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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乡土小说《赊旗镇》,讲述百年赊店的荣辱变迁与两个家族的兴衰起复。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原本两年前发表在起点现实频道,但文风过于老套并不适合如今的网文阅读习惯,行文更偏文学性,结合了时政与风土,欢迎各位品评。
赊旗镇,既如今的河南省南阳市社旗县,曾是百年前的中原四大名镇之一,因南襄道(南阳-襄阳)水路便捷在明末清初借助西商的发展,逐渐由一个小小的村落发展成为了中原地区最重要的水陆码头,闻名遐迩。
本文,既选自清末民初赊旗镇盛极而衰的时节,用两个家族在这天下大势面前的抗争与巨变以小见大勾勒出当年的那一幅幅别样风情。
文中人物多有历史原型,一些历史著名人物皆取自真实史料,些许文艺加工:如南阳镇最后一任总兵谢宝胜(谢老道),南阳民国第一知府、一门三院士的杨家十四少杨鹤汀等。其相关事件也多为取材真实事件改编,在不改编真实结果的前提下更加艺术化:如杨鹤汀只身保南阳,武昌起义与马云卿率领的起义军等等。
上半卷已完本,七十余万字,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楔子
浮华百年转瞬空,大河东流去匆匆。
遥见亭台蒙烟雨,不知昨日了无踪。
湍流不息的唐白河上,阵阵凉风裹挟着丝丝凉意渗透着衣衫,四儿站在小渡轮的船尾,那喷嚏是忍不住一个接着一个。
大清宣统元年的春末,比往年要阴冷许多。
渡轮的船舱里是暖和,单是老爷手上暖炉里扩散出来的余温都已经把密闭的船舱里哄得燥热了。不过四儿在赊旗镇张家长随里是数得着的精明人,极有有眼力劲,这会儿是宁可在外头吹冷风,也万万不会进船舱的。
因为张家大老爷张堂文这会儿正在船舱里跟洋人公司的假洋鬼子聊正事,听的啥四儿也听不懂,就是看见那假洋鬼子的做作样,四儿都有些反胃,好端端一个黄皮肤黑眼睛说汉语的炎黄子孙,既不留辫子也不穿大褂,整了一身黑白混杂的洋装披在身上,满口的美利坚、大不列颠,也得亏是大老爷这样有涵养的大人物才能受得了这孙子的拿腔拿调了。
四儿揉了揉鼻子,正想用袖子去抿鼻涕,瞅了瞅自己身上还崭新的靛蓝袄子,又犹豫了,干脆一使劲儿又把鼻涕吸了回去。
四儿探着脑袋回头望了望,后面跟着的货船上陆陆续续地沿着船身点亮了一排又一排的煤油灯,本是静寂的河上眨眼间变得灯火通明,引得河道两侧的人们纷纷侧目。
四儿冷哼了一下,怪道:“这离城还远着呢,这时候就张灯,烧油呢不是?糟迹(土话,浪费的意思)银子!”
“小伙儿这就不懂了!”船尾掌舵的艄公搭话道:“这是洋人家一贯的做法,新到一地儿临进城了就点上灯,专叫这河岸上的百姓看的。这煤油灯不怕风,又亮堂,这一路看下去不就人口相传了么!买煤油灯的人多了,洋人的煤油不就畅销了?”
“哼!”四儿扭脸看了看这艄公,听声音年岁也不大,但这一脸的沧桑却跟四五十了似的,四儿不禁吧咂了一下嘴,“洋人的东西好是好,就是贵,一股子茅坑味,哪比的了松香!”
那艄公还要说叨,四儿已扭脸回了船舱,一是他心里清楚,那煤油灯确实在各方面都要强的多,说破了天,也辩不过明理;再一个,四儿虽然自己是长随,却自诩是大户人家大老爷的贴身人物,自然是不屑于跟这些卖苦力的杂役打嘴官司。
这船上就这么大点地儿,不想在外头和艄公扯闲,就得进船舱。
船舱里扑面而来的温润让四儿被河风吹木的脸庞上又恢复了丁点知觉,张家大老爷张堂文穿着紫缎面的褂子,披着一身快掉毛的毡袄坐在船榻边,手中捧着一个紧包着的暖炉,瞅了他一眼,仍微笑着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假洋鬼子,英国太古公司新派驻南阳的买办:廖启德。
英国太古公司的洋行,专营各类洋货,尤以煤油、白糖、洋布为主,只不过南阳城前些年刚闹过“灭洋”,此时进驻南阳城开洋行,也不知前路如何。
“这几日与廖兄弟畅谈,受益匪浅啊!”张堂文笑咪咪地朝着廖启德点了点头,虽是和颜悦色,但四儿还是从他硬挤出的笑容中看出,老爷对这假洋鬼子,也不过就是礼节性的应酬罢了。
“张先生客气了,叫我廖经理就可以了!”廖启德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两撇小胡子趴在唇上,让整张瘦脸显得有些滑稽,他正了正脑袋上的礼帽,说道:“在广州,早就不再称兄道弟了,统称职务,听起来顺耳的多了,也文明的多了!”
张堂文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却是闭口不言了。
四儿忍不住睖了一眼廖启德,心中暗暗骂道:“老爷跟你称兄道弟你祖上烧高香了吧你!你还叽里呱啦这么多话!跟着洋人装孙子到了这地界还装什么洋芋啊!”
可能是四儿的神色太过明显了,张堂文忍不住掩住嘴轻声咳嗽了两下,冲着四儿使了个眼色。
面对这么一个阴阳怪气的假洋鬼子,张堂文的心中也是不悦,但那满是褶的国字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波澜,多年的商场浮沉早就已经让他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更何况,汉口一行对他的世界观改变太大了,以至于任何牵扯到洋人的事物,张堂文心中都会有一丝踌躇和审慎。
张堂文的脑海中浮现起前几日的景象,偌大的汉口港中,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马车骡车汽车挤作一团,浩瀚的江面上成群结队的火轮船让人瞠目结舌,甲板走马的货轮在铁甲舰的身边却又宛若孩童手中的玩具,洋人的战列舰如移动的堡垒一般矗立在江心,一人多高的炮弹眼瞅着被滑竿塞进了令人胆寒的炮筒子,那炮筒子就直直地瞄着码头旁边,朝廷新铸的江岸炮台,里面驻扎着江南厂新造的西式火炮,只可惜与舰炮对比之下仍是显得是那么的纤细。
形势比人强,大清朝的衰败速度,对于久居内陆的张堂文来说,确实是有点快的惊人,感觉前一刻朝廷还在穷兵黩武,又是征粮,又是加赋,一会学东洋,一会兴北洋,信誓旦旦地“要与列强相抗衡,还安康与社稷”,眨眼间可就再次兵败如山倒,又是割地又是赔款,通商口岸也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开,新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来,除了赋税依旧是高的离谱,别的,真就是天壤地别了。
张堂文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了鼻烟壶,一想事儿,烟瘾就上了劲儿,但中医仙儿的话还在耳边叮咛,只能用手把玩一下这心肝宝贝过过干瘾了。
廖启德帽檐下的一双绿豆小眼却是默默地闪了一下邪光,死死地盯着张堂文手中的那只鼻烟壶。
毕竟在广州倒腾时候不短了,廖启德这双绿豆小眼睛也算是开过光的,张堂文手上那小玩意在这昏暗的光晕下依旧显得晶莹剔透,还泛着幽幽的翠色儿,油而不腻,看能看出包浆的老色儿来,若没猜错,必然是把玩过好些年头的老料了。
这次外派到南阳来,临行前廖启德也算是做过功课的。
这南阳虽然只是个未开化的穷乡僻壤,却是个产玉料的地方,独山玉在南方那些个头面人物眼里,还是个行将枯竭的稀罕玩意儿,这张堂文是一方巨贾,赊旗又近南阳,他手上的,莫不就是个独山玉的老料?
廖启德那些个小心思,张堂文自然也都看在眼里了,只不过这会儿是真没兴致搭理这人了,若不是汉口的接洽人硬要安排这趟顺风行程,张堂文倒宁可包个舢板一路逆流而上顺汉水而归,不说诗情画意了,至少落个清净。
可既然来了,就没得办法。这小小的船舱里,避也没得避,张堂文只好闭目养神起来。
廖启德权当没瞧见张堂文闭着眼,犹豫再三终究还是试探着迈出了第一步,他起身从怀中取出一盒纸烟,抽了一只递给张堂文,“这是正宗美利坚花旗的纸烟,张先生要不要尝尝?”
张堂文微笑着摆了摆手,“这洋玩意儿我受不了,您请便!请便!”
廖启德尴尬地退回位置上,手上举着那只烟,却丝毫没有点上的意思。
廖启德那双小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堂文,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谄媚,“张先生是赊旗镇的大商人,手上自然也不会把玩一般货色,我看先生手中这烟壶....着实是个稀罕玩意,不知先生置办时花了多少银子?”
张堂文嗯啊了一下,算是应了声,丝毫没有接腔的意图。
廖启德的眉头嚯嚯直跳,他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笑道:“不知这小物件花得先生多少银子?在下头上有个洋大人,生平就喜欢收集各类鼻烟壶,临行前还特意叮嘱此事,今日见了先生手上这物件,在下忽然又想这事来了....若是先生愿意割爱,也算是成全了兄弟的差事?”
四儿在一旁忍不住暗暗啐了一口,心头直骂道:“这会儿称兄道弟来了,真是个鳖孙儿(俚语,王八的意思)!”
四儿的表现有些明显,张堂文忍不住清了清嗓,笑咪咪地瞅着廖启德说道:“廖兄弟一路风尘,不辞辛劳携我主仆返乡,聊表谢意也是应该的....”
廖启德顿时喜上眉梢,正要接话,张堂文却缓缓地将那鼻烟壶揣入怀中,“只不过此物乃是个老料,还是名家的精雕,堂文诸多老友相求都只能婉拒,廖兄弟莫叫在下为难啊!待到了宛城(南阳旧称),堂文一定到同乡处为兄弟选几个好物件!”
廖启德的心中顿时跟猫抓了似的痒痒,越是得不到的东西,看得就越贵重,此刻张堂文怀中的鼻烟壶,就是他廖启德心头的朱砂痣,他看着一脸笑盈盈的张堂文,心中却是一百个不痛快。
张堂文自然也看出了廖启德的小心思,但他此时心中更担心的,却是怕这廖启德也随了他那些主子的心性,翻脸用强的。
毕竟,自打洋人坐着火轮船来到了大清国,可从没把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的习惯放在眼里,哪一次不是得不到就开炮呢?
想想百里无人烟的塘沽口,想想付之一炬的圆明园,张堂文心底不禁有点发寒,越发后悔听了接应人的劝说,坐了这洋鬼子的顺风船了。
不过还好,廖启德似乎并没有那意思,或许是因为强龙不压地头蛇吧,毕竟张家在赊旗镇,在南阳,也还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做的过分了,还是有损太古公司的名声。
廖启德站起身来,思索了一下,“那是,那是,毕竟是先生心爱之物...”
他想了又想径直走到船舱后面,在行李箱中扒拉了老半天,寻出一方红绸,那里面似乎包了什么东西。
张堂文和四儿正诧异着,廖启德捧着那物件来到跟前,手一抖,红绸翻开来瞧,却是包着一把银闪闪的左轮手枪。
饶是张堂文也是行伍之间淌过道的,却也没见过这么短小精悍的手枪。
廖启德宝贝似的捧着那把枪,伸到张堂文面前,“这是美国柯尔特公司为我们美孚公司高层人士订制的左轮手枪,兄弟我也是费了老大劲才从洋大人那换来的,本来是准备用作防身的,今日为了洋大人的偏好,兄弟我愿意与先生以物易物!若是先生乐意,我这还有十余发子弹和斜挎的枪套,也一并送上!不知张先生,张老板!可否抬爱?”
四儿盯着那左轮手枪,暗暗吞了口唾沫,他想起城边那营驻军,各个还都扛着锄头般大小的长枪,也就骑马的管领腰间佩着把手枪,却也看起来远没有眼前这左轮手枪气派。
张堂文也是一愣,却是不动声色地笑着回道:“我一正经商人,要这水火之物何用?”
廖启德怕张堂文不肯,连声催促道:“眼下世道不太平,匪患不断,南方的革命党听闻也陆续向北方渗透了,万一闹将起来,先生名门大贾,留着此物防身,未雨绸缪也好啊!”
四儿瞅了瞅老爷,觉得这一晚上了,廖启德就这一句像个人话。
张堂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迟疑,似乎廖启德的某句话确实说到了点子上,他从怀中取出廖启德心心念的鼻烟壶递了上去,“成人之美,善莫大焉,说到底堂文也是戒了这嗜好了,管他洋人华人,留作收藏传世也算是个善终!至于这玩意儿!”张堂文指了指廖启德手中的枪,又看了四儿一眼,“先给你带着玩两天的吧!”
“那是!那是!”廖启德赶忙把手枪递给四儿,毕恭毕敬地接过那鼻烟壶,宝贝似的死死攥在手中,“张先生慷慨,也算是解了兄弟的心结,人说山陕巨贾行商天下,端得是精明麻溜忠义两全之人,今日兄弟算是见着真神了!”
张堂文听得这假洋鬼子仿佛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端出了溜须拍马的真本事,也是心头一阵腻味,借口乏了,便歪在船边榻上假寐,听着耳边廖启德那止不住的暗笑,趁着船身的左摇右摆,迷迷糊糊竟也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四儿在外面大声嚷道:“到了到了!老爷!”言语间那是止不住的兴奋。
张堂文连日奔波,却是有点上了火,强撑了撑快被眼屎糊住的双眼,让四儿搀扶着来到船头舀了瓢河水抿了把脸。
擦拭了一番,张堂文避着刺眼的晨光瞧去,已是到了南阳城的第一大港:琉璃桥码头。唐白河在这里与南阳城的内河:温凉河汇聚,一座数丈跨度的三孔石拱桥横跨在温凉河上,连通着南北驿道。桥两端还各竖着两尊震桥石狮子,桥下倒悬着一柄相传是汉代的青铜剑。
虽是清晨,码头上往来装卸的壮汉却已是接踵摩肩,五湖四海的各色洋货和麻布袋紧裹的粮米在一个个黝黑结实的臂膀上来往穿梭,南下的丝绸贩子和北上的糖盐商人在这里相逢,相互打探着行情,一幅热闹非凡的样子。
四儿站在张堂文身后,兴致勃勃地看着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湖北境内呆了个把月再听着这熟悉的乡音,甭提有多兴奋了。
张堂文立在船头,满怀心事地张望了许久,脸色却是愈发的低沉了。
“老爷不是要在南阳会友么?我先去拾掇行李....”四儿正要回舱,张堂文却轻声说道:“不耽搁了,昨个没睡好,寻个小舟走水路回赊旗!”
四儿一愣神,返程时老爷说好要在南阳打旋儿,怎得又急匆匆地回去了?
好在琉璃桥码头是南阳南来北往的重要水路枢纽,寻个小舟还是不费事的,四儿找了个年轻力壮的艄公,又把船舱拾掇了两遍,把张堂文请过来。
张堂文虚虚地与廖启德话了别,便坐上小舟,一路逆水行船从唐白河转了潘河,往赊旗镇而来。
一路上张堂文痴痴地立在船头,时而张望着过往的货船,时而取了艄公的探棍试了试水深,倒把四儿辛苦置办的睡卧给晾着了。
四儿原以为张堂文是因为昨个没睡好,想补个觉,才选了这绕远的水路,结果看张堂文这架势,却似没个困意。
早知道如此何不上岸寻个马车走陆路呢?要比水路快上不少。
四儿站在张堂文身后,忍不住哈欠连连,二十出头,正当打的年纪,也难敌连日的舟车劳顿。
张堂文转过身,本欲吩咐个什么,见四儿的哈欠正打的舒爽,也是一乐,“你不是自诩猴精儿神么?怎得困了?”
四儿揉了揉通红了双眼,“我怕那假洋鬼子使坏,晚上没敢睡死,不然……”
“不然能怎地?”张堂文扬了一下手中的探棍,甩了四儿一脸水,“睡就睡了,那廖启德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为匪作盗的事应该还不至于!”
四儿借着甩在脸上的河水抿了一把脸,嘴中不服气地嘟囔道:“那假洋鬼子看上去就不是啥好鸟!还强换了老爷您的鼻烟壶,今个临走时还赖着子弹和枪套不想给,我哪是好糊弄的人,一把抢过来扭头就走!”
张堂文笑得直哼哼,“对!谁能糊弄你啊!你个猴精儿!”
“就是老爷的鼻烟壶!便宜那孙子了!”四儿一脸的气倔。
张堂文却是咧嘴一笑,“倒也算不得便宜他,不过是镇平地摊上随手买的小玩意儿,也就几吊钱。老师傅手底下练徒弟,用些边角玉料做的物件罢了,定然不会是独山玉,充其量用的俄玉山料而已!”
四儿顿时笑开了颜,“这么说的话,老爷咱还是赚了的!”
“买玉凭眼力,那廖启德不过以为我手中定然不会是便宜货,这才走了眼,赶明要是有了行家指点,指不定捶胸顿足记恨我一辈子里!”张堂文幽幽地看着水面,自言自语道:“若是他在南阳扎了根,指不定还会打交道的!”
四儿敛了敛笑,轻声打岔道:“就他那做派,指不定混不混的下去里!临去汉口时,我听我那婆娘说过,自打光绪爷登基之后,南阳城老少爷们就一直反洋人,反洋货,那洋学和洋庙(教堂)都让砸了好几处,假洋鬼子这时候替洋人公司去南阳打桩子,岂不是线头落针眼,赶巧了嘛!”
张堂文笑着差点呛到,连声咳嗽了起来,四儿赶紧上前捶背,“老爷这趟走的日子久,身子没少受亏,等回了门上,让俺婆娘去灶上炖上几天雪梨银耳羹给老爷去去火!”
张堂文笑着望了望日头,这家乡的阳光,咋就是比外头的柔和呢?
张堂文伸出手掌遮在额头,山明水秀舟边过,鸟啼童嘻入耳廓,刹那间的心旷神怡让困乏的身子有了一丝的舒展,只不过离家越近,他心头的那块石头就悬得越紧,他眼中迫在眉睫翻天覆地的变动,也不知能不能触动那群端坐在山陕会馆里的老少爷们。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第一章 大河东去
赊旗镇,自明末清初以来,便为北通汴洛之动脉,南达襄汉之津渡,东衢闽越之咽喉,西连山陕之要道。
同治年间的太平军起义阻断两淮,让商品的南北流通受困,长江航运与运河漕运停摆,使得原本只是山陕商人长途陆运中转站的赊旗镇,一跃成为了南船北马、总集百货的水路枢纽。
南来北往的货商为了躲避两淮的战火,或走陆运取道南襄隘道自南阳北上,自荆楚南下,或凭借唐白河流域水系运力的发达,自赊旗登船由潘河、赵河驶入唐白河,汇入汉水直达长江流域。
随着太平天国的覆灭,以及长江流域通商口岸的开设,自赊旗走水路直达汉口,成为了天下行商特别是北方山陕大贾的最佳选择,“贩谷米桐茶至汉口,易盐而归,分销各岸”,行商带动了整个南阳盆地的迅猛发展,中心位置的赊旗镇更是一跃成为了中原地区举足轻重的商业中心,日益繁华。
这一点,山陕行商建在赊旗镇正中央位置的瓷器街上座北朝南而立,耗费数十年光景百万两白银兴建的山陕会馆,最能体现了。
张堂文坐在马车上,挑帘看向会馆门口那两杆直插云霄的铁旗杆和七彩斑斓的琉璃照壁,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这世间繁华从来没有长盛不衰的,福报来也匆匆,不知去时又会如何呢?
赊旗镇老张家这支儿,扎根赊旗至今已有十余代人了。张家老祖做游方货郎时,便随着“大迁徙”,自山西洪洞县来到这陌生的中原大地,靠着骨子里的精明创下今日这般事业。乾隆年间还有旁支族人立了军功,提携着整个家族抬了汉旗,所以时至今日,老张家的后院里还竖着一方三角龙旗,在赊旗的商贾之中,虽然不是家业最大的,却也是人人高看一等的一方名流。
张家宅邸就在赊旗镇城东头东裕街上,是座沿街八铺面入院四进出的大宅,深得晋商大院的风采,又融入了湖广小宅的精巧。
马车到了张家大宅门口,早有先头报信的家丁通传了老老少少十几口子人,站在门口恭候着。
张堂文这人最不耐烦的就是这些虚头巴脑的规矩,下了马车虚虚地应了几声,便让人们散了,也不回内堂,先转去了自家粮行的临街门面。
粮行生意在张家,不过是旁枝末节。相比长驼队和棉花、茶盐生意,粮行不过是有个事由,营收够养活了几杆旁支末姓和家生奴才,更别说跟张家两大货仓比了。
主管粮行生意的掌柜张富财也是一愣,迎接大老爷的时候他一个旁支张姓都挤不到队伍前头,只能远远地立在门口站规矩,没成想大老爷居然径直来了这厢,顿时兴奋地直搓手,偷摸着回头招呼伙计们,“精神着点!老爷来了!”
张堂文满是心事的进了粮行,扑鼻的粉面味呛得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还好,并未嗅到什么腐朽馊味。
张富财是跟过张堂文他老爷子的,虽是旁支末姓,却因此缘故跟正房这支走的近些,管起事来,相比张堂文那几个叔伯兄弟,怕是还要用心的多。
“老爷安泰!”张富财领着一班伙计给张富财行了礼,知道他不喜欢规矩多,也就免了一套套的恭维,垂手跟在一旁等话。
张堂文捻起一撮小米,端在面前嗅了嗅,米香扑鼻,用手搓了一下,干燥但又不化粉,想来这张富财也是用了心思的。
“这是打山西来的沁州黄,粒粒饱满,色正味香,销路不错,镇上几家山西大户都是定时供应的,从不间断!”张富财凑上前一点,小心翼翼地汇报着。
张堂文点了点头,大眼一瞧,整个柜上湖广的稻子,陕甘的小米,东北的高粱,直隶的燕麦,又搭配了花红柳绿的各色豆子和各种粗粮,倒也是个粮米齐全的地儿了。
“东西倒是齐全,不过,我记得年前看账,营收倒是不怎么样啊?”张堂文一边剥开一颗洪湖的白莲米塞入口中,一边和声细语地询问道。
张富财迟疑了一下,这账面不行的原因,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只不过这粮行一贯不被重视,只要不赔钱也就没人问,长年以来都成了习惯了,怎么今天忽发奇想的问起来了呢?
为了下火,张堂文特意没将白莲米拔芯,满口的苦涩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在张富财的眼中却是如嗔怒一般唬人,反正左右也不是他张富财生意做歪了,索性全倒出来说了。
“咱这赊旗镇,本就产粮,光绪爷还在位的时候就连年丰收,米贱不上价,也就这些稀罕物件好销,但这南来北往的客商多了,这稀罕物件也不是就咱家有,所以....”
“所以就账目平平?那别家粮行风生水起骡马列队,货船成行,是在赔钱赚吆喝?”张堂文听得张富财这明显的推诿,言语间透出一丝不满。
张富财自然知道三言两语是糊弄不过去的,丰收乃是一地之情,天下遭灾的地方那么多,哪有粮米卖不上价的道理。
张富财默默吞咽了一口唾沫,滋润一下干瘪的喉咙,“咱家粮行虽然行货不多,但往年也跟着复兴号那些个大粮行南北倒腾过,口粮上的利虽然薄了些,好在北上的驼队用的自家人,一来一回稍带点别的,一年落帐上的也不少,只不过,这两年....”
“嗯?”张堂文睖了张富财一眼,按常理,这不过二字之后有迟疑,怕是事涉情面了,张堂文冷哼一声,甩袖踱步走向铺门口。
张富财会意,小踮脚地跟出铺门外,悄声地说道:“这两年二爷说棉花生意好,把粮行的仓储占去屯了新棉,去年春上卖给江南厂狠赚了一笔,所以便一直赖着不还,咱这粮行本就挣得少,更不敢跟二爷争抢,只能走走坐摊生意....”
张富财抬眼瞅了瞅张堂文,没见有什么神情变化,便接着说道:“会馆几位公爷在咱柜上支粮,原先也都是一旬一结,后来变成一月一结,去年年前推诿到年后再结了,原本柜上是不答应的,是二爷出面拦住了,说几位公爷做的都是大买卖,这起子小事拖到年后又不打紧,这才让去年的账面难堪了!”
张富财说完,见老爷脸上仍旧是面无表情,也不知该如何收尾,呆立在一旁。
张堂文此刻却是在极力按捺住满腔的怒火,只不过涵养习惯了,不能轻易在外人面前露了真容,何况作妖的还是自己的亲兄弟,张家二爷:张堂昌。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张富财一眼,本来张堂文就比张富财高的快一头,那凌厉地眼神更是把张富财看矮了许多。
“有事不言声,罪过自己扛!”张堂文说话时,唇上的胡须随着话语一上一下,放在张富财眼里,却像小时候挨过的鞭子一样,看得直晃眼,不自觉地便勾了头。
张堂文看了张富财这怂样,心中更是郁闷,轻叹了一声返回了正院。
张富财听着张堂文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才敢缓缓地抬起头来,胸中也是怨气舒展,这话藏心里好久了,今天总算是跟老爷吐了口,以老爷的精明利落劲,二爷这点小九九,怕是要翻船了。
张富财转身回到柜上,却见几个伙计都傻愣着望自己,不由眉头一皱,“杵在这儿作死呢!我不派活儿不知道自己动是吧!指一堆吃一堆,憨货!”
张堂文离了粮行,从张家正门穿过堂屋,来到正堂,二房张秦氏三房小张氏正围着正房太太张柳月娥打旋儿,想来又是些后宅的琐碎事。
这会儿张堂文是又累又乏,心中还有一竿子事儿,全然没心情跟这三个婆娘粘牙,冲着张柳氏问道:“堂昌又混哪儿去了?”
张柳氏打十三岁进门跟了张堂文,深知他脸上那不动声色的阴晴,见张堂文连到堂下的意图都没有,便知这主儿心头是又窝了火的,忙起身笑道:“听门子说,小叔早上去了会馆,交代了晌午不等饭,想必……”
话没说完,张堂文扭身便出了门,那小张氏不过二十出头,正是思郎的年纪,本来见老爷入了门,正是满眼含春想要缠着晚上宿她处,没成想大太太一番话没说完,老爷就出门了,顿时将扫兴的挂落都迁在了张柳氏身上,满是怨恨地暗暗瞅了张柳氏一眼。
原本是三人凑一起约着晚上好好铺展一下给张堂文洗尘,遇了这一遭,顿时都没了兴致,张秦氏道了乏,领着贴身丫鬟回了房,小张氏却连话都懒得说了,自顾自地走了。
只留着张柳氏坐在偌大的堂屋里,心中暗自担忧起来,这兄弟俩莫不是又要吵闹了么?
这张家两兄弟张堂文与张堂昌,相差不过四岁,性情却是截然不同。自幼,张堂文喜静,好读书,善风雅,张堂昌喜闹,舞刀弄枪扳树抓鸦是好手。
俩兄弟原本也没啥芥蒂,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可那年,张堂昌还年轻时候,和戏子耍风流不避人,被张家太老爷吊在祠堂里拿鞭子抽,一边打一边数落,拿他来跟张堂文比较。
人呐,就怕被比较,一来二去整个张家人都捧堂文贬堂昌,渐渐的俩兄弟也生分了,张堂昌心底也暗自落了怨念。
再后来张堂文继承了老张家的家业,张堂昌落了个吃喝不愁游手好闲,到处惹事生非,逼不得已张堂文将弟弟托给了行伍中同乡,入淮军历练,还没几个月呢,李老中堂(李鸿章)仙逝,淮军旧部纷纷遭人落井下石,淮军的待遇也是一落千丈,张堂昌受不了亏,混在遣散人员里又跑回了赊旗镇。
也许是在军中成长了,顽劣的性子也收敛了许多,张堂昌初回赊旗镇的几年倒也安分守己,没闹什么乱子,加上张家生意越做越大,张堂文索性将花行交给弟弟打理,四四六六分清楚,这么多年倒也相安无事。
往日里,花行账面短缺之处自然逃不过张堂文的眼,毕竟是亲兄弟,肥水没留到外人田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今天张富财说的这起子事,却让张堂文心中有些不安。会馆里都是走南闯北的老油子,张堂昌虽是有些小聪明,骨子里却是个浪荡心性,屯绵这种事定然是得调动大笔资金的,账上库银没见大动静,这小子难道敢用会馆票号的钱?利息是小,万一折了本,说起来还是张家二老爷,到时救也不救?
可那票号的钱,哪是轻易敢借的?
张堂文从后院来到前院,四儿正拿着那把银灿灿的左轮手枪,斜挂搭着枪套显摆呢,前后院一群半大娃娃围着,一脸的羡慕,其中还有张堂文膝下的小儿子,年方十二的张春寿。
四儿正在一眼得意的显摆,冷不丁瞅见张堂文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慌忙喝散了孩童,取下枪套默默走到张堂文跟前。
“这东西乃是水火之物,去后头交大太太好生收起来!”张堂文低声呵斥,让四儿不由自主的缩了脖子,不怒而威说的就是张堂文这种人。
张堂文来到前面门房,让门子备了马车,径直来到了瓷器街上。
马车走在老街上,车轱辘吱吱吖吖地叫唤,大青石参差不齐错落铺就的路面显得愈发的颠簸,印象中总是走走停停的瓷器街,如今行车走马倒是畅通了许多,但是对于经商多年的张堂文来说,这反倒并非什么好事。
毕竟为商之道,喜欢的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这行的畅通了,只能说明市场竟是有些萧条了。
到了山陕会馆门前,早有会馆的门子赶上前来接住马笼口,一边迎了张堂文下车,一边引着车夫到茶歇亭喝茶。
张堂文站在门牌下,抬眼瞅了一下太阳,整了整衣冠,绕过照壁,直奔大拜殿。
顺着甫道走进大院,远远就看见张堂昌正与几个会馆老人正在西廊下喝茶闲聊,张堂文却并未打招呼,径直入了殿,殿中值守自然是熟识他的,连忙递上三根长香。
张堂文站在大拜殿中,定了定神,恭恭敬敬地将香平推胸前,朝着殿上的关帝牌位默念了一番,又施了一礼,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香插入香炉内。
张堂文转过身,西廊那群人已经远远地走了过来,看来早有人去通知了。张堂昌远远抱了拳,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捏着嗓子学着戏腔,“哥哥回来了!真是想死弟弟我了!”
张堂文哼了一声,冷笑了一下,“你这调子三分像京戏,三分像越调,只不过小时候没练过嗓,一张嘴就变了秦腔!”
张堂昌已是被取笑习惯了,莞尔一笑。
张堂文朝着弟弟身边的那群老客拱手施礼,心里却是暗暗叫苦,这五个喝茶的,除了自己弟弟竟有三家票号的东主和大掌柜,这小子看样子玩得挺大啊!
“蔚盛长”大掌柜胡东海是个胖子,这还没入夏,走几步路便已是满脸流油,头顶着瓜皮帽,身穿着红绣缎褂子,看起来就像个被破了口的红瓤西瓜。
胡东海一脸憨笑,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堂文兄这遭去的可不短啊!年后一别这都快入了夏,想必是被那汉口的莺莺燕燕缠住了脚吧?如今汉口是洋人的地界,堂文兄此番没开开洋荤?”
一杆子人都哄笑了起来,张堂文早已习惯了这些插科打诨,也学着弟弟那般随口来了句元曲:“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与妻贤。”
众人又是连声哄笑,胡东海捂着摇摇欲坠的肚腩,指着张堂文笑道:“到底是张家哥哥,这调子起的是比弟弟强!”
张堂文也是陪着笑了一会儿,才清了清嗓说道:“胡大掌柜说笑了,此去汉口见识一番,什么花红柳绿是没见着,倒真是开了开眼界。堂文心中多有感慨,想请会馆各路挚友晚些时候寻个地方一叙!”
胡东海楞了一下,转脸笑道:“接风洗尘这是应该的,不消说!兄弟几个自会给堂文兄安排妥当!”
张堂文轻笑着摇了摇头,“实是有话商议,还请胡大掌柜受个劳,知会馆上一声,请各位行首到福建饭庄,晚上堂文斗胆做个东,咱们畅谈一番!”
胡东海虽是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也知道张堂文一向行事谨慎,既是招呼同乡行首畅谈,却又不选在会馆而去饭庄,摆明了非请勿到嘛!
不过话说回来,他张堂文做东请客却让我胡东海出面请人,也着实是看得起我胡某人了,想到这儿,胡东海乐呵呵点了点头。
众人又寒暄了几句,张堂文与众人谢礼,悄悄瞪了弟弟张堂昌一眼,两人便一前一后地来到了后殿暖阁。
张堂文瞧着没人在近前,轻声地把心中的疑问说给张堂昌。
张堂昌倒是坦荡荡,随口就认了,“花肯定屯了,这年月新花的价格三天一个价,别看去年咱这边收成不错,我都打听过了,别的地儿都遭了虫害,等今年雨季来的时候,新棉未下,花价绝对翻一番!这不比什么买卖都强?!”
张堂文借着暖阁的油灯亮光,幽幽地看着张堂昌,“连你都能看出来的商机,别人难道不会下手么?!”
“看到了又如何?谁能有我们钱多?胡胖子和那几个掌柜都全力支持我,黄河以南的棉花我都包圆了,这次赚翻了,咱家大宅还能再拓个三四进!”张堂昌一直不习惯他哥哥的这种语调,总像教训人似的,“这事儿你就甭操心了,十拿九稳....”
张堂文心头的肉突突地跳起来,这个弟弟虽然散漫,信口开河却不是他的本事,他敢说的出黄河以南的棉花被他包圆了,那便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几个票号是怎么参与的?!入股?借贷?还是自家投机?”张堂文默不作声地拿起一支香拨动着灯芯。
张堂昌看着张堂文的脸色,已是敛了笑。以他对这个哥哥的了解,问这么细,定然是有想法的。
“你这趟去汉口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这棉花……”
“我在问你话!”张堂文低沉的声音显得有些急躁,这狭小的暖阁中都起了回声,灯芯也似受了惊,猛烈的跳动起来,映得俩人的身影在墙壁上来回晃动。
张堂昌默默地吞了口吐沫,低声回道:“我跟票号对半,胡胖子有钱,拿的私财,其他几个本来不愿带着玩,胡胖子胃口大,一定要吞完全部货,这才拉进来的。他们几个....家底儿没胡胖子丰厚,应该是偷摸着动了票号的本金!”
