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算子又问，“那你们择谁为主？”


吴亦凡沉默无言的拔了大梁的旗帜，怀夏如今的王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追杀他的死士根本不曾断绝，他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张艺兴修长的指摩挲着沙盘中间两军对垒的河界，拔了怀夏的旗子，声音清越坚定，“明主，不如雄主。”复又抬头看他，“师兄，你执念过重，必败无疑。”


吴亦凡苦笑，论智计，自己本就不如他，坐而论策的时候，自己刚说了一步，他就能说出下三步来，甚至后手和备策。你胸中的丘壑和志向，远胜于我心里暗无天日的仇恨和执念。


站在对面的那个人，他的阵图计策，和他的心眼一样通彻干净，所有的定而后动都没有阴谋诡计的打扰。那种问心无愧，让人好生羡慕，心向往之。


但是师弟，你知不知道，尔虞我诈的庙堂之高，总是险恶于你浩气朗朗的江湖之远。而成败输赢，也不止于你我的本事高低。

太过纯良的东西，是不适合存在于乱世里的。怀夏大梁的天下之争已隐隐可见，而你我注定殊途。


母后留给他防身的匕首映在脸上，夜色如水，刀锋比月光清凉。


刀尖抵着张艺兴脖子上淡青色脉络的时候，他的手却停在那里。直到那双沉静的眼睛睁开，毫无意外的看着他，像是等着这一刻来临。


吴亦凡突然改了主意，半边嘴角一挑，夜色里的半边面容是胼手胝足的同门师兄，帷帐里的半边面容是邪气森森的魑魅魍魉。


我想到个更有趣的方式来比试，艺兴，我在地狱里，你不如也一起来。让我看看，若是璞玉蒙尘，你还能否心眼豁达，清风霁月。


匕首割碎他衣物的时候，吴亦凡终于在这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意料之外的震惊。制住他简直太过容易，有颗七窍玲珑心，却手无缚鸡力。


他的师弟太过清秀，双臂被交叉折于头顶。他衔着匕首，心里的执念是洪流，冲刷着一叶扁舟，到颠簸，到窒息。只见得压抑已久的泪，溶解于喑哑的哭腔，蒸发于清越的弦音。


吴亦凡明暗不定的脸上闪烁着说不清的光彩，额间的汗顺着刀锋而下，滴落在身下人的背脊上的蝴蝶骨里，一碰触便展翅欲飞。他把左臂喂于师弟嘴中，又俯下身在耳边附言，“我送一个执念给你，可好？”右手擎着匕首在蝴蝶谷里，翻飞了最张扬的一个“凡”字，合着左臂鲜血斑染又缓缓临摹，吴亦凡邪气的笑，做师兄的胼手胝足怎么够，得血肉交融才好。

第二日，张艺兴不告而别。神算子打开山门，吴亦凡远走大梁，征程只有重夺故土。



智计无双的吴相闻名江南水相，不苟言笑的一张脸入了无数怀春少女的梦乡。


可是我邪气森森的一张脸，报雠雪恨的一张脸，只有那个胸有成竹说五年决胜负的人见过。


那便五年。
哪怕我知道，我输你一筹，你高我一丈。


故国圌母族的暗探来报，我才知你新入牢狱，受遍针刑，寸步不得出。
我哪里想到你张艺兴也有这么一天，也有心甘情愿被人摆布的一天。


怀夏来战不是一次两次，偏偏这次吴亦凡就应了。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大梁的吴圌相嘴上谕下以少胜多，心里打着只身被俘的主意。


你是坚忍沉默的人，过得不好也决计不会说出口。那我亲自来劝你好不好，当年一言不发的离开，那么，你是对我有执念的吧，会和我离开的吧。


口是心非，吴亦凡是，张艺兴却不是。坚忍沉默的人，说不是便是真的不是，说不会便是真的不会。


大梁的大军全军覆没，吴亦凡即兴而去，败兴而归。
大梁的王无心朝政，吴亦凡严密监视，大权独揽。
大梁的国力日下江河，吴亦凡任命满朝文武，尸位素餐。
大梁的百姓怨圌声圌载圌道，吴亦凡颁下苛捐杂税，擢发难数。


张艺兴的怀夏大军迤逦而至，大梁境内夹道欢迎。吴亦凡被群情激愤的人潮吊于高楼七日，丧命于乱石。

我把翻盘的筹码毁灭搅碎，奉到你面前，这样天大的功勋，你的境遇会不会好过一点。


我逃离怀夏，拜师神算子。哪知不过是才离虎口，又进狼窝。


在虎口送了自己的王冠，在狼窝丢了自己的心肝。


各为其主，别说五年，便是五十年，也是个输。我不能挥刀相向，何谈重回故国。


我虚长你年岁，既得你不计后果的开导，便还你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我是口是心非的人。那年山上夜色沉沉，我衔着刀说送你一个执念，你猜这执念，是不是给我自己。
我还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人。那年狱里火把森森，我举着刀说送你一条生路，你猜这生路，如果你不收，我会如何给你。


