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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谢长文】偃歌行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一楼献给已经关掉的我的最爱——36大院…


………………………………………………………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



“失忆?”

“就是。唉,恐怕比失忆还惨!不仅话不能说得利索,连思考速度也慢于常人,问他什么都说不知道。唉……”王大吉又叹口气,摇摇头:“幸好人倒还算勤快,除了身子骨不好,从没给我惹过什么麻烦,凑合着用还行…”

“王老板也好心。”

只见王大吉呵呵笑着。傅蓉耸耸肩:“罢了,行走江湖,谁都有过去。”忽地,她一个转眼,瞄到门边上的人影,便兴奋地站起身,挥手——

“无异哥!”

“哈哈,蓉妹妹!”

一头耀眼栗发、闪着招牌笑脸,来自长安的偃师乐无异,就这么风尘仆仆地出现,“瞧本偃师赶得多急,一路上耳朵都在痒,肯定是有人说我坏话!”

“嘻嘻,好久没见到你了呀,无异哥!”两人雀跃地手拉手转了个圈,周遭人彷佛都能感染到他们的喜悦。

“原来傅姑娘等的人就是乐公子!”王大吉击掌道:“真巧!乐公子恰恰也是小店贵客呢,这是何等机缘巧合哪!”

“就是!都多亏了王掌柜关照!对啦,得再麻烦你多准备些肉,给我的馋鸡呢!”乐无异笑得开怀。

“原来你们也认识!”傅蓉哼哼几声:“乐家公子果然知交满天下啊!”

王大吉道:“这可不是吗,呵呵。算算时间,确实也该到那时节了吧?乐公子每年都会来巫山一趟,我还在想今年到了没呢……”

“喔?”傅蓉眼珠子转了转,看看乐无异。只见乐无异挠了挠头,笑了笑,却罕见地抿嘴沉默了下来。

“乐公子每年这个时节,都会来一趟巫山,说是要去祭拜一位故人,这个……乐公子,您就自己说吧。”

“嗯,是一位前辈。”乐无异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一位很重要的前辈。”

傅蓉恍然大悟点点头:“怪不得你要我晚两天再上长安,不是这个时节,便不好遇上你,是吧?唉,一个往巫山来、一个往长安去,我们总是这样错身而过啊。”说着,傅蓉又问:“前辈?是哪位前辈?我认不认识啊?……”

乐无异欲开口之际,忽从门外传来阵阵吵嚷声,屋内众人好奇往外望——“…给我进来!别再装死……”

骚动来自于一名男子,只见他揪着一身灰黑色粗布衣料的青年踏入门来,满脸铁青神色。王大吉定睛一看,立刻趋向前,惊呼:“哎唷!这位客官,我们家富贵怎么了啊…”

“瞧这劳什子哑巴伙计!话都不会讲!”那男子对着王大吉,又是一阵吼:“你家哑巴弄坏了我的东西!怎么赔偿!”

“他、他不是哑巴,”只见王大吉耐着性子周旋,又转向富贵:“怎么啦富贵,你倒是说说话……”

一片混乱中,乐无异见到被推挤进门来的那人身影……被紧揪着衣襟的青年毫无反抗能力。然而…

就在照面的瞬间,乐无异蓦地一震,全身血液彷佛迅速被抽干!呼吸顿止,只能怔怔望着那名被他们唤做“富贵”的男子……

“师…………师父?”

无法出口的叫唤,冻结在他干哑的口舌之间。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那青年让傅蓉觉十分面善。她思考半响,突然忆起:“这——这不是龙行客栈的小哥吗?怎会是你师父?!…”

“说来话长。”无异简述:“蓉妹妹,我每年前往巫山去祭拜的前辈,其实,就是我师父…。”

傅蓉惊讶地张大嘴。虽然在龙行客栈时,就觉此人气质特殊,没想到竟是……

“因为一场意外,师父在那古墓里失踪了,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他。不过…因为意外,师父他记不起任何事情。”

“等等……无异哥!你说……是你『师父』?”见无异点头,她把无异拉到一旁,又问:“可是我听说过!无异哥的师父是个偃术高人,而且据传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闻名于世的大师!既然如此,那么少说也该是位白发龙钟的长者,”她有些担忧地看着无异,“可是这位…这位龙行客栈的小哥,充其量也只不过二十来岁!这么年轻!怎会是……”

无异苦笑:“所以我说,说来话长嘛。”他耐心解释:“你见到的确实是我师父,他体质特异,不会老,百年前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百年前…偃术大师?!难道……见傅蓉又是一阵惊诧,无异默默地点头。

见傅蓉要冲过去赔不是,无异赶紧阻止她:“师父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别为难他。”

“哦……”傅蓉的表情既可惜又扼腕。“什么都记不起?是指……连无异哥的事也——?”

无异笑着点头,但傅蓉却觉那笑里有掩饰不住的酸楚。“我…”无异难为情地挠挠头,说:“我只不过一介小小跟班……师父他,连更重要的自己都不记得了。”

话里尽是“我又怎敢奢求那么多”的意味,傅蓉看着,也觉难过,想他心里必不好受,便不再多问。

借助馋鸡之力,当晚他们一行三人即抵达朗德寨附近的静水湖,决定稍事休息一晚,明日即可到达位于朗德寨西南边的纳桑灵谷。

三人进入结界领域时,栈道上似有鸟兽忽而飞离,乐无异感到惊异而回望了一眼…(这结界不是能挡飞禽走兽吗?)但他满心都是终于带师父回家的喜悦,很快便将之抛诸脑后。

“哇…”

静水湖上的隐世故居依然傲然孤立,而傅蓉打从一进这水上楼房,便不自觉连连发出赞叹声。她绕了一圈,到处张望,盯着各处巧夺天工的设计,惊奇不断。“哇,无异哥!这些都是你师父…谢前辈所设计的?”

“正是。”无异扬着笑,神情十分骄傲。

说着,他们一齐望向了那名青年。

随着那两名年轻人的目光投向,一则带着好奇,一则带着骄傲,始终默默走在他们之间的青年,被他们一望,不知所措地停下步伐。

“啊,对了!”无异好像想到什么,拉着青年进厅堂,“来!师父,你这边坐下,等我!”

不一会后,只见无异手抱几套长袍步出一间房门:“师父师父!你看看,穿哪件好?这些都是你留下来的衣服,虽然每件都长得差不多,嘿嘿,我觉得……这套还不错!”

“…………。”

“来试试吧?换上它,现在穿的衣服太糟蹋你了,”

青年伸手抚上布质上等的衣衫,似是陷入迟疑之中。他望着井然有序的屋内,那些似曾相识的摆设和陈年的木质器物,隐隐约约透出一股沉静淡雅的檀香,像是遥远、长久以前,他曾经在这里抚过……有什么自那尘封的记忆底部穿层而出,他捂住了头。

“师父!你怎么了?又头疼了吗?”乐无异赶紧扶住他:“哎,都怪我…不急不急,别换了,今天赶路累,你先好好休息吧。”

“无妨…”青年却按住了无异的手,示意自己还能忍受。“乐……乐公子…”

这声叫唤让无异呆住:“是!师父!”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师父…我是……一个怎样的师父?”

“怎样的师父?”惊诧于师父的主动提问,无异兴奋之余赶忙回答:“是最好的、是最强的,是无可取代的!”

“可是…我的记忆十分混乱…”青年皱紧眉头:“偶尔想起一些事,但须臾即忘。那些…并非……全都是好事……”他艰难地说道:“那当中,并没有你…。”

“…………。”

似有片刻停滞,乐无异很快又恢复过来:“那是自然。师父……”他苦笑着:“师父的人生经历了太多太多事,我所遇见的那个师父,正是承袭了道者之心的你——是最好的师父。至于我……即便师父不曾记忆,也…无所谓。”

片刻,相望俩无言………。

傅蓉望着眼前这对师徒间的互动,又看看这屋内一尘不染,心下了然。

乐无异一直催他入房歇息。拗不过这份蛮缠,青年终于入房休息去。

直待无异再出房门,傅蓉即迎向前,一脸促狭,却老气横秋地拍他肩头:“无异哥,我懂你!”

乐无异尴尬地回:“懂什么!”

“崇拜的心情呀,我也有很崇拜的人!总觉得自己可以为了他做任何事,不管他怎么对我……”

“贫嘴!”无异随手拾起一块偃甲机关把玩,若有所思。

“唉!”傅蓉在他身旁坐下:“别想了无异哥,反正他也不只忘记你一个。”

“我没多想。相较于他的平安,那些都不重要,这是真的。”无异摆弄着手中零件,说道:“打从我有记忆起,他的名字,他的存在,就是我追逐的对象,乃至于生命中重要的指引。不知不觉中,这存在已经超越所有,事到如今亦然。只要他好好活着便好,其余……我都不强求。”

似有阵阵冷风窜入,这竹篱建构的外院,终究还是挡不了风,感到冷意,不知为何心底跟着发凉。

夜里,无异睡得不甚安稳,数次梦醒。暗浊的天色告诉他天仍未亮,于是他又昏沉沉睡去。朦胧中,好似听到鸟叫声……

——那绝不是馋鸡。

他一个机灵,迅速从床上翻起身。

有种不好的预感,促使他即刻来到师父房门外,敲了几声门,未得到响应。乐无异一颤,立即闯开门,眼前所见让他倒抽了一口气——

师父………不见了!!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前传 第七章

青年的步履踏遍神州大地无数角落。

足迹遍布苍茫天涯,从皑皑白雪中皇山原,至春花烂漫江南村庄,一步一步,行至水穷处。

“大师!谢谢您啊!真的谢谢您啊!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哪!”村民那温热的手感是他最无法拒绝的温度。一路走来,他竭尽所能,帮助所有需要他帮助的人,从不居功。尽管青年从未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总是事情告一段落便匆匆忙忙离去,有些地方,常是连名字也未曾留下。

只留下偃甲器械,机具,水车,未曾留下任何去向踪迹。

这一夜,他收拾行囊,又欲潜行遁走之际,守候在酒家门外的一名落拓汉子喊住了他:“要走?先饮过这一醰!”

青年抬头一瞧,这人眼熟,可不就是白天造桥时工事处的工人领头?

据闻也是位偃师。日头下大伙儿忙活,青年见他半点事也不做,待一旁纳凉,只会教唆工人们斗蟋蟀。但现场运输木架险些坍塌时,却见他第一个冲出,一手阻挡了差点发生的事故,显见也是功夫底子不俗之人。

“先生的屏障术确实卓越超群,可惜哪,却掩饰不了你的魔气。”

青年停住步伐,心底一震:他竟知我使用屏障术?

而且亦知我身染魔气……青年不禁站直了身子开始揣摩对方来意。

“我看你举止品性皆不凡,怎样也不像是魔道中人,身怀绝技,又施善为人,当真有趣。”

“侠士亦是高人。”青年作揖:“不才小技被识破,在下惭愧。”

当初匆忙离城下界,他成为族人中首批感染魔气的神裔之身,前无任何参考对象,对于身上这所谓魔气实在知之不多,若这气息能轻易被察觉,想亦是困扰……他思忖了下,便道:“在下术法之破绽,还望侠士指点一二。”

那人举起酒醰在他面前晃了晃,“要不陪我喝上一轮,我便告诉你。”

……………。

时光荏苒,光阴悄逝。青年仍旧避世索居,不断迁徙,所到之处造桥铺路,或有人知其名姓,未尝有人觅得他踪迹。

世间沧海桑田,唯独他容貌丝毫未变。又匆匆数年过去,青年结识友人不少,有性格古怪义薄云天的千年仙狐,有巫山水畔的灵巧绿衣少女,有德高望重的偃女族长老…,即使他从不缺同伴。但无人知晓,青年偃师为何经常看着月亮,眼神里流露出一抹深沉的悲哀。

“你真要这么做?”

是日,那友人如此询问。

“还请叶兄帮忙。”“忙是一定会帮,只是,这件事……”

两人齐齐站在一具覆盖了布幔的等身躯体前。向来潇洒过头的大汉子此刻却显有些踌躇了。他非人,能化为人形实因拥有千年修为,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事竟使他为难了起来。

“谢兄,此法凶险,你可要考虑清楚。”

青年淡雅面容下尽是不可言说的苦楚:“只怕我并无太多时间。”

“………。”叶姓友人闻此,似乎心下了然:“照你所言,你那师尊确实是个狠角色。”

“谢某抗命在先,已有觉悟。”青年话说得诚恳,面色亦无半点起伏:“只可惜这身技艺所传无人。此趟西行之前,唯望做好万全准备,不致抱憾。”

“唉……”叶姓友人叹气:“我再帮你想想办法。这几月间,你且去端木那里再行探索几番。”

“能识得叶兄,谢某三生有幸。”

只见对方不耐地挥手:“呿,别说肉麻话!”

………………。

这一次醒来经验与别不同,仿佛他只是睡了很长时间的觉。

醒来时,感觉自己正睡在一个有点摇晃的空间里边,眼前望着他的那人,和刚刚梦里的人影竟无二致地重迭了。他讶异地,猛然坐起身。

“你可终于醒来啦。我还以为我药下得太重,要真有什么闪失,我看我拿什么去还你那宝贝徒弟才好!”

“…………。”梦境里的人,这回真的出现在他周边了

“唉!百年不见,这反应也太冷淡了些。算啦!看来这几年间,你也没少受苦!”

“…叶……叶兄?”青年终于迟疑但完整地讲出这句称谓,连他自己都惊讶。

叶兄——也就是叶海,看着青年且满意的点头:“养神芝果然有用。”

“我怎会……在这里?”眼见似乎是一处船舱之内,各种珍奇古怪的装饰品布满了整个舱内空间。

“是你和我一起造的逐波舟,后来我还改造过,而你,八成已经不记得了。”

“…………。”

“你想问的恐怕不只这些吧?”

“抱歉…我的记忆……”

眼前那人挥挥手,一副知道了的神态:“我叫叶海,来自青丘国,是你在人界的朋友;而你,叫做谢衣,来自一个古老的神裔之族。很久以前,你曾经帮过我许多,跟你工作还真是快活。后来你出事了,我一直很遗憾,遗憾没能为朋友做点什么,但我总感觉你还会再回来。所以,我差遣了一只熟知你灵力的灵兽,时不时去巡巡你居所,待主人回家之时,它便会来通报我,果然,真没白等。”叶海得意地笑着。

“至于你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这状况…唉,还真有点疾手啊!”叶海搔搔头:“事关乎你一百多年前做过的事,使得如今你即便复生了,亦只剩半魂状态。逝者已矣,多说亦无益。眼下对于你最重要的,便是如何保有这半魂灵识,以待转机。”

“多谢叶兄…”青年起身,试着开口:“…在下脑筋…时常一片浑沌,对此间所有,皆不明了,犹如大梦初醒…现下…似有好转…”

果然是药效吗?青年觉得头终于不再晕了,思虑也似乎更为清明,可以流畅些说话,他感激地对叶海道:“在下惶恐…对诸位恩情无以回报…”

“唉!只不过给了点药,什么也没做啊!”叶海耸肩:“我是低估了你的状态,满心以为有法子治,结果,看来还是不行哪。”叶海咋咋舌:“对了,我懒得跟那小子解释那么多!便把你给偷来了,你那徒弟恐怕不放过我。”

“乐公子……”青年迟疑道:“乐公子待我极好,只是…在下有愧于他,竟对他无半分印象……”

“那是自然。”叶海叼起烟斗,“他是你另一半魂魄所收的弟子啊!”



