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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乡土小说《赊旗镇》,讲述百年赊店的荣辱变迁与两个家族的兴衰起复。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第二十章
廖启德临走时的那一脸气急败坏,让张堂昌至今记忆犹新。
福建饭庄早已过了打烊的时间。
丁楚一却是一看这屋里冰冷的气氛,自觉得连灯都没让熄,一面让人多烧了几壶水送过来,一面吩咐着人加班在外候着。
胡东海又惊又怒地看着张堂昌,显然已经急红眼了。
“我说二位,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得了什么信儿,还是说你们另有打算,我胡东海不过就是个票号的小掌柜,比不了二位爷家大业大,我入这个局子说直白点就是为了赚银子!这廖启德再不是东西,设套也好,做局也罢,但给的价至少让咱哥几个不至于血本无归,还略有盈余!这利润老胡粗算下来也不少钱了!你们看不上,可也别一口给人气走啊!这一拍两散下去,屯棉的钱怎么弄?万一真就这么扛下去,不用等到年尾盘结,老胡就得自挂东南枝去了!二位爷,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张堂昌皱了皱眉头,此时他也是心烦的很,听不得还有人鼓噪,没好气摆了摆手,“你少说两句吧!烦!”
“你...”胡东海急得满脑门都是油光发亮,连连跺脚,大声地嚷道:“烦?我比你们更烦!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放在脸上都不要!非要死撑着 是吧?”
“胡老板!”张堂文轻轻地打断了胡东海的话,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这事儿,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胡东海气鼓鼓地落了座,喝了一口凉茶忍不住全喷地上了,张堂文看了看他那气鼓鼓的样子,也是无奈地抿了抿嘴,“这事儿,说起来,就话长了!今日,是我与堂昌商量好的,试试这个廖启德的底儿,既然坐实了他的目的,依我看来,便只能生扛了!”
“什么事非得跟银子过不去?”
“胡老板!”张堂昌一旁实在忍不住了,厉声呵斥道:“你着什么急!你股大还是我股大?”
张堂文拍了拍张堂昌的手,示意他放轻松点,“老胡,这事儿一时半会是说不清楚的,赶明天亮了,我请大伙去会馆,我一五一十跟你们说清楚,没提前跟你通个气,你多担待!”
胡东海左思右想却是无可奈何,只能站起身气鼓鼓地走了。
偌大个雅间内,只剩下了张家两兄弟。
张堂文抬起头,看着屋顶上吊着的雕花宫灯,“堂昌,你也觉得我独断了么?”
张堂昌咬了咬牙,轻声说道:“哥,我们就是一介行商!行商是干嘛的?就是赚钱!我知道你性子,不该碰的咱不碰,但这棉花,是正经生意!我觉着,杨先生的猜测,未必就是真的!万一这廖启德,这太古公司没弄成这事儿呢?江南纱厂是朝廷多年的心血,张之洞大人耕耘两湖两广十几年,这江南厂里也绝对少不了干股,他现在是大清朝军机大臣,皇帝老子才几岁,载沣也都只能倚重他,啥事都指着他呢!他总不能不管自己家底儿死活吧?”
张堂文长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子,看向窗外。
福建饭庄的二楼要比寻常人家的屋顶还要高出许多,空寂的夜幕下,多少人家星星点点的光亮如繁星一般装点着悄无声息的赊旗镇。
远处,乌压压的城墙,渐渐与这夜色融合为一体,在一片漆黑中宛如阴云一般投下了巨大的影子,镇子里,若是没有那些大户人家的长明灯,真真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山陕会馆的大拜殿,在春秋楼被焚毁之后,几乎就是镇子里的最高建筑了,但是除了殿内的点点烛光,偌大的身影也似乎完全融入夜空。
张堂文想起了当初在杨鹤汀的那间破屋里,杨鹤汀兴致勃勃地畅谈所学,无畏无惧地重申志向,是那般的令人神往。
人,钦佩!志,赞叹!但更让张堂文心神俱往的,是杨鹤汀描绘的未来,自强自主,生生不息的新时代。
杨鹤汀为了这个愿景,以身许国。
我呢?可以做什么?
张堂文缓缓转过身子,按住张堂昌的肩膀,轻声说道:“堂昌,我知道,你说的,是事实!”他的眼神盯住张堂昌的眸子,却没有往日的严肃,只有满是亲切和欣慰的真情,“但是,我们身在哪里?我们脚下踩的土地,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无论是故乡还是远方,只要我们走正途,勤奋!勤俭!我们总能创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但是,堂昌,我们的眼光不能仅限于当下啊!”
张堂文将张堂昌拉到床边,一同看向漆黑的夜空。
“如今的大清,时局动荡,外敌环伺,内乱不止!倘若国家没有了,我们脚下的土地,还是属于我们的么?如廖启德之流,为洋人牵马执鞭,你可愿意?杨先生所为,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无论是大清延绵永续,还是杨先生所说的创立民主自强新篇章,都是我泱泱中华朝代更迭,遍观二十四史,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势所趋,任谁也挡不住!蒙古人骑马射箭入中原,满旗破关横扫天下,有谁似当今的洋人,只想着劫掠。他们不会管你泱泱中华万万兆百姓是死是活,他们要的,只有钱财!朝廷不许他们以鸦片荼毒百姓,他们便用坚船利炮开路,割地赔款,苦的还不是天下间最无辜的百姓?你我皆是商贾出身,我们又能做些什么?”
张堂文指着东裕街张家老宅的方向,那里是城东最亮堂的地方,“我们住在高门大户里,就真得能充耳不闻穷苦人家的哀嚎么?天下生意没有做完的时候,银子赚多少是个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除了散漫荒唐,心地并不差,不然为什么你家院后门天天围着讨饭的流民?城东我张家无人说半个孬字,不会完全是我张堂文一人行善积德便可全管的!”
张堂文满眼深情地看着张堂昌,抚在张堂昌肩头的手用力地捏了捏,“我们不卖收棉合同给廖启德,并不是为了什么江南制造局,江南纱厂,更不是为了张之洞大人,为了朝廷,我们,为的是大义!为的,是江南厂数十万劳工!为的,是让洋人知道,我泱泱中华,不是每个行商都会见利忘义,老祖宗不只教会了我们如何钻营,也教会了我们识大体、明大义!”
张堂文说道情深处,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堂昌,屯棉之事是你攒的局子,做哥哥的,本不该横插一杠。但,事出有因,哥哥我也并未对你有任何的保留,还希望你能够在这件事上,理解我,相信我!屯棉一事产生的所有后果,我张堂文一力承担!”
张堂昌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真正认识张堂文,他默默地咬住下嘴唇,许久才缓缓吐口说道:“打小我还以为你生就是个冷面佛,整天不苟言笑,话都懒得多说一句,今儿怎么如此聒噪!”
张堂文愣了一下,莞尔一笑。
张堂昌不耐烦地甩了甩脑后的辫子,“张家一向你说了算,祖产都在你手上,账房我也没管过!我说不,有用么?”
张堂昌挤了挤眼睛,回身拿起自己的瓜皮帽扣在脑袋上,便起身离去了。
“你要做英雄,谁也拦不住,但别把别人都当孬种!张家祖产也有我一份,名声岂能让你独占了!”
张堂文望着张堂昌渐渐走远的身影,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张堂文干的事情,很快便在赊旗镇的西商群体中传扬开了。
张堂文来到山陕会馆的大拜殿前,屋里已经站的满满当当了。
张堂昌面色铁青,站在胡东海身边,一言不发地看向张堂文,微微颔首示意。
堂上,党苍童身边正围着一群赊旗镇的老人,交头接耳的说着话,一见张堂文来了,便齐齐地停下了动静,看向门口。
张堂文稳了稳神儿,甩了甩袖子,敛了一下神情,昂首阔步地迈入大殿。
张堂文与众人见了礼,齐齐上香后去议事厅落了座。
党苍童的须发愈发的花白了,半月不见,竟似老了数岁,知道的人清楚,他的儿子党松涛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家里娶了三房太太,却依旧是在外边花天酒地,扒寡妇门,结果亏到了身子,至今也没给党家添丁。
可党松涛是党家三代单传啊,生意上的事都没让党苍童急上火过,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见着年岁越来越大了,却连孙子都抱不上。
所以党苍童是越来越愁了。
眼下,虽然还未到公选的时候,但无论是党苍童还是大多数西商,都把会首一位当做党苍童的囊中之物了。
加上依年岁来说,党苍童也是首当其冲的带头人,所以空置了许久的居中位置,终于算是有人坐了。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党苍童见众人都拿眼瞧着自己,心知这事也只得自己先发声了,于是他轻咳了一下,看向张堂文的方向,“张老板,你们兄弟屯棉的事,我们早有耳闻。原来想着,这是同僚们攒个局子,赚些快钱,也没什么好打听的!但这两日听说,似乎这生意上,出了些岔子?”
