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芳



今年无心看花，十月份的桂花随其开过，未到树下，过后有一点遗憾，花开二度时便又日日于中午到树下站站，花渐渐开满，拈了几十粒小花在手心，回来放在小罐子里，旋上盖子
这个小罐可能是装枸杞子的，透明，罐底正好托满一掌，半尺高，舍不得丢掉，我把商标清理干净，放在抽屉里，由它空着
前年忽然想试制桂花蜜，就拿这小罐去采花，采满一罐，回家倒在碗里，清理掉花梗，甚至未开花朵的苞衣，几个小蜘蛛自己逃之夭夭了，第二天又采满一罐，桂花也就采够，仍将空罐放回抽屉
白糖将花朵里的汁水析出，溶成饱和的糖浆，花朵浮在上面，溶不化的糖又在花朵之上，结成一个盖子，如冰封一般
也不知道这桂花蜜派何用场，看罢酿成经过，放入冰箱，有时忍不住旋开盖子闻一闻，那已然内敛的芬芳，在这玻璃瓶，可以香一万年吧
后来，用来做了一次米酒汤团，静水与桃桃都喜欢，不多久便都用完了，我觉得桂花蜜对于唇舌而言意思不大，那浮于汤水之上的干花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令人伤感
忽一日，无聊中拉开抽屉取出空罐旋开盖子嗅了一嗅，透明空壁内竟有淡淡芳香，犹如不远的何处天朗气清有株正盛开的桂花一般，这意外之喜奖赏了我对那罐中盛满桂花的两日的思念
我不舍得打开这空罐，隔了一年多，香还在，只是是在更远的地方闻见了，在我将手心几十粒小花放入小罐之前，仍可闻见
几日后，发现自己做了蠢事，几十粒小花在罐底发黑，旋开盖子即扑出霉变味道，那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有目送秋鸿之趣的香意为之荡然，我深悔扣上了盖子，也是太贪了，想留住更多的更多的芳香
补救之法是洗净罐子又摘两日桂花，又制一回花蜜，这一回是有意为之，然而有那霉味的阴影，奇情便不可再现，遂又摘了几十粒投入其间，随盖开着，聊作慰藉
几日后，花枯干在罐底，颜色米黄，罐中略有些香，香得有点腻，这只是个补过之方，想由此再惊一喜是非分的，我放回罐子，由罐旁取出太阳帽，把椅背调低，躺下，将帽沿压在前额挡住灯光与日光，犹如不远的何处天朗气清有株正开盛的桂花一般，我得着那非分的惊喜了，更可嘉的是目送秋鸿亦可在这顶布帽身上失而复得，伴着我的午休，一日一日淡远，它去向何方，它并非湮灭，终于去而复返
第二度桂花才结些青果，仍有枯花在枝头，呈土色，碾碎在指尖闻一闻，空空如也，花香都已飞尽，它们也许还在何处飞翔，也许偶被某帽罗网，也许入了鹤鸟的肺腑更其远扬，也许经某处甘露析取更其深藏
十一月二十八日

多了个学字，索性学个虾蟆：）


酿造是一种神变，
我不敢玩，
怕浪费粮食，
母亲做酒是用
我的旧棉袄包着，
感觉那缽饭是个
刚刚哄睡的小孩，
做够各种甜蜜的梦
才肯醒过来。
买来的米酒
不够醇而太腻，
未必添加什么东西，
也许是脾气摸太熟，
无复小儿的任性

事有可忘，有不可忘，那个罐子在抽屉里多久了，确乎不记得了，把罐壁上贴标的胶水清除掉是费了点力气的，这样一来，罐子没有了标签，它的造型也就可爱起来，它若穿越到千年前，定可价值连城，而今，只是一件用罢即弃的垃圾，然而这不妨碍我欣赏这个现代的造物，所以标签是必须清除干净的，而时间也必须忘却
如果一个古人忽然来到今天，现代的生活方式也许令他绝望，觉得这不值得一活，就我而言，我已可怜小儿竟在这样的时代里过童年而不是四十年前那样的过法，这时代是安定的，安全与安静则有些珍稀，小儿没有这个比较，就象小儿时的我没有这个比较，我有这个比较，就想象出古人有这样一个放大版的比较，这点比较生于记忆，也许就象罐壁上的标签以及那贴标的极其顽固的胶体，清理干净也就无古无今
庄子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生何妨就象这样一个罐子，造出来装枸杞，枸杞用完便告命终，承蒙不弃，再次投胎，空置经年，仿佛人生不知有何意义，而终于意外而完美地蓄存了桂花的气息
12/2

