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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 乡】 小述异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2-22 09:26:29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2-22 09:26:29



照影记


“我们来玩追逃吧。”宋相侠说。
他穿着短袖海魂衫,我和建山都是赤膊,只穿一条短裤。
“什么追逃?”我问。
“就是两个人逃,一个人追,追的人手碰到逃的人就算输了,逃的人就变成追的人,追另外两个。”
“好啊那你来追吧。”我说着就跳进溪边的矮石墙。石墙围着一大片花生地,我从这一垄跳到那一垄,一连跳过五垄。花生地外的这一段溪流,有四五十米宽,是浅滩,不是深潭。我想他如果追过来,我就逃到溪对岸去。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宋相侠急急喊叫。
建山也笑着逃开了,宋相侠没有办法,只好赶紧去追他。建山逃进竹园,在竹间东绕一下,西绕一下,又从竹园逃出来。我跑到竹园外诱惑道:“来追呀,来追我呀。”宋相侠果然改变方向来追我,我反身逃开。
宋相侠一边跑,一边伸出一只手,满脸堆笑地说着:“拉拉手,拉拉手。”他有点外地口音,我需要留神才能听懂他的话,听懂了差点儿上当,又几乎伸出手去拉,只是隐隐觉得拉了他的手就会碰到他的手,那就很不妥了。这么一犹豫,就跑得慢了,几乎给他追上。
在溪边跑了几圈,宋相侠停下,弯着腰喘粗气。
天气太热,我站着擦汗。建山也厌倦了追逃,说:“我们去游泳吧。”
我反对说:“你奶奶说过的,不能去游泳。”
宋相侠说:“我们悄悄去,她又不知道。”
“你外婆会找我算账的,她说这里的深潭你陌生的,不能去。她托了我的。”我说,“你们乖乖的,就在近旁玩玩,不要去山上,不要去深潭。你看着他们,他们要去深潭玩,你就来告诉我。哈哈,哈哈。”我心里忽然有些异样,我年纪这么小,建山的奶奶就这么郑重地托付我,我的脸上生出好几圈光彩。我倒是没想到我被她托付得责任重大了。
建山说:“老太婆就是烦。那我们去小井头吧。”
小井头就在村西的岜脚下,是一股泉水,和一个八仙桌大小的水凼,深不到一尺。岜是石头砌的半圆台,有三间房子那么大。泉水就是从岜脚下两道相邻的石头缝里流出来的,冬暖夏凉,清澈得像晃动的玉。你站在小水凼里,面对着出水的石头缝,那么身后是泉水流出汇入溪流的小水道,左手是一个两米高的石坎,右手是一大块长方形的扁平条石,用来洗菜洗衣,再过去是一道低岸,隔开了小井头和溪流。
这么晒的夏天,一脚踏入水凼,凉意就渗遍了全身,忍不住打个噤。建山噗的一声,在缓缓流出的泉水上吐了一口唾沫,唾沫很快散开了。他兴奋地叫道:“你看,你看,这水是可以吃的!”
在水面吐唾沫,是我们鉴定水质的办法,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唾液在水面聚而不散,那水是有毒的;唾液一下子散开,水就没有毒。不过我想,我们经常这么试验的,又没什么稀奇,建山搞得这么兴奋,就是在宋相侠面前献宝,很失态了。
看到宋相侠不明白,建山又解释说:“你看,唾沫散开了,没有毒的。”
等唾沫流走,建山弯下腰,两手扶着石头,脑袋伸到石头缝口,咕噜咕噜的喝了一气,然后让开了,叫宋相侠喝水。宋相侠说:“水这么冷,喝了会肚子疼。”
我走上一步,挤开他,也弯腰喝了一气,抹着嘴说:“爽快,爽快!”
宋相侠迟疑地弯下腰,两手也扶着石头,却不喝水。我和建山在条石上坐下,用脚打水,溅在宋相侠的腿上。宋相侠低着头一直看。
我说:“他在照镜子,真不要脸。”
建山用脚尖碰碰他的屁股,说:“你是女人吗?”
“你们说,你们说,”宋相侠没抬头,“我的脑袋照出来,为什么是个狗头?”
“什么狗头?”
宋相侠抬起头来,困惑地指着水面说:“你来看嘛,在水里,我长了一个狗脑袋。”
我们走过去挨在他的两旁,三个人都弯腰低头,我看见的是三颗人的脑袋,和我们三个人的脑袋是一样的,不过我还是说:“是啊,是真的啊,我和建山是自己的脑袋,中间是个狗头,哈哈哈。”
建山直起身子,向我使了个眼色,也说:“你怎么是狗头啊,你前世是一条狗吗?”
“这是什么意思?”宋相侠也直起身子,搔搔后脑,“怎么会这样?”
他又弯腰去照,脑袋左转一下,右转一下,还像狗一样伸出舌头照了一会儿,又咯咯咯笑着照了一会儿。
我和建山也从不同角度看他在水中的脑袋,水流微微漾着,西斜的太阳照在水底,闪出几道细细的金光。我不知道宋相侠又在玩什么外地游戏,我想我要是玩这个游戏,绝对不肯说自己长出了一个狗头,要说也说建山长狗头了。外地人的玩法,我是不大明白的。
“狗头,我们筑坝去吧。”建山说。
筑坝也是我们常玩的。溪水浅的时候,有的地方溪床高起,就会分出好几道水,我们在小水道筑坝,上面筑一道坝,下面筑一道坝。上面一道坝蓄满了水,就挖断坝,放水下去,冲击下面一道坝,下面一道坝冲倒了,游戏结束。
“不要叫我狗头。”宋相侠说,跟在我们后面。
建山和宋相侠是攻击一方,筑上面一道坝,我防守,筑下面的。坝筑好了,水还没蓄到一半,建山的妈妈到小井头洗菜,远远的看到我们,开始骂人:“喏,喏,喏,这么猛太阳,赤个膊赤个膊啦!假痴假呆的,有没有脑子,皮肤都晒起泡了!还不回家去!”
她四下里寻找刑具,找到一根小树枝,拿在手上,跺着脚威胁。我们只好逃走,逃进竹园,哈哈大笑。
看看太阳快下山了,我们各自回家。我拿了短裤,到了建山家门口,建山和宋相侠也拿了短裤出来。建山奶奶追到门外,看见我,忙说:“晓奇来了,晓奇你再帮我看着他们一点,别去深潭,深潭里有河水鬼的。”
我答应了。建山奶奶还让我们等一等,回去拿了三个米饼出来,一人一个。米饼做得韧韧的,已经凉了,而且是她的一只皱巴巴的手塞到我手里的,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推辞不过,只好趁她不留意,放在门口的竹椅上了。
我们没有去老太婆潭和元宝岩潭,去了淘箩潭。淘箩潭最深也只到胸口,不会淹死人,又可以游泳。“要不是你,我才不去淘箩潭呢。”我对宋相侠说。
暑假我们每天就是这样的,到太阳快下山了,就去溪潭洗澡,有时要洗到手指头的皮皱起来。洗过澡回家吃饭,吃完饭在院子里或者溪滩上乘凉。在院子里乘凉,都是坐在椅子或小凳上,拿着麦杆扇子,只有建山的奶奶是最高级的,她有一把藤躺椅,一把蒲扇。在溪滩乘凉,也有人会拎去一张草席躺着,也可以在草地上坐躺,只有几个老头和长脚阿光会拎小竹椅去坐。乘凉除了坐着躺着聊天听故事,我们还会捉萤火虫,装在玻璃瓶中。如果有人发兴,会凑几个人,捉迷藏。
宋相侠是外村来的,地形不熟,所以建山说不捉迷藏,但可以捉萤火虫玩。于是洗完澡,我们商定晚饭后我再去建山家找他们,先去溪滩边凑热闹,如果建山拿到手电筒,可以到田间捉萤火虫。
“叮在草上不飞的萤火虫不要捉,”建山告诫宋相侠,“有的不是萤火虫,是毛辣刺公。”
吃过晚饭,我又去建山家。他们在门外院子里摆了一张小桌子吃饭。我喊了一声建山。建山笑了笑,对宋相侠说:“狗头,快吃,晓奇等着了。”建山奶奶说:“慢慢吃慢慢吃。”建山妈妈说:“你们家这么早吃好了?”宋相侠说:“你不要叫我狗头。”
建山哈哈笑道:“你自己说你是狗头。”
吃好饭,建山爸爸出去串门了,建山妈妈收拾桌子。
宋相侠说:“外婆,你说我的头,在井里照出来的为什么是狗头?”
