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水读 >  天涯 >  闲闲书话 >  感谢胡适

感谢胡适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21-04-08 20:35:53
张中晓《无梦楼随笔》之《无梦楼文史杂抄》中有一段话:“对于古中国的遗产,可以做文章的,(一)对于古籍,搜集各家旧解释,加以比较,别立新义。(二)搜集各处材料,加以考证,别立新解。以上二者属于学问。(三)摘引数段,结合现实,借题发挥,则属于杂文也。”

由这段话,想到胡适的“整理国故”。

一些年来,在中国学界内外一些人中流行一种说法,即对中国历史和中国古人要有一种同情之理解,温情之敬意。说这话的人,对“五四”和胡适等“五四”诸公却不予同情之理解,也不抱温情之敬意。

同情之理解,温情之敬意,原本是两句话,是两个人说的。上一句出自陈寅恪的《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原话是这样说的:“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瞭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瞭解”和“理解”,一字之差,意思却是不一样的。后一句,是钱穆说的,出自他的《国史大纲》,他在他的《国史大纲》中置顶了一个“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诸信念之二即:“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钱穆,小胡适四岁,属同时代人,于胡适的倡白话文和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态度以及胡适们倡导的新文化运动却是不喜欢的,他的话就是冲胡适等“五四”诸公去的。

不得温情与敬意,却也怪不得别人,是胡适们自找的。倡白话文,整理国故,胡适的一些话说得很吓人,甚至是很伤人,伤了一些人的心。胡适在《整理国故与“打鬼”——给徐浩先生信》中说:“我披肝沥胆地奉告人们:只为了我十分相信‘烂纸堆’里有无数无数的老鬼,能吃人,能迷人,害人的厉害胜过柏斯德(Pasteur)发现的种种病菌。只为了我自己相信,虽然不能杀菌,却颇能‘捉妖’、‘打鬼’。”

赞成或反对胡适的,似乎都只注意到胡适的这段话,却忽略了胡适在这段话前后还有话。前面的话是:“等他们用点真工夫,充分采用科学方法,把那几千年的烂账算清楚了,报告出来,叫人们知道儒是什么,墨是什么,道家与道教是什么,释迦达摩又是什么,理学是什么,骈文律诗是什么,那时候才是‘最后的一刀’收效的日子。”后面的话是:“用精密的方法,考出古文化的真相;用明白晓畅的文字报告出来,叫有眼的都可以看见,有脑筋的都可以明白。”

我们今天读古书,已经想象不出以前年轻人读古书会遇到多少困难,这些困难,现在都没有了,这要感谢胡适以及胡适以降多少人的“整理国故”。1921年7月,胡适在东南大学演讲,演讲题目为《研究国故的方法》。他在演讲中说:“中国的国故书籍,实在太没有系统了。历史书一本有系统的也找不到,哲学也是如此,就是文学一方面,《诗经》总算是世界文学上的宝贝。但假使我们去研究《诗经》,竟没有一本书能供给我们做研究的资料的。原来中国底书籍,都是为学者而设,非为普通人一般人底研究而做的。所以青年们要研究,也就无从研究起。我很望诸君对于国故,有些研究的兴趣,来下一番真实的工夫,使它成为有系统的。对于国故,亟应起来整理,方能使人有研究的兴趣,并能使有研究兴趣的人容易去研究……整理国故,能使后人研究起来,不感受痛苦。整理国故的目的,就是要使从前少数人懂得的,现在变为人人能解的。整理的条件,可分形式内容二方面讲:(一)形式方面:加上标点和符号,替它分开段落来。(二)内容方面:加上新的注解,折中旧有的注解。并且加上新的序跋和考证,还要讲明书底历史和价值。我们研究国故,非但为学识起见,并为诸君起见,更为诸君底兄弟姊妹起见。国故底研究,于教育上实有很大的需要。我们虽不能做创造者,我们亦当做运输人——这是我们底责任,这种人是不可少的。”

