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史》随笔 李元忠与酒

春风浩浩荡荡，远山近岭，就要绿满天涯。驿路崎岖，莺飞草长，野芳飘香，李元忠忽而仰望辽阔无边的长空，忽而抚摩车中的素筝酒瓮，他服膺咨嗟，慨然兴叹。他终于挥动长鞭，鞭声惊破阒寂，也惊醒自己。他坚信，几天以来的车马之劳，一定不会化为乌有，他要让自己所拜谒的人去审时度势，驰骋天下，自己的心愿实现要靠他来实现。
李元忠要谒见的是谁？是高欢。高欢何许人也?高欢，字贺六浑，生于世宦之家，他的六世祖是高隐，高隐曾是晋玄菟太守。高欢的曾祖父高湖仕于后燕慕容氏，慕容氏国败，高湖率众归附北魏。高欢的祖父高密仕魏，位至侍御史，高欢的父亲高树生却看透了世事变迁而不事家业。高欢没有沿袭父亲的那种处世哲学，而在乱世中拼搏。高欢一家几世居住在北边，已经被鲜卑习俗同化，因此深得北魏统治者鲜卑拓跋氏倚重。北魏末年，北魏统治集团极度腐败，国家祸乱频频，高欢生逢此际，驰骋疆场，几经选择，投靠爾朱荣之后，日见信重。北魏灵太后淫荡且有极强的权势欲，她与徐纥、郑俨为所欲为，他的儿子孝明帝为此大为不满。高欢于此对爾朱荣说道：“今天子闇弱，太后淫乱，嬖孽擅命，朝政不行。以明公雄武，乘时奋发，讨郑俨、徐纥之罪以清帝侧，霸业可举鞭而成，此贺六浑之意也。”爾朱荣听从了高欢的建议。恰逢此时，孝明帝密诏爾朱荣来京清剿徐纥、郑俨一党，爾朱荣于是以高欢为前锋，于公元前528年春二月率大军以清君侧。当大军行至上党，孝明帝又令爾朱荣停止下来。灵太后与徐纥、郑俨乘皇帝犹豫之时，竟然鸩杀孝明帝元诩，元诩，灵太后亲生儿子也。爾朱荣、高欢于是率军挺进，把灵太后沉入滔滔黄河中淹死。爾朱荣成为朝政主宰者。他拥兵自重，小觑天下，骄横跋扈，最终被北魏皇帝亲手杀死。爾朱荣死了，但是他的军队他的势力依旧强大，高欢又将有怎样的选择？
高欢岂是蓬蒿人？他怎能依然要受制于爾朱荣子侄之手？
时光流逝，爾朱荣死后一年，公元531年，高欢率大军东出，雄视天下，于是才有李元忠乘露车载素筝浊酒以奉迎的图景。
已经是满天星斗夜色沉沉了，李元忠来到高欢门前。高欢对李元忠早有耳闻，心中想道，李元忠向来以酒为务，为郡太守时，日夜饮美酒，从不以政事为怀，这样一个昏酣酒徒此时而来，与我何益？他避而不见。
李元忠无奈，他从瓮中舀出浊酒，席地而坐，开始痛饮。他独斟独饮，怡然自得，他仰望夜空，风烟俱净，繁星闪烁，旷远清邈。李元忠一觞又尽，对守门人大声说道：“都说高公招延俊杰，却拒国士门外，其人如此，何需一见！”守门人急忙禀告，高欢仿佛梦中惊醒，他隆重设宴，亲引元忠于上座。
主客行觞，形神酣畅。李元忠从车上取下古筝，乘兴弹奏，高欢和之长歌，慷慨激昂，云霄揭响。曲终歌罢，李元忠议论天下大势，阐发鸿猷秘策。元忠说得忘我处，泫然涕下，高欢听得动情处，悲不自胜。
窗外星斗阑珊，曙色已至。主客兴味盎然，伴着觥觞，眼前刀光剑影，耳畔鼓角悲笳，仿佛充塞四野，弥漫天下。如此景象，骤然而至，英雄情怀，迓迎红日。
时光流逝，一年犹如一瞬。高欢听取李元忠的建议，奋力开拓进取，天下局面为之一变。此时的高欢，已具有废立天子之力，朝廷一切大权都握手中。公元532年，魏孝武帝即位，以高欢为大丞相、天柱大将军、太师，以李元忠为太常卿。魏孝武帝要以高欢之女为皇后，派李元忠去下聘礼。
高欢设宴，李元忠举杯恭贺。主客融融，酒酣之际，论及旧事。元忠说道：“昔日建义，隆隆大乐，比来寂寂无人问。”高欢抚掌大笑，说道：“此人逼我起兵。”元忠高擎巨觞，欲停又饮，之后戏谑道：“若不与侍中，当更求建义处。”高欢左手慢拈长须，右手指着自己的前额，笑到：“建义不虑无，止畏如此老翁不可遇耳。”元忠双手轻捋高欢须髯，惬意大笑，因此说道：“止为此翁难遇，所以不去。”
觥觞交错，笑声阵阵朗朗。李元忠与高欢以酒论世以酒至交的故事就这样流传下来。
李元忠的父亲李显甫，曾为河南太守。李显甫喜豪侠，行仗义，对李元忠影响很大。李显甫去世后，李元忠继任。看到天下纷纷乱象，看到爾朱荣的子侄们弑杀帝王，他辞官而归，计谋举兵讨之。他看到高欢率兵东出，看到时机来了，于是就有了李元忠与酒的这一幕又一幕。
我们在谈论古人的时候，总是择取入世治人之处，其实我们应当顾及全貌。李元忠才识超群逸伦，有德于高欢父子，官位超拔是自然之事。他本为中书令，经再三请求才改做太常卿。世人惟恐权势不大，官位不高，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为什么要这样？他认为，太常卿是个好差事，终日管的是音乐和美酒，有音乐和美酒相伴，岂不远胜那个炙手可热的中书令？在美酒和富贵二者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酒。这样一选，他的个性和品格也就超凡脱俗了。高欢觉得，于公于私，太常卿的位置太委屈了他，想要重用他为仆射。李元忠的儿子听说这个消息，唯恐以酒废事，劝他节酒，准备赴任，他说：“我言作仆射不胜饮酒乐，尔爱仆射时，宜勿饮酒。”
李元忠身在官场，却萧疏懒散，自得其趣。残暮之年，庭室芜旷，他时常坐在树下，葛巾拥被，对壶独酌。他有时仿佛谛听天籁，有时仿佛甄辨时光，就这样，在一个寂静的日子，他告别了他所衷爱的美酒，告别了所有的人们，他的生命悄悄地结束了。

“残暮之年，庭室芜旷，他时常坐在树下，葛巾拥被，对壶独酌。他有时仿佛谛听天籁，有时仿佛甄辨时光，就这样，在一个寂静的日子，他告别了他所衷爱的美酒，告别了所有的人们，他的生命悄悄地结束了。”
————————————————————
贺六浑，一世豪杰
李元忠，千古鲲鹏

@石中火 2020-12-17 09:04:09
读过，人遇识己者是幸事。遇不到，就只能默默终老。
-----------------------------
谢谢！
读《北史》，对李元忠印象深刻：任刺史期间，所辖灾荒大，饿殍处处，他上表求赈济，上级批准万石，他认为少，居然用十五万石。

@吴斯宁 2020-12-17 15:37:49
北史还未读。李元忠，是个善于在乱世中生存的人
-----------------------------
读北朝历史，《北史》是好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