我知道救人方法多如牛毛，同碎石瓦砾。可是我向来谋略不如你，搜肠刮肚能想到的，也只有这条生路最无后顾之忧，正大光明，如日头高悬。


吴亦凡本是个受尽鄙弃苟且偷生的皇子，如果没遇到你，大概就跟这名字一样，亦步亦趋，凡胎浊骨。


托你的福，本该是大梁寄予厚望力挽狂澜的丞相，演上一出两面三刀背信弃义的戏码，想必史书上少不得口诛笔伐，要说此人恶行累累罄竹难书。


可是，亏了这出戏码，我能一直呆在大梁最高的楼上，在汹涌的人潮里，最先看到你安然无恙。

chapter 7


鹿晗无聊的把玩着折扇。“名字。”




“张艺兴。您如何称呼。”




“鹿...路人甲。”鹿晗擎着毛笔的手抖了一下，顺手取了张新的契约过来。




“人中甲乙，可做龙凤。好名字啊，掌柜的做什么生意。”客人品着一杯雪顶含翠，面不改色的恭维。




“嗨，亏本儿买卖，不足挂齿。”鹿晗皱了皱眉头，看着对面闲适自得一直话桑麻的人，叩了叩桌面。“说正事。”




不是坚忍沉默么，怎的是个话唠。



“怎么说？”客人问道。


鹿晗笔一撂，摊开卷轴。“你欠了吴亦凡的帐吧，同意拿魂魄偿还就落个款。”



“自然要偿还，欠债不还，要天打雷劈的。那别人欠我，也要这般偿还么。”



“签名字就行。”好么，要不是自己留个心眼，家底都要被套了去。


“那我也和掌柜的学学，做回这亏本生意，欠我债的人，我不要他还。”


鹿晗决定不再和这厮多说一个字，记录完事情就让他走人，一秒都不留。

怀夏的皇陵在无垢山，巍峨壮观连绵起伏，吞噬日月星河，也吞噬工匠仆从。
张艺兴是好运的那个，三四岁的童侍，侍卫懒得加一刀，随手扔进万人坑里，闷也闷死了。
他刨了半个月，像鼹鼠一样探出了头，看见坑顶岸一对凌厉的眉和一双弯弯的眼。
大不上几岁的小孩子把金贵的衣袍撕成绳索，委委屈屈的冲他抱怨，你怎么又笨，又沉。


“本皇子是吴世勋，不世功勋的意思。”
蓬头垢面的艺兴糊了满脸的土还没擦干净，就不由分说地被扯过去，握上了满是红印的手。
“呸，是本王。”


夕阳不太温柔，把四五六岁的影子，拉成了四五六十岁。
“那你以后也要睡在这里吗？”张艺兴边问边堵着耗子洞。
“我才不要呢，”吴世勋坐在坑边晃着小短腿，“我要找个爱我我也爱的人，然后再找个没人的小山头。”
然后不晃了，“不然像我父王和我娘那样，太可怜了。”
“你找不到呢？”
“那就你好了。”吴世勋蹦到张艺兴面前，“你当我伴读吧。”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把满天星河都吸走了。鬼使神差地答应。


张艺兴到了无垢山，拜了神算子，一去十几年。

孩童如璞玉，只要耐心雕琢。
直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也能翻山转河于手心。
怀夏王暴虐残忍的故事流进了耳朵里，回到朝堂之上，张艺兴方知传言不足信。
因为更甚。
他吩咐侍卫带走大殿里赤身正欢的百数男女，召集太医诊治剥皮剜骨的文武大臣，下令内监清扫珠翠滚绫罗碎的酒池肉林。
抬出奏本一条一条的直言不讳。


他的王上在大殿之上波澜不惊地晃着金杯，有条不紊地和他探讨措施的可行，令法的力度，国库的充盈。
理智，果决，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
奏完了本，吴世勋掣出刀剑指在他颈间。
“你要反吗？”
矫健，精干，也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
清凌凌的眼睛看过去，记忆里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充斥怀疑，忽而欣喜。
“丞相做的对，这些戏码看久了实在是无趣。”吴世勋收剑入鞘，“明明有更有趣的近在咫尺。”

第一日，吴世勋送到相府五十二八少女。没有留用。便赐给了大梁的战俘。
第二日，吴世勋当堂赏下万两黄金。推辞不受。便熔了铸成夜壶赐给了相府的马匹。
第三日，吴世勋以丞相的名义驱逐京都流民。是夜张艺兴殚精竭虑，在京郊搭起十里粥棚草宅。
日复一日，张艺兴好成一块粪坑里的石头，好到众人皆服朝廷一新，好到吴世勋兴致全无，耐性渐失。
终于以“市恩”之名下了大狱，伏了大刑，囚车在大殿上噶哟噶哟的响，一针跟着一泼水，直到扎成了针灸铜人。王上听着快活的很。