张堂文心中的石头这才稍稍放下了,不是借贷就好。
张堂文将手上的香丢到一旁,扭脸看向张堂昌,“汉口开了口子,洋人的东西蜂拥而入,如今的朝廷也阻止不了,既无心也无力!这棉花又不是大清才能种,别地儿遭灾,谁知道外国是不是丰收!这种年月,投机的事不敢再碰!你忘了爹曾经讲过,徽商胡光墉(胡雪岩本名)是怎么家破人亡的么?”
张堂昌自然是没忘,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不然怎么能背着哥哥干出屯绵花这事,他冷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张堂文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下各织布厂的存棉都还没用完,绵价正是低谷,屯绵已成事实,除了祈祷别出篓子,也别无他法。好在这次张堂昌并未用到借贷的钱,便是把整个花行赔进去,也不至于伤及张家根本。
毕竟各家都是拿钱参股做生意,赔了赚了都是一起扛,都是会馆的老人儿,干不出鞋底抹油的事儿。
张堂文本还想再说叨几句,张堂昌却随口扯了事由要回去换装便先溜了,张堂文瞧着天色也不早,今晚这局自己又是做东,得早些去做准备了,便悻悻地叹了口气,坐着马车来到了福建饭庄。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福建饭庄,其实是福建商人设在赊旗镇的福建会馆,位于全镇地势最高点瓷器街南端,坐西向东,其格局为集茶楼、饭庄、客房、娱乐为一体的一进二群楼庭院,整体建筑布局为“日”字形,寓“日日高升”之意。上下层均有檐廊、明柱,额枋、雀替雕饰简练,古雅清秀。上层明柱围栏相连,楼内靠两山设木制扶梯。西楼五间为主楼,前设棂花格扇,明柱围栏,顶部两山风火墙高耸。楼下供妈祖、关帝牌位,以祈佑行船风顺,利市生财;二楼为会馆同乡公议之所。中院过厅楼五间,前后壁有木隔扇花格亮窗,檐廊、明柱,围栏与前后陪楼相通,楼下为宴会厅,楼上为茶园堂戏怡乐园。前后院南、北各有陪楼三间,为接待旅客的客房。临街楼五间,下层中为过厅,两边为饭庄,楼上为餐厅。上层楼檐下悬一匾额,浮刻“福建同乡会馆”六个斗方金字;下层中间楼檐下也悬一匾额,浮刻“普海春饭庄”五个大金字,其意为“四海为友,万家皆春”。
福建客商随着海禁的解除和长江航道的恢复,走南襄道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时任福建会馆的管事丁楚一索性将会馆的优势项目:餐饮放大化,从京城请了好几个福建籍的名厨掌勺,生猛海鲜活色生香,日日夜夜飘香四野,久而久之反倒让赊旗人忘了这处原本该是行商落脚叙乡音的会馆,都改口唤作“福建饭庄”了。
到了饭点,张堂文与张堂昌站在福建饭庄门口迎客,春末日头下山的早,凉意渐渐起来了,张堂文偷瞄了一眼张堂昌的打扮,锦绣里衬外面套个翻毛皮坎肩,腰上一块温润的玉牌在夜色下透着暖意,乍看起来要比他这个张家大老爷还有牌面。
张堂昌回头瞥见张堂文的眼神,还以为他在打量自己身上的翻毛皮坎肩,不禁咧嘴笑了笑,“东北过冬的雪貂,趁着没死透扒拉下来的皮子,花了我不少银子呢!你要喜欢,回头让人从关外再带套回来!”
张堂文毕竟也不是全才,皮料这块是真没一点眼力劲,笑着摇了摇头,他还是随了父亲,就喜欢大褂子,短袍子,三季瓜皮帽,入冬毛毡子。
张堂昌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他这个哥哥,继承了张家那么大产业,手上动动指头就能调动几万两活钱,住着五亩八分四进出的宅子,驼队、茶行、粮米油盐加一块不算佃租一年能进十几万雪花银,打扮的却跟个老学究似的,若不是身上那身紫缎面还能看出是个有身份的人,扔到大街上都寻不出来。
张堂昌朝着哥哥方向侧了侧身,半开玩笑似的说道:“屯棉花可把我的老底儿都掏光了,你也不好奇我哪来那么多钱?”
张堂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对眼,自顾自望着街口幽幽地回道:“老鼠掉锅里,吃一点算一点,只要不坏汤,搭理他干嘛?”
张堂文回头瞥了一眼一脸坏笑的张堂昌,“好在肥水不流外人田,好歹也是张家二老爷,我张堂文的亲弟弟,一年千百两利钱,怕是还不够你打三圈牌九!”张堂文默默地提了一口气,无奈地长叹了一阵子,“难道我这个做哥哥的,真要像爹说的那样,一点油水不让你沾么?”
张堂昌噗嗤一笑,也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脸长伸了一下懒腰,脸上却没了一丝笑容。因为在他心里,对他哥哥的这种大度,可没丁点感激,在他眼里,张家的祖产,该有他张堂昌一半的!
西商驻赊旗的魁首们陆陆续续到了饭庄,几位年长的一到,张堂文便陪着去了楼上,留下张堂昌接应后面的人。
张堂昌等着把最后一个到的客人接上楼,冲着里面主陪位置的张堂文施了个眼色,便离开了福建饭庄。
今晚上栖凤楼会来一批新娇客,去晚了好货色指不定落哪个丑角手上里,这种捷足先登的事儿,怎么能少得了他呢!
张堂文自然知道张堂昌也没别的啥事,无非玩玩小牌逛逛窑子,对于这年月的商贾子弟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丢人事。
更何况这会儿满座豪商巨贾,他想拦也脱不了身啊!
酒过三巡,起筷。
商人的宴席不比官宦,没有那么多礼数规矩。各家经营各家的,便是同行,也讲究宴席之上不谈行市,加上福建饭庄的刚好推上了几道新京菜,管事丁楚一还亲到后院起出一坛珍藏多年的绍兴老花雕,一时间雅阁中推杯换盏热闹非凡,倒是让原本准备说两句的张堂文有些插不上话了。
张堂文今儿个在这喧闹嬉笑声中茫然自失,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对局势的预感会不会只是一种错觉。
不过,很快就有人站出来,印证了他的猜测。
酒席上的人们都还在交头接耳推杯换盏的时候,坐在主宾右手边第三位的“大升玉”掌柜常友林端起酒杯站起身来。
常友林虽然年不过四十出头,但“大升玉”毕竟是山西祁县常家“五大玉”之一,常家可是西商走茶道的魁首,所以常友林这个大掌柜起身,还是让一桌喧嚣立式静寂了下来,众人齐刷刷地瞩目过去,等着看这个巨商大掌柜说些什么。
常友林端着酒杯环视了一圈,微微清了清嗓子,轻声说道:“今儿本该是咱们设宴,为张老板洗尘,却不想让他抢先组了局,着实是失礼得很。不过,也得亏张老板面子大,咱西商前辈行首今儿个都齐聚一堂了,常某人在这儿趁着人齐,抢个先儿,还请张老板和诸位多多包涵!”
众人都是一愣,这张堂文组局,必然是有事商量,大家伙儿都是门清,但你这又是“人齐”,又是“抢个先”的,葫芦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呢?
张堂文也是默默地抿了一下唇,心中已是猜出个大概来,这常友林大概是猜不着自己今晚到底是说些什么,祁县人讲究“丑话儿说在前,报信儿坏打头”,这即是抢个先,怕是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了。
常友林顿了顿,朝着席上的众人拱了拱手,“咱大升玉在赊旗镇开门扯杆子也有年头了,承蒙咱许多个同乡友商的帮衬,没能给咱们山陕行商争多大脸面,却也恪守了本分,这些个年茶叶生意不景气,朝廷偏俄商的紧,厘金局那边还使劲盘剥,账上亏了两年多,今儿个接了总号的电报,大升玉,这个月怕是要在赊旗镇撤店了!”
常友林说完,端起手上的酒杯,恭恭敬敬地环了一圈一饮而尽。
桌上还是有几个人绷不住情绪,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常家要撤柜,这可是谁也想不到的。
在座的除了几个同样是走茶道的大掌柜,别的人是怎么也想不到,堂堂西商茶行魁首,居然沦落到要撤柜的地步,而且撤的还是这“万里茶道”最重要的水陆中转站:赊旗镇的柜。
张堂文虽然猜着不是什么好消息,却也没想到居然是撤柜,这就好比住家户要卖房,不是要迁徙就是家无余粮呀!
但这常家除了“大升玉”,还有四大玉啊,便是茶叶生意不行了,那“大德玉”在光绪十一年就改组成了票号,经年积累也是堂堂山西十大票号之一,怎么就至于要在这儿撤柜了呢?虽说如今茶道走赊旗的已经不多了,但沦落到撤柜的地步,只能说总号手上都已经空了吧!
常友林看了看众人的表情,心知这话迟早是要说的,索性说到台面上,也省得旁人胡思乱想以讹传讹。
“我虽然一年没回总号了,但家里叔侄总有书信报信,这次全面撤柜,总掌柜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是账上连工钱都快支不出来了,更别提各地掌柜的红利了!”常友林放下酒杯,抖了抖袖口,“前年个,海参崴那边通了火轮车,走铁路直跨西伯利亚,长毛(西商对俄国商人的蔑称)走茶朝廷是免税的,咱家走茶却要出重税,如今长毛直接进山收茶,走江运出海,自海参崴走铁路回国,成本仅是咱家的三成不到,这生意,怎么做?”
座上几个走茶的掌柜也是面面相觑,相比常家重心在北面,他们这些重头在国内的,受到的冲击要小的多。
但是他们心中更是明了,常友林这番话还藏了一个重要的原因没说:俄商采用蒸汽机压制砖茶,每日产量可达八十筐,废品才是百里出五,相比之下西商采用的手工压制,每天的产出仅为不到六十筐,却有四分之一的损耗。
单就这损耗一块,便是高下立判了!
常友林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张老板,不恭的很,还请见谅!”
张堂文顺势起身回礼,“哪里话儿,太见外了!”
张堂文请常友林落了座,看了看众人,清了清嗓子,说道:“今儿个请各位来,一来是都忙,许久没聚了,坐一桌乐呵乐呵,二来,堂文此去汉口,感触良多,想着跟大家伙聊聊,通通气!”
胡东海坐在副主陪的位置上,本是个把门的地方,身后的过堂风吹得正凉快,此刻不知怎得竟有点一身燥热了。
“汉口开了禁,肯定毛子(百姓对西方人的统称)比以前更多了,新鲜玩意儿也一定不少吧?!”胡东海取了热毛巾,拭了一下嘴。
张堂文微笑着看了看胡东海,心头稍稍定定了神。
“汉口现在是什么情形,想必不用堂文一一描述了,各位东家、掌柜只要以前看账目,就该知道过咱赊旗的行货,无论南来的北往的,都走的是潘、赵两河,沿唐白河入汉水,抵达长江口岸:汉口。”张堂文看了看瓷器街“景裕轩”的东家赵德胜,“赵老板留意到没有,京瓷到手的价格,已经没了优势?”
赵德胜鼻梁上架着单片眼镜,还是品味方才常友林的话,冷不丁被张堂文点了将,有点措手不及,“恩?啊?是!”
赵德胜缓了缓神,“往年走瓷器,无论京瓷还是从广州贩的琉璃瓶,咱家都是货到即空,这两年冷不丁的被几家洋行挤兑的腰疼,我找人打听了一下,同样一批货,这些长毛们竟然价钱比我低两成!”
“因为他们走了铁路!”张堂文冷笑了一下,“对么?”
“呃,对!”赵德胜点了点头。
张堂文却没接着往下说,看向做生丝的“广昌隆”赊旗分号的大掌柜杨光俞,“广昌隆的货,如今经咱手的还如往年一样么?”
杨光俞倒像是悟到了什么,嘴巴张了张,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前年已经不到四成了,特别是洋行收的货,都走了铁道了!”
桌上的都是绝顶聪明的西商头脑,顿时明白张堂文今天是想议什么了,一个二个都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坐在主宾位的花甲老者轻咳了一下,众人纷纷停下议论,瞩目过去。
这个老者,就是“玉隆杰”的东家党苍童。
这“玉隆杰”乃是从“合兴发”分出来根红苗正的木行魁首,说起这“合兴发”,不但买下赊旗镇南北太平街所有铺面,购置良田千顷,嘉庆皇帝还向“合兴发”钦赐过“良田千顷”匾牌,更重要的是,捐建山陕会馆时,“合兴发”曾一次捐银一万两,风头一时无二。
虽然闹太平军那阵子,“合兴发”党、贾两家分招牌,有些商号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这“玉隆杰”却在党苍童手上重现了昔日“合兴发”的荣光,再次成为了赊旗木行的魁首,也顺利成章成为了众人眼中“合兴发”的衣钵传承者,所以备受尊崇。
党苍童向后靠了靠,抬眼看向张堂文,“商道无常,岂有长盛不衰的道理,赊旗镇繁华的久了,遇些坎坷波折也很正常!”
党苍童瞟了在座众人一眼,微微一笑,露出那残缺的门牙,“火轮车也好,海运也罢,张老板支下这么大席面,又说了这些个话,莫不成是想说,赊旗商路到头了,劝咱们回老家种田吗?”
张堂文听了党老这不软不硬的话,心头不免咯噔了一下,额上不知是因为屋里炭火旺了还是心里闪过了一丝紧张,竟是浮起了一层细汗。
党苍童的话,虽然没有明确立场,张堂文多少也是猜得到的。
“合兴发”分招牌,也正是遇到了闹太平军那阵子,岭南木料因为运输问题无法北上,党、贾两家意见不一,这才分了家。
无论党家还是贾家,多有苦于世道,转行、置田丢了招牌的,也就“三义发”和“玉隆”系仍留守太平街,以图东山再起。而结果很明显,漕运和江运的停摆,反倒让南襄道一跃成为了新的南北通途,“玉隆杰”也成功再现了“合兴发”的盛况。
说到底,党苍童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可能在他眼中,让张堂文忧心忡忡的那档子事儿,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站在这一点上,党苍童最后的那句反问,简直就是在暗讽他张堂文大惊小怪。
张堂文低头端起茶盏,默默润了一下嗓子,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堂文在汉口半月,京杭铁路货运之繁复,令人瞠目结舌!朝廷前不久赎回了铁路的所有权,货运局不再优先为外商排车,北货南下自京畿直达汉口,或轮渡出洋,或南下两广,运途之畅,亘古未有。火轮车运力之强,非骡马可比,时日更是快了不止一倍,南襄道之便,早已荡然无存!咱们赊旗镇开埗便是乘着地利,如今这地利已经荡然无存,堂文只怕这山河日下啊....”张堂文的语速并不快,在座的众人却能从他的抑扬顿挫中听出满满的焦虑。
党苍童皱了皱眉,品茶不言。
胡东海的小眼琉璃珠似得转了转,在一旁应声道:“说起这铁路啊,前些个回总号,还听说在那几个往日不起眼的小地方,照往常都是入不敷出的分号,如今竟是咸鱼翻了身,到账一看可把我们这些个老人儿给惊住了!”
座上的几个票号掌柜连忙凑上来问长问短,胡东海显然很享受这种待遇,眯着眼嘀咕道:“郑州,雍正朝那会儿还隶属于开封府的,光绪十三年才升直隶州,去年一汇帐,知道开封分号才是他的几成么?”
胡东海得意地瞅了瞅好奇的众人,默默地抬手伸出了四个手指头。
四成!众人都是暗暗吃了一惊,这开封府分号才是郑州的四成?
张堂文此时心中却是明镜似得,早在汉口时,他托人寻了全国铁道图,郑州这个躺在铁道十字路口的小地方,给张堂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说到底,胡东海这个四成,即便是实情,也是恰好赶在了这档口了。
一来郑州商贾连年增多,票号生意自然见好;二来开封府连遭大灾,又是水患又是虫灾,当地哪里存得住银子,留住也得被朝廷寻个事由给盘剥了。
张堂文缓缓地坐下,其实今天他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把这个让他无比焦虑的难题抛出来,议一议,共同想想法子,若能找到方法扛过去,自然更好,若是没法子,求变更是迫在眉睫的了。
运载行的驼队,第一个跃进了张堂文的脑海。
那批牲口往日走西口是着实出了力的,但是看现在这情形,无论是成本还是时效,都再无竞争力了。
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党苍童默默地合上了茶盖。
“卢汉铁路(京汉铁路在建时的旧称,1906年全线通车后改为京汉铁路)又不是今年才通的车,若真是会伤筋动骨,那赊旗镇的这些个商家,还能撑到现在?”党苍童的声音不大,苍白的山羊须显得有些发颤,“便是南北路不走南襄道,往西呢?入川呢?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张堂文心中暗暗一阵叹息,他猜到会有人不在意,却没想到会是党苍童。但话题引到这儿了,又不能不继续往下说,“京汉铁路的甜头,地方官员和朝廷早已尝到了,眼下正在举国之力发展铁道建设,官办川汉铁路就等确定路线了,京张线眼瞅着就通车了,若是我们仍在这守着旧时水陆货运,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在座的商贾,真正了解过铁路运输的,倒真没几个,只是知道用火轮车运货成本降到原本的两三成,即便是绕了远,时日上也要快了许多。而由于信息的闭塞,对于当前举国兴建铁路的信息有点后知后觉了。
“那依着张老板,是个什么章程?”党苍童捻着须,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尴尬地舔了下嘴唇,既然问到这儿了,说全无打算倒有点像推诿了,“堂文以为,再像往日那般倒腾行货,吃商路便捷的老饭,怕不是有些作茧自缚,堂文眼下没有拿定主意,但心中不外两条出路,要么把生意重心挪去铁路沿线,要么求变,放下南北通货的生意,兴业置地转作地方生意……”
“行商变坐贾,张老板这法子不太高明啊!”党苍童冷笑了一下,打断了张堂文的话。
张堂文也是顺势闭口不言了,这转变之法岂有家家户户相同的道理,隔行如隔山,张堂文自问并非是商家奇才,也不敢在众商贾面前指点江山。
赊旗镇七十二街,三十六胡同,大大小小商户近千家,家家情形又各不相同,面对同一个难题,又岂能以一应对。
胡东海此刻饶有兴致地扫视着在座众人的阴晴脸色,捏着葵花籽得意地磕剥着。
张堂文瞥了胡东海一眼,心中有话,却在犹豫要不要说。
汉口洋人开办的银行,张堂文虽然没进去过,但听人介绍过,这可以算是票行的头等大敌了。但对于票号,张堂文一向没什么研究,又本着老太爷“言多必失”的训斥,思量了一下,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宴席上的菜渐渐凉了,虽然屋里的暖炉把整个雅阁都哄得燥热,可座上众人却是各怀心事,心境更是像掉了冰窖似得哇凉哇凉的。
党苍童虽然无言以对张堂文所说的现实情况,却仍旧对心中那份固执抱有一丝侥幸。
即便是席终人散,他都没有给张堂文一丝好脸色,就像这个对赊旗镇,乃至对整个唐白河流域下达的死缓通知,是他张堂文造成的一样。
张堂文与胡东海站在福建饭庄的门前,送走一波又一波默默无言的同乡友商,凉风穿巷而过,吹得胡东海不由一缩脖子。
“堂文兄今日可算是露了脸了,做了这个敲铃人!你可真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啊!”胡东海刚好站在灯笼的侧前方,让张堂文也看不出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不过从他这话儿里也能听出来,那淡淡的嘲弄之意。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东奔西走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街尾,长舒了一口气,“胡老板这是哪里话,堂文不过也是想集思广益,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重兴商路!”
胡东海笑了笑,提了一把腰带,“时候不早啦!堂文兄差旅劳顿,这一回来就忧心此等大事,东海也不说请你去谈风月了,明儿见!”
胡东海转身便摇着辫子走向一旁的马车,张堂文还是忍不住喊道:“胡老板,此去汉口,各大票号风声鹤唳,听闻朝廷新办的银行已经在浦东口岸成立了,洋人的银行也陆续着手在中原插旗了。这日后,大手笔的买卖可得留个心儿了!”
胡东海呆立了一下,回头拱了拱手,便上了马车。
张堂文望着胡东海的马车渐渐远去,抬头望了望黑漆马虎的天,这都春末了,天咋个还这么冷呢?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第二章 前路漫漫
张堂文回到张家大宅,夜已经深了,只有正房张柳氏与长子张春福仍在正堂候着。
张堂文十五岁迎张柳氏进门,十八岁随着张家老太爷走南闯北,坐过柜台,押过货车,背得四书五经,随口吟诗作对,除了秉承家训没考过功名,也算是个彻彻底底的儒商了。做生意上面更是青出于蓝,将老张家的祖业发展的有声有色,宅子也是一扩再扩。
但偏就是在子嗣上面紧张得很,张柳氏出身名门,祖父曾出任山西布政使,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家闺秀出身,夫妻恩爱和睦的很。只可惜入门后近十年无所出,张堂文这才纳了二房张秦氏。
张秦氏也是本地富户的次女,陪嫁的货车硬是前头进了院,后面还没入城,肚皮更是争气,先后生了三个儿子,只可惜第三胎时难产,大人保住了,儿子却没了,还落下根,再不能生育。
现在张家这个长子张春福和次子张春寿,便是二房张秦氏所出。
至于三房小张氏,才过门没几年,虽是年少貌美,出身却不比前头两位,家父不过是南阳城郊一穷学究,经张堂文的老友搭线,才入了张家门,所以小张氏牟足了劲想要生个儿子抬抬地位,结果几年了却也是颗粒无收。
张柳氏与张春福见张堂文回来,赶紧站起身来。
张春福已是年近十五,随了老张家的瘦高个,站起身比张柳氏高了一头。
张春福恭恭敬敬地朝着张堂文躬下身,问安。
张堂文只是随口“恩”了一下,算是儿子的恭顺收到了。
张柳氏微笑着看向张春福,“夜深了,老爷也平安到家了,福儿就回去歇息吧!不用在此立规矩了!”
张春福愣了一下,瞅了瞅他爹的脸色,轻声说道:“那就有劳大娘了!我先去了!”
张春福转出了堂屋,张堂文刚在太师椅上坐下,便有下人从后院过来,小声报着:“床铺好了,老爷、夫人可以歇息了!”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转到张堂文身后,默默地为张堂文揉捏双肩。
张堂文不用抬头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转头随口吩咐道:“洗脚水烧热点,乏得很!”
下人应声去了,张柳氏一脸窃喜,却又不便显露,只是更加用力地揉搓着张堂文厚重脊梁。
张堂文轻笑着拍了拍张柳氏的手,“出去日子久了,乏得很,今晚就不去西屋了,宿你这儿!”
张堂文牵过张柳氏的手,拉到面前,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的一样,捻着张柳氏葱根似得手指,“转眼都二三十年了,当年的巧劲还拾得起来么?”
张柳氏脸上一阵绯红,娇羞地却不知如何作答。
张堂文喜欢的就是这种娇柔不做作的大样,若不是现在不像年轻时那般身强力壮,真就像当年入洞房那般,将这娇小的张柳氏一把抱起了。
小别胜新婚,旧榻迎新梦,连着近半个月了,张堂文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以至于一贯闻鸡起舞的他生生错过了第二天的晨汤。
等张堂文换上张柳氏准备好的大褂,来到正堂,三房太太和两个儿子都已经准备吃早饭了。
老张家规矩多,虽然家训不许考功名,却没耽误子弟学文章,而且不同于别的商贾之家,老张家的子弟天不亮就得起床背文,从无懒觉一说,所以在早饭前便有了晨汤一例,无非是一些补气养元的羹汤之类,以备早起读书饿的慌。
张堂文也是自幼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日天不亮就挣了眼,一日四餐规矩的很。只是今天误了晨汤,倒是有点不好意思,刚好来到堂上又碰见小张氏在敷衍张柳氏功夫不减当年,也是脸上浮起了一阵温热。
张堂文净了净手,见众人都还站着不敢落座,便自我解嘲道:“今日是我先乱了规矩,不用站着了,开吃吧!”
众人难得碰见张堂文这么放松的时候,顿时心头松和了许多,纷纷说笑起来。
张堂文慢慢坐下,忽然有些反思,是不是先前自己太过严苛,以至于今日反倒感受到了一丝寻常人家该有的轻松氛围。
两个儿子以往没少被父亲敲打,便是放松了些也不敢高声放肆,默默地用油条蘸着酱豆塞进嘴里。
张堂文将面前的豆腐脑花一口气喝下,才似乎浇灭了体内的焦热,又夹起一块春笋片放在嘴中嚼起来。
张秦氏用的快,一块枣糕一碗羹就停了。她一边用手帕擦了擦嘴,一边宠溺地望着两个宛如戏中唱的天兵天将似的儿子。
张柳氏顺着她的眼神看了看张春福,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手上的筷子,碰了碰身旁的张堂文,“福儿已经快十五了,是时候该给他找个……”
“着什么急啊!这事儿晚点再说,不着急!”张堂文嘴里的春笋似乎有点老,嚼了半天却只能吐了,“这笋怎么回事儿?灶上那俩是不是懈了劲儿了?不想干了早点说,福建饭庄刚好有俩厨子不错,也没贵几个钱!”
一旁伺候的下人一缩脖子,便是不干他们事,也被吓得不轻。
张柳氏拿起筷子轻轻地敲了一下张堂文的手背,“便是老了,管厨子什么事,菜又不是他们买的!”
小张氏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赶忙把嘴里的半截油条退出来,看向上首。
因为张家现在负责灶上采办的是她娘家哥哥。
张柳氏心思却没那么细密,也完全没看到小张氏的眼神,瞅着张堂文说道:“我说的不是给福儿娶亲,是该给他请个专门的先生了!”
“恩?”张堂文轻轻拿过张柳氏手中那支筷子,一脸宠溺地看着张柳氏,“老张家私塾的先生教不了这个小畜生?”
张春福端着豆腐脑花正饮着,闻声猛然被呛了一口,哩哩啦啦洒了一前胸。
“说什么话!福儿功课好得很,只是那先生毕竟是个老学究,眼下洋玩意越来越多,咱在这地界儿颇有点坐井观天的味道,我寻思着是不是让福儿去省城见识见识,或者请个大才回来,不能让孩子们也一头扎进咱这小地方,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有多孤陋寡闻!”张柳氏的语调一如当年一般温婉,听得张堂文通身舒服。
只是张柳氏再一次忽记了小张氏的感受,方才的一番话颇有点刺中小张氏的心结,毕竟她的父亲也只是个老学究。
张秦氏心头也是有点不悦,凭什么送我儿子去省城啊!哦,她也没儿子!
张堂文看了看正襟危坐的张春福,寻思了片刻,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炸藕夹,“你说的对,眼界开阔点是对的!”
张堂文又瞥了张春福一眼,将炸藕夹放在张柳氏碟子里,柔声说道:“不过,省城太远,有个闪失照顾不到,就让他去南阳吧,我听说有个先生从京城回来的,正在兴新学,让这小子跟着学学去!”
张秦氏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亲昵地看向张堂文,“老爷说的这是哪位先生啊?”
张堂文昂头回神想了一下,“别人介绍的,我也没见过…”
“名字总有吧?”
“好像叫,杨鹤汀!”
过了两日,张堂文启程往南阳。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张堂文颇有些精疲力竭地依靠在车厢边假寐了起来。
因为临行前他到底是招架不住小张氏的软磨硬泡,终究连着去西院小张氏屋里住了两晚,折腾的这会儿耳朵里还是嗡嗡响。
今个往南阳来之前,他还强撑着精神,到过载行,安排了一下清盘的事。所有的骡马、长驼,架子车一律比市价略低三两吊钱的价格尽快处理掉,只留了个别的留作其他行当自用。又把两个码头的精壮劳力,统一组织了派往城东的田地垦荒,单身汉三亩,拖家带口加一亩半,租子定的也比寻常人家收的少。
至于打置换来的钱,依了张堂文的意思,在城东门口买下了一大块坑洼地,安排张富财找能手垫瓷实了,建成新米仓。
在张堂文的算盘里,国家再乱,粮食毕竟是百姓离不了的命根子,洋商再便利,这土生土长的庄稼,难道还能卖的比眼前的便宜?
从在汉口时,张堂文就留意到,各种行货洋商都会囤积,只有各种豆米粗粮很少积压,大多转手便出了洋,而且汉口出现了大量两广和苏杭的酒商,前来汉口寻粮源。
张堂文的直觉告诉他,粮食,会是老张家平稳度过这次大转折的杀手锏。
行至中午,张堂文从轿厢中嚷嚷道:“四儿,怎么还没到呢!都晌午了!”
四儿一直在前头跟车头说笑,听得这嗓子,猛地起身跳下车来,跟在轿厢旁侧,捂着瓜皮帽说道:“走老路早就到了,车头说,前些日子发大水,旧路那漫水桥冲坏了,得绕到靳岗那边往南,所以还得一阵子!”
张堂文从窗口探出脑袋,太阳光刺得他差点睁不开眼睛,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嘀咕道:“这才快到石桥,过了靳岗还得绕独山,路上连个人烟都没有,你是想饿死我啊!”
四儿怀里揣着半拉烙饼,却知道张堂文也不是啃干粮的主儿,一摸脑袋,“要不在石桥镇打个尖儿,石桥的烧鸡也…”
“别墨迹了!”张堂文一是头晕,再也怕打尖儿耽误事,连声催促道:“去给我买点清淡的,边走边吃!”
四儿赶忙应了一声,眼瞅着就进石桥老街了,撒开脚丫子就跑到了前头,要说下馆子,那得是张堂文这种老爷知道的透彻,但要不讲究风雅,四儿这种走街串巷的主儿,那是门儿清。
不一会儿,马车还没出了街,四儿就揣了两个油纸包裹跑了过来,递进轿厢。
张堂文早饭便没多吃,此时已是饿得眼冒金星,忙不迭地拆了看,一个包裹是兰花豆和点心,另一个却是个撕好的烧鸡,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说了要点清淡的,兰花豆和烧鸡个比个的油晃晃。
张堂文凑合着捏了几块点心垫吧了一下,却觉得丢在一旁那烧鸡怎么闻起来还挺香的,终究是忍不住捏着吃了。
原本身子的困乏劲儿都还没过去,又在西院折腾了两天,半拉烧鸡下了肚之后,张堂文的五脏六腑都似乎趴了窝儿了,又是头晕恶心又是四肢发麻,身上还呼呼地发冷汗,着实把四儿吓了个半死。
眼瞅着独山就在跟前了,这靳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上哪寻中医仙儿呢!
四儿前后跑了两三趟,怂眉拉目哭丧个脸挑开布帘子,“我哩天爷啊!这可咋弄哩啊!前头三五里都瞧不见个庄子的,就个洋佛堂矗在那山尖尖上,老爷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多少条命也赔不起啊!”
张堂文捂着肚子,强撑着身子抬眼从帘子缝隙瞧了瞧,看样子四儿说的洋佛堂应该就是赫赫有名的靳岗教堂了,这要死要活的关节,哪里还论那么真呢!张堂文皱了皱眉,咧着嘴嚎道:“就去那洋佛堂,那洋教士多半会点医术,去寻点药来!”
“大老爷!那鬼地方去不得!俺娘说过那地方能吸人魂魄,那洋人顿顿要啃小孩骨头的!”四儿连声阻止道,“车头!快些个,赶紧进城!”
“进城还得盘查半天,你就不怕我死半道上!”张堂文忍不住啐了四儿一口,“就去洋佛堂!你要怕了你站外头!”
四儿便是他娘站在跟前,也不敢真站外头,让张堂文自己个儿进去。
他怯生生地跟在马车一侧,小踮脚地跟随着。
穿过青石垒的寨墙,沿途摆了许多圣母立像,西方雕塑坦胸露乳,在四儿的眼里这遍是谄媚摄魂的机关,一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扶着马车前行。
车头却没些个忌讳,两眼贪婪地亵渎着石像。
进了寨墙,四儿才发觉,远远看到的洋佛堂,竟然只是这寨子中最大的一个,在它旁边,零零散散还有四五个差不多风格房子,寨子里的人也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男男女女竟有百十口人,还有一大群半大孩子,似乎正在听课。
寨子里人向马车这边投来好奇的眼神,更有几个胆大的吃奶小孩,紧紧地追着马车疯跑。
快到那座最大的教堂时,一个白衣洋人迎上前来,四儿看了看那人苍白的皮肤和翠绿的眼球,三魂七魄都似乎快要脱离躯体了,紧紧地拽着轮毂不敢前进。
张堂文咬着牙爬下车,狠狠地瞥了一眼四儿,真是个怂货,在汉口时就没少丢人,见个洋人就打哆嗦,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还能吃人不成?!
那洋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堂文,眼神中却似乎有些迟疑。
张堂文撑着椽子,想要直起身子,却是浑身发软,本想说话客套一番,却不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满口的秽物便喷涌而出,饶是转头即时,才没喷了那洋人一身。
那洋人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嘴里撇着别扭的汉话,“瘟…疫!他有…瘟疫!”
这一嚷嚷,顿时整个寨子像是炸了锅似的,原本还好奇围观的人们立时四散而逃,几个从教堂里跑出来的洋修士跟前头这人叽里呱啦交谈了几句,纷纷避之不及地退了老远,其中一个还连声招呼了几名信徒,扛着长枪便跑了过来,齐刷刷地指向了正在给张堂文捶背的四儿。
四儿这边也是大惊失色,这洋佛堂怎么还有枪啊?
张堂文呕了一阵子,抬手接手帕却接了空,正准备昂头骂人,一看这架势也是一愣。
打头的一个洋修士用袖头捂着口鼻,站得老远大叫道:“这里…是教堂!不…是医院…你们快走!快滚!”