***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谢谢小伙伴们!
36都用好多年了说关就关(泣)
以下更新目前进度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前传 第十章

乐无异跑过农作满满的田园区、晒满小鱼干的栈道。

终于在水上凉亭处,发现了偃师谢衣的身影——“谢伯伯!”

偃师谢衣转过身来,见是他,脸上一抹清雅恬静的笑。

“到处找不到你,就到桃源仙居图里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乐无异微微喘着气,跑到他身旁,笑着说道:“是这样的,再过几日,我们就要出发前往捐毒了,所以这几天,我和夷则都在打点这趟旅程需要用的东西!结果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嘿嘿!是这个——”

少年兴奋地打开一张图纸,眼睛闪闪发亮:“这实在太厉害了!谢伯伯您真的好厉害啊!我们可不可以乘着这艘『潜龙号』前往西域啊?要真能成的话,就太威风了!那个啥……简直是神作!…啊,我一点也没有夸大事实啊谢伯伯,我就是由衷的喜欢!虽然有点对不住馋鸡,不过,让它休息一下也好您说是吧……”

谢衣微笑地注视着眼前手舞足蹈的少年,那欢快的模样,真是有趣极了。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才开口说道:“乐公子谬赞了。能得乐公子欢喜,谢某亦十分高兴。然此『潜龙号』,乃谢某一时奇想之作,当中用及不少珍稀物材,即便平日,也非短时之内可以造成。况而捐毒之行在即,乐公子的理想,只怕是……难以实行。”

“哦…,那也没关系,我、我只是问问罢了,”乐无异看来难掩失望,但很快便又恢复了笑脸:“对了,谢伯伯,您在这亭子里做什么?”

“听你们说,是在这里发现了阿阮姑娘,所以我来此处看看,能不能回想起什么。”谢衣笑容温婉,“可惜并无所获。”

“那不要紧的,慢慢来,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想!”乐无异的笑脸如旭日朝阳般灿烂。“还有,谢伯伯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啊?”

谢衣点头:“记忆中是有过不少。”

“不愧是谢伯伯。不瞒你说,这可是我第一趟出门远行呢!”

“哦?”谢衣笑着:“那可要好好把握。”

“那谢伯伯与我说说你过往旅途经验,可好?”

“当然,如果乐公子喜欢听的话————”

池塘上水荷绽放,山林里处处桃花缤纷,洞天福地内永远四季如春,而身畔且有谦谦君子温言软语。一切美景,如梦若幻,少年只恨当时年纪小……

——竟以为来日方长。





带着怅然的情绪醒过来,才睁眼,正好对着那张还在沉睡中的脸。

笑了,他伸出手,悄悄拂上那张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脸,动作很轻很轻,压抑着,将万般心动皆藏匿于心底。只有老天爷知道他有多么感激,作了这么久的梦,头一次,睡醒了比作梦时还要庆幸。

因为梦见过去的时光,终于不再是折磨。

他知道他还要好一段时间才会醒过来,因此,他只是轻轻地、喃喃自语般地念着:终于找到你了,师父。

这一次,我要你好好的。



***



乐无异向太华山的诀微长老寻来太华后山一处清净山洞。

虽夷则自登基之后与他师父诀微长老已少有接触,但无异因昔时协调龙兵屿之事务,与诀微长老仍是往来频繁。真人性格极为大器,一听他有事相求,也没多问,便指点了一处境地予他随时使用。

趁着海市的朋友帮他寻物的这段期间,乐无异本想带他师父游山玩水一匝,来一趟江都品尝淮扬菜美食之旅,或者新丰畅饮醇酒不醉不归之旅,就因为无异以前听师父提过周游神州各地时的经历,心下十分向往。但又顾及师父体况,最终,竟只选择了桃源仙居耕读劳作日常之旅。

什么?太小气了完全不似定国公子该有排场?!——确实是的,但以他师父沉睡时间日久的情况看来,无异担忧之余,亦不想节外生枝。反正豪华之旅可待日后再补。

洞天内与世隔绝,仿佛在此,偷得浮生几日闲。

而他也要趁这难得的闲余时间,赶制一些先前所积累的欠债——无异答应了龙兵屿的凌凌,要带给她一些偃甲机具,若不趁这时机赶快做,再过几日,他恐怕再也无法实践这承诺。

仙居内的偃甲房腹地广阔,比静水湖更来得宽敞舒适,因此师徒俩可各据一角,彼此不互相干扰地进行创作——虽说现下情况看来似乎是有些倒转过来了——他的师父拿着一张偃甲图走过来,问他:“这一处,如此设计…所求为何?”

无异看着他师父,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亮:“为了控制力道,”他笑答:“以偃甲做为武器,杀伤力可以是极大的。但师父所设计的偃甲向来不喜以害人性命为目的,因此,在这里做了力道控制,虽可致残,但不至致人于死地。”

青年看了看那张图。“这是……我?”语气带点迟疑。好像有什么想讲,却又陷入沉默。

无异见状,便心有所感地开口:“师父,我想过了。”他正色道:“或许,道之所求亦只在于心。”

青年目光澄澈地望着他。

“这几年间,在我想以偃甲技术助人的同时,亦逐渐发觉——我所以为的助人之道,是否真是应当的助人之道?比方说二年前,我曾在江陵附近一处村落,帮他们搭建了一座自动灌溉耕作机,以解荒山村民们劳动之苦。但是,才不过两年,今年初,我行经当地,顺道一看,却见田地已然荒作………”说到这,无异似乎有些难过:“原来是耕作变得容易以后,村民无事可作,便成日聚赌,形成懒散风气,终于完全荒废农务。”

“……………。”

“这事让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待在静水湖居师父的偃甲房里,对着那些图卷看了又看。突然间,明了了一件事——”

无异看着他,又朗朗笑了:“荀卿也说过,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则天不能使之全。我和那些村民的道,虽然在某个时期开始不同了,但是他们和我都没有错。我也不该因为这件事,就退却助人的念头。这世间有着许多不同的道,这些道,必然有它们存在的意义。就像师父预先设计的这些图,即便你不知为何而做、为谁而做,但你总想着终有一天,会有适合的人需要它们。在执行的当下,你便已成就了你的道。”

“……………。”

“所以这‘道’是没有好坏分别的,不管何时,都只是在成就自己当时心中所愿而已——对吧?师父。”

青年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说话。良久,才回一句:“乐公子所言甚是。”

“所以,对我而言,无论任何时期的师父也都是一样的。”无异又补上这一句。然,青年却似有些难为情,抓着图纸便离开:“我去帮你削些木头。”

这一日,无异自外地带回一些偃甲材料。甫一踏入仙居图,就闻到一股烧焦味,他循着味道出处,赶忙探去,事发地点竟是灶房!

无异大骇,是谁趁他不在时候动用这里,难道是……?!才想着,身畔忽然递来一碗羹状物,无异惊讶地看向持碗之手的主人——是他师父!

青年嘴角微微扬起:“池塘…收了些渔获,灶里也还有些米,我见乐公子日日奔忙,又要料理伙食,所以……”

无异觉得自己僵如化石。

“我在龙行客栈时,也…见过厨子料理,我想…应是可以……”

见他师父那开口维艰的难堪模样,无异心一软,豪气地一举抢下他师父手里的碗:“难得师父肯为我下厨,我是太高兴了!真的…”

他盯着那碗不明物体,挣扎了一下,心说,自己应是想太多了,毕竟经历过那么多事,师父也有所改变,应该已经不同于以往了才对。

于是从容就义般,仰口一倒。

青年微笑着,眼神中似有欣慰,“怎么样?”

无异一抹嘴,眼眶似噙着泪,赞叹似地脱口喊道:“简直……太、太美妙了!师父…”

“还有一锅,我…我再给你盛去。”

不………………!!

无异在心底默默呐喊着……为何人即使连记忆都没有但基本技能还是一样的啊啊啊啊啊!



***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几日后,海市的朋友蜃精传来消息:说找到了引魂玉,现存最容易得到的一块在神秘的昆仓之丘,另一块据说则在旧宛渠国遗留下来的宝库里,现位于东海里的咕噜湾。依地理状况来看,当属咕噜湾最容易到达,可是持有者为夔牛族的洪通族长,据传是个十分难缠的家伙,交涉不易,得要无异自己去解决。事不宜迟,无异当下马上决定前往拜访一趟,于是乎乘着他的得意作品“招财进宝号”即刻前进咕噜湾。

类似明珠海的奇妙水下境地,无异早已往来过不下数次,但此地陌生,为免师父卷入意外纷争中,无异又把师父“请”回了桃源仙居。

潜进咕噜湾,招财进宝号在一处礁底停妥,带着蜃精那儿买到的沙棠和自己随身携带的仙居图,无异便独自进入咕噜湾内部。此处与明珠海幽静梦幻的景致又有不同,各种罕见色彩瑰丽纷呈,十分有趣。

一路到达最底层。沿途除了零星鱼族,其余精怪少见,无异这个人族突然出现在这里,显然十分引起注目。“嘿!小兄弟!”

无异喊住的是不远前方,一只身形极瘦小的夔牛:“小兄弟,我想请问你…”

一看有人族出现,小夔牛似乎十分惊惶,立即要躲开,无异连忙喊住!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来问路而已,我想找你们族长,一个叫做洪通的夔牛长老。”

幼小的夔牛盯着他看,眼神中充满恐惧和猜疑。不知是否不识人话?一直紧闭着嘴不肯开口。

“呃……”无异挠了挠头,“对不起啊,我真的没有恶意。啊……对了!”无异灵机一动,从怀里掏出一颗偃甲蛋:“你看看这个,这是很好玩的东西喔!用这里…顶顶看!来……”无异亲自示范了一遍,把偃甲蛋顶在头上,又抛又甩又接,偃甲蛋瞬间打开又合起,变化出了花、鸟、蜻蜓等对象,次次都不一样。

小夔牛眼睛果然亮了。

“这个送给你,好不好?”无异笑嘻嘻地献上那颗偃甲蛋。

…………。

从古至今,任何形式的贿赂都是有用的。无异在那只小夔牛的带领之下,终于见到了他们夔牛族的族长洪通。

嗯嗯…从打扮上看来是有些许不同,稍微贵气厚重了些。那么,这应当便是族中大老无误了。

无异极诚恳地说明了来意,希望能以同样有价值之宝物予以交换。却见那只大夔牛十分不屑地,别过了头——

“人类!呼呼~像你们这样的人类我见得多啦,只懂得予取予求,自私自利!呼呼~丝毫不尊重其它族类的存在!你们人类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呼呼~~你们向来只会在有困难时来要求我们,其它时候还不是把我们当成妖怪?呼呼~一旦对你们没有用处,就一脚踢开!”

“是有这样的人没错…”无异被说得脸青一阵白一阵,偏偏无可反驳。

“呼呼!那你还不快滚!!哼!”

“不…,夔牛族长,我还是想说,就算有些人类确实不怎么样,但人族当中,还是有为数不少的好人,您或许可以试着来往看看……”

“族长…”刚才那只小夔牛怯生生开口了,原来它识得说话:“其实那个东西~对我们也没有用~不如~交换一些好玩的东西过来……”

洪通族长斥喝:“废话少说!快滚!延机延棋延晓延旱洪十洪九洪八洪七洪六洪五洪四洪三洪二!送客!”

“喂……喂、喂…”

一群小夔牛听命簇拥而上!将无异团团包围住,十几只夔牛一齐发出奇怪的声音:“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像是某种莫名其妙的仪式,又像在舞蹈,顶弄推挤之间,便将无异整个抬举了起来!

“喂.....你们...”

无异扶额,只好运输真气稳住自己,不使它们能够抬得动,又怕用力过大——以这些小夔牛的功力看来能力恐怕连他百分之一都不到,他一个出力不当都有可能重伤它们。

就在混乱之中,无异怀里的桃源仙居图被挤了出来…。

“你们……听我说!停下!…你们……”被簇拥中的无异叫唤却没人搭理。一众小夔牛推得气喘嘘嘘、而这人依旧在原地文风不动。洪通气得大声吼叫:“快把他给我抬走!抬走!你们都没吃饭是不是啊!呼呼!”

无异也跟着大喊:“我说!你们也听听我的话啊!——”

此时,滚落一旁的桃源仙居图上,忽出现一阵烟雾,一个人影突然从中窜了出来,而他所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副乱哄哄的景象。

一见无异被困,他即不假思索冲向前,想要拉出受困在夔牛阵当中的无异——却是这时迟那时快——那族长见一干小兵全是饭桶,忍不住冲向前来,正巧碰到这半路杀出的援兵!它遂使劲夹住他往旁边一挥……

“住手!”

无异看清来人却是已来不及!眼见青年身上迸射出一道绿色光芒,颓然倒地。

“师父——!”

无异狂喊:“住手!!都给我住手!”他迅速使力,弹开绊在他身下那堆夔牛。

不及顾看他们状况,便急急冲到倒卧的青年身旁,睁着一双发红了的眼睛,瞪视着周遭夔牛群:“伤我无所谓…”他赶紧抱起他,“但若伤了我师父,我会跟你们拚命!”

全场都被眼前这青年瞬间腾起的杀意震慑住。一时无语。

片刻后——

“这是……你师父?”洪通族长问。

无异正在查看他师父的伤势,好半响才回他:“正是。”

“可我听说,你们人类的师父都是很厉害的角色,怎么这一个……”洪通啧啧几声:“看起来,不怎么样!”

无异瞪他一眼,面色冷然:“我师父他重创在身,好不容易才捡回这条命…。我向你们求取引魂玉,便是为了救我师父!”