建山奶奶说:“你胡说什么。”
宋相侠说:“我说的是真的,建山和晓奇都看到了,我的头照出来是个狗头,他们可以证明。”
建山奶奶看看建山,又看看我。建山点点头说:“我也看到了,小井头照出来的,一只黄狗的头。”
宋相侠得意地说:“你看,我没有说谎。”
建山奶奶说:“晚上不许出去玩,都给我待在家里。”
建山说:“那怎么行,我们要去捉萤火虫。”
建山奶奶凶狠地说:“我说不许去就不许去,你们两个听好了,谁去打断谁的腿。”
我真是没见过建山奶奶这么发狠,他们不能出去玩,我一个人去稻田捉萤火虫,也有点胆怯的。夜里一片黑,连田塍路都看不清,说不定还会遇到一个鬼,或者遇到一个挑西瓜的陌生老头子,总之很危险。我正在为难,宋相侠却抽抽噎噎地哭出声了。建山奶奶就有些慌,低声下气劝他不要哭。
“不是外婆不让你玩,实在是危险不过,一会儿外婆再烙饼给你吃。”见宋相侠还是坐在桌子边上低着头哭,她又说,“镜子也好,水里也好,能照出影子的,都有忌讳,晚上为什么不能照镜子?那是要做慌夜梦,万一照出脏东西,那就不好了,性命交关,所以过去翻九楼盘吊的,身边就要放一面镜子,提防吊死鬼讨替。闪电打雷,镜子就要反面挂,也是明晃晃的怕出事。”
她这些话,我是不大相信的,要是有吊死鬼,你打得过它吗?放一面镜子,就是放上十面镜子,又有什么用?宋相侠听得入神,忘了哭泣。
建山奶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下去:“井水里照影子,也是有讲头的,谁的头照出来变成了狗头,那是要犯老虎咬死的,你看外面黑乎乎的,有老虎等着呢。”
我握着嘴巴,差点笑出来。这种骗人的话,怎么会有人相信?建山奶奶管儿子管不住,管孙子管不住,他们从小不听她的话,都去深潭游泳,如今外孙来作几天客,她害怕他惹出事,就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宋相侠好像是相信了,脸上的笑容很僵,说话也有点口吃,真是笑出哭脸,说着哭腔。建山奶奶拉着他的手,说:“今天我们不在院子里乘凉了,我们到屋里去,让老虎寻不着。”宋相侠站起来,低着头跟着外婆进门。建山奶奶回头对我和建山说:“你们也不要在院子里了,万一老虎寻不着小侠,把你们拖去。”
建山说:“老虎,哼,这也想得出来。”
“说不定真的有老虎。”我说。我们争论山上有没有老虎,建山争不过,就争论宋相侠是不是真的看见狗头了,没能争出个头绪,因为看宋相侠这个情形,他好像真的看见了自己的头变成了狗头,可是我们明明没看见,是不是只有他自己看得见?这时建山妈妈喂过了猪,拎着一只泔水桶从院子走过。她说:“小侠呢?怎么没在一块儿玩?”
“奶奶怕他黑夜到外头去玩,骗进屋里去了,还吓他说有老虎。”
建山妈妈哧的笑了一声,就进屋去了。只听得她在屋里说:“小侠呢?你把小侠藏在哪里了?”
我看了建山一眼,他站起来招招手,我们悄悄摸进门,探头向吃饭间张望。我看见建山奶奶在向建山妈妈大打手势,叫她不要大声说话。建山妈妈在厨房放下泔水桶出来,皱着眉头笑:“你这是做什么?鬼鬼祟祟的。屋里这么热,让小侠到院子里乘凉去吧。”
建山打个手势,我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找了一圈,没找到宋相侠,回到吃饭间,看到建山奶奶拿着一挂钥匙,挑出一把铜钥匙,一边说:“这是故老相传的,怎么会错?你们年轻,知道什么啊。”
“你发昏了,这蒸笼一样的天,在外面也热腾腾的,你倒好,把他关在衣橱里,这会儿恐怕已经给焐熟了,煨番薯吗。”建山妈妈大声说,“我倒要请问你了,你不热吗?年纪越大,头脑越不灵清,听说过发痧没有?”
“你也真是,这天哪有那么热啊。”建山奶奶说着走到边间,开了电灯。这是她的卧室。灯光空茫幽暗,房间里又潮湿又阴凉,有一股霉气和樟脑味。
我们跟在后面。她走到高大的老式衣橱前,插入钥匙,转了一下。我和建山都没料到宋相侠居然给关在这里面,都咬着嘴唇憋住笑,互相偷偷看看,再也忍不住,连忙用手握住嘴。建山妈妈正在气头上,我们怕笑出来挨她骂。
衣橱门打开的一刹那,一个影子倒了出来。我吓了一跳。建山妈妈反应特别快,疾忙抱住了他。是宋相侠。我们围上去,心怦怦乱跳。他已经赤了膊,仰面躺在建山妈妈的怀里,闭着眼睛。
他的脖子左侧好像挂着一个什么东西,我伸出手想摘下,还没碰到,就忙缩回了手,我已经看清了,那是一只壁虎,咬住了他的脖子,像叮了一条牛蛭。
从此我们村得到了一个新知识:壁虎也能咬死人。如果谁命中要死于虎口,又如果老虎下山找不到他,壁虎会替它咬死。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2-22 09:26:29


捉猴记


我们石窟堡的北边,隔一条溪,就是一座山,是一叠山中最靠近我们村的那座。山口在西北头的桥对面,出村堡的道路,就是过了桥从山脚下绕过,转向东北。所以你走出村口,不用两分钟,就看不见石窟堡了,给山挡住了。
小磊哥还是很小心,慢慢地停步,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下,才悄悄地说:“我们去捉猴子吧。”
“捉……哪里有猴子啊?怎么捉?”我想猴子很灵活,不是容易捉的。
他招呼我躲到山坡的树丛里,说他知道哪里有猴子。他从背上卸下一个包裹,告诉我,这里面有捉猴子的工具,他都准备好了。
这个包裹他昨天从家里回来时背着的,我早就看到了,深蓝的卡其布,鼓鼓囊囊的,我不知道他包着什么捉猴工具。
小磊哥的家在一个深山冷岙,石窟堡的学校合并到牛浦去后,他上学就更远了,需要走三个多小时,所以他爸爸找了我爸爸,让他住在我家。从我家去学校,连半个小时都不用。他一般星期五下午放学回家一趟,星期日下午回到我家。
妈妈给他在我的房间里搭了一张床,我们就住在一起了。我是不大高兴的。你想你的房间里忽然住进一个大人,从来不笑,从来不讲故事,从来不做怪样,你怎么高兴?所以他住进来,与我打招呼,我就是白白眼睛,一直白到他不打招呼。不过他睡觉磨牙的事,全校都知道了,这样的笑话我很喜欢讲。
上学要去邻村,我们是一起走的,这是妈妈吩咐的。放学怎么走妈妈没吩咐,他没有朋友,就只能天天独自回来。我和我的同学一起走。逃课我也和同学一起逃。小磊哥没有人作伴,从不逃课。这样混了一年多,我和他还是不大熟。
昨天他背来这个包裹,我也没兴趣。我对没有朋友的人做的事,一向兴趣不大多。他忽然说去捉猴子,我认为他是邀请我一起逃课,他想和我做朋友。他年纪这么老,差不多有十四五岁了,怎么能做我的朋友?只是捉猴子这种事还是蛮有点魔力的,我也抗拒不了,我甚至没有想到邀请我的朋友一起去,只想着捉到了猴子,牵到朋友的面前显摆显摆,威风一下。
我们在上学的路上又走了几分钟,小磊哥就拐到了另一条路,慌慌张张的,走得飞快,我差点跟不上他。我知道这是去他家的路,他是不是想逃回家去呢?逃回家正好。我想。他走得太急,我喘着粗气,还是有点跟不上。
快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路就通向了山上。他慢下来,喘了一口气,说:“好了,这下子隐蔽了。”我觉得他这人,其实还是有点儿意思的。
山路的两边都是柴草树木,还有黑色的石头。有时候山路是鹅卵石铺的,阳光下发着各色圆圆的光。有一段上坡下坡是黄泥路,大多数是黑泥,偶而遇到一条水沟截断了去路,就搭着两块石板。遇到石板,我就停下来向下看,想确定水沟里有没有水。
从这样的山路走上去,捉到几只猴子,那也不稀奇。我想。山上这么陌生,这么安静,阳光也这么安静,风吹着树叶沙沙沙一响,就很惊心动魄,我有些不安。小磊哥是不是想将我卖到野人窝或者山魈窠,给它们当午饭吃呢。也许他就是个拐子,我想。看看他高大的背影,瘦瘦的脚杆,脖子上扛着个包裹,遮住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他闷着头走路,也不大和我说话,怎么看他都有点像拐子。不知道他已经拐骗了多少人。
虽然怀疑他是个拐子也只是胡思乱想的怀疑,我心里还是蛮信任他的。理由很简单,有两个:一是太阳这么明亮,二是没听说过拐子在学校里每天挨同学打,对吧。
他住到我家没多久,有一天我的同学告诉我,他被他的同学打了一顿,因为他走路抬腿高,蹦蹦跳跳的,他的同学看不惯。不过那天回到家里,他什么都没说。我当时还问过他挨打是不是很有趣,他黑着脸不回答。我想,要是我打他一顿,他是还手呢,还是告诉我妈呢。后来他挨打得次数多了,我同学偶尔想起来,会告诉我,他今天没有挨打。他睡到半夜经常会发出怪声,好像在挥舞着双手,然后猛地坐起。这个事后来也全校都知道了。所以我想他是很恨我的。可是说他是拐子,那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了。
上坡下坡,盘来盘去的,真是走不完的路,走得两腿发酸,双脚发胀。我觉得这个世界过分了,它大得过分了。再走下去,我们可能就走出了地球。我累得满脸涨热,全身蔫得像晒熟的番薯藤,一点没有精神,用手扇风,扇出一股汗酸的味道。我心中已经后悔了一千一百次,心里也骂了他一万一千次。真不该跟他到这种陌生的鬼地方来,要不是担心回不了家,我早就叛逃五六百次了。小磊哥走路还是很有劲,闷着头,每次抬腿还都是高高的,像是在蹦跳。我想,他是个大人啊,他比我强壮一些,那也正常。我又想,他比我强壮啊,会不会骗我到深山谋杀?我轻轻笑了一声。
这时小磊哥说:“喏,快到了。”
前面山上露出几幢房子,一幢是白色墙壁,其他墙壁是石头垒的,都是黑色瓦片,一条石子路隐隐约约地通向了那个村子。我一直觉得所有别的村庄都是神秘的,只有我们石窟堡是光明的,我们学校所在的那个牛浦村是半光明的。看到神秘的村子,我总是又紧张又兴奋。
“那是哪里?是你家吗?”我问。
小磊哥却没有走向山村,向路边一跳,跳过一个小水沟,走上了一条满是杂草的小路。走出一丈远,回头见我停在石子路上不动,就坐在一块石头上等我,将包裹挪到腿上。
我不情愿走了。太阳都快升到头顶了,我的同学都坐在教室里,等着午休的铃声,他们一点都不累。我在他边上的石头上坐下,擦了擦汗。
“早知道这么远,就算能抓到恐龙,我也不来了。”我说。
“其实不远的,再走一会会儿就到了。”他伸手到包裹里,摸出一个光青的李子,朝我扬了扬,“先吃个李子,歇一会儿。”
我接过李子,在他身旁的石头上坐下。李子还没熟,硬硬的,涩涩的,味道也不怎样。他藏着李子这多久,居然一直忍着不拿出来,难怪总是挨打。不过我还是主动跟他说话了:“你究竟用什么捉猴子?”
