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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乡土小说《赊旗镇》,讲述百年赊店的荣辱变迁与两个家族的兴衰起复。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张堂文想起那日,他在启封的淫威下跪在衙门口,想起张柳氏跪爬着向前,扑在自己身上,想起张家人一个个跪在大街上,想起四儿那脑门上迸出的血水,那至死都未闭上的双眼。
透骨的寒意再一次侵袭而来。
在夏老三眼中,吃饱饭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可对张堂文来说,要想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大老爷很风光么?不一样护不住手上一个下人?
“老三!人不该这样的!你,也不该是这样的!”
马车渐渐停下了,想必是到了码头。
张堂文吸了一口气,挑帘下了车。
远处天边,血红的夕阳仍在眷恋着人间,人声鼎沸的码头上已经渐渐没了人烟,往日的繁华如今已经只剩苟延残喘了。
就像这日复一日下降的水位一般。
张堂文望向码头对岸,南城门方向的河堤上,有一年前他特意让人用朱砂红抹出的一道痕。
那道痕,去年此时,还在河面上下浮动。
如今,它在堤下的茅草堆的尖尖上,看起来,是那般的乍眼。
夏老三下了马车,站在张堂文的身后,看向他注视的方向。
他并不懂那道朱砂红的意义,就像他不懂张堂文在车上的那番话一样。
“老三!”张堂文迎着河风,吹得双眼迷成了一道缝,“世道变了,有些事,恐怕确实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循规蹈矩了!”
“大老爷,这话可不敢说!”
张堂文冷笑着瞥了夏老三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儿,是潘河码头,三五年头里,便是这个时候,这里也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停满了卸货了骡车!根本没有下脚地儿!再早些年月,我小的时候,出了东门到这里,根本行不得马车!想要快些,上百脚力从码头把货扛到东门外上车,一路向北!”
夏老三茫然地看着四下,偌大个码头上仍旧是人来人往,水面上停泊的大船也仍旧足矣阻隔河道,却怎么也想象不到张堂文描绘的那一幕景像。
张堂文冷笑着看向赊旗镇的城墙,“赊旗镇,我们就住在这里,祖祖辈辈如此,无论天翻地覆,我们始终扎根在这片土地。所以,无论世道怎么变,我们都只能随波逐流安身立命!因为,我们逃不了,就像被这城墙围住的镇子一样,走不得,不得走!”
夏老三望着高高的城墙,除了它带给内心的一丝安全感,还有一种莫名的约束力在隐隐试探。
“这城墙,就像老人儿的心,就像祖辈留下的产业,就像那上百张嗷嗷待哺的吃饭的嘴!约束了我们的一举一动,无论我们对这世道有什么看法,无论我们想要怎样变革,都只能在这厚厚的城墙里,哪怕这城墙,已然是一个不经风雨的幌子了,我们也依然只能指望它可以保境安民,让赊旗镇,可以延续往日的荣光!”
夏老三听着张堂文缓缓地诉说,四下打量着渐渐落入晦暗中的镇子,读书人的话就是深奥,都不大听得懂!
张堂文长舒了一口气,笑盈盈地看向夏老三,“其实,老三,我很羡慕你!”
“啊?羡慕俺?啥啊!大老爷....”
“你身上没有约束!”张堂文看着夏老三那干净的眸子,“你虽然什么都不会,但是你懂得做人!你吃过最痛的苦,你知道吃苦的人需要什么,你只要明白你拿在手中的这两个优势到底该如何使用,你的未来,不该也不会只是个奴才!”
“大老爷...”夏老三手足无措地看着张堂文,以他当下的认知,并不能明白张堂文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三,你的挑担是你全身的家当,甚至是全家的希望,它去哪了?”
“让那群绿营兵抢走了...”
“你打不过他们么?”
“别说一两个了,就是三四个我也撂得翻!”
“那你为啥还是被抢了?”
“他们有枪.....”
“你吃过枪子么?”
“没,但是俺小时候俺娘带我赶集碰见过土匪,见过土匪用枪杀人!”
“当兵的有枪,他们抢你东西,土匪有枪,他们杀人放火,要是你有枪,你怎么办?”
“俺....”夏老三心中一惊,抬头看向张堂文。
张堂文从腰间取出一个物件,掀开盖在上面的白丝帕,却是那把害死四儿的罪魁祸首。
那把左轮手枪。
“我相信你,不会像他们那样!”
张堂文回到张家后院,堂屋里只剩一盏幽暗的煤油灯没有熄,张柳氏坐在堂上,“琉璃蛋”已经在她的轻晃中憨憨入睡。
见张堂文进了屋,张柳氏示意让丫鬟把“琉璃蛋”送回东屋。
“我听说今天你见了所有的掌柜们?”
“嗯!”
“你的担心...应该是对的!”
张堂文坐在椅子上,懒懒地任由下人脱去鞋袜,早有人端上来一盆热水。
一阵温润从脚底传到全身,张堂文忍不住打了个颤,“要变天了...”
张柳氏迟疑了一下,让一旁侍奉的下人都退下了,自己挽了挽袖子,伸手插入脚盆中,捧着张堂文的双脚轻轻地揉搓着。
“前院的生意,我一向是不问的...”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张堂文一脸宠溺地看着张柳氏,任由她的小手在水中揉捏着自己的双脚,“我这么做,也就是为了让张家在这世道中延绵下去!”张堂文伸手摸着张柳氏的发髻,轻轻地捋着,“天时地利人和,只剩下人和了...赊旗店的商路,到头了!”
张柳氏的手明显停滞了片刻,才又继续动了起来。
“南北各处两旬内陆续清账裁撤,通货不再采买转售,远程的商道该放就放了,咱这只走南闯北的灰雁,该落架了!”
张柳氏甩了甩手,取了一块方巾给张堂昌擦了擦脚,“那以后,还在这儿么?”
“唔...张家祖上虽在山西,可打我记事起,这儿的水喝着就比那边甜,习惯了这边的青山绿水,真要我举家搬回那山嗝唠唠里,还真有点舍不得!”
张堂文提拉上鞋,站起身子,“赊旗镇便是做不了南北通货的生意,也不至于把咱老张家饿死!金角银边草肚皮,搁在整个大清朝,整个河南都是草肚皮,若不是当年捻子(捻军)闹得那么厉害,阻断漕运,哪轮得到咱这地方云集百货!但若要放在河南来说,咱这可就是金角中的金角了!”
张堂文说的,是围棋里的谚语,张柳氏小时候在自家小私塾里有涉猎过,这么多年却早忘了。
张柳氏去一旁净了手,转头过来蘸了点护手油自己揉搓着,“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你们男人行商的套路,什么金角银边的我也不甚了解,我只知道当初我嫁过来的时候,张家就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你说停就给停了,我是没多少日子的人了,但你好歹为儿子们考虑一下,你我还能花多少,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儿子以后还要有孙子,孙子又生儿子,总不能让老张家的后嗣都喝西北风吧!”
张柳氏那护手油是前头张堂文走西北道的时候特意买回来的南疆货,稍加涂抹之后满屋子的异域香,对张堂文来说,他看女人,外表倒在其次,主要就是看心。三房太太里,谁最死心塌地,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张堂文一把将张柳氏拽到怀里,俩手使劲撕扯着小衣,张柳氏这上头本是极单薄的,却架不住张堂文已是上了性了,索性也就顺着他来。
张堂文亲热的性起,一把将张柳氏抱起,径直去了里屋。
外边候着的下人便自觉地熄了灯,陆续退了去。
过了许久,张堂文靠在床头,枕着自己的辫子,望着窗外的廊灯出神。
“老爷!”
“唔?”
“下午听前院的下人在私下议论,说你准备抬举粮行的张富财,一杆子人都准备去捧臭脚呢!”
张堂文冷哼了一下,这院子大了,真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晌午才安排了差事,下午可就满院皆知了。
“说起来,张富财也是算是老张家的老人了,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但好歹是老爷子用出来的人,做事还是可以的!”
“他跟他老爷子都是管粮行这支的,如今在你这讨了排场差事,难道老爷是想在粮上做文章?”
张堂文瞥了张柳氏一眼,若是换了张秦氏或是小张氏,他定是一句不多说的,但张柳氏不同。
“人,要活着,口粮是根本!粮上面,利虽薄了些,好赖长远!而且...”张堂文披上外套,起身倒了一碗水,“南阳各县,产粮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丰年最多支应一下北边和陕甘,遇上荒年还得靠两湖接济。眼下,已经连着两年丰收了,粮贱伤农,加上这几年行商之风盛行,有些个人家宁可把地租给别人种,自己到柜上当伙计!地荒芜的都有!若是一旦天下有变,或者天灾,或者人祸,盐铁茶布,哪个都没有粮食重要!这就叫,未雨绸缪!”
张柳氏支应起身子,抚了一下额上的乱发,“既是如此,那夏老三家为什么连地都没得种?”
张堂文停下正在端起碗的手,“一个地方一个情形,赊旗镇行商之风盛行,城外面的地虽是有主的,却是缺人种,所以人少地多!老三家那块,却是人多地少,卖粮食就是他们的唯一收入,谁能让他们分了一杯羹去?”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来咱这边种地呢?”张柳氏身子弱,出了被窝就得穿上外衣,她一边伸着袖子,一边扭脸问道:“咱镇外的田地雇人下地还得养着他们,老三那边....”
“说你是妇道人家,若能像你说的那般,那就是流民!”张堂文哼了一下,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哪里地广人稀,人就往哪里聚,都想去哪就去哪了,朝廷还怎么约束?你是没见过蝗祸,流民就像蝗虫一般,走到哪?哪就赤地千里!你这里可以容纳两三万人耕种,却一下涌进来十万流民,怎么办?要是二十万呢?五十万呢?后来的没地种,却又没法回头了,怎么办?你家先生小时候没教过你大秦国是怎么没的?人没后路,是敢玩命的!”
“那老三他...”
“我欠他的人情,却又不想他跟四儿一样!”张堂文放下碗,提起四儿,难免心头又是一阵酸楚,“我让他走了,也不是让他回去,是给他指了一条未知的路!”
“未知的路?”
“一个或许可以改变他命运的路!一个,可以不用像你我一样,像四儿一样,永远受制于人,受制于天,受制于规矩的路!”
“你...还是觉得愧对了四儿...”
“四儿...是个好奴才!”
“其实...四儿懂得!”
“唔?”
“想救你,只有让四儿偿命!”
“唔...”
“四儿不会怪你...”
“那是因为四儿没得选,他是我张家的家生子,他全家都得靠我张堂文养活!我是主,他是仆!”
“老爷...”
“可是,人不该是这样的,人命不该如此轻贱的!”
“四儿不是你害死的,老爷...”
“当我写下那封信的时候,当我让你把矛头引到四儿身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害死他了!”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搬砖到哭 2020-12-24 19:31:02
南阳人文厚重,杨鹤汀——杨廷宝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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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门三院士,全家科教才。
可惜南阳本地人都不太了解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第十一章
打回到赊旗镇,张家就没平静过,四儿的后事办妥了,生意也安排好了,张堂文终于能腾出手,感谢一下西商的各路人士了。
张堂文老早就知会了“福建饭庄”的丁楚一,摆下了老大一个席面,生猛海鲜一应俱全,还特意到赊旗镇上最老的酒坊“永隆统”打了十缸二十年的泥坛子,待开了封,屋里顿时弥漫着浓烈的酒香。
党苍童当仁不让地做了上首,会馆的老少爷们去过南阳没去过南阳的都挨个坐了一圈,张堂文举起酒盏,环视着一桌宾客,重重地清了清嗓子,道谢恭维的话,陆陆续续说了个明明白白。
党苍童牵头带上赊旗西商到南阳为张堂文站台,自己也是觉得办得既体面又风光,不但在仁义道德的层面上做了表率,又让张堂文记下了一个大大的人情,这下,会首这个位置,应该是坐的稳了。
相比场面上的风平浪静,张堂文明显更够感觉到有些老板掌柜们颇有点强颜欢笑的感觉,酒过数巡,借着出来方便的空,张堂文寻个了机会,拦下胡东海问道:“兄弟这席面还看的过么?怎得感觉薛老板他们几个似乎有心事啊?”
胡东海抹了一把嘴角的鱼油,神秘兮兮地小声嘀咕道:“这阵子张老板家里事多,有时间没到馆里了,所以你不晓得!”
“胡老板指点...”
“常家不是撤柜了么?”
“唔!”
“薛老板他们一向都是跟着常家走的,茶盐两道不分家嘛!”
“那是,那是!”
“但是常家在这赊旗店,不过是个分号,人家撤柜自然回山西老家了,常家家大业大,有法安置。但薛老板可就不行了,他在山西没根的!”胡东海眯着小眼瞅了一眼里屋,“他在镇上养的那几个外室,还有南阳城里那个,一下都迁走了得置办多少东西!何况这边田产那么多,一时半会怎么出的了手,这不连着愁了好几天了!”
张堂文陪着笑了笑,点了点头。
看样子,人心浮动啊!常家撤柜就是个引子,赊旗镇上,山陕行商占了大半人家,这要都卷铺盖回山西老家,这地方,不就垮了么?
胡东海瞅了瞅张堂文的脸色,笑眯眯地小声说道:“张老板别想多了,眼下真笃定走人的,其实也没几家,大多数人都还在观望,毕竟眼下这生意虽是不好做,却还没到关张的地步。何况像薛老板这样赊旗扎根没几代的,走就走了,也没多少家。像党老板,张老板这样的老人,该是不会离了这地儿的!您说呢?张老板!”
“唔!那是,祖祖辈辈多少代人,走不了的!”张堂文忙在一旁点头回道,“老家虽好,却是在梦里,人啊,得活在当下!您呢?胡老板?”
“我?我不过是个票号的高级下人,自然是听票号招呼了!”胡东海打着哈哈敷衍道:“不过听说京畿那边,几家票号被朝廷收拾的挺惨,咱家的总号最近正在派人上京纳捐呢!”
“纳捐?有事么?”
“还不是南边那革命党闹得,我看啊,搞不好,这次又得闹大发了!”胡东海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毕竟银子又不是从他身上出去的,颇有些事不关己的意思,“安安生生赚钱不好么?非要闹什么革命,打打杀杀的,图什么?”
张堂文并不愿与这胖子多言什么,接了话音便进了屋了。
酒足饭饱之后,回到张家院子,已是近子时了,张堂文却没有直接回屋,而是晃晃荡荡地来到了西花园的院子里,借着皎洁的月光,坐在石凳上,出神地看着银光遍洒的草木。
革命党,张堂文回想起那日,在南阳公学的小屋里,神采飞扬的杨鹤汀和高谈阔论的罗飞声,慷概激昂,震撼人心,他们图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张堂文心中,隐隐约约也能感觉到有一丝热血在涌动,但是这么多年的世故与家族家庭的双重压力始终在告诉他,要冷静。
毕竟,这是杀头的勾当。
哪怕他们描绘了一幅多么波澜壮阔的美好画面,哪怕这个画面,能够造福亿万人民,哪怕张堂文内心深处,是敬仰而又崇拜这种信仰的。
但是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张堂文并不怕死,但是一旦他不在了,张家怎么办?张柳氏怎么办?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怎么办?
张堂文想起那日夏老三接过左轮手枪时,眼神中那一丝迷惘。
是想要夏老三替自己去闯荡么?去看看这个世道到底应该走向何方?试图去改变一下命运的走向?
是现在的生活太过平淡了么?或是自己内心中渴求锄强扶弱,济世救民?
还是就像杨鹤汀和罗飞声所说的那样,想要挽中华于悬崖,救黎民于水火?
还是,像端方所说的,匡扶社稷力挽狂澜?
越想下去,越是没了困意。
老三,会选哪条路呢?
我又会选哪条呢?
忽然,听得门廊那边有了一声闷重的响声,该是谁踢到了花架,“谁啊?”张堂文低声喝道。
一个穿着单衣的身影,渐渐从暗处缓缓走上前来,从身形上就能看出,这是自己的大儿子:张春福。
张春福想必是出来起夜的,看到院里有人才过来查看。
张堂文招了招手,示意张春福过来身边。
张堂文坐在石凳上,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正是十四五岁长个头的时候,除了瘦弱些,个头都快赶上张堂文了。
到底是老张家的苗子,都是大个头。
“许多日不问你功课,可有勤学?”
张春福原本迷瞪的双眼顿时忽闪了一下,“回父亲,每日孩儿都有用心,不敢怠慢...”
“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跟你这年纪,已经跟着车队走南闯北了!你虽不是行商的材料,但自幼先生便夸你勤勉,读书仔细着点,便是不考取什么功名,也得做出点学问来!”
“儿子记下了!”
张堂文看着张春福尚显稚嫩的脸庞,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如今你也大了,心中可有什么想法,见解,无论对学问,时事或者别的什么,说来听听!”
张春福看着张堂文的眼神,抿了抿嘴,“父亲既然问到这里了,儿子便斗胆说说...”
“讲!”
“儿子以为,当今的世道,先生教的那些东西已经不太适用了,眼界更是落后,儿子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真正的学问!”
“唔?”张堂文一愣,眉间不经意地挑动了一下,“何为真正的学问?”
“报国救民,学以致用的真本事!锦绣文章做的再漂亮,也抵不过洋人的坚船利炮!”
张堂文在黑暗中再三地审视着自己的儿子,却是一个字也对不上了。
这一宿,张堂文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等到早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向张春福,张春福却在头也不抬地喝粥。
张堂文嚼着瓜片,缓缓地放下筷子,轻声说道:“春福,我还是想送去南阳,杨先生那里!”