张堂文顿时满腔怒火,撑着腿便站起身子,便要分辩。他本就高大,气势又足,唬得持枪信徒不由自主又抬了抬枪口,手攥得更紧了。
四儿缓缓蹭到张堂文身前,悄无声地把张堂文挡在身后。
双方就在这教堂门口,紧张兮兮地对峙起来。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眼瞅着这边剑拔弩张,寨子里不明就里的人们退的更远的了。
这时,一个挑担货郎打扮的年轻人从一旁凑了上来,瞅了瞅已是呕得满脸通红的张堂文。
“瘟什么疫,这明显就是累住肚囊子了们!”那货郎撇着一口土腔,放下肩上的挑担,走近了张堂文。
四儿迟疑了一下,那货郎却不分由说,一把将壮实如牛的四儿推到一边,大大咧咧地掰着张堂文的头,瞅瞅眼睛,又示意他把嘴巴张开。
张堂文也是及不习惯这样粗鲁的行径,却从那货郎的行事上感觉这人应该是懂点医术的,至少是懂他这病症。
张堂文慢慢张开了嘴,那货郎瞅了瞅舌苔,又探头闻了闻。
那股子腐臭味呛得他连连摇头后退,“瞅你这味儿,咦……真鲜儿!”那货郎摇头晃尾(yi)儿的模样,逗得近处的人们一阵哄笑。
倒是那群洋人不明所以,迟疑着不知怎么办。
那货郎拉过张堂文的右手,在虎口附近猛地掐了下去,“舒服点木有?”
张堂文久在赊旗那满是九州方言的地方,都差点忘了这货郎口中的才是正宗地道的南阳腔调。
虎口那里一阵酸痛,顺着手筋直上大臂,虽是痒痛难忍,倒是胸腔里的恶心慢慢被压了下去。
张堂文无力地点了点头,“感觉舒服多了!”
“还恶心不?”
张堂文摇了摇头。
“都是们!”那货郎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得意,他回到挑担处,从一个脏兮兮的背囊口袋里掏出一个黑丸子,又低头在四下的荒草中寻找着什么。
四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瞅着货郎寻摸了几圈,忍不住问道:“你……找啥哩?”
四儿那别扭的南阳腔让货郎冷笑了一下,张堂文也不由皱了皱眉,这学的是真不像。
寻了半天,货郎终于在一堆小土包附近俯下了身子,那些小土包跟前还竖着一个个白色的十字架。
四儿不知道,张堂文却是差点背过气去,那是洋人的坟堆吧?
货郎在草堆里拔出几颗带花的杂草,放在手里搓了个稀烂,又把那大黑丸子跟着揉了半天,看得四儿直吐舌头。
等团得差多了,这颗混杂着汁液,草杆,碎花的大黑丸子,闪着锃亮黝黑的光,被送到了张堂文的脸前。
张堂文看了看货郎那满是污垢的指甲和一身的破衣烂衫,暗暗咽了口唾沫。
四儿犹豫了一下,上前便要夺,“老爷先等我试试…”
“你又木病!”货郎却是机敏的很,一肩膀将四儿扛到一边,又把手向前送了送,“你们这号大老爷,都(dòu)是太啸嘘(方言,矫情的意思)了!要跟俺们这些邋遢人似得,哪有这罪受!”
张堂文注视着那颗大黑丸子,胸中的恶心劲儿又涌了上来,五脏六腑都是打颤儿的,忙不迭地一把拿来,闭着眼睛塞到嘴里。
本想咬了牙生吞,进了嘴才发现太大,只能皱着眉头嚼了半天,不想却是甜的,混了一股子草腥味。
货郎咧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嘴大白牙,“半个时辰白喝水,歇一会就好了!”
张堂文一把拉住转身就想走的货郎,颤巍巍地说道:“我……头还有点晕,耳朵…鸣!”
那货郎扭过头,瞅了瞅张堂文,咧嘴大笑起来,“俺又不是郎中,这事儿你得回去问你家婆娘了!”
寨子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那为首的洋修士拉住货郎,低声询问了半天。
那货郎一甩胳膊,“哎呀都跟你说了,啥瘟疫啊!他都是累住了,又吃了点硬东西克化不动了!瞎逑说!”
那洋修士仍旧是半信半疑的样子,死活不放货郎离开,那货郎一跺脚,“中!中!中!我陪!你们瞅住!”
货郎折返回来,冲着四儿说道:“走!走!去荫凉地儿歇会儿,洋人不信这不是瘟疫,你们不好也不让我进去卖东西!”
四儿瞅了瞅张堂文,扶他上了马车,引着马头便往寨墙跟寻个大树荫歇着,货郎也不客气,把挑担往车前头一扔,大大咧咧地斜坐到车头旁边。
在树荫底下歇了快一个时辰,张堂文虽是口渴的厉害,却因为货郎有话在前,只能一直舔嘴唇。反倒是那大黑丸子似乎起了效用,不恶心了,也不难受了。
张堂文试着下了车,四肢也仿佛重新有了力气,张堂文心里不由暗暗称奇。
货郎脸上扣着草帽,早已鼾声四起了。
四儿见张堂文下了车,连忙拍了拍货郎的肩膀,将他晃醒。
张堂文朝着货郎拱了拱手,“这位兄弟是真人不露相,这丸子…这方子真是药到病除,这会儿在下身上已经舒坦多了!还未请教兄弟尊姓大名?”
“咦…到底是大老爷里,说话都跟俺们不一样!”货郎吧咂着嘴巴,打量着张堂文的面色,确实红润了起来,想必已是无了大碍,“俺姓夏,俺家排行老三,庄上人都叫俺夏老三!”
“呃…”张堂文顿了一下,又拱手施了一礼,“原来是老三兄弟,在下赊旗张堂文,今儿得亏碰上兄弟你,不然还真不知道如之奈何呢!”
夏老三一双小眼睛弯的跟条线似得,连连摆手,“老…张老爷太客气了,你这都(dòu)是累住了,身子受了亏,又吃些个大鱼大肉的,肚子搁这儿造反里!恁别听那些个洋人瞎说,他们逑事不懂!”
张堂文和四儿忍不住讪笑了起来,齐齐望向远处教堂门前仍在紧张盯着这边的洋修士们。
“也罢!这些洋人眼里,只有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哪里像他们说的那般济世救民,也就是施舍些蝇头小利哄骗一下无知妇孺罢了!”张堂文松活儿了一下四肢,冲着货郎拱了拱手,“老三兄弟,在下今日赶往南阳还有点要紧事儿,就不在这地方盘磨了,咱们后会有期!”
四儿这便要扶张堂文上车,夏老三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哪个,张老爷能不能捎俺一程,这教堂周边针头线脑的都卖不动,俺本来也打算去城里看看里,看老爷这车还能坐人,俺能不能…”
张堂文倒是不迟疑,退后了一步,请夏老三先上车。
夏老三连连摆手,怎么劝都不进轿舱,抱着挑担坐在了车头旁边。
张堂文拗不过他,只能由他便了。
只不过夏老三也是没想到,他坐的是四儿的地方,四儿是长随,更不敢入轿舱与老爷同坐,可车头旁边也没别的地儿了,这货郎此刻又撵不得,只能无奈地小跑着跟了一路。
还没到南阳城边上,四儿早就累的舌头吐了老长。
张堂文歪在轿厢里,透过前门帘看着蜷缩在车头旁边,紧抱着挑担的夏老三。
穷苦人家见得多了,像夏老三这样虽然言辞粗鄙,对答起来不卑不亢的,却已是不常见了。
张堂文打量起夏老三的穿着,粗布破衣一看就好久没浆洗过了,后背上两个硕大的补丁和略带有些不合体的尺寸,让张堂文不禁猜测,这衣服或许已经有些年头了,指不定是夏老三的父辈们留下的。
“老三,家是哪的啊?”张堂文问道。
“城东三十里,黄庄哩!”夏老三回过头来,露出那满口白牙,“过东寨墙,淌过老漫水桥,再走上快一个时辰,都是俺庄里的地!”
张堂文琢磨了一下,到是没什么印象,“家里几口人啊?还有多少田地?”
“爹早没了,都个快瞎眼的老娘,俺家腚(土话,弟兄的意思)四个,俺是老三!”夏老三依旧是咧嘴笑,一副乐观的样子,“家里就那不到一亩地,口粮都不够,俺大哥还是瘸子,干不了活儿,所以木事儿俺都出来跑跑,捯饬点针头线脑啥的,搁家呆住不也是浪费粮食们!”
张堂文不禁抿了抿嘴,算上老娘五口人,指望一亩地,那岂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么。
“你这出来一趟不容易,挣着钱了没有?”张堂文心头已是起了怜悯之心,一则本就是乐善好施的主儿,二来好歹也是替自己解了难的,那大黑丸子想必是炙过的山楂丸,哄个娃娃好歹也能换俩铜子呢。
夏老三却是讪笑了一阵,摇了摇头,脸上没了方才的神采飞扬。
张堂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夏老三揉了揉鼻子,“这趟赚不着钱,俺是回不去了,这褂子和裤子都让俺穿出来,俺哥跟老娘还指望能带回去点种粮好种地哩!”
张堂文一愣,看样子,夏老三家日子难过,是把种粮都吃没了呀,庄稼汉吃种粮,那是要断活路的。
夏老三却不知张堂文的心思,见张堂文瞅着自己的衣裳,不好意思地说道:“俺们腚四个都这一条板正裤子,让俺穿出来了,这衣裳还是俺爹的,出来前俺娘缝了好几遍哩,都是怕叉(土话,撕裂的意思)喽....”
说道心酸处,夏老三有点难以自已,眼圈都红了。
张堂文的鼻子不由也有些发酸,他默默地摸向怀里,却都是大额的银票,又去搜摸褡裢,好歹摸出一角银子,颠了颠不到一两,又四下扒拉出几十个制钱,挑帘探出前身,要给夏老三装身上。
夏老三惊了一下,又给张堂文给推了回去。
“恁这是弄啥!”夏老三脸上有些惊恐,又有些嗔怒,“俺又不是要饭哩,白给俺钱!”
一旁的车头却是强忍着不吭声,心中暗骂道:“这穷瘪三还挺矫情,你不要给我啊!”
张堂文被推倒在轿厢里,也是有些诧异,忍不住舔了舔嘴,脑海中浮现的全是那些一见给钱就满是谄媚的笑脸。
“老三,这不是施舍,这是谢礼,这是为了感谢你救命之恩啊!你先收下!”张堂文在轿厢里挪动着又要过来,夏老三却一手按在车把上,作势就要跳车,吓得张堂文连忙摆手,“别!别!有事好商量!”
一旁跟着的四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快跑两步过来看,见张堂文两手钱财,又见夏老三攥着挑担想要跑,忍不住去摸偷偷夹带上路的那支枪,“你...你...你弄啥哩!打劫是吧!”
张堂文连忙摆手,“别乱说!四儿,没你事!”
张堂文把银子和铜子放到一边,招呼着夏老三坐下,“别急!老三兄弟,我这不是一片好心嘛!这点钱对我来说九牛一毛,往日我赏下人的也不只这么点!我的命金贵,今儿你救了我的命,我欠你的多了去了,你总得让我聊表心意吧!不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夏老三犹豫着看了看张堂文,又瞅了瞅张堂文屁股旁边的银子,这就是银子啊,夏老三这辈子还第一次见到银子长这模样。
一旁的车头也是帮腔道:“我们老爷那是赊旗镇数得着的人物,你救了我们老爷,连这点意思都不接,岂不让我们老爷落个不好听的名声?”
夏老三看着张堂文,舔了舔嘴唇。
张堂文冲着夏老三笑了笑,夏老三低头看了看那堆钱,探身伸手够了一下。
张堂文刚想笑,却又呆愣了。
夏老三捏了两枚铜子。
“俺爹以前说过,穷人都得互相帮扶!”夏老三宝贝似地将两枚铜子塞到怀里,又瞅了瞅那角银子,“张老爷你是大老板哩,大忙俺也帮不上,今儿个刚好让俺赶上了而已,那丸子俺平时卖一个铜子哩,俺拿你俩,咱都这扯平了中不!”
张堂文的鼻子这次酸的更彻底了,眼圈一阵温热,若不是大老爷的架子还让他强撑着一口气,那泪花顷刻间就要决堤了。
夏老三又笑了,那洁白的牙齿晃得张堂文眼前一阵模糊。
“俩铜子哩,等到了城里能换个大饼吃吃,可算能吃顿得劲饭了!”夏老三想起那看起来外焦里嫩油晃晃的饼子,肚子不禁又咕咕叫了起来。
眼瞅着就到南阳北寨墙了,夏老三趁着马车过沟减了速,灵巧地跳下车来。
张堂文赶紧探头,连声叫道:“老三!你干啥?这还没进城呢!停车!”
夏老三上前一步,按住正要下车的张堂文,“张老爷白动了,俺都是挑货郎!这一身破布烂衫的,坐到你这车前头算是咋回事儿哩!恁有正事要忙,都别管俺了!”
说完,夏老三将挑担扛在肩上,一溜小跑向西去。
张堂文还要喊,四儿默默地说道:“老爷别喊了,他那是要去扒城墙或者爬狗洞哩!”
“唔?!”张堂文一扭脸,看向四儿。
“老爷这些年没押过货来这边,现在带货进城要交入城税,他挑个担走正门,要么交税,要么……”四儿有些犹豫,看了看渐渐远去的夏老三。
“不交税会怎样?”南阳修了梅花寨之后,张堂文就没带货来过这儿,这经商做生意本来税就又多又重,连这挑货郎都要纳税,这日子还怎么过?!
“要么扣下货,要么拉到门房卖屁股!”四儿吞吞吐吐地瞅了瞅北寨墙下站着那群穿着“勇”字服的值守兵丁,他们正在肆意搜查着每一个入城的人,挑女人裙子,顺老农瓜果,真真是丑态毕现。
张堂文的头又是一阵晕眩,长长地叹息了起来。
眼瞧着进寨门了,四儿早早地备好了铜板,值守的兵丁难得碰见骑马坐轿的有钱人,正要上前盘剥,四儿早先一步把那人的手一攥,“军爷!军爷,辛苦,车上我家老爷患了病,传染的厉害,急着进城寻先生诊治,通融一下通融一下!”
那人手里接,料想是钱了,伸头张望了一下,隔着帘子缝瞅见张堂文确满脸通红,确实像是生病的样子,又怕传染,便退开几步,招招手让抬了杆子,放马车进了城。
夏老三走了,四儿就有了地方坐。
进了寨门,四儿一屁股坐在车头旁边,两条腿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
四儿刚没松和一会儿,轿厢里传来了张堂文长长的叹息。
“有吏如此,国将不国啊!”张堂文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汉口一行,地方官员对洋人的唯唯诺诺,底层小吏对上级官宦的趋炎附势,让张堂文对大清国的期盼逐渐破碎,眼见着南阳当下的形势居然亦是如此,更有进一步糜烂之势,是在令人心痛。
自八国联军闹完北京,中华大地上早已满目疮痍,国之不国,民亦非民,大清朝上下官员只想着揽财夺利,将一杆子洋务派重臣苦心营造的再兴大计抽成了空架子。
如今,李鸿章时代的洋务派顶梁柱,只剩下了历任两广、湖广、两江总督,现任军机大臣刚刚调到北京没两年的张之洞,便是他,如今也是风烛残年,无力回天了。
张堂文经商多年,也多次游历四野,他深知清廷之腐朽,在骨不在皮,新时代的巨轮乘风破浪,这大清朝,便是没拿到船票的那批可怜人。
张堂文陷入了深深地哀思,于国而言,他区区一介商贾,言而无声,于家来说,除了祖荫庇护,两个儿子亦未多劳他半点费心,眼看这天下风云变幻,难道张家一脉仍旧要坐井观天,听任天翻地覆随波逐流?
张堂文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他至今仍清楚的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洋人,到火轮车和铁甲舰时的心灵震撼;第一次听到枪响,见到暴民在西洋大炮的轰鸣中血肉四溅时的无助和恐慌。
他心中暗藏的那一份血性轻声告诉他:不,决不能再这样了。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第三章 宛城变故
进了城,张堂文挑开轿厢旁的帘子,看了看天色,已是近黄昏了。
若是往常,一向循礼的张堂文一定会选择先去南阳城的山陕会馆暂歇一晚,再去拜会别人,但今天,他顾不得这些礼法了,催促着四儿沿路打听地方,直奔南阳公学而去。
辗转到书院街上,几经询问,四儿终于引着马车来到了南阳公学的院门口。
四儿一边打量着新式学堂别具一格的门脸,一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张堂文下了马车,“乖乖嘞!这公学咋跟咱那儿的私塾完全不一样呐?气派多了!”
张堂文笑了笑,情知跟他也说不清楚什么,便也不搭理四儿了。
张堂文走到青砖砌成的山墙门口,抬头看了看院门匾额上手书的“南阳公学”四个大字,笔劲浑厚,挥洒不拘一格,倒是副不俗的墨宝,再看那落款,却恰恰是他此行要找的那个人:杨鹤汀。
此时,正赶上下课的时候,院内三三两两的学生交头接耳着从学堂里出来,手上捧着的书,品评时事的要居多些,张堂文在这些学生的窃窃私语中听到出现最多的词语,却是“民主”二字。
民主,自康有为变法以来,这个词语在大清民间倒是常常听人提起,但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个词汇却多于舞刀弄枪的革命紧密联系在一起。
每每提及民主,莫不是已枪火血肉为收场,远有戊戌六君子惨死菜市街口,近有华兴会的陈天华慷慨赴义自杀明志,虽然行商不问政事,但对于张堂文来说,仍然是带了不小的冲击。
遑论民主,绯议时政,这南阳公学的学生们不简单啊!
张堂文整了整仪容,迈步走入南阳公学,行不多久,迎面走来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穿着小西装马甲鼻子上架了副眼镜的年轻人,正捧着一叠厚厚的教案,刚刚与一群学生结束了交谈。
张堂文并未见过杨鹤汀,只晓得他应该是三十岁左右,便在一旁等这人与学生话了别,才凑上前去拱了拱手,“请恕在下冒昧,敢问阁下可是杨鹤汀先生!”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张堂文,扶了扶鼻梁上的玻璃眼镜,微笑道:“尊驾认错了,在下罗飞声,乃是本校的教务长,杨鹤汀是本校的学监,请问您是哪位?找杨监督有何贵干?”
张堂文见认错了,顿时一脸的歉意,拱手施礼道:“在下乃是赊旗镇区区一行商,想为犬子寻个开明先生,得老友指点,前来拜会杨....杨监督!”
罗飞声浅浅地一笑,“若是求学,携子前来便可,交粮三五斗,便无他钱!”
张堂文笑了笑,“在下愚钝,想着先来与杨监督见一见,初识一下新学再作打算!”
罗飞声爽朗地开怀大笑,“原来如此,随我来,随我来!”
张堂文见罗飞声如此洒脱,也便不似初见时那般拘谨,示意四儿安置了马车,随着罗飞升大步流星地走向公学深处。
在一处红砖泥瓦正在搭建的小茅屋前,罗飞声示意张堂文稍候,自行淌着泥水又往前走了几步,“鹤汀兄!先别忙乎了,有客到!”
不一会儿,一个精瘦的年轻人从小茅屋里探出头来。
他约莫三十出头,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身,鼻子上架着一副掐丝银边眼镜,十指修长却是沾满了黄胶泥,显然是正在糊墙。他见了张堂文,也是一愣,用手腕处扶了扶眼镜腿,辨认了许久。
张堂文自然知道他是认不出什么的,拱手施礼道:“这位应该就是杨鹤汀先生了!”
杨鹤汀又辨认了片刻,看了看罗飞声。
罗飞声摇头不语。
张堂文笑了笑,“在下是赊旗镇区区一行商,姓张名堂文,有幸在汉口友人处听闻了先生大名,知道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又在南阳兴新学,特意赶来拜会!”张堂文顿了顿,接着说道:“家有拙子年方十五,在下有意让他在先生这里受教,还望先生不弃。”
杨鹤汀默然无语,瞅了瞅罗飞声,抖了抖手上的泥巴,“先请这位张先生到我屋坐着,我净下手就过去。”
罗飞声会意,这边便领着张堂文转去后院教职人员的住地。
罗飞声将张堂文引到杨鹤汀的住处,一间不及张家门房大的小屋。
张堂文四下打量了一番,虽是狭小,却布置的井井有条,除了一张小床,占地方最多的便是书籍了,书桌上,书架上,香案上,乃至青砖地面上,一摞摞堆放的整整齐齐,细看书名,却是经史典籍中医杂学样样都有,涉猎之广令张堂文不禁咂舌。
书桌上铺着一方字,一看便是才写下没多久的。
“奋,进!”张堂文默默地念到,这字写的倒和公学门口匾额上的字一样笔力深厚,周正中带着一分桀骜,只是这“奋进”二字倒是不常听说,一时倒也想不到出自哪里。
杨鹤汀净了手,正好迈入屋内,见张堂文正瞅着那字发呆,不由莞尔一笑,“翳轻躯而奋进兮,跪侧足以自闲!”
“哦?”张堂文扭脸看了看杨鹤汀,绞尽脑汁却不记得读过这句诗。
“东汉曹子建的蝉赋!”杨鹤汀笑着将那副字收了,取一段红绳缠了放到一旁,“随便写写,张先生见笑了。”
张堂文拱手夸赞道:“杨先生博览群书,果然是饱学之士,在下惭愧!”
杨鹤汀笑而不语,请张堂文落座。
张堂文四下打量着说道:“杨先生虽是兴新学,经史子集想必也是熟知的,不愧是学富五车之士,住在这四方天地里真是受委屈了!”
罗飞声讪笑了一下,看了看杨鹤汀,“鹤汀兄祖上也是商贾之家,如今虽然不比当年,却也并非破落户,出城往东南方向打听,谁人不知杨家十四少啊!”
杨鹤汀连连摆手,“莫再提,莫再讲,偌大南阳城就你晓得取笑我!”
罗飞声笑道:“你本名维禄,杨家希冀之意尽含其中,你若非看透了浮华这层,何必一直以鹤汀字号示人,即已看透,又怕什么别人说啊!”
张堂文也陪着笑了一阵,心中也是稍稍有了底儿,既是大户人家的子嗣,又看透了世间浮华,连本名都隐了,这品行学识当真都没得挑,想来在这南阳城里,怕是再难有出挑儿的了。
杨鹤汀侧目看了看张堂文,瞧起来一副西商标志打扮,言谈举止倒也循规蹈矩,但最近南阳城也不甚太平,这样堂而皇之报着自己姓名登堂入室的,倒是让他略微有一丝不安。
张堂文也看出杨鹤汀似乎仍有一丝戒备,尴尬地笑了笑。
罗飞声看了看两人的神情,插话道:“张先生先前说经友人指点,来访我家监督,不知是何人?”
张堂文迟疑了一下,笑道:“说来惭愧,提及杨先生之人,却是在下认识他,他并不认识在下!”
“哦?”杨鹤汀和罗飞声忽视了一眼,颇有些意外。
张堂文想起那日情形,不禁莞尔一笑,“提到杨监督的,乃是眼下已经升任直隶总督的端方!”
杨鹤汀和罗飞声互视了一眼,罗飞声不自觉地站起身,看向门外,外面,四儿正蹲在一棵大槐树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子。
张堂文眼见两人这般反应,便知道端方所言非虚了。
张堂文冲着二人压了压手,“二位且听在下细说,无须这般!”
罗飞声看张堂文并无敌意,门外的长随又完全不关注屋里的情形,心中稍安,冲着杨鹤汀使了个眼色,这才稍稍安坐。
张堂文笑着解释道:“在下前些日子送货去汉口,那边接货的朋友恰好与总督大人沾亲带故,时逢总督大人调任直隶,设宴践行,在下便有幸同往,聆听教诲。席间有人问起新学,在下离得远,依稀听得些人物,南阳杨鹤汀,倒是记忆犹新!”
杨鹤汀愣了一下,“哦?敢问,是如何评述的?”
张堂文见二人仍是拘谨的很,索性也就说开了,“总督大人当然不是单单夸赞杨先生的新学,更是痛陈先生所作的为乱匪事,乃是妖言惑众之举,并直言,此去京畿,便会力挺各处强硬应对,宁可错杀,不留后患!”
杨鹤汀缓缓地站起身来,咬了咬嘴唇,“张先生此来,示警?还是劝导?又或是,通牒?“
张堂文抿嘴一笑,端起桌上的茶盏,“先生多虑了,如今我大清国满目疮痍,洋人横行霸道,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在下区区一介行商,年近天命,早没有宏图大志之念和匡扶天下之志了。”
张堂文将手上的茶一饮而尽,缓缓站起身来,朝着杨鹤汀深躬了一下,“行商经年,黎民之苦与庙堂奢靡,在下知而无法,如今华夏之疾,已在骨髓,火石难济,非翻天覆地之举不足以救国,在下虽是商贾之身,却也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将不国,岂有商道亨通的道理。杨先生这般的志士,在下心往已久,在下虽年岁已高,却有犬子当立,若先生不弃,点拨一二,启蒙明志,在下感激不尽!”
这话,张堂文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这个想法早就在他脑海中酝酿多年。
尤其是此次汉口之行带给张堂文的震撼,更是让他认清楚了大清国的积重难返。
都说在商言商,张堂文并不敢忤逆自己祖辈,但他宁愿往后在九泉下收紧祖宗的指责,也不愿自己的下一辈人依旧活得浑浑噩噩。
这天儿,早变了,再不抬起头看看世界,永远都要被人捏着脖子过活儿了。
罗飞声一脸严肃,看着张堂文,默默地回道:“张先生既已明说,飞声也就坦然了!我等走的这条救国之道,一路艰辛,非热血不能铸就,前有先人血溅五步,后有吾辈亦步亦趋,不复中华荣光誓不停歇!张先生家境殷实,令公子必然出身富足,先生可曾想过....”
张堂文伸手打断了罗飞声的话,“罗先生,张家祖上因军功,也是抬了旗的,以张家祖业,可保三代荣华,但三代之后呢?在下不能因一己之私,无视天下之乱,庙堂之高穷奢极欲,郡县值守徇私舞弊,若我泱泱中华遍寻之下无一勇士,那我国人岂不,永无指望?若不当时尽全力,徒留遗憾至泉下,悔矣!”
杨鹤汀体内的血液,似乎一涌而上直冲头顶,张堂文的一席话竟让他忍不住有些想要击掌叫好,想不到这中原腹地,竟还有出身商贾的有识之士,见地不逊党人。
杨鹤汀上前一步,朝着张堂文庄重地还礼说道:“先生之语慷慨激昂,鹤汀深感钦佩!请恕在下方才无理,实是形势所迫!”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这番话憋在心里已经有段日子了,左右横竖都没法畅谈,实在是憋闷的久了,今日放开一言,却有点一展宏图的畅快感。
两人在屋中四目相对,默默无言,竟是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四儿在房外从黄昏等到日落,将数好的蚂蚁都放归巢了,屋里仍是亮着点点灯火,三个人影越凑越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竟似无停歇的意思。
眼瞅着天完全黑了,校内早有人点起了各路灯火,阵阵饭菜飘香弥漫开来,张堂文这才依依不舍地从屋里出来,瞅着屋里那两人还有要留饭的意思。
留饭就留饭呗,便是没馆子里丰盛,好歹凑合一口,中午头四儿给张堂文买了一堆吃的,想着老爷肯定吃不完,还够自己解解馋,不想在靳岗闹了一场,竟是空着肚子一路跑到了南阳城,如今早已是饥肠辘辘了。
张堂文面对两人的挽留,再三推脱,说什么也要回南阳的会馆歇息。
杨、罗二人见留不住,只能依依惜别了。
一直送到校门口,三人又在那匾额下聊了半天,四儿站在马车边,遥等着张堂文谈完回来,便催着车头快走。
四儿扶张堂文上车,忍不住嘟囔道:“这教书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还能让老爷聊那么久!”
张堂文半躺在轿厢里,迟了片刻,悠悠地回答道:“算是....救国的志士吧!当得起‘伟大’二字!日后,怕是要青史留名的!”
四儿品味了一番,什么救国,什么志士,他都不大懂,青史留名倒是知道,老爷居然和青史留名的人物聊那么久,身为老爷的长随,四儿顿时觉得自己身份地位也高了许多,不由一脸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张堂文探头望向帘子外昏暗的灯光,心中却不似脸上这般平静。
时局动荡,前程晦暗,区区微光又是否可以重启光明呢?
灯笼内外,早有趋光的蚊虫纷纷凑了上去,张堂文看着那一只只飞蛾在烛火中忽闪,烛光竟也是忽明忽暗。
“飞蛾扑火,向死而生!为了光明,吾辈诚所愿也!”张堂文默念着方才杨鹤汀的话语,心中既是钦佩,又是痛惜,隐隐地还有一丝担忧,把儿子送到这儿,到底是不是一个父亲该做的呢?!
毕竟罗飞声说的“先人血溅五步”,并非是一句空话。
若是为了开眼见世界,这样的代价,值么?
出了书院街不多远,便是一处热闹的市集,张堂文与四儿下车步行,想着这会儿晚了,便是去了会馆,也不一定寻得着吃的,便想着在这儿填饱肚子再去。
行不多远,四儿在人群看到一熟悉的身影,刚想大喊,猛然收了声,凑到张堂文耳边小声报道:“老爷看那儿,是夏老三!”
张堂文在人群中寻摸了半天,果然看到夏老三在一处面摊前晃悠,那身破布烂衣在这市集上倒把他衬得像个乞丐了。
张堂文正要打招呼,四儿却拉了拉他的衣角,“老爷,他挑担没了!”
张堂文一愣,细看去,果然是两手空空,那坐在车上都要紧抱的挑担不知去了何处。
张堂文略微迟疑一下,大步上前,拍了拍夏老三的肩膀。
夏老三一个哆嗦,转头之际仍是一脸惊惧,右眼眶下一处明显的淤青让张堂文猜到了大概,这该是遭劫了。
张堂文不言语,皱了皱眉头,拉着夏老三就近在面摊上坐下了,“老板!三碗面!加料儿!”
那面摊老板早就盯贼似得看夏老三好久了,一见这人有阔主照应,满面冰霜顿时展了欢颜,忙不迭地应着好,这边麻溜地扯着面条丢入汤锅。
四儿也不言语,默默地站到了面摊老板身侧,瞅着他往碗里加臊子。
面摊老板一回头,见四儿跟个铁柱子似得站身后,手一哆嗦,原本只想加半勺的臊子一股脑全丢里面了。
有了前面一碗的量,后面两碗也没法了,只能依葫芦画瓢,个顶个的加满一勺臊子,着实把面摊老板心疼坏了。
张堂文坐在夏老三身旁,扯了一双筷子递给盯着面条眼发直的夏老三。
夏老三犹豫了一下,瞅了瞅张堂文。
张堂文板着个脸,小声说道:“吃完了车上说!”
夏老三眼神一闪,鼻子抽搐了起来,他梗着脖子,低头看向那碗热气腾腾铺满牛肉臊子飘着油花儿的面条,那香气简直都要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
夏老三吞了口唾沫,瞅了瞅张堂文递过来的筷子,肚子里的蛔虫像造反了一样拧着他的肠子,饥饿感充斥着他的整个身躯,让他的整个口腔都在拼命的淌水。
他心一横,小心翼翼地接过张堂文手中的筷子,试探着插到面碗里。
腥油混合肉香,勾引着夏老三的身子不断前倾,筷子在他的手中轻轻挑起两根白亮劲道的面条,筷子尽头还夹着一块不小的卤成深褐色的牛肉块儿。
夏老三实在是忍不了,一口吞了下去,恨不得将那两根筷子都咬断。
面条的爽滑,牛肉的紧实,在夏老三的嘴里激荡混合,幸福的满足感让他此刻都快哭出来了。
白面条,这辈子第一次吃到白面条了,还有牛肉,真香啊!
夏老三想起在家中炕上老眼昏花还要缝缝补补的娘,嘴中的美味显得更是那么的不真实,他贪婪的吞咽着,头也不抬了,筷子肆意地在碗中搅拌着,划拉着面条与臊子,就着汤汁,一股脑儿地塞进嘴里,厚厚的牛油很快糊在了他的唇边。
面条渐渐见了底,他仰起头,吸允尽那最后一点汤汁,又把筷子从头舔了一遍。
张堂文和四儿都呆了,已经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吃饭把式了。
张堂文默默地将自己那碗也推了过去,只顾着看夏老三吃了,自己居然都忘了动筷子。
夏老三刚放了碗筷,见又推过来一碗,也不多话,接过来,捧起碗就吃,两条腿也不自觉地上了条凳,蹲着吃。
面摊老板看样子是见识的多了,一脸的嘲弄,默默地端了碗白面汤过来,“慢点吃,一会发起来胀肚子!等下喝点面汤,原汤化原食儿!”
周围吃摊的都被夏老三那吸溜吸溜的吃法吸引了目光,又有几个干苦活的瞧着眼红,也凑到面摊跟上,“啥玩意儿啊!吃恁香!给俺也来一碗!”
面摊老板应了好,又去忙活了。
夏老三又干掉了一碗,四儿这边刚没吃两口,推给张堂文肯定不合适,便要再点,张堂文却摆了摆手,“老三兄弟说了,得吃点能克化的,给我来碗清水挂面!”
四儿点了点头,正要交代,又瞥见夏老三似乎仍是意犹未尽地样子,便试探着把自己那碗往前推了推,夏老三也不嫌弃,就着四儿的筷子端起来就吃,看得一圈人一阵唏嘘。
张堂文简单用了点清水挂面,四儿那边跟着也吃了一碗,夏老三已是把那面汤也下了肚,腹部浑圆打尖儿。
张堂文起身交代四儿结账,夏老三便乖乖地跟着张堂文往马车走。
张堂文上车,四儿结了账还没到,夏老三学着四儿的模样,搀张堂文上了车。
那边儿面摊传来了一阵喧哗,那几个干苦活的连连嚷嚷道:“啥面啊!恁贵!一碗面吃俺一天工钱?!”
那面摊老板拽着几个人不让走,“你们说要原模原样的,人家老爷要加料,放了整整一勺的精牛肉臊子,你们自己不问清楚,吃完了想赖账啊!”
四儿回头瞅了瞅,嬉笑着跑回车上,却见夏老三又坐在车头了,终于忍不住嘀咕道:“你这人也忒没眼力劲儿了,你坐这儿俺只能跟着跑了,这刚吃完饭....”