张堂文苦笑着点了点头,正在琢磨着怎么回应更为合适,一旁的张堂昌却是抖了抖袖子站起了身来,“这局子,是我张堂昌攒的!”
接着,张堂昌把这前后因果,连同廖启德耍的那些个手段和他与张堂文对廖启德、太古公司的猜测,一并详述了出来。
只是刻意隐去了杨鹤汀,这让张堂文心中顿感欣慰。
张堂昌诉说完,还斜眼望了望坐得远些的瓷器行的赵德胜,“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说大也大,按我哥哥的话说,什么民族大义,什么这什么那,但要我说就一句话!咱不能见利忘义!洋人扔俩枣就接着了?他要你手里的玩意去撬别家门,合着不是自己家你就从了?钱,咱得挣!气,更得争!”
赵德胜让张堂昌这含沙射影地一通数落,顿时也是坐不住,小声嘀咕道:“争,争,自己也不掂量掂量分量!人江南厂就看不得这些么?人家不照样接了低价货单?你大义,人家还是官办的!人家有说卖你布的时候多给二尺?”
张堂昌却不欲与他争辩,冷哼了一声便坐下了。
堂上议论的声音渐渐大起来了,胡东海品了品张堂昌的话,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但打心眼里说,他也和赵德胜一个想法,亏什么不能亏银子啊!
可是张堂昌这一上来又是大义又是争气的,这会儿站起来说,胡东海又觉得不是时候,只能坐等着看看事态发展了。
党苍童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是烦了愁了,这算是个什么事啊!
在商言商地说,这压根就不能算是个事,既然是合伙生意,难免有意见不同一的时候,生意好做伙计难处,就这么点破事自己关起门来说道说道不就得了,怎么用得着拿到这儿说。
在座众人的心思,张堂文大多都猜的到,但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办事章程。
一来,摊开说,见证人也多。合伙生意商量着定,虽然张堂昌是大股,却没说过他一人说了算,再说他张堂文本就没掺和这事的,忽然地就冒出来拦下了买卖,便是不声张,难免有人传扬出来,到时候就更撕搅不清楚了。
二来,屯棉这事儿,还真是有点闹大了。张堂昌他们下订的货,若是一股脑全收了,且不说张堂文这边正在弄粮行的事,又是买地又是盖房的,便是把这些花销全停下,要张堂文加上张堂昌一起把这货款全拿出来,虽不至于砸锅卖铁,但也要手紧了。倘若胡东海和那几个股东全撤,再算上退还股本,那张家的钱匣子见底儿了也给不上。
张堂文还指着在这儿吆喝吆喝,不图着有人一起分担,最起码占到道义,不至于让几个股东死皮赖脸的索要股本。
张堂文缓缓地站起身,先朝着在座的人拱了拱手,清了清嗓子说道:“事儿,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堂昌说的这些,除了我们对廖启德和太古公司的猜测,还没来得及说,别的...胡老板,没遗漏吧?”
胡东海冷不丁被张堂文点了名,也是一愣,一边用方巾擦着脸颊一边应道:“没...没有!就是这么回事!”
“张老板!”党苍童接过话音,朗声问道:“事儿,大家伙都听明白了,这就不是个什么难办的事,若是你们几个股东之前有分歧,关起门来一商量便也没事了!”党苍童浑浊的双眼看了看胡东海那紧皱的眉头,接着说道:“又不是说谁被强按着头画押了,来寻大家伙主持个公道什么的,今儿这出儿,倒是为什么啊?”
张堂文轻轻地笑了笑,朝着党苍童点了点头,“党老板说的是,若是寻常生意事,确实是不值当的。今儿堂文斗胆喊大家伙坐一起,把堂昌整的这事儿说明白,一来,是为了把情况都说清,也请大家伙做个见证。我张家接下来就要跟洋行硬扛了,无论生意倒是赔了赚了,还请各位同僚知悉一下,有紧要事了帮衬一下,得了便宜自然摆上几天大戏大家都高兴高兴。二来嘛,也当着老少爷们的面,把话说开了。这次收棉,堂昌攒的局子,摊子抻的大了,我这个做哥哥也不得不帮衬一把,但是这货量着实有点吓人,便是我倾囊而出,怕是也不一定兜得住。更别说将各位退股股东...比如说赵老板,那股金在这批货出清之前,怕是一时半会儿得先欠着了。有在座各位见证,不怕我张家不还,还请赵老板看在同僚情分上,宽限些日子,若是拖得长了,咱按票号利率记利息,如何?”
赵德胜当着众人的面让张家两兄弟轮番点名,顿时有些如坐针毡,但张堂文这话说的八面玲珑,面子给足了的,他也不好翻脸说什么,只得冷哼了一声虚虚地应了一声,“都是一个馆子的同僚,赵某岂会做这般落井下石之事!”
张堂文得了话音,也是一笑,朝着赵德胜又拱了拱手。
但胡东海就犯了愁了,好嘛,一个两个都不计较了,我这个二股东什么话没说,就让你们给圈进来了?
合着投进去那么多钱,赚也听你们的,赔也一路走到黑?
当我三岁小孩么?
张堂文正要落座,胡东海一伸手,“慢!”
众人齐齐看过去,只见胡东海捧着肚子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朝着众人见了个礼,缓缓说道:“张老板,这屯棉的本金,堂昌拿了大头,但我胡东海也不比他少了许多。话都听明白了,我也晓得你们这是要做大事儿,想充英雄!但,话不能说满喽,这生意毕竟是生意,大家伙有商有量怎么滴也都是应该的吧?”
张堂文心知不妙,只能尴尬地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他都没太把胡东海当成什么威胁。
一来,这胡东海与张堂昌平素里就跟穿了一条裤子似的的,同吃同睡,谁人不知道赊旗镇商界里有俩逍遥活宝啊!
二来,自廖启德这事儿一出,胡东海除了一筹莫展秃噜个脸儿,也没说过什么主见啊?便是有过絮叨,后来不也没声了么?
今儿怎么,是要挑头么?
胡东海睁着绿豆小眼看向张堂文,揉了揉圆鼓鼓的肚皮,笑道:“既是有商有量,那我作为屯棉的二股东,我说说我的意见!”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无奈地抬了抬手,自顾自地落了座。
“生意毕竟是生意,什么民族大义,什么洋人乱搞,对我这个俗人来说,都不如那白花花的银子来的实在!”胡东海反正也已经站起来,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摊开了说,“张家哥哥想当英雄,咱弟兄们得帮衬啊!是吧!但哥哥,你好歹也替兄弟们想想!我胡东海说好听点是蔚盛长在赊旗镇的大掌柜,白说了,也就是别人的一条狗,看家护院守着银子!票号掌柜不得介入旁的生意,这是山西票号百年来的老规矩了!只不过老东家体恤,大家伙也都心知肚明,明里暗里咱守好柜上,做点小买卖换酒吃,只要东家不吃亏,没谁跟咱较真。但就这么点小心思,张老板怎么就不考虑周全呢?”
胡东海瞥了张堂文一眼,冷哼了一下,“屯棉,老胡我投空了身家,辗转腾挪拼凑了数交给堂昌,为的,不就是觉得这生意快,有的赚?如今您二位一唱一和逞英雄,咱也不说贪图什么蹭个名气之类,还请您们把老胡我这棺材本,想办法解决一下吧!这话,前头老胡我已经说过了!今儿当着老少爷们的面儿,老胡不怕再啰嗦一遍!”
说罢,胡东海气鼓鼓地一屁股坐下了,压得红木椅子吱吱呀呀一阵响。
张堂文扭头看了一眼张堂昌,从他铁青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
难道,这头是张堂昌挑的?