桌上的众人顿时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特别是张秦氏,一脸焦急地看了张柳氏一眼,满眼的哀求。
张柳氏自然明白张秦氏的意思,她取了方巾擦了擦嘴角,轻声说道:“这才过去几日啊,一提到南阳,一提到那个杨先生,我这心啊,都还是颤的!”
张堂文却并未理睬,只是单单看向张春福,“杨先生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你跟着他,能学到很多你从未接触的本事,你可愿意?”
“儿子愿意!都听父亲的!”张春福重重地点了点头,颇有些得意地看了一眼身旁一脸茫然的弟弟张春寿。
张秦氏这便坐不住了,在一旁插话道:“老爷,前一次在南阳城遭了那么大的罪,还不都是跟那个杨先生有关,春福还小,万一...”
张柳氏见张堂文脸色不太好看,伸手止住了张秦氏的絮叨,轻声说道:“老爷,这可要想清楚了,杨先生是大才,但他毕竟不是凡人!”
“我知道!”张堂文稍稍放缓了一下语速,缓了缓情绪,“我是让春福去上新学,学的是学问,你们扯那些有的没的干嘛?南阳公学上万学生,也没见人家退学啊!”
张柳氏默默地闭上嘴,说道这份上,怕是再难说动张堂文了。
张堂文看着张春福,浅浅地饮了一口茶,“送你去南阳公学,只可潜心向学,打磨心性,其他腌臜事切莫掺和!”张堂文偷偷瞄了一眼张柳氏,这腌臜事是什么,恐怕只有这个张家大夫人略知一二了,“自己也要照顾好身子,出门在外不像在家,把你的少爷脾气都收收,别想着离家远了老子就收拾不到你!”
张春福撇了撇嘴,乐乐呵呵地应了一声。
吃过了饭,张春福兴冲冲地回房整理私物去了,张秦氏却是手足无措,想要拦却自知劝也没用,愁字都写到脸上了。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张堂文吩咐门上备了车,下午便要送张春福去南阳,自己又回到书房中,铺了宣纸款款下笔,修了一封长信,准备让张春福交给杨鹤汀。
张柳氏带着丫鬟端了参茶,悄悄地放在一旁,静静地候着,等到张堂文写完,取了封子装好,这才发现书房外站着一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竟没察觉!”
张柳氏浅浅地一笑,将参茶递了过去,“你要送福儿去南阳,怎的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这不是之前都说好的么!”张堂文轻轻地吹拂着茶水,敷衍道:“杨先生才学品识都是上佳,福儿跟着他错不了!”
张柳氏端详着张堂文有些粗糙的脸颊,前头落下的伤疤,眼下已是无影无踪了,“若是没那档子事,我也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张堂文微微顿了一下,笑道:“出了那档子事,杨先生就不是好先生了?”
“先生是好先生,只不过,却不是教学那么简单!”
张堂文饮着苦涩的参茶,其实他心中又何尝不清楚呢,杨鹤汀的所作所为,显而易见藏着更深的图谋。
但,张堂文却挑不出他的错来。
甚至内心中还有一丝钦佩和赞许。
张柳氏看着张堂文的双眼,柔声说道:“福儿青春年少,未必能看得通透,想想那日衙门口,护着杨先生的那些个稚嫩的面孔,真是叫人又心痛又怜惜!”
张堂文慢慢地放下茶碗,这些他都想过,还不只想过一两次,他大概也能猜到为什么杨鹤汀会选择从公学办起,但是,连张春福一个半大孩子都能说出报国救民,学以致用的话来,新学的影响力,居然是在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四面八方,实在是不容小觑。
这般情形下,仍在私塾中故步自封,就真的是对孩子好么?
张堂文轻轻地扳着张柳氏的肩头,“放心吧,我已在信中交代了,恳请杨先生不吝赐教,春福去,用心学习便好,其他的事,你我多多交代便可,违纪犯法的事让春福躲开些!”
张柳氏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既是如此,老爷便要多费心了,南阳距此不远,勤探望着些,秦妹妹那边我去安抚!”
张堂文送走张柳氏,便如往常一样前往东裕街上的粮行巡视了一遍,又让张富财跟着看了看东门外新起的谷仓,这才拐到了会馆中寻人喝茶。
到了山陕会馆西廊,张堂昌却是早他一步先到了。
“哥哥来了,快来尝尝我这新茶!”
张堂文跟在座的众人打着招呼,坐到张堂昌的身旁,张堂昌连忙斟茶倒水递上。
张堂文看了看,又嗅了嗅,却是辨不出品类,看着像红茶,却不得叶子,只有些许粉末,茶味不浓,却有股异香。
张堂昌看张堂文一脸的疑惑,连忙低声解释道:“这茶,却是洋玩意,是洋人寻了咱的滇红种跑到一个叫锡兰国的地方种出来的!起个洋名叫锡兰红茶!”
张堂文皱着眉头,一饮而尽,确实有点滇红的味道。
“这洋玩意,你是从哪弄来的?”
张堂昌神秘兮兮地一笑,“说起来,送茶这人,你也识得,英吉利国太古公司派驻南阳的买办,廖启德!”
张堂文一愣神,这假洋鬼子怎么摸到赊旗镇来了?
提起廖启德,张堂文就会想起那把左轮手枪,想起因此送命的四儿来,祸虽不是他种下的,却是由此引发的。
张堂文看了张堂昌一眼,“他,送你这个干嘛?”
“自然是谈生意喽!”张堂昌笑嘻嘻地一甩辫子,“现下,棉籽缺货,这孙子都快打听大半河南了,才知道来寻我这正主!”
“人呢?”
“他一个假洋鬼子路不熟,先派人送了拜礼来,请弟弟我下午往南阳去一趟。”
张堂文抿了抿嘴,张堂昌这次屯棉,他本不欲多管的,但是莫名其妙牵扯到了这个廖启德,让张堂文又有点疑惑和好奇了,这油头滑脑的假洋鬼子,还是得多提防着些。
可张堂文思量再三,却仍然觉得不便插手。毕竟张堂昌好歹也是堂堂张家二老爷,并不比自己小多少,自己贸然插手,一来容易兄弟间渐生嫌隙,二来也会让旁人认为自己容不下弟兄。
“既然你下午要去南阳一趟,刚好,顺便把春福送到南阳公学!”
张堂昌一愣,抿了抿嘴,仔细打量着张堂文的脸色,“哥哥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那杨鹤汀可不是一般人,你把春福送到他那,就不怕跟你一下场?”
张堂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自有打算,不必多言!你只管送春福到南阳公学便可!”
“十四五岁的娃娃,正是青春年少花一样的年纪,你就忍心送开身边?”
“你若不方便我自派人去!”
张堂昌连忙摆手,“说的什么话,张家长房长子向学,我这个做叔叔的不去送,谁还够资格?”
张堂文干笑了一下,又端起茶一饮而尽。
张堂昌此去南阳,也是做好准备摆摆架子,本来好骑喜游的他特意让院里备了马车,收拾得舒舒服服的,到大宅接了张春福,优哉游哉地便向南阳城的方向行了。
张春福还在探着头,冲着大宅门口哭的泪人一般的张秦氏摆手示意,原本是兴冲冲的心情,看见母亲这个样子,也不免有些低落了。
张堂昌歪在靠枕上,拿脚戳了戳张春福,“行啦!别瞅了,妇道人家就是这样,整天哭哭啼啼的,赶明你娶上个几房太太,有得你看!”
张春福缓缓缩回脑袋,抹了一把眼泪,“父母在,不远游...”
“屁!”张堂昌一巴掌拍在张春福的脑门上,讪笑道:“南阳据此不到百里地,能算是远游?你要敢在公学胡闹,你老子半天功夫就能跑来收拾你!”
张堂昌一向是如此洒脱不羁的性子,张家小子们都喜欢跟他胡闹,张春福往日在张堂文的眼皮底下一点放肆都不得有,但面对这个活宝似的叔叔,顿时可以尽情释放他的孩子天性了。
“叔,你说公学,严不?”
张堂昌眯着眼睛斜了张春福一眼,“你叔可不知道,你叔又没上过公学!”
张春福自幼成长在张家大院里,今日这可算是囚鸟出笼,方才的伤感顿时已经被抛诸脑后了,“叔,前头我路过栖凤楼,好像看见你了!”
“滚犊子!”张堂昌笑骂道:“毛还没长全呢!就知道消遣你叔!”
“真的,叔,我瞅见你在窗边搂着个姑娘,她在前你在后,好像在看窗外,正好是正脸,顶得真的!”
张堂昌脸一红,顺手抄起靠枕便砸了过去,“你小子别胡说,好好学你的之乎者也去!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先生没教你么!”
张春福自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坏笑着挡下靠枕。
往日里,他可不敢跟张堂文这边说笑。
张堂昌瞧着这个张家长房长子,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既有发自肺腑的怜惜,又有一丝嫉妒和不公。
想起若干年后,张堂文手上的张家祖产要落在眼前这个毛头小子手里,张堂昌的心中不免有些泛酸了。
那张家祖产也有老子一份,老子没儿子么?凭什么就没的分?
叔侄二人打闹嬉戏着一路来到南阳,已是近黄昏了。
张堂昌先驱车把张春福送到南阳公学,寻人找到杨鹤汀,将来意一说,杨鹤汀自然是不会怠慢,当下便安排了宿舍住下了。
杨鹤汀送张堂昌到校门口,这才话别折返。
张堂昌抬头看了看南阳公学的匾额,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爬上马车,冲着车头喊道:“走!逍遥去!”
廖启德安排的地儿,却是张堂昌没来过的,马车跟着廖启德安排来接的人,走街串巷了许久,停在了武庙街一个教堂模样的建筑旁。
张堂昌跟着来人进了屋,里面却是金碧辉煌的刺眼睛,典型的西式装潢,长条桌白桌布,琳琅满目的水晶器皿,看得张堂昌颇有些眼花缭乱了。
廖启德穿着一袭黑燕尾服,顶着个金色假发,甚是热情地上前来,伸手便要握。
张堂昌却是坏笑着一拱手,让廖启德抓了空,廖启德尴尬地嘿嘿一笑,也拱了拱手,“张老板辛苦,一路颠簸,快请上座!”
张堂昌倒是没料到这个廖启德如此伶俐,也是莞尔一笑,摆着架子随着廖启德的指引坐到了位置上,一旁的服务生便上前放了餐巾系在他前胸。
廖启德嬉笑着坐了长桌那头,遥遥地看向张堂昌。
张堂昌心中暗暗称奇,这洋人规矩真是奇特,咱家谈生意都是恨不得贴着身子坐,以示亲近,这洋人怎得离这么远?
廖启德笑嘻嘻地端起桌上的红酒杯,晃了晃举向张堂昌,张堂昌也像模像样地举起酒杯,遥遥地应了一下,浅浅地饮了一口。
廖启德似乎并不着急谈生意,虚情假意地客套了几句,菜便上来了,头盘沙拉张堂昌倒是见过,后面的煎海鱼和烤鸡反倒别有一番风味,若不是今天是端着架子来谈生意,张堂昌早就将手中的刀叉扔一边直接上手了。
别别扭扭地用了主菜,廖启德这才晃着手中的红酒杯,轻声问道:“张老板这次大手笔啊,听闻长江以北今年的棉花,多半都被您下了订!”
“客气,客气,小试牛刀而已!”张堂昌扯着餐巾擦了擦嘴,扔到一边。
“张老板真是深藏不露啊,久闻赊旗镇乃是富商巨贾辈出的宝地,今日看来,真是汗颜啊!”廖启德的眯眯眼上下打量着张堂昌,唇上的小胡子左摇右晃的甚是可笑,“前头我遇到的张堂文张老板与阁下的名字一字之差,敢问...”
“那是我哥,亲哥哥!”张堂昌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却是个玉制鼻烟壶。
廖启德的鼻烟壶梗,张堂昌早从四儿听闻了,张堂昌好歹也混迹军营两年,自然知道那左轮手枪的妙处,得知张堂文只是用个几吊钱的破鼻烟壶就换到,自然是咂舌不已。
这次听闻要来见的人,正是廖启德,张堂昌便早早地买了一个和张堂文那个一模一样的鼻烟壶随身带来。
这物件一拿出来,廖启德的目光果真是直勾勾地盯上来了。
张堂昌忍着心中的窃笑,像模像样地把玩着,不自觉地叹道:“听哥哥说,他把这宝贝赠给你了?我俩这可是世上独一对的孤品,他怎么舍得?”
廖启德浅浅地吞了口唾沫,尴尬地陪着笑,“那是张老板抬爱,啊不,割爱!割爱!”
张堂昌翻着眼皮子瞄了一眼廖启德的表情,差点没笑出声,“世上独一对的东西啊...若是失了另一半,得是多可惜啊...”
廖启德的眼中都快瞧出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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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张堂昌志得意满地躺在马车里,瞧着手中的那块金灿灿的怀表,廖启德那猴急的模样不禁又闯入了脑海。
车厢里传来了一阵嘲笑,车头正在犯瞌睡,冷不丁让吓了一跳,顿时全无困意了。
到了东裕街,已是过了饭点,张堂昌一跃而下,昂首阔步地便进了张家老宅。
“哥!哥!来给你说个乐子!”
堂上张柳氏正在安排人打扫庭院,见张堂昌兴高采烈地直入二门而来,也是不自觉地一笑,“呦!二叔这是在哪讨了彩头了?这般高兴?”
“哎?大嫂!不恭的很!”张堂昌深知张柳氏在这家的地位,不敢放肆,连忙躬身施礼,“我来寻哥哥回事,他不在屋么?”
“你哥哥他吃罢饭就去粮行了,听说是为新仓的事!”
“这样啊!那我就不叨扰了,这便寻他去!”张堂昌一笑便要离开,张柳氏却叫住他,“二叔风尘仆仆回来,想必还没吃饭吧!”张柳氏冲着身边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进屋捧了个食盒出来,递到张堂昌手里。
“这是高德记刚出的新式糕点,刚送来,你哥都还没吃上呢!你先拿着垫垫肚子!这着急忙慌的!”
张堂昌先是一愣,顿时明白了,坏笑着冲着张柳氏眨了眨眼睛,“怪不道疼人莫过嫂子啊!这般心疼兄弟...我这就给哥哥送去,省的辜负嫂嫂这般美意!哥哥真是享福人啊!”
“贫嘴!”张柳氏入门的时候,张堂昌不过还是半大孩子,也算是看着长大的,自然知道他这散漫性子,笑着回道:“你一半他一半!前头男人干事的地方,我一个婆娘过去太扎眼!”
张堂昌笑着一甩辫子,转身便出了院子。
心中却满是张柳氏方才那一颦一笑。
这嫂嫂也是有意思!
张堂昌回想起那日,张柳氏站在山陕会馆大拜殿门口,那谦恭却又不失威仪的架势,跟眼前这般温润如水知理循规的模样,真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满心钦佩。
同样都是婆娘,怎得哥哥便有这般福气?
张堂昌苦笑着出了院子,便往东大门粮行新仓而来。
远远地便看向张堂文正在街当中对着门面指指点点的,张富财跟个哈巴狗似的站在一旁,不时点头。
张堂昌收敛了一下表情,走上前去,“哥哥,忙着呢?”
张堂文正在训斥张富财办事不经心,扭脸一看是张堂昌,便摆摆手让张富财先下去忙了。
“怎得今天便回来了?见过廖启德了?”
“唔!”张堂昌点了点头,“问题不大,谈完就回来了!还绕了个这!”张堂昌把那金怀表拿出来颠了颠,“这假洋鬼子果然好糊弄,玉上头真真是个雏!”
张堂文心中已是猜到七七八八了,他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要棉籽做什么?榨油么?”
“管他做什么呢!他是洋鬼子的买办,自然什么好东西都要收!这回,不光棉籽,花他也要,胃口大的很,听说他在洋人军队里有门路,供军需的!”
张堂文一愣,看了张堂昌一眼,跟洋人做生意,张家不是没有先例,但牵扯到洋鬼子的军队,张堂文还是心头一揪。
洋人的坚船利炮就横在汉口港外的江面上,一言不合可能就是成百上千条性命葬送了,供军需,岂不是有点助纣为虐的意思了?
张堂文舔了舔嘴唇,“他下定了?”
“洋人做生意跟咱们规矩不一样,他还得上报给洋人头呢,没那么快!”
“这眼瞅着就要入夏,花下来了你就得收,下家不给钱你上哪来那么多钱收花?”
张堂昌不以为然地讪笑了一下,把那金怀表放入怀中,“假洋鬼子给的价虽然不高,但要的量大啊!他不过是个买办,这么大买卖拍电报请示广州那边不是很正常么!没啥大不了的!”
“你等他请示完再回来啊!”
“哎呀,签的有字据,请示不过是个形式,等那玩意儿干啥!”张堂昌忍不住白了张堂文一眼,“洋人不是最认合约么?廖启德代表太古公司签的白纸黑字在我这!”
张堂昌从怀中掏出一沓纸,递给张堂文。
张堂文摊开来看,价目,数量,年月,倒是一应俱全,落款除了廖启德那用歪歪扭扭的签字外,还勘章有太古公司的印信。
张堂昌得意地看了张堂文一眼,“再说了,今年的花价绝对不会像往年那般低了!便是到时候廖启德不认账,我这批花也不愁下家!便是与往年同价,我去年屯的花还有不少,旧花掺新棉,一样亏不了本!”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以他审慎的性格,这么大的生意,断是没有三两句话一纸合约便能咬死的!但是张堂昌如此胸有成竹,从这合约上又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说多了反而显得他这个做哥哥的小鸡肚肠了。
张堂文将那合约递给张堂昌,背着手转了身,“行吧,既然你如此有信心,我便不再多问了,等着喝你的花红酒!”