夏老三一愣,轿厢里的张堂文笑道:“老三兄弟,进来说话吧!别叫四儿为难!”
夏老三犹豫了一下,面摊那边的争吵他自然也是听见了,便老老实实地钻进轿厢,寻个对角处,坐下了。
张堂文瞅着夏老三浑厚的身子,不由有些揪心,“挑担和货,是被抢了?”
夏老三不说话,在阴影处抠弄着手指。
张堂文重重地叹了口气,夏老三抬起头,满脸的不服气,“他们人多,欺负俺一个人!不然拿着刀子俺都不怵!”
“兵?匪?还是同行?”
“当兵哩们!”夏老三恨恨地望着窗外,“土匪也不至于谁都抢,都这些当兵的,忒不是个东西了!”
张堂文默默地抿了抿嘴,这年头,能看上夏老三这点针头线脑,可想而知这些当兵的能饥渴到何种地步了。
“货没了,你打算怎么办?”
“家俺肯定回不去了,俺还有劲儿!俺在城里揍活儿(土话,干活的意思),赚了钱,买了种再回!”夏老三看了看张堂文,“那面钱俺挣钱了还你,价钱俺都听见了!”
“一碗面一天工钱,你吃了三碗,光是还我,就得白干三天!”张堂文苦笑着摇了摇头,“更别说买种粮了,等你干苦力置办完,都入了伏了,你种什么?!”
夏老三咬了咬嘴唇,不再言语。
张堂文长叹了一声,“等我办完事,去寻老友先把种粮给你安置了,眼瞅着都要入夏,再不种,早粮就赶不上了!”
“那不中!”夏老三依旧是梗着脖子摇头,“俺不是要饭里,不能要你东西!”
张堂文一时语塞,夏老三仍旧是呆在暗处,两人默默无言。
这时,马车停了,四儿靠在轿厢边小声嘀咕道:“老爷当心,瞅着像是劫道的!”
张堂文心里一惊,这堂堂南阳城里,还有劫道的?!
张堂文挑开帘子,瞅了瞅漆黑的小道,尽头有两个瘦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靠在墙边。
“大道上我都看见了,一路跟着,眼瞅着要拐小道,这奔咱前头了!”四儿一边嘀咕着,一边跳下车,示意车头缓缓走。
夏老三钻出来,和四儿一边一个,护着马车缓缓前行。
张堂文瞅着巷道尽头的两人,黑衣短打,脚上却似乎穿着官靴,官兵?!
刚听夏老三说完那事儿,转眼就碰上了,这么巧么?
眼瞅着要到头该拐了,那两个身影缓缓站起身,从旁边甬道里又转出几个人,堵在了马车后面,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了,四儿前后打量着,悄无声息地摸向腰间。
马车一停,张堂文便知道这是被堵了道了,他挑帘下了车,四下看了一看,确是无路可走了,那道尽头的两人缓缓走上前来,辫子又黑又粗耷拉在胸前,一身黑衣,面若冰霜。
“这位先生,请跟在下去趟巡捕衙门吧!”为首的一人言语不善,却声如洪钟,一听就是个练家子。
张堂文听说要去巡捕衙门,心头却是一揪,若是打劫,身上的银票车上的零钱便可打发,这要去衙门,便不是求财了,那是为什么?
“这位兄弟!”张堂文朝着那人拱了拱手,“在下一介客商,今日才到的南阳城访友,不知哪里犯了歹事,要带去衙门问话?!”
拦路那人冷哼了一下,也不言语,上前便要拿人,四儿抢上一步拦下,“我家老爷问你话呢!啥都不说就想拿人?!还有没有....”
话没说完,四儿被旁边的黑衣人一把勒住脖子按在一旁,四儿大惊失色,连声嘶喊道:“来人啊!打劫啦!快来人啊....”
为首那人冷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方银灿灿的令牌亮了亮,“要叫便叫,这城里怕是没人敢拦!”
张堂文借着月光却也没瞅见那令牌上写的什么,心中却是明了,寻常捕快办案,哪有亮身份这一出,一身官衣足矣!来人不穿官服,却口口声声要那人进衙门,不是扮作官差的歹人,便是外来拿人的要员!
张堂文心中一个激灵,今日这事,难道是冲着见杨鹤汀这事儿出来的?
为首那人狞笑着走上前来,“还有什么话,咱们衙门分说,别耽误哥几个的时间!”说着,便又要伸手拿人。
张堂文一边侧身躲开,一边后撤,躲在一旁的夏老三却冷不丁地一个箭步猛然扑到那人身上,一把将他推出老远,刚好和按住四儿的人撞在一起。
马车旁的众人顿时大惊,一拥而上,夏老三拉起四儿,两个人一左一右携起张堂文,撒开脚丫子便跑,那群黑衣人紧追不舍,四儿心一急,寻摸着腰间的左轮手枪便掏了出来,朝着后面便是一指,那群人顿时刹住了脚步,面面相觑。
张堂文惊惧之下,看向四儿,“这怎么带来的!不是....”
话没说完,为首的黑衣人狞笑着走上前,“窝藏火器,还不是乱党?!”
那人扭脸看向其他人,“保卫社稷!报效朝廷!便为此时!不要让他走脱喽!死则光宗耀祖,伤则颐养天年,上!”
一杆子人像打了鸡血一般一拥而上,夏老三见势不妙,拽着张堂文便跑,也不寻路,只要有亮光便拐,四儿也顾不得许多,朝着身后随手扣动了几下扳机,呯呯几声响,也不知道打中人了没有,反正追兵都已经快抓住他辫子了。
慌不择路连闯了几条巷子,三人却一头扎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眼瞅着黑衣人要追上来了,夏老三扎了个马步,两手一托,示意张堂文直接上墙,张堂文此时也是吓破了胆儿,一脚踩在夏老三大腿上,一脚撑在夏老三的两掌之上,便往墙头上翻,翻过墙头上,那边却停着辆草车,也不知是谁家院子。
夏老三迎着四儿蹲下,两手一托,把四儿直直地抛上墙头,张堂文伸手便要去够夏老三,夏老三却是苦笑了一下,“不中了,恁们走吧!他们过来了!”
张堂文抬眼看了一下奔过来的黑衣人,不待反应,这边四儿就拉着他跳将下去,直摔在草车上。
隔墙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仍是为首那人浑厚的声音,“翻过去!一个别让跑了!”
四儿顾不上那边的夏老三了,拽着张堂文便往前面跑去,一回头,刚跳下来的地方一个黑衣人已经翻上了墙头,四儿心中一急,抬手就是一枪,那人应声便倒头栽倒下去了。
张堂文心头一哆嗦,要真是打死了官兵,这篓子就捅大了!
两人慌慌张张地奔到前院,才发现这儿竟是个小庙,也无甚人,出了门竟是大路了,熙熙攘攘的人们早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打枪声,都是着急地奔走回家,两人正好混在人群中,远离了此处。
急匆匆地走出了两道街,张堂文和四儿才敢回头张望了一下,见并无可疑人跟着,这才放慢了脚步,一身冷汗被夜风一吹,透心凉。
“老爷!这情形不对啊!咱先回赊旗镇吧!咱跑了,都追咱,车头早跳车跑没影了,他们查不着咱!”四儿抿了把汗,又腋了一把衣角,把那枪藏严实。
张堂文惊魂未定,重重地喘着粗气,“老三....老三让抓了!”
四儿顿了顿,“老三知道咱从哪来的,但赊旗姓张的老板多了,他也顶不真!”
“老三救过我!”张堂文瞥了四儿一眼,“我就这么丢下他....”
“他都是个庄稼汉,当差的不会为难他....”四儿的话音里掺着哆嗦,顾不上规矩,打断了张堂文的话。
张堂文心中却是明白,四儿方才那枪打中了,无论生死,只要坐实了那些人是官差,搁大清朝,这就是杀头的罪过,所以此时的他早已被吓破了胆。
张堂文停下脚步,调息了片刻,口中的喘息稍稍平复了一些。
“你先回去,别回家,去桥头镇你兄弟家躲几日,没风声了我寻人叫你!”张堂文看向四儿,四儿皱了皱眉,“老爷你呢!”
“我....先去会馆,等明儿看看情形!”张堂文四下瞅了瞅,看这是什么地方。
四儿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老爷不走我也不走,四儿不是孬种!”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已是猜出个端倪来了,今儿这事儿定然是今日见了杨鹤汀等人,被当差的认为是乱党同谋了,这是想趁夜将自己拿进去问话呀!
想到这儿,张堂文不由更是心发慌,自己只是见了人,便被缉拿,那杨鹤汀和罗飞声此时不是更危险?
走过了几道街,张堂文来到了南阳的山陕会馆,虽然没赊旗镇的那般气派,但好歹也是个落脚的安稳地儿。
张堂文推门进去报了来历,当值的人虽然好奇,这么大的老板为什么不坐车,走的气喘吁吁狼狈不堪,但张家在各地山陕会馆是挂过单的,核对了一下姓名,便也没怎么耽搁便安排了住处。
张堂文瘫在床铺上,今天发生林林总总的事儿,走马灯似得在眼前过来过去,太阳穴处不禁一阵涨疼。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第四章 官字两张口
张堂文在南阳山陕会馆的厢房凑合着睡了一晚,起了身用了早饭,四儿按他说的,悄悄地跑到南阳公学附近打听了消息,杨鹤汀和罗飞声倒是好端端的,课照上。
张堂文用青盐漱了嘴,心中暗暗揣测着,见的人不分由说便要抓回衙门,这杨、罗二人在明处,却不动手,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么?
张堂文整了整衣衫,又在穿衣镜前踌躇了许久,心中到底放不下夏老三的事,便催着四儿寻了辆人力车,一路往王府街口来。
王府街,因明朝唐王府所在而得名,旧时的王府早被李自成一把火给烧没了,徒留了一座王府后花园的假山连带着半拉院子矗立在这南阳城中。
这假山可不能小看,乃是昔日明唐王从千里之外的太湖中取太湖石,人抬牛拉历时数年,层层叠叠铸就而成的,登高望远整个南阳城都可尽揽眼底。
只可惜如今,却是被划入了一座挂羊头卖狗肉的庙里。
过了王府山没多远,拐进了武庙街,在明南阳卫指挥司旧址建成的武庙富丽堂皇,门楣光耀,张堂文在车上望向远处王府山顶端的凉亭,又瞅了瞅了武庙的匾额,不禁冷哼了一声,心中暗道:“国之将亡,求神拜佛又有何用?还不是各个如洋教堂那般,圈地置业,满身铜臭?!”
武庙街行到一半,一个通巷往南一拐,便到了张堂文指的地方,南阳商界领袖,中原生丝巨贾王祥安的府邸。
通过门子递了拜帖不一会儿,便有账房管事的老掌柜从里面迎了出来,这是老张家来往多年的老主顾了,宛东一片的生丝大多都是张家帮忙收纳,再运到南阳来的。
张堂文随着来人一路穿堂过户,来到了王祥安的正堂,王祥安已经亲自泡好了茶,恭候着了。
王祥安年长张堂文一轮,但仍是精神抖擞,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只是几年未见,小腹有些发福了。
两人客套了几句,便落了座。
张堂文端起茶品了一下,“信阳毛尖,春上的新茶,清香寡淡,回味甘甜,王老板品味不错啊!”
王祥安眯着眼点了点头,懂的人最喜欢跟同好聊,不然岂不是枉费了上品好物。
王祥安又给张堂文斟上,“好茶配好水,我这水,是取自净土庵后院那口老井,三晾三晒后烧的,喝起来厚而不重,张老板再品品!”
张堂文笑着谢了茶,看向王祥安,把昨日在靳岗的遭遇讲了一番。
王祥安听得是又惊又喜,止不住摇头,“张老板真是吉人天相啊!那靳岗教堂是什么地方,那里的洋人厉害的很,知县大人都管不着!光绪年间,又是义和团,又是齐心会,三番五次召集百姓围攻靳岗教堂,那些洋教士仗着堡垒似的寨墙坚守,几千人啊!都被里面的洋枪火炮给打趴下了,光绪爷亲自下的旨意,让地方上赔了几万两白银,自那之后,更是没人敢惹靳岗那些洋大爷了!”
张堂文冷哼了一声,“那靳岗教堂的寨墙,还是老佛爷亲自下旨,用地方财政帮建的,反过来,却成了洋教堂鱼肉百姓的窝子!”
“世民愚昧,却看不清那些洋人的真实做派!那靳岗的洋人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在南阳城里还购置了门面,如今听说,靳岗那洋佛堂都成了南阳周边跨州连郡的总坛了!”王祥安说到激动处,手中的把壶都有点颤抖,“若是日后成了尾大不掉的国中国,我看文策如何处置!”
提到文策,正中张堂文的此来的目的。
这文策乃是现任南阳知县,是南阳百姓的父母官。南阳城内的一举一动,知府可能不清楚,但文策作为知县,一定是心如明镜的。
但张堂文并不想单刀直入,在商言商,王祥安毕竟是商人,会不会趟这浑水,张堂文并没十足的把握。
“朝廷到了这时候,就该锐意进取,还抱着老一套,迟早会激起民愤的!”张堂文幽幽地说到。
“民愤?!”王祥安吸溜了一口把壶,“现在南方有个叫孙文的,四处煽动乱贼闹事,听说都死了不少人了,再这么折腾下去,咱们这也太平不了多长时间!”
“是啊!昨个晚上堂文还差点被官兵当乱党给抓了呢!”张堂文随意抛了这么一句出来,就是想看看王祥安的心思。
王祥安呆愣了一下,注视着张堂文,“张老板差点被抓?你我都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何以会牵连到你啊?!”
张堂文神秘兮兮地一笑,“可不是嘛,这年月,当官的比做贼的都狠,怕不是咱们的父母官,是想把咱们这群商贾都当做乱党,一股脑全抄了家吧!”
王祥安眉头一挑,轻声说道:“不会吧?!以乱党的名义,总要有证据吧?!”
张堂文偷瞄了一眼王祥安的神色,侧过脸去,将昨天见过杨鹤汀之后发生的事一一诉说了一番,只是隐去了杨鹤汀同盟会的身份。
王祥安顿时拍案而起,“胡尿苔(土话,胡闹的意思)!没证据就敢乱抓人,这南阳城里没王法了么!”
张堂文虚虚地拉了一把,示意王祥安小点声,“王老板慎言,在下不过是想证明一下这些人的身份,就不分由说地一拥而上,还开了枪的,还好在下跑的快,只落个家里长随让逮住了!”
王祥安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南阳城里有没有乱党,他文策不晓得么?!当家随便抓人,还反了天他!张老板放心,王某稍后便去知县衙门讨教个一二!”
张堂文微微一笑,朝着往王祥安施了一礼,“有劳王老板费心了,南阳地头思源不甚熟悉,全都仰仗各位旧友帮衬了!”
出了王家院,张堂文空悬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些。
这王祥安乃是南阳商界领袖,最是性情直爽之人,最重要的是,王祥安的亲娘,曾经是南阳知县文策儿时的奶娘,论起来,王祥安该是文策的奶兄弟了。
让王祥安出面过问一下此事,至少能落下一些真实的讯息。
快到会馆了,张堂文寻思了许久,觉得还是应该跟杨鹤汀交交底儿,他让四儿换了一身衣裳,带着人力车去了南阳公学,让杨鹤汀换了轿夫的衣裳,掩人耳目地出了公学,来到会馆相见。
张堂文早在会馆里一间隐秘的私密小室里备了酒菜,恭候着了。
杨鹤汀穿了一身轿夫的衣裳,坐在张堂文的对面,张堂文几乎都认不出来。
没了眼镜,脑袋上扣着茅草帽,脸上手上还特意抿了锅底灰,掩饰住了肤色。
张堂文给杨鹤汀倒了一杯水酒,将昨晚发生的事,一一详述给杨鹤汀,听得杨鹤汀脸色都变了。
“张老板,如此看来,是鹤汀连累了你和那位兄弟啊!”杨鹤汀一脸惭愧,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摆了摆手,“也不全然,在下昨晚想了许久,这事儿,可能有些复杂,听我一一分析!”
张堂文端起桌上的酒,与杨鹤汀碰杯一饮而尽。
“若是衙门坐实了你跟罗兄弟的身份,为何不拘捕你二人?”张堂文摇晃着空酒杯,双眼渐渐眯成了一道缝,“若是放长线钓大鱼,动了我,你们不就知晓了?何以今日你们还可安然教书?”
杨鹤汀放下酒杯,默默地看向张堂文。
“以在下看来,最有可能的是,衙门只是怀疑你二人,并无实据,又忌惮你们在南阳地方的名声,怕贸然行事激起民愤,所以想从我身上找寻佐证。”张堂文说罢,看向杨鹤汀。
杨鹤汀抿嘴品味了片刻,“张老板所言非虚,若是衙门坐实了此事,要缉拿飞声与我,怕是不会拖延至今的!”
杨鹤汀看了张堂文一眼,迟疑了一下,“但是依张老板所言,有位兄弟被衙门的人拿了,那些家伙心狠手辣,若是屈打成招……”
“这也是在下担心的!”张堂文点了点头,夏老三虽然忠厚老实,但是衙门的手段,保不齐会怎么折磨他,若是他松松牙关,分分钟便会落人口实,那时,想要翻供,怕是难上加难了。
“所以如今当务之急,便是先设法将我那兄弟救出来,衙门的黑手,杨先生想必也是猜得到的!”张堂文幽幽地看了杨鹤汀一眼。
杨鹤汀轻轻地点了点头,“此事因在下而起,在下自然责无旁贷!衙门即便是怀疑在下,没有真凭实据,想必轻易也不敢下手!我这便回去与飞声兄商议对策,无论如何也要先将那位兄弟救出来再说!”
打量着眼前的杨鹤汀,张堂文的眼神有一丝恍惚,昔日端方在酒宴上说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尚在耳畔,如今杨鹤汀与罗飞声已是衙门挂了单的乱党嫌犯,若是再生事端,保不齐文策会不会投鼠忌器,万一....
张堂文看了杨鹤汀一眼,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犹豫。
杨鹤汀端起斟满的酒杯,平推到胸前,“张老板,我知道你顾虑些什么,但此事在鹤汀看来,确实一次极好的机会,让市井百姓都一起看看,世道晦暗,还是会有人秉烛前行的!张老板放心,鹤汀自有办法!”
张堂文抿了抿嘴,也端起酒杯,“鹤汀兄弟为人坦荡,只不过此番与官府相争,还请多加小心,堂文一介行商,不足惜,但鹤汀兄弟日后必将是国之栋梁,倘若有失,国之不幸,民之不幸啊!”
杨鹤汀目光如炬,与张堂文对视了片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此时的知县衙门里,时任南阳知县的文策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送走了奶兄王祥安之后,文策忍不住两手撑着太阳穴的位置,使劲的揉搓着。
乱党这事儿,还真不是文策的锅。这群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才从京畿千里迢迢赶来南阳的。
这些人身怀密谕,皆是从大内侍卫中遴选出的满旗高手,若是论起官阶,为首之人怕不是还敢直闯镇台衙门(地方总兵驻地)擅权调兵了。
他们手上的花名册,详尽勾画出了各地乱党嫌犯的姓名,若不是上峰口谕要实据拿人以免激起民乱,怕不是那俩兴学的书生早就被请进县衙了。
文策如今头疼的,便是他一个小小的知县,如今却成了南阳府实际上最具权柄的文官。
前任知府告缺之后,南阳府衙的新主迟迟未定,一切是由暂时听凭河南巡抚处置,地方上大小事务,全都摆在了知县文策的书案上。
恰恰此时,这群手持尚方宝剑的爷们打北京来,又赶巧抓了这么一个哑巴似的长随,审了一晚上连个屁都不放,这一大早上奶兄便来过问,竟然是抓了西商手下的人。
还好是抓了个长随,若真是把那个什么安分西商、赊旗巨贾给弄回来,那文策此时才真叫一个头疼里。
说心里话,文策真不信南阳城里有乱党,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哪比的上广州繁华,而且依庭报来看,乱党明显是以南方为主,怎么会到南阳呢?!
文策的面前,摆着杨鹤汀和罗飞声两人的侦缉密报,一个北京政法学堂的高才,一个河南优级师范的理化学生,这俩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怎么能是舞刀弄枪喊打喊杀的革命党呢?!
况且这两人在南阳兴新学,在百姓中口碑甚佳,若是无凭无据直接下狱查问,知府大人没到任,怕不是县衙先给人们给掀了吧!
南阳民风之彪悍,文策经过几次聚众劫掠洋行和教堂的事件,已是深有体会了,一人摇旗呐喊,四邻全家出动,若真把南阳老百姓逼急了,也不知道镇台衙门能不能弹压的住。
文策将那两份密保推开,眼里实在是容不下那乱党二字,他要是盛世清平,南阳这地界,乱起来真是个烂摊子,轻则乌纱不保,重则身败名裂。
想到这儿,文策起身,抖了抖袖子,大声吩咐道:“来人,把水牢那犯人提到后堂,本官亲自问话!”
自京城来的这杆子侍卫,乃是奉了大清摄政王载沣的密谕,到各地配合地方衙门侦办乱党一案的。为首的一人叫启封,身上有世袭的武职,在京城虽然不出挑,下到州县里,论官阶,倒是高人一等了。
文策要提人,启封本想一口拒绝的,但一来不想刚到地方就得罪地方官,二来逮住的这小子也确实嘴硬,牙都打掉了几颗仍然是只字不提,或许换个地方有奇效呢!
夏老三被吊了一晚上,迷迷糊糊地被人放了下来,拖起走。
待到了地方,夏老三强撑着肿胀的眼睛,抬眼一瞧,文策身着鸂鶒补官服,头戴素金小蓝宝石顶端坐堂上,左右衙役分列两侧,手中的水火棍看得夏老三直犯晕,倒是比昨夜挨的板子要细的多。
启封由于奉的是密谕,除非必要,不能擅自接触外官,所以人多的时候,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客座上,旁人只道是京城来的大官,却不穿官服,始终摸不清底细。
文策瞅了瞅夏老三那一身破布烂衣,还以为是启封他们用刑打的了,刚要说话,一股子水牢的腐肉臭味随风而来,呛得他忍不住用方巾掩住了口鼻。
文策稍歇了一下,端起了官老爷的架子,开始盘问夏老三,无非是些“打哪来,所为何事,为何结党做乱”之类的,夏老三昨夜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此时难得有空闲歇一会儿,初时还摇头敷衍,后来迷迷糊糊竟然忍着浑身疼睡着了。
文策啰嗦的口干,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却听得堂下鼾声骤起,一个没忍住,茶水喷了一书案。
启封还以为文策能有什么高招,原来说来说去还是这一套,正一脸的不屑,忽闻鼾声从伏地不起的夏老三那儿传出,顿时火冒三丈.
启封猛然站起身来,四下扫视了一圈,顺手夺了一个衙役的水火棍,嘴中骂骂咧咧便要打上前去。
文策原本喷了自己一胡子茶水,正在用方巾擦拭,见启封居然全未将自己放在眼里,这就抄家伙要亲自上手了,顿时也是火由心生。
说起来启封一行一到南阳城,文策就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以往此类差事,都是直面知府衙门,但如今南阳知府出缺,文策一介知县要与京畿来的大内侍卫协作,莫说启封等人本就张扬跋扈擅权的很,便是安分守己坐在堂上,文策都得正襟危坐的笑脸相迎。
但是前头启封等人明明说的是奉了摄政王密谕,不便表露身份的,今日我文策亲自提审犯人,此时尚端坐堂上,你这明摆着越俎代庖,又究竟是几个意思呢?
文策忍不住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启封那边棍子还没打下去,斜眼间,瞥见了文策那幽怨的小眼神,手上就先卸了劲儿了。
启封瞅了瞅四周,不明就里的衙役们纷纷投来的诧异目光,脑海中又浮现起临行前,载沣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如今时局动荡,异心者众,尔等此行切勿意气用事,与地方官吏起了争执,此时,朝廷要的不单单是民心,还有官心!官吏一旦倒向了革命党,社稷堪忧啊!”
想到这儿,启封恨恨地攥了攥手中的棍棒,气鼓鼓地将它扔在地上,转身回座,别过脸去,完全没心情也懒得和这七品小官对视。
文策偷偷瞪了启封一眼,心中也是窝了火。在他看来,启封眼下的坚持,简直就是石中榨油!这么个油盐不进的破杀才,再审下去能有什么结果,非得让他指认主人是乱党才行么?大字不识一个的下人,懂什么叫革命党么?
文策用方巾擦了擦书案,看向堂下伏着的夏老三,放缓了语调问道:“你若是说不清楚,这衙门易进难出,当今世局动乱,便是有嫌疑,本官就能让你永不得见天日!不过,于本官看来,你就是个晕头奴才,你家主人结党作乱,你一个下人,也没法左右!今日你算是见着青天了,你且缓缓将你主人勾结杨鹤汀等人结党作乱的事一一道来,本官不但饶你不死,还可……”
夏老三刚入梦庄,便被启封扔棍子的声音吵醒了,本就烦躁,哪里听得了文策这番废话,一口污血混杂着唾沫喷向了文策,饶是离得远,只喷到了书案一侧。
文策一向与人为善,自诩吃斋念佛功德无量,便是过堂也没见过这么耿直的主,顿时失态地吼道:“你!你!放肆!快给我押回去!严加看管!”
衙役拖着夏老三下去了,文策屏退了其他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来到启封跟前,偷瞄了一眼启封的神色,拱手悄声说道:“大人,以下官看来,这不过就是个不开眼的下人,再审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会不会是……”
启封冷笑了一下,瞅着文策的双眼,“那依知县大人的意思,本官是抓错人了?”
文策虽然心里确实这么想,但在启封面前,却不敢表露一二。他本就有些耸拉的眉毛低垂的都快盖住眼睛了,忍不住刻意挑了挑眉,轻叹了一口。
可在启封心中,就快把文策从无用的绊脚石划归到勾结乱党的内奸里了。
“这厮和他家主人,与公学那两个嫌犯见面,本官要他到衙门问话,慌慌张张夺路而逃!还私藏火器,打伤一个御前侍卫,这不是乱党是什么!”启封紧紧地盯着文策,咄咄逼人的眼神似乎都要把文策给吞吃了,“今日我要去拿那两个嫌犯,知县大人推三阻四,莫不是知县大人要为此二人作保?”
文策慌忙摆手,作保,自然是不敢。这年月私通乱党的罪名可不仅仅是杀头那么简单的,轻则斩首示众,重则抄家灭族,文策可没必要为这两个书生担风险。
但是在文策心里,仅凭与他二人见面的客人私藏火器这一条罪名,就拿人下狱,文策是真有些拿不准后果。漫说南阳城内这二人颇有盛名,便是那杨鹤汀昔日在北京政法学堂的同窗中,便有不少在任的京官,历代官吏,同窗之谊可算是仅次于血亲和师承的紧密关系了。万一这帮青年才俊串联起来,闹上御前,仅凭“查无实据,肆意妄为”这一条考语,便足矣断送了文策下半辈子的仕途了。
文策抿了抿嘴唇,个中缘由,启封这些高高在上不体民情的侍卫,说了他们也不懂。
“知县大人似乎并不赞同本官的推断!”启封斜眼看向文策。
文策在他凌厉的目光中无处闪躲,只能苦笑着垂手而立,“下官愚钝,只是想着结党作乱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还是审慎些好!”文策又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心中也满是郁结,“不若大人在此处稍事等待,知府衙门的任命应该快了,等知府大人到任,与大人您再行定夺!届时,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启封听了文策这一番不软不硬的话,顿时也是来憋气。若依他的性子,区区两个兴学的书生,先拿下拷问了再说,哪里值得在此盘磨时间。
毕竟南阳只不过是出京南下的第一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寻花问柳的心都没有。一想到早日了结南阳之事,下一站汉口乃是商贾云集洋行遍地的花花世界,启封就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七品芝麻官一脚踢死,速速踏上南下的行程。
这杨鹤汀和罗飞声,乃是新任军机大臣、直隶总督端方亲笔勾勒标红的乱党嫌疑人,威胁程度仅次于孙文这些站到前台的牌面!若是依了端方大人的意思,“宁可错杀,不留后患!”这差事办的该有多简单!
想到这儿,启封站起身,深提了一口气,心中不免有了些大不敬的想法,摄政王载沣到底不是正经八百的大清皇帝,办事拖拖拉拉没一点果决!
但毕竟,眼下宣统皇帝尚幼,摄政王代行皇权,临行前载沣一直强调“配合”二字,并无放任擅权的意思,若是此时强行拿了人,且不说万一证实那俩书呆子只是忧国,并无造反之意,便是这般强横的行事之法,就先把眼前这个南阳地方官给得罪了。
瞅着这文策烂泥扶不上墙,可真逼急了,保不齐眼前这二愣子怎么讹传呢!
此番奉密谕外出办差,可是光宗耀祖出相入将的好机会,为两个暂时还不清楚底细的书生给自己的大好前程挖个坑,启封怎么算,这帐都不划算!
两人不欢而散后,文策气鼓鼓地回到后院,一口凉茶入嘴,心中更是气愤,立时把茶盏放的哐当作响,把一众下人唬的战战兢兢。
“拿着鸡毛当令箭!”文策在心中暗暗地骂了句。
这文策,好歹也是同进士出身,自诩文武兼备,骨子里也是清高的很!
在南阳主政以来,宽厚待人,深得地方名流清客的敬仰,冷不丁突然冒出来了个只懂打打杀杀的京城侍卫,败了吟诗作对的雅兴不说,天天还得强作欢颜小踮脚的伺候着。
文策半躺在太师椅上,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仕途坎坷啊……”
然而,让他头疼的事,远远没有结束的样子,还是接二连三的来了。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一连几天,南阳城中商贾打着各种旗号入府,兜兜转转最后无非都是一件事,问那个下狱的长随到底犯了什么事,怎可查无实据当街抓人,还污蔑行商为乱党!
更有往日相亲者直接将文策痛骂了一顿,说他这是打着清查乱党的名义收割商家财产中饱私囊!
文策一向宽厚,自然不想接这个别人丢过来的锅。
但苦于没法跟一众商贾解释此非本愿,只能左顾言它,敷衍了事。
反倒,正中张堂文的下怀。
从与杨鹤汀见面后,张堂文便让四儿长包了一辆马车,每日在南阳城中走街串巷,新朋旧识也好,有无生意往来也好,只要是城中商贾人家,张堂文都不辞辛苦亲自登门拜访,光是随手拎的点心,照四儿的原话说,“都够开家点心铺了!”
见了人,张堂文却只说一件事,“乱扣帽子,随意抓人。”
没多久,南阳商界便已是议论纷纷,各家会馆人头攒动,从早议到晚,官府无据拿人这种放在往日里稀松平常的小事,竟被传成了南阳城中街知巷闻的焦点。
而杨鹤汀与罗飞声,两个真正的同盟会党人,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大好的时机,纷纷在各学堂组织集会,亲自登台演说,以己为例,控诉清廷不公。
这二人的口才,无风尚能起浪,更别说这次多少还牵连到自身。
罗飞声更是大胆,竟是胸挂名牌亲登知县衙门击鼓要求逮捕自己。
一时间,南阳学界为之震动!
罗杨两人在南阳兴新学一年有余,名声远播,在整个河南学界都颇有威望,此事借由各种校刊传出之后,连远在开封府的河南学政都亲自拍电报,找文策过问此事,千叮万嘱“若无实据切莫轻动,易伤天下士子之心!”
夹击之下,文策此时已不只是头疼那么简单了,简直就是焦头烂额,不胜其烦。
莫名其妙背锅的文策自然也不会放任此事的始作俑者:启封恣意逍遥快活,天天缠着他议论推断此事,倒是没人在意关在牢中的夏老三了。
这一晃眼,又过去了十天。
无论怎么商议,启封始终紧咬“麾下侍卫被火器所伤,必定是乱党所为”这一条,完全不将文策的话语放在心上。
文策连日上下打听,早就收到了商贾那边传来的风声:说是启封一行人未明身份,与窄巷前后堵截,西商张堂文误以为歹人假冒官人劫掠,这才闹了这么一处。
而且文策还从洋帮办:英国太古公司派来南阳筹办分公司的廖启德处,坐实了那把手枪的来历,一时间,便是文策,也觉得启封是真的在胡闹了。
眼瞅着就要入夏了,自京汉铁路竣工以来,南阳城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往日熙熙攘攘的来往客商变少了,却多了一堆一堆凑群遑论时政的闲人,而他们议论的中心,居然是一个普通人,一个一穷二白又无甚才敢的白丁。
但正是这样的身份,才让他们把夏老三的遭遇,带入到了自身,感同身受。
渐渐的,民声呼吁成了一边倒的局面,“放人”渐渐顶替了“彻查”,成为了送到文策面前的唯一选择。
来自商界的压力也从开始的旁敲侧击,演变成了一封封义正言辞的保函,声援在押嫌犯夏老三的东家:赊旗西商张堂文!
原本一件不足挂齿的小案子,竟然成为了牵动整个南阳城的引子!
文策作为民政主官,不能不表态了。
他执着地连着约了启封好几天,终于请得启封与他一同,接见此案的当事人:张堂文。
只不过张堂文还未带到,文策与启封便又在县衙的大堂上吵了起来。
说是吵,其实文策只有被骂的份儿。
“私藏火器,作乱之相昭然若揭!寻常行商怎么可能身携这般精良的火器?那人枪法精准,身手矫捷,必定是早有图谋日夜操练!这张姓嫌犯迟迟不投案!必是心中有鬼!”启封每每说起此事,都是咬牙切齿,一脸悲愤,仿佛顺着夏老三这条线,他启封就能将整个乱党一网打尽,光宗耀祖、捍卫社稷、为幼帝分忧一样。
可文策眼中,这就是强辩。
行商天下,走南闯北,且不说时局动荡了,便是遇个山贼路霸,防身之物总还是要有的!如今山坳里的麻匪都已经鸟枪换炮了,人家赊旗巨贾带把手枪算什么大事?
要说私藏火器,靳岗教堂聚众数千,洋枪过百,还有三尊小炮,你启封堂堂大内侍卫,怎么不去管管?!