他解开包裹,从衣服里滚出几个青涩的李子。我翻了一下,有两件破旧的衣服,一顶草帽,一顶鸭舌帽,还有一些绳子。
“到了那边的山坡上,我们先穿衣服,戴草帽,吃李子,用绳子套脖子,这是给躲在树林里的猴子看的,是表演。”他的手在空中用劲削了一下,“表演完了,东西放在山坡上,轮到我们躲起来,猴子会慢慢的出来,它们会学我们的样子,吃李子穿衣服,用绳子套脖子,它一套上脖子,我们一拉绳子,就能捉住它了。”
“唐僧就是这样捉住孙悟空的。”他又说。
我有些怯意,说:“绳子套在脖子上,会不会……会不会有吊死鬼?”
“呸,”小磊哥笑了,“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那你真的捉到过猴子没有?”
“只捉到过一次,那时我还小,跟着爷爷来捉,来了好几次,捉到了一只。”
“那只猴子呢?”
“在家里养了好多天,后来不知道了,可能卖掉了吧。”
我想了想,又说:“这些衣服送给猴子穿了?要是捉不着猴子,它们就穿着衣服逃走了。”
小磊哥说:“这是爷爷的衣服。爷爷不会再穿了。本来爷爷死的时候要烧掉的,我偷偷藏起了两件。”他笑了笑又说:“就是想有一天捉猴子。”
他爷爷我见过好多次,我叫他姑丈,几束白头发,就像几束串鱼草,有一尺多长,盘起来盖住癞秃的脑袋,样子很怪。他大笑时就露出红红的牙床,还有两颗粗壮得有些怕人的黄牙齿。他说话漏风,又喜欢笑着说话,我就不大喜欢他。而且他长得很高大,远远看像踩着高跷似的,走近了像一座山,让我觉得逃不脱他的手掌。他到我家,常常会带一些山里的野果子,用线串着给我玩,很好吃。
在山路又走了大概半小时,小磊哥欢呼一声,穿过树林,冲上一个山坡,在空地坐下,解开他的包裹。太阳光斑斑驳驳,照得人身上很乱,我捉了几个光斑扔在地上,可是身上又长出了光斑。
小磊哥递给我一个李子,酸酸涩涩的,小磊哥却吃得很飞扬,咬一口,咝的吸一口气,似乎滋味无穷,手伸开去,向树林展示咬过的李子,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吃,各自吃完一个,将核吐在地上,摇摇头表示味道很赞。
他拿出一件衣服扔给我:“穿上。”自己拿了那顶草帽戴在头上,手舞足蹈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动静,又叫我穿上。
我拿起衣服往身上套,衣服一披上,背上好像忽然出现好多虾,用尾巴卟卟地弹跳,感觉很奇异。等了一会儿,不跳了,就先将左手伸进袖管。这衣服太长大了,袖管无限伸展,里面冷冰冰的。我觉得我的手正从雪堆里面伸展,指关节和腕骨格格地响,也像有很多虾在弹我。我看看衣服,就是一件衣服而已,也没什么异样,就又向前伸手,伸了老半天,将袖子拉得皱巴巴的,几个手指头才从袖口露出来。我眼睛一花,手指头一阵麻,哔哔剥剥的,像是好多豆荚一齐爆裂,指尖上也炸出了好几个小小的闪电的光。我急忙抽出手,将衣服扔在地下,看着衣服发呆。
小磊哥停下舞蹈,问我怎么不穿衣服。我说我想戴草帽跳舞。他摘下草帽递给我,自己戴上鸭舌帽,拿起另一件衣服穿。他个子长大,所以他的手伸出袖管一点不费事。我看见他五个手指在发抖,像扶着马达一样,指尖上也冒出了火光,像夜里的萤火虫。他凑上去察看,手不抖了,也不冒光了。我装作不知道,戴上草帽,学他的样子乱跳乱舞。
小磊哥穿上衣服,整个人都颤抖了,他自己变成一台马达,弯着腰,啵啵啵地抖着身子,转了很多个圈子。太阳的光斑在他身上流动,他似乎变成了一只大花豹。
“啊呀这什么事!”他叫道,脸色有些发白,说话漏风。
我本来是想放声大笑的,忽然记起我和小磊哥其实并不怎么熟,只好硬憋着笑,停下舞蹈,装出一脸迷惘,问他:“什么?”
他已经不抖了,一脸的莫明其妙,看看我,又看看衣服,还四处看了看,好像想找个发怒的对象却没有找到。他向我走了几步,簇着眉头问:“刚才……刚才你看见我……刚才我是怎么了?”他是吓糊涂了,吓得脸皱巴巴的了,头发也给吓得又白又稀。
我告诉他刚才他跳舞了。“像这样,”我一手扶着头上的草帽,一手上下左右挥舞了几下子,转了几个圈子。“你跳舞了,刚才。”我说。
他用右手抬起左手,在袖口上嗅了几嗅。“算了算了,”他说,气呼呼地脱衣服,脱了几下没有脱下,又改变了主意,从篮子里拿起绳子,在一端打了一个带活结的套子,狡猾地笑着,向树林晃了几晃,意思是给猴子们看他变好玩的戏法。他慢慢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拉了拉,觉得满意了,就拎着绳子,在空地上奔了几步,夸张地扭着腰胯,咧着嘴哈哈大笑,露出肉红的牙床。
就在这时,树林里伸出一只大毛手,迅速抓住了绳子的末端,将小磊哥唰的拖走了。我拍手大笑,差点笑跌。我看到小磊哥消失在树林中之前,使劲抬着花白脑袋,惊慌地看了我一眼。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2-22 09:26:29



踏鳖记


几乎所有人都冲到老太婆潭去了。像战争电影里的冲锋一样,全村的人在溪滩上奔跑,夕阳将人的影子投得很长,他们一个个都在追自己的影子。
当时我们在上课,窗外沓沓沓脚步声乱响,好多人在溪边草地上急急向东奔跑,空气顿时兵慌马乱了。我们正惊奇着,刘老师一大步蹦到窗口,手轻轻一按,就直接跳出窗子,加入了狂奔的人群,头也不回。那我们也不客气,大笑着跳窗出去,呐喊一声,鼓着腮帮子,在溪滩上猛冲猛打,攻下一个个战壕。
整个溪滩都嘈杂,远近都是呼呼喝喝叽叽呱呱之声。已经有很多人在老太婆潭,在潭边的浅滩踏步,在没膝的水里翻开石头,在齐腰的水里缓慢挪动,在深潭里潜水,在两岸低头搜索,角角落落都有人在寻找。
老太婆潭在村北的路下。很久以前,有个老太婆在路下潭边种了小小一块菜地,有一天她在削草,洪水忽涨,她急急忙忙涉水回来,人们喊她别下水别下水,可水声太大,她听不见,于是淹死了。这里后来形成了一个潭,不知道有多深,听说有两三丈。老六还说水底有漩涡,一个深洞直通十五里外的曹娥江。
青头和我跑得一样快,我们放开脚步奔跑,一路呼吸相喷,互相别着,别得我眼珠都脱出了,还是只能并排,超不过他。
快跑到老太婆潭时,我们慢了下来。老太婆潭是我们夏天傍晚洗澡玩水的地方,熟得像自家院子,这时却变得陌生。人太多了,岸上的人几乎挤不下水,连刘老师也只能站在岸边。我看到我哥的脑袋浮出水面,他踩着水郑重地东张西望,又一头潜了下去。
夕阳投下人们长长的黑色影子,一条条错落在岸上、水里,斜的、弯曲的、折断的,使得人数好像加了两倍,这场景就假得像戏台。以前只有用蚂蟥粉毒鱼,溪滩上才会有这么多人,但那总是在大清早,人分散在整条溪中,不是挤在一个潭里。
潭底是亮眼沙子,还散布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水本来不容易搅浑,却也经不起这么多人乱搅,已经浑浊得像发了洪水。平时在路上看下去,能看到一群鲤鱼在水中游,一闪一闪,翻着亮白,啃着附着在石头上的泥。这时候人这么多,鲤鱼们去了哪?我猜都躲在最大的几块石头下瑟瑟发抖,或者从那个深洞逃往曹娥江了。
水里的人,甩着手走来走去,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脸上大多挂着疲软的笑容,眼睛却骨碌碌乱转,还互相喊着:
“有没有找到?”
“没有没有,怎么会有?没有。”
“阿汝侬运道有介好?”