“得嘞!”
“收花钱不够了言一声,柜上多的没有,再凑个小几十还是可以的!”
“想啥呢哥,老胡老李他们都是背靠票号的老财,哪用的上咱家的本银,老头子当年不是说过么?甭怕与人分利,众人拾柴火焰高!”
张堂文讪笑着拍了拍张堂昌的肩头,心中却嘀咕道:你老头子还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呢!
“人多钱多是好事,你可盯紧了,别让人登楼撤梯了!”
“哥!”
“知道了!不说了不说了!”
张堂昌本是一肚子的兴致,却被眼前这个冷面佛般的哥哥几句絮叨给泼了个透心凉,不由有些丧气。他瞅了瞅粮行后面正在搭的手脚架子,柜上也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看上去像是前面运载行的苦力,但此时他才没兴趣了解张堂文的盘算呢,随便扯了个事由,便先行离开了。
张堂昌走到街口,若有所思地回头望向粮行方向,正好看到张堂文正背着手,也在遥遥地望向自己这边。
兄弟两个各怀心事,隔空点了点头,相视一笑,挥手作别。
张堂文规划的新粮仓,眼瞅着一层一层的在粮行门面后面建起来了。
会馆的西商们陆续都得到了张家的新动向,有好奇打听内幕的,有预判成败逗乐的,倒是几家一向做北面南米的粮商,打着恭贺的由头,齐齐来到了张家大堂。
为首的高德宽,是赊旗镇上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家中的“广丰号”也是在广州十三行挂着单的粮行,做南粮北运生意几十年了,听说张堂文大力扩宽粮行生意,颇有点嗔怪的意思。
说白了,是觉得张堂文这次有些踩过界了。
张堂文是早料到的,一面吩咐泡茶,一面把各位粮商请进会客厅。
“几日不见,张老板动静好大啊!”高德宽笑着搓着手掌,脸上的横肉随着说话一晃一晃的,就是下颌上有颗黑瘤,真真是破了相了。
张堂文落了座,陪着笑道:“高老板说笑了,哪里什么大动静,不过是粮行里起个新仓,旧仓这不是让堂昌占去做生意了么!”
高德宽嘿嘿一笑,心中却是有些想骂娘了,你这又是盖大仓又是拓门面的,阵仗整的跟我广丰号一样排场了,还嘴硬的很!
张堂文见茶来了,便抬手请茶,“这年月,南来北往的生意越发难做了,论便捷,还是火轮车和铁甲船行的方便,咱若还像从前那般守旧,恐怕...”
“所以张老板的意思是,换个行当尝试下?”高德宽眯着眼睛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这粮行上头,也少不得南船北马的倒腾啊!”
“高老板说的是啊!前头我张家粮行,只是个小铺面,短缺的品类还是从高老板的广丰号拆借来,才应了老客的急,咱这小地方南来北往的客商多,喜好不一,稻、黍、稷、麦、菽各有所爱,若不扩了门面,新起几个大仓,还真是难以应对!”
高德宽冷笑着看了张堂文一眼,心中不由琢磨着:“这张堂文到底打的什么名堂?先前他这粮行最多照应了东门口一片,撑死了外面有几个村镇的老客,怎么就变成如今说来的难以应对了?再说了,真招呼不来,我广丰号是干什么吃的?合着,你的客是万万不能放给我们接的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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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高德宽忽然又觉得自己有点想的狭隘了,毕竟都是山陕会馆的老人了,天下哪有利是可以独占的?何况广丰号粮食生意做得已有十多年了,他张家便是现下把中心调整到这粮行上,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动摇我广丰号的根基吧!
再说了,粮食生意一向是重在南北调拨,取丰济贫,这张堂文却是先解散了自家的驼行,方才的话音里,又完全没有采买转运的意思,难道他这是另有想法?
高德宽端起茶,轻轻地抿了一口,“听张老板这意思,似乎您看重的,是这十里八乡的坐摊生意?”
张堂文笑了笑,“高老板说的是啊!我张家一向没有涉足过大宗粮食采购转运这等生意,便是在下现在去做,隔行如隔山,恐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得高老板广丰号的万一啊!”张堂文看了看在做的这些个粮商,拱了拱手,说道:“在下是打算,在这赊旗镇兴一座大仓,专备灾年急时用,平日里呢,招呼一下四邻和这十里八乡的生意...”
“张老板!”高德宽讪笑着打断了张堂文的话,“您也是大生意做惯了的人,怎得就能瞧上柜面那点小钱呢?口粮这东西,虽是断不得,但却没什么利,你抬高了价,衙门那边就敢扣上罔利居奇的帽子抓人,咱这赊旗镇,连带上十里八乡,满打满算才多少人,就算往多了说,咱这些个老东家,老招牌,与您各占一半来说,您这新柜一天才多少银子入账啊?跟您那些大生意比起来,那不是九牛一毛么?”
“高老板知我呀...”张堂文呵呵一笑,低眼偷瞄了高德宽一下,“我这,岁数也不小了,南来北往的那些个生意,也大多交给张家人打理了,呆在这赊旗镇,做个守成的富家翁,尽享天伦不是更好么?”张堂文探着身,悄悄地冲着高德宽嘀咕道:“自从南阳进了一回大牢,就什么都想开了!这人呐,挣多少是多啊!有命享才是最重要的!你赚得多,眼红的人就多,这是非啊,自己个就找上来了!”
高德宽愣了一下,又似释怀又似讥讽地干笑了几下,“张老板哪里话,多少人都羡慕张老板这境界呢!人呐,就是得想得开,放得下,不然一辈子都是个奔波命!”
“可不就是这回事么!”
屋里的众人都是一阵哄笑,附和着插了几句。
高德宽等人又客套了几句,借故告辞了。张堂文一直送到张家大宅门口,再三劝说留饭,高德宽等人怎会答应,又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
刚好粮行的张富财从新仓那边过来汇报进展,等到高德宽等人走远了,这才敢上前一步,在张堂文跟前探身说道:“老爷,几个仓这两天就成了,您吩咐的,下到十里八乡的点也都已经布下了,无论收售,都上了伶俐人!”
“唔!”张堂文低声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向张富财,“生意难做啊!若是前些年,咱这点动静,怎至于惊动广丰号。”
“老爷说的是啊!听人说,如今连广丰号都已经使上火轮车铁甲船运粮了,量上去了,价却掉下来了,利也没那么多了!而且,高老板他们那种生意,你收粮是现把现结银子,倒手了呢,却不一定了!哪像咱们这种小粮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倒是不怕谁欠钱跑喽!就是跑了咱也不会掉二两肉!”
张堂文冷哼了一下,打量了一下张富财,笑道:“行啊,没白在粮食上打滚这么多年,你老爷这点小心思,倒是让你三两句抖落清白了,我看要不以后你直接做主就好了!”
张富财也不知张堂文这话到底是褒还是贬,躬着腰欠了欠身,“老爷还是老爷,咱张家船大,还得是老爷才掌得了这舵。就像咱眼下的这些个新业务似的,富财就是个办事的人,这怎么从那几个老招牌手里揽生意,还得靠老爷指点!”
张堂文瞧着张富财的奴才样,心中却是安稳了许多,手下办事的人,机灵倒在其次,最主要的便是踏实肯做,还得懂规矩。
张富财便是一把趁手的好家什,能用,肯干,又不会扎手。
“前头那几个老招牌,还是坐摊收粮的老传统,说难听点,这叫守株待兔,不一竿子插到底,你都不知道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张堂文望向高德宽等人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粮食这生意,成行多少年了,不思进取,总有被人挤兑的时候。他们在城里等,咱就下去收,一样的价咱管接,谁家不想省点马力呢!”
“那咱家这脚程...”
“我从汉口带回来的东西,你都看了?”
“回老爷,看了!新种子试种还看不出结果,那肥料用在麦地里,拔穗快,粒粒饱满,比咱上了堆肥的麦子长势好多了!”
“脚程,就从这两项里出!两下贴补,利虽是少了,咱却能站住步,站稳了看长远,不吃亏!”
“是!老爷!您这趟汉口见识了不少洋玩意儿,那肥料到底是啥玩意做的,闻着不比堆肥好多少,见效却是快的很。”
“洋人的东西,怎么做的老爷我也不知道,名字嘛,好像是...化肥!”
“化肥?啥化的?”
“好用不?”
“好用!”
“好用就找人进货!别在这问长问短的,跟个婆娘似的!”
张家的新仓陆续建成了,四散下去收粮的人也陆续反馈了消息,张家的旗号加上张堂文带的两样新鲜玩意儿,还是让夏粮收购达到了张堂文预想的效果。
按着张堂文的意思,价格上持平,准入上放宽,前松后紧,再加上管运,相信到了夏收的时候,很快,几座新仓就能吃个七七八八了。
张堂昌连着跟胡东海等人合计收棉的事,好不容易得着空,来寻了张堂文,探探张家这新行当的底。
“哥,这粮行,先前是不入你眼的玩意吧?怎得,忽然就扶摇直上了?”
张堂文瞅了瞅张堂昌的笑脸,也是呵呵一笑,“我前一次去汉口,见着一人。”
“哦?”
“奉天那边做粮行的!”
“龙兴之地啊!那得是巨贾了吧!”
“也是几起几伏的人物了!”
“怎么说?”
“光绪年,俄国人和日本人在旅顺口开战,一直打到奉天城,刀枪火器,打得昏天暗地!死伤无数,饿殍遍野。城外的庄稼都让打仗的人掳走了,运输线无人敢过山海关,奉天城里,一把高粱都能换锭银子了!他的粮行赚了不少!后来日本人进了城,他除了几张银票,连几个小妾都没带出来。”
张堂文冷哼了一下,没有言语,却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怀中的鼻烟壶,抓空了之后才想起来早戒了,连鼻烟壶都换给那个假洋鬼子:廖启德了。
张堂昌舔了舔嘴唇,他虽说在淮军中历练过两年,但毕竟没有上过战场,张堂文描述的画面,更是他这个富家子没见过的,自然没法感同身受。
张堂文微微叹了口气,四下瞅着屋里,瞧着有什么可以填在嘴里的,“那可是奉天,我大清朝龙兴之地,真乱起来,什么金银珠宝,古董字画,都没有粮食来的实在!不管他是汉人还是旗人,是下人还是老爷,粮食才是根本!”
张堂昌瞧着张堂文四下寻摸的样子,顿时觉得好笑的很,走到一旁捏了一小撮茶叶递到张堂文手上,“那是山海关外,俄国人老早就占了去的!咱这儿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哪轮的到咱啊!”
“小地方怎么了?”张堂文接过茶叶,顺手塞在嘴里嚼起来,“真若是兴全国之兵,举国之力打起来,还能有多少粮到咱嘴里!”
“打什么打,跟谁打?打俄国人去关外!打日本人去山东!打英吉利美利坚去南边,咱这儿连个正经洋鬼子都没!”
“朝廷的忧患,可不全然在外!宛东的杆子(土匪)也不是没围过赊旗镇!靳岗的洋庙里连西洋炮都有了!”
张堂昌不免觉得张堂文有些小题大做了,真打起来,只要有钱,怎么可能买不到粮呢!何况杆子能围多久,南阳镇的数千人马半晌就能到,何况厘金局和城防营还有百十条枪呢!
不过,倒确实可以赚上一笔!
张堂昌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堂文一眼,张堂文瞬间便明白了他眼神中的意思,“若真如此,我张堂文也绝不会赚这钱!”
张堂昌苦笑了一下,“不是我说你啊!哥哥!甭把弟弟我想的太龌龊,这点钱弟弟我才看不到眼里呢!我只是好奇你这个平日里最喜欢南北倒腾的生意人,怎得忽然之间就转性子了!若是听张富财说的没错,你还走的是原来那样,地方收售的路子,粮行这种化整为零的生意,占压存银不说,损耗还高,若不及时脱手变现,张家,可就真是指着粮行过日子了!”
“你意思是,广丰号那般左右腾挪的生意才能做,地方收售的就不行?”
“我意思是,广丰号那样的赚钱快,一手交货一手交钱,这才叫生意!”
“他那是生意,我这不是生意?”
“不是,你这慢!”
张堂文本是已经撩起火来了,声音也不由地高了八度,“慢,也有章法!利不嫌早晚,只要按规矩来,长远,比什么都重要!”
“什么长远!怎么从你嘴里感觉这天分分钟就要变了么?”
“每天都在变!我们这头顶的天,脚下的地,每天都在变!你天天坐在会馆里看不见潘河水一年比一年少么?你听不见汉口北上的火轮车一天能从咱耳边过多少趟么?还想着坐享水陆码头之便,想着一成不变坐收渔翁之利?等到头那天来了看谁脑门子上磕得乌青!”
后院的张柳氏,不知什么时候闻声过来了,悄无声息地端着两杯茶抬脚进了屋。
“自家兄弟聊天,还生怕外人听不见么?这么大嗓门?”张柳氏抬眼瞅了一下张堂文,满眼的嗔怪,“甭喝叶子了,我看南边送来的蘸水菊不错,清清火气!”
张堂昌一边欠身致谢,一边偷看了一眼张堂文,这冷面佛似的哥哥,也就这个嫂嫂能降得住了。
张堂文揉搓着椅子把,满手心都还是汗,张柳氏低眼瞅到了,一边故意附身过去扮作嗔怪的唠叨了几句,一边悄悄将手帕塞到张堂文的手中。
张堂文用力地搓了几下,手心干爽了,心也似乎净了下来,轻轻地缓了一会儿,他探身把口中早已嚼得没味的茶叶吐在了痰盂里,轻声嘀咕道:“这什么茶,火气壮!”
“这可是你家的茶!”张堂昌倒是性子活,眼珠一转便岔了话题,“南阳廖启德那边来消息了,已经确认了新棉的量,弟弟这回恐怕赚大发了!”
张堂文刚端了张柳氏的菊花茶,斜眼看向张堂昌,“他下订了?”
“没,但是他给我争取到了一个不低的价格,指不定,我还得给他个大封子(回扣)呢!”
“还是稳妥点好,哪怕先给一成定钱呢!”
“行啦,我晓得!”
“不然他全订了,别家问你要,你卖不卖?万一到时候他毁约...”
“他毁约我也卖得出去!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廖启德一家收棉,一个江南厂吃不下这么多,南边那么多家还吃不下?”
“价你控的?”
“我控!”
“凭什么?”
“就凭别地没处没得买!”
“天底下就你一家有棉花?洋人的棉花不是棉花?”
“廖启德都跑我这儿买棉花了!他们有的话还用跑我这儿?”
“廖启德一家之言...”
“哥!”张堂昌嚯地一下站起身来,看了张堂文和张柳氏一眼,“时候不早了,今晚上弟弟那边有个局,就不叨扰了!”
“你!”
“留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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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张堂昌一连许多天,都没跟张堂文打过照面了。就连张堂昌的下人从南阳顺路捎回了张春福的信,张堂昌都是让自己的妾室给送来的。
赊旗镇离南阳县虽是不远,但一边张春福忙于学业无闲暇回家,一边张堂文又在监督粮行进度,所以便让张春福每隔数日便写书信寻人带回来。
恰好张堂昌因收棉的事,与南阳廖启德多有书信公文往来,赊旗镇与南阳县又未通电报线,下人每日都要往返两地,便更是方便了。
张堂文在书房,拆了张春福的信,寥寥地看了一下,便唤人递给了张秦氏。
可怜张秦氏却是看得不甚懂,只得来寻张柳氏。
张柳氏细细看来,多是汇报近况的,提及杨鹤汀在教学和生活上对张春福多般照顾,又夸耀自己品学皆名列前茅,屡受嘉奖。
张秦氏听得也是心花怒放,虽是见不到儿子,但只言片语之间就仿佛已经了解他的一举一动似的,不由激动得眼眶都湿了。
张柳氏送走了张秦氏,却来书房寻了张堂文,张堂文正在伏案疾书,看上去便是在给张春福写回信。
“福儿,看上去一切都还好!”
“唔!”张堂文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声,“就是自满的很,我正回信劝诫!”
“福儿向学,有了成绩,字里行间兴奋了些!”张柳氏小心翼翼地拿捏着用词,轻轻说道:“这些都是小事,但是...”
张堂文默默地停下笔,盯着信纸,缓缓说道:“你,也看出来了?”
“嗯!”张柳氏走上前,轻轻地揉捏着张堂文的肩膀,“那位杨监督,似乎很受福儿崇敬,而他,对福儿也是照顾有加!”
张堂文缓缓放下笔,背身靠在座椅上,“杨先生的学问,还是好的!”
张堂文轻轻地抓住张柳氏的手,“放心,我已再三劝诫,与学问无关的事由,暂且放一放...”
“可是,老爷!”张柳氏看着信纸上,张堂文工整的小楷,“福儿毕竟年轻...”
“热血冲动是么?”张堂文回头仰视着张柳氏,“放心,我亦会修书给杨先生!”
“这样,不妥吧!”
“我不会说那么直白,杨先生是聪明人,他会懂我意思的!”
“但是福儿他...”
正说话间,张秦氏却与小张氏嬉笑着从外面进来,一见这二人的亲昵,顿时尴尬地立在门口。
小张氏早已打翻了醋坛子,笑着说道:“姐姐这是先得了信,来老爷跟前给福儿讨喜么?”
张柳氏却不欲和她一般见识,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张秦氏心中暗暗想道:“福儿便是再优秀,也不是你张柳氏的儿子,你来讨哪门子喜?”
“你们这是...”张堂文并不甚了解这女人间的小心思,笑了笑问道:“春福这不过是正常报平安,你们瞎高兴个什么?”