1924年1月,胡适在东南大学国学研究班再就“整理国故”演讲,演讲题目即为《再谈谈整理国故》。他在演讲中说:“现在一般老先生们看见新文化的流行,读古书的人日少,总是叹息说:‘西风东渐,国粹将沦亡矣!’但是把古书试翻开一看,错误舛伪,佶屈聱牙,所在皆是,欲责一般青年皆能读之,实属不可能,即使‘国粹沦亡’,亦非青年之过,乃老先生们不整理之过。故欲免‘国粹沦亡’之祸,非整理国故,使一般青年能读不可!”整理国故,胡适甚至还给出大致的方式方法,他说:“据我个人意见,整理之方式有四种:1.最低限度之整理——读本式的整理;2.索引式的整理;3.结账式的整理;4.专史式的整理。”具体而微地说即需:校雠,训诂,标点,分段,介绍。

标点,分段,现在看似寻常,其实不是小事,不用远了,随便向清代《文渊阁四库全书》截取一页,看了都会头大。





汉字是不可能拉丁化的,但是,倡汉字拉丁化、倡大众语的鲁迅,倒是真该当一个“同情之理解”,他是太希望孩子们学字能够容易些,太希望教育的普及了。胡适的倡白话文,整理国故,其实也有这个意思,早在1924年他就“希望诸君起来合作,把难读难解的古书,一部一部的整理出来,使人人能读”,从而“嘉惠后学”。在一些人眼里,“捉妖”“打鬼”的胡适是传统文化的批判者,甚至简直就是一个破坏者,却不知胡适着实是一个文化建设者,整理国故,成绩卓著,张中行谈胡适,即谓“关于学术成就,他是经史子集无所不问,无所不写,大兼早直到老庄和孔孟,小(当然是按照旧传统说)兼晚直到《红楼梦》和《老残游记》,文献足征”。“五四”后许多学人,学术上都受到过胡适的影响,即使在整理国故上,胡适的成就也是多少轻薄和反对胡适的人远远比不了的,就说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后改为《中国古代哲学史》),那既是中国“第一本用现代学术方法系统研究中国哲学史的书”,“此书的出版,是中国哲学史学科成立的标志”(孙云志、王法周《〈中国哲学史大纲〉导读》),也“为后来的学者开无数法门”(蔡元培语),而胡适的那部《白话文学史》,也不是一句“线性历史发展观”能完全否定得了的。

不予“五四”新文化运动和胡适等“五四”诸公以“温情与敬意”,在钱穆那里是可以的,他与胡适同时,“五四”在他那里可以不算历史,胡适等人也不是古人。但是,今天的人若拿钱穆的话来暗讽“五四”和胡适等“五四”诸公,就有些矛盾而不能自圆,就有些难为钱穆这句话了。从今天看,“五四”怎么着也已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胡适等人虽还算不上古人,可是也已作古许多年,写中国当代史,已写不到他们了。要不要予“五四”和胡适等人以“温情与敬意”呢?不予,就得把中国历史的这一部分抹去;予,怕又会使钱穆意难平了。海外学者周质平先生有一篇文章,题为《“打鬼”与“招魂”:胡适钱穆的共识与分歧》,文中说:“1965年,钱穆作《无师自通中国文言自修读本之编辑计划书》,他对胡适提倡白话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有极负面的评价:‘近代中国因于推行白话文教育,影响所及,使多数人只能读50年以内书,最多亦仅能读百年前后书’,‘如是则几于把中国传统腰斩了,使绝大多数人,不能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于中国文化此下进展,必将受大损害。’钱穆在此全不提白话文运动在开通民智,普及教育上的积极作用,而独集中批评在‘不能读古书’这一点上。似乎不提倡白话文,多数人就能保持住读古书的能力,而中国的传统文化也不至于‘腰斩’了。这显然不是事实。”又说:“钱对胡在新文化运动中之影响,总结为‘其为祸之烈,则实有难以估计者。’坐实了胡适‘罪魁’的形象。”

人们只提陈寅恪的“同情之瞭解”,却不提陈寅恪同时还指出对于“同情”还要有所警惕。陈寅恪说:“但此种同情之态度,最易流于穿凿傅会之恶习。因今日所得见之古代材料,或散佚而仅存,或晦涩而难解,非经过解释及排比之程序,绝无哲学史之可言。然若加以联贯综合之搜集及统系条理之整理,则著者有意无意之间,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际之时代,所居处之环境,所薰染之学说,以推测解释古人之意志。由此之故,今日之谈中国古代哲学者,大抵即谈其今日自身之哲学者也。所著之中国哲学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学史者也。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钱穆的一些与中国古代历史和哲学有关的文章著作,恰恰就有这些问题,使得与世无争的张中行也不得不出来说话。张中行说:“钱先生流落异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到吾国与吾民,由爱恋之情出发,就只看见,或并未看见而只是醉心于希望甚至幻想,于是入目的就只是孔孟的善而不是盗跖的恶(依旧说),只是西施的美而不是无盐的丑。这是因情而忘了事实之理。”张中行指出:“为了大我,钱先生不惜扔掉‘纯粹理性’。”