还是说,张堂昌没能安抚住这个胡东海?
正在胡思乱想着,张堂昌可就自己站起来,“胡东海,你说的这话,在情在理,这没得说!”
张堂文心头一震,难道真是张堂昌唆使的?
难道自己亲弟弟会在这时候背后捅刀子?
图什么?
张堂昌顿了顿,见胡东海正要起身搭话,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胡东海坐下,“但是!胡胖子!你可想清楚了,什么票号规矩咱不懂。但就冲你上来就说要跑单逃避,我就看不起你这人!”
屋里顿时沸沸扬扬地交头接耳起来,胡东海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党苍童本不愿多掺和的,可这跑单牵扯的可就是西商的声誉了,诚实守信这是西商几百年来秉承的传统,谁坏了规矩都是要千夫所指的。
“堂昌,你说清楚,什么跑单逃避?”党苍童重重地拍了拍身旁的桌子,震得桌上的茶碗呯呯作响。
“怎么着?胡胖子,你说还是我说啊?”张堂昌冷笑着看向胡东海,眼神挑衅一般地肆意打量着胡东海扭曲的脸。
“什么胡说八道...我只是说要想法子解决事情!什么跑单逃避,说的什么话!便是说了也是一时情急,胡说八道!”胡东海的脑门上再次浮起了一层晶莹的汗珠。
“胡说?”党苍童皱着眉头,花白的胡子气的都翘起在唇边,“情急?火烧眉毛了!这也不能说出口!”
党苍童站起身子,扫视着在座的众人,“我百年西商,至今屹立不倒,靠的什么?靠的就是至诚至信!做生意,有赚就有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有不测风云,塌下来谁都甭想着缩脖子躲过去!买卖在个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吃亏咽肚子里头!”
党苍童盯着胡东海,眼神中既有不屑又带着嗔怒,“你们合股做生意,我们本不欲多说什么,卖不卖,退不退股本,退多少,怎么退,我们一概不过问!但要有人敢败坏西商的名声,我党苍童今就把话说头里,这是要连累子孙后代的,真要出了事,别怪我天天登门骂娘!”
胡东海心知这么一来,自己有理也变没理了,不由开始后悔站起来的莽撞了。
但话是自己说过的,今儿个横竖也是站起来,得罪张家两兄弟也是板上钉钉的了,索性一扭脖子蹭的一下站起来,抱着拳朝着在座的众人施了一礼。
“我胡东海十三岁进票号,走西口,跑单帮,二十出头独当一面,票号的规矩烂熟于胸!西商的招牌铭记于心!但我毕竟是个孤家寡人飘摇在外,银子看得重些,这没错吧?票号掌柜不带家眷,不许狎妓,不许养外室,我老胡除了好酒别无嗜好,就图赚钱给我山西老家的俩儿子买个好前程!对!我是说过跑单的话,那不还是你张堂昌梗着脖子要扔钱逼的么?我承认,我就贪财了!行商三十年不贪财我贪什么?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民族大义,你们两兄弟深明大义要做英雄,我胡东海就俗人一个,不稀图成大事青史留名!你们做你们的大事,把我的股金退了,从此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两下不打杆!”
张堂文皱着眉头,默默地听胡东海把话讲完,手心里已经又是湿漉漉的了。
今儿这一出,为的就是把能拖的都往后拖拖,集中财力准备应对马上就要到来的收棉,若是现在胡东海挑了头,要退本金,那收棉那边立时便要空缺出一大块来。
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张堂文正在踌躇着怎么回应,那边党苍童已经起身离座了,他缓缓地走到胡东海面前,脸上看不出阴晴来。
“胡老板,你说的,在理!”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第二十一章
众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党苍童,可党苍童一句说完,却似乎并没打算接着说第二句。
胡东海尴尬地看着党苍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不懂党苍童那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两下里就这么僵住了。
张堂文咬了咬牙,站起身来,“党老板...”
“堂文啊!”党苍童打断了张堂文接下来的话,头也不回,仍旧是面对着胡东海,“胡老板说的在理!”
“唔...是!”
“在商言商,大家伙兑了银子就是图个小利,不然这一年到头奔波劳苦殚精竭虑的,图什么?”党苍童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胡东海,“您说是吧?胡老板!”
“啊...是啊...”
“不过呢!”党苍童摆了摆手,止住了胡东海,“咱这山陕会馆,是为何而建的呢?”
“啊?”
胡东海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党苍童冷笑着转向身后,看着在座的众人。
“诸位,咱这山陕会馆,始建,在我大清乾隆爷的时候,历经战火焚毁一直修修补补,直到光绪十八年,才算正式完工,前后花费白银上百万两!这钱从哪来啊?都是历代过埗西商一钱一两兑出来!图的是什么?往来同乡叙旧歇脚?还是专为供奉祖宗牌位?”
党苍童自幼混迹在山陕会馆之中,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说起这些事来,再没谁能比他更清楚了。
“我告诉你们,这山陕会馆耗费巨资,经年累月建成,为的,就是彰显我百年西商团结一心、共患难同进退的品德!为的,就是让吾等西商同僚便于互通有无、相互帮衬,为的,也是告诫后世子侄,西商!是同坐一条船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党苍童转向胡东海,笑盈盈地轻声说道:“胡老板,你方才说的,都在理。于情于理,这本金,都该给你!”
胡东海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奓着胆子勉强应了一声,党苍童笑盈盈地点了点头,“你们盘点盘点,算清楚多少银子,改天我找人送到你府上!”
“啊?”胡东海以为听错了话,两眼一瞪。
张堂文和张堂昌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坐不住了。
在座的众人也立时议论纷纷起来。
党苍童回望了一下众人,脸上依旧堆着笑,“我说,你算算你本金多少,我给你送过去!”
“党老板,这...这...是什么意思啊?不合适!这不合适!”
“别介!合适!”党苍童慢慢敛起了笑,言语也不再那么客气了,“生意就是这样,有人退,就有人进,你不是不愿趟这浑水么?我觉得...挺相宜的!”
“党老板!党老板!”胡东海这儿哪还能坐得住啊!他连忙起身离座,闪到一边,正要说话,却又被党苍童打断了。
“胡老板,行商,拼的是头脑,比的是财力,靠的是关系,但最根本的,却是品性啊!胡老板,你说的都是在理的,但事也分大小,孰轻孰重,各自心里都有各自的分辨!就像关系,也分亲疏,比方说你我吧?我就觉得,咱们以后还是淡漠些的好!就像你方才说的,咱们两下不打杆!”
张堂文脑门一热,连忙上前,正要说话,却被党苍童抬手止住了,“张老板!党某人确实有话跟你讲!但不是现在!按老规矩有一说一,先解决了胡老板的事再说!”
党苍童背着手,看向胡东海,“胡老板,你觉得,我这提议如何?”
“好...好...”已是到了这般田地,胡东海清楚即使他再如何狡辩,也是回天无力了,恐怕今后他是在这会馆里待不下去了,索性保了本子再说。
党苍童呵呵一笑,“甚好!甚好!那就请胡老板回府把账算明白了,改日我派人把银票给您送上!”
胡老板踌躇着看了看在座的众人,却是一副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不由失声惨笑起来,迟疑着走出了屋外。
“诸位!”党苍童站在空场上,抱着拳环视了一圈,“听党某人说两句,党某今日不是要跟张堂文、张堂昌两位老板一样做什么深明大义的英雄,党某这般处置,为的,只是践诺,履行咱们西商互帮互助同舟共济的会规!两位张老板一没行坑蒙拐骗缺斤少两的害人买卖,二没欺上瞒下按着谁的头强人所难,碰上难处了,兜得住的宽限些日子,宽裕的,帮衬些银子,又不是不给算利息!但若要像胡老板这样,心无家国,目无天下的,占了理,却寒了人心啊!”
党苍童看向张堂文,双手一抱,深躬下去。
张堂文心头一惊,赶紧和张堂昌一同还礼。
“两位张老板志向远大,胸怀广博,党某人钦佩!但商路各不同,各家情形又不尽一样,能帮衬的恐怕不多!跟洋人打交道不比以往,难免出些预料不到的阴招,两位还要早做打算!若有急需,在会同僚近百位,想必都会伸手帮一把的!”