“不是!”小张氏兴冲冲地走上前,也将手搭在了张堂文的肩上,“我是跟二姐姐商量,春福在这公学能一心向学,一日千里,何不把春寿也一并送过去,一来兄弟二人有个照应,二来...”
“不行!”张堂文冷不丁地打断了小张氏的话,轻轻地摇了摇头,“春福自己去就行了!”
小张氏愣了神,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张秦氏赶紧接道:“是春寿年纪不到么?那可以晚点再说!”
张堂文不能也不想把自己的顾虑说与这两个妇人,又深知没有个好理由去拒绝,恐会伤了张春寿的心。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张柳氏在一旁轻笑道:“老爷恐怕是另有打算的!”
“嗯?”
“老爷恐怕是想啊...”张柳氏手上暗暗捏了捏张堂文的肩膀,“这两个儿子,不能都学一样的,一个入了新学做学问,另一个呢,是不是就得留在身边跟着学做买卖,到时候一个出将拜相,一个就富甲一方!”
张秦氏一听,心中更是乐开了花,毕竟是自己膝下这两个儿子得便宜,哪个做娘的会不高兴呢!
小张氏却是越品越不是滋味,恨不得现在就把张堂文拖西屋扔床上去,亏自己百般努力还私下求医问诊,到现在也没个动静。这要真是没个儿子傍身,老了不得被人欺负死!
张堂文抿了抿嘴,却不再言语了,满腹心事却只有张柳氏一人懂得,张堂文开始在想,后面这两房太太到底娶上门是为了什么呢?
哦!不对,为了俩孩子也得娶!
那小张氏...
好不容易从三个夫人那脱了身,张堂文心烦意乱地走出院子,正好碰见了张富财低着头往里走。
“呦!老爷,我正要去寻你呢!”
“唔?”
“老爷!你让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
张堂文浅浅地朝着张富财使了个眼色,俩人站到一旁清静地,张富财讪笑着轻声说道:“老爷猜得没错,不光是薛老板他们,瓷器行的刘老板,竹行的赵老板,都在私下处理着田产,要价并不高!”
张堂文抿着嘴,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毕竟赊旗镇的商路日渐西下,他们这些在山西有根没根,大多都是要处理这边的资产。为了抬上价断然不会大张旗鼓地抛售,必然是私下联系着出手的。
张富财小心翼翼地看着张堂文的脸色,“老爷,这是要收么?”
“唔!”张堂文望了望远处的东城门,“按我给你说的,私下与其联络着,价嘛,开六成,最多七成!售则收!”
“老爷,这样算下来,地界可不小啊,城里不下十数间铺面,城外近百顷田产...”
“钱不够了去寻账房支!城外的地并成庄子,张家别的不缺,人最多,造册登记了手上没活儿的人手一个庄子,都给我收租子去!种地的优先前头给张家干过的!”
“是!”
“门面回头等挑一挑,该转行转行,生丝行的小九,驼行的马万本职挽了结子也不能让他们闲着!”
张富财垂着头默默地掐算着,一桩一桩都记牢了,便躬身要走,又被张堂文叫住,轻声嘱咐着:“行商变坐贾,切记凡事不张扬,往日里咱行南闯北,怕的是道上的麻匪,如今置业多了,就得留神周边的杆子(南阳人对宛东土匪的蔑称)了!杆子不一定敢打镇子,但庄子毕竟在城外面。柜上让你养的护院,仔细着点,庄子上也派去两三个,一来监管,传信也方便些,二来遇事了都能来柜上叫人帮忙!”
“是!老爷!”张富财眼珠咕噜一转,小声说道:“镖行的师傅刀枪舞得都是好的,但,老爷,眼下连杆子都骑马抬枪了,咱这...”
“咱就是护个院子,真打枪了有门房营和厘金局的兵!”
“是,老爷!”
无论是张堂昌与廖启德的棉花买卖,还是张春福在南阳公学的学业,张堂文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等赊旗镇上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张堂文坐了马车,起了个大早赶到南阳城已是过了饭点,他在南阳公学旁边随便寻了一口吃的,便直入校园中来寻杨鹤汀。
路过几处学堂,却是鸦雀无声,探头去看,竟是空无一人的。
张堂文心中不由惊奇,越往里走,听得南边沸沸扬扬的,拐过一道院墙,却是一大片空场,无数学生勾肩搭背正群情激昂地围成一个大圈呐喊着,张堂文更是惊奇了,奋力挤进内圈,却看到了前所未见的一幕,中圈清出的空地里,被画成了一道一道椭圆的圈,每一道都有一个辫子飞扬正在竭力飞奔的少年。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靠向身边的一个学生,低声问道:“学生,这是在做什么?今天无人授课么?”
那学生瞧了张堂文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叫赛跑!比谁跑的最快,强身健体的!我们监督亲自下场做裁判,他说,这叫健体强国,实干兴邦!”
张堂文品了品这学生的话,望向正在飞奔的学生,赫然发现自己的儿子张春福仿佛正是那领头跑在前面的。
随着周围学生越来越激烈的加油鼓舞声,张春福扭曲的脸上愈发严峻起来,他的双腿奋力地迈动,双臂有节奏地前后摇摆,他的辫子仿佛风筝线一样高高飘扬在脑后。
很显然,他想跑的更快,他想赢。
遥遥的,张堂文看到在尽头处,杨鹤汀完全没有学究的架子,他挽着袖子,手举红旗,也在声嘶力竭地呐喊着,就像正在等待游子的父母一样一脸期待。
伴随着呐喊欢呼,张春福第一个跑到了学生们临时拉起的横幅下,他在瘫倒的瞬间,便被涌上的学生和杨鹤汀一把搀扶住了。
张堂文的喉咙一阵莫名地灼烧,往日在张家大院,张春福从未如此的疯跑过,是有违规矩礼法的。
他缓缓挤过人群,来到正在肆意庆贺的张春福和杨鹤汀跟前。
张春福兴奋的双眼在看到张堂文的一瞬间,霎时间便失去了光芒,看得张堂文心中猛然一揪。
杨鹤汀也是一愣,奇怪的看着张春福的表情突变。
张堂文顿时浑身燥热,他不想破坏周围热烈的气氛,一瞬间他开始反思自己,飞快的在脑中寻找着最好的解决方法。
他努力地挣脱着自己不苟言笑的表情管理,尽量咧开自己的嘴,让嘴角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尽情地从双眼中释放着对自己儿子最真实的怜惜,双掌缓缓随着周围响起的节拍,慢慢地拍了起来。
就是这般极别扭的表达方式,将张春福瞳孔那一丝仅存的火焰又重新唤醒了,他的眼眶中涌出了闪闪泪花,他一头扎入张堂文的怀中,哪怕他的个头已经快要超越他的父亲了。
张春福激动地哭泣着,却让周围的人一点都感受不到悲伤。
杨鹤汀显然看到了两人表情上的变化,他一脸赞许地冲着张堂文点了点头。
空场上的竞赛依然在进行着,人群依旧喧闹,杨鹤汀将张堂文请到会客室,张春福驾轻就熟地给二人沏上茶水,静静地立在一边。
“堂文兄,请用茶!”
张堂文连忙点了点头,端起茶盏,扭头看向张春福,“你也过来坐吧,不用立规矩了!”
张春福迟疑着摇了摇头,“先生在,学生不能坐!”
杨鹤汀轻声一笑,“今日没有先生,只有朋友,坐吧!”
张春福犹豫了一下,缓缓坐到张堂文身边,却是正襟危坐依旧不敢放松。
“福儿在这里,给杨先生添麻烦了!”
“哪里话!”杨鹤汀摇了摇头,一脸宠溺地看向张春福,“这孩子聪慧,又向学,丝毫不像别家的殷实子弟那般顽劣!堂文兄家风甚优啊!”
张堂文也瞄了张春福一眼,意味深长地接了一句,“我张家乃是世代商贾,难得出了一个肯学又聪慧的孩子,这可是我张家下一代的希望寄托啊!”
杨鹤汀微微一笑,“堂文兄说的没错,春福这孩子若是能持之以恒,日后必然是大才,有您打下的殷实基础,再加上他自己的勤奋,留学东洋或是远赴西洋,都是前途可期的!”
张春福暗暗乐的笑开了颜,张堂文却是笑不起来,久居内陆,让他的心思也变得多少有些守旧,送南阳,哪怕是去省城,京师,他都无甚想法。但是若送出洋去,张秦氏会怎样,自己又真舍得么?
杨鹤汀见张堂文没接话,便抬手请茶,化解了这一刹那的尴尬。
“堂文兄虽是商贾出身,但是先前在陋室中的畅谈,已经让鹤汀甚是钦佩了!”杨鹤汀朝着张堂文拱了拱手,“如今我华夏内忧外患,最缺少的,便是像堂文兄这般心系天下,忧国忧民的能人志士!春福自幼在您膝下,定是没少言传身教!”
张堂文的眉梢微微跳了一下,他并非不知道杨鹤汀的真实背景,但杨鹤汀方才的一席话,已是让张堂文都感觉到了变化。
他用的是,可是华夏二字!
搁在别有用心者耳里,这便是杀头的罪!
张堂文默默地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春福,我与杨先生有些私事商议,你且退下!”
张春福一愣,迟疑着站起来,退出门外并关好房门。
杨鹤汀心中已经猜到了张堂文想要对他说什么,起身来到窗边,看似无意地向外眺望着,手上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只卷烟,打起火柴点燃了,“堂文兄想说什么?”
“杨先生,你与罗先生的宏图大志,在下心悦诚服,也甚是钦佩!但,春福,是我张家长子,我一心想要他学业有成,成为我张家后时顶梁...”
“堂文兄!”杨鹤汀冲着张堂文摆了摆手,“这么说的话,就错怪在下了!”
杨鹤汀用力地抽了两口,将那卷烟丢出窗外,顺手关上了窗门,“我与罗飞声并未主动鼓励任何一名学生参与我们的暗事,我们的宏愿,是救国救民,这些孩子,正是我华夏未来的栋梁之才,我们断然不会让他们贸然掺和此等险峻之事!”
“那杨先生与罗先生创办南阳公学,所谓何事?”
“救国救人各有不同,南阳公学,就是为了开解这些孩子的心智,启蒙他们独立自强的思想,擦亮他们被蒙蔽的双眼,用他们自己的心,用他们自己的眼,去感受,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去了解,那些虎视眈眈的外患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内敌!”
张堂文默默地搓着手,看着一脸肃穆的杨鹤汀。
这样的话,先前在杨鹤汀的住处,也诉说过多次,但那时的张堂文,只有亢奋和崇敬,而如今,他的心底却滋生出了一声胆怯。
他在怕什么?
哪怕是身在水牢中,他都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冰冷的胆怯。
他到底在怕什么?
杨鹤汀靠在教桌边上,静静地看向张堂文,先前发生的那么多事,让他完全相信眼前的张堂文,不仅仅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普通西商。
这么多年一路走来,从京师法政学堂开始,总有人会走入杨鹤汀所在的这条道路,有人一路相随,也有人半途掉队,要想成就藏在他心中的大志,达成藏在千千万与他一样的同盟会成员心中的理想,非热血和恒愿不能铸就!
所以,在杨鹤汀的心中,虽然会争取每一个可以争取的人,也不会惋惜任何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
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这个张堂文,并不是贪生怕死畏首畏尾,也不是坐井观天不知不问,他的困惑,必然来自于千百年来中华传统思想的束缚,他还没有达到破除这个礼法的真正境界:无私和奉献。
杨鹤汀缓缓站直身子,轻声说道:“堂文兄,鹤汀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唔?”张堂文抬起头,“杨先生但讲无妨!”
“方才在操场,春福见到你的一刹那,眼神中的变化,想必堂文兄心中也明白!”
“唔?”
“那是一种惶恐,一种担忧,那不该是一个孩子看到自己父亲的表现!”
“唔!”
“人,不该是这样啊!堂文兄!”
张堂文心头一颤,这熟悉的话语,像一记鸣锣敲响在张堂文的耳边,这话,他也曾经说过。
“一辈子诚惶诚恐,一辈子按照父辈的规划走完碌碌无为的一生,或许,这一生不愁锦衣玉食,或许这一生无忧无虑,但,这就是人生来的意义么?这是生而为人的唯一选择么?”
杨鹤汀抬头看了看屋顶,按捺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如今,外敌欺凌,内忧不断,清廷除了一味求和,割地赔款,又做了些什么?加赋,征丁!我公学一期认缴粮米不过三五斗,可又有多少人家肚子都吃不饱?何谈求学?穷苦人家不得入学堂,目不识丁沦为流民,不是上山作匪,便是沦为畜力,如果我们这些饱学之士不能为民族为国家做点什么,我们耻为国人,羞对国家,千百年后国将不国,人皆为奴为寇的时候,九泉之下,我们有何面目见先人后辈?”
张堂文一刹那间,便想起了夏老三,我送他的那把左轮手枪,会给他指向何处呢?
“堂文兄!”杨鹤汀满面激昂地看向张堂文,“清廷就像一株从根部腐朽的苍天大树,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不堪一击,一旦我中华觉醒之势并起,它必将摧枯拉朽一般席卷江河!想一想那一天,再看看今日堂文兄尚不敢明谈的心中顾虑,堂文兄,春福会作何感想?你又会作何感想?”
张堂文的眉头渐渐皱在了一起,他的心在犹豫。
杨鹤汀描绘的美好画面,张堂文也希冀已久,但这条路,必然不会似杨鹤汀口中那般风雨不惊。遍观二十四史,变革之路无不血雨腥风,生灵涂炭。
若是不牵连其他,张堂文宁可自己孤身投入,但,他毕竟是一家之主,是百十号人的老爷,是两个幼子的父亲。
杨鹤汀从张堂文紧皱的眉头中看出了端倪,他缓缓坐在张堂文对面的椅子上,轻声说道:“鹤汀,家道中落,早已以身许国,堂文兄肩负张家宏业,心之顾虑,人皆体谅,便是春福,鹤汀也可保证,仅以毕生所学指点迷津,不涉党事!”
“杨先生!”张堂文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杨鹤汀的双眼,“是在下偏私了!”张堂文庄重地抬起手,深深地躬下了身子,“可叹在下堂堂七尺之躯,不与报国,却困于私情,今日在壮士面前,做了小人了,还请杨先生见谅!”
“堂文兄哪里话!这....”
“杨先生!”张堂文摆了摆手,“春福虽是年少,却也是我张家儿郎,若我依旧如来时念想,把控其言行,约束其未来,就像杨先生前头所说,堂文亦无颜见九泉之下的先人了!”
张堂文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道:“春福能跟随杨先生,修身向学,是张家百年积下的福分,无论日后作何发展,都是他秉从内心的选择,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该横加阻拦,以一己之私落一世遗憾!杨先生请放手教导,何去何从,听凭春福自己决断吧!”
杨鹤汀赞许地看着张堂文,庄重地还了一礼,两人相视无言。
推开房门,却见门外不远处,罗飞声与张春福正在低声攀谈着什么,张春福见父亲出来了,连忙快步上前侍奉着。
张堂文满眼怜爱地看着张春福,伸手按在张春福的肩膀上,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紧紧地捏了捏张春福的肩头,仿佛下了重重地决心一般,扭头便向校外走去。
“父亲!”张春福连声唤着,便要上前。
张堂文猛然回身,眼眶却已是湿润了,“福儿!放手向学,秉从内心!杨先生和罗先生是不世英才,你好生侍奉,尊师重教!不必担心你爹娘,张家儿郎,胸怀忠贞,心系天下,切勿辱没了张家先人!”
张堂文说罢,双手抱拳,深深地躬了下身子,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春福尚有三分迷瞪,却也被张堂文的深情所感染,泪流满面。
杨鹤汀轻叹了一声,朝着张堂文远去的方向躬身回礼,罗飞声虽然不曾进屋,却从杨鹤汀的反应中猜到了大概,一同躬身相送。
张堂文大步流星地走出校门,在门口处回望着南阳公学的匾额,杨鹤汀手写的四个大字依旧是那般苍劲有力,张堂文不由深深地提了一口气,冲着等在门口的马车车头说道:“走吧!去武庙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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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南阳回来,张堂文忙着张罗收地的事,新起的粮仓也都晾晒的差不多了,眼瞅着夏粮就要下来了,正在这节骨眼上,张堂昌那边果然还是出了岔子。
张堂文正在会馆西廊下与人攀谈,胡东海呼哧呼哧地便从外面跑进来了,一见张堂文,便连声唤着:“堂文兄!你在啊!还说要去寻你呢!”
已是立夏时节了,天气愈发炎热,胡东海本就是个大胖子,走的多少有些急,胸前褂子上一滩湿漉漉的,脑门上也尽是星星点点,“堂文兄!来来来,借一步说话!”
张堂文心中咯噔了一下,连忙随他来到僻静处,听着胡东海大喘息了一会儿,“胡老板慢点说,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胡东海重重地吞了一口唾沫,缓了缓才说道:“堂昌屯棉的事,堂文兄你是知道的!”
“嗯!知道!”
“他跟那个姓廖的假洋鬼子谈生意,你也知道!”
“没错!怎的了?”
“那姓廖的毁约了!”胡东海愤愤地啐了一口,“签着字盖着戳呢!说不认就不认了?”
张堂文撇了撇嘴,这廖启德不老实,他是早就猜到了,毁约就毁约了呗,怎么值得胡东海这么紧张呢?
“不认就不认了,洋人不都是这德行!”张堂文摸出一方丝巾丢给胡东海,“擦擦汗,胡老板不是没经过风雨的主,为这事还能急成这样?”