我对青头说:“他们在找屁。”青头也说:“他们在找屁。”我们哈哈大笑。
找屁的故事是老阿哥讲的。他说,以前有一个小哥,听人说,用屁给菜里施肥,菜长得快。他相信了,一有屁意,就急忙跑到自家菜地,对着菜放屁,几天下来,菜果然长大了一些。有一天跑到桥上,没忍住屁,放了出来,小哥就跳下桥,在水里摸屁。有人路过,问他在做什么。小哥不好意思说找屁,就说手表掉了。那人也跳下桥,帮忙在水里摸,摸了半天没摸到,就跳上桥走了。小哥急问,你是不是找到了?那人说,找到个屁啊。小哥冲上桥,抓住他说:还我屁来。
我们笑了一阵,也脱了鞋子,下水转了一圈,又上岸站着看热闹。上只角的角落里,突然水花动荡,哗的钻出了一个脑袋,带出一只手,手举起,握着一条亮闪闪的鳗,有钩刀柄那么粗。是晓丰阿哥。鳗夹在他的中指和无名指食指之间。这是捉鳗捉黄鳝的标准手势,三根手指头,把鳗箍得无法动弹。
晓丰阿哥游回来,脚踏着潭底站直了,赤着膊,只穿一条短裤,慢慢从水里走上岸。他捡起草地上的衬衣挂在肩上,笑嘻嘻地吸着口水,高高举着鳗,给所有人看。阳光照在鳗鱼上,银光细细碎碎的闪,他就像举着一条白绸带,得意地说:“嗬唷嗬唷,夜饭的碗头有了。”
“啧啧,这支鳗很补的,吃了可以活一百二十岁。”岸上看热闹的老阿哥说。
“他们在找鳗啊。”我说。原来这么多人挤在潭里,不是找屁。
“这么大一支鳗!老太婆潭怎么会有这么大鳗?”青头说。
“可能潭里还有大鳗,”我说,“他们都不走,那是还有大鳗。”
“什么大鳗,”老六突然我们在背后大笑,“啊哟笑死了,你们还不知道呢,哈哈哈哈,还以为是找鳗呢——鳗又算什么?根本没人看得上!哈哈哈。”
我们不理老六。鳗是很补的,平时捉到筷子粗的鳗,也当宝贝了。他竟说看不上大鳗,可见是疯了。
岸上看热闹的女人纷纷围上来,都说晓丰阿哥运道好,发了大财了,这支鳗要是卖到大城市,说不定可以换十辆自行车,而且不用票。阿七奶奶也来了,她说她早就知道晓丰是有福气的。
潭里有些人也不找鳖了,上岸围着晓丰阿哥,女人们就给挤出了圈外。没多久,她们又围上了玉珠婶婶和维娟,听两人讲故事。她们不断惊啧叹惋。从她们的咋呼中,我总算听明白了:大家不是在找鳗,是在找一只大鳖。
半小时前,长脚阿光背着一张犁,从溪边走过,远远看见一只巨大的鳖,趴在老太婆潭边的浅滩上,他扔下犁冲过去捉鳖。这鳖太大了,差不多有两尺宽,他伸开手抓住两边,却端不动,急中变笨,两脚踏在了鳖上。那只鳖就往深水逃跑,长脚阿光站不稳,噼嗒一跤摔倒,湿淋淋的爬起来一看,鳖已不见了。
当时也没什么人,就玉珠婶婶和维娟在洗东西,可消息就是传开了。
潭又不大,也不算深,人这么多,将老太婆潭翻个底朝天也不难,那么大一只鳖,能到逃哪里去?
只要有新的听众,玉珠婶婶和维娟就又重讲一遍,一点不嫌烦。渐渐的别的女人也开始讲述补充,好像她们也看见了。
先是看见长脚阿光扔下犁奔跑,她们一站起来,就看到了那只大鳖,像一顶小笠帽趴在沙滩上,她们惊得尖叫。
我心想,玉珠婶婶这么老的女人,像小姑娘一样尖叫,有点奇怪的。
“比小笠帽还大,”玉珠婶婶张开手比划,想了想,又张大了半尺,“你说,鳖怎么能长得这么大?”
“阿光哥也是没法子了,怎么捉捉呢?他两只脚都踏了上去,这鳖一爬,还能不摔倒啊?”维娟说,“他这么高的个子,轰隆隆摔下,噼嗒一声,墙倒了一样——我和玉珠婶笑着腰都直不起来。”
“一跤跌得阿弥陀佛则个,”玉珠婶婶说,“大将军骑马,长脚光踏鳖。”
“谁捉到了,去大城市卖掉,够他一家一辈子吃着不尽了。”老阿哥说。
大家都同意他的话。小鳖虽然偶尔能捉到,这么大的鳖,永古没听说过,恐怕真的能换一架飞机。老阿哥还说,恐怕只有山里才有这种大鳖,山里地方大,人迹少,够它长大。
“不过山里的蛇,也会变化成鳖的样子,”他说,“要在堂前挂一夜,如果还是鳖,那是真鳖,如果是假鳖,它就变成蛇了。”

青头偷偷嗤一声笑,拉着我又下水去。在人缝里挤了一遍,鳖毛都没看到一根,倒是碰到了建山和洪海。洪海的头发是湿的,眼睛也红了,他也钻过了水底。水中有几块石头,看着很像鳖,总是惊得我心怦怦乱跳。上游水清,我们坐在急流里洗了个澡。
老阿哥和阿七奶奶正在争着说话。他们讲的是同一个知识:
大的鳖是有的。大的鳖,故老人说,大的鳖不要割了脖子放了血,就直接放锅里煮,要剖开肚子,看看有没有鳖宝。鳖宝听说过吧?就是一个三寸高的小小人,有眉毛胡须,家里养着他,就发大财了。
说到后来,两人有了分歧。阿七奶奶认为,鳖长到这么大,又有了鳖宝,那是它修炼千年了,那是上天允许它修练成仙,所以不能抓鳖,抓了鳖要发洪水淹没村子。老阿哥认为,既然鳖宝可以让人发财,那么抓鳖是上天允许的,还是奖励的。他们都很有道理的样子,谁也不服谁。
青头说:“建山他奶奶,怎么也像老阿哥一样,胡扯八扯的讲假故事。”
“他们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我说。
阿七奶奶忽然坐地大哭呼叫:“不要搅扰鳖仙了啊啊啊,祸祟要来了啊啊啊,抓了鳖要犯天打的啊啊啊。”她每一句话拖得长长的,像哭丧一样。不知老阿哥哪句话触犯了她,她撒泼了。
我和青头忙走过去看她哭。不知谁喊道:“建山,还不把你奶奶扶回家去。”建山答应着跑过来扶奶奶。
晓丰阿哥已经放下举鳗的手,我估计他已经举了十二个小时了。他想用空着的手和建山一起搀阿七奶奶,发现手上有不少泥沙,说:“等我一下。”走到水边去洗手。
癞头庆云从村里蹭蹭蹭跑出来,嘴里呼喝着:“啊,我不知道吗,有没有?我刚听到,有没有?没人跟我说么!有没有找到?”这么叫了几声,已跑到了水边。玉珠婶婶说:“啊呀,数到哉!他怎么也有市面不灵的时候。”
这时晓丰阿哥洗过手站起,给癞头庆云撞了一跌,噼啦啦一声仰天摔倒,众人大笑。等他再从水里爬起,他手上的鳗已经不见了。
“你炸弹投胎的啊?”晓丰阿哥说,一边在水里乱摸乱找,“这下好了,我的鳗逃走了,你怎么赔我?”
“什么鳗不鳗的?谁看见了?”庆云说。
晓丰阿哥直起腰,瞪着眼睛,走到庆云身边:“你再说一遍。”
“我真没看到……”庆云说。
阿七奶奶也不哭喊了,说:“你怎么说话的,这里几百只眼睛都看见了,是你撞倒他,把他的鳗撞没了。”
我在青头耳边悄悄问:“你说晓丰阿哥打得过癞头庆云吗?”
青头大声说:“癞头庆云!”
庆云捡起一块斗大的石头扔了过来,石头在地上乱蹦,溅出好多碎片,还有一串惊呼声。我和青头吓得逃出三米远。他对着我们白了白眼,然后他就哗哗哗冲进水里,溅起一长串水花,游到潭的另一边,潜下水去,一会儿就从水里冒了出来,嚷嚷道:“没有,没有,没看到。”
“他这是不管晓丰的鳗了吗。”玉珠婶婶说。
“他怎么会管别人。”阿七奶奶低声说,“倒很会小孩子耍脾气。”
我回过神,问青头:“你怎么会大声喊他癞头庆云?”
“不是你叫我喊的吗?”
这个青头,听错了我的话,差点闯祸。我又想,要是找到了那只一世吃着不尽的大鳖,这些人会不会打得脑袋开花?癞头庆云一定打得最狠,所以一定会惹起众怒,给打成一堆烂泥起不来。
晓丰阿哥站在岸边发呆。我看他快要哭出来了。很多人一边安慰他,一边下水去,说捉回那条鳗一定还给他。但并没有人找到鳗。
太阳落山了,天色慢慢暗下来,陆续有人离开。女人叫着孩子的名字,叫他们回家吃饭。阿七奶奶又挪着小脚走出村来,拖着长音喊:“建山,建山,回家吃饭去哉,再过一阵子,河水鬼要出来哉!”
回家吃过晚饭,我想,要是那只大鳖发觉人都走了,它会不会又爬出来?也许它正拿着扇子,在溪滩上乘凉,向它的儿孙嘲笑人类的愚笨——我只是在石头边上幽了一幽,他们就谁都看不见我,瞎眼一样。
我溜出家门,摸黑走到村边,隔着竹林,远远看见老太婆潭那儿飞满了萤火虫,我心里打了个突。那是手电筒和火把,人们果然不死心,还在找鳖。
这样漆黑的夜里,那一个方圆只有几十米的老太婆潭,漂浮着几十朵光,幽远诡异,极慢地移动,交错着移动,这么多光点排得错错落落的,好像张成了一顶发亮的大网,遮掩着一个秘密。我仿佛出现了幻觉。定了定神,回家也用竹筒做了个火把,跑到溪边。
没有人大声说话,都嗡嗡哦哦地压低了声音,似乎是一支支火把和手电筒的光亮太紧密了,挤压得人发不出大声。我看到几个外村人也举了火把,还和我们村的人说笑。我有些担心外村人捉走大鳖。
建山和青头也在了。建山拿着木头火把,缚着一团棉花,他说是浸了油的。青头的灯笼很奇怪,一条小竹棒,顶端系了一条细铁丝,挂着一个粗铁丝编的小笼,蝈蝈笼那样的,小笼里烧着木块,发出圆圆的一团光。
我们三人一聚拢,就生出了计划。大鳖活了那么久,说明它的智慧已经很高,老太婆潭闹得翻江倒海,它肯定早就躲开了。那它是往下游躲呢还是往上游躲?当然下游,可以借流水的力道逃得更远。
那么就到下游寻找。这段溪流宽而浅,我们用三个样子不同的灯笼照着,并排着涉水到对岸,往下走几步,再照回来,就像耘田一样。我们慢慢挪步,悄悄说话,生怕惊着了鳖。来回照了几趟,只看到几条木头木脑的鱼,并没有见到鳖。以前用火把照夜鱼,照到傻鱼浮在水中,我们会轻轻捉住,蛮高兴的,能捉到十多条鱼,就不只是凑碗头,还是一道好菜。但现在我们已看不上鱼。我们有大鳖要捉。
青头惊呼一声,灯笼掉入水中灭了。我正要嘲笑他,他低声说:“快,快给我照一下。”声音急促兴奋。我将火把移到他面前,只见他脚下一大个黑乎乎的东西,伏在溪水中。
给青头找到了!大鳖给青头找到了!