张堂文此时已是激动万分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今日会发生这般曲折的事来,他朝着党苍童深躬下去,再三告谢。
张堂昌也是惊讶万分,一开始他还以为党苍童站出来是与张堂文提前达成了什么协议,可是细听下去,才发觉这事竟不是俩人预演过的。
张堂昌心中不由有些庆幸了,这万一自己要没答应哥哥的请求,那今日胡东海这副灰溜溜的样子,恐怕自己也得原模原样的来一遍了。
送走了与会的西商们,张堂文和张堂昌,紧紧地跟在党苍童的身后,一直送到他的马车旁。
党苍童轻笑着看了看张家两兄弟,花白的胡须随着微风徐徐飘起,“两位!回吧!今日党某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不必过多猜想,更不要多分解读!你我两家都是赊旗镇的开埗老人,张家有了难处,我党家必然伸手拉一把的,何况此事,你们一不求财,二不为名,做的却是护佑黎民,拱卫社稷的好事,朝廷知不知道,领不领情,我管不着,但在这赊旗镇,我得替你们当好助力!当今这时局,深明大义不一定落好处,至少不能寒了心!二位!请回吧!”
望着党苍童的马车缓缓离去,张家两兄弟深深地躬下了身子,直到马车完全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依旧久久没有抬起头。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回到张家大院,张堂文和张堂昌依旧沉浸在方才发生在会馆里的那一幕中。
张柳氏已经许久没见过这兄弟俩能平和地呆在一块儿了,眼见着天要渐渐暗下来了,便吩咐灶上多备几个菜,取了一坛老酒候着。
张柳氏在灶上瞅着厨子备菜,“琉璃蛋”就跟在她屁股后面寸步不离,哪个丫鬟哄着都不行。
走过灶台的时候一个不留神,“琉璃蛋”的手就按在了锅底上,烫得了一手泡。
顿时后厨里就跟炸开了锅了。
“琉璃蛋”自从跟了张柳氏,也不哭也不闹,就跟没事人似的。四儿夫妇俩没了,张柳氏是打心眼里心疼这娃娃,加上自己毕竟无所出,更是对他宠溺极了。
这一听得哇哇哭,便顿时慌了神了,一边招呼人取凉水冰镇,一边拿了白糖就按在那满是水泡的小手上了。
后厨这边声音大了点,张堂文也被惊到了,还以为是张柳氏出了什么事,赶紧跑来看,知道是“琉璃蛋”烫着了,这才没那么慌张了。
张柳氏蹲在地上,怀里抱着“琉璃蛋”轻轻地晃着,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他那被烫的手。
看得张堂文也不由鼻子发酸。
张堂文扎着架子把后厨的一杆子人连带张柳氏身边的俩丫鬟骂了个狗血淋头,要不是最后张柳氏拦着,生生就要砸东西了。
张柳氏推着张堂文出了后厨,放“琉璃蛋”下来跑跑,俩丫鬟赶紧想方设法的哄着他开心,逗着他玩。
不消片刻,这孩子就跟手上没事了似的,抿着眼泪笑开了颜,撒开脚丫子就开始满地跑了。
张柳氏瞅着“琉璃蛋”跑远了,靠在张堂文身边小声说道:“这孩子毕竟可怜,就算是养在我身边,没个名分下人也不当回事...”
张堂文搂住张柳氏的肩,长叹了一声,“这些日子,四儿也没少到我梦里絮叨,永远都是那么恭顺,梦里也是让人心疼,现在想想,多般是在怪我没去看他吧!”
张柳氏抬起头,迟疑了一下,小声问道:“我想把这孩子收了...”
张堂文低头看了看张柳氏渴求的双眼,微微点了点头,“成,等我安排完收棉的事,摆上几桌,把老张家有头脸的都请过来,给他正正名!”
张柳氏满意地将头靠在张堂文的胸前,“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最喜欢你哪一点么?”
“哦?说来听听...”
“就喜欢你对我百依百顺的样子!”
张堂文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回到了十八九的年岁,怀中的这个女人也如十四五岁那般娇柔美丽,让人爱不释手。
张堂昌从后院过来,见这俩人又像当年一般旁若无人地亲热,不由一阵讪笑,“要说大哥这艳福,弟弟我是真心羡慕...”
张柳氏像个受惊的兔子一般立时闪到一边,又换作了贤良得体的大夫人模样,“叔叔真会说笑!”
张堂文颇有些失望地瞅瞅了张堂昌,无奈地摇了摇头。
菜上齐,酒满杯,张堂文和张堂昌屏退了所有下人,坐到后院的西花园凉亭下,自斟自饮起来。
“哥,你可得做好准备,我那家底抖擞完了,不过几万两银子,我订下的货,可比这多得多!”
“晓得了!”张堂文夹起一片刚从鄱阳湖运来的藕带,放在嘴里慢慢吸吮着,“前头打发生意清出来的银子,除了买地建仓的尾款留下,剩下的都得填进去。账上的,加上这么多年攒下的,约莫够个六七成吧!”
“我听说,你还想买那些离埠西商的产业?”
“都停了,你这边窟窿那么大,哪还有闲钱置办那东西!”
张堂昌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花生米,“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现在放过了,回头再想买,可就不只这个数了!”
“过了就过了吧!”张堂文端起小酒盅一饮而尽,藕带的酸、白酒的辣,穿肠过肚连带着一股子蹿劲儿直冲脑门,顿时感觉浑身通透,“原想着盖起新仓,今年夏粮狠狠收一笔屯上,如今看来,也得先放放了。”
“不收粮,难道屯棉花么?”
“屁!咱这儿是产棉花的地儿么?别地儿的棉花再拉过来屯着,豆腐盘成肉价钱!”张堂文似乎被方才的辣味刺激到了,连忙夹了个清淡点的笋瓜清清口,“棉花这东西,折腾不起,就近囤放吧!你花行的人,再加上前面拾掇生意闲下来的人,都给我扎到地里去!像往年那样糊弄可不行!仔仔细细给我收好喽,看住喽!”
张堂文又给自己倒上一盅,仰头灌下,“前边跟过我跑南北的,全派下去找买主!无论东西南北只要有人买,哪怕平价也尽快拾掇货源给人拉过去!一刻都不能耽搁!谁知道那个廖启德会怎么阴咱呢!”
张堂昌眯着眼睛,看着平素并不怎么好酒的张堂文一盅接着一盅,不由莞尔一笑,“哥,你今儿,兴致挺高啊!”
“愁得了,不多喝点,我怕我睡不着!”
“愁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不成还怕他们!”
“钱上面的事,不打含糊!你做一万两的生意,就得照着两万两的本钱准备,即便出了什么事,也应付的过来!”
“如今这可是拿着五千两做一万两的生意...”
“五千?怕是说多了吧!”
“唔?”
“胡东海撤了股,他那份收棉钱就甭想了,还有,你真能让党老板替咱把本金还给老胡?”
“这...”
“党老板替咱解了围,不能让人家真背锅!这样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指望!”
张堂昌默默地饮一盅酒,若有所思地看着酒盅不再言语了。
要说做生意,走人情,哥哥就是哥哥,这真比不了!
张堂昌抬眼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这篓子虽是他捅下来,临到头了,却还是只能指望亲兄弟帮衬一把。他不禁开始有些反思,往日里,是不是对这个哥哥有点太计较了。
这时,张柳氏从后院端着水果一步三摇地走过来,张堂昌心中的那点子内疚,瞬间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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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已是入伏天了,烈日炙烤着大地,天上却一片云彩都没有。
赊旗镇大街小巷的绿树下,都挤满了避暑的人们,还有的挤不下了,便凑着身站到大户人家的屋檐下,贪婪地享受着每一寸阴凉,渴望着若有似无的清风。
张富财站在张堂文的书房门口,静静地等待着张堂文。
好在这深宅大院里有瓦遮头,又四下通风,才不向外面那么晒,张富财脸上的汗都已经差不多消了。
比起那闷罐子似的粮仓,这里不知道舒服多少倍了!
等到张堂文送走了两批前往江浙一带寻找纱厂的下人,张富财终于听到里屋叫他的名字了。
张富财进了屋,这屋里比外面还凉快呢!