“单为这个!我老胡不至于!”胡东海拿着方巾擦了擦额头,顺势抹了一把脸,“那廖启德,不要就不要了!可我听南边人说,这两天江南厂那边不断有洋人上门,说是要供棉花!张口价,就刚刚好比你兄弟订的低一点!”
张堂文一愣,这纱厂打开门做生意,原料采买本就是公开的,谁供谁买都是正常的,但这张口价偏偏就打中差价,还就那么一点差距,说是蒙的,鬼才信里。
“堂昌不是说包圆了江北的棉么?这就货源论议价,怎么还有人会比他低?”张堂文心猜,难不成是张堂昌想的大了?议价定的有些离谱?
“说的什么啊!这议价是我跟堂昌,还是老赵,老闫他们根据咱下的订,把利看得最低才给出的,若是比这个还低,咱这批屯棉可就要赔进去了!”
张堂文抿了抿嘴,盯着胡东海的脸色,“那你们几个是个什么章程?要是洋人真把江南几个厂喂饱了,你们这棉,还得屯过年不成?”
“可不说嘛!”胡东海显然已经缓过来劲了,只是脸上的潮红一时半会儿还下不去,“今儿我去找堂昌,就寻思说若真是这样,这生意不做也罢!大不了赔进去个定钱,也不至于砸手里啊!”
张堂文心头一沉,这胡东海是要跑单啊?
西商之所以能有如今的盛名,爱惜羽毛的脾性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莫说老一代了,便是到了张堂文这一辈,西商群体也断不敢做出有违商道的事来。
跑单,可是毁约撕破脸的大忌!
胡东海堂堂票号掌柜能说出这话,这屯棉背后的局是有多大?
“胡老板慎言!赔钱不打紧,名声是关键,您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咱西商在江北棉农那儿的脸,可就丢尽了!传扬开了,这可就不是你和堂昌个人的事了!”
“堂文兄啊!不是我老胡不懂规矩!实在是,实在是不能收啊!”
“不能收?”张堂文皱了皱眉,“下订之时你们就没考虑过行价么?”
“考虑过了!我们的订价其实也不高啊!实在是那洋人给的价太低了!”
“便是如此,不销往江南便可,便是搭了运费哪怕少赔一点呢!”
胡东海的脑门子上又是一片油光闪现,“少赔...少不得!”
张堂文品着胡东海的话,脑中飞快的思考着,少赔,都赔不得?这倒是怎么个说法?自古做生意哪有稳赚不赔的?赔不得?那便是...
“难道...你们本金全下了订!而且数目大的远超你们的承受能力!所以你们一个铜子都赔不得!”张堂文不由抬高了声调,厉声问道:“我原先估摸着堂昌说把江北的棉花包圆了,是有些夸大的!便是堂昌倾家荡产加上你们这些人的私财,订下整个河南府的棉花都是手紧的!没想到你们居然敢...这和赌局又何异?”
胡东海皱着眉头不吱声,张堂文一再追问下,他才老老实实地把具体的下订数说了出来。
江北三省两道全订了,这个数目,着实让张堂文也吓了一跳。
张堂昌果然是拿了所有钱去下了订,一丁点收棉的本金都没留。他竟完全是指着收了下家的货款再去收棉的!
如此这般的话,若是迟迟找不到收棉的金主,一旦入了秋,各地催交割的电报就会像一道道催命符一样,将张堂昌和这几个一起屯棉的人活活逼死。
恐怕,遭殃的还有收了订金的棉农大户们,满心以为十拿九稳的事,临到头却收不到钱,花烂地里烂仓库里,都是一样的一文不值。临时抱佛脚去寻人卖,又能卖出几个钱呢?
张堂文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胡东海,“胡老板,你们这手玩的可是有点陡啊!”
胡东海怂着眉苦笑道:“当初都是信了堂昌的鬼话,我们哪想得到半路会杀出这些个洋人,还拿出了比咱本地产更便宜的棉花!那些个纱厂的也忒不是东西,一听洋人的花便宜,真就把交情扔个一干二净了!”
张堂文冷笑了一声,心中暗暗骂道:商人本性逐利,你不也是眼大肚子小,想着一口吃个胖子么?若不是这样,留下收棉的本金在,便是少亏一点,也不至于砸了西商的招牌!
跑单,那是万万不能的!下订的时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临到头了毁约,这往后的生意还怎么做?
但若要照单全收,就以洋人递出来的价格,这可真就是血亏了!把整个张家这么多年的底儿都赔进去,都不够盖住这个窟窿!
这边张堂文和胡东海正在说道呢,那边张堂昌刚好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会所大门。
胡东海扭脸瞧见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却又碍于张堂文的面子,悻悻地转到一边。
张堂昌自然知道胡东海这是先自己一步来跟哥哥告状了,也不正眼瞧他,自顾自地来跟张堂文搭话。
“哥,不用焦急,廖启德那家伙只是在信里说了洋老板不同意,并没说清楚缘由,我已派人去南阳城唤他了,此事断不能如此简单说结了!”
“你便是唤来了又如何?”胡东海在一旁插话道:“不要就是不要,还能强卖人家不成?我看,江南纱厂那边去的洋人,就是这廖启德一伙的!该不会是你张堂昌也有一份吧!”
“放屁!”张堂昌脸一黑,挽着袖子便要上前揍胡东海,“老子占股比你还高!我耍这般手段何用?”
张堂文冷冷地瞪了张堂昌一眼,两下按住,缓缓说道:“这出了事,你俩大老板先窝里斗起来了,成何体统?”
张堂文瞧着胡东海,放缓了语调轻声说道:“堂昌这次倾尽家财屯棉,捎带着把我张家棉行的钱都扔进去了,他与廖启德这般操作与他何利?”
胡东海愤愤地别过头去,不再言语了。
张堂文又看向张堂昌,“廖启德此人不可信,一早便知了。如今局面,你有什么打算?”
“未必全无指望!”张堂昌嘴一撇,“廖启德并未把话说死!若他诚心毁约何必应邀来赊旗镇面谈!这里面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那江南厂那些洋人呢?”
“打开门做生意,来几个人抢生意不是很正常么?”
“我江北棉花直运江南,成本低廉!洋人又是哪来的棉花?居然价格能比我们还低?”胡东海没忍住在一旁插话道:“莫不是你提前告诉了廖启德我们的低价!让他寻了空子?”
“放屁!”张堂昌指着胡东海破口大骂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与那廖启德串谋了?”
“你俩歇歇吧!”张堂文抬高了些声调,“廖启德来赊旗不过半日路程,等他来了再看看卖得什么药,到时候你俩再吵不迟!”
“堂文兄!”胡东海冲着张堂文抱了抱拳,“这回老胡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进去了,还动了柜上的现银,此番若是亏大发了,那兄弟就只能先跟各位道个别了,清明十五记得给兄弟上柱香!”
“胡老板...”张堂文心中也是一阵无奈地冷笑,这生意赔赚世间常有的事,你自己自愿跟张堂昌赌这一回,赢了不一定有我张堂文一分好处,怎么眼见要输了非要拉扯上我呢?
张堂昌也是冷冷地哼一声,用下颌遥指着胡东海,不屑地说道:“胡老板好歹也是蔚盛长票号在赊旗的大掌柜,一年下来公里私里银子不比兄弟我少吧?怎么一遇事就是这般怂包!”
“你...”胡东海没好气地瞥了张堂昌一眼,“我胡东海比不了你张家二老爷!你们那是自家生意,亏了好歹有堂文兄顶着!我这票号银子短了,我这大掌柜一年千八两的份子也就没了后续了!票号一行再无容身之地,我能跟你一般潇洒?”
“行了!”张堂文猛然大喝了一声,“絮絮叨叨没到坟上呢就先嚎了!你俩是婆娘么?在馆里斗嘴呢?”
张堂昌与胡东海互相瞪了一眼,都不再言语了。
张堂文领着二人来到偏殿一处小屋内,分着两头坐了,这才缓了缓神,轻声说道:“不说廖启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咱就按最坏的法子作打算!堂昌!”
“嗯?”
“你与胡老板他们窜的局子,这个关系你逃不掉!”
“嗯?哦!”
“如今廖启德怕是从你嘴里摸清了你们收棉的底价,所以另一手安排了洋人供低价棉到江南厂,以此断你进账!”
“他为啥这么做?他廖启德的棉花就算是从海外进的,也绝对只会高不会低!”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张堂文默默地去摸怀中的鼻烟壶,却抓了个空,不由心头一揪,“廖启德这手却不似是为赚钱,倒像是报私仇的!”
“私仇?他个假洋鬼子跟我有什么仇怨?”张堂昌瞥了张堂文一眼,看了他的动作,不由冷笑道:“就为那俩鼻烟壶?也至于这般大动干戈?动不动就是百万两两雪花银的事,为这几吊钱的小玩意儿?”
张堂文回想了一下,那倒真不至于,廖启德再是小人,也不至于看得上这三核桃俩枣的吧?
张堂文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下,“不是为私,那便是图利了!经商不外牟利,但这廖启德真能调来这么多低价棉?把你屯的这些本地棉生生憋在手中?”
张堂昌看了胡东海一眼,为了屯棉这一回,这俩人钻棉行研究小半年了,从产到收到运,各个环节都摸了个捻熟,算出来的报价也是精打细算出来绝无纰漏的,相对往年来说,这价格都不能算高。
那廖启德这报到江南厂的低价棉,是从何而来的?
张堂文瞅了瞅张堂昌,手抓在榆木太师椅的把手上,慢慢揉搓着,“国外的棉花什么形势,我们在这方寸之地,说破天也弄不清楚。假定这廖启德真能弄来海外的低价棉,卖给了江南厂,那他何必绕一圈先把你们给绕进去呢?”
张堂昌皱着眉头,看向张堂文,脑子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个廖启德,算准了我们不够钱收棉...”
“所以他要断你们的进账!”
“然后反过来便可...”
“接盘!抄底!”
张堂文与张堂昌相互对视了一下,若真是这个想法,那廖启德就真真是从一开始就在下一盘大棋了。
洋人收购丝、茶、棉、瓷这在如今的时局上,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在商言商来看,这也是正常的生意,但在久居内地的张堂文乃至以他为代表的传统西商来看,如此单刀直入直接击人要害的商道,却是如此的猝不及防。
但转念想想,廖启德的背后,是英国太古公司,人家连关税都可以不向朝廷缴纳的,地方官员的面子都可以不理会,更没必要与他们这些区区行商留半分颜面了。
张堂文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块,原来以为狼不过是在家门口,现如今看来,登堂入室了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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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廖启德来到赊旗镇,已经是近晚饭了。
于情于理,张堂昌都得备下酒宴接风,哪怕此时他心里跟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
但若是张堂昌如此循规蹈矩,那便不是他了。
廖启德枯坐在福建饭庄的雅间内,直愣愣地看着满桌佳肴和一脸假笑的张堂昌,心中却是已经将眼前这个张家二老爷骂了底朝天了!
只因为,这桌上摆的,不能称之为席面,却也不能说不是菜肴。
福建饭庄的管事丁楚一就在外侧门外斜着眼瞧上这边,心中也是一阵偷笑。
当他听说张堂昌要求时,也是如廖启德一般模样的反应,哪有人办席面点这些个菜呢?
什么菜?
油爆四季蝗、干炸木花蛹、生烤百足虫、酒醉活蝎子,主菜却是一道四九城不入流的路边食:老汤卤煮。
单是这食材,都让丁楚一跑遍了赊旗镇,卤煮的牛下水猪心肺,都还是下午现杀的牲口取的。
廖启德穿着燕尾服,头戴白箍礼包,手上的白手套都还没取下来,笔直地坐在主宾位上,看着桌上的菜发呆。
张堂昌冷笑着抬起筷子,掀开海碗的盖子,小心翼翼地夹住了一个生龙活虎的活蝎子,它那一对巨大的螯钳在凭空挥舞着,粗壮的尾刺死命地叮向筷子,张扬舞爪的样子让廖启德不由有点如坐针毡。
张堂昌将那蝎子从海碗夹出,旁边就是一钵子“永隆统”的老窖头,他轻蔑地斜了一眼廖启德,缓缓地将那蝎子浸入老窖头。
初入酒水中,蝎子尚且扑腾两下,还没待水花落定,便已是慢慢停了动作。
等蝎子完全软趴了,张堂昌慢慢提起筷子,轻轻地抖了抖,一脸坏笑地站起身,放到了廖启德面前的碟子里,“廖经理,这可是新鲜玩意,您瞧见的,别处可不一定吃得到!”
廖启德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刚要推辞,这边张堂昌便堵住了他的嘴,“廖经理,入乡随俗,我们山陕行商祖上苦,走南闯北路上难免日晒雨淋,这醉蝎子一吃,可保一年不受病邪毒瘴侵扰!这可是我们招待贵客的头菜,若是客人不动口,我们可都得陪着!”
廖启德低头瞧了瞧趴在碟子里的蝎子,黑背黄身体型硕大,都快赶上碗里的勺子了。两只巨大螯钳和那憋涨的蝎尾虽然眼前纹丝不动,但方才的耀武扬威可是肉眼可见的。
这玩意就泡了泡酒,真能入口?
到了嘴边,万一活过来怎么办?
廖启德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桌上和左右,左边一个刚见过的胡东海,一脸的皮笑肉不笑,右边是早认识的张堂文,却是一脸的事不关己。
此番来赊旗,廖启德自然知道张堂昌的反应,但他料定了自己已经钳住了张堂昌的命脉,何况自己还有洋买办的身份作保,便是张堂昌真气郁不过,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但吃饭这一手,廖启德是真真没有防备。
当年在广州,蛇虫鼠蚁也不是没人吃,但那都是上不台面的东西,洋大人们更是避之不及。
这张堂昌特意弄了这一个席面,也真真是挖空了心思了。
廖启德小心翼翼地摸起筷子,直愣愣地瞧着那蝎子。
吃,还是不吃?
若是别处,恐怕廖启德掀桌子走人了,但在这儿,他却做不到。
因为张堂文猜的很对,廖启德心内深处的小九九,便是要抄张堂昌的底儿。
要抄底儿,迟早是要谈生意的,按着廖启德的盘算,一手拖住张堂昌的货,一手断掉张堂昌的进项,迫使他不得不以更低的价格转手给自己,或者把收棉的合同转交给太古公司。
无论哪个结果,廖启德从中都能落下不少好处。
但这些的前提都是,不能完全跟张堂昌翻脸,毕竟,张堂昌若是破罐子破摔,任由棉花烂田里,张堂昌是完蛋了,廖启德也是一分好处也拿不到。
何况,若真是按私下里报给江南各大纱厂的棉花价格供货,太古公司也是要小亏的!
廖启德的如意算盘已经打到了一半,这蝎子的问题该怎么解决呢?
廖启德的犹豫,一旁的张堂文完全看在了眼中。
张堂文静静地观察着廖启德的一举一动,他之所以放任张堂昌搞这么一出,也正是像借此机会看看廖启德会是个什么反应。
若是真是一拍两散,反倒是张堂文最怕的结果。
因为那便证明廖启德对张堂昌手中的收棉合同没有一点企图,也就是说,低价供给江南厂的棉花,该是正出正入的东西,那张堂昌手中的收棉合同,便是一道催命符了!
可眼下,廖启德的犹豫,让张堂文揪着的心,稍稍缓了一丁点,如此看来,廖启德真如他所猜测的一样了。
费了老大事,转了一个圈,无非就是看准张堂昌的投机中出现的资金死穴,想要做局抄底而已!
如此,无论怎样针锋相对,怎样明争暗斗,张堂昌的收棉合同,便是他们讨价还价最大的砝码。
而且,距离合同约定的收棉期,近在咫尺了。
廖启德缓缓放下刚抬起的筷子,干笑着说道:“张老板,真不好意思,这...这东西,我...”
“廖经理!”张堂昌一脸的讪笑,起身给廖启德倒上一满杯酒,“蝎子虽是毒物,但中医讲究以毒攻毒,吃下去祛风驱邪!如今它以喝饱了酒,醉的不省人事,你快趁此机会放入口中嚼碎,莫等它缓过神来,蛰你的嘴!”
廖启德冷汗都下来,拍案而起的念头已经无数次萦绕在脑海了,但一想到自己布了几个月的局,若是直接在这翻脸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廖启德心一横,抬起筷子,飞快地夹中趴在碟子里的醉蝎,眉头一皱便送到口边。
说迟不迟,就在蝎子入口的那一刹那,那黑又亮的蝎尾竟似有了生气一般,冲着廖启德的上嘴唇便刺来。
饶是廖启德本就是聚精会神地关注着它,猛然一丢筷子。
惨叫声,哄笑声,顿时从这小小的包厢中迸发出来。
“廖经理没事吧!”张堂昌一脸假惺惺地走上前,用脚碰了碰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醉蝎,“这东西喝了永隆统的老窖头,怕是早就醉死了!你这都送嘴边上,怎得又丢了?”
廖启德惊魂未定地站在座位后,一脸怒气地看着地上的醉蝎,失声说道:“它...它方才活过来了!”
张堂昌冷笑着用脚将那醉蝎踢到一边,拉着廖启德坐入席,“若是一般酒,或许可能半路醒来,喝了永隆统的老窖头,莫说是蝎子了,便是酒鬼也得睡个三天三夜!”
张堂文看着一脸阴晴不定的廖启德,笑着打圆场道:“廖经理受惊了,这稀罕菜式平日也是不多见的,堂昌也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才如此劳心费事,廖经理可要领情啊!”
“领...领...只是我...这路途颠簸,这会儿没什么胃口,你们先用,先用!”
张堂昌坏笑着瞧了瞧胡东海和张堂文,缓缓落了座,“既是如此,我等就不恭了!”