那语气之严肃,令洪通不敢再多嘴。

无异看着怀中的人,神色转为哀戚。“其实你们说得没错,大多数的人类自私贪婪、而且欺善怕恶…”

洪通吹吹胡子,一副你看我就说吧的样子。

“那是因为相较于六界的你们,人类的肉体凡胎确实…太过脆弱了。我们当中有些人要修练许久,才能与你们有一般长的寿命,有些人要奋不顾身牺牲自己,才能为别人挣得一点存活空间……”

“……”

“如果有人类因为无知而伤了你们,我想代替他们向你们道歉。”无异垂下眼。“伤了你的小伙伴们,也很抱歉。至于引魂玉的事…我会再另外想办法,告辞了!”说着,无异便抱起他师父,站起身。

“喂!你等等……”洪通喊住他。“你…你说!你是为了你师父?”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前传 第十一章

“起来。”

浑沌的世界里,冥冥虚空之中,青年听到一声叫唤。

——是在喊谁呢?

他睡得太久,重新凝聚起意识是极度费力的。

“年轻人,快起来。”

女子轻脆的音调持续呼唤着。他努力聚起神识,茫茫中,看见一容貌可爱的清丽女子,与他同处这一时空当中,只见她周身充满淡绿色光晕:“你身上的灵气是属于神农神上一系的,你也是神农一族的吧。”

当日古墓崩坍情景忆起,是女子张起了一方结界,将天与地凝结于此一瞬间。

模糊地有种意识,使他张口唤出:“神女…”这名字。

女子又开口了:“谢谢你,陪我最后这一段时日,可是,你得走了。”她面容平静,微笑着。“今晨地动,已将此地结界完全破坏,我仅存的灵力也将要消失殆尽。”

他不是很明白她说的话,因此只是看着她。

“你是个很温柔的人。”她神情有些悲伤,说道:“你跟他好像,真的好像,连气质也一模一样。我几乎都要以为,你就是他了……”

“…………。”谁?

“啊,对了。那个男孩子,他一定会来找你的,”女子神色俏皮:“我的灵力只能够帮忙你到这里了,就当作……是我留给这人世间的最后一个礼物吧!其它的,就交给他去忙了。”

他重新回到肉身,虽然仍旧是他的身体,但感觉似有什么不太一样——那种受蛊虫支配的感觉已全然消失,脸上属于傀儡的魔纹亦已去除。这身上无数的内创,正在愈合当中。

“你呢?……不走?”

她摇摇头。“我早已失去了能承载这魂魄的肉身凭依,而凝聚百年天地灵气而成的露草之身,又仅能维持短暂时日,哎呀,我已经到头了。”她仍是笑着,但那笑容里却掺杂着几许悲伤。“不过,能以露草之身经历人世,这几次人世都很好玩,我没什么好遗憾的。”

又是一阵剧烈摇晃,碧绿色光圈在他眼前乍现,收束,消失——

最后的记忆是女子清丽的笑。

“永别了。”



***



万万没想到窍门是师父。

洪通竟然因为无异的“动机和其它人类不一样”这种难以捉摸的理由,而决定无偿将引魂玉送给无异。

意外得到了引魂玉之后,无异怀着深深的感激,也回赠他们几个偃甲蛋,向一众夔牛族人鞠躬道谢。但由于心系师父状况,无异便不再做担搁,而决意速速返航。

离途中,一只小夔牛送他离开夔牛部族,这便是从一开始便一路领着他的那只小夔牛。那小夔牛跟随他,直直走到了潜舟边,直到望见那船…“呼呼!”

华丽又眩目的招财进宝号,显然让眼前的小家伙完全看呆了!只见它惊奇地望着船身,呆看良久。无异先将师父抱进船舱里,再步出来和它道别。

“很棒吧?”无异指着自己鼻子,笑说:“全都是我做的!”

“呼呼~~~~呼呼~”小家伙围绕在船旁边,兴奋地绕圈圈,呼喊着意味不明的词语,无异心想,那应该…就是表示高兴吧。

“刚才对不起,有没有伤到你们?”

“没有,我们会『滚滚』,冲击来时,可以很快滚开。”

无异失笑:“你叫什么名字?”

“延枚。”

无异眨了眨眼睛:“好。我叫乐无异,等哪天,你有能力化为人形上岸了,记得来找我。”无异摸摸它的头:“我教你做!”

招财进宝号终于完成使命,驶离水下之地。

船舱里——

青年醒时,见到的是旁边端坐着一个板着脸孔鼓起腮帮子的……他的徒儿。一刻间,竟有些心虚。

果然,他的徒儿才开口,便是满满的兴师问罪:“为什么离开仙居图?自己跑出来了??为什么又不顾安危想要救我?”

青年讷讷地答:“我在仙居,听到你们叫喊,我想,应是你有危险了…”

无异的脸逼进他:“即便这样!师父也不能够出来!所有场面我都能应付的,你的安危远在这一切之上!”

青年皱起眉:“要我看着你赴险?”

“我………”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师父……可是,岂有反过来师父受弟子保护之理……”话音未落,即被用力地搂进一个怀里——

他的徒儿将头枕在他上方。紧紧抱着的胸膛中,传来了热烈的温度。“有的,你保护过我……所以现在,应当换我来保护你。”

发鬓厮磨,引来一阵阵面酣耳热。青年不甚自在地,提问:“以前…我们…也经常这样?”

“嗯。”生平第二次说谎,又献给了师父。

“可是……”青年困惑地又道:“我梦里,也有一个,被我称为师尊的人,可是我和他,并不会,像这样………”

无异闻言,赌气似地搂得更紧,在他颈间磨蹭嘟哝:“确实不一样。太师父是太师父,我是我!”

“………。”那,像这样……师徒间的…拥抱是对的吗?好像有哪里不对,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无异松开他。

近距离对视着,无异捧起那张还在困惑中的脸,凝视半刻,几乎要无法控制内心的情动。但最终,只是在那轻蹙的眉心轻啄了一下。



***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前传 第十二章

在昏迷了整整一昼夜后,他的师父终于幽幽醒转。

“师父!”

未曾阖眼的无异见到那些微反应,即刻跳起:“师父…师父你觉得怎么样?听得见我说话么?有没有哪里疼或者不舒服的?要不要喝水?”

他师父望着他,眼睫间似有轻颤,双唇一开一合,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才终于开了口:“……乐…公子…”

仍是这声叫唤………。

无异有些失望,但仍不灰心,连忙端来水杯,抚着师父的背让他啜饮些水。都说了他不在乎他有无记忆,身体能复原才是最紧要的。

“我……是怎么回事?”

“哦,”无异解释,“师父的身体不好,我请示了南疆的巫祝,学了些方法来帮你调治,之后,您应该不会再犯怪毛病了。”无异笑着,选择避重就轻地回答。

他的师父没应声,又闭上了眼睛。

无异细心打理一切生活琐事。师父好不容易才清醒,一切总会慢慢恢复。

两人隐匿于此,在静水湖居处这段疗伤养病期间,简直像是遗世的时光。无异已做好长期抗战准备,打算日夜看顾,还托闻人找来百草谷最有效的固本培元补药。自身的伤痛倒是完全置之度外。

师父隔日又醒过一次。他的师父醒得少,睡得多,不知是否哪里出了差错,且醒时总是迷迷茫茫望着远方,就这么呆坐着,直至夜晚。无异也陪他坐着,然而,除了无异偶尔喳叨几声以外,师父大多时候是无声的,偶尔师父看他一眼,眼神中似有什么,但无异读不出。

尽管如此,无异仍一径殷殷看护。

“师父,粥煮好了。”

两人守在这湖上小屋,与世隔绝。朝夕相处之下,更令无异产生出一种错觉。

这世上好像就只剩他和师父。

不过,即便这样也无所谓,他的师父前半生历尽辛苦,早该退享清福,以后两人便这么隐匿着过活,晴耕雨读,有何不可?光是勾勒出此副美景,就令无异心生向往不止。莫说他年纪轻轻不思上进,去年初助夷则夺嫡上位过程中,已遭遇太多恶事,令他深切了解到自己真不适宜官场斗争,因此待夷则入宫后,他便连官也不做,选择继续浪迹天涯去。现在找到了师父,从今而后隐居在此,远离所有江湖恩怨是非,师徒俩更可以时不时来个比赛,看谁能造得出跑得最快飞得最远的偃甲兽……以前他不敢说能赢师父,现在可不一定了!想到这儿,他不自觉笑出声来。却随即又想到,现在的自己即使造出偃甲也无法驱动了,不由得有些黯然神伤……。无异就这么一个人坐着呆想,脸色忽悲忽喜。猛一抬头,却发现他的师父正在看着他——

“怎么了,师父?”无异问。

他师父只是望着他,却没说话。

时序已近冬天,湖上的气温偏低,有些清冷。无异裹着毯子,挨近他师父身旁,有感而发地道:“师父,我真的是幸运星呢!老天爷对我实在不薄。能够像现在这样和师父在一起,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凝望着他的眼神真挚而热切:“再要不了多久,师父一定能全部好起来。到时候,师父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师徒俩此刻在席地坐在卧房内的草席上。

无异在房里摆了几个瓮,放进烧过的木碳,草席上摆了个吹风的偃甲,帮助湿发快些荫干。师父方才才去了趟仙居里的温泉,浸过一回,整个人气色红润许多。此时的他,一语不发地望着无异。

而无异也看着他。

青年偃师的长发未束,成片地飘散在脑后。衣领微敞,颈肩处的锁骨若隐若现。这样的师父无疑是极具魅惑力量的…无异顿时不知目光该往哪儿摆。他有些难捱地,起身道:“师父,我帮你梳梳头发。”

未待应允,他即起身绕到师父身后,执起一把檀木梳,从发尾渐次分段梳上。

然目光却无法控制,总流连在裸裎的颈项间。那黑发、那领口…,不断传来浸沐过昙花香的气息,隐隐地,某种不知名的欲□望被撩拨起。

“师父…”

年轻的身体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刺激,体内仿佛有什么正在叫□嚣着没有出处,整个身子都因此而发热了起来。

终是忍不住,无异将师父扳过身来,面对着面。

这是他朝思暮想之人,这是把世间最奇妙事物带给他之人……他花了大半辈子,只为了追寻他!

在那幽静的眼神中,无异只看得见他自己……他迷乱了。脑中仅有个着魔般的使唤——“想要!”

他再压不住心中疯狂翻滚的欲□念,伸手,将那彷徨的脸揽近自己,就着那微张的唇吻了下去。

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样,他的师父竟没有推开他——似乎亦被这举措吓得浑身僵直,那一瞬间连动也不动。

无异更欺近他身子,进而将他整个人拥紧,扑倒在地。唇齿撬开他口舌,狂乱地吸□吮、固执地舔□舐,舌尖缠绕上来。双手更不安份地探入他衣襟,忘情的抚摸。

身下的人开始抵抗。然无异已被滔天的欲□念所绑缚,意乱情迷的他,只是箍得更紧,吻到几近窒息,津液流出,才转移阵地到脖子、肩胛、胸膛。他扯开了对方的衬衣,一寸一寸吸□吮那细腻的肌肤,年轻人的动作迷乱却又执着,一切仅仅靠着强烈本能驱使。“无异!…”蒙眬中,好像有什么声音窜出,然而此刻的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两人间层层阻碍的衣衫被剥开了,无异凑上去又是一阵狂热的啃□吮□肆□虐。少去了遮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身下的人明显一颤,终于开始使劲挣扎,却在受制的姿态下抵不过蛮力而显得徒劳。

青年仿佛这才从震惊的情绪中惊醒,眼前的少年不知何时竟变得力大无比。衣衫被扒□尽了,连最脆弱的地方也裸呈在对方眼前,少年紧盯着他身□躯的双眼,如血染般赤红,犹入疯魔……

“啊………住手!…”

一阵强烈抽□搐,他的分□身被紧握了,从来没有被碰触过的地方就这么和对方硕□大奋□起的□欲望紧贴着、灼□热地捋在一起……那交□缠的炙□热感,令青年羞愤难当,他只能别过头不想被看到难堪的表情。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觉自下腹升起,那些躲不开的热烈的吻、前所未有的酥麻感,都让他忍不住颤□栗!来不及呼出声呐喊……无异的嘴唇便又封住了他的…。

“不可……”

无异听不见身下人的呼喊,任凭抑止不住的气血上涌,全身麻痒却找不着解放点,头疼欲裂。奔流的血液在暴冲着,仿佛就要撑开血管,脉搏的跳动也越来越响,狂燥得像是整个身子都要炸开——

滚烫的气息忽而转为湿热黏腻,鼻间、唇间都尝到了血味。

被压在身下,仍保有一丝清明神智的青年蓦然一震,定睛看,那张火热紧拥着他的俊朗脸庞上,眼上,鼻上,耳上……竟汨汨不停流出血来!

青年惊醒般回过神来,狠下心,使力推开眼前人。腾出一只手,指尖结印,念了个口诀。

无异终于脱力,翻眼,昏厥过去。

青年仍喘着气,拾回周边衣物穿上。看着横躺着的人儿脸上,满是血污。

“…………。”

他抬起手,擦拭那张俊脸。

“傻……徒儿…”

青年——谢衣,如此呢喃道。



***



迎面吹来微凉的风。

他伫立湖畔,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心说如果一直都这般平静,那该有多好。可惜事与愿违。

回忆太过残酷,自他醒后,分分秒秒、时时刻刻纠缠着他。



上一秒的他和煦如春风照人,将一只偃甲鸟交到一个可爱孩子的手上;下一秒的他以利刃斩人于手下,血溅一身。

好像在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很多事,却又宁愿自己什么都不明白。

——“你再用刀指着小叶子,我就烧死你!”

是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冷酷地揪紧了那个惊慌的少年——少年绝望的眼神满是悲恸,只差一点,就只差一点点……连那少年也要被他手刃于剑下…。他对少年说:“若被刚才那一刀杀了,于你而言,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少年一直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于此不久之前,他曾挡在少年面前,向着欲对战的一干人等,温言劝道——“我等擅入圣地,于情理有亏,各位合该愤懑。只是这位少年乃是在下弟子,中原人视师如父,子不教,父之过。狼王有何指教,在下愿代弟子领受。”

他对着那脸红的少年,说着:“好徒儿,这才乖。回头为师给你补见面礼。”

然而,又并不很久以后,他淡漠地对着他,冷冷说道——“你们活着,有意义吗?欢笑哭泣,有意义吗?把我当做谢衣,有意义吗?春秋轮回、枯荣流转,又有什么意义?”

………………。

谢衣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



闻人羽踏着急促的步伐,甫从练兵场结束新兵的操练后,便匆匆忙忙奔向谷外入口处一处营房。本来接到传音偃甲鸟时还因为震惊而有些置疑,现下小兵来报,有人来访,竟是那“友人”此刻已亲自来到谷外等候,更令她意外不已。虽然百草谷本就罕有来客,但今日来的这位,是她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谢前辈!”

一见到那玉树临风的身影,闻人羽便直接喊出来了,诧异之余,忍不住激动——这回她没有多想,因为眼前所见这身风骨…的的确确就是记忆中温煦的长辈!闻人羽双手作揖,不敢置信地直视着眼前人:“谢前辈,真的是您!”