墙角处放着冰盆,桌上还摆着一盆冰镇西瓜,看得张富财不由缩了缩脖子舔了舔嘴唇。
“自己拿块吃吧!这天热的,没了边了!”张堂文虽然是在自己家书房,却仍然是穿着整齐,连领扣都扣的一丝不苟,额上没一丁点汗珠。看得张富财直发愣,老爷到底不是一般人物,外边人热的想扒皮,人家还穿着褂子呢!
张堂文一边让张富财先把瓜吃了再说话,一边把自己记下的日程进度表给收起来。
其实此时张堂文的心里比外面的日头还焦灼,只不过他随了老张家的毛病,通身上下就腋下汗腺特别发达,额头上没一点汗,腋下却跟泼了水一样。
所以他终年无论寒暑,都是穿戴整齐的。
张堂文急什么呢?他急的还是收棉的事儿。
前头张堂文和张堂昌分好了工,张堂昌领着人赶赴开封府监督河南、山东两处收棉,张堂文坐镇赊旗,联络买家,可下江南的前两拨人发挥电报说,无论问到哪,哪怕是已经谈好了价,前脚出门,后脚洋人就递过去低价印度棉了。
这廖启德就跟在张堂文手下人中安插了眼线一样,势要逼张家兄弟于绝路。
眼瞅着入了伏,张堂昌拍电报过来,第一批新棉已经就近入仓了,张堂文这里还没寻到一处买家。
若不是张堂昌在开封府上下打点,买通了朝廷的库管通过官仓销了一批新棉,等下批新棉出来,可就要爆仓了。
张堂文连着几天也是急上了火,菊花茶加冰糖,就没断过,他坐在藤椅上,焦虑地扇着蒲扇,等着张富财把手上的那块西瓜吃完。
张富财不是没吃过西瓜,但他市集上买的,哪能跟大老爷屋里的比,何况这还是冰镇过的。
他贪婪地把手中那西瓜一直啃到白皮,一丝红瓤都看不到,这才轻轻地把瓜皮放到一旁的盆子里,俩手在自己身上蹭了又蹭,“老爷,我用完了!您训示!”
“没啥关紧事!收粮的事前一阵儿不是耽搁了么,账上这不是又回来一笔钱,你去取了,把仓屯满!”
张富财下意识地瞅了瞅张堂文,心中揣测着:这前一段时间不是说全力收棉么?把收粮的事都给叫停了,怎么这会儿又有闲钱收粮了?
张堂文见张富财不吭声,还以为自己声音小,不由抬高了音调重申了一遍,张富财连忙点头称是。
张富财又回了几句问话,便退出了门外,一出门正好撞见张柳氏一个人过来书房,连忙弓着头问候着。
张柳氏跟张富财客套了两句,便进屋去了。
张富财本还想着走慢点,扒耳朵听听老爷太太会说什么,这张柳氏却似乎也就提防着他这点儿,愣是看着他走远了,才完全进屋。
张堂文正在揉着太阳穴放松,见张柳氏过来,不由绷着脸嘀咕道:“你说你办的这叫什么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张堂文犯了什么事呢!连累着自己女人都要当东西了!”
张柳氏知道这爷们的脾气,最是死要面子的主儿!笑了笑走到张堂文的身边,把他身子靠到藤椅背上,转到他身后,双手捧着他的头轻轻地揉起来。
“老爷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你们男人考虑的周全!”
“巧言令色!你让人跑南阳当东西,就以为不会传到赊旗来?整个南阳府有几个跟你一样出身的?你陪嫁那玩意儿又有几个人见过?我岳丈书香门第满腹经纶,给朝廷卖命半辈子,才挣下这么点陪嫁玩意儿,你说当就给当了!”
张柳氏瞧着张堂文闭着眼,躺在藤椅上,脸上虽说一幅享受,嘴却是跟个孩子闹脾气似的,吧嗒个没完,不由笑出了声来。
“笑?你还笑?你是不是嫌我张堂文没本事?到头来还得你卖嫁妆贴补张家?”
“你个死老头子!”张柳氏忍不住用指关节狠狠地顶了顶张堂文的太阳穴,“舒舒服服地享受就完了,还说不够了你!”
张堂文吃痛,笑着翻了身,一把将张柳氏拉到身前,深情地看着她,“还是年轻时候的脾气!说你两句就撩蹄子!”
张柳氏冷哼一声,想要把张堂文的手从自己腰间拿开,却是越拉抱得越紧了。
张堂文把脑袋紧紧地贴在张柳氏的肚子上,两手就像在她身后打了结似的,“好啦!知道你心疼我...但那些嫁妆都多少年了,打你进门起就没动过,一来满载了岳丈大人对你的宠爱,二来也是给你这个张家大夫人撑腰的,你可倒好,一把给当光了!”
张柳氏慢慢放弃了挣扎,抱着张堂文的脑袋,亲昵地揉着,“连着十好几天了,就没见你笑过!收棉这事用钱海了去了,我就算把陪嫁的家什都卖了,怕是也不够你用的!”
张堂文听得这话心里一热,抱得愈发紧了。
“钱是不够,这情分,已经装满了!”
“说什么呢!谁让我嫁到老张家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这儿缺钱用,我能守着那些死物干看着?”
“那是你的嫁妆!”
“嫁妆是为了给我撑腰!没了嫁妆,我有你!”
张堂文的脸贴在张柳氏的肚子上,心头暖暖的,“你要是生个儿子,后面两个我都不要了!”
张柳氏顿了一下,笑骂道:“还不是你这个孽障儿子不争气,来就来了吧,又不按时按点地出来!或许我,生就是个没福分的女人!”
“没福分?生在岳丈家里头,还是独女,这叫没福分?不说锦衣玉食了,起码也是大家闺秀了!”
张柳氏抱着张堂文的脑袋,轻轻地晃着,不由一声叹息,“是啊...不缺衣食,又嫁了你这么个疼人的主儿...这辈子,值了!”
张堂文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得张柳氏接着嘀咕道:“也不知道夏老三现在怎么样了!他日子,过得下去么?”
“他?”张堂文轻轻地松开张柳氏的腰,“我给了他营生的伙计,一把枪!”
“枪又不能拿来吃!”
“枪,可以换吃的!”
“他要用枪换俩窝头,那吃完不就又没了?”
“老三要是这么换,那就活该他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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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老三当然不会这么换。
他是憨,却并不傻。
自打接了张堂文递过来的那把左轮手枪,他便一路跟宝贝似的揣着,一层破布怕挂不住,又从裤腿上撕了一片包上。
辞了张堂文,离了赊旗镇,夏老三一路望着南阳的方向走,迷路带晃悠,走到天黑也没望见南阳城的边。
好在张堂文还给他备了个包袱,半路解开来看,有干粮有干净衣服,还有两锭银子和一把铜钱。
夏老三用铜钱买了个馍馍,见夜色昏沉,索性就近寻了个庄子,找了处破败无人的牲口圈,扒拉个地方就躺下了。
夏老三紧紧地抱着包裹,脑海里的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得不真实。张堂文,大老爷,大院子,手枪,银子,在夏老三的眼前来回的晃荡。
晃荡来晃荡去,不知不觉地,人就睡过去了。
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夏老三朦朦胧胧地感到脸上一阵湿凉,睁开眼一摸脸,原来是下起了阵雨。
夏老三赶紧爬起来,四下寻找着避雨的地方。
好在这破烂的牲口圈里有处棚子还没完全塌下来,将就着还能栖身,夏老三将那包裹先扔到里面,然后勉强躲了进去。
犀利的阵雨打在周围的木头上,叮咚作响,夏老三在心中一边暗暗骂着娘,一边祈祷着天赶紧晴了。
漆黑一片的庄子里,连一处光亮都没有,夏老三借着月亮偶尔显现的间隙,探头看着这乌压压的天,就像一块黝黑的巨石一样压得人都似乎喘不过来气了。
这雨下得,啥时候能是个头啊!
就在夏老三迷迷瞪瞪又要睡过去的时候,远处却传来了一阵嘈杂声,而且越来越近了。
夏老三警惕地按住包裹,侧身看去,却见两个身影抬着个麻袋正往这边来。
夏老三赶紧往里躲了躲,生怕被发现了。
那两个身影抬着麻袋来到牲口圈,小心翼翼地把麻袋放到地上,那麻袋却似乎动了动。
夏老三的眉头嚯嚯地挑动了两下,这里面装的什么?难道是偷牲口的贼?