张堂昌如法炮制地取了蝎子浸入酒中,不待一会儿便甩了甩酒水送入口中,嚼了个稀碎,咯吱咯吱的声音让廖启德又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
张堂文心知他这弟弟今晚就是笃定主意要拿廖启德开涮,来作陪前提前用了不少张柳氏买来的糕点,一席下来,反倒是百无禁忌的张堂昌和本就出身山西的胡东海左右开弓嚼了个满口焦香。
“廖经理!”张堂文见廖启德迟迟不动筷,心知他空腹也不敢喝酒,太易醉,索性趁着张堂昌还未开始劝酒,先试探着问问话,“听说您这边要毁约,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廖启德看着张堂昌将一只肥大的木花蛹塞入口中,用力一嚼似乎还有白浆从嘴角爆出,不由后背一阵凉意,听得张堂文来问,便干笑着回道:“兄弟我也不想啊,张老板给我报的价格是极公道的,前些年收棉收籽价格都比这次高了许多,也不知上头是哪个洋大人有了通天本事,从印度进来一批低价棉,不但不许这单生意进行了,还授意说要销入内地!”
张堂文不是第一次听说印度这个国家,先前在汉口与商会的同僚攀谈的时候,便听说过这个已经完全沦为英国殖民地的国家了。
太古公司是英国的公司,印度是英国的殖民地。
而印度,是产棉的。
张堂文心头一颤,相较于大清朝当前的形势,印度流通百货的主导权和收售权可以说是尽归英国商人所有的。
印度的棉花成本,可能真的要低很多,便是远洋流通到大清朝,只怕也是极具竞争力的。
张家从未涉足过远洋运输,运输成本不得而知也很正常。
这一点,廖启德通过与张堂昌的闲聊,了解得一清二楚。
张堂昌歪着脑袋听完廖启德的话,不由心中将廖启德祖宗八代都骂过来个遍,“廖经理,这就不厚道了吧?你满口答应的事,还盖了章签了字的,说不干就不干了?”
“我这也是没办法啊!”廖启德两手一摊,“我不过是洋大人的狗腿子,替洋人办事还是他们说怎样就怎样!”
“按合同,毁约可是要全价包赔的!”
“赔,我也觉得要赔!”廖启德绿豆小眼一转,“只不过这牵扯到太古公司的责任,是要报到洋务局、口岸洋行调解的,太古公司东亚业务驻地在香港,理应去往广东洋务局...”
“你这不是耍无赖么?”张堂昌将手中的筷子一撂,破口嚷嚷道:“你们毁约在先,还要我们出面上报什么洋务局?下两广!一来一回棉花都烂地里了,谁来赔?”
“若是洋务局断了责任在我,自然是太古公司来赔!这合同上我盖了章的,跑不了!”廖启德轻佻地看向张堂昌,微微一笑,“只不过依着兄弟我这么多年在洋行的经验,洋务局也不敢轻断这类纠纷,拖上个把年月是很平常之事!”
这才是图穷匕见了,张堂文眼见张堂昌的火就要被撩起来,暗暗地在桌下踢了踢张堂昌的腿。
“廖经理!那照这样说的话,对我们而言,最好的选择便是另寻买家了?”张堂文笑眯眯地看向廖启德,“收棉之事迫在眉睫,廖经理这边耽搁我们许多时间,但要说告到洋务局去,却也不值当。生意不成仁义在,你说呢!”
廖启德得意洋洋地翘起二郎腿,身子向后靠了靠,“这合同的事,说到哪都还是张老板这边占理,该告还是得告的!该太古公司赔钱还是得赔,大不了让那位横插一杠的洋大人背锅嘛!”廖启德的小胡子又翘了翘,“毕竟,我这耽搁了张老板这么久时间,眼看收棉在即,再寻买家,时间哪里够啊!”
“不够又如何!”张堂昌到底按捺不住脾气,恨恨地瞪了廖启德一眼,“便是作价卖掉...”
“张老板!”廖启德打断了张堂昌的话,从怀中取出一个方盒,抽出一支纸烟,“以您订下的这批棉花数量,便是每盎司亏一个铜板,也会累得你倾家荡产吧?”
一旁许久没说话的胡东海冷不丁一个激灵,端起一杯茶缓缓地放到嘴边,“廖经理这话,您对我们这次屯棉的消息了解的够清楚啊!”
廖启德冷笑着瞅了瞅张堂昌和胡东海,“张老板这么大手笔,不吹嘘两句怎么可能呢?兄弟我只是按张老板所言打了个折扣,也不多,七成而已!细算下来,不得了啊!”
张堂文默默地看了张堂昌一眼,张堂昌这脾性,他这个做哥哥的最了解。本性并不坏,但生就轻佻口不择言,自以为是又固执己见,特别是从淮军回来后,更是多了个吹嘘自夸的毛病。
这生意上人都是字字玑珠,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张堂昌恐怕就是哪个不留神,让廖启德惦记上了。
“廖经理说的没错!这数目的货,一个铜板都赔不起!”张堂文笑盈盈地给廖启德倒上酒,“如今时间不足数了,廖经理那边可有好的门路,给兄弟行个方便?”
廖启德斜着眼瞅了瞅一言不发的胡东海和张堂昌,心中也是犯了嘀咕,因为打内心里来说,他宁可与张堂昌这种胸无城府的人谈生意。
张堂文,廖启德有点吃不透。
但既然话说到这儿了,顺水推舟还能挑时候么?
廖启德接过张堂文递上来的酒,一仰头喝了精光,龇牙咧嘴地说道:“兄弟我耽误了张老板销货的时间,实在是过意不去的很!于公来说,太古公司那位洋大人既然寻来了低价棉,我这边是没办法再吃进了!不过呢!兄弟我在十三行盘磨日子久了,洋人那边路也熟的很,自打得了毁约的消息,我便为张老板寻了一处后路,东洋日本那边有个商行我熟得很,他们在也四下找货源,但你知道的,英吉利这杆子洋大人是看不上小日本的,所以印度的低价棉,日本人一直拿不到货源。若是张老板没别的大批销路,兄弟我替你们谈谈?”
张堂文与张堂昌暗暗地对视了一眼,这廖启德今天果然是图穷匕见了,这才是他从一开始就盘算的小九九吧!
“那日本人出的什么价?”
廖启德懒洋洋地抬手比了数,张堂昌忍不住轻轻地啐了一口,“合着跟我们下订价钱一样?搭上运费怕不是还要赔不少!”
“唉...张老板莫着急,运费可以再谈!若是走我太古公司的水运洋运,该是比外面公司还要便宜一点!”
张堂文冷笑一下,“敢问廖经理,这收方,是日本的那家商行?”
“张老板,您经商这么多年了,怎会问出如此幼稚的问题呢?”廖启德笑眯眯地敷衍道:“兄弟我这可是纯粹瞎操心,二位张老板和这位胡老板可以再商议商议!”
张堂文又给廖启德倒上一杯酒,“合着廖经理打一开始就没真心收了堂昌的棉吧?您这边一手断了堂昌的财路,一手把临期拖到现在,为的,难道就是逼堂昌低价出手?”
廖启德尴尬地笑了笑,顺手抿了抿唇上的两撇小胡子,“张老板这话严重了,我廖启德哪有这么深沉的心思,只不过是是不凑巧都赶一块了吧!”
张堂昌愤愤地瞅了一眼胡东海,忍不住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地撂在桌上。
一旁的胡东海却是另一般心思,他举起一杯酒与廖启德遥遥地碰了一下,“廖经理,你的难处我胡某人是能体谅得到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我懂!”
廖启德见胡东海这有松动,也借机举起酒杯应了一下,“胡老板说的是啊!”
“只是我们兄弟几个在这上面都是下了血本的,辛苦筹划了大半年,若是亏了,那...便不合适了吧!”
廖启德微微一笑,“责任在我,责任在我,这么大笔的货,让诸位亏到了,岂止是不合适,简直是要人命啊!”廖启德的小眼珠暗暗地看向张堂昌,“这么着,是我连累了张老板,罪责在我,眼下收花期已近,张老板若是没有别的称心的销路,小日本这边的价也是亏,那就,我以个人名义接了你的收棉合同,然后我将这批棉混在印度来的低价棉里,一起销了!”
张堂昌一愣,“你供到江南厂的价都快赶上我的收价了,你...”
“张老板!”廖启德狡黠地一笑,“同样的生意你来做或许不行,但若是换了我来做,兴许还有利可图呢?”
胡东海一听这话音,连忙将手里的酒一口干了,向前凑了凑身,“廖经理神通大啊,只要让我们不赔钱,我...”
“胡老板!”张堂文在一旁冷冷地打断了胡东海的话,静静地看向廖启德,“廖经理这话,才是你最终的打算吧?”
廖启德低头搓了搓手,向后靠了靠身子,却不在言语了。
张堂文看了张堂昌一眼,眼神甚是凌厉,“廖经理此番费了这么大周折,这最后一个法子,其实才是你一开始就盘算好的方案吧?断路子造势,无外乎逼迫堂昌将手中的收棉合同拿出来吧?”张堂文向前靠了靠,双肘支在桌面上,“廖经理,我虽是不懂远洋贸易,但以我来猜,印度的棉花到了我大清,也是是万万没理由比本土棉更便宜的道理吧?”
廖启德冷哼了一声,默默地将手中的纸烟点着,肆意地吞云吐雾起来,“张老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印度是英吉利的附庸国,从海关到棉田可以说都是洋大人在把控,印度人干起活来可比带辫子的更强,他们也不希图什么利润,有口饱饭能活命就行了!”廖启德冷冷地瞪了张堂文一眼,“张老板,你觉得这样产出的棉花,与你棉田里收上来的比,哪个更廉价啊?”
张堂文默默地皱了皱眉头,廖启德猛吸了两口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碎,话说到这份上,也就不用再顾忌什么颜面了。
“张老板,你更有所不知吧?我太古公司的运输线从大西洋横跨半个地球来到广州,江运、洋运,货船、运载行,都是自家的!论起左右腾挪的倒卖本事,你们西商这点买卖真是不够看的!”廖启德翘着二郎腿,幽幽地看向张堂文,“你们在这破地方坐井观天自以为贸易还是当年那般模样么?人拉马驮走西口?茶马古道?张老板,您是去过汉口的,那江上的火轮船,道上的火轮车,您还有印象么?用你们的法子,每吨货上加运价,靠什么跟我拼价格?我收了你们的合同挣多少是我的本事,是洋大人的能耐,你们若是执意自己玩,且看到时候会亏多少吧!”
话说到这儿,也就算是摊牌了。
张堂昌脸上的怒气已经止不住展现出来了,胡东海也是紧缩眉头沉默不语,但在张堂文看来这两人心里想的绝对不是一回事。
张堂昌这手玩的有点陡,但若不是半路杀出个廖启德,兴许还真能让他赌赢了,但如今的局面,却是廖启德占了先,画了个圈将张堂昌逼到悬崖边。若是硬着头皮凑钱收棉,一来既定的销路被廖启德堵了,另寻出处也需时间,二来廖启德手握印度低价棉,无论你怎么销,他都有本事去跟你打价格战,时间盘磨下来,怎么算,张堂文都觉得不是上上之选。
而且张堂文隐隐约约地感觉,这个廖启德还存有后手,手中握着更便宜的印度棉,却又要来吃掉张堂昌手上的收棉合同,难道真的仅仅就是独占销路?
廖启德见三人都不吭声,也料想到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拿得下的买卖,便默默地站起身,戴上礼帽,“今日便到这儿吧!三位回去再商议商议!”
廖启德走到门口,似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回身转回桌旁,从怀中取出个物件放在桌上,“哦!对了,还有两个物件要送还两位张老板,洋大人说他不甚喜欢这料子,还是物归原主吧!”
张堂文顺着他的手看去,却是两个一模一样的鼻烟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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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廖启德并未离开赊旗镇,他住在离山陕会馆没多远的一家客栈里。
显然他是在等张堂昌的答复。
但此时的张堂昌却已是满腹怒火,一心只想着跟廖启德拼命了。
张堂昌召集了参与屯棉的所有股东,带上张堂文一共十几个人,齐齐地坐在会馆的议事厅里。
胡东海把眼下的形式一说,在坐的众人都是一脸的惊愕,议论纷纷。
张堂文静静地坐在一边,扫视着在座的众人,参与张堂昌屯棉一事的人这么多,着实是让他没有想到。
不过看上去,除了张堂昌和胡东海,其他人的股份,要小的多。
瓷器行的赵德胜率先站起身来,轻咳了一下朝着张堂昌拱了拱手,“张老板,这局子您是大东,如今这个形势,您,是个什么主意呢?”
张堂昌本就做好了舌战群儒的打算,缓缓端起桌上的茶碗,轻轻饮了一口,“我嘛,自然是打算跟这个假洋鬼子斗到底了,他以为断了我江南厂的渠道便能掐住我的喉咙,我偏要让他见识见识能耐...”
“张老板!当初咱们合计的时候,货从田出就近整备装车发往汉口,然后南下直入纱厂,一路运、屯、理、护一丁一亩咱都盘算的清清楚楚!所以咱这货的订价才敢给到这儿,若是现在整批打包化作散售零购,无形中成本就要层层的增长了!如此的话,咱这货可不就是豆腐盘成肉价钱了?”
张堂昌皱了皱眉头,冷哼了一声,“那廖启德也正是盘算着这层呢!为的就是逼咱们知难而退,反倒将咱手上的货转给他!”
在座的人中不知谁悄悄地应了一声:“如今这局面,转了就转了不丢面子也不失里子。”
张堂昌正要反驳,一旁的张堂文站起身子,朝着在座的各位老板拱了拱手,“各位老板,今儿是你们聊局内的事,按理说我本不该插嘴的,不恭的很,堂文在这儿先告欠了!”
在座的众人连忙欠身回礼,张堂文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堂昌屯棉的事,若是寻常买卖,也便不会这般节外生枝。这廖启德身为英吉利太古公司的买办,横插一杠在这棉花上,想必也是受了洋人的指示,若只单纯是经商手段,求利而已,无伤大雅!就像方才这位说的,转给他又何妨!”
在座的众人不由一阵啧啧声,张堂昌也不自觉地挪了挪屁股,摸不清张堂文到底要说些什么。
张堂文回身看了看张堂昌,轻笑道:“但是,诸位请想一想,如胡老板所言,这个廖启德调动了大批来自海外的低价棉前来排挤我们,所谓的难道只是为了挤占供应渠道么?若是如此,他何必亲自到我们这小地方来磨牙呢?他又为何想要你们手上的订棉合同呢?其背后,一定有更长远的打算!”
胡东海在一旁焦急地问道:“堂文兄啊!你就别卖关子了!”
“并不是在下卖关子,实在是...”张堂文犹豫了一下,“我也无法断言这个廖启德以及他背后的太古公司所图的到底是什么!唯一可以看出的,便是这跨洋而来的低价棉,是专为打压我们而来的!以堂文来看,此非常态,而是刻意的打压行径!”
胡东海眨着绿豆大小的眼睛,轻声问道:“堂文兄这意思,廖启德就是在逼我们就范啊!”
“当是如此!”
在座的众人又议论了起来,张堂昌站起身来,一脸激昂地说道:“诸位都是行商多年的老行家了,此类压价之举相信多少也都经历过的!岂有长此以往的道理?若是我们强硬以对,这廖启德的低价棉也不可能一直横行!一旦他意识到此举无法逼我们就范,便会偃旗息鼓滚回他的老家去!”
“张老板!”赵德胜接过话来,轻声问道:“道理,咱都懂,可以往咱这行内掐架,便是跨州连郡的谁不知道谁啊!都是我大清的天下,知根知底的形势!可这廖启德背后的是洋人,咱谁也没跟洋人打过交道啊!你知道他的低价棉能供应多久?该不会把咱们都拖熄火了人家都还没断气吧?”
张堂昌又皱了皱眉头,心头的火再次被点燃了起来,他攥紧了拳头尽量压低声音说道:“洋人也是图的银子,无利可图的事谁会下血本!就为咱这一年的棉花,把整个江南的花价压到低位,他又能赚到几个钱?”
“张老板,咱有一说一。”赵德胜欠了欠身,却依然是一脸的质疑,“当初入您攒的这个局子,为的是短平快赚一手。如今碰到这么个硬茬,真拉锯起来还不知拖到何年何月去了!咱几个虽说股金出的少,可也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吃饭钱,您要想和这洋人置气,能不能别把咱几个拖下水?”
“你...”张堂昌脸一变便要嚷嚷,一旁的张堂文连忙挡下了。
“赵老板!”张堂文笑盈盈地将张堂昌按回座上,“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哪有经商的人主动寻人晦气呢?这不是洋人自己上门找的事么...”
“张老板!”赵德胜也是眉头一皱,声音虽小语气却是愈发不善,“咱这会儿不是说在争辩主动被动,议的是该如何应对,若是你们笃定要与那什么廖启德拼这一手,那在下就只能说声抱歉了!眼下瓷器行的生意并不好做,人人自危都是说的清闲了,再掺和进这事儿,不知要花上多少银子费上几多时间!赵某就先撤了!”
“哎...赵老板!”胡东海一见局面不对,赶紧上前来打圆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呢!咱这都是同坐一条船的...”
“那不好意思,我下船了!”赵德胜冷冷地瞥了胡东海一眼,“订棉的股金我也不希图再回来了,若是张老板还念得点情面,大功告成之时把本金还给赵某就行了!”
张堂昌一拍桌面站起身来,“走!我算知道你那赵家瓷行怎么越做越倒出(俚语:退步的意思)了,本金是吧!不就万八两么!明儿就给你!”