但这个话,文策只敢在心里痛陈一番,过过干瘾。面对官阶比他高许多的启封,他便是再郁闷,也只能陪个笑。
“大人这话严重了,那行商货行天下,有此物傍身也属正常,何况如今宛西、宛东几杆土匪啸聚山林,若非我南阳梅花城固若金汤,那些个贼人伺机劫掠都是寻常之事!”文策松活了一下脖颈,跟启封同坐,他连二郎腿都不敢翘,端坐久了浑身都麻木了。
“那是你地方官吏无能!才至匪患难平!”启封狠狠地啐了一口,方才的声嘶力竭让他此刻有些气短。
文策笑着应了个腔,这剿匪得问南阳总兵,与他知县无甚关系,说到摄政王面前,他文策也不用缩脖子,“大人说的是!也正因如此,那西商才误以为大人乃是贼人乔装的,这才夺路而逃,引起这么大误会,镇台衙门也是有责任的!“
启封瞪着文策这个老滑头,忍不住撇了撇嘴。
如今知府暂缺,知县文策主政地方,但这南阳镇总兵手握近万兵马,才真正是南阳城当下实打实的土大王,文策这话,分明就是想让启封拉南阳总兵也拖下水,好把地方军政两边都得罪了。
启封虽是侍卫,家中却是世袭的武职,又身在京畿,自幼没少听老人们讲,大清朝有一说一,正经八百的钦差大臣,到了地方上干涉军政事务,大多都没有好下场。
何况,启封如今奉的是摄政王的密谕,离钦差,还差得远。
启封心中不免暗暗骂道:这个老滑头!当我是傻子么!
张堂文这边刚随衙役步入县衙后堂,便嗅到了两人不和的味道。
张堂文抖了抖袖口,正要跪下,却见文策并未穿补服,一旁的启封也同样是平民装束,便迟疑了一下微微鞠了一躬,“草民张堂文,见过两位大人!”
文策因为奶兄王祥安的关系,虽是第一次见张堂文,却并不打算刁难,笑着招了招手,“今日并非正堂审案,张老板不必多礼了!”
张堂文微笑着看向启封,他显然便是那日拦车拘人的首领,听消息说好像是个京城来的大官,张堂文一时也摸不清底细,便又朝着启封笑着欠了欠身。
启封冷哼了一声,“这南阳规矩真是别致的很,刁民见了父母官,都不用行跪拜礼的么?”
文策的胡子微微上翘,笑呵呵地说道:“今日只是后堂议事,又不是开中门升堂审案,何必拘礼……”
张堂文只想着捞夏老三出去,犯不着跟这个张扬跋扈的京官打嘴仗,不待文策话说完,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朝着文策和启封拱了拱手,“大人教训的是!礼法为国之根本,不可废弃!”
文策顿时不语了,向后靠了靠,倚着太师椅偷瞄向启封。
启封狞笑了一下,站起身,打量着张堂文,“瞧你谈吐,倒不似个一般生意人,但为何要与乱党为伴呢?!”
“大人明察!”张堂文低头回道:“小人在赊旗镇虽算不上富甲一方,但也是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怎么可能会参与这等抄家灭族之事呢!在下来南阳只是为犬子求学!”
“你进城之后直入南阳公学见杨鹤汀!他是军机处标红的乱党嫌犯!你怎能脱得了干系?!你的长随还私藏火器,打伤堂堂大内侍卫!还敢狡辩!?今日送上门来,本官定要将你打得皮开肉绽!”启封的额上青筋迸出,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但是,吵架也不是嗓门大的才能赢。
张堂文缓缓直起身子,饶有深意地看向启封,脸上的神情却让启封和文策有点捉摸不透了。
张堂文算不上极聪慧之人,但执掌张家产业已近二十年,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风浪没经过,单就启封方才的一席话,便让张堂文抓到了两个关键信息,:乱党嫌犯、大内侍卫!
张堂文微微一笑,朝着启封拱了拱手,“这位大人,您方才说,杨鹤汀是什么?”
启封一愣,迟疑了一下,文策倒是反应过来了,帮着补充了一句,“他是军机处标红的乱党嫌犯!”
张堂文抿了抿嘴,笑道:“既是嫌犯,便是并未坐实了!既没坐实,又未张榜公告,吾等平民百姓怎会知道是在与乱党打交道?!”张堂文抬眼看了眼启封,“大人,若是仅凭此举便说在下是乱党,那南阳公学数千学生,还有他们的父母家眷,都是乱党?”
启封恨恨地瞪了文策一眼,文策那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着实可恶!
张堂文又朝启封拜了下去,“那日夜深,路上无甚光亮,大人拦车拿人,未明身份,小人以为是糟了劫掠,这才与长随夺路而逃的,至于伤人一事,想必乃是歪打正着了,小人的长随四儿并未用过枪,只想着鸣枪示警而已,不然那晚那么近的距离,他连开数枪却只误中一人,岂不怪哉?!”
“未明身份?纯属放屁!”启封申斥道,“那晚本官先亮了腰牌的!”
“什么腰牌?”张堂文怪问道。
启封狞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银牌,正面“御赐”两个字倒是让张堂文认准了,这便是那晚亮过得御前侍卫腰牌。
张堂文定了定神,拱手问道:“大人,这可是御前侍卫之腰牌?”
启封冷哼着点了点头,一脸的得意。
张堂文伏在地上,重重的叩首,“请恕小人愚钝,小人一介行商,敢问犯了什么罪,能惊动御前侍卫亲自拿人!”
启封皱了皱眉,怎么又绕回来了?哦!这人是在变着法儿暗指我插手民事名不正言不顺?!
“本官是奉了密谕,下来侦办乱党一事!”启封紧紧地盯着伏在地上的张堂文,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普普通通的商人,倒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了!
张堂文又重重地磕了两下头,追问道:“即是密谕!小人斗胆一猜,不是出自我朝天子之手,便是军机处诸位大人议定之事!”
“这个自然!”启封冷笑了一下,心中也是奇怪,问这个干嘛?
张堂文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看向启封,“那敢问大人!那晚大人凭密谕在本地行侦办之权,为何不亮关防,却亮侍卫腰牌?!”
往日在京畿,侍卫亮腰牌,这是出宫办差表身份的正常行径,这次忽然离开京畿来到中原,这习惯一时倒真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了!
启封倒吸了一口冷气,表情有些尴尬,眉头的肌肉呼呼直跳。
文策定神一想,却是明白了,这张堂文倒是懂的多啊!连这个都知道?
文策欠了欠身,看向启封,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您没亮关防么?”
启封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狠狠地盯着张堂文,眼中都快冒出火来了。
清朝钦差外出办差,为明身份,也为了过关免察,都会由皇帝钦赐关防小印一枚,因为无论你再高品阶,本职大印是不能随身带起走的,行走各处都凭此关防以证身份。
但这启封一来并非正牌钦差,所为也只是侦办案件,除了通关和与地方官员接头,用到关防的时候极少;二来腰牌便是他们侍卫身份的证明,在京畿很是吃得开,习惯了凡事先亮腰牌。
但若是直接下手干涉地方事务,不亮关防表明身份,且不说百姓一头雾水,地方官员轻则置之不理,重则以矫诏之罪将其下狱!
启封攥紧了拳头,怒瞪着眼前的张堂文,从牙缝中迸出话来,“你一介商贾,懂得倒不少呵!”
张堂文抬眼看了看启封那可怕的眼神,心中却是无所畏惧,面不改色地回道:“回大人!蒙祖先庇佑,历受皇恩,张家也是抬了旗的,大宅正堂上挂过龙旗!”
启封几乎已经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咬牙切齿地冷哼道:“想不到,居然,还是半个旗人!怪不得这么能说!”
能举家抬旗,必然是为朝廷立过大功的,便是日后败落了,族里也难免还有攀枝错的富贵人家,文策此时更是庆幸没有轻易缉拿张堂文了,水深莫入,为官之道真是要慎之又慎啊!
启封血气方刚,哪里会同文策那般深谙此道。他的双拳紧握,筋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两眼充斥着杀气。
但此时张堂文虽然是跪着的,方才的几番辩驳,已是让他逐渐站到理的一边,他此时抛出身家显露一下,也就是为了告诉这俩个官员,辩不过理就下黑手的这种念想,可以早些打消了!
三人各怀心事,皆不言语,后堂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了。
张堂文已在地上跪了许久了,年岁不饶人,两个膝盖都有些吃不消了。
文策悠哉地倚在太师椅上,颇有点坐山观虎斗的意思。
启封自打娘胎里出来,还从没受过这么大气呢!他十二岁袭继了世袭武职,十五岁进大内从御前行走做到乾清宫值守,一路都是坦坦荡荡。这种出宫办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虽然先前都是在京畿,这回第一次到中原,但怎能料到竟能吃这么大一个暗亏呢!
这区区一个行商,结党作乱的嫌犯,跪在跟前都不起眼的人物,竟然堵的堂堂大内侍卫话都说不出来。
在启封心里,拔刀捅死他的想法已经飘忽好久了。
但,这里毕竟不是京畿。
戏文里说,“天子脚下,岂容放肆!”搁在启封身上,离了皇城根,才真是处处都得掂量着来了。
莫说眼前这死人还是抬过旗的,也不怕他背后还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关系,单就说旁边这个坐在太师椅上装傻的南阳知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滑头。
此刻若是在这事儿上,启封再一意逞强,很难说这文策会不会真就背后参了一本。
启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纳了一阵子,定了定神,重重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文策偷瞄了一眼启封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头,小声问道:“大人,您看此事……”
“知县大人!”启封打断了文策的话,缓缓地说道:“你是地方官,你给个章程吧!”
文策迟疑了一下,慢慢缩回了身子,“大人奉密谕专程侦办此案,下官定然全力配合!这章程嘛……还是大人您来定夺吧!”
启封瞥了一眼悄悄挪动膝盖的张堂文,冷笑道:“知县大人还知道本官是专程侦办此案啊!”启封又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盯着张堂文,“伶牙俐齿,本官差点就给你绕进去了!”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稍稍挪动了一下地方之后,膝盖的酸痛有所缓解了。
张堂文抬起头,看向启封,“小人愚钝,大人的话,小人没听明白!”
启封冷笑着走上前来,“杨鹤汀,是不是乱党!本官自会查清楚!”
“谢大人明察!”张堂文不待他后面的话出口,便抢先一步俯下了身子。
启封走到张堂文的跟前,厚重的官靴就踩在张堂文的两手之间,再往前送一点,便要踢到张堂文的脑袋了。
“你倒是急的很!你以为这就没你什么事儿了?”启封狞笑着低头,看向张堂文。
文策也是提了提精神,坐直了身子,暗道:这启封又想玩什么花招?
启封昂着头,在张堂文的跟前来回踱着步,靴子有意无意地时不时在张堂文的双手上碾过,“你的长随用枪打伤了皇上身边的侍卫,你觉得,该是个什么罪名呢?!”
张堂文趁着启封收脚,赶紧把手往额头下收了收,背弓的更高了。这启封到底是有功夫的人,隔着厚底官靴都把张堂文的手指给踩得肿粗了一圈。
“大人!”张堂文暗暗揉搓着麻木的手指,低头回道:“这是误会啊!那位军爷的医钱小人全包了!再送上白银五百两做日后滋补之用……”
启封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张堂文,“五百两?!”
张堂文轻轻地喘着气,满心的忐忑,“小人见识肤浅!不懂规矩,此事确实是小人家长随犯了误会!还请大人指点!”
启封冷笑了一下,“张老板是个生意人,当知货有贵贱之分!现在受伤的可是大内侍卫,护得是大清皇上,守的是社稷江山,伤在了一个不知什么下贱出身的长随手里,五百两?”
启封猛然飞起一脚,将伏在地上的张堂文掀出去老远。
“你是想作践爷们么?!”启封依旧不依不饶,骂骂咧咧地又冲上前来,一记偏腿直直地踢在了张堂文的脸颊上,登时便破了相了。
文策也是一惊,猛然站起身来,他是万万没想到,都说到这份上了,启封居然直接耍起了官威!
张堂文被踢得眼冒金星,下槽牙都快松动了。
这一脚,踢得张堂文也有些懵了。
因为怎么算,他都是占了理的,本想着借大势胁迫一下,再当面辩驳一番,定然可以让此事有个圆满的结局,谁知道启封这个京城来的大内侍卫,输了理竟然干脆直接抖威风来了。
文策也是有些头大,今这面儿,是他牵的头,本想着谈和一下,让张堂文拿点钱财给启封个台阶下,顺便还能平息城里的非议。这可倒好,动起手来了!
文策上前拉了拉启封的袖,“大人!这样不妥吧!”
“妥!”启封冲着歪倒在地的张堂文大声地咆哮道:“想拿点钱敷衍了事?!没门!你们这些乱党死有余辜!挑我毛病是吧!好!我照章程一个一个来!本官一个一个玩死你们!”
启封伸手扯住张堂文的衣领,一把给拎起来,“就从你开枪的那个长随下手!知县大人!”
启封此刻已经有些面目狰狞了,文策一听到喊自己,忙上前应声,“大人有何事吩咐?”
“传令下去!把张家下人统统拘捕下狱!本官定要那伤人的渣滓偿命!”
文策一愣,“张家在赊旗镇…”
“那就去赊旗抓!男女老幼统统下狱!天太黑,本官分不清凶徒样貌!一一审问!”启封狞笑着看向正在他手中挣扎的张堂文,“跟我玩儿?!”
张堂文的喉咙被勒得紧紧的,他挣扎着试图挣脱启封那孔武有力的右手,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启封冷笑着将张堂文摔到一边,“杨鹤汀一群文弱书生,结党谋乱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本官就先陪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家伙玩玩!”
文策久在官场,这种欺凌之事倒是见得多了,此时是一句不敢多言,只能暗暗地替张堂文捏了把汗。
张堂文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启封面前,颤颤巍巍地说道:“大人!便是小人的长随误伤了侍卫爷!为何累及我张家满门?!”
启封盯着张堂文,狰狞着面目,逐字逐句地念叨道:“天太黑!本官看不清行凶者的样貌!本官只知道是你张家的人!所以本官要一一查问!挨个用刑!”
启封扭脸看向文策,“知县大人,此去赊旗甚远!你还不动身?!”
文策愣了一下,正要说话,这边张堂文脑袋嗡的一声响,连忙爬上前来一把拽住启封的官靴,嘴里含糊不清地喊道:“大人!大人无需兴师动众!小人有办法让罪奴投案!”
启封摆了摆腿,甩开张堂文的双手,一脸得意地笑了笑,“起开!你以为,撇开乱党,本官就治不了你了?!”
张堂文咽下一口血水,低伏的脸上已经满面冰霜。
这启封如此作为,早已将密谕中的任务抛之脑后了,看样子,他现在只想借故惩治张堂文了。
四儿开枪打伤大内侍卫,这是绕不过去的现实,张堂文本想着花钱消灾,便是花上千两白银,也算是送佛西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看眼下这局势,启封要的已经不是银子了,他要的,只是在南阳这地界找回自己的面子!
不巧的很,便是弄死了夏老三和四儿两个下人,他堂堂大内侍卫面子上也是难堪的,所以眼前这位身涉其中的张家大老爷,便成了启封无论如何都要作践的目标!
想明白了这一层,张堂文伏在地上,眉头紧皱,双目合起,年轻时的热血早已被涵养和城府按捺在了心底,此刻却似乎又在他的胸中复燃了,他的双手紧紧地扣住青砖缝,十指都扣得有些发白了。
“大人!”张堂文的左脸颊已经高高的肿了起来,说话略有些漏风,“此事因小人的长随而起,与张家老幼无关!小人这就修书一封,命那长随速速投案!”
启封冷笑着看了一眼张堂文,“哦?大义灭亲啊!张老板,这是要干嘛?”
“不敢!开枪伤人的乃是张家下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牵连全族!小人……”
“这样就想撇清关系?你家下人行凶!敢说不是你指使的?”启封打断了张堂文的话,冷眼看向文策。
文策下意识的抿了抿嘴。启封这样说,虽然有些牵强,却不违刑律,虽然启封此举已经偏离了他此行的任务,但毕竟文策只不过是区区七品官,即便启封直接擅权搞张堂文,文策打心眼里也不愿过问的。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气息将青砖上的浮尘吹了老高。
看样子,启封是定要将我张堂文拘捕下狱啊!无论是以结党作乱的名义,还是纵仆行凶的罪名!
嫌犯与腰牌,都不过是办案程序上的问题,便是在此处开脱了,四儿开枪伤人毕竟是事实,难道真的要将四儿送官么?
送了官,启封就能饶了我张堂文么?
不!四儿,只是启封动我张堂文的借口,他要的,只有我!
张堂文直起身,也不顾嘴角淌下的血渍,朝着启封和文策拱了拱手,“大人!容小人修书一封,三日内定然给您一个满意的交待!”
一个下人要来何用?启封要的,真就是张堂文一个人!
但,既然抓住张堂文纵仆行凶这一条,行凶之人不到案,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启封瞥了一眼文策,“知县大人!”
文策忙不迭地起身应了一下,“大人请吩咐!”
“虽然伤的是本官的人,但说到底,这是你南阳县的地界,你来拿主意吧!”启封低头,捏了捏自己的右手,一脸的惬意。
文策撇了撇嘴,两缕小胡子抽动了两下,心中暗暗有些不乐意了。你启封把罪状什么的定完了,却要我来签字画押,日后要出了篓子,还能甩我身上!看着年岁不大,心思还挺阴损!
文策心中骂归骂,面儿上却只能照做,他站直了身子,朝着启封微微颔首,“那就先将这主使之人下狱,让他修书唤行凶者投案!大人您看……”
“就这么着吧!”启封摆了摆手,一脸冷笑的甩手而去了。
文策尴尬地瞅了瞅张堂文,也是一脸的无奈。
这样搞,外面会是个什么情形呢?本来想着解套的,没想到更是乱成麻了!
文策带人将张堂文押入水牢,夏老三就关在隔壁牢笼。
原本躺在柴床上百无聊赖的夏老三顿时傻了眼了,扒在牢门边上连声询问,反倒被衙役一通训斥,手上又挨了一棍子。
张堂文被扔入水牢,牢内的臭水直没小腿。他脚上穿的靴子顿时灌满了水,像被注了铅似得提不动。偌大个牢房内除了一张略高过水面的柴床外,再无他物,对于第一次入监的张堂文来说,这一切实在是太让人束手无策了!
文策从师爷手中接过笔墨和一张信函,递与张堂文,轻声说道:“张老板,本官无能为力啊!此事涉及乱党谋逆,启封大人有专断之权,本官实在是……”
文策的眼珠打了个旋儿,话锋一转,“前头大人要拿那杨鹤汀与罗飞声,若不是本官通知省学政勉强拦下,杨、罗二人恐怕早就下狱了,张老板您也不至于……”
“知县大人!”张堂文站在水牢中朝着文策拱了拱手,“小人心里都明白!多谢大人袒护了!”
文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回顾左右说道:“给张老板的床上加点杆子,那么硬怎么睡啊!”
左右衙役应声出去了,文策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张堂文,“张老板慢慢修书吧,可得想清楚了写!”
张堂文顿了一下,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大人费心了!小人这就修书,还请大人到时候将信交予衙门外小人的长随,他自会带去赊旗镇!”
文策微微颔首,回头看了一眼师爷,便扬长而去了。
那师爷会意,也不看着张堂文如何修书,自顾自地去了门口值守的板凳上坐着去了。
张堂文淌着水,吃力地走到柴床跟前,摊开纸,用肿胀的右手提笔沾墨,略微思量了一下,便埋头奋笔疾书起来。
夏老三并不识字,也不知道张堂文修书做什么,只能趴在牢笼边上,瞅着张堂文抖着手,一连写了好几页纸,最后一张纸上竟然正反两面都用上了。
张堂文停了笔,深提了一口气,牢内的臭气呛得他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血渍喷溅到了纸上,他连忙去擦,却拖出了老长的痕迹。
也罢!张堂文放下纸,提笔在信封上写下来了“张家正房张柳氏亲启”几个字。
张堂文将写好的信函塞入信封,又端详了片刻,提笔又在信封抬头的地方补上了个“速”字,这才放下笔。
文策的师爷拿上信封出了水牢,夏老三犹犹豫豫地问道:“大老爷,恁咋也让关进来了!俺啥也木说啊!”
张堂文苦笑着看了看夏老三,在水牢里关的久了,夏老三的脸上都有些浮肿了,原本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也变得晦暗的许多。
“老三!”张堂文坐上柴床,费力地将靴子脱下,倒尽了臭水,“你说,我算不算好人?!”
“老爷肯定是好人!”夏老三咧嘴一笑,牙依旧是那么白。
张堂文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既然是好人,那就该有好报才对!”
张堂文四下看了看,将靴子整齐地摆在床尾,然后直挺挺地躺在了柴床了。
破木板上垫了薄薄的一层秸秆,硌的张堂文背上一阵生疼,但是好歹能松活一下四肢了,手指和双膝的疼痛撩拨着他的神经,水牢的阴冷让他患有风湿病的踝关节一阵阵的阴凉。
“老爷!恁把袜子脱了,不然脚都泡坏了!”夏老三在隔壁嚷嚷着,爬上柴床,还生怕张堂文不信似得,把自己的脚抬起来让他看。
泡得发白的脚底板上,几处快要露肉的创面明显已经发炎流脓了,以张堂文看来,若不尽快医治,夏老三的双脚怕是保不住了。
张堂文闭上了眼睛,躺在柴床上陷入了沉思。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第五章 张家大夫人
守在衙门门口的,正是四儿。
但是文策的师爷并不识的,启封要的是张堂文,所谓的行凶人,他并不关心。
四儿在衙门外等了老长时间了,忽然见就送了封信出来,虽然笔迹有些潦草,但还依稀能认得出来,应当是张堂文手写的。
四儿看了一眼信封,还有那个明显是后补上的“速”字,让他意识到这事儿必然非同小可。他来不及多问什么,撒开脚丫子便奔向运载行,随便寻了一匹快马,便往赊旗镇赶。
张堂文去南阳寻访名师,按理说,最多四五天的功夫,这一去,半个月都没信儿捎回来,张家大太太张柳氏多少有些心神不宁了。
不过,她是张家正房大太太,谁都能慌,她不行,天塌下来也得面不改色,这才能镇得住场面,张家上下百十号人的日子还得稳稳的过。
但是见到四儿孤身一人风尘仆仆地冲进后院,张柳氏的心里还是猛揪了一下,脚下一个拌蒜,歪倒在椅子上。
四儿递上书信,那熟悉的的笔迹和潦草的行文,让张柳氏更是不安。
她一边飞快的拆开信过目,一边让四儿尽量简洁的把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一一说来听。
等张秦氏和小张氏闻风过来正堂,张柳氏已经听得七七八八了。
张柳氏抿着樱桃小嘴,唇边的法令纹显得愈发清晰,严肃的神情震得小张氏一句话都不敢说。
张秦氏自持两个儿子在手,往日随意惯的人,此时也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蹭到张柳氏座旁,低声询问道:“老爷,是出什么事儿了么?”
张柳氏慢慢折起手上的书信,递与张秦氏,眼神却死死地盯着气喘如牛的四儿,四儿从未见过大太太如此凌厉的眼神,头不自觉地垂到了胸口处。
张柳氏站起身子,尽量控制着步伐,一来小脚本就走不快,二来也不想引起众人的惶恐,她缓缓走到四儿的身边,冷冷地说道:“备轿,去会馆!”
四儿忙不迭地点头,仰头看了看日头,已是快近黄昏了。
往常来说,天色暗下来,大家闺秀和太太们都是二门不迈的,但如此非常时期,四儿也不敢多言语,张柳氏说什么就应什么。
张柳氏坐上轿子,便命四儿前头先走,招呼在赊旗的,有头脸的西商,会馆叙话。
这边张秦氏虽是拿了书信,但她是出自商贾之家,目不识丁,摊开了信纸却跟看天书似的。好歹小张氏随着她的秀才爹多学了几个字,两个人凑在一起连猜带蒙才看明白信上说了什么。
张秦氏一急,慌慌张张地奔到前头,吆喝着门子去寻两个儿子回来说话。
那门子却弓着身子回道:“二奶奶甭急,大奶奶已经吩咐人去叫了.”
张秦氏一愣,心里顿时冷静了下来,旁边小张氏还要多言,张秦氏伸手拦了下,神情却是松缓了许多。
“姐姐既然有安排,你我就甭添乱了!”张秦氏垂目静思了片刻,拉着小张氏往后院走去,“老爷有事,你我更不要慌,别给大奶奶添乱!”
小张氏到底入府时候短,有点摸不清头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赊旗西商的头面人物,“玉隆杰”的东家党苍童,刚数落完不成器的儿子党松涛,正坐上桌准备用晚膳,听得前面门房传来的消息,说是张家大太太派人递话儿,请他到会馆叙话。
党苍童顿时便撂了筷子,破口申饬道:“胡闹!牝鸡司晨这是!会馆是老爷们喝茶打牌的地儿!什么时候轮到妇人攒局子了!”
跟党苍童一个反应的,还有“蔚盛长”的大掌柜胡东海。
只不过他可不敢跟党苍童似得张嘴就来,因为张家二老爷张堂昌,就跟他同坐一桌。
胡东海愣了愣神儿,扭脸看了看张堂昌,抿嘴一笑,“张老板,多大点事儿啊!有话您直说嘛,何必请嫂夫人出面请人啊!咱西商的规矩,好像不是这么走的吧?”
张堂昌听出了胡东海话里的讥讽,但毕竟自己也是张家人,这个怂他是不能认的,“我家嫂嫂都出面了!定是我那哥哥出了什么急事!胡老板要是忙,兄弟我就先走一步了,抛开我们亲兄弟不说,咱西商同气连枝,天塌下来一起扛,没怂人!”
胡东海抿嘴一笑,也不言语了,随着张堂昌一同放了筷子,便往会馆来。
两人坐着马车到了会馆门口,下了车刚好碰见党苍童也刚到,便侧了身在道边迎候了一下。
借着馆门口的气死风灯,胡东海偷瞄了一下党苍童的面色,却似开了染坊一样,一块青一块紫的,心中指不定窝了多大火气呢!
张堂昌自然也瞅见了。
张柳氏忽然整这么一出,却没人先来知会自己这个张家老二爷,张堂昌其实心里是有芥蒂的,但这种众人齐聚的场面,无论怎么说,他这个张家老二爷也不能丢了份。
张堂昌跟党苍童打了个照面,便急匆匆地奔进会馆,来寻张柳氏。
偌大的山陕会馆里灯火通明,二道门边上,张堂文的长随四儿垂手恭候着,一见张堂昌进来,忙深躬下去行礼。
张堂昌四下瞧了瞧,稍稍停了脚步,正想问问四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但四儿却像没认出他是张家二老爷似得,丝毫没有抬头的意思,大有你不进我不起身的劲头。
张堂昌不由皱了皱眉,心中暗骂了几句,跺了跺脚进了院。
大拜殿的门口,张家大太太张柳氏带着个贴身丫鬟,在门外垂手而立,凡来人,便蹲个万福,以示恭敬。
但在张堂昌的眼里,就跟抽自己脸是一个意思。
张家好歹是豪门大户,这大晚上的,正房大太太站在会馆里头给外人行礼,说出去岂不是辱没了祖宗?!
张堂昌板着脸,缓缓走到张柳氏跟前,避着旁人的眼神侧脸小声问道:“到底是多大的事儿,嫂嫂今日要弄这一出?”
张柳氏并不与他对视,只是浅浅地弯了弯身子,“叔叔先到里头稍坐,稍后人齐了,奴家自然会讲的!”
张堂昌吃了个软钉子,顿时火冒三丈,但堂上此时已经坐了近半的人,这会儿掰扯起来,笑话就闹大了。
张堂昌冷哼了一下,走入堂上。
已在里面就坐的西商们一见张堂昌那脸色,便知这张家二老爷也是蒙在鼓里呢,也就不再多问,静待张柳氏公开谜底了。
党苍童在几个西商的簇拥下缓缓走入院内,冷冷地瞥了张柳氏一眼,见张柳氏并未入殿,只是在殿门外立着,不由冷哼了一声,暗道:算你老张家还有点规矩!
妇人不得入会馆正堂这规矩,自打张柳氏入了门,便没少听张堂文念叨。
若大个会馆里亭台楼阁林立,张柳氏一直深受张堂文宠幸,牌楼前面听过戏,东厢房里亲过嘴,关帝像前还上过香里,独独这正堂大拜殿,张柳氏是寸步未进过。
也不知道是从哪位先人那立得规矩,大拜殿,妇人不得入内。张柳氏年轻时矫情的很,试探着想要跨一步,都被张堂文唬得直掉眼泪。
张柳氏此时立在门口,看着那熟悉的高门槛,满脑子还是张堂文年轻时的那一脸宠溺,一想到此刻那冤家被扔到了大牢里,吃苦受刑,张柳氏便一阵阵揪心。
党苍童落了座,堂上顿时便没了窃窃私语声,都齐刷刷地看向堂外的张家大夫人张柳氏。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丝丝凉风穿堂而过,张柳氏宽大的衣襟随风摇曳,虽是已经四十的人了,张柳氏的风姿依旧不减当年,堂上一双双瞩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难免有一两个心存杂念的,至少,在张堂昌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张柳氏扯了一下裙摆,款款走到大殿正门口,先施了一礼,又清了清嗓,缓缓说道:“贱妾张柳氏斗胆,今儿借着我家掌柜的名儿招呼各位西商的老少爷们到会馆叙话,实在是不恭得很!先赔个不是了!”
说道这儿,张柳氏又给众人蹲了个万福,党苍童是座上字辈最老的,不能不起身表个态,便轻咳了一下,站起身来,“张家夫人不必拘礼,今儿这一出,必然是你张家出了大乱子的,但讲无妨,无论是出钱还是出力,只要是在这大拜殿上上过香的主儿,都不会打磕儿(土话,推诿、推脱的意思)!”
张柳氏抿了抿嘴,“党老爷子既然这么说了,贱妾也就安心了!”她转脸看向大门处,高声喊道:“四儿!说事儿!”
大门口守着的四儿连忙狂奔过来,到了殿门口也不二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先给殿上坐得众人磕了一圈头,看得张堂昌牙直痒痒,暗骂道:这龟孙子!平日见了我二老爷都没这么大礼数,今倒是成了捣头蒜了?!
四儿行了礼,把张堂文此去南阳沿途发生的事绘声绘色的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从遇到夏老三一直讲到在衙门门口接着信,直说的堂上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大拜殿里本来也没多大地方,挑高却有四五丈,细小的声音汇聚在店里久散不去,倒成了连绵不绝的嗡嗡声。
党苍童本来在细细的品着四儿说的情况,但耳边这蚊子声实在是让他有点心烦意乱,不由捂了嘴重重的咳嗽了两声,堂上这才稍稍静下来一些。
党苍童站起身,炯炯有神的双眼中有些浑浊,他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四儿,扭脸看向张柳氏,“张老板平日里与我们都是兄弟相称,老哥哥也就不叫什么大夫人了,就叫弟妹吧!”
张柳氏笑了笑,微微颔首,“老哥哥既然说了,那便使得!”
“行!弟妹啊!事儿在座的老少爷们都听得了,老哥哥出来问一下,堂文兄弟那封信里,都讲了些什么?”
张柳氏抬眼环视了堂上坐了一圈的西商头面人物们,先款款地行了礼,“我家老爷别的也没说什么,只是写信回来报个平安,顺便让奴家跟各位大老板,掌柜们说一下,这朝廷怕是要‘割韭菜’了!诸位都得留点神儿!”
这张柳氏话音一落,堂上顿时又喧闹了起来,几个老字辈的激动地讨论着什么,年轻点的却是摸不着头脑,又不敢问,四下对着眼神面面相觑。
党苍童舔了舔嘴唇,默不作声地看着张柳氏,眉头却早已不知不觉地皱在了一起。
‘割韭菜’,对商圈里沉浮了一辈子的党苍童来说,太熟悉不过了。
割韭菜,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
自打孩提时候,这嘴边的调调就萦绕在党苍童的耳边了。商贾之家,最怕的,不是世道,也不是同行,怕的,便是这一轮又一轮的割韭菜,便是这当权者自上而下的罚没与抄底。
这大清朝,也不知道是从哪位爷开始的事,巨商大贾总会在一段时间的辉煌之后,莫名其妙地一落千丈。
有人说是时运不济,有人说是马失前蹄,但在西商圈里,恐怕更多的猜测,便是:“朝廷又缺钱了!”
相比与强征和重赋,‘割韭菜’,更像是一场莫须有的抄家,经营数代的商贾一夜之间因这样那样的缘由,或投机取巧触犯了律例,或专横垄断动摇了国本,总之就是一些堂而皇之的罪名,让那些万贯家财顷刻之间如数充公,那家产,往往都直接进了朝廷的府库或者地方大员的私囊。
这是西商们讳忌莫深的常规。
亦是极重的提醒。
因为西商群体纵横商界上百年,这类事,并不少见。
党苍童沉思了片刻,身后闹哄哄的声音此刻已是充耳不闻了,他盯着张柳氏,并不言语,只是打量着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想从她的眼神中看破些什么。
在彼时,这是极不体面的举止。
直到张柳氏低头别过脸去,党苍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了一下,眼神撇到一边,“张老板处境虽然凶险,但这话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回头瞄了一眼仍在议论纷纷的人们,知道自己不抬高点声调,是镇不住场子了,“如今虽然时局动荡,但还远未到动摇我大清根基的程度!如今国力羸弱,正是需要我们这些行商去重振商道的时候,此时‘割韭菜’,岂不是要致朝廷于万劫不复之地?张老板会不会是多心了?”
张堂昌本在人群中静观,听闻‘割韭菜’之说,心头也是震惊不已。
毕竟他也是张家人,若是‘割韭菜’割到张家大老板身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这张家二老板的名头岂不是也不保?
更何况以他对他这个哥哥认知来说,这事八成是真的!
张堂昌站起身来,换换来到张柳氏身边,低声问道:“嫂嫂当知,大哥虽然糟了牢狱之灾,但花些银子想必也是无碍的,但这,‘割韭菜’可不能乱讲啊!”