好花需要绿叶尽，清气隐然唤霜晴

楼主：巷底臭椿 时间：2010-10-22 11:21:22






桂花香



桂花已过，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有晚开的桂花。
晚间，一个小孩在窗外说：妈妈，有月亮，月亮。没有人应和他。我知道有月亮了，月亮给小孩一呼，明净极了，没有应和，遂又黯淡，我觉得那孩子给妈妈拖回家去了。小孩未必要看月亮，我也没有要看月亮，月亮也不会因这一声呼受影响，而听了这一声呼浮现出的月亮比近年亲眼所见的任何一次月亮都要亮，是透过小孩子的眼。小孩第二声月亮叫得微弱，已经不是叫给妈妈听了，他知道妈妈不感兴趣，小声重复一遍，月亮，是那一声呼兴致的留恋，也止于此了，回头就丢开了月亮。
我看月亮模糊了，快看不见月中桂影。那很象一株桂花么，从来没觉得象过，说它是桂花总是有道理的，因为月光象极了桂花香。
每年知道桂花开，都因为闻见了香，通常是在路上，我很想知道香从哪里来，我只要知道从哪里来就好，没有要近前一看。远到与花脱去了关联，才是桂花香。
于是知道桂花开了，看云看天都有些不一样，微云仿佛香凝结，风里有水，日光里月色荡漾，身为之轻，而呼吸如洗。
桂花香是飞翔，经过鼻息的它是从哪里来的呢，猛风将它吹散，吸气过急也逃逸，它散而复聚，闪开了风，闪开了人，又飞翔。
相见无意我最喜欢，呼吸间有桂花香撞入，可以看作桂花香的故意了，于是深深吸食，一次，二次，香栖下了，果然是愿意的。
桂花给浊气笼住，在浊气里闻不见它，离那浊气远了，桂花香又现出来，象群鸟飞出雾霭。
闹市包裹的钟声闹市里不能听闻而到了远郊便一声一声度来，这样的声音需要倾听，不象在钟楼下，市声中，兀自吃它一惊，花下闻桂，似一声钟刚刚撞出，不曾悠长。
但是那晚在楼顶闻见的桂花香完全是另一种香了，可能是和洗澡花气息和合了，象一朵云变重了，桂花香将洗澡花气携了来，而洗澡花气使之迟缓粘著，是春天才有的气息，仿佛要下雨了。
十月二十一日

屠梅

万朵截尽终不改，一枝幸存即春风

那些可怜的故乡
在沦陷区的人们
不曾给故乡安排
一个解放，我的
故乡常将我探望
母亲寄来一盒虾酱
腊梅递过一阵花香
无所不在的故乡

天气预报明后天又有一次大降温，元旦假日期间有过一次陡降，小区水池结了冰盖，许多小孩子走在上面玩耍，桃桃也兴致勃勃体验了人生第一次冰上行走，池边柳两日之间刷尽满目惨黄，成了早春模样
上班，见办公楼下那盆芦荟墨绿瘫软，已被霜冻煮个熟烂，午后散步去广场，残存的几枝腊梅也熄了香气，干瘪皱缩，只是颜色未改，几粒不曾开的小花苞不知有没有躲过劫难
大降温那晚下过一场小雪，两指厚，一握如粉，不能成团，往常这么小的雪是积不住的，不象江南的雪
残梅冻杀了，让我想起那些大降温前被修剪掉的梅枝，三株腊梅，整部树冠，不知几千几万，那日来广场，入口处见一段梅枝在路上，以为是谁折来一玩又掷去的，心里有些不爽，行到腊梅前，只剩下意外了，那些日日看惯的梅枝透明在风中一时间接受不了离去，我玩味这错愕，这是千利休那一支牵牛的局么
那屠梅的手前几日不也把入口处一排紫荆修成这样的光杆了么，为何没多少可惜，腊梅旁三株海棠也一视同仁了，转到白玉兰林子那边看看，那儿的腊梅要小一些，也修剪掉了
修剪工也在广场上晒过太阳，六七十岁光景，那一辈人年轻时没有看花的闲暇，所以下手不拖泥带水，无分别心，那把电锯是现代的，呜呜的嚣鸣中，花枝纷坠，了无看客
看那冻杀于大降温中的花朵，我明白了那修剪，几千几万已不存在的花免于这场劫难了，对正热衷于生命者而言，这是一个黑暗的慰藉，黑暗盖覆了慰藉，但是生命与此花一样，纵能耐寒，总有一个忍耐的限度，过此度数，能有一个大的休息，则黑暗的分量轻而慰藉重了
花朵最后承受不了自身的衰老一如承受不了这场突袭的降温，纵终其天年，也是自己要凋，凑巧经过的风是不相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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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冰纵能封香源，颜色自若划长空

小花苞继续开，今天中午的风是春风的和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