“堂昌!胡闹!”张堂文忍不住申斥道,一边悄悄地给张堂昌使着眼色,这才让张堂昌没接着骂起来。
胡东海一脸焦急地看着离席而去的赵德胜,冲着在座的其他人轻声说道:“这不是商量事儿的么?好商好量的,怎么就掉脸子了!”
张堂文望着赵德胜远去的身影,心中暗暗一阵叹息,登楼抽梯,这楼都还没登上呢,便有人先走了,人心不古啊...
胡东海一面安抚着剩下股东,一面求助地看向张堂文,“赵老板这也是被自家生意拖累了,我听说他那瓷器行今年开春起就惨淡的很,几处老主顾也都换了线路了,这...多半是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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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堂昌没好气地接过话,“他烦?谁不烦?他才几股?订钱算个屁!收棉的钱呢?说好了按股折算的,他这一拍屁股走人后面怎么算?”
这个张堂昌啊!张堂文心中一阵叹息。
这饭可以乱吃,话却真的不能乱说啊!
不管你赌气也好,发脾气也好,你这边开了头,说了赵德胜的本金你明天就送去,不管你真的送不送,都会让在座的其他股东得到一个潜意识。
原来真在此时下船了,你是要退本的。
在众人心猿意马的时候,你再提到本金按股折算,若要收棉还要所有股东拿出比订金高出数倍的银子,眼下又是这么个局面,无论是赊旗镇商业形式的变化,还是来自廖启德和他背后的洋人的压力,这不是摆明要让股东们知难而退么?
正如张堂文所料想的,不消一壶茶的时间,股东们接二连三的告乏了,除了几个说是再想想的,讲明不再出资的不下五六家。
胡东海面色惨白地瘫坐在太师椅上,失神地望着门口那渐渐消失的身影。
张堂昌却是徒自气鼓鼓地狂饮了几碗茶,似乎想要浇灭心中的怒火。
但显然,没什么用。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张堂昌手中的茶碗在青砖地面上砸了个粉碎。
一个,又一个,纷飞的瓷器片和溅起的水花很快让整个会客厅里跟遭了贼似的。
张堂文默默地看着暴跳如雷的张堂昌和一筹莫展的胡东海,心中也是毫无头绪,眼下这个局面,要与廖启德打商战,无疑是痴人说梦了。
“堂昌...”胡东海试探着轻声说道:“要不行,跟廖...廖启德谈谈,把咱的订金要回来把合同转给他算了!”
“唔?”张堂昌皱着眉头转脸看向胡东海,“那咱这一年多就白忙活了!”
“本没丢咱可以再想别的生意啊?”
“哼!”张堂昌恨恨地望了望屋顶,“对,本没丢,脸呢?咱的脸都丢到海外去了!人家这才耍了一丁点小手段,咱这么大一帮子人就做鸟兽散了!富商巨贾啊!脸都不要了么!”
“那洋人的底儿咱也不熟啊!”
“洋人多个脑袋还是怎的?三头六臂?银子是空手变出来的?”张堂昌没好气地飞起一脚,将脚边的茶碗盖踢出门外,“老胡啊!你好歹也是走南闯北的人物了,洋人有那么可怕么?”
张堂昌看了看一旁静站着的张堂文,“是么?哥!你去过汉口,洋人有那么可怕么?”
“唔?”张堂文下意识地应了一下,“没,没什么特别的!”
“哥,你在想什么?”
“嗯?没想什么....”张堂文摇了摇头,望向门外,“我忽然想起来,南阳生丝行的老王,王祥安王老板帮我约的南阳粮行的局,好像就在明天,我得收拾收拾过去一趟!”
张堂昌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瞪着张堂文,“你...要去南阳?”
“嗯,约好的!”
“哈哈哈哈......”张堂昌失神地惨笑起来,“好...好...你先忙,那才是你的正事,这边我跟老胡就应付的来,不就是个假洋鬼子么!没事儿,你忙去吧!”
一旁的胡东海求助地看向张堂文,正要说话,却被张堂昌那冰冷的眼神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又给逼了回去。
张堂文低头看了看青石砖上的水渍,又深提了一口气,“我...先去趟南阳。你们...先别管那个姓廖的,晾着...”
“晾着?”胡东海惊问道。
“对,晾着,他要的是你们手上的合同,若是低价棉真的可以赚钱,他何必盯着你们手上的合同?”
“堂文兄...”
“听我的,我...去去就回来。姓廖的没那么急着走!”张堂文扭头看了一眼依旧一脸暴躁的张堂昌,“我去去就回来!”
张堂昌冷冷地白了张堂文一眼,不再言语了。
张堂文回到张家大宅,便吩咐下人准备车马,去往南阳。
但他脸上的古怪神情,还是让张柳氏看出了一些端倪。她借着为张堂文更衣的机会,试探地问道:“听说,堂昌这次生意有麻烦了?”
“唔?你听谁说的?”
“赊旗镇就这么大,你们爷们有会馆喝茶聊天,我们妇道人家就不能有个说话的空么?”
张堂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眉头不禁又皱在了一起,“眼下,还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
张柳氏的双手伸到张堂文的腋下,从背后环着张堂文宽阔的胸襟为他系上领口的扣子,“但是什么?银子嘛,有多少是个够啊!只要好好的就行!”
张堂文轻轻地捏住张柳氏细细的手腕,轻轻地揉搓着,“这次倒不是堂昌惹了麻烦,有个假洋鬼子,用了些手段...”
“没王法了?衙门不管?”
“衙门管不着,生意上的事!”张堂文轻笑了一下,出神地望着穿衣镜,“退一步,无伤大雅,不过是丢些面儿的事!不过...”
“不过什么?”
“我总觉得不能退,洋人都欺负上门了,受累亏钱是一回事,但总觉得这次不是那么简单的!”
“那就不退,欺负你兄弟,就是欺负你张家,自家兄弟,便是没理还要帮三分呢!”
“哼!”张堂文失声笑道:“你懂什么?退,损的是他一人钱财,连累的是西商丢面!帮的话...”张堂文扬天长谈了一声,缓缓说道:“张家,可能都要被牵连进去了!”
“这么严重么?”张柳氏绕到张堂文面前,一边给他系领上的口子,一边好奇地看向张堂文的眸子。
张堂文咧了咧嘴,亲昵地捏了一下张柳氏的脸颊,“江北三省两道,我大清朝近八分之一疆土上产的棉花,这一仗,虽不是刀光剑影,硝烟四起,也不至于血雨腥风,生灵涂炭,但,也是会有家破人亡毁人一世英名的!”
张柳氏睁着她那怜人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张堂文,“真的如此凶险么?咱们不是生意人么?”
张堂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轻声说道:“胡光镛富可敌国,名扬天下,还不是在这上面翻了船,自他之后,浙商一蹶不振!”
“胡光镛是谁?”
“红顶商人胡雪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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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在王祥安为张堂文召集的饭局上,心猿意马的张堂文强撑着笑脸与南阳城里的粮行巨贾们交杯换盏,折腾了一晚上只能说勉强混了个脸熟。
就连先前与王祥安订下的套路都完全没有施展。
酒终人散之后,王祥安站在张堂文的身侧,望着渐渐走远的粮商,若有所思地看了张堂文一眼,“张老板,始终不在状态啊?”
“唔?啊!不恭的很!”张堂文一脸歉意地朝着王祥安拱了拱手,“实在是家中突发了棘手的事,一时间扰得我真是心神不宁的!”
王祥安眯着眼睛看了看张堂文,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张老板,以我与你的交情,你大可直说无妨的。既然张老板此番来是另有所寻,那王某就先告辞了,若有需要,派人知会一声便可。”
张堂文微微一愣,连忙躬身施礼,“实在是不恭的很...”
“唉...”王祥安伸手摆了摆,“你我相交十余年,你的脾性我是知道的,既然约下日子,你是定然不会失约的!但能让你魂不守舍的事,定然是碰到了绕不过去的槛了!至于你想见谁,王某不知道,但有需要,你言一声便可!”
张堂文讪笑着恭送王祥安离开,也不知是酒水在腹中做起了怪,还是这天真的越发暖意,居然浑身燥热起来。
正如王祥安所说,张堂文此番来南阳,一是不辜负相约的日期,二来,真的是想寻人解解惑。
但他一直在犹豫,这个人,到底该不该找呢?
论眼界,论品行,论才学,混迹商界的张堂文都寻不出一个人可以超越他的,但每一次见到他,张堂文都是心中隐隐的会萌发出一丝不安。
张堂文昂头看了看头顶上这片月朗星稀的天空,不由想起了张家老爷子先前曾在这样一个夜晚,与他在西花园的一番长谈。
张堂文、张堂昌两兄弟,堂是辈分,文、昌二字却是张家老爷子给点的。
虽说张家先祖就曾明训过,张家子孙不可入公门,但是却并不拦着子孙向学。而张家后世,也是秉承了家训,向学却不入公门。
到了乾隆年间,提携整个张家抬旗的的乃是一个旁支近亲,还是在西北立的军功,但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因为开罪上级,出兵时被派往了死地。
自此之后,张家人愈发不向仕途而去,连向学的风气都要渐渐地忘却了。到了张家老爷子这代,老爷子在商路上吃了几次读书人下的绊子,加之有感世道变化太快,这才立誓要让张家后世子孙读书开悟放开眼界,免得吃这些暗亏。
文、昌,便是张家老爷子对两个儿子的希冀。
但是,老爷子临终前,在榻前紧紧握住张堂文的手再三叮嘱,“我张家子孙福荫延绵,但后世子侄还是尽量离公门、离官宦远一些,读书,够自己眼界开阔便好,但是书读多了,心就野了,就收不住了。张家阴宅旺子孙兴财运,但是,财大伤身,凡事还是要多考虑考虑!”
张堂文每每想起老爷子的话,都是一阵心悸。他并不是担心张春福读书多了心野,而是一看到那个人,他都会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能量,正是张家祖辈们担心的东西。
一种充满了颠覆、不安于现状而且亢奋激昂的情绪。
张堂文无数次的扪心自问,他担心的,倒底是张春福,还是,他自己呢?
心往之,却不能,张堂文觉得自己的内心矛盾极了。
想去促膝长谈,却又怕泥足深陷,想要循规解惑,却担心无法自拔。
张堂文深深地叹息了一下,夜深了,太晚了,过了今日再说吧。
张堂文回身走向自己的马车,转头之际,远处市集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很快那个身影似乎也发现了他。
真真是巧了。
“张老板!”
“杨先生!”
“这么巧啊?”
“巧...不,在下...是专程来找杨先生的!”
杨鹤汀笑了笑,将手中的两沓宣纸整理好,回头张望了一下,“既是如此,想必张老板一定有什么要紧事,那...我们就去书院街口吧,寻个茶肆。”
“唔!”张堂文应了一声,便请杨鹤汀上了马车。
杨鹤汀上马车时,暗暗朝着身后使了个眼色,张堂文心头一惊,顺着他的眼神向后看去,果然见到两个神色慌张的人在看向这边。
张堂文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上车后拍了拍车头的肩,“去书院街,要快,走人多的地方!”
张堂文的马车疾驶在道上,很快,后面紧追的两人已经被甩开了距离,转过两条街,到了书院街口,张堂文与杨鹤汀下了车,张堂文又冲着车马说道:“向前,缓缓地走,回会馆等我,无论谁问起,只说老爷和朋友夜游去了!”
车头应了一声,便驾车远去了。
张堂文与杨鹤汀四下回望了一眼,便去了街口的一家两层木阁楼的茶肆。
杨鹤汀寻了处靠窗的座位,半掩上窗纱,这才松了一口气。
“杨先生这是...”
“堂文兄见谅,鹤汀已经被人盯了两天,本来不妨事的,今日碰见堂文兄在,怕让他们又疑到你身上,便索性甩开算了!”
“何事至于如此?”
“谢老道的人吧?也许是文策的人,应该是疑心我与先前的火器贩子有关系。”
张堂文皱了皱眉,犹豫了再三,才缓缓问道:“当真没有关系么?”
杨鹤汀也是愣了一下神,轻笑道:“堂文兄与我相交时候不长,却是推心置腹深谈过的,当知鹤汀虽是有想法有抱负的人,却并非为非作歹之徒!成功之路蜿蜒艰难,行路之法也各有不同。我等同僚虽然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奋斗,而努力,但,文武相济方为正法!”
“这么说...”
“杨某,就是个动嘴皮子的!”
张堂文心中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丝安稳的感觉,他缓缓地松了一口气,看向杨鹤汀手中的两沓宣纸,却似乎是有墨迹一般。
杨鹤汀笑了笑,一边回道:“偶尔一些习作,想着寻个地方装裱一下的!”一边将那两沓宣纸倒扣在桌上,起身为张堂文倒了一盏茶。
习作?既是习作,何必倒扣。
装裱?那这两沓纸,未免太多了。
张堂文默默地抿了一下嘴。
窗外楼下,那两个神色慌张的人左顾右盼地奔走而来,四下张望了片刻,渐渐消失在东边的小巷里。
张堂文默默地品了一口茶,杨鹤汀若无其事地起身合上了窗户,又静静地听了听外面的声音,确认无人后,这才如释重负地落了座。
杨鹤汀看着张堂文质疑的眼神,无奈地讪笑道:“堂文兄莫怪,有些事,堂文兄还是不过问的好!”
张堂文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纸,笑着回应道:“不妨事,在下此番来是有事请教杨先生的,其他的,无暇过问。”
杨鹤汀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堂文,许久没有说话。
张堂文哑然失笑,抿了抿嘴说道:“杨先生是在想,我是一介行商,会有什么事找你请教呢?对么?”
杨鹤汀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杨先生在心中,有一个不为外人道的定义标签已经超越了杨先生自身的才学与见识,而这个标签,与我今时今日的行商身份,并无瓜葛!”张堂文低头将茶一饮而尽,起身为杨鹤汀添上水,“其实,杨先生的才学、见地,是堂文最看重的!至于抱负、志向,堂文,心往久矣,但,有碍于年岁、境遇,除了敬仰,别无他想!”
杨鹤汀放声大笑起来,端起面前的茶水也是一饮而尽,“张老板的话语,每每都直指杨某的心境痛处,人道,茶与知己饮,话不同谋论,张老板虽是商贾身份,却实非凡人。鹤汀以茶代酒,敬堂文兄一杯!”
俩人相视大笑起来。
“杨先生,在下这次来南阳,名义上是赴宴,实则是碰上一件棘手的事,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了!想请先生为我解惑!”
“堂文兄见外,杨某才识岂敢在你面前以先生自居,既是烦心事,说来你我一同参详讨论一下!”
张堂文缓缓将这次屯棉的事一一道来,连同此次廖启德的所作所为都讲给杨鹤汀。
杨鹤汀的眉头渐渐皱起,清瘦的脸庞愈发冷峻起来,他缓缓站起身来,慢慢地来回踱着步,待张堂文讲完他对廖启德此举的猜测,杨鹤汀才停下脚步,深邃的眸子盯着张堂文的双眼,轻声说道:“这个廖启德,看来只不过是个幌子,他的背后,应该还有更大的图谋!”
“杨先生也这么认为么?”
“堂文兄行走商道,又久居赊旗这个水路码头,当知棉花实乃天下间除了盐铁之外,关乎民生,关乎社稷之最紧要的行货之一。”杨鹤汀默默地看了一眼屋外,又似乎听了听动静,这才继续缓缓说道:“自西洋各国强迫清廷开关通贸以来,各类洋货纷纷涌入内地,大如车船机械,小如针头线脑,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诚然,洋人技术远超我国,论质论量,我国产之物都难以匹敌。”
“但堂文自汉口港观察,粮米花豆这类大宗贸易,还是以出售为主的!”张堂文捋了捋唇上的胡子,顺手揉了揉鼻梁,“毕竟这些物件我大清也有出产,而且价低量大,远来贸易殊为不易,价格上也要亏去许多!”
“正因如此,此番廖启德的动作就更为诡异了!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是居心叵测了!”杨鹤汀微微地点了点头,“试想看看,依着令弟的说法,今年国内多处阴雨棉花减产,江北三省两道的棉花又被他订完了,那么今年的收购价格上浮当是必然的!这个时候洋人却以低价棉入市,难道是为替清廷平稳市价?”
“这...断然不会!”
“所以,洋人的目的必然是为了渔利!印度虽为英吉利之藩属,棉花出关价格可能会比我大清更低,但毕竟横跨大洋而来,人拉船运断然没有可以冲击国产之说!”
“杨先生的意思与我一致,我也料想他是在逼我们被迫出让手中的收棉合同!”
杨鹤汀仰头寻思了片刻,“大不列颠...英吉利...东印度公司...太古...”
张堂文静静地坐在位上,轻声给说道:“太古公司以售油为主,糖盐洋货数目繁多,布匹染料质量也甚是不错,往年间还从南阳进过生丝,听说江南厂的棉纱年年也收下不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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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鹤汀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堂文,似乎在细细品味方才的话。
“堂文兄!”
“唔?”
“以你行商多年的头脑,若你是廖启德背后的人,做了眼下这许多的铺垫,如何做法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我?”张堂文低头寻思了一下,“低价拉走江南各大纱厂的供货单,拿下国内收棉订单,反手哄抬棉价,撕毁供货协议坐地起价,狠杀一笔!”
“以清廷如今的手腕,便是洋人真如此,怕是也难以约束!如此一来,利润几何?”
“棉花当年也是朝廷统管的行货,价高价低并不就市的,但如今纷乱,朝廷早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此算下来的话,利润,当有...翻三五番有余!”
“三五番?”
“唔!”
“不对...”
“唔?”
