坛上见过的相片还是有些不一样。换句话说，如果刚才街上她没戴口罩，没准我就直走过了。
当年红袖添香论坛头一次见到时，她已是个当红写手，一篇又一篇儿女私情正写得挥洒如意。我退休后刚开始码字，虽是新手，架不住自我感觉极好，又写得一手文白交错，犹清季民初穿越而至的好文章，对她的大作尚不以为然。
刚上论坛我就宣称自己是抱着宏图大志来的，要像陈忠实、汪曾祺那样写一本书，留做人类遗产。
于是她便叫我秦学究，夸我实诚，指出大多数玩家比较矜持，不会像我那样傻呵呵明言要写本书，真太不牛逼了。
后来她甚至专开一帖，委婉地指出出书其实很容易，你现在写的就可以出。但看你似乎是个吃穿不愁的人，没指着版权、稿费养家糊口，由着兴趣写着玩玩尽可以了，有必要那么执着吗。
其时我正学佛，听了便以为有些道理，虽然不久便悟到写书与玩之间不存在非此即彼的逻辑关联。何况她写得又那么好，新鲜、艳丽，大接地气，比我的人类遗产更受欢迎。便把当年这个转变告诉坐在对面的她了。
她笑盈盈道，你现在进步了，接地气了，我在红袖天涯见过你的近作，以后就不叫秦学究了，叫什么呢？
她说得太对了，但我的文字岂一个“进步”表述得了。从红袖到天涯，我已写下七八十万字，坛子里数一数二的大神麻子、那江对此已有充分肯定。
我虚怀若谷地说，还是叫学究吧，为纪念老红袖。
接着我话头一转，单刀直入地问她这两年怎么回事，写出的文字每况愈下，不复当年犀利、新鲜。
她满不在乎地说，每况愈下就每况愈下吧，反正我是写着玩的，哪像你。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当年的宏图大业，便辩解道，这与我写不写书没关系，只是看到年轻人有这么好的天赋、水准，不把它变成读者期盼的文学作品实在可惜，现而今好看的书真太少了。
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疑心她根本没听。便加重语气说依我之见，你的症结在于现在的生活太幸福了。文学是痛苦的事业，“高尔基”俄文原意就是“痛苦的”。大诗人海涅，婚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诗，便有友人给他太太写信，大意是：
听说你使你的丈夫非常幸福，
我希望不至如此糟糕。
虐待他吧，
这样他就能不断唱出优美的歌来。
我谈得正在兴头，忽然发现她好像打了个呵欠。便有些不高兴，问你在听吗？
她说，听着呢。接着说如果文学意味着痛苦，那还是别文学了。她可不愿用幸福的生活换一本痛苦的书。
我无可奈何地想，女人到底是女人。
便听到她又说，我写文字纯是个玩，下班回家，做饭，陪孩子，看书，追剧，全是开心。没准将来老了玩不动了，也可能心血来潮坐下权当是玩写一本书，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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