大梁来战，丞相重出。活捉了敌国的主帅，谈得了数不清的赔礼，捎带着逼死了敌国的大将。
张相声望甚隆。
王室寝宫里，王上衣怀半裂地剪着烛花。笑着看赤身跪地的丞相，对身边挑逗妖娆的异族少女像块疙瘩笨拙的木头。
吴世勋转到他身后，摩挲着脊背的刺字，“原来是这里。”
对着耳边气音轻吹，“原来你的弱点，在这里啊。那你百年后还怎么睡在我身边呢？”
丞相颤栗不已，无垢山的记忆像跗骨的烙印烫的他脊背挺直不起，眼睫低垂，还有机会吗。
“有啊。”吴世勋的气音袅袅，“只要你灭了大梁。”

大梁的王，丞相，文武大臣，一排排尸体摆在怀夏王上的大殿，可是也只见他挥了挥手，索然无味地离去。
张艺兴目光闪动，战服未脱，看着背影，笑容凄苦。
张相又在任两年，归统文字，重划郡县，督查河道，消弭歧视。用最温和的手段让疮痍平复，用最快的速度让新的大梁走上正轨。
而后挂印封金，不知所踪。


我不再问是不是有机会葬在你旁边，是因为不再需要。
因为我爱你，但你不是。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又何必浪费一抔黄土。
能做的，就是用这一身智计，还你救我的一身华服，全你名中的一世功勋。
宫中的旧人们和太傅们都说，王上七岁那年性情大变。
再见时已知你无情无爱，统一大梁怀夏再知你其实也无欲无求。
如果给的都不是你要的，那一切就都是无用功。


无垢山的书很多，多到我知道有一个魂魄游荡的地方叫生意坊。
我先去走上一遭，帮你探探路，兴许能找到能睡在你旁边的人。
这一世的躯壳就留在某个不具名的无人山坡上好了，以独享践约之乐。

Chapter 8
“所以鹿人甲老板，你也莫欺我一窍不通，这儿的规矩我还是清楚一点。”张艺兴的手指轻磕着桌面。
他执笔在空中画了幅像，专注而认真。
“这人无情无爱，几乎坏事做尽，就是你要找的人吧。”
鹿晗打开了扇子，一折一折地展开，背面的画像，赫然是吴世勋的脸。




“你别怪他，他上一次把心落在我这里，也如你不要他还一般地不要我还。所以转世的时候人无心无魄，活着就会做坏事，轮回了就要在地狱里受尽苦楚。”
“那你为何跑到这里了呢？”
“我转过一世，还是没办法忘记他，跑到了阎罗殿里，可是不知道他去了哪一界投了哪一世。不过顺带着查到了生意坊凑功德换心魄的法子。”鹿晗尴尬的笑笑，“虽然这法子比较笨，找了几百年。”
“你攒的功德够换多少的？”
鹿晗折扇一挥，浩如烟海的契约便闪着金色的光点浮在张艺兴的眼前，“数百万下来，也只够一魄的。”
“加上我落在他那儿的一颗心，够用了。”张艺兴敲了敲桌面，“现在就换吧，不然他这一世还是要下地狱的。”
“那你怎么办？”
“他为了你可以，我也自然可以为了他。只是我不要祸害世间，也不要他苦守在各界面的生意坊几百年。我会自己留在生意坊慢慢攒够一心一魄，直到正常转世为止。”张艺兴和煦地笑。
“如果他当时知道有这么个路子，大概也会和你一样吧。”
鹿晗深深地看了这个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丞相一眼。摊开折扇湮没进了多如牛毛的契约中，那折扇上面的人像渐渐消失。


再出现时，将折扇递给了张艺兴的时候，那上面的人像已经变成了他。
鹿晗笑道，“这坐镇的以后就是你了。我先去奈何桥，你若是碰到他来这里，就说鹿晗世世在那个无人山坡处等他，如果他还记得我的话。”
“你重回世间不会找错地方等错人吗？”艺兴好奇地问。
“不会，这一心一魄都因为他才有的，所以永远都不会忘。”鹿晗留恋的看着那空空荡荡消失了的契约墙，“在这黑漆漆的地方呆了这么久，还真是担心会不习惯人世间的阳光。”
而后对着艺兴点了点头，“谢谢你，再见面的时候，我们会是老朋友。”
“是啊，希望是你们两个一起来看我。”张艺兴笑的淡然，而后目送着穿过虚无长廊的鹿晗渐行渐远。




人世间的吴世勋忽而一顿，像是空缺了很久的地方被填满，而后若有所感的抬起头。眼前闪过纷繁破碎的片段，心中像若有所失，也像失而复得，看着虚空的云雾深处，良久无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