张柳氏抬头,看向张堂昌,“叔叔这话说的是,但堂文愿缴千两白银,尚且不得脱身。如今还被扣上了革命党的罪名,被押入了水牢,眼看不保了!”
党苍童的眼皮嚯嚯地跳动了几下。
革命党!这可是造反作乱的杀头大罪,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张堂文虽是精明,却也不是敢如此投机的主儿。
张堂昌听了这话更是皱了眉头,革命党?这下看来,不只是头衔家业不保了,是连卿卿性命都要葬送了啊!
堂上坐的,大多都与张家有生意往来,若这张堂昌被坐实了革命党的身份,一个朋党的罪名,恐怕能轻松脱身的便没几个了。顿时炸开锅了一般,唏嘘中夹杂着咒骂,声调也是完全放开了。
前门口的门子不知道里面的老爷们到底在喧闹些什么,一个个的扒在门沿边上偷瞄着。却只能瞧见一个夫人站在大拜殿门前,身子却是一动不动。
党苍童听着耳边的喧闹,愈发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却又不便发作,气鼓鼓地猛然转过身去,怒瞪向众人。
关注着门口动静的人们,对上了党苍童那凌冽的眼神,都默默地闭了口,但仍有交头接耳的人依旧旁若无人般地继续鼓噪,堂上的声响始终弹压不下来。
党苍童皱着眉头,强按着怒气,双手攥的骨节作响。
张堂昌也是巴不得堂上赶紧静下来,让党苍童像个对策,可面对如此局面也是没了主意,因为党苍童虽然德高望重,但公选的西商领袖毕竟已经空置好多年了,也不是所有的在座之人都买党苍童的帐。
若是由党苍童硬来弹压,只怕适得其反。
这一点,党苍童也清楚,而且他心中更明白另一点,在座的几个老字辈都参与过之前那次公投唱票,也清楚为什么上次公投会流局。
因为上一次,张堂文与党苍童,是平票。
按这里的规矩,两年重选。
而,今年,便是重选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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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苍童干瘪的脸颊不经意地抽动了两下,堂上的人们,不过是人人自危而已,而对于他来说,却是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张堂文这个时候出事,作为竞选的对头,党苍童该如何自处?
党苍童调整了一下呼吸,看着吵吵闹闹的人群,缓缓地走向堂上供奉的牌位。
当他的手,拈起三支高香的时候,喧闹声渐渐停止了,人们不约而同地转身朝向神位的方向。
党苍童两手奉好香,有眼力劲儿的人早用火柴燃了一方黄纸,来给香点上。他双手举香过头,恭敬地行了三次礼,郑重其事地将香插在铜炉中,这才转过身来,“张老板在赊旗,一向口碑甚佳!张家在赊旗,也算的上是高门大户,相比大多数西商同仁,更算的是这赊旗的开埠老人了!”
党苍童站在堂上,坚毅地眼神似乎迫使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道,让他直直地盯住门外站着的张柳氏,“若说张老板欺行霸市,党某人,是绝对不信的!作奸犯科,张老板更没那必要!”说到这,他稍稍顿了一下,环视着堂上的众人,“结党作乱!做革命党!”党苍童的嘴角明显跳动了两下,语调压低了许多,却依然在这堂上回声不断,“真是欲加之罪!无稽之谈!荒谬之极!”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党苍童,张柳氏在门外遥遥地冲着党苍童蹲了个万福,朗声说道:“我家老爷让奴家传的话,奴家已经带到了,怎么处置该是各位爷们商量的事了。奴家这就回去备马整鞍,连夜去南阳城为老爷求情…”
“弟妹!”党苍童打断了张柳氏的话音,“你毕竟是妇道人家,又是高门大户知书达理的大家夫人,这……”
“老哥哥!”张柳氏爷打断了党苍童的话,脸上愈发显得坚毅,“这是关乎我家老爷性命,张家一族荣辱的大事,非但奴家会去,奴家的姐妹们也会去,张家各口走的开的掌柜们和长随们也都会去!”
张柳氏的杏眼瞥向了张堂昌那边,“叔叔,您说是么?!”
张堂昌一愣神,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不由吞了口唾沫,梗着脖子回应道:“嫂嫂说的是,这是关乎我张家一门的天大之事!无论各位老板们怎么商议,我和嫂嫂今晚肯定一起前往南阳救我哥!”
张柳氏微微一笑,朝着众人施了一礼,便带着四儿转身离去了。
张堂昌虽然平日里嘻嘻哈哈习惯了,但如今张堂文这事可真是要了老命的要紧事,自然也不敢怠慢,与堂上众人客套了几句,便赶回自己的宅子做准备了。
张柳氏一回到张家老宅,便安排四儿备好车马,自去后院收拾金银细软,挑拣两个当年陪嫁的桃木小箱,一箱放银票,一箱放了些随手的金银玉器,让左右两个丫头抱了,便要走。
张秦氏和小张氏听得动静,便过来询问,一听这情况吵闹着也要去。
张柳氏心中烦躁,却不便在这时候发作,按着性子好言劝道:“两位妹妹还是留在家里的好,一来老宅不能无主,遇上个丁点事都找不到一个说话主事的人了!二来,两个哥儿都还小,不能没人照看着!”
张秦氏打心底倒是真不想去,两个儿子才是她此刻的心头肉,但态度总还是要表的,“福儿、寿儿自然是要照料的,但我这心啊,是真的放不下老爷!虽说姐姐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但这到底是跟衙门打交道……”
张秦氏瞟了一眼小张氏,“要不,妹妹先帮我照看一下,我同姐姐去救老爷!”
小张氏哪里猜得到张秦氏的心思,应声回道:“妹妹才疏学浅,怎么能招呼好两个哥儿呢!还是我同大夫人去南阳吧!”
张秦氏见好就收,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小张氏笑着回屋收拾衣物去了,满心想的都是:这等在老爷面前露脸的事,怎能让你抢了去,不就是两个儿子嘛?等老爷回来了,我给他生一堆!
张柳氏何等精灵剔透,此时却是看破不说破,一来不想再打嘴官司拖了行程,二来站在她二人的角度上,这又是最好的结局,只是小张氏一向娇柔做作,此去南阳救老爷,还真指不定会不会拖累了事儿。
等小张氏拖拖拉拉使唤两个丫鬟带了小两箱的衣物出来,张柳氏早就在马车上等了许久。
小张氏见张柳氏面色不善,也不敢言语了,一边让丫鬟把衣物放后车上,一边蹑手蹑脚地上了马车,悄无声地坐在了张柳氏的对面。
张堂昌却是从家中寻了一匹快马,只带了一个小厮,在老宅门外候着了。
待张柳氏的马车出来,张堂昌便自觉地御马前行,走在前面带路。
四儿与车头坐在后车上,遥遥地望向马背上的张堂昌,连褡裢都没带一个,想必压根就没打算备上银子吧!他又想了想方才的事,带了两箱金银细软的张柳氏和带了两箱衣物的小张氏,不由暗暗感叹道:这生死关头,还是正牌婆娘知道轻重。
天黑路远,又是妇人家的车驾,张堂昌也不敢走的快,一路晃悠着走在前面,几次差点睡过去,都给颠醒了,好在出门的时候家里小妾给装了一葫芦醒神酒,虽然不比赊店老酒浓郁,倒是多了一点薄荷味,清神醒脑勉强支撑。
一行人就这么摸着黑,沿着大路慢慢向南阳城行进着。那白河上的漫水桥还没修好,走得还是张堂文去南阳时的老路。
一直到天完全大亮了,张堂昌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马背上勾着脑袋睡着了,还好他的长随骑着另一匹马走在前面,见他睡着了便将缰绳牵了去,一路不停地赶路。
张堂昌揉了揉迷糊眼,回头瞅了瞅身后的两辆马车。
载着内眷的马车自然不消说,车头一点不敢怠慢,走的又缓又稳,想必两个夫人也都睡了一路。
四儿坐在后车上早已歪着睡死过去了,车头也迷迷糊糊的,两车差距越拉越大。
张堂昌冷笑了一下,一拽马头调转回去,便要去后车找晦气。
不想经过前车的时候,张柳氏挑帘探头出来,问道:“许久没出过门了,叔叔,这是到了哪里?”
张堂昌见张柳氏竟然是一路没睡,心中也是一惊,忙探头四下看了看,“这已经过了独山了,要不了半个时辰就到南阳北寨门了吧!”
张柳氏点了点头,熬得通红的双眼满是焦虑,她看了看已经有些陌生了的环境,又看了看轿厢内睡沉的小张氏,只能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过了独山进了北寨门,张堂昌引着车队直奔南阳的山陕会馆,拉了单,挑了两间上房给两个嫂嫂,自己专门挑了离的稍微远一些的房间,刚把身子放平了撂床上,那边张柳氏的丫鬟就过来叫了。
张堂昌迷迷糊糊也算熬了一宿,这会儿正是迷瞪着呢,一脸不乐意地提拉上靴子,来到张柳氏门外,轻咳了一声,“嫂嫂有何吩咐?”
张柳氏在内间,也不出堂屋,小声说道:“既是来了南阳城,奴家就不便再四下走动了,还请叔叔出面在西商圈里打听一下消息,老爷不是莽撞之人,在南阳城呆了半个月,必然有接应之人!”
张堂昌骑了一晚上马,两条大腿内侧磨的生疼,正准备叫个娇客给揉捏揉捏,又摊上张柳氏这么个安排,不免心中气郁,正要答话,里间转出来一个丫鬟,手上拿了两张银票。
“叔叔外出打听消息,免不了人情世故,老爷这事儿来的急,奴家这里只有些体己钱,叔叔先应酬着,回头我跟娘家去信再接济点!”
张堂昌斜了一眼丫鬟手中那银票,确是盖着“蔚盛长”红印子的,那必定不会低于百两,心中的厌烦顿时消散了许多。
“嫂嫂这是哪里话!哥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能让嫂嫂出钱!”张堂昌抿了抿嘴,却不敢轻易去接那银票。
“叔叔莫见怪!毕竟叔叔是分宅了的,老爷的事怎能好让叔叔破费!您先接了去应酬,等老爷回来了也能领你嫂嫂一个心诚不是!”
张柳氏话音一转,倒是给了张堂昌一个极好的台阶,他也就顺坡下驴将那两张银票接了,“嫂嫂既然这么说,我便先接了,救得哥哥出来,再还与嫂嫂!”
张堂昌拿了银票,便出了会馆,遍访当地商贾去了。
张柳氏坐在内室,去了外衣,只穿了小衫,丫鬟在旁边轻摇着团扇,熬了一宿未合眼,她此时看什么都是晕的。自从年轻时小产留下了病根,她就一直是气血两亏的状态,这一夜的奔波更是让她的身子骨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浑身的燥热。
张柳氏慢慢躺在床上,天旋地转一般的感觉,满脑子都是张堂文被囚在水牢里的样子,那信上的笔迹明显有些发颤,还似乎抿了上血迹,也不知他是遭了多大的罪,受了多大的刑。
张柳氏出身官宦家庭,这衙门里头的黑,也是打小就耳濡目染的,张堂文虽然正值壮年,但毕竟没遭过刑狱之苦,也不知现在怎样了,还受得不住么,这个冤家……
张柳氏迷迷糊糊地不知昏睡了多久,忽然就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
张柳氏又重新绷紧了神经,起身来披上褂子,指挥着丫鬟让去看看什么情况。
楼下旋梯处,小张氏正叉腰破口大骂,而在她面前垂手而立的,却是四儿。
原来小张氏在路上睡了一宿,在房里休息了片刻便耐不住寂寞,唤了丫头要出门转转。这四儿也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规劝了几句,将她拦在了楼梯拐角。
这小张氏平日在张家算是最小的主子,难得有机会来县城一趟,雅兴却全给四儿给扫了,索性借着信上说的事,将张堂文入狱一股脑全推四儿身上,仗着太太的身份申饬了起来。
小张氏本就家教欠奉,嗓门又大,一时间嚷嚷的整个会馆人都探头看热闹了。
张柳氏穿好衣,隔着门缝见了这一幕,火气再也憋不住了。眼瞅着四下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赶忙让一个丫鬟过去悄声唤小张氏过来。
那丫鬟过去刚没说话,小张氏却是由着性子掉了脸子,“今是造了反么!什么下人都敢呼喝夫人了?!”
小张氏的嘴眼瞅着就是停不住了,只听得楼梯上一声申斥,“妹妹稍歇,进房说话!”
张柳氏声音虽然不大,却中气十足,小张氏一愣,才分辨清楚跟前这丫鬟居然是张柳氏身边的,顿时气焰没了一半,回头瞪了四儿一眼,缓缓走上楼来。
四儿这才抬起头来,望向张柳氏,张柳氏冲着他向外使了个眼色,四儿心中会意,扭头跐溜一下便跑了个没影儿。
张柳氏引着小张氏进了屋,小张氏低头盘剥着镯子,在张柳氏的注视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脸上渐渐发烫起来。
张柳氏并不急着发作,内眷事务,她自有方法。
一旁的丫鬟知道张柳氏的习惯,在一旁烧了壶水,冲了一盏清茶端过来放在张柳氏面前。
小张氏不是第一次被责怪,她深知张柳氏虽然平日性子温和,发作起来却不比张堂文差许多,此刻张柳氏默不作声,才真真是可怕的。
连带着小张氏身边的丫鬟都不自觉地有些发怵,大眼瞪小眼干等着。
“妹妹!”张柳氏捧起茶,轻轻地将浮叶吹到一边,“咱们来,是为了给老爷求情,不是来赶集的,这你知道么?”
“恩…”小张氏轻轻地哼了一声。
“当着这么多人面发作下人,不是一个妇道人家该干的事!”张柳氏吸了一口茶,还有些烫,“这你知道么?”
连着两个“知道么?”,听着话音儿不重,实则却是明里的申斥了,听得小张氏额上的汗都快冒出来了,心情压抑到了极致,“姐姐说的对,妹妹知错了!”
张柳氏抬眼看着小张氏,“老爷是体面人,咱们也得成全他不是!你今日发作下人,若在旁处,也就算了,这里是哪?县城的会馆!老爷也是落脚在这儿的!”
张柳氏轻轻放下茶盏,缓缓站起身子,“你是主子,四儿是下人,你如何处置他都没错,但你是大家夫人,不是市井小民,站堂上叉腰咒骂,是一个夫人该做的么?!”
小张氏皱了皱眉,心头又是怕,又是气,还略有些不服。
张柳氏见她不答话,只是使劲瞪着自己脚下的地板,想必心中是有了怨气,便不欲再多说什么了,“妹妹,别怪姐姐多嘴,若是老爷在,只怕妹妹又要跪祠堂了!”
小张氏前头已经跪过祠堂了,那滋味,可万万不想再受一次,便是她心里一万个不乐意,眼下也不得不服软,轻声回道:“妹妹知错了,姐姐就别告诉老爷了!”
张柳氏轻轻地摇了摇头,“妹妹在房中好生歇息吧!老爷此时遭的官司,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解决的,后面还不知会耽搁几日,今日你就在房中休养吧!”
小张氏输了理,此时也是无法与正房大太太辩驳什么的,只能乖乖地回了自己屋,寻丫鬟翻个角,折个纸打发时间。
张柳氏处理了小张氏,两鬓的太阳穴处愈发肿胀的难受,正要让丫鬟给按按头,楼下门子上来敲门说道:“有位姓杨的先生过来了,想请夫人下楼叙话。”
姓杨的先生?张柳氏心中揣摩了一番,难道是老爷说的那个杨鹤汀?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第六章 民不与官斗
张柳氏整了一下易容,带着两个丫鬟走下楼来。
楼下等着的,果然是杨鹤汀。
杨鹤汀自报了家门,张柳氏见真的是张堂文来南阳寻的先生,心中暗暗欣喜,因为张堂文信中虽然没有明说,但张柳氏亦能感觉到,这个杨先生,才是张堂文入狱的引子。
两人在大堂寻了个僻静处坐了,张柳氏让两个丫鬟远远地再一旁伺候着,便急切地询问道此事的内情。
杨鹤汀将其所知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自己同盟会的身份,又将这些日子通过其他途径了解到的内情告知张柳氏,听得张柳氏愈发忧心。
“夫人,张老爷此事,皆是因我而起,鹤汀定然会使劲浑身解数,动员整个南阳学界为张老爷喊冤!”
张柳氏心中默默地盘算了起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张堂文信中会说此时已非罪状的问题了,那启封原来还背负了半个钦差的身份,这早已超越了张柳氏之前的认知了,该如何处理她顿时也没了主意。
“先头,我已通过各方关系,与这个启封联系,但无论钱财许到多少,他却始终不吐口!”杨鹤汀看了看张柳氏,“以杨某看来,启封对张老爷,已经动了私怨了!”
张柳氏心头咯噔了一下,为官者,若以公论,尚且可以压人一头,若是动了私念,想要翻身,那可真是难上加难了。
“杨先生,我家老爷此时身在大牢多日,不知生死,可有法子让我等家眷探视一番?”
杨鹤汀摇了摇头,“我甚至动用了河南学政的关系,都未能入狱探视,反倒惹得被人盯了好多天!夫人此时贸然前往,只怕...”
张柳氏皱了皱眉,默然不语。
杨鹤汀想了一下,轻声说道:“为今之计,若要救张老爷,恐怕只能将此事闹大,以势压人了!”
张柳氏的眉梢悄无声的一挑,以势压人,若是旁人,恐怕并不会理解的这般快,但是张柳氏毕竟出身官宦之家,怎能不懂这是民告官的唯一途径。
何况,她父亲当年,也就是栽在了政敌掀起的民怨这一手上。
张柳氏看向杨鹤汀,“先生是大才,思量自然谨慎的很,那若要依先生之意,该如何办呢?”
杨鹤汀扶了扶眼镜,“我已联系了各公学,准备以罢学,来声援张老板!”
“罢学?”张柳氏惊了一下,虽然她自幼上的是私塾,但也知道如今大多人家的孩子都在上公学,若是罢学,受牵连的岂止成百上千!
“杨先生,此乃我张家……”
“夫人谬矣!”杨鹤汀抬手止住了张柳氏的话,“现在虽然是张老板身在牢笼!但那京城来的启封疑的是我杨某人!鹤汀实是为了自己的清白相争!若是张老板因我获罪,便也坐实了我杨鹤汀的罪名!此事,早已不仅仅是张老板一人蒙冤之事!所以鹤汀此番一定会与官府抗争到底!”
张柳氏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杨鹤汀所说的话,让她几乎无可分辨,而且,于张堂文的现状来说,自然也是只有利的,但她隐约间却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杨鹤汀站起身,朝着张柳氏拱了拱手,“杨某此来,一来是连累了张老板,亲自拜见一下夫人略表歉意,二来是表决心,请夫人放心,我杨某人一定拼尽全力,救张老板出来!”
说罢,杨鹤汀便借口学堂尚有事务要处理,便先离去了,张柳氏只能无奈地起身,浅浅地蹲了个万福,
到了晚些时候,张堂昌也回到了会馆,进门便嚷嚷着要水喝。
张柳氏听得张堂昌的声音,便领了丫鬟下楼来。
张堂昌端过门子递来的凉水,咕咚咕咚一口喝下,又用袖子抿了抿嘴,“嫂嫂安心,哥哥入狱之事,南阳城的商界也都知道了,有个叫杨鹤汀的出面鼓动大家伙罢市,几个老家伙们正在商量着呢!”
“罢市?”张柳氏一愣,这个杨鹤汀又是罢学又是罢市的,倒让她不免多心了起来,隐隐约约地感觉着,怎么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张堂昌见张柳氏不言语,也是有些不明就里。
张柳氏一边让丫鬟取来毛巾,递与张堂昌擦汗,一边将杨鹤汀所说之事缓缓道来。
张堂昌也是越听越严肃,坐在张柳氏对面揣摩起来,“这个姓杨的,虽然按他所说是这么个理儿,但这又是罢学又是罢市的来回鼓动,说他不是革命党吧,这行事作风倒是遭嫌的很!”
“叔叔别乱讲,若杨先生是革命党,老爷的罪过可就大了!”张柳氏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如今看来,那个京城来的启封是想接着寻老爷晦气,一来立威,拿老爷开刀以儆效尤,二来寻不到这个杨先生的破绽,拿老爷撒气来的。若是真如这个杨先生所说的,罢学,罢市,老爷他,或许也能得些利!”
“得不得利还不好说!”张堂昌拿毛巾擦完汗,顺便掸了掸靴子上的灰尘,“反正这么一闹,咱老张家也算是在这南阳地界上扬了名了,居然敢联合这么多行业对抗官府!”
张柳氏抿了抿嘴,看向张堂昌,两人各怀心思地对望了一下。
两下一对话,张柳氏此时心里已经像明镜一般了,那杨鹤汀的法子虽然绝对不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大公无私,但现如今,却是唯一可以扭转局势的最佳手段了。
但,张堂昌的话,也提醒了张柳氏,一旦用了这法子,张家也就在官府这边挂了单了,无论成败,站在官府的角度来说,张家,都是不安定的因素,迟早要想法子摆平的。
张柳氏回房想了许久,还是有些犹豫了,她一面令丫鬟将随身带的金银包好,与她四处寻关系接近南阳各路官员的家眷,广结人缘寻求相助;一面将大部分银票交于张堂昌去正面求见启封与文策,投石问路,看看是否能用银两去疏通。
毕竟民不与官斗,钱没了还能赚,要是和官府结了梁子,准没好果子吃。
可一连折腾了好多日子,却是寸功未进。
文策碍于启封的身份,压根不愿趟这摊浑水,启封那边是咬死了张堂文纵仆杀人,虽然未遂,却是事涉乱党,罪加一等。
而且也不知是从哪传来的消息,说启封等张堂文交出主凶不成,竟然要先明正典刑,拿他开刀了。
张柳氏顿时慌了神。
若是将张堂文明正典刑了,那张家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这一点,张堂昌也很清楚,连日来他在南阳城最好的醉春楼上连开大席,与南阳城方方面面的官员们打的火热。但一提到从启封手上捞人,便都是充耳不闻,不了了之了。
张堂昌花了几百两银票寻了个机会借别人的场子见过启封一面,那启封非但没有谈下去的意思,还撂了狠话,便是张堂文一人把事扛了,也难保张家没有与乱党有联系,此事,启封一定会追究到底的!
事走到这一步,已是再无回旋之地了。
摆在张柳氏面前的,只有唯一的一个办法了。
但,却是她最不愿选择的方式。
张堂文被关在水牢已经十多天了,双脚早已泡得发白,浑身都起了一层湿疹子,瘙痒难忍。但因为怕抓破了感染,只能隔着衣服蹭蹭。
夏老三就没那么多忌讳了,痒了就挠,饿了就吃。因为张家人在外面打点的关系,一日一窝头也改成了一日两餐,有时候还给碗白饭。
但张堂文的心却是越来越沉了,从狱卒态度的变化他敏锐地感觉到,张家人应该是在南阳城里上下打点了。可是一来始终没人能进牢见面,二来也没听说有放他们出去的意思,看样子启封这次似乎是铁了心要把张堂文按乱党谋逆给法办喽!
张堂文躺在潮湿的床板上,许久没打理的胡须和头发糊了自己一脸,此时却连抿一把的心情都没有,心里更乱的跟鸡窝一样。
张柳氏收了信,凭他二人的夫妻关系,定然是倾尽家财前来解救的,为何迟迟没见动静呢?
何况自己信中还特地交代了张柳氏务必将此事传递给赊旗镇的西商们,特别是党苍童那里,请他们出面斡旋。
难道他们如今都对此事束手无策?
张堂文侧了侧身子,正要揉揉被咯得生疼的腰间,大牢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
启封略带有些气急败坏地走进水牢,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堂文,两只手攥得咯吱响。
张堂文迟疑了一下,翻身下到水里,犹豫着朝着启封拱了拱手,“大人,有何吩咐?”
启封冷冷地盯着张堂文,情绪缓缓稳定了下来,他冷笑了一声,来回踱了两步,“张老板的小聪明,耍得挺利索啊!”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启封,拱着的手也不敢放下。
“我让你修书唤行凶的恶仆归案!人没见到,倒是你张家的人来的够快,又是请托又是贿赂,你张堂文当我启封是什么人?千两白银就想打发了?千两白银就想让我置法理与朝廷于不顾?!”启封冷冷地咒骂着,眼睛却一直盯住张堂文,“现在倒好,明的暗的都使不通了,改用强了?!”
用强?什么意思?谁用强?张堂文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张堂文抬头望向启封,抿了抿干瘪的嘴唇,“大人,在下并未授意家人行为非作歹之事,用强一说,从何而来啊?!”
“为非作歹?”启封怒瞪着张堂文,“这里是衙门!你以为用强是要劫你出狱么?!她敢!”
张堂文放下双手,轻声问道:“那大人所说的,用强,又从何来?”
启封冷哼了一声,“不尊法理,不守律例,一昧抗礼,一意孤行!这不是用强是什么!”
启封似乎再一次被点燃了怒火,焦躁地又来回踱了几步。
“不是想用强么?好!本大人不发威,真当我启封拎不动刀剑么?!来人!押张堂文到衙门口!通传戒备!”
张堂文虽然心知不妙,却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几个侍卫冲入水牢内,不分由说地将他困成了粽子,只余一截麻绳拖在背后,一左一右各来一脚,推搡着便望衙门口来。
南阳县衙的衙门口,早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半拉街都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无数闲人在人群中对着衙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衙门口,张柳氏和小张氏装扮庄重,一前一后直挺挺地朝着衙门内跪着。
四儿和三个丫鬟跪在她们后面,张堂昌则是一脸尴尬地站在一旁,手拿状纸,每隔一段时间便清清嗓子,大声地宣讲着诉状。
诉状的内容,无外是为哥哥张堂文喊冤,控诉官员草菅人命,妄断大罪。
而现任南阳知县,却是满头大汗地立在衙门门内,紧皱着眉头,一脸哀怨地看着眼前的张家人。
文策本可以咆哮公堂、扰乱法纪的名义将他们轰走。但他的奶兄王祥安和几个南阳城里赫赫有名的大贾就在张家人身后站着,显然是为他们站台来了。
文策掏出方巾,擦了一下额上的汗,张家人已经在这里跪了一天了,初以为安抚一下便散了算了,谁知这张柳氏竟是软硬不吃,大有跪死在衙门口的意思。
现在街上的人们越围越多,在整个肃静回避的匾额外,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无数热辣辣地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着文策,文策心中有苦,却不能明说,生生在这里陪了一个多时辰了,心中早已将启封祖宗十八代都骂够遍了。
张柳氏也是四十的人了,身子骨本就弱,跪了一天如今早已是在靠意志坚持着,小张氏年纪轻,身子经得起打熬,脸上却挂不住,若不是碍于张柳氏要求,她一个大家夫人,怎么可能干出这等羞臊之事,只能深深地勾着头,生怕被外人看到她的脸。
颂状纸的张堂昌也早已精疲力尽,嗓子早已冒了烟,手上那封状纸已经记不得宣讲了多少遍,但眼看人们越围越多,他却已是上楼抽梯下不来台了,只能硬着头皮展开状纸准备再念一遍。
文策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衙门内传来了一阵喧闹。
文策回头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那启封竟然让人拖着张堂文望着衙门口来了!
祖宗!你还嫌乱子不够大么!
当启封的手下将张堂文反扣着双手压倒门口时,原本只是窃窃私语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喧哗,早有认得张堂文的人在高声吆喝道:“放人!放人!”
张柳氏看到张堂文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样子,差点失身瘫倒,口中一声凄凉的嘶吼让闻者无不动容!
“老爷......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张堂昌虽然对这个哥哥心存诸多怨念,但此刻见了张堂文这幅模样,行伍修炼的热血又直冲上脑,他不顾衙役阻拦,骂骂咧咧地直冲向张堂文,眼见就要到跟前了,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直直地挡在了他面前。
启封一脸狞笑,看着满街的人们,缓缓地从怀中取出关防小印,高举起来亮给众人。
“本官奉命专权查处各地乱党一案!此张姓商人事涉乱党作乱!无关人等速速退下!再聚众骚乱!莫怪本官全部拿下!按党徒并案处置!”
启封的话,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人群中陆续有胆小怕事之人悄悄散去,但这重围,却似乎没有退却的意思。
张堂文抬头看向张柳氏,隔着额前的碎发,张堂文干瘪的嘴唇微微上翘,满脸的喜悦之色即使厚厚的污垢都隐藏不住。
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却不知张柳氏此时的心,已经稀碎了一地了。
小张氏眼见张堂文现了身,也立马嚎啕大哭起来,满脸梨花带雨地爬着向前去寻张堂文。
张柳氏叫两个丫鬟扶起小张氏,自己起身拍了拍褂子上的尘土,径直走向了张堂文。
两侧的衙役仍要拦,却被张堂昌和四儿一边一个生生扛到了一旁,启封左右的侍从便要上前,又启封抬手止住了。
“这位夫人!大庭广众之下,你一介妇孺抛头露面不知羞耻,居心何在?你家老爷行了大逆不道的匪事,论法度,少时本官便要去张家寻你,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来,还敢如此铺张做派!你当本官没得手段么!”启封咬着牙,瞪视着张柳氏。
张柳氏却似乎毫不畏惧,浅浅地蹲了万福,抿着小嘴轻笑道:“这位老爷好大的官威啊!且不说我夫君不可能参与那乱党谋逆之事,便是真有什么瓜葛!为何不见大人你开庭审理,划分主从?单在这为难我张家了?!”
启封一愣,这张柳氏看样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夫人啊?!非但不怯场,反倒倒打了一耙!
启封狞笑着看向张堂文,“张老爷这夫人着实了得啊!倒是从了你这伶牙俐齿!”
“大人何必左顾言它?!”张柳氏咄咄逼人地盯着启封,眼神凌厉地让一旁的文策都不自觉地后撤了一小步,“奴家本就是官宦出身,说的些场面话,打小也是明堂上散漫惯的,却不曾见过您这官老爷做派!缉盗拿匪不见踪影,却在这朗朗乾坤之下为难我等商贾之家,莫不是我家老爷出那千两白银委屈了大老爷?!”
围观的人群顿时唏嘘一片,议论纷纷,文策的眉头不住地跳动了一下,这妇人端端是口齿伶俐头脑清晰啊!
自知以法度来辩多半是辩不过官字两张口的,竟然直接把话题引到这银子上了,旁观的人哪里想看你断案推演,倒是对这些官场腌臜事竖耳倾听,启封这才意识到竟是引火烧身了!
“放屁!”启封的脸上,红一片紫一片的,指着张柳氏咆哮道:“本官拿人为的是朝廷千秋社稷!什么千两白银,便是万两黄金也难买本官的清廉!”
“是么?!”张柳氏冷冷地看着启封,“大人如此清廉公正!为何要捉我家老爷?!”
“他纵仆打伤大内侍卫!事涉乱党!”
“是我家老爷打的么?!”
“他纵仆伤人!是主犯!”
“四儿!”张柳氏猛然转头,看向身后的四儿,“大丈夫在世,一人做事一人当!上前当着街上老少爷们的面,把前因后果逐字逐句说清楚!”
四儿应了一声,上前几步“噗咚”一声跪下,又连磕了几个响头,脑门在青石板上磕得直窜血。
四儿扯着嗓门把那日情形当街说了一遍,临到头了又大声嚷道:“我家老爷没让我伤人!是这些官老爷没亮身份只说拿人!我一个下人要回护我家老爷,这才开了枪!”
四儿从兜里拿出那把左轮手枪,连同剩下的几颗子弹一起放到脸前,“若说有错,也是我这个下人的错,与我家老爷无关!四儿愿意以命偿命,求官老爷放过我家大老爷!”
说罢,四儿又重重地叩首,便不再起了。
这一出,在会馆时,张柳氏已经让四儿演练过几次了,为的就是当众让主事的官下不了台,便是真拿了四儿去,至少开脱了张堂文,也不至于牵连张家满门。
四儿也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家里有个光腚娃还指着张家这大树好乘凉呢!
四儿是明白人,这个利害关系他懂!
启封本来拿着张堂文来衙门口,为的是逼张家人散了,没成想,竟是如此这般难缠,若是要在这当街动手驱赶,且不说文策不一定真能弹压的住,传扬出去,只怕京师都得震动了。
大内侍卫说到底是内官,在地方上动静闹大了,终究不是好事。
启封咬了咬牙,“便是真如你所言,也得到案审明了再说!”
启封回顾左右,“来人,将这个罪奴拿下!”
“且慢!”张堂昌在一旁静观了许久,眼见事先排好的戏一出接一出的唱,终于到了自己出来唱和的时候,便上前了一步,朝着启封拱了拱手,一脸谄媚地说道:“这位爷,在下是张堂文的兄弟张堂昌,大老爷清正廉明,这案子迟早能审得个水落石出,我张家一定全力配合。只不过我那哥哥是个肺痨底子,在那牢里呆久了怕是打熬不住的,还请大老爷赏个恩典,权当行善了,放我死鬼老哥出来吧!小人保证,我们随传随到,便住那县城的会馆里!”
“呃?”启封本已转头欲回府了,听了张堂昌这话,眉头一皱又转过身来,嗔怒地打量着眼前的张堂昌,“我算看明白了,你们张家今天是来要人的啊?!”
张堂昌离得近,看着启封那一脸阴晴不定的表情,心里也是没底儿,试探着回道:“老爷这就抬举小人们了,我们这……”
话没说完,启封忽然抽刀在手,生生按在了张堂文的脖子上,唬得一旁的小张氏一个激动,竟是生生背过气去了。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搬砖到哭 2020-12-23 16:58:33
给兄台泡杯茶,家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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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不足之处请指正。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第七章 自古南阳多仗义
启封的那把钢刀突如其来地架在了张堂文的脖子,张堂文猛地感觉脖子一凉,吓得一个没把握住浑身一哆嗦瘫倒在地上。
人群中也是一阵尖叫,近处的人们纷纷后退,生怕溅了自己一身红。
倒是张柳氏浑然不动,因为她知道,这启封不敢当街杀人!
不管你启封到底是不是名正言顺的钦差大臣,当街杀人这种事要真做了,那肯定是得闹上京城的!