“闻人姑娘。”

谢衣浅浅地回了个礼。

闻人羽高兴地道:“太好了!谢前辈能够恢复如常…真的太好了!无异呢?怎么没与谢前辈一起?”

谢衣闻言,却阖起了眼。像思索着什么般,片刻后,才再睁开。

“谢某便是为此事前来。闻人姑娘,有件事,谢某想恳求你的帮忙……”

闻人羽看见谢衣的表情,似有所感,静静点了点头。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



闻人此次显然下定决心,坚持无异将伤养好,才将师父的下落告知与他。在闻人的强势下,乐无异随同闻人去了一趟百草谷,求助墨家一位医者救治。

然蛊虫已深种,加之身为宿主的无异身体异常虚弱,墨家医术亦只勉强制住了蛊毒的活性。为养伤,无异留在神农架一处道场,静养月余后,便独自前往纳桑灵谷。再待下去,丧失灵力因而复原过慢的体况,必会使闻人起疑,而更加担心,他只道南疆的朋友已找到解蛊之法,闻人恰有任务在身也只好放他先去。

早前与傅蓉联系时,他已得知傅蓉与阿南德均获罪软禁中,不得踏进神殿一步。阿南德虽处处想方设法为无异解毒,但法力亦失的他,现阶段靠自身能力无法解蛊,这些时日以来,他多方探寻,最终觅得一种解方。此种解药,能根除难缠的蚀心蛊虫,只是毒性极强,且复原耗时甚久,待完全恢复正常体况,少则六个月,多则三年,在此期间,需完全断绝所有欲念。

三年……

这几年间务必请乐公子好好休养……阿南德如是说,那语气几乎是恳求了。无异乍听这期限,只觉恍然,偏偏在这种时候…难道,是因为他对尊敬的师父动了龌龊的念想,这是对他以下犯上的惩罚……?有那么一刻,无异不禁想着。虽然一切他都不在乎,他只心痛于师父的避不见面。

所有人都可以否定他的情感,唯独师父不能。若连师父都嫌恶的话他不知该如何自处…属于他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那一块将会分崩离析。他想着,师父只是一时无法接受,他愿意就此收敛住,他甚至愿意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不近身,不动念。

解蛊事毕之后,无异终于从闻人那里得到了师父的下落——师父留于纪山,处于闭关静养状态,只交待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自那之后,师父再也没回过静水湖。无异不是没想过师父人可能在纪山,但身子状况没好转前,他不敢奢望师父见他。

由于不能运功加速,入山过程比想象中还要艰辛。他百般困难才进入到纪山深处,一阵苦找,却遍寻不着师父故居,他凝望着熟悉的山头,突然间恍然大悟,之所以找不到是因为——师父的故居屏蔽起来了!

然而,此时灵力尽失的他,根本破不了纪山故居的法术屏障。



一只大鹰忽然袭来,飞近无异身旁,停在他面前的枝桠上。无异一看,竟是只偃甲!

一眼即知,那是师父的技法。他立刻趋前伸出手,要引偃甲鹰飞到他跟前,怎知偃甲鹰竟只是停留在原地,似乎正在看着他,却一动…也不动。

“师父……”

偃甲鹰仿佛直视着他。

“师父…弟子……”无异朝着那偃甲鹰跪了下来:“弟子已知错!弟子从今而后必定谨守礼节,绝不逾矩,求师父回来!”

偃甲鹰仍然只是看着他。

“师父——”

待他不知叫唤了第几声之后,偃甲鹰终于跃动跳起。翱翔天空盘旋了几圈后,飞回他面前。突然一个轻微爆破,偃甲鹰破散开来,竹片部份立即拼合成为一卷竹简,直直落在他跟前。

他拾起一揭,竟是张偃甲图。

那只不过是只最原型的偃甲鸟构造图,跟他当年七岁时收到的那只偃甲鸟,一模一样。

图旁边书有一行细小文字:“为师惟望你成为通天彻地之偃师。”



偃甲鸟……成为偃甲鹰——是吗?



无异胸中激动,颓然跪倒在地。他已然理解师父心意,只是心中极度悲怆,不知何解。他一手紧紧握住竹简捂在了胸口,伏在地上,脸上流淌下两行液体,无法抑止。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世间最痛,莫过于有挚爱之人,只惜永远得不到这挚爱之人响应。然而这份情感……

苍天悠悠,曷其有止。





<前传完>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偃歌行/正传





00 序章



“这里可真是隐居的好地方,你说是不是啊?威六。”

远望山巅,男子捻须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身畔的梁渠兽立刻靠到了他腿边,蹭着他,与他同一视角,俯瞰着山脚下。

这片区域之地势皆属丘陵,群集成峰,山形虽不甚高,但一眼望过去一片绵延,小小山头层峦迭翠,分不清楚哪座是哪座。

山间只闻鸟叫虫鸣,恬静悠宁,远离纷争,确实令人心生闲适之念而想长此以往。只不过,他这好友,也窝腻得太久了些。

不消一刻钟时间,男子已进到其中一座山峦的深山内部,沿途偶遇一些偃术机关,但对于他这半个偃师来说只不过都是些下酒菜。越行至一处山谷处,只见他掐指一算,啧啧几声,伙同他的灵兽提步再往东南方位飞跃数十丈远,立定,再伸出手掌,一个拨画,不远处前方赫然出现一座突兀大屋。

他注视着孤立于山谷间的那独栋大宅院,得意的笑了。

房子的设计就中原地区的屋宇来说,概念仍是相当新颖的;高耸而两端翘起的屋梁挑起庞大的格局,采用千年不腐的紫檀木,整体设计典雅,显得高端大气,前有农地、旁有水车,生活机能一应俱全。只是这明眼人一看即知,房子四周围还藏有不少机关,显是生人勿近之意味。

他来到那房前的大院,却也不叩门。取出腰间一壶酒,便席地而坐。

身旁的灵兽梁渠对他“嗷嗷”叫了几声。男子啜饮一口酒,撇嘴道:“反正他也不想见我!我何必自讨没趣?”

梁渠垂下头,趴在主人跟前。

“算了算,竟然也都快三年啦。说不出来,就是不出来!这人心肠也真是够硬,是不是啊?威六。”

男子叹道:“我是无所谓啦,反正跟他也不怎么常来往。只是可怜了他那个徒弟呦!千辛万苦救回他一命,最后还落得这种下场,虽然…我是不晓得那徒弟怎么办到的。我就想着!我要是他徒弟啊,肯定就跟这种师父断绝来往!…咦,不过,这好像正如他所愿哩,啧啧。我老想着这师徒俩欠我一席酒,正要找人讨债去,虽然时间是隔得有点久啦,我贵人多忘事嘛,怎知,一到静水湖,这两师徒都逃得不见人影!”

静寂山间,只有男子一人的叨念声,四处回荡着。

“哪,你说,是不是很过份?”男子再啜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我瞧那静水湖的住所竟然还埋了一层灰,乖乖,这肯定有事!我心说,不晓得那个徒弟究竟跑哪里去了!后来啊,不小心在那个什么地方遇到……那个什么……咳咳…咳………那个……”

话说一半突然停下,男子状似被酒呛到,连忙又大口灌了几口酒吞下:“唉,威六,你瞧瞧我,人真的老咯!记性就是不好。”

梁渠“嗷嗷嗷”了几声,似是回应。

“所以有些话不说不行,免得我全忘光光!像是那个什么来着…?喔,对了,那个龙兵屿!据说烈山部人都在的那个小岛,那里好像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听说他们现任的大祭司逃了!唉呀,这烈山部族人还真可怜,命运多舛啊!故乡都没了,好不容易换了一处地方住,以为从此能安稳生活,繁衍生息,谁晓得呢…………什么什么?你说干你何事?!哦,确实也对,逃掉的人最轻松啦!什么都可以不管,难怪中原人都说管它啥三十六计兵法~~~逃,跑!才是最高明的!咦………”

木门“咿呀”一声,开了。

从屋内步出一素衣白袍、面容俊逸,如同神仙一般高雅出尘的青年男子。他向着门外坐着的男子拱手作揖。“叶兄,请起身。”

“哼。”坐地上的男子瞧了他一眼,蛮横道:“我偏不起。”

青年态度委婉,面无愠色,却似有些无奈:“你压着我种植的‘小叶子’了。叶兄。”

灵兽梁渠也跟着叫了几声。

“………*&%#@!”男子只好忿忿地起身。“你们两个~这态度是几个意思?!还有你那草的名字是啥意思———”



天暖气清,时值末春,屋前的桃树刚刚结了果。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07 七

是穆沿!

“乐使!”

身手相当利落的穆沿解决掉那人之后,面有些微愠色地,对着无异开口:“乐使!您为何没有知会属下要来此地?”语意有些焦躁。

无异抓着头:“我……”心里腹诽着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啊……

“如若乐使有任何意外,属下如何对陛下交待?还请乐使珍重自己,莫再仓促行事!”

“这……好吧,你先别气,下回叫上你就是了。”无异自知理亏,只得赶紧转移话题:“岛上确实有些问题。先通令全屿,近日内尽可能少用水,待我厘清水质问题再说。”

穆沿问:“乐使是如何知道……水有问题?”

无异正在探看地上昏迷者的身体,似乎没听见穆沿问话,只见他一一掀开他们外罩的黑衣,发现里头同样穿着黄衫。他翻开外衣扯出一看,衣角上绣有某种没见过的陌生图徽。他问穆沿:“你见过吗?这是哪一家的?”

穆沿看了一眼,就道:“属下不曾见过。”

无异随即撕下那衣角,收进怀里。“把这些人处理一下。我要进堰闸下方探查。”

“是。”



***



乐无异返回住处后不久,凌凌即捧着木壶找来。下午她来找过无异但扑了个空,只好折返改去纺织园,在园里和其他姑娘闲话时,忽然闯进一只木鸟绕着她飞,她抓下来一瞧,竟是她不久前才交给客栈神秘人士的那只偃甲鸟!于是,她立马决定来找无异炫耀。

却见着他伤痕累累的一身,凌凌忍不住一阵怪叫。“你跟谁打架?这岛上竟然有人敢打你!————是打输还打赢?”

无异白她一眼。“不碍事,都是些皮肉伤罢了。”

“不行!得找奂姨来!”说着,那女孩登登登地就又跑出去了。

无异疲惫地往椅子上一坐,将手里一只破裂的陶罐碎片放到了桌上。

案桌上,有个木壶,似乎是方才凌凌遗留下来的。无异拿过来,定睛一瞧,突然间一震,似乎非常激动,眼里又重新现出耀眼的光采!

凌凌拉着离奂再度回来时,看到的,即是满桌散落的零碎对象——她带回来的那个木壶,竟被无异肢解得只余片片残骸!正伏在案桌上绘制图卷的无异不理会她的惊叫,只把一张图塞给她:“拿去找樊先生,请他按照上头所需的材料做准备,尽可能多一点,愈快愈好!”樊先生是现今烈山部人当中最为精通偃术者,交给他必定妥当。

“乐公子,先歇会儿吧,我帮你上药。”识医术的离奂熟稔地在一旁铺好席垫,摆上药罐,取出几块敷布。

无异除去外衣挽起袖口,忽然想到什么,问:“代理大祭司姜恒,是个什么样的人?”

离奂还没有开口,凌凌即抢先道:“听说,是个目无法纪气焰嚣张的人!虽然接下大位却无心公事,藐视王法,还有啊,听说前任大祭司的死跟他有关——”

无异制止她:“听说,听说,到底听谁说的?”

“纺园里头大家都这么说的啊…”

无异支着额头:“我不要道听涂说,我想知道真实跟他接触过的人的想法。”

离奂开口了:“姜祭司很少露面,非祭司的我们平日也难以得见,若说真实接触,我们还真没有任何想法。不过……”离奂幽幽说道:“最适合带领烈山部之人,在离奂看来,仍然只有前破军祭司……谢衣前辈。”

无异的手臂抽动了一下。

看着无异明明触动了伤口却仍强装若无其事的模样,离奂悄悄叹了口气。谢衣这名字,多年来一直是她和乐无异之间共通的话题。她和离珠姊妹俩一直十分敬仰谢衣,她虽不若姊姊那般曾经站在敬重的前辈身旁,但始终是忠心的支持者。她继续说着:“若谢前辈尚在………”

“凌凌!你怎么还在这里?快去!”无异突然出声使唤凌凌,打断了离奂。“快去。这是能救命的偃甲壶,务必请樊先生尽快制作。”

“哦……。”见无异表情十分严肃,凌凌也不好再开玩笑,她拽紧了图纸,欲出门之际,仿佛想到什么,又折回来,将袖袋里另一样物品掏出来给他看:“对了!那个客栈里的人,你不是要我让他看那只鸟吗?他要了去,却又修好飞回到我这儿来了!这是表示他要送给我——他要送给我的,对吧?”

无异却即刻接了去。凌凌忙喊:“喂喂!别又拆了!”

一时静默。

只是凝视着那只偃甲鸟,无异眼神中却有着旁人所不能理解的凄楚和深沉的哀伤。“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又是什么意思啊?诶——诶!你——”才喊着,只见无异就动手了——他将那偃甲鸟的两颗眼珠子拆了下来,摊开,竟是两小坨羊皮。

只见那两张大小不及手掌的羊皮上头均绘有图文。一张是绘着一只龟,龟形无甚奇特,只在龟壳上有个乾卦,乾卦最下方那一横旁边有一小点,龟的左下脚画了两节,最后一节整只涂黑。另一张图则全是一些不知所云的符号,只能辨得中间有个十字,周边另有四个奇形怪状的图标。

外人可以不懂。在众人眼里这只是一堆没有意义的符文……对无异而言,不是。

“岛上现有一批异能人士入侵,他们亦使用法术,而且非常强。”无异这一开口,凌凌和离奂都吓了一跳。“若传信中使用法术,将会被探查出,于是这藏卷法是机关术当中最简单、亦是最会被人忽略的一招。”无异说:“这几天都别去甘城客栈!初九之时……再过二天后,他们将会有所行动。”

面对两个吓呆了的女子,无异继续说道:“今早我去西渠,在那里遇到了埋伏,水极有可能被下了毒。”他指指桌上陶罐残片:“只找到这个,上头有残余粉末。尚不知此毒会产生何种后果,先赶制这偃甲壶暗里传送,将伤害减至最低。默默地做,切记先别声张……”

凌凌问:“为什么?”