下着雨,天又阴沉,夏老三完全看不到那两个身影的样貌,只听得其中一个男人张口骂道:“挑里啥时候!可赶着动手了碰上这邪乎雨,本来都走不动,这一脚下去净是泥,真叫人撵上了跑都跑不了!”
“甭埋怨了!木给你银子是咋?不中你把银子给我,我自个弄!”另一个声音没好气的说道。
“算了算了,木多远地儿了,下个庄子都到了!”
“知道都中!干这一票不比你种半年地!”
“那是...都是有点...”
“有点啥?”
“有点可惜!”
“可惜啥?”
“都这就给他们送去了?”
“那咋?你还想咋?”
“反正人送去,也就那么点钱,要不...咱俩先尝尝?”
“你咋真多事儿里!”
“咋!你不想?不比你婆娘嫩?”
“那...快点,别惊动人了!嘴给她塞严实!”
夏老三看着两个身影俯下身子,便要去解那麻袋,麻袋的反抗愈发激烈了起来,似乎还传出了几声呜咽。
看情形,这不是偷牲口的贼,是偷人的贼了!
夏老三脑子一热,不由去摸怀里的那支枪。
但夏老三还没用过枪呢!怎么打枪都还没摸熟,虽说张堂文当着他的面把子弹装好了,但这黑漆马虎的时候,玩意用不好咋办。
正迟疑着,麻袋的挣扎似乎让某个男人上了性,他一个翻身骑在麻袋上,骂骂咧咧的便左右开弓地抽打起来。
那呜咽声更加清晰了。
夏老三顾不得那么多了,猛地起身大喊道:“你们弄啥哩!”
那两个身影被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看向夏老三的方向。
其中一个人默默地从怀中拿出一个火折子,三两口吹出点火星来,借着微弱的火光,夏老三和两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站在这破旧的牲口圈里相互打量着对方。
“你...你是弄啥哩!”
“我问你俩是弄啥哩!”夏老三的个头显然比这两人高出许多,天也黑,显得更加壮实些。
夏老三怒视着这两人,心中也是一阵慌乱,借着火光,他才发现这俩人腰间都别着家伙。
一把尖头剔骨刀,一把砍柴用的柴刀。
夏老三开始有些后怕,但他还是没敢把枪直接拿出来。
别着柴刀的男人慌乱地四下看了看,确定了并无旁人,这才似乎放松了下来,“木事!都他一个人!估计是要饭里睡这儿了!”
另一个男人缓缓地抽出腰间的剔骨刀,恶狠狠地冲着夏老三喊道:“跟你木关系啊!白(俚语:别的意思)自个找事儿!赶紧滚!”
夏老三听了这话,反倒心里一点不乱了。
这种话,夏老三前二十多年听过太多次了,耳朵早起茧子了,以前听了,夏老三可能还躲着点,可现在。
我可是有枪的人!
枪是什么玩意?枪就是强!
有枪,我就不怕你们!
见到夏老三并没有退缩的意思,两个络腮胡男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家伙都抄在手上冲着夏老三比划着。
“你走不走!不走,可白怪恁哥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都是!关你娃子啥事!赶紧滚!”
眼瞅着俩人手中明晃晃的家伙就要舞到跟前了,夏老三默默地从怀中抓出那只枪,学着张堂文教过他的样子,握在手中,指向了面前的两人。
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夏老三手中的左轮手枪滴上了雨水之后,在漆黑的夜幕下泛出渗人的银光。
两个原本还凶神恶煞的男人,立马怂了。
他们丢下了手中家伙,呆若木鸡地看着夏老三,嘴唇虽然在哆嗦,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滚!”
夏老三终于痛快了一回!
往日里,都是听得的这个词,终于有机会说还给别人了!
夏老三得意洋洋地看着两个人落汤鸡一般消失在一片漆黑中,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枪又包好塞回怀里。
夏老三捡起方才那两人掉落的火折子,俯下身,解开麻袋口,里面果真是个人。
麻袋口翻开,一副稚嫩的面孔隐藏在杂乱的头发下,虽然血污和泪痕已经让她的脸上沾满了缕缕碎发,但夏老三还是嗅到了一股让人心神不宁的香气。
这是个女人!
夏老三觉得身体的某个部位,似乎有些不安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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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天渐渐亮了,雨也早就停了。
夏老三扛着麻袋里的女人已经走了很久了。
因为天亮后庄子里人就多了,他一个男人扛着个女人,怎么说都解释不清楚的。
夏老三一手扶着肩头的女人,一手将包裹紧紧地护在胸前。
也不敢走大路,只寻着齐人高的苞谷地里钻,反正走的都是正方向,迟早能走到南阳城边,走到南阳城边,夏老三就知道怎么回家了。
包裹里有两锭银子,可以给家里的破屋收拾收拾。
还有一些铜子,可以买点糖盐给老娘做顿好吃的。
怀里还有枪,有了这个,谁还敢欺负俺!
肩上,肩上还扛着个女人,捡的!
想到这儿,夏老三不由打心底开始傻笑起来,走起路来都似乎轻快了许多。
走着走着一个不留神,脚就踩到了水坑,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歪倒在了泥地里。
夏老三顾不得许多,赶紧去把滚落的包裹拾起来,回身去看麻袋,却是一愣。
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透过昨晚他解开的口子,藏在一缕乱发后面,紧张地盯着夏老三,看得他心里顿时很慌。
夏老三四下看了看,全是苞谷没见人,便紧张地搓了搓手,蹲下身子,把包裹夹在身子下,动手把麻袋的口子使劲撕开。
那个女人缓缓地从麻袋里拱了出来。
一同扯出来的,还有半截白布。
这女人是戴孝的?
女人傻傻地看着夏老三,完全不顾脸上还有昨晚被打出的血渍,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夏老三看,看得夏老三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夏老三没碰过女人,但他知道女人是干嘛的,他那瘸了腿的哥哥曾经有过一个媳妇,老家落难逃荒时,跟了他哥哥的。
后来没两年功夫,嫌家里穷,趁夜没了踪影。
从那天起,夏老三就再没这么近距离的看过女人。
“你...你木事吧!”
女人迟疑地点了点头,似乎醒过了神儿,她慢慢地站起身,四下看着,该是在看这儿是什么地方。
夏老三揉着脚脖子,缓缓站起身来,指着南边方向,说道:“昨黑儿(俚语:夜晚,晚上)俺给你从那边庄子扛过来的...有俩男里...想那啥你...干坏事哩!”
“俺记得!”
女人的声音娇柔悦耳,听得夏老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要回去...俺送你...”
女人望了望南边,泪花像泉水一般夺眶而出了。
“哎...哎...恁咋哭开了,你要回去俺还给你送回去啊!”夏老三慌里慌张地挥舞着手臂,却仍然阻止不了女人放声号哭起来。
还好这附近似乎没有来往的人,女人嚎啕大哭了许久,哭的夏老三整个人都木了,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许久,女人的声音渐渐低了,她跪向南边,手拿白布,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夏老三不知道该干啥,他也跟着慢慢趴在了地上,小心翼翼地瞅着女人。
女人磕完头,一回神,看见夏老三撅着屁股,看着自己的模样,不由破涕而笑。
夏老三见女人笑了,也跟着乐了起来,逗得女人愈发停不下来。
女人皱着眉头一把将夏老三推了个踉跄,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巴。
“走吧!”女人轻轻地说道。
夏老三一愣,迟疑着问道:“往哪?”
“你去哪俺去哪!”
“你...不回去了?”
“不回了!爹死了,家里木有人了!”
夏老三抿了抿嘴,打量着女人,看上去似乎只是十八九岁的样子,身上却是一身靛蓝的粗布衣裳,还打了两个补丁,猜想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出身。
死了爹的闺女,在这世道上,想欺负的人可多了去了。
夏老三咬了咬牙,抱紧了包裹,“中,跟俺回家!有俺一口都饿不住你!”
女人抿了抿垂在额上的碎发,一个简单的动作看得夏老三魂都似乎飞走了。
夏老三走在前头,女人低头跟在后面,两人也不搭话,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田埂,朝着老家黄庄方向走了。
路过集镇,夏老三摸出铜钱,买了俩炊饼,怕女人渴着,又买了个小小的苹果,自己也把破衣烂衫给换成了包裹里的新衣裳。
一直走到庄子边,夏老三的心情终于按捺不住了,转身冲着女人嚷嚷道:“到了!到了!这都是俺老家!”