我脚底心都妒嫉得发痒了,身子软轻,吸了一口气,说:“青头,小心些啊,他们说鳖伏着,肚子吸住了地,力气会变得很大。要不要叫大人过来?”
“不用,我可以的。”青头说。弯下腰,呼吸吹到水面漾起微波,双手插入水中,慢慢靠拢,接近大鳖的两边,突然一把抓住……没有抓住,大鳖忽然间就散开了,散成一蓬浑黑,漾了开来,双手端了一个空。
“呸!懊糟!不是鳖,是一堆牛粪!”青头划了几下水洗手。
“一堆牛粪,呸。”我皱着鼻子说。
建山也说:“一堆牛粪,呸。”
我心里有三分失望,三分庆幸,三分可惜,一分不知是什么。青头追了两步,追上灯笼捞起。灯笼湿了,点不着了。我说:“你和我们在一起,没有灯笼也不要紧的。”刚才他差点成为最威风的人物,一转眼变成跟屁虫,需要借我的火把光。我有些得意。
也许我们在下游的火光,提醒了在老太婆潭的那帮大人,他们也散了开来,一些火把飘忽着往上游移动,一些火把往下游奔来,还抢过了头,到了我们的下游。不到十分钟,火把已经散得七零八落,黑夜将每个火把都掐得小了。
这真是个梦幻般的夜。要是这时候爬到山顶,可以看到弯弯曲曲断断续续的一长串火把,溪水成了溪火。要是躺在溪滩边的草地上,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再看看溪中的星星,那就好像天地人类都在演一场大戏给我看。
不过渐渐的脚趾发麻,手指头起皱皮,脖子酸痛,我在水里泡厌倦了。我们早已过了桥洞,快到西山了。我直起腰,发现火把们又慢慢往老太婆潭集中,远远的鬼灯笼一样。我们此时在溪对岸,与惯常所见的角度大不一样,好像黑乎乎的山水都变了形。
我说:“恐怕那只鳖,走不到这么远。”
青头和建山也直起身子张望。我们谁都没说话,赶紧往回走。他俩一定和我一样,想起了阿七奶奶的话,“河水鬼要出来了。”从山脚下的大路走着,看对岸我们的村像是陌生的村,老太婆潭窝着一个个火把,也变形了。火把很稀疏,留下找鳖的人不多了。
走到老太婆潭的上方,我的火把熄灭了。我们就蹲在大路边上往下看,就像看戏。十多个不死心的大人细细摸索着,好像耕过了一遍的田,又耕一遍,又耕一遍,一遍一遍一遍荒唐地耕,停不下来了。火光照亮他们的脸,看上去有些狞恶。癞头庆云蹲在潭边大石头下,用长长的网兜柄戳着水底。这也能戳到大鳖?我想,最多戳个河水鬼。
青头挪到石沿上,一耸身跳了下去,哗啦啦水花飞溅,很快又浮上水面,叫道:“晓奇,建山,下来啊,哈哈,下来啊。”
建山摇摇头,低声对我说:“我不下去,我夜里出来,我奶奶都要打我了,夜里再跳水,会给她打死。”
我听出他这是在求恳我,叫我也别跳水,陪着他,让他看上去不那么胆小。可我心里痒痒的,忍不住也跳下,呼噜噜沉到水底,向上一蹿,也浮出水面,仰头向路上叫:“建山,下来啊,哈哈,下来啊。”
癞头庆云被我们一搅,火大了,骂道:“不要吵不要吵,小鬼头,吵什么呢!”
我和青头怕他又砸石头,吓得游到岸边,绕过大石头,从一个陡坡往上爬,抓着小灌木和青草,攀着石头。我抓到一块乌石头,触手有些湿冷,还没用力就给抓下了,拿近了一看,原来是一只鳖。
“我捉到鳖了。”我说,爬到路上,将鳖举在眼前,晃来晃去。
“骗人——咦,是真的,”青头说,“建山快来看,晓奇捉到鳖了。”
“晓奇捉到鳖了,晓奇捉到鳖了!”他俩朝老太婆潭大喊。
癞头庆云在路下又骂道:“还要吵还要吵还要吵!这么夜了,还不回家去!”
“真的真的,真的捉到鳖了,骗你不是人。”青头说。
他和建山赌咒发誓,就有人上路来看,发现只是一只小鳖,都笑了,笑得我有些难为情,好像捉到的是乌龟,不能算鳖似的。一会儿路上聚起了十多个火把,围着我取笑一通,又走了。癞头庆云最后爬上来,从我手里取过鳖,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几遍,说:“哈哈,哈哈,好大的鳖,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路下,那个坡上。”我说。我有点担心他拿走鳖不还给我。
“不是水里?”
“不是。”
癞头庆云歪着头想了想,将鳖放到我手中,说:“你回家后,先不要吵醒你爸爸妈妈,也不要用水养着,你将鳖吊在堂前,挂到天亮,再看看。那时候没有变成长虫,就是真的鳖了。”
我应承了,心里疑疑惑惑的。癞头庆云神态出奇和蔼,说话古怪,似乎包藏着重大隐秘,我便不敢问为什么要挂鳖到天亮。
回到家,我用细麻绳将鳖团团缚住,又找出一只塑料丝网兜,络住鳖,万无一失,才挂在扎钩上。它在空中一晃一荡,我看了一会儿,就昏昏思睡,回房间去了。
我被我妈的大声说话吵醒。天已大亮,我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跳下床跑到堂前。鳖还挂在那儿。妈妈拿着一把扫帚,想打又不敢打的样子。
“这是你弄来的?怎么弄了这东西到家里来?”妈妈黑着脸问我。
“是我抓到的鳖。”我说,走近了一看,挂的已经不是鳖了,是一条短尾巴蝮蛇。
我哇的哭着坐倒在地。“谁把我的鳖换掉了?谁把我的鳖换掉了?”我喊道。我昨夜忙碌了一夜才抢到的功劳,全都没有了。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2-22 09:26:29


炙魈记


天色早已黑透了。从窗子往外看,阴森森的有些怕人。整个林场,只有山风的声音,呼哇呼哇的,还不断漏进来。
桌上点了两盏油灯,金甲虫勇敢地不断往灯罩上撞。我在桌边看他们打“双红五心”,是两副牌并在一起打,一手牌有25张,需要一只大手才拿得起。晚上九点,长脚队长将牌整好,在桌上一拍,说:“肚子里酒虫又在闹了。”他们停了牌局,决定炒一盘黄豆,喝点酒。
哥哥到灶下去烧火,我坐在他身边看。
林场在捣臼岙的深山中,有一条黄泥山路弯弯曲曲通上去,在山下也能看到好长一段的路。林场砍了树,开出了好几百亩地,种上玉米黄豆,秋天就需要翻山越岭的来收,每天总有几个人在林场的小屋里宿夜,不愿意天擦黑下山一大早又爬山。
哥哥说过几次,会带我去林场宿夜,可每次他回家,都拒绝我跟去。今天一大清早,天还没亮,我就将换洗衣服装入黄挎包,背好,站在门口等他。哥哥出门看到我,恶狠狠瞪了一眼,“寻死去啊!”他说,看了不看我一眼,大步大步走。我小跑着追才跟得上他。走到村口,看到长脚哥、家浩哥他们已经等着了,拿手电筒照了照我,说:“这小讨债鬼也跟去吗。”
哥哥没有回答,他们也没再问。他们的草帽都已戴在头上了,又没太阳,真是好笑。过了桥,哥哥就蹲下身子,将我背起。我顿时觉得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
我是真的要去林场了,还要过个夜。我长到十一岁,每夜都在家里睡觉,这次能够在外面睡一夜,比去一趟章镇还开心,心里已很隆重了。
到了半山腰,长脚哥说:“这么远的路,这样背到还不累倒,下来自己走几步。”我赶紧从哥哥背上挣下来,说:“我自己会走,我自己会走。”
剩下的路都是我自己走的,拉着哥哥的手,一直走到天亮才到。哥哥叫我在小屋外面玩,他们去地里收黄豆去了。
这是几间石片墙的小屋,屋前的一排排竹杆上,倒叉着好多黄豆树,地上铺着几块簟,也堆着黄豆树。小屋都是稻草屋顶,木头的门也没有上漆,虚掩着。墙是漏风的,有好多漏洞,贴着洞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屋门口有一口五石水缸,缸里养着两条手掌那么大的河鲫鱼。我看了一会儿两条鱼,忽然想到,这口水缸从村里抬上来,花了很多力气的。
山上其实很无聊,不过我不能认为山上很无聊,否则会让人笑话。我在屋前屋后转过几圈,在树丛里探了探险,在水沟里玩了玩水,坐在岩石上,与大黑蚂蚁呕了呕气,就去黄豆地里找哥哥。远远看到他们在那儿干活,我没再过去,停下来看草丛,想翻开大石头找找蟋蟀,又怕翻出一条蛇,就靠着一棵树歪坐着,睡了一会儿觉。下午也一样。下午太阳有些热,他们吃过饭,在树荫下坐着喝了茶,就去地里做生活了。我在大树下睡觉,哥哥把他的草帽留给了我,我就盖在脸上,闻着汗味。阳光从树叶中洒下,穿过草帽的洞眼,我朦胧中看到树上坐着一个金黄色的人。迷迷糊糊了一会儿,忽地惊醒,拿开草帽眯着眼看树梢,并没有找到什么金黄色人。
傍晚,在水沟洗过澡,就开饭了,桌子抬出到屋前的空地上。只有咸菜和咸萝卜饭是光棍米饭,香气郁勃。我总算有了吹牛的资本,回去后就问青头或者维立:“你吃过捣臼岙的光棍米饭吗?喷喷香。”
哥哥将一捧柴塞进灶肚,用铁火栝稍稍挑动,火就慢慢旺了。灶上是沙啦沙啦炒黄豆的声音。我想起去年的一件事,青头的爸爸李伯生在家浩哥家里吃过午饭,赤了膊躺在门口的藤椅上睡午觉,这时王赐巨的爸爸来了,家浩哥炒黄豆给他下酒,王赐巨爸爸顽皮起来,用筷子搛了一粒滚烫的黄豆,走到门外,一下子摁在李伯生的肚子上,将他惊得跳出一丈远,从此他肚子上多了一个麻点。
家浩哥从一间屋里端出一坛黄酒,揭开泥封,吊了几碗酒,摆在桌上。我又想到,这坛老酒从村里抬上来,花了很多力气的。这时灶上几个人咋咋呼呼起来:
“啊啊,这什么?快来看。”
“猢狲吗?”