“我怀疑有内贼。”无异说:“岛屿四面八方皆布有结界,即便对方是一群法力高深的境外人士,想完全不露痕迹地进来埋伏一段时间,从未被发现,绝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还需先熟知烈山部人体质,方能制造出有效对应的毒药,这一切,除非里应外合,否则难以办到……”无异面色凝重:“而且这个人…必不是平民。”

凌凌瞪大了眼,为无异上完药包扎的离奂动作也慢了下来,两人都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包扎一结束,无异立即整装起身:“我去做些准备工作。顺便……”他套上外衣:“去找仰工。”

凌凌还在思考着无异刚刚那番话,仍是一头雾水:“无异!你都没解释那图你是怎么看得懂的啊?!”然而无异根本没回头。她对着那潇洒的背影直喊:“解谜不能等下回待续啊观众会不耐烦的啊喂!…”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08 八

“想不到那偃师这般精明,水毒的事,竟一下子就被他发现了。”

“哼!那又如何?我等在此间布局已一月余,如今才发现,为时已晚。”

“阁下是言一切依计行事?”

“没错。这么短的时间内,谅他也无能识破全局。呵呵,这人有趣,我倒要看看,他能有多大本事!”

“如此一来,鄙人任务已不能再进行,余下之事还望副教主担待。至于那偃师,可真要除去?据闻他为少皇帝之至友…”

“呵呵…。”阴恻声音响起,一字一句:“斩草岂能不除根!”

“副教主英明。”笑声附和着:“大王敬候佳音。”


***


无异差穆沿回朝禀报并探查刺客来历,自身则前往各个神殿及仰工住所寻人,但等待许久,都未能寻到仰工。

他内心里其实不曾质疑过仰工。只是有些事,仰工必定是其中关键。

祭司当中有谁可信?有谁不可信?现下情况纷杂,他亦不敢妄行断定。他想到了失踪的姜恒,这些事,跟姜恒的失踪究竟有没有关联?

无异思索良久,现下事态虽然紧急,但他知更不宜躁进。面对着一群伏在暗处看不见的敌人,既已交手过,对方知行迹暴露,对他必然更加小心防范。他或许应该静养疗伤,以备即将来临的硬战,却仍旧忍不住,想知道甘城客栈现况究竟为何。

——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最大程度…帮到“他”的忙?

无异找来浦昭奕,命他趁夜通霄到岛上挨家挨户去传达一个重要指令。听到要一户一户“亲自”去传令,浦昭奕脸色都白了。但看到无异似不是开玩笑,心想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只好摸摸鼻子照办了。找浦昭奕交待任务是否为赌注,暂且未知,但无异却认为他不会是奸细,这人虽懒散却不贪婪。

交待完细项,无异前往冬之殿的储事厅,准备索讨一些隐蛊。这为数不多的隐蛊极其珍贵,瞳死后,蛊虫复育无人。能留到现今的都是珍稀物,然,储物厅主事十分为难地告知他,蛊房的铜片钥匙为两块拼为一对,单独一支无法打开,另外一支在仰工身上。连这也需要仰工来……突然间,无异觉得头衔归头衔,不管用时还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离开之际,又撞到了那个小鬼——“快回去办正事,别老跟着我!”

凌凌怎可能被这三两句话撵走…“我就是来找你谈正经事的!你找到的那陶罐碎片,奂姨拿去问她师父了!结果!你知道她师父说什么吗?她说……”

“嘘!”听见真有要紧的事,无异把她拉到旁边去:“小声点,继续说!”

“她说那是一种药!药中含有一种闭塞经脉、使人陷入无知觉无神志的成份,叫做摧灵香!对于寻常人而言,过量会使人陷入昏迷状态,但对于烈山部人来讲!由于烈山部人身上均带有魔气,可能会因经络阻滞而导致更容易入魔!”

原来如此……入魔,这便是那毒水的作用。“很好。那奂姨有没有说怎么个解法?”

“暂时没有。”

无异微微皱起眉头,“请她再多想想办法。或者调配一些相对应的药,可以抵消作用的。”说完转身就走。

“无异!你去哪?”凌凌追在他后头跑。

“快回去!”

“我知道你要去哪里!可你太醒目了,要是在那儿出没…一定会被发现!所以…你没有我不行!喂,无异!……”凌凌跑到他面前拦住他,手掌在他面前摊开——无异楞住。居然是隐蛊!

凌凌脸上闪过狡黠的神色:“怎么样!快求我跟你一道去!”

“你从哪里弄来的?”无异惊讶转为斥责:“该不会是偷来的吧!”

“什么偷来的,晚点再跟你解释,现在到底去是不去!”

“………。”

不过半柱香时间,这两人已然现身在甘城客栈附近。“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声!” “好!”服下隐蛊之后进入客栈。由于隐蛊有其时效性,一时辰过后便会原形毕露,所以两人都得加快动作。隐身的作用让他们连彼此也看不见,不过无异早已分配好了“巡察范围”,凌凌去探查楼上客房处,无异则去寻找地下密室的入口——但,他很快便发现了自己任务的艰难度——根据那羊皮图纸上所标示方位,应该就在西南边柴房正后方,在那里必定有新辟的地下密道,在那里有图纸上所标的药炉,但无异却遍寻不着。难道这群人在这里也使用了障眼法?他不禁心想。

他回到大厅内大剌剌地拉了把椅子坐下,决意再想想办法。不一会,却听到客栈门口进门来的人声说话——“王兄,刚刚那玩意儿可真好玩!那叫什么?六子联方?”

“是的。在下正在尝试另一种组法,想必更有趣,定能吸引更多人来……”

一听见那声音,无异浑身僵直了!他颤颤地转过身,几乎忘记自己服了隐蛊,顿时就像个小男孩一般地手足无措——果然,看到了一张戴着面具的脸。

只一瞬间。

他看到他了,只惜面具下的一双眼睛他看不清楚。忽而这才忆起自己已服了隐蛊,对方应是看不到他的。可是,那张脸却朝向他笔直地走了过来。无异感觉心脏一直怦怦跳着,几乎跳出咽喉……

和他并肩走进门的另外那一人似乎已转身回房。无异就这么怔怔看着那张载面具的脸,在他身前的方桌停住,拉了个椅子坐下。无异抑制不住心脏的狂跳,他应当是看不见他的,可是——

却见他端坐在无异正前方,面向着无异,拿起桌上的箸子摆了个‘午’字,接着,又摆了个‘〤’字,戴着指套的左手手指举起,悄悄地比了个往上的手势。





就在隐蛊消失作用前,无异来到和凌凌约好会面的地方。

“无异!方才你看到了没有?我看到了!你要我传东西给他的那个王富贵,他和那一帮人根本都是同伙的啊!我每次看到他们一起,都是有说有笑的!他会不会存心骗你啊?!”凌凌愤愤不平地直嚷着。

“我相信他。”对那长串质疑,无异只答了这么一句。随即又开口:“凌凌,这事只能拜托你了——明日午时,请你到客栈二楼的客房区,左边数来第四个房间,帮我去取个东西。”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咦……?咦咦?

——他叫那个人什么??

这下凌凌惊得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她张大嘴,只差没喊出声,眼睁睁看着那被无异唤作“师父”的青年拉着无异轻斥:“无异,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仰工呵呵笑了:“难为你这徒弟,也已经好久没见到你了。你就随他吧,阿衣。”

——阿衣?

凌凌歪着头,总觉得这个‘衣’字她常常听到,有些耳熟,好像一个很厉害的人也叫这个名字,好像常听奂姨和无异聊天时提起。……对了,他们是叫他——“谢衣??”

这不自觉便脱口而出了。这话语立即引来无异瞠目:“怎能直呼我师父名讳,你也太无礼了!凌凌!”

哎呀,竟然真的是那传说中的大人物!凌凌吐吐舌头。不过她脑筋动得快,望了望周围大人们的脸色,很快便见风转舵:“这位是……谢衣前辈?就是无异的师父?!”她马上学着无异拱手作揖起来:“谢大师!我叫凌凌,凌凌拜见谢大师…啊,不对不对……我要应该要叫谢太师父!”

无异瞪大了眼:“胡闹!别乱叫!”

仰工笑了,笑里满是欣慰:“阿衣,你看,这新生的烈山部孩子,多么生气盎然!未来已经不一样了。所以啊,你还是………”

“仰工,”谢衣出声以眼神示意仰工,似是止住了仰工的后话。“我们现下还是先想想,如何收拾残局才好。”

“没错。穆沿他……”无异望向客栈方向,哀戚地低下了头。

仰工见状,心下了然,叹了口气。“料不到这帮人竟如此歹毒,方才我欲追问其幕后主使者,却未想他们个个均不惜以身殉教,也不肯松口。这一次,还真多亏了阿衣。”仰工将他如何出关至龙兵屿,遭遇仰工,同时察觉不明人士混迹龙兵屿后与仰工商讨对策的事…简略陈述出。“话说回来,阿衣多年不见,修为又已更上层楼,能隐藏身法至完全无人能察觉之地步,世间尚有几人能得此境界!”

谢衣摇头。“江山代有能人出。仰工亦只是深藏不露,何必一径只将功劳推我身上?”

“就是!”无异瞅着这两人间对话,忽然就应声:“仰工先生一个人也扛住太多事情了!要不是我认出师父来,你八成不想让我也参与吧?!直至昨日,我才真正放下心中大石。仰工先生你啊,都快被人认为是反贼了!”

仰工闻言,幽幽叹着气:“原谅我确实有私心,因为直至此刻,我仍然没有放弃说服他的可能。”意有所指地看向那人,仰工呵呵笑着,细声说道:“偏偏他是在这种时候出现!我还以为,这就是天意哪。甚至让我连失踪的姜恒也无意寻找了,因为在我心目中,最适任的那位大祭司,已经回来了。”

谢衣缄默不语。

无异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凌凌抢先开口了:“不过——你们师徒俩,到底是怎么串通好的啊?也太厉害了吧!你们应该还没有机会说上话啊!这样也能合作,实在太离奇了!”凌凌疑惑地问:“还是说……有什么我没跟踪到的地方?你们俩师徒见了面?!”

“我们确实没说过话。”无异微微一笑。

眼角余光瞥见谢衣点点头,他便抽出怀里一直藏着的羊皮卷,缓缓道出:“所倚靠的,仅仅只是偃师的图像和符号来沟通!做为偃师,总会有一套自己所熟悉的绘制图像的方法,而师父的图……我正好都看得懂。譬如说,这两个十字,是代表着方位的意思,此处这圆形所点的方位就代表所指的方向,所以从这里看来,就代表着南方,龟脚下涂黑处是指这地底层有东西;甘城客栈是我帮忙盖起来的,其占地面积正是个八卦龟形,所以当我看到这只龟,就明白其指的是甘城客栈。而在这龟上的卦象是代表着初九爻,潜龙勿用。这个黑点则是暗示着日期,意味着在那一天、在这个地方会出事。总之,那羊皮上所有的方块、圆圈,都有它指示性的意义……”

无异的偃术承自谢衣,所以他懂得谢衣所有图标、语言、文字简写、象征意涵。而一开始谢衣收到那只无目偃甲鸟后,明白无异在向自己传达“看不见”的意思。于是,谢衣制作了一份只有无异才看得懂的简图,隐藏在偃甲鸟中,传给凌凌。

“等等、等等!你说得我头都晕了!再说得详细一点,我听不懂啦!…”凌凌嚷着。

无异不客气地用食指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再说个一百次,你也不会懂!”

“不愧是师徒,竟然这么有默契。”仰工赞叹道。

凌凌哼哼几声:“不过,看来太师父比较厉害一点,我还是改拜谢大师为师好了!”

“不行!”

“为何不行!”

“师父这一生只有我一个徒弟!”

在这两人拌嘴声当中,突然传来一声爆炸声响,只见有烈焰般的火苗从他们身畔的客栈中窜出。谢衣见状,开口道:“快走,此地危险。那客栈地下密室的炼丹炉恐将起火。”

众人即刻往东北行了几步,忽见不远处天空闪起阵阵雷电,仔细一辨别,竟是从那矗立在城中央的静思之塔顶端传出来的!

仰工看着那烟硝出处闪现的两道青光,皱起了眉头。

“各位,我们还有正事要做,”仰工提醒大家,道:“阿衣,这岛上就劳烦你们师徒俩一道巡逻了,我得上去那静思塔顶端探一探,怕是我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至于凌凌,待会你就过去那岛上,向他们说明乐公子目前有事脱不开身,请大家自由尽兴,不必等待。此岛结界内毒气仍炽,他们一时半刻尚不能回来。族人留在该地已久,再不去安抚,他们怕是已经不耐烦……”

凌凌似有异议。仰工又道:“乐公子已然无恙。若凌凌真想为你口头上的师父做点事,现在便去吧。”无异则取下装着馋鸡的偃甲盒,抱出馋鸡,严肃地交予她:“哪,我把我的宝贝馋鸡借给你,你不是一直都想试试让它带你飞?”

“…………。”

交易成功,终于把这聒噪的小女孩给送走。



众人皆各自分头去进行自己的工作,顿时,只余下他们师徒俩。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11 十一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结住了一般。

一时间,两人竟无言以对。方才在凌凌和仰工面前,还活蹦乱跳精神健旺无比洒脱的无异,此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像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模样。仅见他抓了抓头发,硬挤出一丝笑脸。“师父,我们走吧。”

随后大把时间,却是可怕的沉默袭来。

又是一别经年……是否别来无恙?——或许应当这么问候,但却是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启口。

带着些许尴尬的气氛当中,两人步行进入一丛树林。不久之前,那八荒六合教副教主夏侯正是往此方向奔走逃亡,消匿无踪。但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此人身上带的伤已无余力让他逃得太远。无异走在前方,细心地察看布满林叶草木的泥地上,有无留下任何线索。

竹叶随着风动,发出沙沙声响,恍然间听到,不细察,便觉像是人们在窃窃低语。

谢衣望着眼前疾行的青年,只是默默地看着,却发不出话。和印象中的身影似是有些不同了,他的体格似乎更高壮了一些,肤色更深了些,那天生的胡人血统所带来的影响也就愈益显著了。

他长大了。

谢衣偶尔回想起自己倥偬半生,那些看似色彩斑斓的过往,即便多数身不由己。可再多经历,也终于都在岁月的洪流当中逐渐晕染成灰色,有些事,再也无法想起来。似乎是身为人的一种生存本能,接受存活的事实,便从此剔除掉不需要的记忆负载。但是,有关于那个孩子的记忆,却始终是无法抹灭、色彩最鲜明的那一块。

他乐观活泼,勇往直前,从不放弃。

那是最强烈、最鲜艳的颜色,执拗地占据住记忆一角,仿佛他只要一去触碰那块记忆片段,便会忆起少年在西域沙漠硕大皎洁的月光下,欢快地模仿着胡旋舞的舞动模样。

总令他回想起遥远、遥远从前的自己。那已经逝去,且再也无法恢复的天真与最初。或许,是他对这往昔自己的不忍舍去,不知不觉间,亦将这孩子留在了记忆中某一处,像是留住他生命中最后一点灿烂的光明。

——难道此非执念?

