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芳姑姑不是我亲姑，她是我五爷爷家的小女儿。五奶奶本来生了三个女儿，大姑和二姑幼年夭折，只剩下春芳和一个小儿子。当年，刚生下小儿子，五爷爷怕有什么闪失，非要去找算命先生取个“牢靠”的名字。村里的算命先生拿出一根五彩丝线给小儿子拴在手腕上，说：“叫‘拴住’吧！这样，鬼怪也拉不走他了。”我六岁的那年，拴住已经20岁，我见了他就喊“拴住叔叔”。

拴住叔叔体健貌端，可是，他有个很明显的生理缺陷。他的个子十分矮小， 只有145厘米。这种身高，在村里被人戏谑为“二级残废”，所以，拴住叔叔的婚事成了五爷爷家的一大难题。五奶奶为此和五爷爷没少吵嘴。五奶奶说：“当初你非要找算命先生取名，这可好了，真给拴住了，什么都正常，就是不长个。”五爷爷说：“长得矮怎么了，活着比什么都好。要不是这个名字，说不定也随着大妮和二妮走了呢！”五奶奶说：“春芳是咱自己取的名吧？不也活得好好的吗？”五爷爷被五奶奶的话噎住了，只好闭了嘴。

拴住叔叔上过几年学，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那时候，村里重男轻女风气很重，春芳虽然比拴住叔叔大三岁，可也没机会上学。村里姑娘，18岁就有出嫁的。春芳到了婚嫁年龄，也有人上门提亲，都被五奶奶三言两语打发走。直到25岁，春芳也没出嫁，天天在爹娘眼皮底下下地干活。常言道，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春芳的婚事坏就坏在族里那位封建老先生出的馊主意上。老先生曾提议用春芳给拴住叔叔换一门亲事，五爷爷和五奶奶闻听此言，大为心动。老两口商议了一个晚上，决定先不给闺女找婆家，等机会给小儿子“换亲”。

春芳知道了爹娘的想法，死活不同意这种包办方式，凭她的长相，找个好婆家没有问题，而不是被爹娘像物品一样“换”出去。无奈，五奶奶眼泪汪汪求着她，五爷爷横眉怒目瞪着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春芳不服从安排，家里就有可能绝了后。春芳心软，最终还是屈服了，她嫁给了邻村的赵懒汉（绰号），换回来赵懒汉的妹妹大梅姑娘。

拴住叔叔喜气洋洋做了新郎官。新娘子样貌还说得过去，只是说话有点结巴。以拴住叔叔的自身条件，他怎会嫌弃呢?他当宝贝一样哄着，没几天，就和大梅姑娘蜜里调油一般，成了一对恩爱夫妻。我见到大梅姑娘的时候，喊她“拴住婶子”，她每次都很快乐地应着，可见她对这桩婚事并不抵触。五奶奶和五爷爷以为这步棋走得很妙，喜得眉开眼笑。

春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跑回了娘家。五奶奶一开门，只见亲闺女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春芳号啕大哭，大骂赵懒汉不是人，不但不干活，还馋嘴，他嫌弃春芳给他做的饭不好吃，两人拌嘴拌恼了，抬手把春芳暴揍了一顿。春芳的哭声把恩爱的拴住叔叔和拴住婶子给惊醒。大梅为哥哥辩解，说哥哥懒归懒，从不动手打人，肯定是春芳也有不对的地方。拴住叔叔向着老婆，也跟着数落春芳。春芳越想越来气，说了声：“我去死！你们拿我不当人。”

村头原来有一口井，春芳知道井里曾经淹死过人，她拔腿就往那里跑。她确实跳下去了，但是并没有死，因为那井早就成了枯井。春芳受了伤，躺在炕上，发着烧说着胡话，一连串地说：“你们不是我亲爹娘，不是我亲爹娘！”五爷爷和五奶奶自知理亏，在一旁唉声叹气。春芳的伤口还没痊愈，赵懒汉就派人传话说，要是春芳不回去，大梅必须离开拴住叔叔回娘家。没办法，一家人又哄又骗，把春芳给糊弄了回去。

不久之后，那边传出了春芳的闲话，说她不安分，跟附近村里某人好上了。有一次，两人在柴火垛旁边说悄悄话，被赵懒汉拿刀砍了过去，春芳倒是没伤到，某人当场死亡。赵懒汉因此被枪毙。赵懒汉死了半年后，春芳竟然产下了一个女婴。这个女婴是谁的，谁也说不清楚。赵家担不起“野种”的名声，何况又是个女孩，就由着春芳抱孩子回了娘家，再也不闻不问。

春芳回到了娘家，五奶奶和五爷爷顾念着亲情，也就顾不上脸面了。俗话说，花开一季儿，话说一阵儿。大家都同情春芳的不幸遭遇，闲言碎语渐渐地也就没人再说。孩子的爹是谁不重要，关键在于她是春芳亲生的。春芳的亲女儿，自然也就是五奶奶和五爷爷的亲外孙女。这个关系理顺了，一家人也过得亲亲热热。听说，这期间还有几个热心人给春芳提过亲，都被她冷着脸一口回绝。

那个女孩，小模样俊俏，也很活泼，叫银花。春芳说，希望自己的女儿永远有银子花。春芳常常抱着银花到我家串门。银花爱笑，笑起来咯咯的，清脆悦耳，无忧无虑。每逢这时，春芳也跟着笑，她的笑容酸酸涩涩，着实让人心疼。

一转眼，我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前几年，我回老家的时候，问及春芳姑姑。母亲告诉我：“你春芳姑姑的闺女，别看没考上大学，做起买卖来脑瓜可真灵活。这几年，她在咱县城里卖服装发大财了。刚给她妈买了三室一厅的楼房，花了100多万呢。大家眼瞅着银花开着小轿车把她妈接到城里，你春芳姑姑这回可享大福了！”去年，我回村里照顾生病的父亲，见到春芳姑姑，她热情邀请我去她家住两天。我们两家没出五服，算是近亲，我也无需客气，得了空，坐上公交车直奔春芳姑姑家的美丽花园小区。

银花有自己的幸福小家庭，没和春芳姑姑一起住，只是时常来看看她妈。偌大的房子，只有春芳姑姑一个人。春芳姑姑已然六十出头，她这几年保养得好，特显年轻，完全可以用“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来形容她。她把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令我吃惊的是，春芳姑姑现在认识很多字，智能手机玩得相当顺溜。我问：“姑姑，您自己一个人寂寞吗？找个老伴得了。”春芳姑姑微笑着说：“银花提过这事，我没答应。现在，我每天晚上去跳广场舞，自己过得舒坦着呢！”春芳姑姑放开音乐，在客厅里跳起了她新学的“鬼步舞”。看着春芳姑姑生龙活虎的样子，我不由得翘起大拇指，说了句网络流行语：“小伙伴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