“喔,喔喔!不是的,我们这里谁见过黄毛猢狲?”
“哪有这么大胆的野兽。”
“别说话。”长脚哥压低声音,急促地说。
于是大家都压低了声音:
“它是谁?”
“它……想做啥西?”
“是讨黄豆吃吧?”
我急忙走出去看。几个人正围着灶头,灶头通向屋外的排水洞里,伸进来一只长满黄毛的手,摊开了蒲扇一样的手掌,不断摇晃着,手指头也在乱动。它的手心皱皱的,红红的,颜色有点像小老鼠。灶头边的窗外黑乎乎的,看不出有什么东西躲在外面。
长脚哥站在灶前炒豆。他取了筷子,从镬里搛了一粒黄豆,放在那只黄毛手心。黄毛手迅速缩了出去。大家都不出声,听得窗外格罗罗格罗罗吃炒黄豆的声音。大家听到这声音,互相用眼神瞪住了,好像窗外的吃炒黄豆声,比排水洞伸进来一只黄手大手还古怪。
那只毛手又从排水洞伸了进来,手指还在灶上弹了几下,似在催促。它的指甲黑黑的,形状像葵花籽。长脚哥噗的笑了,又从镬里搛了一粒黄豆,放在手心。
看见长脚哥笑,大家似乎有些放心了,气氛松动,屋里出现了衣服的摩擦声,还有短促的换脚声。我哥哥已站在我身后,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说:“这是山……”
长脚哥疾忙回头看过来,用严厉的表情和手势阻止,低声说:“这个老彼灵得很,不能说名字。”
我想这东西只能说“老彼”,不能说名字,除非是鬼。可是鬼无影无踪的,怎么会有一只实体的手呢。屋里有这么多人,我倒也不怎么害怕,只是觉得我哥的手在我肩上微颤,心里想,难道哥哥害怕了?这根本不可能。我想偷偷地看看别人的手有没有发抖,油灯的光焰忽闪着,很幽暗,看不大清楚。
那只毛手一次次伸进来,讨了十多次黄豆。后来长脚哥烦了,盛了一镬枪的黄豆,一齐倒在毛手的手心,在毛手缩回之时,用镬枪敲了敲灶沿,冲着窗外大声说道:“好了好了,没有了没有了,你去吧。”
他敢与那个东西大声说话。我心里很佩服长脚哥的胆气。别人都不敢这么大声。我也想说一句话,嘴唇舌头却给黏着了,喉咙也发干。我回过头,看见刚才分散各处的七八个人,已经全部围在灶头了,散发着汗味,喘着粗气不说话。也许是灯光太暗,他们的脸色都是灰白的。风从墙缝透入,冷飕飕的。我想,就算我们有这么多人,也靠不大住。
大家都望着排水洞。要不是格罗罗格罗罗的声音还在想,我就会觉得外面的东西已经走了。我仿佛看到一只大猴子,手掌捧着黄豆,心满意足,蹦嘣跳跳地没入树丛。可是吃黄豆的声音还没停止,那只大毛手就从排水洞伸进来了。大家都倒退了一步。我也赶紧倒退,不小心踩到了哥哥的脚上。
长脚哥举起镬枪,猛地向毛手砸下,又倏地停住,悬在空中,离那只毛手不到两寸。他收回镬枪,扭过头来笑了笑,露出两排牙齿。
有人从人堆里走开,带起了一股微风。是家浩哥,他很快笑嘻嘻从灶下走出来,拿着铁火栝。铁火栝头上的小叉翘在空中,白乎乎的,还有暗红的光。大约哥哥从灶下出来时,随手将铁火栝扔在火里,所以烧得红了。
大家让了开去。家浩哥站在灶前停了停,双手握住铁火栝的柄,嘴里咝咝响着,突然动手,将铁火栝的小叉摁在了毛手的手心。
“滋”的一声,冒出一小蓬白烟。那只毛手忽然一拌,停住,又突然从排水洞消失。窗外“吱”一声霹雳般的尖叫,似乎将屋子削成无数长片,似乎将整个夜空照亮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吱”这个声音可以叫得这般响亮。尖叫声像一支响箭飞去,想是那只东西一边叫着一边飞跑,倏忽间已响到远处,也许它已飞越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我想它的尖叫声这么响,在我们村子里或许也能听见。
过了好久,尖叫声才变得若有若无。我吐出一口气,闻到一股皮毛的焦味,低声说:“好臭。”
“你真是呆毒毒的。”长脚哥向家浩哥横了一眼,“不晓得它有多痛。”
家浩哥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将铁火栝放回灶下。
“只带上席子毯子行了,山上夜路不好走,”长脚哥说,“谁有手电筒?怎么谁都没带手电筒,那扎几个火把吧,多扎几个,再带上几条松木,火柴别忘了……火柴我来拿吧。”
大家都忙碌起来。哥哥在扎火把。我问他:“这是要做什么?不睡觉了吗?”
“这里不能睡了,一会儿那只东西的手不大痛了,就会来报仇。”
“那是只什么东西?它会不会死?”
“那是……”哥哥凑到我耳边说,“你小声点,不要乱问。”
我想,我们有这么多人,除了我年纪小,个个都是精壮汉子,有柴刀,有镰刀,有铁扎,还有锄头,难道就打不过一只老彼?就算是一只老虎,也能赶走它吧。可是我不能乱问,这个勇敢的问题,只好闷在肚子里了。
“那是一只山魈,弗则那猛恶的。”哥哥忽然在我耳边说,“叫说那个老彼,不要说它的名字。”
原来是山魈。山魈我听说过,是一种神奇难测的动物。听老年人说,山魈体形庞大,全身金黄色,一张蓝色的脸,脖子上一圈绿色的毛,它们出没深山中,闲时坐在树巅,仰面观天象。你若从树下的道路经过,不要出声,它不会管你;你若弄出了声音,不要和它对视,它也不会管你。你如果惊动了它,还看着它,那就糟糕了。
老人们每次讲到“那就糟糕了”,就结束了,究竟这结局有多糟糕,是抓走了人,还是吃了人,老人们都不肯再说。
我还听到过一个故事:有人独自进了深山,看到一间房子,到门口讨茶喝,里面只有一个山魈奶奶,请他进去坐着喝茶。忽然山魈奶奶一把将他拖到桌子下面,叫他藏好了,别出声。这时进来一群山魈,伸着鼻子东闻闻西嗅嗅,一边说着:“有生人气,有生人气。”山魈奶奶说,刚才有个人来讨茶喝,然后往东走了。那群山魈就一拥而出,那个人活下来了。
“有生人气”四个字吓着了我。它们能闻到活人的气味,要不是山魈奶奶掩护,你就躲不过去。
席子和毯子绑在一起,背在身上,点了三支火把,吹熄了油灯,就撤出了小屋。长脚哥走入树林中的小路,我看出那不是回家的路,就悄悄问哥哥:“我们不回家吗?”哥哥说:“回家要走两个钟头,会叫那个老彼追上。我们去青秀空人的林场躲躲,到那里只有三四里路,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
走到林边,哥哥蹲下身子,让我伏在他背上,然后一下子站起来,忽然大声喊道:“逃啊逃啊逃啊!哈,哈,哈,逃啊逃啊逃啊!”
声音炸弹一样在我耳边响起,像乱飞的松针向四面八方洒射而去。我惊了一头,急忙小声告诫:“别作声。”
家浩哥走在我们之前,隔了两个人。他愣了一下,伸长脖子回头张望了一下,我看见他脸上露出一个摇来摇去的笑,听得他也大声喊道:“逃啊逃啊逃啊!哈哈哈哈哈。”
“逃啊逃啊逃啊!哈,哈,哈,逃啊逃啊逃啊!”是走在最前面的长脚哥发出的声音。他真的小跑起来。
我怎么也没想到,长着一副石板脸的长脚哥,也喊了。别的人也没想到,全都哈哈哈哈大笑起来,也用同样的节奏喊:
“逃啊逃啊逃啊!哈,哈,哈,逃啊逃啊逃啊!”