“啊,师父小心,这里有一圈烂泥,别踩滑了。”

前方青年突然出声,打破了僵持已久的沉默,但见眼前的青年虽然开了口,却只是微微侧过头来,并未转过身。

“…好。”谢衣这才发现,打从一见面至现在,青年说话时,眼睛从没和他正眼对上过。

虽然起了个开头,接着却又是无话。他只要步履稍微离得他近一点,便发现青年即刻加快了步伐。隐隐地,察觉,这徒弟好似正在逃避他。

谢衣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活了上百年,竟不知如何面对这种情绪。

遍地寻不着异常痕迹,眼看就要步出这座树林。

“咦?”

无异却停了下来,望着地面,仅见地上又是一窟泥水,与前不同的是,这泥水是呈现鲜艳锈红色的……那似乎是一滩——血浆?

无异蹲下去想仔细瞧个清楚,谢衣也跟着凑向前去。

端详了半晌,无异才突然像是惊觉什么般,瞬间站起身……然这一个动作,却差点跟身畔的人撞个满怀,发觉谢衣的脸赫然近在咫尺!无异一个惊慌,连忙躲开。

此时,忽然一面细网从天而降——

在两人失察的瞬间,无声无息地,落下网后就将二人团团缠住!如同一圈圈绵密的丝线,偌大地撑开来圈住两人后又急遽收束!

无异猛地惊醒般,发现此刻他正和他的师父受困在一张细网中,直觉地支手挡住两人贴近,想要推开,怎料那丝线却愈捆愈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凄厉的笑声传来,眼前树林间顿时降下一衣衫残破、形容俱毁之可布人影,正是不久前才刚从客栈逃逸的夏侯副教!

“饶不了你们!要我死…你们也别想活着走出这片树林!”可怕的声音传来,像是用尽了所有生命能量的怒吼。方才,在甘城客栈里对战时,这人敌不过师徒俩连手合击,倾尽全力施放一款幻术名曰狂魅真火,却不意引火自焚……怎料已伤残至此却不肯罢手,现下是想卷土重来之意?

“臭道士!还来找死!!”无异厉声大喊。他整个人都贴到了丝网上,以极别扭的姿态扭曲着身子,却宁此,也不肯触碰到谢衣半分,然丝网竟极蛮横纠缠,无异整个脸都因使力而涨红了。他别过头,似乎不愿面对着谢衣的脸。

“别动。”望着徒弟死命挣扎的模样,谢衣低声开口,道:“这是缚灵索。愈动,它缠得愈紧。”

无异闻言,松开了力道,却因此反弹的力量促使他弹往前,和谢衣一下子抱了个满怀!他一惊,又连忙缩回手。谢衣看着徒弟那涨红的脸,那模样,就像是极不愿和他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仿佛他是块滚烫的烙铁,碰了他,会灼伤自己。

“师父…对不住……”——这种时候竟还道歉?只见两人的脸即使已经快贴到了一块,无异仍固执地转向另外一边。

“哈哈哈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壮哉我八荒六合!!”那副教仍是疯魔似地狂喊着。谢衣支起单手揉了揉眉心部位,幽幽叹息:“本可饶你一命。”

语毕。谢衣闭起眼,口中喃喃持咒,围困住两人的丝线瞬间断裂蹦开!谢衣仍稳稳站着,然无异却因使力过度而跌坐在地。只见谢衣单手抽出配刀,举指贯注灵力,接着跃身,往那人残体所在方向一挥——风驰电掣般的一击!

“————呜啊啊啊!!!”

一切结束,大地又重归一片寂静。才不过半柱香时间。

那快动作的霎那让无异有些看呆了。不动时比高山还静穆的师父,跃动时却比流水更为变幻无形,在这危难间展现出极高的意志力。他的师父出手迅速,果决,断然没有一丝犹疑。

“…………。”谢衣向着他那跌在地上的徒儿伸出手。

无异一抹难堪的笑,自己站了起来。“师父,对不住。”

谢衣摇摇头。他嘴上没说什么,但……

这徒弟确实太不对劲了……缚灵索并不是多么厉害的困术,然徒儿竟慌张至此。还有,早先在客栈对战时,见他频频以近身战术和敌方力拚,过程中,全未使用他原本最拿手的偃术。

——几年不见,何以退步至此?

离开他…原是希望他能专心偃术之道,发挥所长,依着那纯善热忱之心,造福人群。他留在纪山日日清修,潜心闭关,意图将过往太过纷乱复杂的人事全部沉淀,找回初心。即便重返,但他已打算自此退隐于世,直至一个月前,那好事的旧友叶海找上门来,告知他,不久前在西域一处边城遇见了他徒弟。

往事重又涌现。他的故乡、故友多已亡尽,他本于世已无所牵挂,只除却这个徒弟——

不知为何,记得他。

记得他滔滔不绝的模样,记得他手舞足蹈的姿态,记得他开朗快意的笑声,记得他纯真透明的眼神。

以及,热切的………拥抱。

纪山春季多雨,他静静在山间屋子里打坐,望着屋檐滴落的雨滴,四周清冷。然,就是这样的天气,却令他不意间想起静水湖居处——曾经是比这里更阴冷湿凉的天气里,但少年如朝日般活跃的存在,温暖了整个湖上屋子。

如今叶海却说,静水湖已久无人居……。而这三年来,除了闻人羽不时拜访,他,却一次也没来找过。

——那孩子,怎么了?

“无异,”谢衣开口:“若你……”似乎是在思索着如何用词一般,谢衣停顿了下,才又开口:“若你在意那时候……的事,…谢伯伯希望你知道,我……已经不在意。”

无异惊愕地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交了。

这会,却是谢衣移开了眼睛。“谢伯伯明白你当时受蛊毒所牵制,一时疯魔,才会…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

“希望你明白,谢伯伯并未怪罪于你。所以你……不必过份忌讳。”

无异什么都说不出来。好半晌,他只是望着眼前这张脸,和那生疏客气的语调。

“咳…”谢衣轻咳了几声。“回去吧。”然后先一步迈开步伐。

无异想一如以往轻快地笑着回答:是!师父!…却笑不出来,发觉自己还隐隐地在颤抖。他跟在那人后头跨开脚步,胸口有股熟悉的痛觉袭来。那句自称是在划清师徒界线吗??他在他看不见的身后,捂住心窝,悲凉地微笑了:师父,其实我……

——其实我并非害怕你会介意…

——我害怕的是,你始终认为那只是一时疯魔。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13 十三

晚宴结束。

众人酒饭餍足纷纷散去,凌凌看着无异朝她走来,她还以为无异要骂她,忙先捂起了耳朵做出拒绝倾听的样子。然而,无异只是站在她面前,叹着气。“凌凌,我拜托你,”他说:“平常你要怎么开玩笑都可,但唯独这件事…不行。以后……别再提这种事。”

咦?“什么事啊?”她还装傻。

“关于我有……心上人的事,”无异说得极为窘迫,貌似这要求难以出口:“尤其……别在我师父面前提起!”

“为什么啊?”无异说这话时,还瞧了一眼他师父那方向,凌凌循着那目光看过去,却见到了离奂走到了谢衣面前,不晓得正在说些什么。

见到了这个场景的无异,脸色微变。他对凌凌抛下一句:“反正…反正就是不能提!”说完即转头,朝他师父那个方向跑去了。

什么嘛……

凌凌心里纳闷。看着无异过去的身影,他和他师父和奂姨三人好像说了些什么话,然后奂姨就一个鞠躬,离开他们了,接着,无异也向他师父点了个头,追着奂姨的背影跑去。

凌凌皱了皱眉头,总觉得现在的无异太奇怪了!仿佛身上有很多秘密,一个一个都不能揭穿,沉重无比。她实在不喜欢这个样子的无异!

无异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中原人。在此之前,她就跟所有烈山部人一样,以为那个小小的天上之城就是整个世界。岂知在她九岁那年遭逢大事,全族离城下界,自此,他们的故乡永远回不去了,一切就从愁云惨雾中重新开始。那时的烈山部人,都不能够适应下界的生活,尤其刚开始饮食那段日子,那个时期简直就是灾难连连。

可是无异来了,一个活泼热心、积极进取的中原人,他的出现,就像灰蒙蒙的浑沌里头突然乍现的光。

他会做很多好吃的东西,会做很多好玩的器具,他跟那些板着脸满嘴经文的修仙派道士们都很不一样!而且他那时并无官职,来这里好像是出于他的自愿,没有那些官僚负担,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便大多数烈山部人都不太搭理他,他也热心依旧,还曾经开了一个教做菜的私塾,只可惜后来不了了之。当年,在他把那“乐厨”的布条挂上去的时候,九岁的小凌凌,在旁边叉着腰看他:“乐…什么?”她只认得“乐律”的“乐”字。无异转过头来看她,笑嘻嘻地回答:“乐……无异!”

“无异!”这声无异便一直叫到了现在,即便所有人都说她无礼,也改不过来。她曾经问过无异,为什么这么帮忙烈山部人呀?无异只说了句,因为我师父也是烈山部人。

啊!!凌凌心里一声惊呼,对了,谢衣大师也是烈山部出身的啊!既是烈山部人又是无异的师父,那么自己跟这个‘太师父’可谓是亲上加亲(凌凌语)。这谢大师必定知道无异很多秘密!想到这里,她欢快地三步并做两步跑了去。

“太师父!”

谢衣还望着无异他们消失的方向,听到这声叫唤才回过神来,见是那活泼的小姑娘,他浅浅一笑。“凌凌姑娘。”

“太师父,”再度近距离观察,才发觉这大师真不是生得一般好而已,简直俊美超凡。这样的人若是奂姨会喜欢上,一点也不奇怪。于是凌凌更献殷勤:“太师会不会也觉得凌凌无礼?无异都没有正式收过我为徒,便这么称呼您了。不过,我从以前就常听无异提到您,所以太师父对我而言,一点儿也不陌生呢!”

“称谓无妨,只是谢某受之有愧。”见谢衣微笑话语谦和,她又道:“还有,我从无异还没当官前就认识他啦,无异就是无异,硬要叫他乐使也太奇怪,我老觉得大家说个话提防这提防那的,太辛苦了!”她是末期流月城的孤儿,在当时的流月城存活下来已是困难事,居然不意中养成她这种个性。“太师父会不会也觉得——凌凌这样不好?”

“不会,”谢衣的嘴角维持着好看的弧度:“人可坦诚面对自己,最是难能可贵。”

凌凌听了更加欢喜,感觉这个好看的人似乎能温柔地包容一切,于是她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其实我对那偃术什么的根本毫无兴趣,想拜无异为师,只不过想他多点时间陪我罢了!他好忙的啊!好久才来龙兵屿一次,拜他为师之后,他就得带着我,我就能够跟着他到处跑!…”

这拜师目的似乎……。谢衣认真劝告:“若想跟着他到处行走,不是师徒也成。倒是师徒间有些礼节本份,恐怕,不甚合宜……”

“那到时候再宣布我不认他这师父,不就成啦。”在凌凌的认知里,烈山部人连岁数都和中原人不一样,又为何要遵守中原人那套规矩呢?

“…………。”看这孩子说得那样坦荡无畏,完全不被所谓礼教所束缚,谢衣当真无言。

“只不过无异死脑筋,就是不肯哪!”她不满地撇嘴说着。看了四周:“对了,太师父,我刚刚在宴席上说的那些话,全部都是真的!”关于无异的叮嘱,早在他转身那刻即被她抛至九霄云外。她便这么对着谢衣说了:“太师父,无异有个喜欢的女孩子——这事,您是知道的吧?”

谢衣没料到她会突然提这桩,顿时楞住。

“而且是从小就认识的!大概是一起长大的那种…那个叫什么‘青梅竹马’的吧?他们中原人都这么玩的!”

谢衣不明白什么是“青梅竹马”,但是,无异有喜欢的女孩子这件事,他还…真不知道。

“这人您见过她没有?我总觉得,她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因为无异提到她时总是很悲伤,所以我猜,她很可能已经嫁人了!你看,无异都说了这辈子不会娶亲,多么严重的事!他不许我跟你提这个,可我就是忍不住啊……”

连串问题让谢衣招架不住,心头隐隐约约有种针刺般的细感。他忙阻止道:“抱歉,凌凌姑娘,在此之前我亦有多年未见无异,关于他的近况,实在…无从了解……”

“哦,”凌凌吐吐舌头:“对不住啊太师父,我说得太多了!”

而另一厢,无异追到了离奂身后——

“离姑娘!”

离奂步伐很快,步出芳华园才转回过身:“什么事?”

“离姑娘,抱歉!关于我师父的事,你是不是在气我没有早些告诉你?这一切都怪我,这几天我太忙再加上……我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我师父……”

“乐公子不必道歉。”离奂说:“谢大师人欲在哪停留,本就非小女子应该干涉之事。”

无异还想解释,离奂又说了:“离奂只是惊讶。百年前,谢前辈忽然离城,姊姊告诉我那全是万不得已。八年前流月城崩毁,那之后乐公子又告诉我,谢前辈也已不在人世,离奂一直当他是已随流月城殉城。从未想过他原来还在人世,且还在下界生活!”说到这里的离奂,嘴角浮现一抹嘲讽的笑:“是离奂愚昧,竟以为谢前辈与前沈祭司一样,对烈山部人鞠躬尽瘁,不离不弃!”