现在看,恰是倡白话文者,用白话文把古书普及开了,或注释,或翻译,替那些抱守古书只会怨尤和嫉恨的人干了他们该干却干不了的活,使多少年轻人通过注释和翻译登堂入室。其实,白话文运动以前,文艺方面早已是白话的天下,多少人脑子里装的伪史演义,就是从一些通俗的小说戏曲来的,若是早倡白话文,早如今天这样译注各种古代史书典籍,情况或会是别一种样子了。

今天,看着王世舜的《尚书译注》,看着金景芳、吕绍纲的《周易全解》,看着杨伯峻的《论语译注》,看着袁愈荌、唐莫尧的《诗经全译》,看着余冠英的《汉魏六朝诗选》,看着周振甫的《文心雕龙今译》,看着叶葱奇注释的《李贺诗集》,看着孔凡礼点校的全六册《苏轼文集》,看着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二十二子详注全译》,看着贵州人民出版社的《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看着世纪出版集团·汉语大词典出版社的《二十四史全译》,不由得要向胡适的方向致以谢意。

胡适的致力于文化建设,既是为了嘉惠大众,也是为了中西会融,让中国走向世界。少有人知道,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有一段话:“此所为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校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翕合无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胡适也有相似的意思,他在《先秦名学史·导论》中提出希望,即:“以最有效的方式吸收现代文化,使它能同我们的固有文化相一致、协调和继续发展。”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21-04-08 20:35:53
@巷底臭椿 2020-11-04 10:50:13
张中晓《无梦楼随笔》之《无梦楼文史杂抄》中有一段话:“对于古中国的遗产,可以做文章的,(一)对于古籍,搜集各家旧解释,加以比较,别立新义。(二)搜集各处材料,加以考证,别立新解。以上二者属于学问。(三)摘引数段,结合现实,借题发挥,则属于杂文也。”
----
这段引文最蠢,一是把中国的古今割裂,一是读古书为了做文章
古文读不出活泼泼的感觉就是白读
-----------------------------
似乎涉及到逻辑了:凡是古文都是活泼泼的。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21-04-08 20:35:53
佶屈聱牙。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21-04-08 20:35:53
@巷底臭椿 2020-11-05 10:37:13
钱穆的一些与中国古代历史和哲学有关的文章著作,恰恰就有这些问题,使得与世无争的张中行也不得不出来说话。张中行说:“钱先生流落异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到吾国与吾民,由爱恋之情出发,就只看见,或并未看见而只是醉心于希望甚至幻想,于是入目的就只是孔孟的善而不是盗跖的恶(依旧说),只是西施的美而不是无盐的丑。这是因情而忘了事实之理。”张中行指出:“为了大我,钱先生不惜扔掉‘纯粹理性’。”
......
-----------------------------
还以为是笔误呢,看来两个姓张中的都不行:)


既然你行,我有个憾事可以说说。文徵明,研究整理者不少,甚至有外国人为其写了一本《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但是,文徵明老师吴宽的《匏翁家藏集》,或许是“不古之文”,可是并没有“随生随灭”,书一直还在,就我所知所见,吴宽是个性情人,书中也不乏“活泼泼”的文字,可是,我查看了不知多少回,一直未见有整理本,就是标点、分段本,我也没看到,如果真的就一直没人整理过,这对文徵明的老师就不公平,你要把这书整理出来,可谓一份功德。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21-04-08 20:35:53
前有“大致读完了”,后有“与活人碰撞至多引来几声妄妄”,鉴于此,不想说什么了。但不能因我而使张中行先生受到误会,我将他的原文截图放在下面吧。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21-04-08 20:35:53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21-04-08 20:35:53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21-04-08 20:35:53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21-04-08 20:35:53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21-04-08 20:35:53


楼主:孟庆德

字数:4575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11-03 17:46:52

更新时间:2021-04-08 20:35:53

评论数:17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下载地址:TXT下载

 

推荐帖子

热门帖子

随机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