仿佛很多个炸弹在黑夜里到处开花了。只有我在焦虑和慌乱。他们究竟害不害怕那个老彼啊。二十分钟也是很长一段时间,这帮家伙点着火把,明晃晃的刺眼,照得七八座山都能看见,不是将我们都暴露给那个老彼了吗。还一个个扯着喉咙大声乱喊乱笑,好像生怕那个老彼不知道我们的去向。在这些火把的光亮之外,全是黑沉沉的,不知道埋伏着多少野兽妖精,无数双绿幽幽的眼睛凶狠地盯着我们。他们一路笑喊,我一路紧张,伏在哥哥的背上不敢动弹,搞得浑身疲乏,终于连他们的笑喊声也听不清了——前面好像有一群什么老彼咋咋唬唬迎了上来,我努力睁了睁眼睛,似乎看到是几个人从黑暗中闪烁,他们手里举着的锄头铁钯,火把一照,闪着微弱的灰光,朦朦胧胧的,灰光越来越微弱而至于没有光了。
我睡醒时,天已亮了。我记得这里是青秀空人的林场,也是几间石屋,屋外也是大片黄豆地。哥哥催着我快点吃饭,他们已经吃过,准备好回自己林场了。我在水沟边摸了一把脸,胡乱吃了一碗早饭,就跟着上路。我也不要哥哥背我,紧紧跟在他的后面。我记得昨夜的恐慌逃难,悄悄问:“昨夜那只老彼,后来怎样了?”
“那只老彼叫做山魈,”长脚哥扭过头笑着跟我说,“山魈你晓不晓得?八头伤枪野猪都打不过它。”
天亮了,他胆子越发大了,敢于大声说出山魈的名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能说晓得,也不能说不晓得。我眼前出现了八头黑猪围攻一只大猴子的情景,黑猪攻不上去,又叫来了一头黑猪,一共九头黑猪,才把大猴子打倒在地。
家浩哥走在前面,忽然停下,小心地退了回来,脸色发白,向我们摇了摇手,躲到一棵大树后,探头张望。原来已到了林场,我认出了前面一道水沟。长脚哥走上两步,也躲在树后,嘀咕说:“不会吧?这老彼怎么还在呢,有没有弄错。”
我伸长脖子,从树缝里看见了石屋,石屋前面的小院子里,隐隐的有好几个黑影在晃动。那只老彼山魈带来了好多同伴,在石屋等着我们?山魈奶奶有没有来?
哥哥忽然大步走出树林,挥着手喊:“喂,喂,我们在这里。”
我刚想到哥哥的胆子真是横阔大,却发现石屋前的那些黑影都是我们村里的人,想是一大早爬上山来拔黄豆的,晓丰哥、维娟、李伯生都在。他们也迎了过来,说:“你们做啥了?造反吗?”我想他们没有遇上来报仇的山魈,那是大运道了。
石屋里一切都粉碎了。大门击破成了五六爿,屋里地上撒满了黄豆,装黄豆的几个大木桶、箩筐,也给拆得精散。灶头变成了一堆废墟,桌子、床板、凳子碎成一堆堆木片木屑,屋顶穿了好几个大洞,有一个洞上还架着一块床板。所有镰刀都弯弯曲曲,像编了辫子,锄头柄都折断了,抛在地下。酒坛、碗盘和茶杯,也都砸成了陶片和瓷片。山魈将能够扯碎的家具什物,全都扯碎了。墙上、门板上还有血迹和黄毛。
哥哥他们进屋看了看,又走到屋外,向晓丰哥他们讲述昨夜的事情。长脚哥拿起折断的锄头柄,摸着断头说:“嘿,嘿,好力气,好力气。”
锄头柄与我的手臂一样粗。长脚哥看了我一眼,说:“这么大的锄头柄,这么当中就能折断,只怕有几千斤力气。”
我惊叹道:“那不是比武松还厉害了。”
“武松?十个八个武松上来,它伸左手小指头就能打倒了。”
“长脚哥哥,昨夜我们要是不逃跑,”我踢了踢灶头变成的碎砖堆,“我们一个个的,也都给它撕成这样了,是吧。”
“不要胡说,其实山魈是传说故事。”长脚哥想了想,没有找到别的话,就拉住我的手,走到屋外。
太阳已从山头上露出来,空气用井水洗过一样清新,远远近近的山峰,清秀得像梳独角辫的小姑娘,只有附近的一大片黄豆地,看上去有点萎靡。这样光亮的山里,有这么多人,我觉得我又不怕什么山魈了。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0-12-22 09:26:29

追鸡记


桑园的雄鸡蹲在一条斜枝上,好像在打瞌睡。我们进入桑园,慢慢靠近,走到只有一丈远了,它也没有惊醒。一只金牛落在它的嘴上,它一口咬住,快速动着嘴,又吐了出来,还是没有醒。我们坐在地上等它醒过来。
我们村里的鸡有时会飞上晾竿蹲着。我们还会捉住一只鸡,用布蒙上它的眼睛,让它蹲在晾竿上。这时它什么都看不到,就不敢动弹。我们抬着晾竿到处走,它也只能死死抓着晾竿不敢飞走,害怕落到不可知的深处。鸡长着翅膀,本性却最脚踏实地,宁死也不愿意踩个空。我想要是捉住这只雄鸡,也可以蒙住眼睛放在晾竿上,抬着在村里游行一遍。
只是我们不想捉它已经很久了。
桑园在西山脚下,是十亩沙地,种着一万多株桑树。我想去看桑园的雄鸡,就顺便给西山下插秧的哥哥送了茶,这样妈妈就不会骂我贪玩了。我背着灌满茶的酒鳖,还拿了一个小饭团,到青头家门口喊了一声。青头从窗口探出小脑袋,听说去看桑园的雄鸡,也急忙灌了瓷壶的茶,加上一个茶杯,放进在小菜篮,装作给他爸爸送茶。
“昨天我都没有去看桑园的雄鸡。”他说。
离开大路拐入田塍,走到正在插秧的那块田。田已经种了一小半,二十来个人,都低着着头撅着屁股,左手拿秧,右手插种,一排种七株,右手倏倏的就像鸡啄米,动得飞快。我哥哥和青头的爸爸同时直起腰,一步一陷地走到田边。他们汩汩汩地喝茶。我们就站在田塍上等。
“真好喝,热天就要喝这样烫的茶。”哥哥说,“怎么想到送茶来的?又把我当借口,来看雄鸡的是不是?”
“是啊,它已经认得我了。”我说。
他们又回去插秧,我依旧背着酒鳖,青头拎着小菜篮,沿着田塍弯弯绕绕地走向桑园。
老远就能看到桑园中羽毛鲜艳的雄鸡,它一动不动地栖在一人高的桑树枝上。再走近一些,就遇到太阳从它身上反射的光芒,晃得我眼睛发蒙,像黑夜点亮的一盏百支光电灯,亮得只看得到白光,看不见彩色。
我们几乎天天来桑园看雄鸡,已经习惯了它惊艳的模样。它长得特别漂亮,七彩斑斓,羽毛又是恣长的,肆意展开。它扑动翅膀,或者飞起来,就发出闪闪光彩,似乎会迸发出火星。它的每一种颜色都鲜亮纯粹得入骨,每一片羽毛似乎都藏了无穷无尽的颜色,变幻着莹莹流动,像锡匠的咪咪小盏里烊了的锡,有点要溢出来的意思。
青头不耐久坐,和我一起吃了几颗刚才顺路摘的桑椹,就不吃了。他向雄鸡挥挥手,挤挤眼,咳嗽两声,摘了一张桑叶扔过去。桑叶掉在地上,没有声音。
我将饭团举在手中说:“喂,吃饭了吃饭了。”雄鸡睁开眼,鸡冠飘动,转过脑袋,斜着脸看我。我走过去,拿着饭团给它看了看,搁在它边上的桑树杈上。
雄鸡一直注视着我,等我退到青头身边,等我坐在地上,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脑袋去看饭团,啄了一口,快速地伸缩着脖子吞下去。
它的眼神说不上是警惕,更不是害怕,它吃饭团时的姿势和神色,也没有一点要防备我的样子。其实我觉得它的眼神有点嘲弄和可怜,又在漫不在乎中似乎暗藏了它的蛮横霸道和旺盛精力,只是深深收敛着。
说不出被它盯着看是什么滋味,就是心里发虚,好像给它送饭团吃反而是冒犯了它。这几天我给它带来过好几个饭团,每次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所以我每次来看它,心里其实有点怕它,有种触犯禁忌的隐秘兴奋。
我已经忘了是谁最早发现了桑园的雄鸡。那天整个石窟堡的人都跑去围观,桑园里挤满了人,热闹得像开万人大会,沙地上脚印叠着脚印,踩得下过暴雨一般。雄鸡见了这么多人,一点也不惊慌,自顾自高视阔步,偶尔用它的尖喙略微梳一下羽毛。
起初都猜它是只什么鸟,有人说是雉鸡,有人说是凤凰。但凤凰是鸟王,飞到哪儿,都会有一百种鸟跟随,不像它孤零零的。慢慢的大家认定它是一只雄鸡,因为它头上顶着肉质的鸡冠,下巴拖着肉裾,身子比较肥大,走路也像雄鸡,迈着粗壮的双腿,爪子虬结。所以这是一只谁都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的特别的雄鸡,自然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它晚上也在桑园过夜,也许只是走失了,忘了回家的路。
我们石窟堡也有好几只雄鸡,一只只威风凛凛的,羽毛多彩,尾巴很长,走路迈方步,鸡冠会跳舞。但比起这只桑园的雄鸡,它们就差得远了。老阿哥说,村里的雄鸡还有一桩事很没出息,它天天喊着一句话:“龙哥哥,角还我。”因为龙骗走了它的角,上天去了,而它失去了角,就没有了上天的法力,只好天天这么哭诉。不过桑园的雄鸡好像是只哑巴鸡,从来不出声啼叫。我哥哥和晓丰阿哥后半夜悄悄的去伺候过,在凌晨鸡鸣时刻,它也不作声。
山上最漂亮鸟类是雉鸡,桑园的雄鸡连雉鸡也比了下去。