按着前面启封那话音,张柳氏猜度到这启封不过是逞一时官威,远不是不管不顾的样子。
启封把刀按在张堂文的脖子上,狰狞着面目,看着面如死灰的张堂昌和满眼寒霜的张柳氏,“身为乱党家眷,还敢威逼官府索要主犯?知县大人,本官终于知道你这是什么穷山恶水了,民风刁蛮,冥顽不灵,简直就是化外之地!”
文策见启封点到了自己,正要回话,一抬头,却见启封压根没看他一眼,索性抖了抖袖子也不应声了。
启封冷冷地盯着张柳氏,“今日,漫说你张家要人了,任谁!今儿也别想保住张堂文这个逆贼!”
启封一手扯住张堂文背后的绳索,便要拉他回府,启封身后的侍卫纷纷提刀在手做劈砍之势冲上前来要拿四儿,张家身后站着的一众商贾纷纷拥上前来便要回护。
场面一时间,竟是混乱极了!
张堂昌在人群中心乱如麻地看向张柳氏,事到如今,不知这大夫人手上还有什么底牌?要是把人又带回去了,只怕满盘皆输了!
文策这边见事已至此,也是默默无话了,便也跟着要回衙门,一句熟悉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吓得文策也是一缩头。
“知县大人安!小人王祥安,敢请两位大人留步!”
启封此时已经彻底被激怒了,一件小小的案子,怎么就闹成了今日这地步,满城沸沸扬扬不说,居然还有人敢围堵在衙门口闹事,听得这话,启封一皱眉头转身便走上前来,直冲着王祥安而去。
文策忙不迭地跟上前来挡在启封身侧,这王祥安到底是他文策的奶兄,虽说文策心底也嗔怪这位奶兄怎么今日这么不开眼,在这儿添油加柴,但他也深知不能让这个更不长眼的启封真动了手。
王祥安冲着两个人拱了拱手,微笑道:“二位大人,这张家大老爷乃是赊旗镇的巨贾,小人与之相交数年了,虽不敢断言其与乱党全无瓜葛,但其为人甚是正直,既然张家老二爷都说了,这张堂文是个痨病底子,牢中艰难,不如押在会馆,有事传唤便可!”
“你说这话,莫不成真跑了拿你顶数?”启封冷冷地看着王祥安,神态甚是轻蔑。
文策在一旁插话也不是,不插话又怕启封为难他奶兄弟,徒自有些抓耳挠腮了。
王祥安在南阳城经商许多年,前头两任知府都邀为座上客的,便是文策这知县,也少不得王祥安上下打点了许多银子,才从一个偏远地方调任这南阳城。
如今在这启封的眼神中,却似乎看到的只有不屑。
王祥安心里,也浮起了一丝怒意。
“张堂文这事,小人愿作保!”王祥安冷冷地看着启封,神态中却没了先前的恭 谦,“大人以为,够么?”
“不够!”启封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一手撑在腰间,若无其事地四下环视着,“这张堂文事涉乱党,若查实了便是钦犯,你是什么人,敢为他作保?”
王祥安怒瞪着启封,两手渐渐攥了起来。
启封冷哼了一声,正要转头,人群中陆陆续续又站出来几个商贾打扮的人来,纷纷嚷道:“我也作保!”“算我一个!”
张堂昌背过脸去偷偷瞄着,却都是这几日走动频繁的那几家大商号的东家。
文策见了这些人,眉头愈发皱紧了,心中暗暗祈祷道:“祖宗,你可别把这群人都得罪了,真闹起来,整个南阳城估计都得趴窝了!”
启封年轻气盛,更不懂地方利害关系,越是如此反倒越是梗着脖子要对抗到底。
这一点,张堂文和张柳氏是心知肚明的。
张堂文在写给张柳氏的信中,特意点明了这一点,软的若是不行,那便得来硬的,作势强逼启封站出来,弄得人尽皆知,只有这样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启封自打出京那日起,便没把这些地方上的人当成一回事儿,除了道台一级的官员,还没躬过身呢!
启封冷冷地看向王祥安,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动着,“若是,我说,不允呢?”
王祥安此时也是铁了心了,人都站出来了,居然被生生地顶回了面子,这日后还怎么在南阳的商圈里混?
“大人固执己见,但恐商贾们寒心!”王祥安看了看启封身后的文策,冷笑道:“南阳城中大商贾联名作保,尚且换不来一个嫌犯监外拘押,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启封冷笑了一下,上前一步,盯着王祥安的脸,“本官今日,就要看看到底有多少人回护这个乱党!想不到,捉了一个小小的行商,竟然拔了萝卜带出泥,还能将尔等一网打尽了?!”
王祥安的怒意已然写了脸上,启封咄咄逼人的眼神更让他确定了此前的想法:这张堂文的案子,是这京官假公济私,意欲中饱私囊,这才牵连至今,死咬着张家老爷不放的。
王祥安后撤一步,看了一眼先后站出来的商贾们,转脸看向文策,“既是这样,那吾等就关张回家坐等大人来拿了!”
文策这厢已是阵脚大乱,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小声地嘀咕道:“大人,如此说话不妥啊!这些都是南阳城的大商户,这样闹下去,不就等于全城罢市了么?!”
“罢市?!”启封冷笑着看了一眼文策,“你堂堂一个七品知县!居然怕一介商贾罢市?若是这些刁民联手要挟,难道你还敢把大清的江山给卖了?”
文策此时也是有些手足无措了,若任由启封闹下去,他便是有天大的托辞,今年的考语也必定是拙劣了。
文策后撤了一步,朝着启封拱了拱手,“这乱党一案本是大人您的职权范围,但眼下拿人羁押审讯却是我南阳县的事,若大人要将那张堂文带上京师,下官必然不再多言,若是在本县境内,还请大人多体恤下官难处,这民乱一起,再弹压就不好为之了!”
“民乱?”启封顿时倒噎了一口气,指着王祥安等人,“就这几个逆贼朋党吆喝两句罢市!就是民乱?!”
“大人!”王祥安此时也顾不上他这个倒霉奶兄弟了,冷冷地说道:“大人若不信,不消三刻,南阳城大小门市便齐齐打烊,关门闭户等待大人巡查!”
“你!”文策气得直跳脚,却不便在启封面前明示他二人的关系,指着王祥安骂道:“你休得胡言,再敢乱语我先拿了你!”
王祥安冷冷地别过脸去,不再言语了。
正在僵持着,人群中又传来了一阵骚乱,竟似有大队人马涌入一般。
文策和启封齐齐注视过去,来人一现身,倒是吓得文策又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痛骂道:“祖宗啊!怎么得又来一个讨命的!”
张堂文撑着身子抬起头来,看着杨鹤汀身穿北京政法学堂的学士服,领着罗飞声和一众教员、学生从人群中挤上前来,心中顿时大骇。
这启封如此针对张堂文,说白了还是疑心他与杨鹤汀相交,这杨鹤汀怎么还敢在此时送上门来呢!
这不是羊入虎口么?
启封看着眼前的这个书生,这个新任直隶总督端方言明的乱党匪首,手心不知为何也渗出了层层冷汗。
文策这算看出来,今日这是多方约定好了要在这摆龙门阵啊!他赶忙冲上前去,指着杨鹤汀大声呵斥道:“大胆!你不过是区区一介学究!安敢在今日趟此浑水?!”
杨鹤汀抖了抖衣袖,朝着文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问知县大人安!学生杨鹤汀,这是来投案的!”
文策眼一黑,差点晕过去,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唏嘘声。
杨鹤汀抬起头,看向启封,“张老板入城之后直奔学生之所,为麟儿询问新学之法,听闻大人是以张老板结交乱党之名将其下狱的!言下之意,便是以学生为乱党喽?!”
启封冷冷地盯紧了杨鹤汀,脸上倒是露出了一丝笑意,“你是总督大人言明的乱党嫌犯,本官不去拿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大人言重了!”杨鹤汀不卑不亢地顶了一句,“学生每日在南阳公学授课,不曾避讳什么,大人若要拿我,易如反掌!时至今日,明无张榜,暗未拿人,大人怕不是心有疑虑?还是说根本没有拿实?”
启封眼神一凌,咧了咧嘴,“拿下!”
启封身旁的侍卫一拥而上便要拿人,罗飞声和一众随人也齐齐挤了上来,将杨鹤汀死死地围在正中,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呼道:“杨监督是吾师!要拿先拿我!”
一时间,人群中左右呼和之声此起彼伏,陆陆续续有学生打扮的人冲了出来,与罗飞声等人一同手挽手,臂缠臂,将那杨鹤汀护在中心,个个怒目圆瞪,注视着眼前这群举棋不定的侍卫。
启封顿时愣住了,随他而来的侍卫不过十二人,两人留在左右看住张堂文,十人上前去拿杨鹤汀,却是连杨鹤汀的身都近不得。
文策手下的衙役倒是有一二十人,却大多是本地人,左邻右舍都在跟前站着,多有子嗣在南阳公学上学,这上前帮手万一拿到了自己人,还不得被戳穿脊梁骨。
更何况,身为主官的文策都没发话。
文策此时已是手足无措了,河南学政先前那封信里写的明明白白,“勿伤士子之心!”这边杨鹤汀就自己送上门来搞了个一锅乱汤,这可如何是好呢?!
杨鹤汀在人群中,冷冷地看着启封,早有人不知在后面垫了什么东西,助杨鹤汀莫名其妙高出了众人许多。
“这位大人!”杨鹤汀鹤立鸡群般的站在众人簇拥之下,朗声说道:“学生早年求学京师政法学堂,学的也是为官执法之事,敢问大人!你手上可有学生不法的证据?你说学生是为乱党,可见过学生结党营私?难道大人以为,南阳公学便是学生为乱之所?南阳公学学子近万,都是学生党羽?都要下狱问罪不成?”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喧哗,南阳新式学堂本就不多,南阳公学更是新近当红的,谁还没个子嗣掺杂其中啊?
杨鹤汀这话一出,顿时声声讨骂乱作一团。
张堂文反倒是冷静了,这杨鹤汀是有备而来啊!
这一排说辞直接就把启封扔到了南阳民众的对立面上,这不就是杨鹤汀先前所说的借势么?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张堂文扭脸看了看张柳氏,嘿嘿一笑。
张柳氏本是一脸忧愁地看着张堂文,没想到这冤家竟还笑的出来,不由也是破涕为笑,满是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启封此刻心中也暗暗冒火了,这杨鹤汀是笃定了自己不敢当街拿人啊!
他皱着眉头,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文策一旁看到,连忙上前按住启封的手,“大人不可莽撞,这杨鹤汀……”
“知县大人!”启封面如冰霜地看向文策,“莫不是,你也要回护乱党?!”
文策愣了一下,看了看启封那满脸的杀气,按住启封的手顿时卸了力道。
启封走上前去,抬手指向杨鹤汀,“你这厮也是伶牙俐齿之人!本官道你是嫌犯,捉你不过是查明真相!若你身家清白,又有何惧?!休得在此胡言乱语牵连他人!”
启封扫视着周边的围观民众,大声喝道:“今日本官只拿正犯!与旁人无关!但!倘若有人敢阻拦!与其同罪!”
说罢,启封按刀前行,径直逼近护着杨鹤汀的人群,左右侍卫早先走一步,将人墙一层一层地剥离开来,一个个学生、教员如同小鸡仔一般被膀大腰圆的侍卫扔到一边,但凡有再起者,皆被刀背砍翻在地。
罗飞声见局势不妙,索性直接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前面一个侍卫翻倒在地,大声吆喝道:“吾等求学皆为报国!但眼下官吏昏庸滥捕徇私,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鹤汀也是皱了皱眉,厉声喝道:“这些都是手无寸铁的学生!大人岂可用强!学生随你去便是!勿伤百姓!”
话虽如此说,学生们却将杨鹤汀护得更紧密了,启封一行越前进,反抗便越激烈,要不多时,便出现了多个挂彩者。
反倒是这般行径彻底激怒了围观的人群,多有与南阳公学无关的人陆续挤进学生群中,启封竟是离杨鹤汀越来越远了!
一旁的人群中也响起了一阵阵声援杨鹤汀的呼喊:“杨监督是好人!为什么如此不辨黑白?!”“杨先生不能拿啊!”“狗官仗势欺人!”
启封费力地向前去拿杨鹤汀,若随了他往日心性,早大开杀戒了,今日已是按着性子只管用刀背砍人,这些个学生、教员们却前赴后继地没完没了,搞得启封也很是惆怅,怎得拿个杨鹤汀就这么难?!
正撕掳着,衙门内却冲出一个衙役,连声叫道:“不好啦!大人!不好啦!一彪人马自北门入城了,兄弟们拦不住已经快到府门口了!”
文策腿一软,暗暗叫苦道:“这又是哪来的人马?”
文策看了来人一眼,低声问道:“何处来的人马?城防营都是吃干饭的?这都拦不住?”
那衙役支支吾吾地回道:“大…大人!不是拦不住,是…不敢拦!”
“唔?!”文策一愣,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跪在一边的张堂文,“为何不敢拦?!”
那衙役犹豫了一下,附在文策耳边低声说了句,惊得文策霎时间面如死灰,文策踌躇着看了看张堂文,心猿意马地摆了摆手,让衙役退下了。
那边启封仍在一层一层地撕掳着要去拿杨鹤汀,文策慌慌张张地走上前去,低声地说了句什么,启封初时一愣,却是放声狂笑了起来,唬得围观人群都不明就里。
启封狂笑了一阵,一把将手中的佩刀向张堂文掷了过去。
张柳氏顿时一惊,下意识地冲到张堂文的身前去挡,那佩刀却不偏不倚地掉落在了她眼前,启封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他娘的,劲儿用轻了!”
文策也是惊魂未定,赶紧在跟前劝和道:“大人息怒,此事已经闹大了,若是传扬到开封府,下官实在难做,大人英名也会尽丧啊!”
“放你娘的屁!”启封张狂地骂道:“越是回护的人多!更加证明,这张堂文乃是贼首!更加留不得!”
“他!”启封指了指跪在衙门口的张堂文,又指了指人群簇拥中的杨鹤汀,“他!”
启封的眼中已经泛起了鲜红的血丝,配上他狰狞的面目,愈发让人心生畏惧,他狞笑着看向文策,轻摇着上身,低吼道:“今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得这二人!”
文策惊惧地看着启封,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左右。
衙门口的长街上,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搬凳扶梯的,爬墙上树的,竟似在衙门口看大戏一样,将这知县衙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怪不道方才那杀才是从衙门里跑出来的,敢情是前门挤不进来从后门穿堂跑过来报的信啊!
维护着杨鹤汀的学生、教员们又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里层的各个都带了伤,外层的人们手臂都绞在一起,相必已是调换过位置了。
王祥安这群商贾自成一派,沿着北面人群齐齐站了一列,也是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文策此时的状态已不是汗流浃背能形容的了,自打入了这南阳县以来,如此阵仗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先前只听说过闹民潮时南阳城啸聚五六千人去打靳岗教堂,闹得个举国闻名,今日一见这阵势,文策这才意识到,往日是真小看了这宛城地界。
事已至此,文策愈发觉得这浑水他是彻底趟不动了,他无奈地抖了抖两袖,正了正衣冠,插手而立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同样惊魂未定的还有张堂文和张柳氏,张柳氏此刻的双腿都还在不停的打哆嗦。
启封扔过来的那钢刀就躺在她面前,吐露着寒光。
若是劲儿再大一点,那还了得?!
张堂文心有余悸地抱紧了张柳氏,连日来,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张柳氏了,他虽然算准了必然有今日这一出,却始终空悬着心,毕竟到底会发展到哪一步,他也看不透。
这个杨鹤汀虽然是忧国忧民的志士,但张堂文打心眼里却是看不透他的,总觉得他还在隐藏着什么,就像他今日来到这衙门口,看起来就不像只是单单为救他张堂文这么简单。
张堂昌在人群中心情也是七上八下的,心中大概已经猜到了那队自北门而入的人马是何来路:定是赊旗镇那起子西商来了!
但听那衙役说门上拦不住是怎么回事?那群骨子里都透着算计的商贾难不成还敢带人来南阳县城强抢嫌犯吗?
张堂昌满肚子疑问地看了一眼张堂文,这个哥哥平日里不哼不哈的,今日闹这一出也算是看出他的人脉交际有多广了。
这勾结乱党毕竟是杀头抄家的大罪,必然不是自己这般临时抱佛脚的请客吃饭能拉动这么多人来回护的,杨鹤汀这群文人就不说了,那是和哥哥坐一条船的。赊旗镇的西商呢?能做出多大的努力?那个党苍童没坐上头把交椅,心中就没一点罅隙?还带人来南阳救人?
启封此时却没那么多心思,他狞笑着看向杨鹤汀了。这个人,这个直隶总督明言的乱党,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拿下!审都可以免了,拉进去今晚就可以黑了他!
人死了!就没人再来鼓唇弄舌,混淆视听了!
启封回头看了看张堂文,冷笑了起来。
早不来晚不来,老子到南阳了,你来拜会乱党,死有余辜!
张堂文此时刚好抬头,两人的眼神不偏不倚地碰撞在了一起,张堂文读懂了启封的杀心,启封看出了张堂文的困惑。
两人都笑了,张堂文是苦笑,启封却是狞笑。
这时,围观的人群后传来一阵阵喧嚣,人头涌动的大街上似乎被挤开了一条不窄的通道,早有登高望远者大声地讨论着什么。
启封浑然不顾,一把抢过一名侍卫的腰刀,冷冷地看向喧闹方向。
我是堂堂大内侍卫,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也不能无视法度,衙门口清净之地,大张旗鼓而来,我便可先定了你罪再说!
启封攥紧了刀柄,跃跃欲试地看向人群中渐渐分开的缝隙。
通道乍开,走在前头的,却是两方精心装裱过的大字。
一书“龙”,一书“虎”。
“字?”
启封和文策的反应出奇的一致,和大部分围观者一样,都是顿觉不惑。
启封直愣愣地看着渐渐被奉到眼前的两幅大字,手上的钢刀被握得直晃。
两幅字的后面,党苍童引着赊旗镇有头有脸大大小小西商数十人,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陆续走到衙门口。
党苍童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王祥安等人,遥遥地拱了拱手。
王祥安自然是知道这两幅字的来历的,顿时腰板更硬了,一边回了礼,一边拿眼看向奶兄弟文策。
文策这边只听方才那衙役说来的是群商人,捧着御赐之物进了城,门口拦不得。这到了眼前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两幅字,就是御赐之物?
文策看了一眼傻愣着的启封,才反应过来,这大内侍卫也不知道字的来历,万一这愣头青要是一刀上去了,后果可就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文策赶紧凑到王祥安身边,询问着这两幅字的来历。
这边启封看着鱼贯而入的西商们,嘴角的冷笑早就挂上了。他默默地看了看这群衣着华丽的商贾,又看了看眼前的字,心中的愤怒已经完全写在了脸上。
“到齐了?还有么?本官不赶时间!”启封冲着领头的党苍童吆喝道:“今日我倒要看看,谁能拦得住本官铲除奸佞!”
党苍童穿着缎面紫绸银丝掐边小短褂,腰间系着一块硕大的独玉平安坠,见启封冲着自己说话,便上前了一步,抖了抖两袖,朝着启封躬了躬身子,“这位大人见谅,在下赊旗西商党苍童,领赊旗镇山陕会馆在会西商四十七人,前来南阳县衙为我会馆在会西商张堂文讨情,还请大人明辨是非,还我会员以公允!”
启封暗暗咬了咬牙,又是一个伶牙俐齿之人!
启封提着刀,上前了一步,盯着党苍童说道:“讨情?我看你是想胁迫本官吧?!”
启封举起刀,指了指党苍童身后的西商,又转身指向了杨鹤汀和那群学生以及王祥安等人,厉声咆哮道:“你们!还有你们!啸聚衙门口,聚众闹事,若是开堂公审,你们不还得咆哮公堂?刁民...全是刁民!”
启封转脸看向党苍童,“看来今日,本官若是不动刀兵,倒要让你们笑话了!”
启封斜眼看向那两幅被人像神明一般供奉着的字,脸上划过了一丝狞笑,“就凭两幅字也敢闯到衙门口,我道是你们拿出了多少本钱呢!”
党苍童冷冷地看着启封抽刀在手便挥向那两幅字,却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这一幕反倒是让跪在衙门口的张堂文心急如焚,一个激动便要冲上前去,可惜脚上的镣铐尚在,没走出两步便栽倒在地了。
但是启封的刀终究还是没碰到那两幅字,因为一旁的党苍童等西商,已经齐刷刷地跪拜了下去。
连同知晓这两幅字来历的人,一见这架势,便知果然如所料,也都齐齐地跪拜了下去。
如此一来,反倒让启封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两幅字到底什么来历,竟然能让人们如此恭敬?
正在诧异着,文策已经得知了字的底细,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启封身边,一边拉拽着启封的衣角,一边附耳轻声说道:“此乃当年老佛爷御笔亲书的字,藏于赊旗镇山陕会馆多年了!碰不得!”
说罢,文策已是先行取了顶戴,伏身在地。
启封愕然地收了刀,啪啪打了两袖,伏地叩首谢罪。
老佛爷,慈禧是也。
彼时,慈禧已经驾鹤西去,但仍未下葬,清廷的中枢机构,也仍旧是慈禧在世时选派的人物,坐在龙椅上的宣统帝,都还只是个慈禧挑中的孩子。
她的墨宝,不说如朕亲临了吧!也不是一个区区大内侍卫就能破坏的。
启封伏在地上,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了,甚至此时他都有些懊恼和后悔,早知闹到今时今日的地步,还不如直接绑了杨鹤汀来的省事些。
稀里糊涂捉了个西商,却似捅了马蜂窝一般,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多月,这回连老佛爷的墨宝都请出来了。
这后面还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按官阶,启封是在场最大的官,他不起来,旁人亦不敢,但启封此时脑中已是混乱成了一锅粥,还不如趴在地上想想该如何应对呢!
想了许久,启封终于缓缓站起了身子,又朝着两字欠了欠身子,这才转身看向党苍童,“一桩简单明了的乱党谋逆案,居然兴师动众到请出老佛爷的御笔墨宝!你们这群奸商到是想做甚?!”
党苍童毕竟年岁不饶人,在旁人的搀扶下才缓缓站起身,朝着启封拱了拱手,“大人明鉴,吾等商贾之人,讲究至诚至信,这已是我等西商流传数代、奉为祖训的教条了!此番张家老板身涉乱党谋逆案,吾等同为会馆同僚,虽不敢保他确实置身事外,却能担待他为人正直做不出鸡鸣狗盗之事!”
党苍童还要继续往下说,启封的手已经高高地抬起来了,他打断党苍童的话,轻声喝道:“本官并未治他鸡鸣狗盗之事!他纵仆伤我大内侍卫,结交谋逆乱党,这皆是死罪!”
“大人!”党苍童正色地说道:“在下及会馆同仁听闻的说法,似乎与大人所言有别啊!张老板纵仆伤人,亦是因为大人及手下未明身份所致,至于结交乱党,大人!张老板赴县城寻名师,吾等同僚皆可为证,若杨姓先生果真为乱党,大人即可缉拿便是!吾等即非官身,又非本地人,如何知道对方是何身份?!”
启封皱了皱眉头,怎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张堂文的说辞?
启封现在已经暗暗有些后悔当日不该让张堂文写那封信了,也不知道他那信中都写了些什么,现在所有人抓住了他未明身份这点来说事,若是就此辩下去,岂不是又要没完没了?
“依着你意思?本官就治不了这张堂文了?”启封狞笑着看了一眼张堂文。
党苍童冷哼了一声,走到那两幅慈禧御笔亲书的字前,“昔日老佛爷书此二字相赠,大人以为,是何用意?!”
“哦?”揣测上意,于官不利,启封怎会轻易猜测,勉强应了一声。
党苍童朝着字拱了拱手以示崇敬,轻声说道:“一书龙,赞誉西商扛鼎护驾之功,一书虎,冀望吾等佐翼社稷。风从龙,云从虎,风云际会是为豪杰并起,君臣相遇之意!”
党苍童浑浊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启封的眸子,轻声问道:“大人今番若是公允,何劳老佛爷圣物跋涉至此!倘若大人一意孤行,蛮横专断,那么在下,就只能奉此圣物进京面圣了!老佛爷尚未安息寝宫,恐怕圣上也不会很高兴吧?”
“你敢要挟我?”启封下意识地按住腰间钢刀,脸上凶相毕露。
两人站在衙门口的路中央,互不相让冷冷而视。
文策离得近些,那二人的话依然也传扬到了他耳朵里。
说到奉圣物进京面圣,文策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文策慌慌张张地站上前来,犹豫着看看启封,又瞅瞅党苍童。
启封眼下是被抽楼下梯了,退也不是,进又不成,反正话也是说在前面了,此时认怂那是万万不能的。
党苍童这边也是毫不退让,虽然话里说的是希望公允评判,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搬了老佛爷的墨宝来要人的啊!
文策左右看了一眼,却发觉谁都惹不起,自己一介父母官,事发生在自己衙门口,到头来却发现话都插不上了,真是愈发感觉到了凄凉。
围观的人们见两下僵持在了一起,也辨不出谁能降服谁,便个个翘首以盼,生怕错过了什么。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第八章 最利索的办法
两下正僵持着,忽然人群后面又响起了阵阵骚动,其势倒是凶猛的很,还不待文策有所反应,围观的人群便被生生撕扯出了一条的通道来。
一队手持汉阳造的绿营兵风尘仆仆地鱼贯而入,整齐划一地抬枪列队护住左右,一个身着戎装配总兵衔的长者骑在一匹黝黑的洋马上,随着牵引之人,缓缓来到衙门口。
文策顿时心中如释重负,连忙躬身下拜。
此人,便是刚刚调任南阳镇总兵的谢宝胜,南阳人称“谢老道”!
谢宝胜骑在马上,晃晃悠悠地看着眼前的局面,脸上还略带着萎靡,马靴上的泥垢、血渍混作一团,显然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文策站直身,朝着谢宝胜拱手说道:“总兵大人北上剿匪近月余,今日回镇怎么先知会下官一声,好为大人您设宴接风洗尘?”
谢宝胜的髯须都黏在了一起,他干瘪的嘴唇上露出一道风干的裂痕,他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文策,却似乎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文策的额上又有斗大的汗珠滑落,慌忙示意一旁的衙役,“快去取净水来为总兵大人润喉!吩咐备宴!”
“不必啦!”谢宝胜冷冷地打断了文策的安排,他沙哑的嗓音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他转头看了看跪在衙门口的张堂文,又瞅了瞅一旁傻愣着的启封,冷笑着在从人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
随军的近侍从背囊中取出一只折叠的马扎放在谢宝胜的身后,搀扶他坐下。
启封此时也缓过神来了,收了收一脸的杀气,过来拜会谢宝胜。
因为镇守衙门的兵,虽然不多,也就小三千人,但总兵的品级却是正二品。
启封敢无视正七品的南阳知县文策,却不敢开罪南阳镇总兵谢宝胜,不仅仅是因为文策只是文官,更是因为谢宝胜的出身。
谢宝胜其人,出身李鸿章麾下淮军,入疆镇压过阿古伯叛乱,参加过甲午战争,绞杀过捻军,闹义和团的时候,还在京师武卫护军荣禄的邀请下,出任河南巡防营管带。
这样的狠角色,遍观彼时的清廷,也是为数不多的异数了。
启封自然不敢惹,也惹不起。
但是就目前来看,谢宝胜似乎对启封很有意见。
启封已经自报了家门,谢宝胜却迟迟未应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古稀之年的人了,双眼依旧是炯炯有神,如鹰一般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启封。
围观的人们早已跪倒了一片,没人知道这个谢老道会如何评判眼前的这档子事。
其实他大可借“回镇不久不明情况”借口推诿。
但,看起来他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做,他的秉性也不允许他避让。
谢宝胜缓缓地站起身,慢慢地走过启封的身边,却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他走到文策身边,随意的一个眼神,文策便乖乖地随着谢宝胜进了衙门。
启封顿时有些嗔怒,虽然总兵比大内侍卫的官阶要高的多,但天子近臣的身份让各地外官都不免保有三分谄媚,像“谢老道”这般刚直不阿的做派,倒是让启封有些无所适从了。
但看了看一旁扛着汉阳造紧盯着自己的绿营兵,启封终究还是按捺住了火气。
党苍童等人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堂文一眼,两个人隔空拱了拱手。
做到这份儿上,已不仅仅是尽心尽力了。
张堂文心里明白。
先过了这坎再说吧!
过不多时,谢宝胜引着文策一前一后出来。
谢宝胜那苍桑的脸上明显露出的一丝嗔怒,他走到衙门口,冷冷地扫视了一下街上围观的人群。
他冷笑着走到一个绿营兵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汉阳造,扯着他干枯沙哑的嗓音沉声喝道:“限时一刻!无关人等速速散去!一刻之后,休怪老道我开杀戒!”
说罢,抬手就是一枪。
“呯”的一声枪响,瞬间划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围观的人群该下树的下树,该撤梯的撤梯,前挤后拥做鸟兽散,不消一刻,原本堵得水泄不通的衙门口,便只剩了张家人、赊旗西商、杨鹤汀与学生们、还有南阳的几个大商贾。
谢宝胜提着枪,慢慢地踱着步,约莫到了时间,抬眼看了一下近侍,近侍瞅了瞅怀表,点了点头,“一刻钟了!”
谢宝胜举起枪,四下瞄着,仍有胆大住得近的虚掩着门窗在偷瞄,谢宝胜也不多说,抬枪就射。
“呯!”“啪!”一阵枪响,被打中门窗的人家慌忙闭紧了缝隙。
谢宝胜冷笑着将枪扔给近侍,回过头来看着启封等人。
启封已经从谢宝胜方才的做派中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毕竟张堂文这事到底是怎样的,他自己心里是明镜似的。
若是文策方才一味站在张堂文那边诉说此事,以谢宝胜这脾气做派,只怕大内侍卫也并非能放在眼里的。
谢宝胜看着启封,冷冷地说道:“此事谢某已经略知一二,你倒是想怎么解决啊?”
启封抬头看了看谢宝胜,若不是大内侍卫这个身份在硬撑着身子,在谢宝胜这凌厉地眼神下,启封的腿脚都有些不好使了。
“总兵大人见谅!这事儿,办的莽撞了!”
“莽撞?!”谢宝胜粗暴地打断了启封的话,干瘪的嘴唇激动的上下颤抖,“你是想挑起民乱么?!”
启封一愣神,斜眼瞅了一下谢宝胜身后的文策,这个不要脸的七品芝麻官究竟说了些什么啊?!
文策若无其事的看了启封一眼,方才他只是如实地将张堂文一案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宝胜,并无偏私。
当然,他也不敢偏私,毕竟启封他得罪不起。
但,谢宝胜可以。
谢宝胜像看小鸡一样看着启封,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
但可惜,启封不知道谢宝胜想要什么。
启封朝着谢宝胜拱了拱手,“这个张堂文,结交乱党嫌犯!拘捕抗命还纵仆开枪打伤天子近臣!其心...”
“坐实了么!”
“唔?”启封被谢宝胜打断了思路,一时没缓过神来。
“我问你!”谢宝胜近前了一步,他沙哑的嗓音变得更低沉了,“乱党嫌犯!坐实了么?!”
“那杨鹤汀是直隶总督端.....”
“我问你坐实了么!”
启封在谢宝胜强大的威慑力面前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支吾道:“尚未有人证物证,但....”
谢宝胜却懒得听他分说,一扭脸,走到张堂文跟前。
张堂文颤颤巍巍地跪直了身子,惶恐得不敢抬头,谢宝胜却抢先问道:“打伤人的!是你家仆人?!”
“嗯!”张堂文低声应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向后看了一眼四儿。
四儿却伏在地上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总兵大人明鉴,我家长随.....”
谢宝胜同样没有留给张堂文分辨的机会,他站在衙门口四下看了看,眼神落在那两幅字上,稍加分辨,便郑重其事地正了正衣冠,伏身叩首以示敬意。
三叩九拜已毕,谢宝胜推开上前来扶的近侍,按着自己膝盖强撑着站起身子,瞅了瞅启封,又看了看张堂文。
“什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要闹得沸沸扬扬!连老佛爷的墨宝都折腾出来了!难不成还想要我们这官身向你们低头不成?!”
一旁的党苍童见话音不对,连忙俯身更低了些,“总兵大人明鉴!小人们只是为维护公允,并非仗着老佛爷的御赐之物来要挟大人!”
“不必多说了!”谢宝胜瞪了党苍童一眼,沙哑的嗓音让他止不住咳嗽了两声,“今日之事!我谢老道专断了!谁若有不服,自去进京面圣击鼓鸣冤!”
启封浑身一个激灵,这谢宝胜要插手?他到底什么意思?
张堂文也不由直起了身,因为在他看来,谢宝胜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会轻饶了自己,毕竟打伤大内侍卫之事属实。
文策却是在场之人中唯一暗暗窃喜的,终于有人站出来说话了,无论结果如何,双方谁也怨不到他文策身上了。
谢宝胜看了看众人,轻声喝道:“还有人有话讲没!若无二话!此事就听由本官专断了,敢有再言者,休怪本官动枪火!”
张堂文咬了咬嘴唇,张柳氏也紧张地拽住了张堂文的破烂衣衫,轻声问道:“这谢总兵到底要怎么断?他不会要发落了老爷吧?!”
张堂文茫然地望着谢宝胜,轻轻地按住张柳氏略徐有些颤抖的手,“应该不会吧!总兵大人自有分寸!”
启封暗暗攥紧了刀柄,心中却是一百个不乐意。
且不说自己费了好大事,一个侍卫还让打伤了,就来连日来唇枪舌剑争执到而今,落个如此收场。
虽然眼下形势尚未分明,但他自持身份不同,终究还是拿得定这张堂文的。
冷不丁冒出一个二品顶戴的谢宝胜来,还不由分说的要专断。
除非依了启封心中所想,把张家抄家灭族,不然在启封眼里,那便是偏私。
谢宝胜哪里管这二人的花花肠子,稍待片刻见两边都无话,便走到一边,冲着王祥安等人喝道:“此地已无尔等之事,速速退去!”
王祥安迟疑了一下,瞟了一眼文策。
文策微微点了点头。
王祥安便领着众人先朝谢宝胜施了一礼,又与张家两兄弟遥望了一下,便陆续散去了。
谢宝胜又来到杨鹤汀与一杆学生面前,“你就是那个乱党嫌犯?!”