女人瞧着他的兴奋劲儿,也是抿嘴一笑,摊开手心伸到夏老三面前,那小小的苹果被她盘了一路,油光锃亮的。
夏老三接了苹果,心头一热,扯了女人的手便往庄子里跑。
夏老三的家好认的很,就在庄子最边上,门前两棵大槐树,山墙开门两间破房,顶子破烂的下雨都会漏。
进了破门,夏老三忍不住扯着喉咙开始呼喊起来,夏老三那瞎眼的老娘摸着土墙从屋里姗姗蹭出来,听着夏老三的声音往这边来。
眼看着墙已经到头了,怕娘摸空了摔了,夏老三猛扑上去,跪在地上抱紧老娘的双腿,任由瞎眼老娘激动地摸着自己的面庞,哭声呜咽,看得女人站在门口不由默默地擦了擦眼泪。
四邻闻声出来,看着夏老三背着个包裹,门口带着个女人,长得还挺水灵,不由渐渐议论起来。
这等稀罕事在黄庄,可算是头等消息了。
很快,庄上的人们都知道了。老夏家那个憨老三似乎是挣着银子了,穿的排场,还领回来个标致媳妇。
可夏老三还不敢认这个媳妇。
瞎眼老娘坐在破架子床上,她虽是看不着,但能听见女人的说话声,她心里那个高兴啊!
我儿长本事啦!都带媳妇回来了!
夏老三的三个兄弟关注点却不在这女人身上,他们都在围着夏老三的包裹,看着两锭银光烁烁的银锭。
“这都是银子啊!”夏老大腿脚不好,夏老三特地捧过来给他看,他伸手摸了摸银锭,大热的天,摸起来却是透心凉。
老二和老四也是缠着老三,问东问西的,倒把女人给晾着了。
瞎眼老娘朝着女人方向招着手,唤她来身边坐。
女人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看着老娘那一对浑浊又有些发白的眼珠,老娘伸手,默默地拉住女人的手,轻轻地揉搓着,“我儿好福气啊!这手,嫩,但有茧子,不是那干不了活儿的女人。不像我那大儿媳妇啊...”
夏老三一听老娘又要开始絮叨了,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女人,两人都是偷偷抿着嘴笑了起来。
一家人正在七嘴八舌东拉西扯着,山墙外面却是一阵嘈杂声传来了。
夏老三一回头,却是瞬间变了脸,眉头皱得都快到山根了。
山墙外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大汉缓缓进了夏老三家的破院子,人多得把山墙上那扇破门都给挤掉了。
为首的汉子膀大腰圆敞着膀子,腰间挂搭着一根不短的藤条,身后跟着的,一看就是些泼皮无赖,个个尖嘴猴腮的,脏兮兮的辫子都绕了几圈盘在头顶,这是前些年南阳最大的民间团体齐心会(类似义和拳,红灯照一类的民间组织,打着反洋人的口号进行封建迷信行为,在豫西南地区蛊惑了不少人)的装扮。
这为首的大汉夏老三认得,诨名叫铁头三,是黄庄周边十里八乡有名的泼皮,仗着自己是大地主黄生的护院把头,做了不少鱼肉乡里的事。
夏老三打小也没少挨过他的拳头。
铁头三轻佻地走进门,摊在床边的两锭银子,顿时抓住了他的目光。
“咦!那是啥?你们这群穷瘪三从哪偷里银子!”
夏老三赶紧把银子推给大哥,站起来堵住房门口,“恁管里?谁让你们来里?这是俺家院子!出去!”
“咦...这娃子是欠收拾了吧?敢跟你老子叫板?”
铁头三话说着,便解开腰间的藤条拿在手上,夏家人一看事不对,纷纷涌上前面,两边顿时开始拉扯开了。
左近早有看热闹的人见事不对,掉头便挨家挨户地吆喝开了。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这黄庄,两个大姓,一户夏家一户张家,都是人丁上百户的人家。可惜都是赤贫,种的地也都是黄生的地。
往日里没少受这个铁头三的气,这边一吆喝开,有些血性汉子便抄起农具围了过来。
铁头三本来是听说夏老三领着个漂亮媳妇回来了,想着过来占占便宜,谁想一进门就先看见两锭银子,早把什么女人的事给扔脑后了。
夏老三一家臭种地的,上哪弄来的两锭银子?
我铁头三一年到头给黄家当狗,也不过一两多碎银,那俩银锭可是不缺角,难不成是夏老三从哪偷来的?
铁头三一口咬死了夏老三做了贼,贼赃他亲眼见着了,要拿下报官,夏老三自然不认,两边的人便在夏家这个屁大点的院里撕掳开了。
铁头三的人虽也不少,但夏老三这儿四邻都是不出五服的老亲旧眷,初时铁头三还占些便宜,眼瞅着就要进屋了,谁成想后来夏家人越来越多,被推出了院门不说,脑袋上还不知道挨了谁一锄头,都有点渗血了。
也不知道是谁脑袋不开窍,一纸鬼画符念念有词地便贴在铁头三的脑门旁边了。
铁头三顶着黄纸,额上淌着血渍,指着满院子夏家人咆哮道:“中!有种!一群穷种地的敢跟我叫板!你们等住!一个都别走!”说罢便领着一众泼皮扬长而去了。
夏老三惶恐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下来,每次铁头三没占到便宜,总会撂了话就走的,也没见他真有过啥本事。
夏家人见没了事,也就陆陆续续退了,毕竟马上该收麦子,都有得忙了。
夏老三看着有些害怕的女人,迟疑着走上前,小声说道:“甭怕,木事,俺家人多,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夏老四年纪跟女人差不多,最是鬼灵的年岁,凑上来问道:“三哥!你从哪拐来的媳妇啊?我也去试试!”
夏老三没好气地踢了老四一脚,女人羞涩地低了头,瞎眼老娘摸索着拉住女人的手,“闺女,不用怕,老三要是强迫你,我做主让老大他们送你回去!”
“哎呀娘!这不是...不是俺媳妇,这是俺救里...”
“啥?救里?”
女人默默地笑了笑,用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俺本来让俺庄上的媒婆许了一个大户,临到头了,俺爹听说是给人做小,那老头比俺爹年纪还大哩!就让媒婆退婚了,谁知道天黑时俺爹就不知道让谁撂了黑砖!俺这守孝还没两天里,就让人绑了扔麻袋里了...”
夏老四心直口快,插腔道:“恁家就没有腚们(俚语:兄弟的意思),你爹死了就木人管你了?”
女人似乎更是被戳中了泪点,潸然泪下,“有个弟弟,跟俺娘一块儿头几年死瘟疫那回了,俺家亲戚都死绝了,一庄人叫得上来名的剩没几个了!地都让后来的保长给分完了,连带俺家的地都让划出去了,谁都想欺负俺!俺爹木办法了才给俺说了媒,谁知道...”
话没说完,女人便哭的无法言语了。
同是穷苦人家,夏家几个兄弟也是感同身受,连带瞎眼老娘都从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几滴浑浊的泪水。
“闺女不怕哭了,这世道啊!都这样,这都是命啊!不哭了啊!闺女,俺生了八个孩子,站这儿的都这四个光光头了,好几个都木养活啊!”
夏老三四下瞅着,破乱的屋里,却是连一块干净布都没有,只好犹豫着走上前,想用袖子给女人蘸眼泪,谁知女人一把拽住夏老三,趴在他身前,嚎哭的更厉害了。
夏老三感到肚皮上一阵湿润,脑海里又是心疼女人,又是心疼这身新衣服,一回头却看见大哥歪坐在床边,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
眼见天要黑了,夏老三摸出铜钱,让老四去找隔壁庄的屠夫换点碎肉,又让老二拿了些钱去寻前头有过借赊的亲戚家,一来还钱,二来换了点粗粮棒子面啥的。
女人动手把乱七八糟的灶台收拾好,炕起了杂粮饼子。
晚上一家人围着灶台,吃着杂粮饼子就着荤腥,夏老三止不住地偷瞄着女人,心里暖,别的地儿更暖。
吃完饭收拾碗筷的时候,夏老三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女人的手,女人一脸骚红的躲开了,夏老三也是憨笑,反倒是逗得兄弟们更加嘲笑了。
夏老大腿脚不好,却是有过媳妇的,扭脸冲着老二、老四小声说道:“去,把隔壁屋我东西拿过来,晚上咱三陪娘说说话!”