“…………。”未说的事情太多,现在讲还来得及吗?关于师父那错综复杂的人生——无异感到头疼。复生师父的经过是他心里一个秘密,他本以为不会有机会向任何人提起。“离姑娘,你误会了……”

“乐公子请回吧。”离奂说:“烈山部人终究得靠自己。下界这些年来,我们已有了觉悟,就不劳乐公子挂心了。”语毕,行了个烈山部式礼,即转身离去。无异望着她背影,深深感受到…那是一种对崇敬对象幻灭的愤懑情绪。他忽然理解到,师父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样才隐藏自己身份?那么他身上该背负着多沉重的压力啊……。

师父对烈山部人如何之好,无异再清楚不过了,就因为太了解,他同时亦有一些自私的念想,当仰工提出希望师父继任大祭司的要求时,他内心深处是反弹的,他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悲哀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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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十四

谢衣在窗台前捻熄最后一盏偃甲灯。一片漆黑的室内顿时只余窗口照进来的月光,今晚,又是圆月。

月自古而然,只有望它的人心念有所不同。此刻他正如同百年前一样,与他的族人并肩作战,即便时间已过去这么久,终于,他还是完成了师尊所愿,或许这是上天要他仍存于世的目的吧…他想着。往昔已逝,对于种种过往,谢衣纵是再疲倦,无奈,不堪,也终究选择了放下。就算他被洗脑做成傀儡,可对于待他有恩、敬重如父的恩师,即便最后是以如此方式结束,他也当是做了一场回护,再无怨愤。

他们的道不同,不可能齐行,幸而结局仍算完满,烈山部人如今宛若重生,这里和以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这岛上的环境气候、植被景物,各种生态,没有一丝丝那个天上之城的影子。

人也应有所改变,他想起那个活泼的小姑娘,如此甚好,他不禁失笑。但一思及她所说的话……忽然间,脸就沉了下来。晚宴期间,无异就坐在他身旁,但从头至尾没有交谈过几句话,似是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当席间有人提起婚嫁之事时,他感应到他举着酒杯的手都僵直了。

他确实不知无异还有喜欢的女子之事,过往,他们相处期间并不长,除了……,不知为何,又想起那段荒唐的日子。谢衣叹着气,断了念想,心说无异就是因为如此才回避他吧?毕竟因一时迷乱做了有愧于心之事?……谢衣支手揉了揉额角,闭眼想入睡,奈何心绪十分不定,最后念了几句清心诀才得以休息。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十分忙碌。龙西渠上的西堰因曾被下毒动过手脚,于是众人决议整个打掉重做,岛民体内残存毒素,也需赶制足量解毒丹药使他们早日恢复,除此之外,加强岛上结界更是刻不容缓之事。

龙西堰便在仰工的催促下,指定谢衣这对师徒动手了。仰工得意的说着,世上最厉害的偃师师徒就在这儿,这必定是惊世杰作。岂料,找来无异时,竟被他拒绝了。

无异还振振有词地回道,两个大偃师一起做个小堰,多么浪费!像这样一个偃师可以指挥几个工人短期内就完成的小小堰道工程,不需动用两个领头,他还有别的事要忙,说着,便跑跳着离开了,留下面面相觑的仰工和谢衣。当真没想过他会拒绝的仰工,错愕地道:“我还以为他很崇拜你…”

“…………。”谢衣一楞,忙辩道:“为师者,责任在于授业,何来崇拜之说。”

嘴上虽这么说,心下却有些不是滋味。又想到先前叶海说过,无异似乎已经许久未碰偃术,这几日来见他,也似乎未把偃甲盒带在身边,不仅如此,连打架时也是。怎会如此?难道真已对偃术没了兴趣?年轻人喜新厌旧十分正常,可这事要是发生在无异身上,他总觉得…

……无法接受。

谢衣对偃术自是有一套自己的固执,更明白合适之传承者从来都极为难寻,瞧,这都过了百年,也就仅此一个。他犹记三年前重遇无异时,那时他还未对偃甲失去兴趣,还兴高采烈地向他展示自己所造的偃甲,怎如今却……。难道,真是因为自己当时不告而别的缘故?

谢衣一个上午都在思考这问题。于是,他在规划完龙西堰重建工作后,来到已成废墟的甘城客栈焚毁处。他听闻他们打算把此处废墟拆掉,原地再重建一个茶店,料想无异应该在这里。沿着滨海步道走过来,人还没见到,就听见一阵朗朗笑声,循着声音出处看,正是无异。

见他和凌凌那小姑娘站在一起,不知在聊些什么,但是无异看来十分开心。他想起这孩子自从见到他以后,便从未在他面前如此笑过。此刻,看着他对那断垣残壁比手划脚,凌凌那小姑娘即跳到了其中一块木桩上,在上头做了个金鸡独立的动作,然后见到了无异拍手大笑。

这两个孩子当真…十分般配。谢衣此时只有这个想法。心说,也罢,只要他能一直维持着这笑容便好,至于偃术,若他已无心于此道,便不再强求了吧……。他转身欲迈开步伐之际,忽闻那单脚立在木桩上的女孩一声轻脆叫唤:“太师父!”

“…………。”

谢衣转回头,见他们朝他跑过来。“师父!”无异转瞬间已跑到了他跟前,仍是微笑,但那笑容比起方才的拘谨许多。

“无事。为师只不过路经此地,你们继续忙。”才说着,又要离开,无异连忙拦住他,一边使唤凌凌回去做事:“去把我所说的那些木碳都捡起来,要捡完!在我回来之前做好!”见凌凌噘着嘴离开了,无异才对着谢衣说道:“师父……那个,西堰的事,我这边整理完了也会过去帮忙…”

“不用。”谢衣婉言道:“你处理的方式是对的,小小一个堰,确实毋需动用两个偃师,我一人即可。快回去,去陪凌凌姑娘吧。”

“师父!”无异脸色微变:“凌凌她……我只把她当成小妹妹而已!”

“…………。”

“师父!”见谢衣不语,无异又凑近来,像是极怕他误会一样认真辩解:“真的!我真的只把她当成小孩子,从来没有过任何感觉!一直以来徒儿心中都只有……”话到这里顿时止住,差一点就当他的面全讲出来了。岂料,谢衣竟接下去回答:“为师知道。”

“…………。”无异错愕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谢衣缓缓说出:“只是你年纪也已不小,早该安定。身边有待你好的佳人在,应当珍惜。不应执着于追求不到的人及过去——”

无异看着师父以平淡的面容说出这些话,只觉得心又狠狠地绞痛起来!虽然这话确实是师父会说的,他心里也全部都知道的!可没料到亲耳亲眼看到他说出来竟然这么痛!“别说……”无异抱住头:“拜托师父你别说!”吼完这声,无异终于再也接受不了一般,火速离开。

谢衣楞在当场。看着徒儿突如其来的大动作,那俊朗的眉目在他面前伤心地扭曲在一块,他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难道是因为触及那“青梅竹马”,才如此大反应?……这孩子对感情事竟如此执着强烈。可又为何……

三年前经历的一些片段,如今想来如梦一样,连他自己都不能确信了。不知为何,隐隐感到有些落寞。

接下来几日他们都未曾交谈。此时正值炎炎夏日,在堤防工作受整天日照,谢衣偶尔在离开堰口时,总会有人送上一壶凉茶,只道是仰工送给他的。茶香淡雅清甜,但,谢衣十分清楚,体虚的仰工最不喜凉饮,从流月城出来的他们更不擅做凉茶。

一日,夕阳西下时分,凌凌那小姑娘找来了,模样很是着急。

“太师父!你去劝劝无异吧,他硬要挖别人不挖的地方,像个疯子似的!”

凌凌说,这几天来,拆除客栈废墟的工作本来进行得十分顺利,但今晨稍早,突然在一根断柱附近,发现了一截布巾,从那时起,无异就不太对劲了。无异还说,那块布是穆沿的!凌凌跟他起了争执,说那只不过是花色差不多罢了,说不定是某个村民路过这里落下的、你看这布上头根本没有丝毫被火烧过的痕迹!更何况穆沿早就死了啊,不久前他们不是才刚刚埋了好几具焦黑的尸体吗?但是无异不肯接受。

“他近来真的怪里怪气的,好讨厌哪!”凌凌说,无异已经接连着好几天,对她的态度既正经又严肃地,她都不知道自己招谁惹谁了哦。只知他似乎心绪不佳,这种情况下,还硬要去挖那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地方……太师父你说,他是不是中邪啦?!

谢衣一听,眉心跟着蹙紧:“天色不早,凌凌姑娘先回去休息吧。无异那,我这就去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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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十六

“…………。”

啊,这个……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吗?可他怎样也无法对师父说这是动用了铸魂之术的后遗症——以师父的个性,若师父知道他为他放弃了偃术,肯定生气。他不想破坏现下这难得的独处时光。于是,他便避重就轻地以一套说词回应道:“师父,我前几年受过伤,在那之后便无法使用灵力了。”他脸色一黯,“未能达成师父的期望,徒儿……徒儿深感愧对师父!”

“什么样的伤,怎会失去灵力?”未料谢衣板起脸,目光锐利地细问下去。果然师父还是不能唬弄的人哪…。

无异心下叫苦,连忙回:“清和真人已经在帮我想法子调治了,要不了多久便会恢复,师父勿要担心。对了!我们这不是回来拿些偃甲器具的吗?我们还得赶回去客栈废墟破个地洞啊!——师父,现在有没有什么打算?”

“……………。”

这转移话题的方法甚是高明。谢衣一时无法再追问,心说暂且饶过你,下次非得问个清楚不可。又想到,不论如何,果然不能让这孩子放弃偃术,这样资质的接班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得到的。

师徒俩一谈起偃甲,话都停不下来,差点担误了正事。待他们俩携出偃甲盒,重回甘城客栈故地,方才还看得见的天上明月,此刻已被乌云遮去大半,天空还响了几声闷雷。无异心想喵了个咪,不会真要下雨吧?……总之师父永远是对的。

谢衣在无异的协助下,往那大坑里安装好几个偃甲弹,随即施法爆破。大坑立即又被炸出了几个大洞,待烟硝尘埃渐渐散去,无异即带着偃甲灯跳下来,仔细逐一探看,赫然发现——在洞里竟还有洞!“师父!”

谢衣跟着步下坑洞内,仅见原本堆埋在此处的巨型丹炉被炸开后,原先紧挨着炉的其中一面墙,被炸出了一个大缝——而在这之后看得见墙是空心的——这其后居然还藏有暗室!无异二话不说,立刻破开墙,钻进了去。

想不到这后面还挖了这样大的洞,喵了个咪!甘城客栈有地下室是无异帮忙搭建时便有的,只是未料,这地下室如今竟被“扩建”至此等程度。

走了几步,乍见地上还有些破碗被褥……竟是有人在此地生活过的痕迹!

偃甲灯照射的范围内,还见不到边,周遭尽是一片暗无,紧绷的气氛持续笼罩着。

地洞内很安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声音。

“吱——”

忽闻一声动静!无异立即箭步冲往前一手挡住他师父!做出备战姿态……然立定后,仔细看那逃窜而过的身影,却原来只不过是只耗子。“啊……”无异尴尬地挠挠头。

“静下心来。”谢衣语带笑意,话语轻柔,没有半分责备。

但无异耳根子都发热,心说这下子一定又脸红了,幸好洞内光线昏暗看不清楚。只是,无异的心却更加无法平静了。

方才挡到师父面前时那一伸手,他碰到了他的…

无异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愈来愈响,在这么安静的环境里,师父是不是已经听见了?

一思及此耳廓都烧红了。师父必定是完全不介意,无异也觉自己不该老在这种事上头打转,可念想却总是难以抑止。在如此静谧的区间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某些刻意压制的胡思乱想也纷纷跳出来……,无异一咬牙,在心底默默赏了自己几个嘴巴,更往前方探去。

磅隆隆的声音响起,好像是外头的天空打了几声雷。

“无异,站到为师身后来。”谢衣发出了这样的命令,然无异听了却是有些不愿,再怎么样,他也不想成为被师父保护的人……。他转回头:“师父…”

“嘘!噤声。”

自他们头顶不断传来轰隆轰隆震动般的声响,这回似乎不是打雷。谢衣立即抽出配刀伸手一划,张出一碧绿光波防护阵圈住两人。

轰隆轰隆的声响持续一阵,倏忽远离,顷刻间,又恢复静谧。

静寂的地洞内此刻一片惨寂,更显得诡异。两人四处探看中,忽有莫名的凉风吹过——地洞里怎会有风?!

接着周围腾起一阵烟雾——“师父小心!”“无异!凝神聚气!”谢衣的喊声才歇,洞内地面突然出现为数众多的蛇和蝎子!盘桓于地面朝两人站立的地方匍匐袭来!瞬间无数蛇蝎群涌而上……“可恶!”无异随即旋身连连掷出几个流影剑!试探虚实——只见细刀掷出后即刻没入于黑暗间,群蛇仍无休止直扑而来,可见其数之众多。

扑上来的蛇蝎群在撞上防护罩后,便受制于碧绿光圈外无法再侵入。谢衣闭目凝神聚气,加强了光阵,再支手结咒,即刻召出一只大型偃甲蛇。顿时,洞内陷入腥风血雨之恶斗当中,仅见巨大蛇躯强劲地横扫洞内,片刻间就铲除为数众多的蛇蝎。但见那些蛇蝎在被偃甲蛇划破身体的同时,即化做齑粉,显然此间蛇蝎亦是某种术法所致。

那种痛恨的感觉又来了……无异痛恨自己无力,此刻他就站在师父身旁,被保护在师父的光阵内,只会耍剑的他在这状态下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偃甲兽召唤耗失灵力、光阵维持亦耗灵又耗气,单靠师父一人势必难以持久,他瞧见师父额上渗出细细的汗。

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两人头上之地洞洞顶崩裂开来!无异反应极快,在土石落下的瞬间,立即转身护住了仍在持咒当中的谢衣!他抱住他,让落石砸在自己身上。

轰隆轰隆轰隆——

泥水混着雨水灌入地洞内,原来是地洞外头已下起滂沱大雨,接连炸过几次的土石层经不起暴雨冲刷,较薄之土层已然松动。

谢衣抬起头,转头之际,脸颊和那人温热的唇轻轻触到了。他看见全力护住他的徒儿一脸灿笑:“师父,没事!有我在……”

徒儿的笑脸还在他眼前,但下一瞬间——“师父快走!”一团丝线忽从天而降缠到无异身上,而无异在那丝线降到自己身上时,立即大力推开了谢衣!随即他的身子被迅速结网的丝线整个捆绑提起,如同旋风般卷至空中,转瞬不见!

谢衣回过神来,失声大喊。“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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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十九

道场内灯座重又燃起萤火,前日激战过后之残破环境已被清拾干净。

“教主,已过二日,那人必然已经死透了。何时开闸?”右护法向前跪地禀告。“还有,那冥顽不灵的偃师,如何处置?”

瑚天教主正端坐于大位上,边以剃刀修整着手指甲,边指示着:“幻境里那具躯体,就丢大边炉去吧。至于那偃师,呵呵,顽劣至极!不肯就范也罢,本教就不信找不到更好身体!不过,他身子骨如此强劲,拿来生炼亦是不错。”

“是,属下明白了!”生炼即以生人熔炉。此种熔炉所得之精火,向来用作炼制极品丹药用。右护法想着这年轻偃师真有福气,能如此得到教主赏识。

自那日战后,幸存之教徒多在休养中,坛内只余几人。

望着自己手指状态,直到满意了,瑚天这才意兴阑珊地结手印施力,开启‘八荒破’法阵。一阵紫烟过后,只见那太极巨图复再打开。此刻,未驱动幻境时的地下秘室,看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地室。

左、右护法趋前一看,仅见广大地室当中,一处角落横躺着一个毫无生息之人。犹如尸体。

左护法先跳下地室内,走近那尸体,施以缚灵索欲行拖曳,但……

却在缚灵索接近那躯体的霎那间——忽遭逢蛮力反弹回来!反束缚至自己身上!“你……”话音才起,一记强烈突袭忽然制住了他的咽喉,瞬间截断他喉脉,下一句话再也说不出口…

那“尸体”顷刻间已由地面一跃起身——右护法瞪大了眼,大叫:啊啊啊……是怪物!怪物啊啊啊啊!!左右护法两人均毫无准备地下地,此刻见左护法已倒,右护法急忙中转身欲奔逃之际,被身后一记快狠准的“断”踢中了头颅。

听见惨叫的瑚天,不敢置信地……望着那甫自地底下冉冉上升、宛如从地府中跃出来的人影。

“你……你……”

那人对着他开口,声音冰冷,没有一丝起伏:“多谢教主盛情招待。”

“不………”瑚天已不自觉发抖了起来:“……不可能……这、这不可能!!”