“学生杨鹤汀!见过总兵大人!”杨鹤汀对谢宝胜的了解,远超谢宝胜对他的认知,他缓缓走出学生的簇拥,来到谢宝胜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在下不过是南阳公学的监督,兴一方新学,尽拳拳之心!”
谢宝胜默不作声地上下打量着杨鹤汀,这样的人,谢宝胜先前是极尊重的,就连跟在军中的账房先生,他都礼遇有加。
但,四下往来的邸报中,像杨鹤汀这样的新学出身,却隐藏了太多结党作乱之人。
谢宝胜冷冷地盯着杨鹤汀,脸上如刀割一般的皱纹不自觉地抖动着,“杨鹤汀!我记下了!”
谢宝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量着杨鹤汀身边的学生和学究们,“今日不捉你,不是因为有这些书生护着你!”
“学生明白!是因为学生深知身家清白!总兵大人公允,必然不会行无凭无据之事!”杨鹤汀一边说,一边又看了启封一眼。
启封恨得牙痒痒,眼下却是无可奈何。
谢宝胜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杨鹤汀,“聪明人,千万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在我治下,休得做什么鬼魅之事!若被我抓住把柄,不请命直接割头挂南门!”
谢宝胜的面目本就严峻,这几句狠话一出更是吓得几个近身的学生一哆嗦。
杨鹤汀微微皱了皱眉,笑着行了礼,也不再多言。
谢宝胜冲着杨鹤汀抬抬了下巴,示意他们快些走。
杨鹤汀还要争辩,谢宝胜却转身离去了,身边的绿营兵纷纷提枪在手,齐刷刷地指向了杨鹤汀等人。
无奈之下杨鹤汀只能遥遥地与张家夫妇示意,姗姗离去了。
谢宝胜来到党苍童面前,皱着眉头看了看他身后的几十号人,“若要抢人,下次带些干苦力的纤夫!你们这些个商贾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来了何用?!”他别过脸去,又朝着那两幅字躬了下身子,连连摆手道:“此处由我谢老道专断!老佛爷不多时也要入土为安,这墨宝你要是嫌多余,正好我一并令人送进京去,给老佛爷做个伴!”
党苍童眼见谢宝胜这前后做派,就知道多说无益,只引着大家伙默默地朝着谢宝胜鞠了一躬,又独自走上前去,来到张堂文的身边,俯下身子抓住张堂文的手,轻声嘱咐道:“我看这谢老道不似蛮横之人,我先带着大家伙去会馆暂歇,备下宴席给兄弟接风洗尘去去晦气!”
张堂文激动地攥住党苍童的手,此刻他的心中除了感激已无二话,党苍童的叮嘱显然是在宽慰自己,毕竟官官相护这个道理,谁都懂。
谢宝胜最终如何决断,谁心里也没有底儿。
党苍童领着西商走远了,谢宝胜看了看四周,大声问道:“剩下的,都是张家人了么?”
小张氏早已清醒了过来,随着张堂昌等人小声的应了一下。
谢宝胜冷笑了一下,走到伏身不起的四儿跟前,用脚碰了碰他的身子。
四儿缓缓抬起了头,木讷地看向了谢宝胜。
谢宝胜仰了仰头,也不看四儿,轻声问道:“你就是那个张家长随?”
“是!”
“可有冤?”
四儿失神地摇了摇头。
“可有话?”
四儿顿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谢宝胜长长地舒了一口,不由分说地从腰间取出一把短枪对着四儿的脑袋就开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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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张堂文至今都无法合上眼睛。
因为他只要闭起眼睛,耳畔就会似有似无地传来那熟悉的唤声。
“老爷!”
“老爷?”
张堂文从胡思乱想的愣神中被唤起,张柳氏小心翼翼地伏在他身旁,脸上尽是怜惜。
“到家了....”张柳氏轻声说道,张堂文借着窗帘子的缝隙,看了看已经漆黑一片的天色,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唔,到家了!”
张柳氏先行下了车,门上早有两三个身强力壮的下人上来接应,连带坐在下人车上的夏老三一起,轻手轻脚地预备着把张堂文接下车。
原本那套褂子早在牢里折腾的不像个样了,还好张柳氏随身带的有新衣物,却只能先披在身上,因为此时的张堂文仍旧没能从谢宝胜那枪中清醒过来,一路行回赊旗镇,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张堂昌立在一旁,站在他的偏院门口,党苍童和几个西商头面人物,都齐齐地看向张堂文。
“张老板得好生将养一段时候了,县衙那水牢,太折磨人了!”党苍童长舒了一口气,此去南阳城,好赖把张堂文囫囵人给接回来了,也算是大家伙没白费这么大事。
张堂昌一路给这些个西商大佬们各种陪笑脸,笑的脸都僵硬了,还好这天也是一日比一日暖和,下马歇了一会也就缓过神来了。
党苍童等人见张堂文好端端地回到了家门口,也算是安了心,便齐齐辞去了。
张堂昌恭送他们远去了之后,才赶上跟前来,刚好张堂文在几个下人和夏老三的搀扶下从车上下来,小张氏见是个空儿,也凑到跟前搀着一支胳膊做样子。
张柳氏却没这个作秀的心,张堂文此时尚在迷瞪着,她这个大夫人却还得料理一个更重要的事儿。
四儿的尸首,就在最后那辆车上。
虽然这个结果,在张柳氏心中,不是没算到过。可当这血淋淋的一幕真发生在眼前的时候,任是个人,都不能不揪心。
那么近的距离,谢宝胜看上去一个痩干的小老头,怎么就能亲自下的去手。
当那“呯”的一声响起,人高马大的四儿就那么直挺挺地栽倒了,哼都没哼一声。
血,就顺着他的脑袋瓜子往下淌,谢宝胜的马褂上溅的一片鲜红,可他连眼都没眨一下。
张柳氏看着停在大街上的那辆马车。
去的时候,四儿还是个活蹦乱跳的人,坐在车头旁边,轿厢里坐着俩丫鬟,一路时不时还逗闷子,回来的时候,可就剩他一个人躺那儿了。
冰凉冰凉地躺那儿了。
张柳氏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手帕,沾了沾脸上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慢慢走过去。
张堂昌看了看在小张氏搀扶下走进院子去的张堂文,无奈地冷笑了一下,转头跟上张柳氏,“嫂嫂现在就要去么?我跟着一块吧!省的那婆娘撒泼!”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四儿那媳妇她是见过的,挺简单的一个人,每日除了浆洗衣服带带娃,别的也没见怎么出来瞎逛,不至于吧?
张堂昌见张柳氏不应声,料想她是犹豫了,也不辩解,径直走到车跟前,冲着那车头喝道:“走,跟我去四儿那,跟紧得!”
四儿是张堂文的贴身长随,也是家生子,自幼便跟了张堂文的,张堂文待他也比别的下人宽厚的多,在挨着张家大院没多远的地方给他置办的有个临街铺面,前面是个浆洗铺子,后面有两间小瓦房,一个当住的,一个当伙房,也算是张家下人里独一份的了。
张堂昌引着马车陪着张柳氏缓缓来到四儿的家门口,早有话多的人将事带到了。
四儿的婆娘看样子也不似没见地的主,早早的就领着四儿的儿子站在门口候着了。
张柳氏见了这娘俩站在这黑灯瞎火的门洞口,心里又是一阵抽搐,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去,话还没说,四儿那婆娘倒是利索的很,按着四儿的儿子扑通一声就跪下的。
“主子奶奶不用说了,俺都知道了!”四儿的婆娘声音虽然小,张柳氏还是辩得真的,想必已是嚎哭过好几回的了,嗓子都快发不出声来了,“四儿自己个造的孽,他是爷们,就该自己扛着!犯不着拖累主子老爷!”
张堂昌本来酝酿了许久了台词,软的硬的都有,没成想四儿这婆娘这么理事儿,倒整得他没话说了,他在暗地里瞅了瞅张柳氏的表情,轻咳了一下缓缓说道:“四儿是个好样的,没给咱老张家丢份儿!他的身后事,张家管了,你好生照看儿子,缺什么只管张口!”
张柳氏长叹了一声,原本也是想着好生劝慰的,如今这娘俩齐刷刷地跪在跟前了,却不知话从哪说起了,犹豫了半天,转脸跟随身丫头吩咐道:“这边有什么需要,及时报我,四儿的工钱照结,跟账房说,每个月再从我的例钱里....”
“不用了,主子奶奶!”四儿的婆娘直起身,黑漆漆地也分辨出脸上什么表情,只是带着哭腔轻声说道:“主子待我家男人不薄,前头攒的钱也够我们娘俩过日子了!”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这天色眼见着也就过子时了,在这门外再辩下去也怕四邻间笑话,便不再吱声了。
张堂昌也不愿在此盘磨久,见两下不吱声了,便吩咐俩下人搭把手,送四儿的尸首回屋了。
四儿的婆娘看来是个要强的主,愣是没当面嚎起来,也就是见到四儿蒙着白布被抬下车的时候,捂着嘴哼了一声。
张柳氏心中像倒了酱料铺似的,五味杂陈,失神地转身便往老宅走,都忘了跟张堂昌知会一声。
等张堂昌这边看着下人把四儿的尸首送回屋,又拨了两个精明能干点的老妈子过来招呼后事,那边又安排人天明了按老规矩去寻铺子买香烛纸裱等一应物品,折腾了老半天,才意识到这个嫂嫂已经回老宅了。
张堂昌苦笑了一声,将辫子绕脖两圈,寻了个没人地,慌慌张张地把内急解决了一下,这才舒坦了许多。
望了望天色,再有一个时辰天都要放亮了,索性也不回宅子了,径直去了栖凤楼。
张柳氏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子,张堂文早让小张氏拐西屋去了。
张柳氏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走马灯似的回看着今天发生的事,咋就跟唱的戏文一般,一切都是那么假呢?
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寂静的夜空中遥遥地传来了一阵阵低沉的哀嚎,也不知谁家碰上了难心事,又是谁人白了头。
张堂文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宿,头疼欲裂,坐起身来寻茶,却见茶壶里一点热水都没有,不由忿忿地推开西厢房的门,像往常一般扯着嗓子吼道:“四儿!想渴死你老爷是吧!快取水来!”
里屋的小张氏听得张堂文说了一晚上梦话,仍旧是迷瞪着眼呢,一听见张堂文吼得两嗓子,顿时浑身一颤。
四儿,不是死了么?!
对呀!四儿死了呀!
张堂文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拎着茶壶,等了许久也不见四儿来接,正要破口再骂,睁开眼瞅着整个西院的下人都怯生生地瞅着自己,猛然想起来,四儿,再也应不了声了。
张堂文在小张氏的搀扶下,缓缓坐到了正堂,已是早饭了,一桌人坐得齐,却一个个都正襟危坐,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来。
张堂文直愣愣地看着眼前那碗豆腐脑,喉咙却像被人给掐住了一般,紧得难受。
张柳氏的眼圈也是乌青的,想必昨个一宿也是没睡好。
张秦氏看着一桌子人都愣着不敢动筷子,又两下瞧了瞧张堂文和张柳氏阴沉的脸色,愈发不敢多话。
张堂文看着那碗豆腐脑,心中念起四儿的往日音容,两行热泪不知不觉就淌了下来,唬得一桌人更加不敢言声了。
饶是两个儿子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读晨课起的早,此时已是饿的肚子咕咕叫了,瞧了张堂文那脸色,也是一句不敢提。
张堂文醒了会神,端起面前的一盏茶,起身退后了一步,张柳氏便知道这男人要干嘛,不吭响地跟着站起身,一脸的肃穆。
小张氏那边一个哈欠还没收回去,张堂文已经转身将茶缓缓地淋在了背后的青石板上。
张堂文仰首朝天行了礼,心中又默念了许久,才吩咐下人把那茶盏收到书房,抬起袖子擦拭了一下腮帮子上的泪痕,一边坐下一边招呼道:“坐吧,吃饭!”
小张氏这边刚慌里慌张地站起身,那边众人便已经落座,倒显得她特殊了。
张堂文此时却没心情理她,端起豆腐脑一饮而尽,长舒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也不知会谁,站起身来便要走。
小张氏以为是自己不晓事触怒了张堂文,正要起身去拦,却被一旁的张秦氏悄悄拉住了,“妹妹吃饭,老爷这是要去四儿那!”
小张氏看了看张秦氏,又瞅了瞅张柳氏的脸色,这才怯生生地坐下,捡着清淡顺口的慢慢嚼了起来。
张堂文快步来到前院,夏老三正在跟一群下人一起就着腌黄瓜喝汤,见张堂文出来了,连忙吸溜了一口汤,随意蹭了蹭手便跟了上来。
夏老三别的不知道,只知道张堂文这个老板帮过自己,心善,得报恩。昨个出了牢房就跟着人家一路来到了这么个大院子里,大到半夜起来寻茅房都找不到道儿,凑到墙根才随便解决了一下。跟着这样的大老板,准没错!
夏老三小踮脚地跟着张堂文出了张家大院,一路沿着街往四儿的住处走来,夏老三却一直试探着想和张堂文说上两句话,可张堂文此时满腹心事,脚下步子生风,没等夏老三张嘴,已经到了四儿的家门口。
四儿家门前,白纸麦秸秆都已经扎好了,几个张堂昌那边的下人在帮着料理些杂事,四儿的儿子方才两岁,还没起过名字,平日里都唤作“琉璃蛋”,这会儿仍是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瘫坐在门栏口在那玩沙子。
里面的下人见张堂文过来了,纷纷过来问安,张堂文一眼瞥见了正堂屋里四儿的尸首就裹在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中,不由鼻子一酸,“去,到木器街寻个好料,给四儿置办个好家什!”
一个下人应声出去了,张堂文四下瞅了瞅,除了张家两院的下人和四邻过来帮忙的,却不见了四儿那婆娘,不由有些嗔怒,“四儿家的人呢?这时候蹿哪去了?”
里屋一个老妈子连忙回应道:“四儿家里没别人了,他婆娘说是去街上请个牌位,走了有一会儿了!”
“请牌位?”张堂文一愣,心中揣度着,四儿是家生子,却入不了张家祠堂,自己家这两件破茅屋也没个供奉的地方啊!请什么牌位?
张堂文四下打量着四儿家中的摆设,眼神落在门栏口的“琉璃蛋”身上,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婆娘不会跑了吧?!
想到这儿,张堂文心里一揪,皱着眉头便往外走,刚迈出门便撞见了张柳氏带着个丫鬟揣着个篮子过来。
“老爷怎么走的这么急?有事棘手吗?”张柳氏见张堂文神色匆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张堂文皱着眉头贴到张柳氏耳边,小声把疑惑说了。
张柳氏听了顿时脸色一沉,一脸怒气地啐了张堂文一口,“老爷!你当女儿家都这般下作么?”
张堂文见张柳氏动了怒,胸中的狐疑顿时先被吓消了一半,便要来哄,张柳氏哪里理他,自带了丫鬟给院里帮忙的下人和四邻发刚烤好的火烧。
张堂文凑在张柳氏身边,这边人多,却不便大声嚷嚷,只能跟在身后,不知道的,还以为老爷夫妇俩一同体恤下人,连连问安,弄得张堂文脸红脖子粗,臊的不行。
火烧发完,刚刚好剩了一个,张柳氏拿了那饼子蹲到“琉璃蛋”跟前,瞅着他玩的漆黑的双手在白嫩的脸上蹭,就着口水吸溜着鼻涕,顿时心里跟打翻了醋坛子似的,酸的鼻涕眼泪一块流了下来。
张堂文见是个空儿,连忙蹲下身,小声说道:“四儿是个好奴才,咱们不能愧对了这孤儿寡母,平日里四儿去院里照应,分得田地都交给外人种了,这个浆洗铺子日后怕是靠她一人也支撑不起来,咱得给她们找个事由安置了啊!”
张柳氏掏出手帕擦了擦脸,没好气地呛道:“你不说人家婆娘跑了么?还安置个啥?把这可怜娃收我房里!我来养!”
“你看你!又生气了!”张堂文怪道:“我那不就是一说嘛!”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心里想是因为你存了这心儿!”张柳氏别过脸去,伸手动弄着“琉璃蛋”的脸颊肉,“乖宝,饿肚肚了么?婆婆这有火烧,要不要吃?”
张堂文心知张柳氏也不过就是赌气而已,少时便好,轻笑着站起身,眼神又不自觉地落到了正堂屋里。
四儿就在那草席里躺着。
张堂文想起四儿陪他一起去南阳城的时候,大跑小跑地跟着,忙前忙后地给他张罗吃的,一脸憨笑的样子,现在想起来,心中酸楚极了。
正感慨着,跑去置办木料的下人慌慌张张地闯进门来,止不住地嚷道:“四儿....四儿的婆娘.....投河了!”
潘河边上,张堂文出神地看着湍流的河水,骄阳打碎在涟漪的水面上,散成一片一片的,泛着金光。
晨起的寒气早已褪去,身上的大褂早该递给身后的仆役了,但是张堂文却感到一股一股的寒意从内心深处丝丝渗出。
四儿的婆娘被人撑了筏子拖上岸边杂草堆,人已经没了气息。
张柳氏早已悲痛欲绝,抱着“琉璃蛋”回了大宅,徒留下张堂文自己面对着凄惨的一幕。
四儿家早没了什么老亲旧眷,只有几个交好的下人婆娘,象征性地嚎了两嗓子,怨天怨地怨薄命,在张堂文听来,却是句句诛心。
张堂昌不知什么时候,打北面恍恍惚惚地骑着马过来,身边却无从人,显然并非是从自家过来的。
“哥...”
“唔?”
“回去吧!”张堂昌偷瞄着张堂文的脸,他那双湿润的眼眶让张堂昌本无波澜的内心不由地暗暗一揪,“不过是个下人,还是个婆娘,你站这儿,不合适!”
张堂文沉声回应了一下,转身向城门口走去。
身后的随从正要牵马过去,却被张堂昌伸手拦住了,他望着张堂文失魂落魄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让大老爷走走,散散心。”
张堂昌随手把自己的马缰绳丢给一个面熟的下人,朝着河底下努了努嘴,“麻利点,收了尸首去北街再置办一口好料!不用请示了,直接寻个地方埋了!”
下人忙不迭地转身离开了,张堂昌深吸了一口气,环视了一下在河岸周边扎堆指指点点的闲散人群,不由皱了皱眉,默默地跟着张堂文往城里走去。
走入赊旗镇南门,穿过熙熙攘攘的南大街,张堂文对街市两边热闹非常的叫卖声充耳不闻,脑袋那叫一个放空。
除了眼睛指挥着两条腿,晃晃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整个人就像失了魂似的。
走到骡行门口,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赶车苦力驾着马车便从斜刺里杀了出来,冷不丁瞅见张堂文不偏不倚地杵在门边,却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那苦力顿时猛拉缰绳想要止步,却不料那骡子吃痛仰着蹄子便立了起来,前蹄就在张堂文脸前猛然擦过。
张堂文仍傻愣神呢,身后早有人一把将他拽到一旁。
张堂昌离得远,待看到这一幕时吓了一身冷汗,慌忙跑上前去,指着赶车苦力便是破口大骂。
张家的驼队没打置之前,也算得上赊旗镇运载行的头面了,张家俩老爷这些跑脚程的人还是认得的,顿时跪的跪,磕头的磕头的,连带这家骡行的掌柜都跑出来点头哈腰赔不是。
张堂文被这一吓,精神头似乎还好些了,他扭头看了看拉他的人,却是夏老三。
“大老爷,你说这悬不悬(俚语,危险的意思)!还好俺一路跟着,要不这畜生那一脚上来可不得(土话念dai,二声)了!”
夏老三瞅着张堂文,一脸的紧张,张堂文缓了缓神,站直了身子,上前拍了拍仍在发脾气的张堂昌,“算了,算了,是我失了神,走骡行门前忘了打吆喝!”
骡行掌柜地一看张堂文没追究地意思,连忙躬身请他们进屋喝茶,张堂文此时哪有兴趣,笑着摆了摆手,推着张堂昌便走了。
南大街走到半,遥遥地已经能看到山陕会馆大拜殿的琉璃瓦了,张家两兄弟却拐向了东边,走瓷器街往东裕街去。
“这光景,瓷器行今年的生意不好做啊!”张堂文似乎已经完全从方才的迷瞪中回复过来了,他瞅着瓷器街两旁冷冷清清的门店,不禁微微摇头,“如今北面的老毛子进货都不走古北口了,老家那边(山西)受影响不小,如今江西的好货都走江运出海,这瓷器街,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张堂昌看了看这一溜街上的烫金匾额,也不禁轻叹了一声,“其实这两年好几个大户都是面上光,人前摆谱不打杆,背地清货摸底溜,不光是这瓷器行,但凡与咱驼队有过交集的行当,日子都不好过!”
“堂昌!”
“唔?”
张堂文望着远处蹲在门店口抽旱烟袋的工人,他身旁的老瓷器各个缠好了麻绳,屯跺在一起,那麻绳都有些风化的意思了,显然已经放了许久,“这商道变了,咱们张家不能学他们干等,南来北往的买卖该停了,赊旗店,水陆码头的好光景到头了!”
张堂昌抿了抿嘴,“驼行你不是让停了么?那些贩缎子的,收丝的,走盐的,本来也就铺的不大,收了就收了!”
张堂文停下了脚步,张堂昌这话回的,跟张堂文猜的一样,各项买卖都点到了,独独没说棉花。
张堂文侧身看向张堂昌,沉吟了一下,“棉花!你到底屯了多少?”
张堂昌没有直面张堂文的眼神,他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瞧见夏老三仍然蹑手蹑脚地跟在他们身后,眼神看上去仍然是那么小心翼翼,应该是生怕张堂文再出什么闪失。
“你收的这憨憨还挺忠心,就是看上去迷糊些.....”
张堂文显然对张堂昌的左顾言它很不满意,若不是去南阳闹了这么一杆子事,这话老早就该摊明面儿上说了。
“如今朝廷应对洋人尚且自顾不暇,南边革命党又是炸弹又是枪炮的,我们做生意的不敢贪多....”
“哥!”张堂昌呵呵一笑,打断了张堂文的话,“多事之秋,咱商贾之家不图乱世称雄,也该瞅准这里面的商机赚上一票!棉花,连着两年丰收了,价那叫一个贱,塞满一仓你知道才多少钱?不够咱哥几个去福建饭庄吃一顿!”
“两年丰收,你敢说今年就不行了?”
“非也!便是今年也丰收,弟弟我也有办法把价钱抬上去!”
张堂文皱了皱眉,“你下了订?”
张堂昌点了点头,“贱价的时候你包圆了,那些个棉商还不得对你点头哈腰!顺便议了约,今年还是按这个价!”
“你这是投机!”
“囤货居奇!”张堂昌得意洋洋地看了张堂文一眼,“这眼瞅着就要入夏了,各地纺织厂的存棉也差不多用完了,待到他们的采买四下寻货的时候,只怕弟弟我,天天得去福建饭庄赴约了!”
“织造局不管?”
“自顾不暇,谁管得着啊!”张堂昌坏笑着一甩辫子。
“这棉花,岂止是织造上的用项,也是朝廷的军需,你这般囤积,难道.....”
“哥!”张堂昌自幼便不耐烦说教,可当年张老爷子是如此,如今张堂文更是!“你当现在朝廷的政令还那么管用么?朝廷说要四海清平,到处不还是匪患连连,洋鬼子,革命党,今儿放炮明儿打枪,做生意这么多年,怎得还是这般迂腐?”
“你!”张堂文顿时有些气郁,大老爷脾气登时便要发作,张堂昌那边却是眼疾,转脸可就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哥,这回儿弟弟我可是倾家荡产赌这一次了!连宅子都压出去了!不单我,老赵,老胡,老项他们几个也都下了血本了,成则封侯拜相,败无立足之地,哥哥你啊!还是盼我赢了这一局吧!”
说罢,张堂昌竟哼着小曲先走了。
夏老三蹑手蹑脚地跟上前来,瞅了瞅张堂文阴晴不定的脸色,“大老爷,俺听着,二老爷这牌打里有点悬啊!”
“唔?”张堂文一愣,扭脸诧异地看向夏老三,“怎么说?”
“这,俺爹在的时候说过,不管弄啥,都得给自己留个余地,不敢全押上!”
“哼!他!他能着呢!他的余地就是我!”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搬砖到哭 2020-12-24 12:09:02
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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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大森林狼嚎 2020-12-24 14:12:17
欣赏佳作,问候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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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支持,多多指正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第十章
四儿两口子总算是下了葬。
老天爷也是应景地洒下了蒙蒙细雨。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但张堂文地脸色却像天上的乌云一般,乌泱泱的难看极了。
张家大厅上,城外各处陆续来人汇报春粮播种的情况,偌大的堂屋里站了满满当当的人。
他们本来是报喜的,“冬雪春雨,丰年好兆头!”便是请不了赏,好歹也能混顿排场饭。
可大老爷却是愁眉苦脸,这是怎么了?
虽说地里不产银子,但一年到头产的粮,不只能供应张家粮行的生意,多多少少倒卖一些银子采买,全都转作了粮行的收账。
这一点,张富财也是懂得,这种尴尬的场合,他是粮行的掌柜,不能不吭声。
“老爷!”张富财小声唤着,“您看,各庄子都已经上报了春粮播种的情形,还有什么要小的们....”
“富财!”张堂文的嗓音有些深沉,配上他阎王一般的脸色,唬得张富财以为自己出了什么岔子,差点扑通一声跪下。
“老爷指示!”张富财上前一步,颤着音回应道。
“驼行那边新起的仓,是不是都让二老爷用了?”
“唔?嗯!”
这答案虽然张堂文早就猜到了,心里却仍然有些不舒服。他抬手端起一盏茶,轻轻地吹拂了两下,“四儿走了,他的房子,连同东门内沿街的那几处出租的宅子、门面!入秋前全都收回来!”
“是!”
“你粮行的门脸,东扩一道街,前门厅后仓储,前边少开几道两进门,要有门栏,有门栓,门要三寸铁包木的,后院丈量地窖,分层存储,上面起两层挑栏阁楼,不要木的,要用泥砖!通风!防潮!东门外置晾场,设粮站,去运载行寻马力好的配车,原来驼队的好把式寻几个回来!柜上增进一些身强体壮的伙计,把原来镖局蹚道的师傅请两个回来护院!没事让伙计们操练着!”
“嗯.....是!”张富财听着张堂文这一通吩咐,一边忙不迭地应声,一边慢慢地两手暗暗扣弄着什么。
这是张富财打小跟着他们老爷子在粮行柜上学会的记忆方式,指节掐算之间,把讯息分类塞进脑袋,记得快,又忘不掉,就是每次掐下来,手指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张堂文深提了一口气,默默地站起身子,看向张富财,“世事风云变幻,张家,要变,赊旗镇,要变,往后,担子可就全压你肩上了!”
张富财一个激灵,噗通一下遍跪下了。
额上豆大的汗珠呼得一下便涌了出来。
他一个粮行的掌柜,在张家各行掌柜里是最不起眼的,天天跟种地的打交道,赚的银子还不如驼行,年年分红也是独一份的少。打张富财他老爷子管着的时候,粮行都只是张家各行生意里最不起眼的一项。
这转头话就说这么重,张富财有些迷糊,头都似乎变大了许多。
张堂文却不想在人多的时候说太细,下午,他还唤了生丝行、茶盐行的掌柜回老宅说话,想起来都是件头疼的事。
船小好调头,但生丝和茶盐的生意,从张家祖辈开始就铺下了摊子,如今在镇上都是百十号人的队伍,还不说驻扎在南北的分号人马。
想变,怎么变?下的订,应收的货款,这么多年的交情,几百张吃饭的嘴,岂是一句两句话能打发的?
行与行之间差别就更大了,按着张堂文的设想,茶盐行南来北往的买卖年底前就陆续停下了,能用的人分到庄子上,生丝行却是要加人,往年只是收一收一转手就给了王祥安,这往后还得自己找门路把这行给拓宽点。
这些事,旁人看不懂,站在门外的夏老三更不懂。
夏老三自打跟着车来了赊旗镇,已经好多天了。
旁人道他是大老爷的人,也不敢呼来喝去,大老爷却似乎都已经忘了他的存在,整天忙完这事忙那事。
夏老三一个男人,去不了后院,前院又没人敢指挥他点什么,便是张柳氏有时候到前院安排杂事,夏老三每次都殷切地站在前头,盼着能接个什么差事,张柳氏看到他这里都是微微点了点头,却不说分毫。
前院派饭总归是有他一口,下人的通铺也容得下他挤挤,但,夏老三越来越迷茫了。
敢情,他夏老三成了张家大宅几十号人里唯一的闲人。
下人不下人,客人不客人,待着啥意思?
但夏老三不想走,也不敢走,走了去哪?一挑担货已经是他的全身家当了,都在南阳城让那些绿营兵抢去了。
回家?夏老三一想起他那瞎眼老娘和那破洞屋子,就觉得没脸回去,回去了又多张嘴吃饭,还是算了吧!
夏老三就在门洞里猫着,等着机会想跟张堂文说话。
在水牢里,张堂文没少跟夏老三说道,如今怎么就不理了呢?
夏老三从晌午等到傍晚,眼瞅着日头都要下山了,张堂文屋里依旧是前人走后人进,络绎不绝。
这大老爷也不好当啊!
夏老三不禁唏嘘着,在他想象中的大老爷生活,莫不是吃吃睡睡、女人银子可劲造,可张堂文这边虽然有三房太太,却一天到晚待在前院办公事,连午饭都是让人送到书桌用的,两个儿子来问安都进不得屋。
乖乖,看来这有钱人也不容易啊!
好不容易张堂文送走了最后一波人,前院的晚饭早就过了点了。夏老三忍着饭香,等到张堂文出屋,连忙上前躬了躬身子,“大老爷!”
张堂文正在揉着肿胀的脑门子,一步迈出屋冷不丁瞧见夏老三闪到眼前,也是一惊,“嗯?老三啊?”
“大老爷!”夏老三低着头,揣摩着语句,小声问道:“有个事儿,俺....俺有点想不通!”
“哦?”张堂文一愣,“想不通?啥事啊?”
夏老三憋红了脸,吱吱呜呜地说道:“俺...俺现在...到底是个啥?”
张堂文一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这已经是这么多天来张堂文第一次露出笑容了,“你...你是夏老三啊!一个顶天立地的爷们!”
“但是俺现在觉得自个儿连个畜生都不如!”夏老三一脸认真地看着张堂文,“那牛吃了草还得犁地,鸡叨了食就得打鸣!只有猪才是吃了睡,睡了吃!那猪是养肥了杀来吃哩!俺...俺不当猪!”
张堂文收了笑,看着夏老三,“怎么当猪了?下人待你不恭?”
“不是!”夏老三心急,却表达不出想说的话,急的连比划带说道:“俺现在一人吃饱,家里还有老娘饿肚子,俺得赚银子,俺得有事干,俺还得回家养老娘哩!俺不能像四儿一样....”
夏老三猛然停了话语,因为他意识到自己仿佛说错了话。
自己的事,扯四儿干嘛?说四儿就是那个养肥了杀来吃的猪么?
张堂文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响木敲击的声音,他呆愣的看着夏老三,许久没有发声。
夏老三的那句话,是不是就是四儿跪在衙门口时,心底最真实的感觉?
四儿是不是也是这么觉得的?
四儿就是那头养肥了杀来吃的猪么?
夏老三愣在原地,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张堂文沉吟了许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冲着前门上招呼道:“跟大奶奶说一声,我跟老三到码头遛遛,晚膳不用等了!”
夏老三还在发呆,张堂文却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往前门外走去。
夏老三跟着张堂文,坐着张家的大马车,穿过东裕街,出东门,往潘河上的码头行去。
夏老三伸头张望着渐行渐远的东大门,高耸的城门楼上,几个气死风灯在忽闪着弱弱的光亮,斑驳的城墙在幽暗的灯光下仍能泛出一丝青色。
“老三!”张堂文歪坐在车厢里,看着把头探出小窗的夏老三,“这城墙高么?”
“高!”
“有多高?”
“反正俺是爬不上去!”
“那,给你个梯子呢?”
“梯子?多高的梯子?”
“四丈二!”
“那是多高?”
“刚好够你爬上城门楼!”
夏老三迷茫地看着张堂文,他并不知道张堂文到底为什么要带他出来,虽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张堂文的马车了,远没有初时那般拘束,却仍旧有些放不开手脚。
张堂文的脑袋随着车厢一摇一晃的,漆黑的车厢内,只有两对眼睛在互相对视着。
“老三,你不是四儿!”
“啊?”
“四儿是家生子!他生下来,就吃张家饭长大的,读的是张家的小书堂,住的是张家的房屋!你,跟他不一样!”
夏老三在黑暗中默默地低下头,“俺还不如他哩!从俺记事儿起,都木吃过几顿饱饭!白面都木吃过!上次那面,还有那肉...”
话音渐渐低沉下去,张堂文虽然看不见,却知道夏老三一定是哽咽了。
“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张堂文幽幽地说道:“我看见了,但是我迟疑了,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夏老三抱着腿,缩起了身子。
“把你当下人,让你当四儿?”张堂文长叹了一声,感觉自己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这么久以来,我张堂文自问待四儿不薄了,虽然仍然习惯性地把他当下人,呼来喝去,但他毕竟是家生子,这是命。下人是伺候人的人,家生子生下来就吃我的用我的,卖进张家的仆役各个都有卖身契!前头那事,是我护不住他,让他吃了枪子,但你,不一样,你不是张家人,连累着进了水牢,我对你有亏!我不想你做下人,谁生来就是下人,是奴才?”
“但当下人能吃饱饭!”夏老三冷不丁地回应道,“俺娘很早之前就是给大户当奶娘,才养活儿起咱弟兄几个的!”
“所以你娘眼瞎了也没一处好房子,你们弟兄几个长大成人了也没一处耕田!”张堂文脱口而出的话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说出这般伤人的话来。
黑处,夏老三把腿抱的更紧了。

楼主:挽珠帘

字数:169726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0-12-23 22:00:26

更新时间:2020-12-29 01:0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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