“咋?你不住那屋了?”
“我住那屋了你三哥咋洞房?就两间破屋,你个憨娃儿!”
老四会心一笑,揉着脑袋就出了门。
夏老大正在嬉笑,一扭脸夏老四却是又回来了。
“恁咋真快就回来了?东西里?”
“出...出事儿了!”
“咋了?”
“人...好多人...”
夏老四的话惊了一屋人,夏老三赶紧跑出门来,只见远远的,灼眼的火把延绵不绝,从西面庄子口,一直烧到快进院,山墙豁口处,人头攒动,早有看见的四邻上房观望,却都鸦雀无声,连个示警的人都没有。
夏家人陆陆续续站到院子里,看着人群手持火把齐齐地将这个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夏老三此时的恐惧,比在南阳过堂时,更加强烈百倍。
渐渐地,院门口的火把闪开了一处缝隙。
一个年轻人穿着反光的缎子马甲,昂首阔步地走进破院,嫌弃地抽出一块方巾,掩住口鼻。
在他身后,铁头三跟条哈巴狗一样弓着身子伺候着,见夏家人都在院里站齐了,奓着胆子走上前来,“一群憨货,见了东家也不知道下跪,一点礼数都不懂!这是黄老爷的大公子,上过洋学堂的大本事...”
黄大公子嫌弃地摆了摆手,打断了铁头三的话,“说这些他们懂么?对牛弹琴!”
铁头三陪着笑脸,点着头,黄大公子看着夏家人,目光留在了女人身上,缓缓地放下了方巾,露出两撇精致的小胡子,“听说,咱黄庄出了贼了?是谁干的?自觉站出来吧!”
夏老三脑门一热,正要上前,却被一旁的夏老大给拽住了。
夏老大拐着脚,走上前,朝着黄大公子深躬了一下,“东家,我这脚不方便,您大人有大量...”
“你是瘸子!你兄弟们也是?”
夏老大犹豫了一下,缓缓地趴在地上,轻轻地磕了个头,“东家大量,俺这几个兄弟小,不懂事...”
“中了,都你会事儿!”黄大公子冷笑着拍了拍靴子上的灰,“说吧,谁干哩!当了贼偷了银子,还敢弄伤俺黄家的人!你们知道啥叫打狗看主人不?”
铁头三仿佛很受用,一脸傲娇地看着夏老三,挑衅地噘了噘嘴。
夏老三上前就要扶老大起身,“俺家木贼!俺偷啥了?哥你起来,比他还大的老爷俺都见过,也木叫俺跪过!”
“吆呵!”黄大公子一脸冷峻地笑了笑,“多大的老爷啊?种我的地,吃我的饭,跪一下怎么了?憨娃?”
铁头三冷不丁斜刺里冲上前去,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抄起了一根木棒,直直地打在了夏老三的膝盖侧面。
夏老三腿一软,却是一个踉跄,正要还手,铁头三身后的人们纷纷抄起刀枪,直直地指向了夏老三和他的几个兄弟们。
“骨头好硬啊!这一棒子下去,弯都不弯一下?”黄大公子笑盈盈地走上前去,猛然从腰间抽出一个物件,顶住了夏老三的脑门。
火光映照下,夏老三认得那物件,是一把和自己那个不太一样的手枪,枪把上还特意挂了个玉坠子。
夏老大一看这架势,一边死命地拽着夏老三的裤子让他跪下,一边摆着手让另外两个兄弟也跪下。
夏老二和老四犹豫着还是跪了。
黄大公子看着一脸倔强的夏老三,倒是颇为意外,但他以为夏老三是没见过手里的玩意,镇不住他,便抬手朝天开了一枪。
呯的一声枪响,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那刺眼的火光让周围房上看热闹的人们心惊胆战,议论纷纷。
灼热的枪口再一次抵在了夏老三的脑门,烙烧的感觉刺激着夏老三的皮肤,让他的胸中似乎有一团火越烧越旺。
女人也缓缓地跪下,她在夏老三的身后轻轻地拽着夏老三的裤腿,这轻轻的力气,却让夏老三的倔强仿佛失去了抵抗。
夏老三缓缓地躬身,伏地,跪下来,但他的上身,还是直挺挺的,他的眼神虽落在地上,但怨气,已经止不住的想要夺目而出。
黄大公子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枪,笑骂道:“种我的地,吃的我饭!就得给我交租子,给老子跪着!还敢打我的狗?”随着话音,他飞起一脚将夏老三掀翻在地,正要再补一脚,屋里的瞎眼老娘摸索着蹭了出来。
“杏儿...是你么?”
瞎眼老娘沙哑的声音让在场的人们心头都是一惊,杏儿?杏儿是谁?
只有夏老大忐忑地抬起头,看向了黄大公子。
黄大公子的脸色渐渐扭曲了起来,变得有些狰狞了。
“杏儿...”瞎眼老娘的手撒开了墙壁,冲着院门口的方向摸索着,“杏儿...你长大了...但声儿...还没变呢?奶娘这眼不中了,看不见你了...”
铁头三歪着脑袋看了看黄大公子的脸色,心头也是一惊,咋咋呼呼地走上前去,厉声骂道:“瞎老婆子乱吵吵什么呢!再吵吵嘴给你缝上!”
“你弄啥哩!”
“你敢!”
这一下可就捅了马蜂窝了,夏家三个儿子齐齐站起了身,拦在了铁头三和老娘之间。
夏老大缓缓地磕了个头,“东家,兄弟们还小,您宽宏大量,甭跟小的一般见识,老夏家穷,但没个孬种,打小没有偷鸡摸狗的习惯,老三这是遇到贵人了,赏了俩钱,还说要给东家送封子拜谢照应呢!”
“吆!你这嘴...越发伶俐了啊!”黄大公子冷冷地瞧着跪在地上的夏老三,“你以为,我小的时候你替我挨板子打断了腿,我就得念你一辈子的好?你说不是偷的,就不是偷的了?那好啊!报官啊!看看谁说的对?”
“滚你个狗爬叉(俚语:脏话,和谐最重要!),保长是你家二叔!报了官还不是想黑我钱!”夏老三破口大骂起来,冲着黄大公子就过来了。
黄大公子懒洋洋地抬起枪,指着夏老三招了招手,“来呀!你往前一步,我就开枪打死你!你不说官是我家亲戚么?我就让你看看啥叫黑,崩了你,也没人敢说个屁话!”
夏老三怒视着黄大公子,他的怀里,那只冰冷的铁玩意早就被暖得热烘烘的,急着想要出来透透气。
黄大公子低眼又瞧向跪在地上的女人,“你以为,我是为你这点破银子来的?”
夏老三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心中又是一顿燥热。
回头看去,那些拿火把的人里,有两副面孔似乎有些熟悉。
“我废了老大劲儿,想着给老头子弄个年轻点的,方便了他,也方便了我,这种没人管的嫩雏不好找啊!怎得半路就让个要饭的给截了!”
黄大公子走上前,用另一只手掐住女人的脖子,抬起她的下巴,“听说,你们是刚回庄子上?也不知这憨娃破没破了你身子!可别让老子白瞎了功夫...”
夏老三猛冲向前,想要拽住黄大公子的袖子,却早被铁头三和几个身边人给按捺住了,只能无助地嘶吼着,额上的青筋根根爆出。
惨烈的声音衬的这漆黑的夜空更加瘆人了。
四邻早已没声了,眼睁睁地看着火光冲天的夏家小院里,夏家几个兄弟被死死地按住。
“杏儿啊...你咋成这了...”
瞎眼老娘冷不丁的声音刺激着黄大公子的神经,他满眼仇视地抬起头,恶狠狠地低吼道:“别再叫我乳名!我,不认识你!”
“杏儿啊...你以前多乖啊...”
“我说别再说了!”
一声枪响,再一次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楼主:挽珠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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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0-12-23 22:00:26

更新时间:2020-12-29 01:0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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