“这世间确实有地狱。而不幸地,谢某已经去过。”

语毕,谢衣周身自发绿光,悬起身,浮在半空中,以灵力自铸一剑形波,那剑形正朝着瑚天直刺而来。

瑚天惊喊几句咒术,穹顶顿时降下几束巨型黄布条,只见瑚天飞驰而上,沿着布条直攀至顶。转眼间,那佝偻的身影就躲藏进布间,身形在黄布中时而隐现,同时施以傀影术指挥着那几束交缠的布条,如偶戏般舞弄,那些布条好像真的活了起来,像灵动的蛇一样欲束缚住谢衣。

但被谢衣闪开。谢衣速速奔至地面,以灵力波扫荡道场一圈,踢倒一众萤火,同时施以真火咒术助其速燃,仅见那鬼魅般的萤橘色火焰沿着布条直往上窜!

跟着谢衣驱动术法,召唤出一偃甲巨蛇,呼唤那偃甲巨蛇朝着穹顶躲窜的身影追击!真火已烧至顶边,在双边夹击之下,瑚天急逃中往下坠,一松手,恰恰坠落至谢衣脚边。谢衣抡起脚边一支断掉的油灯铁架,将那杆尖指到了瑚天的颈间。

再动一寸,便遭尖刺封喉,瑚天眼神充满怨毒不甘:“你……究竟…如何……如何能破除幻术!……”

“当己身已死,便无恐惧。”谢衣面无表情道:“死人,何惧之有?”

“你…你………”

谢衣打断他:“我再问最后一次,乐巡使在哪?”

瑚天眼角忽瞥见灯台翻倒的一角,就卡在八荒阵的轮转台之上,遂翻身欲结手印输送咒力往去,却被谢衣一脚挑翻。

烧蚀掉的布幔一块接着一块掉落下来,火势瞬间漫延开。谢衣驱动偃甲蛇,那偃甲蛇即迅速飞跃过来,缠绕住瑚天身子,将他卷了起来,腾举至半空中,直至那身子被巨蛇紧紧捆住呕出了血,那老头仍顽固地闭着嘴——

“看来,阁下不打算讲。”

谢衣奔至轮转台前,驱动咒术,再召唤出一把偃甲刀,那把刀在他手中转动了几下,绽放出锋利刺目的银光。谢衣闭起眼,贯注全身的灵力于那湛亮的锋刃之上——集气,使尽全力往那八荒阵的轮转台上一插!

宏亮地、剧烈地爆破声响起,如雷亟般的闪电光芒穿透阵台而出,直冲穹顶!整个道观狂暴地摇晃起来,顷刻间,穹顶崩裂,屋瓦俱毁,碎石掉落。

八荒破之阵台已毁,四周墙瓦崩塌声震耳欲聋。

轰隆隆的摇晃声当中,听见那瑚天教主狂喊一句:“南侧!…南侧地牢……”话音未落,即见一块崩裂巨石往他头上砸了下来——但在那巨石砸下的瞬间,谢衣举刀朝那方向挥去……他一刀砍断了自己的偃甲蛇,让那截断的蛇身磅然掉落地面,跟着瑚天重伤落地。

谢衣看了眼地上那挣扎的人影,收刀,转身。在摇晃的道观整个崩裂倒塌之前,谢衣步出了那栋白色建筑物。

然而,甫离开道观走没几步,谢衣突然胸中一呕,血气渗出,一个踉跄便倚着剑把跌坐了下来,神色极度苍白,就像体力完全透支一般。仿佛方才那些过招,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



在一片白茫茫雪地里,数次痛醒,醒后,又痛至昏迷。

昏迷后,复又在荒漠里醒来,再经历一次死亡。

恐怕没有谁能够像他一样,命运如此多舛,往返过这么多次生死之间,承受过这么多次生与死的折磨。他倚着剑把,再度步伐趔趄地站起身,强撑起早已疲惫不堪的精神,无论如何,那些脆弱不堪也不能够显露出来,即便心知方才对瑚天所说的话全是竭尽所能的掩饰…。

——生死这种事,无论再多少次,都不可能习惯的。

饶是有再坚强的意志力,也终难抵抗那一再重复有如恶梦般的轮回。这些过往再再提醒着他,他是一个早该放下前尘往事、去到另外一个世界的魂魄,他尽全力守护他的族裔过、他的人生最该跟着那个已坠毁的故城一起埋葬;而另一方面,做为一个偃师,他亦已经没有遗憾。

百余年错综复杂的人生,谢衣疲倦已亟。幻境里,他在无厌伽蓝外荒芜的雪地上行走,孤身一人,在数不清是第几次的被迫逃离之后,他跌跌撞撞的脚步终于致使他倒卧在雪地上,太累了,真的太累,再也不想爬起身。雪不停降下直至完全埋葬了他的身躯,他想着,他终于可以安息了。

可却终……忆起一个年轻人清晰的轮廓。

在那仿佛永无止尽的冰冷境地当中,有一个青年带着扑天盖地的暖意而来——他抱住他,说着,师父,不论你是什么样子,在我心目中也永远都是一样的…。

他说,师父,徒儿想明白了,道之所求亦只在于心…。他说,你是古往今来第一个,通天彻地的大偃师,是了不起的术法天才,当然是你…。他说,师父,如果你今后想起一些事,觉得痛苦,希望你知道,有些事的发生并非出自你本意——

那全然信任的琥珀色眼瞳将他从幻术中震醒。那年轻人还在等他,所以……他知道他非醒来不可。

他,非醒过来不可。





楼主:thesunchaser  时间:2020-09-13 14:27:34
21 二十一

隔日一早——

谢衣尚在调息打坐中,木屋外传来敲门声。

开门一看,是昨日借物予他的老猎户,谢衣连忙作揖:“前辈救命之恩,待我师徒伤愈必前往道谢——”

那猎户挥挥手:“不不不,是我们才要谢谢大侠!大侠啊,昨日山上那事…就是您俩做的吧!今早大家都在传,说山上那间妖观终于被捣毁啦!不晓得是哪位义士出手相助的……我立刻就联想到大侠您!唉,说到那间道观啊,自从那群道士来了以后,山中奇形怪状的妖兽就愈来愈多!村里小娃儿更是经常无缘无故失踪!大家啊,都是敢怒不敢言,深怕得罪那群道士被报复啊!如今既毁,我们也算是除去心头一患,若真是您做的!还请受老夫一拜……”

谢衣忙扶起他:“在下亦是阴错阳差得铲此观,顺手为之,不足挂齿!”

那猎户笑呵呵地道:“那么大侠可有什么需要?千万别客气!昨日听您说,您徒弟受伤了!这伤要好得快,内服外用是免不了的!大侠可有准备吃食否?老夫家中还有一些补药,还有您这身衣服……也需换换!”

谢衣略显尴尬地望了望自己那吓人的一身血衣,感激不尽地道:“那,便再度叨扰前辈了。”

谢衣来到那猎户之家,见他们相邻几户人家聚在一块,一旁有人杀鸡宰羊,洗锅切菜,开了两大炉水,柴火旺旺烧着貌似正准备要煲汤。猎户一到,便喊着:我把为民除害的恩公带来咯!这下子,一群人全聚过来,谢衣一时盛情难却,被围着坐在那里,喝了几碗汤。

但他一心挂记无异伤势,未能久待。换完衣服后,即取了一盅刚刚入锅熬没多久的鸡汤,赶回小木屋去。回头一见徒儿仍安稳的睡在那里,才稍稍宽了心,坐在他床禢旁,继续静心打坐。

日过晌午,谢衣睁开眼。视察无异伤况,见他烧减退了但仍未醒,他望着带回来的鸡汤,心想,这…该怎么让无异服下才好?

“……无异……无异?”

试着叫唤了几声,他的徒儿仍沉沉睡着没有反应。他只好坐上床缘扶起他的身子,让青年的头枕在自己肩上,将那碗汤往他嘴边倒,但这喝法十分狼狈,灌进去的鸡汤大半漏了出来,还因为水量难以控制而让无异呛到,咳了出来,这一咳又牵动伤口,谢衣心里一紧,连忙抱着青年的身体轻轻拍抚着他的背。从未做过这些事又做失败了的谢衣,感到有些许挫折。

夕阳西下时,谢衣往猎户家去送还碗及壶,那热心的老猎户见到他便再送上一钵药,说是下午刚刚才煎好,为他们家祖传秘方专治外伤之药。谢衣十分感激地接过,但望着那碗药汁,却似面有难色。老猎户便道:“大侠!老夫可不骗人的呀,此药当真有奇效,您试试便知……”

谢衣才道出自己徒儿现在正在昏迷中,什么也东西灌不进去…,那老猎户一听,讶异地道:“大侠!对于昏迷之人万万不可强行灌汤啊,尤其对于重伤者,强灌之法乃倒行逆施!所以一般来说,我们都是以口哺药的!大侠您当真不知?”

……确实不知道,他们在流月城时都是靠灵力疗伤的。等等!他刚才说……什么?!

“以口……哺药?”谢衣说出这话时,不知自己面色十分僵直。

“对呀!大家都这么做的嘛!我对我儿子,也都是这样做的,他上回入山被老虎咬啦!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都靠我一点一滴的补药,才把他从鬼门关给拉回来!不如这样,大侠,我去看一看你徒弟吧!”

说着那老猎户便行动了,一脸错愕的谢衣也立即跟上。一入到小木屋,那老猎户见到无异的状况,皱着眉头叫:“啧啧!伤得这么严重!皮开肉绽的,那帮道士还真不是人!大侠,这可不能再拖啦,发了炎症还是尽早消除得好,这事没什么好顾忌!您若真介意,让老夫来帮你一把吧——”说着,便拿起那碗汤药就往床禢旁去。

谢衣惊喊:“等——等一等!”

那老猎户回头看向他。只见这大侠困窘地道:“不劳烦前辈了……在下来便可。”于是老猎户把药碗交给他:“记住啊!一次只能一小口,一点一点地喂,喂药这种事,最忌躁急!一定要慢慢来啊……”

谢衣僵硬地接过那碗,看了看无异,眼一闭,像是立下了壮士断腕般的决心一样,心道师徒这身份,就暂且搁下吧…现下无异的伤最重要。如此下定决心的他,坐到了病禢旁,欲张口喝药,却觉后头有注视的目光,转头一看,见那老猎户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谢衣略显艰难地,开口道:“前辈能否……”以眼神示意指了指门的方向。

“啊?”老猎户会意过来:“我?……喔,那么,老夫就先告辞了。”

离开那屋子的老猎户,挠着头,心说,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回避的啊!



***



无异做了个此生一直渴求不到的美梦。

因为这梦实在太美、太美了!美到他不想醒过来——他梦见他师父温柔地拥着他,两人一起入睡。就这么一直抱在一起,他可以听得见他安稳的呼吸声,就在他耳畔轻轻起伏着,那是世上最令人安心的声音。他心里只想着永远就这么下去,也无所谓。

他忘记身上的伤痛,什么也都不要紧了,只要两个人能这样在一起便好。原本以为这已经是极限,谁想得到,再接下来另一个场景——这回,师父的脸就在他面前,带着浅浅微笑的脸凑近来……居然…居然把唇覆盖上来就是一吻!!

无异吓得浑身都硬直了,整个人都因惊愕过度完全无法反应!原本他应该回抱住,扑上去狠狠地亲个一把!可梦里的身体极度不利索!只能像个僵尸一样动弹不得。

他早知师父的唇是最软的。极软、极暖、极舒服,而且他还亲了好几次,可他动作好轻啊,轻得像是羽毛抚过一样。无异恨不得狠狠地压上去、用力地吸吮,可惜竟动不了。师父浑身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气息,即便是草药味,无异也觉得自己要醉了。

最好时间就这么停了吧!他如此想。可后来,师父又走了,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再回来。无异心底的失落感无法言喻,好想一直和他在一起啊。他待在那空间里,觉得时间复又变得漫长难熬,即便他没有丝毫移动,却觉得身上有好多创口又开始痛了。“师父……师父……”声声呢喃,逐渐演变成梦呓一般的喊声。

这声呼唤竟然有用!他听到了师父的回应。“…无异?”

察觉身畔有人坐下,他蒙蒙眬眬睁开双眼,看到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无异!”他看见师父笑了,而且,是有些激动的那种笑。

这是哪里……不是那个恐怖的地牢!光线昏暗的这个空间里,有些暗蒙蒙的,他什么也看不清楚,除了师父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想,这么美好的时刻,他应该还在做梦……“师父……”既然是梦,那么,他得好好把握这稍纵即逝的时光!

“无异,为师在这。”

“师父……”无异看着他师父,手抬起来想抓住他,被谢衣按住了。“太好了…师父……师父在这里……我…我不想醒……”

“……………。”

“我知道…我是……太贪心了,可是……”急着说话的无异又咳喘了几下,谢衣连忙抚抚他胸口。“师父……求你……不要再走……”

是梦也无所谓!是梦便不要醒吧!他即使拚尽全身力量也要说出心里想说的话。“师父……我真的…很需要你……”

“………。”

“师父………不要再走了……”片刻过后,手被回握住了。“为师答应你。”

得到这声应承之后,无异嘴边露出满足的笑,随后,又再度沉沉睡去。

谢衣看着禢上青年那张轮廓深刻的脸,表情十分复杂。他想把他的手放回被窝里以离开床禢,却发现手被他紧紧牢牢地抓住,放也放不了。

谢衣轻轻叹了口气,又坐回床缘。静静地待了一会后,几度欲抽手,然,看着那满布血痕的指节竟还固执地缠绕在他手上,终是不忍。

青年紧握住的手心中传来了热度,就如同他的人一样温暖、炽热。忽然间,忆起了下午时才做过的事,一时竟觉耳热起来。谢衣自责竟还惦记着那事,真是荒唐,不由得开始默念起清心诀。

只有窗外高悬于天际的月,瞧见这一切。






楼主:thesunchas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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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乐谢

发表时间:2014-07-08 07:45:00

更新时间:2020-09-13 14:2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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