雉鸡尾巴上的翎毛有一两尺长,听说古代的将军,头上会插两条雉鸡翎毛,像猫尾巴一样晃来晃去;打仗时,有的将军还会将翎毛咬在嘴里。老一辈人在戏台上都看到过的。以前我以为雉鸡是天下最漂亮的鸡,见了这只雄鸡,才激发了我的想象力,觉得天地间事物无限,既然有如此美艳的雄鸡,那么也有不知多少漂亮的鹅鸭,将来也许会见到。
桑园的雄鸡不如雉鸡的地方,我觉得,是它飞不远飞不高。它在桑园里跳上跳下的,飞到桑树梢头就已经很吃力,随着桑枝一沉一沉地休息,眼神忧郁。它还经常飞不上桑树巅,飞一半就掉下来,又不甘心,飞上去再掉下来。在远处看到它蹦跳,像是桑树间滚动的一团火。雉鸡的身子也很笨重,但能够飞得老远,能够直接飞到另一个山头去。
雉鸡躲在深山,你很少遇得到,遇到了它也往往是在柴丛中,总是它先发现你,“嚯咯咯”飞出柴丛,你才看到它,它已飞远了。千中拣一的运气,你先了发现雉鸡,如果你想捉住它,那么就要摘下草帽,向它飞过去。雉鸡看见天上飞来黑乎乎的一团东西,它不认得草帽,还以为是老鹰飞到,就伏在柴草丛中发抖,脑袋埋在草里,一动不敢动。你就能轻轻易易捉到它。这时它热乎乎的肉体还发着抖。
扔草帽是徒手捉雉鸡的不二法。
起初晓丰阿哥和烂眼剑华也想这样去捉桑园的雄鸡。
他们不让我们跟着,叫我们留在桑园外。他们悄悄掩近,突然将草帽飞了过去。可是这只雄鸡认得草帽,或者它不怕老鹰,它只是冷眼看着他们,完全不看草帽。他们也没有再做过份的事,试了两三次,看到雄鸡洋洋不睬,厚着脸皮捡回草帽退走了。
大人就这样保持了他们的尊严。他们也没有带土枪来轰它。我们却不顾忌什么尊严,发现没有大人在附近监视,就迸着气发足急追,试图捉住它。我们从桑园的中间追到园边,再从这一边追到那一边。它一边缓慢地跳逃,一边用古怪的眼神看我们。它逃跑不是很着急,也不慌张,反而有种贵人气。不管它逃得多慢,我们始终追不上它。有时眼看它被我们围住了,不知怎么的它就跳出圈外,高抬着头,睁着溜圆的眼睛,骄傲地鄙视我们,鸡冠抖得像波浪一样。
渐渐的我心里就生出了怯意。
我做了几夜慌夜梦,总是梦见在桑园与雄鸡追逐。不是我追雄鸡,是雄鸡追我,我吓得乱逃。梦中它的表情出奇狞厉,它直着脖子,给我看它的正面:脑袋像一只彩色的手,握着锥子一样的尖喙,一往无前,向我猛冲猛攻。我知道我抵挡不了如此锐利的冲锋,就四处乱逃,心悬在半空勃勃狂跳,一脚脚踢在床挡板上,直到痛醒。
就这样,我很快没有了追它的胆气,虽然还是和玩伴们去桑园看它,但一见到它,反而有点想逃。玩伴们也不再追它了。可是追它并不是我发明的,每次追也不只是由我发起,他们为什么不再追了呢。我疑心他们做了和我一样的慌夜梦。我没有问他们,他们也没有问我,我们什么都没说,就停了追。
我决定尝试与它和解,带给它冷饭团。妈妈说鸡会吃活食,桑园里虫子很多的,不怕它饿着。可它并没有排斥我的冷饭团,当面就啄着吃下了。我看着它笑,它也看着我笑,得意地不停点头,将颔下的肉裾甩得左右乱飞。青头他们也给它带过几次饭团。它每次都愿意当着我们的面,闪电般伸缩着花脖子吞吃下去。它与我们每个人都和解了。
桑园的雄鸡轰动了一个多星期,连外村人也来参观过了——他们都啧啧称奇一番,开过眼界就走。长得再好看的雄鸡,也不过是一只雄鸡。渐渐的大人们不大谈论它了,好像它自古就在桑园,并不稀奇。只有我们这群孩子还记挂着,常常跑去看它。
田间传来嘈杂声。有人送点心来了。双夏割稻种田的劳力,上午下午都可以吃到点心。我看到我妈也送了点心给我哥吃,脸上不禁发热。我应该等到妈妈做好点心,再连茶一起送来的,这样我就不用找送茶的借口,可以光明正大地顺便来看桑园的雄鸡。
雄鸡将饭团啄得掉下了树,散在地上。它也跟着扑倏倏的飞下,一粒粒啄起。它吃单粒的饭一点不费劲,不用伸缩脖子就能嚥下肚子。
吃过饭,它又飞上了桑树,蹲在树枝上。
我想起我从来没有给它喝过水,这半个月都是大晴天,也没有看到它走出桑园到溪边去。它从来不走出桑园,好像将帅只能躲在九宫里,等待被将死。它渴不渴呢?我从青头的小菜篮里拿出茶杯,把我的酒鳖里剩下的茶倒了半杯,走到它的桑树一米远的地方,放在地上,又退了回来。
还没等我退出多远,它猛地展开了翅膀,噗噗噗地扇动,发出刺眼的光彩,羽毛几乎有一丈长,做梦一样。它收敛了翅膀,局促地在树枝上踏了几步,一顿身子疾速弹射而下,像一只半空中射下抓小鸡的乌鸦。快触及地面了,它才又展翅噗噗扇着减缓速度,缓缓降落。
它将头伸进茶杯,忽然仰起脑袋,它的尖喙指向了天空,恍惚中我好像看到它发出了一道电光。
“你有没有看见?”我悄悄问青头。
“看见什么?”
“它好像发电了。”
“没有啊,哪里发电了?”
雄鸡又斜侧着脸看我,用了一种奇怪的眼神。世上所有的鸡要注视什么,都是这样,斜侧过小脸,用一只眼睛谛视,它们的眼神总是平和的,有时好奇或纳闷。桑园的雄鸡从不好奇和纳闷,而是威严和不屑。虽然这几天我们与它和解了,它也不容我们过于接近,将自己的矜持保持得很充分。但此时它的眼神变得很暴烈,好像它一直积蓄的无限精力已经憋不住了,就要爆炸出来。
我的幻觉真实得让我恐惧,有种大祸压顶的晕眩。青头只是傻傻地看着雄鸡,他可能没有幻觉,看不到雄鸡的变化。
雄鸡低下头观察了一下,鸡头又一次伸进了茶杯。这次它没有马上抬头,它的肉裾、尖喙和圆眼都塞在茶杯里,只露出嫩红的鸡冠。喝这么久,它一定是吸了很长的一口茶,它是要将半杯茶全部吸干。
这一刻很安静,水田那边传来的说话声,像半夜时分邻居家打牌的吵闹那般清晰。我正想站起来看看它将头浸在茶水里做什么,它的头已经离开茶杯,高高地仰起,尖喙冲天。
“快看快看,它会发电。”我用拳头戳了戳青头。
它并没有发电。它的尖喙喷出一缕水,细细的一直升向天空,像变戏法一样,越升越高,在太阳光下亮亮的升到半天。天上慢慢积起了薄云。
我惊惶地看了青头一眼。他正张着嘴巴仰面看天。这么说他也是幻觉中人了。插秧的大人们也发现了异常,正排着队沿着田塍走过来。我不知道出现了这样的怪事,我们应该留在原地,还是退远一些。我的双腿像木头一样僵硬,几乎站不起来。我拉着青头退走,青头看见他的小菜篮还在雄鸡那边,想挣脱我的手过去拿,被我用力拽住了,一直退到与雄鸡隔了好几十株桑树的地方,才觉得安全了些。再退几十步,就退到桑园外了。种田的人们就站在桑园外面不进来,低低地说着什么话。透过桑叶望去,那条水线亮晶晶的,好像是天上挂下来的游丝。
天上的云渐渐浓了,从白云变成了乌云,还发了几道难以察觉的小闪电。天色也暗了下来。突然间打了一个霹雳,将我和青头震倒在地。霹雳好像不是从天上打下,而是在地上爆炸的,就像电影里炮弹炸了。我肯定给这么猛的霹雳打得昏倒了,青头也肯定打昏了。可是我们都没做过坏事啊……昏晕中眯眼一刹那,我似乎看到桑园的雄鸡从桑林飞出,冲天而去,还听到它带着沉闷的轰轰声,雨飒啦啦落入桑园,像一万只蚕在吃桑叶。
又响起一阵人类的呐喊。我昏迷着抬起头,看到桑园外的人群哇哇乱叫着奔入桑园,向雄鸡飞走的方向追赶。我也急忙爬起,跟随着大人们后面奔跑。追了不到一百步,就看到桑园的雄鸡在天上已变作一道奇炫的光亮,没入了乌云,无影无踪了。没有人能追到天上去。又一声通畅的响亮,从我们的头顶迅即响到西山顶上。
“这是个通天雷,”老师傅杨国端说,“通天雷打过,天就打通了,要晴了。”
乌云果然缓缓消散了,天色又明亮起来,太阳光金亮地照入了桑园。大家仰着脸朝天傻看,安静得只听到风吹桑叶声。我看到雄鸡打瞌睡的那片桑树,烧焦了好几株。青头的小菜篮还在着火,烧掉了大半只,他的瓷壶也破了,茶杯倒还是好的,连把手都没断。我想,幸亏我的酒鳖一直背在身上。
“你们刚才做了什么?”哥哥问我。
“没做什么,就是给它吃了饭团,又喝了半杯茶。”我说。我不禁抽泣起来,不知道已经闯下了多大的祸。
“是雷公。”有人说。
“那是雷公,不是雄鸡。”好多人纷纷同意。
“它是落难了,没有水就飞不上天,它需要一点水,才能上天去。”老师傅杨国端很有道理地推测,“你们救了一个雷公。”
从此我们村所有人都知道了雷公的模样。它长得像雄鸡。


楼主:须弥山主人

字数:25832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20-12-22 11:10:15

更新时间:2020-12-22 09:2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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