杨鹤汀轻轻地摇了摇头,“太古公司是英国举足轻重的商号,动辄承揽数国商贸,不夸张点说,英国自崛起之日便是依托这无数家如太古一般的大商,以国家之力护航商旅,用重利驱使坚船利炮纵横天下的!区区三五番,犯不着让廖启德在前台作妖!”
“那杨先生以为...”
“洋人行商之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自清廷建立伊始,便寻求通商贸易,数求无果之后,才用鸦片打开了国门,挑起了一桩又一桩血案,再借此行侵吞之实!”
杨鹤汀看了看默然无语的张堂文,“我中华儿女为何在近百年屡受欺辱?无进取奋进之意,优柔寡断徘徊不前,无人行果决之断,行坚毅之狠,每每以君子之心揣度蛮夷之性,往往到头来面对山崩海啸而猝不及防!此乃我中华数十年生灵涂炭之症结也!昔日在政法学堂,我与同窗同志多次推演西洋列强之变革,以英国为例,凡遇外国,手握坚船利炮,不通商便打!通商便由英国各大商号渗透工农士商各界,直至垄断该国生存命脉!成为供养整个大不列颠帝国的饲喂者,名义上是藩属,实为殖民地!与亡国何异?”
张堂文听得心惊胆战,不由皱紧了眉头,“依杨先生所言,堂文这等只是行商手段,那廖启德背后行得竟是更要恶毒些,还是亡我中华之举?”
杨鹤汀背着手,低头看了看张堂文,似乎想从张堂文的身上发觉些什么。
“堂文兄,你方才说,太古公司以何为利?”
“油?灯油,机油...”
“不是!”
“糖?盐?百货?”
“不是,还有!”
“染布的染料?布匹?”
咣当一声,杨鹤汀的手重重地敲在了茶桌上,惊得张堂文心中一震。
“我知道了!”杨鹤汀咬牙切齿缓缓说道:“他们下的好大一盘棋!”
张堂文惊魂未定地看着杨鹤汀,“杨先生稍安勿躁,慢慢说来!”
“堂文兄!”杨鹤汀咬紧了牙关,看向张堂文,“我以太古公司角度推演,你且来算算获利几何!”
张堂文慌忙正坐以待,杨鹤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说道:“我以华人买办为棋子布局,深入内陆,寻棉花源头!我大清产棉之地,西北、关东战乱频频,不计!西南、东南阴雨绵绵,不易种植,不计!唯有中原了,直隶、山东、河南、山陕、两淮。先前说过,今年年收欠丰,而你们手中保有三省两道的收棉合同,也就是说你们定然握有至少三分之一的货源!”
张堂文微微颔首,这个量,只会多不会少,因为山陕棉区分散不易收揽,安徽今年连连阴雨,不绝收就是好的!唯有直隶、山东、河南有大片棉区,且未受大灾!
量大也就意味着收花所需的钱更多了,也不知道张堂昌与棉田主签合同时,有无约定定量多少。
若是没有定量,那可真是要一口吃个胖子了。
杨鹤汀却没有心情揣测张堂文现在心中所想,他继续着自己的推演,“假定,我手上不只一个廖启德,而是三个、四个,我要一次掌控今年全国的棉花!”
张堂文的眼皮猛然一跳,抬眼看向杨鹤汀。
“我以低价棉封锁供货渠道,江南纱厂若无远见,定然与我欠下长期供货合同!致使你等手上的收花合同变成烫手的山芋,我再曲意逢迎以正价或略高的价格收购,成功控制大清今年的棉花,也就是说,我拿到了议价权、定价权!同时也拿到了唯一的货源!”
张堂文的眼皮剧烈的挑动起来,他似乎有点明白杨鹤汀到底想说什么了。
“然后,我撕毁低价供棉协议!”杨鹤汀缓缓地转脸看向张堂文,“江南各大纱厂进货无门,以高价向我求购,我以高价售出,获利颇丰!然后...”
杨鹤汀暗暗提了一口气,缓了缓情绪,“江南厂吃进高价原棉,今年棉纱价格必然水涨船高,随之而来,布匹、棉服也定然坐地起价。而这时...”
杨鹤汀看向张堂文,脸色渐渐严峻起来,“我手中棉纱、布匹以平价出售,冲击成品市场!江南各大纱厂必然遭到重创,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崩溃倒闭!江南厂,本就是官办,由洋务派大臣一力支持,此番大败,朝廷破财无算,洋务派再无权柄,我...独占棉花成品市场,若接下再遇灾年,或许,我就可以把持原棉、棉纱、布匹三大行业!一手掐住大清民生的半边喉咙!”
杨鹤汀一脸凝重地看向张堂文,“张老板!”
“唔?”
“如我所言,敢问,获利几何?”
“获利...无算!”
杨鹤汀失神地瘫坐到座位上,直愣愣地看向张堂文,许久,才轻声说道:“堂文兄...”
“嗯?”
“太凶险了!”
“是!”
杨鹤汀与张堂文默默地坐在茶座的两边,相视无言。
窗外,渐渐传来了一阵打更声,也不知惊到了谁家的狗,引起了一连串刺耳的吠叫。
许久之后,杨鹤汀缓缓抬起头,望向张堂文,“堂文兄...”
张堂文从沉思中醒来,看向杨鹤汀,“杨先生...我知道,这收棉合同...卖不得!”
杨鹤汀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火光,他缓缓地起身抱拳,郑重地朝着张堂文躬下了身子,“堂文兄此举,杨鹤汀,感激涕零!”
张堂文连忙起身还礼,“杨先生过誉了。”
“堂文兄!”杨鹤汀缓缓抬起头,一脸激昂地看着张堂文,“九州飘摇,外敌环伺,救国之路坎坷难料,吾等虽舍命进取,启民智,奋发图强。但是,国之根本,却在实业!李中堂虽是狗尾续貂,替蛮夷续命,然则其所兴洋务,实是利国利民之举。江南各厂筹备经年,所投无算,用工数十万,所产棉纱供应全国,实是护民生丰国库的重器!若是一朝倾倒,以当今朝廷之力,定然无以为援!则,前功尽弃啊!”
“堂文明白!”张堂文重重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这合同才更不能转手他人!”
杨鹤汀再次深躬了一下,“但,以廖启德此举看来,恐怕堂文兄,难免要受损了!”
“眼看便要到收花期了,廖启德步步紧逼,手上生棉只能转运囤积了。这一屯一运,便是损耗和成本的增加啊!”张堂文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茶盏便一饮而尽。
茶,早已凉了,喝下去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反倒是内心中的阴凉激得张堂文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杨鹤汀默默地将水壶放到一旁的碳炉上,“以堂文兄手上的数量,恐怕不是个小数目。”
“唔?是!如此算下来,仅收棉所需的钱财,便要耗光我半辈子的积蓄!”
已是入夏了,张堂文却忽然觉得手脚冰凉,不自觉地将双手靠向碳炉。
来见杨鹤汀,张堂文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深知廖启德的目标绝对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但,始终没有想到,会是如此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谋划。
杨鹤汀看着张堂文,心中也是一阵叹息。这么大的一桩生意,若是不去考虑什么家国大义,别说亏了,略有盈余都是可以的。
但张堂文不会的,他,应该不会的。
“堂文兄,以廖启德...不,以太古公司这般筹划,在你手中的收棉合同未交之前,江南厂的低价棉便不会断供,但依我看,洋人的根性还是商人,低价棉这等赔钱生意,未必会坚持多久!”
张堂文苦笑着抬起头,看了杨鹤汀一眼,“杨先生就不必宽慰我了,你我都知道,以我这等小商贾与太古洋行抗衡,岂不是以卵击石?”
杨鹤汀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那堂文兄作何打算?”
“我是西商!”张堂文笑了笑,揉了揉有些酸楚的膝盖,“西商讲究同船同渡,以张某人些许薄面,去会馆化缘,兴许还有些办法。”
“堂文兄,此非借贷,而是飞蛾扑火,你是在请别人与你一道舍财!”
“是啊!都是行商,精明都算到骨子里了!”张堂文无奈地惨笑了一下,看向杨鹤汀,“但是,总归要试试的,不过杨先生请放心,堂文以祖宗之名起誓,无论如何,这合同,落不到廖启德和洋人手上!”
“堂文兄!”
“杨先生!”
屋顶上挂的煤油灯似乎有些燃尽了,灯光忽暗忽明,映照的两人的身影都有些闪烁了。
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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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辞别了杨鹤汀,张堂文在月下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商道、仕途,求财、救民,这本是绝不能交织在一起的行径,如今,真真成了摆在张堂文面前的难题。
囤货居奇的事,张堂文年轻时并没少干过,但他一不屯民生必须品,如粮、盐、糖等,二不碰违禁品,便是当年西商抱团炒矿石、屯猪鬃的时候,张堂文也没动过这心思,一心想要与官吏保持一定距离,哪怕是厘金局,他都不常走动。
怎么老了老,反而掺和上了为国为民的大事。
真的是,岁数不到,看不懂这人间冷暖,悟不透这世道苍桑么?
杨鹤汀那消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夜幕下的小巷,张堂文轻声干笑了一下,转身向落脚的会馆走去。
已是过子时了,空寂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几家大户门前还亮着几盏气死风灯,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微风轻轻晃动,将张堂文的身影拉的忽长忽短。
书院街离会馆并不远,很快,张堂文便能看到会馆那标志性的铁旗杆了。
但奇怪的是,本该黑漆漆的堂屋里,却似乎仍亮着几盏煤油灯。
张堂文看了看会馆门前,却是没什么异常。
张堂文皱了皱眉,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会馆门前走过,斜着眼看进去,大门是敞开的,堂屋里的情况却被那照壁挡了个严严实实。
走过了两间门房,张堂文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去,并无什么异常,这才安定了一下心情,回身径直地走向会馆。
进了门,转过照壁走进堂屋,张堂文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偌大个堂屋里,门子上的小厮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正中间的茶桌边,谢宝胜身着戎装,二品顶戴放在桌上,披着一头花白的辫子,正在捏着几粒花生米下酒。
谢宝胜是背对着大门,但他常在军伍,耳朵甚是灵光,听得脚步声霎时停在了门口,便知等的人该是回来了。
“既然让老道猜中了,那便过来坐吧!”
谢宝胜的嗓音有些沙哑,却是中气十足,让张堂文顿时回忆起了当日在县衙门口,谢宝胜那杀伐果断的冷峻一面。
张堂文定了定神,缓缓走向中间的那张桌,一旁的小厮不明就里,却是早已被这阵仗吓呆了,裤子上阴湿了一片都浑然不知。
张堂文犹豫了一下,坐在了谢宝胜的对面。
昏暗的煤油灯下,谢宝胜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张堂文,就像伺机待发的雄鹰瞄上了魂不守舍的野兔。
“我的人,跟丢了!”
谢宝胜捏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将一旁的空酒杯推向张堂文,示意张堂文自己满上,“听说是上了一个商人的马车!这南阳城虽大,行商遍地坐贾横行,却都没这个胆子,因为...”谢宝胜冷笑了一下,“他们不敢被老道盯上!”
张堂文的心底,惶恐得愈发激烈了。
但是他知道,眼下的情况,越是慌张,反倒会让谢宝胜更加笃定他心中的猜测。
张堂文皱了皱眉头,大大方方地从桌上拎起酒壶,却是一个不常见的锡方壶,他默默地给自己倒满,一饮而尽。
“淡!”
“嗯?”
谢宝胜显然有些意外。
“小人说这酒,太淡!”张堂文轻轻地放下酒杯,指着那酒壶说道:“这不是南阳会馆的酒,全国各地的山陕会馆但凡有条件,都用的山西杏花酿,味重入口辛辣,入喉之后还有股子碱味!因为山西水不好,盐碱地太多!”
谢宝胜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惊讶,面容倒是没有方才那般严峻了,“看样子,张老板倒是对酒有些见地,你且猜猜,这是什么酒?”
张堂文偷瞄了下谢宝胜的反应,反倒镇定的多了,他又倒了一杯,先嗅了嗅,又一小口品了品,然后一口喝下。
“喝起来,清新淡雅,入口绵柔,这定然不是北方来的酒,西南?不对,酒曲还是淡了,大口喝下反冲之力不足,喉间还有股清甜,该是东南来的!”张堂文又吞咽了一下,“后劲温润不干涩,却又不是花雕之类的黄酒,口感近似...”张堂文挑了挑眉头,看向谢宝胜,“倒是跟我赊旗镇的一种酒相似!”
“哦?什么酒?”
“白薯干作曲,老窖为引,年头不足的散酒!”张堂文皱了皱眉,“此酒,不足月份,口感平而不冲,乃是不上柜的次品,码头苦力们常用来解馋的!而且...”
“说下去!”
“这酒...似乎还被冲淡了些!”
谢宝胜噗嗤一笑,花白的胡子上沾满了喷出的酒水,“想不到,你倒是个行家!”
张堂文愈发皱紧了眉头,年少时厮混在码头,倒也是尝过此类酒水的,这酒不上柜不登台面,专是那些酒肆酿来祭祀或打发干苦力的,但这谢宝胜是堂堂二品大员,怎得会喝上这般劣酒!
谢宝胜看出了张堂文的困惑,他笑着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又给张堂文续上。
“老道戎马一生,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比不了尔等商贾,可以享用玉液琼浆!打起仗来,军粮都不够崽子们吃!拿什么来酿酒!当年打西疆时候,被围在山城里,没吃没喝挖旧窑,挖出来的全是没一点水气的白薯干!也不知多少年头了,吃到嘴里都掉渣渣,但那是戈壁滩啊!这东西,救了多少崽子命!后来,救兵来了,红毛退了,我起了整个旧窑,整整十五车的白薯干!这都是不知哪个年月,过路马帮留下的应急粮!反倒是,救了老道的命!”谢宝胜一边低声念叨着,一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回忆着往日,他的双眼竟然有些婆娑了,“后来,老道就让人想法子把它酿成了酒,喝了多少年了,一来怕喝完喽,二来怕醉,耽误正事,索性加水勾兑了,连酒带壶走到哪带到哪!今儿个,倒是碰上个能说道的了!”
张堂文小心翼翼地陪着,又同谢宝胜饮了几杯。
饮到第五杯,谢宝胜的手挡下了张堂文举起的酒壶,“你没到,老道先饮了四杯,九为尊,也是终数,到头了!说正事!”
谢宝胜敛了神色,静静地看着张堂文,“那杨鹤汀虽未让老道拿到实据,但他身涉乱党扰乱视听,老道心里是有数的!朝廷让老道镇守一方,发了俸禄,给了名声,老道就得殚精竭虑报效,无论是谁,胆敢为非作歹祸乱朝纲!休怪老道无情!”
张堂文低头不言,想要躲避谢宝胜咄咄逼人的眼神,却是避无可避。
“老道且问你,来南阳城所谓何事!与杨鹤汀商议了什么?”
张堂文的额头一侧也不知哪根筋开始嚯嚯的抽动,谢宝胜缓缓地将腰间系着的配枪放上桌面,低声呵斥道:“但有一句作假,方才的酒,就当老道提前给你过头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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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堂文的两手掌心渐渐地渗出了一层冷汗,他讪笑着看向谢宝胜,轻声回答道:“大人,小人方才确实见过杨先生!”
谢宝胜冷笑着向后靠了靠,但右手,始终放在桌面上,靠近着那把闪着寒光的配枪。
“说下去!”
“小人这次来,主要是因为家中生意上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麻烦事,牵扯到洋人、洋行,还牵连到江南各大纱厂,小人愚钝,又久居内陆,一时竟是没了头绪。这才想到连夜来南阳寻杨先生指点!”
“生意?你行走商路少说也有几十年了,杨家虽也是商贾之家,却早已败落了!杨鹤汀更是个书呆子,你问他?”
张堂文吞了口唾沫,嗓子里已是干涩的冒起火来了,“大人,如今时局动荡,商路更是风云莫测,很多事,都已不是小人认知的那般境况了!大人若不信,且听小人从头说起!”
张堂文将屯棉之事原原本本地讲给谢宝胜,又将杨鹤汀对廖启德极其身后的太古公司的判断复述了一遍。
初时,谢宝胜还是一脸不以为然,渐渐地也不由锁住了眉头。
“大人,小人此来,就为此事!若有半句戏言,大人尽可抓我回去问斩!”
谢宝胜一动不动地坐着,双眼仍旧死死地盯住张堂文。
时间就像凝固住了一样。
张堂文此时的心境,却远没有刚进来时那般慌乱了。因为这话,倒真真没有一丝的欺瞒。
“果然如此?”
“是!”
“再无隐瞒?”
“是!”
谢宝胜默默地瞪着张堂文,过了许久,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将那配枪装回腰间,低声喝道:“出来!”
张堂文正诧异间,从堂屋门外的暗地里转出一个身影,细细辨去,却是书院街口那家茶肆的门子。
张堂文心中顿时一沉,谢宝胜冷冷地看着那门子,“此人所言,有无缺失?”
那门子俯身跪下,低头回道:“回大人,杨姓贼人虽然口出大逆不道之言,但此二人并未就此深谈,二人所谈与此人所述基本吻合!”
张堂文的脑中就像响起了一声惊堂木的敲击。
这茶肆的门子,居然是个暗桩!
张堂文大吃一惊,猛然站起来,身子却是微微一晃,他赶紧用手按住桌面,生怕让谢宝胜看出什么。
谢宝胜抿了抿嘴,朝着门外撇了撇嘴,那门子便起身退下了。
谢宝胜回头看向张堂文,冷笑着搓了搓手,“大逆不道之言...”
“大...人...”
谢宝胜抬了抬手,“不必说什么了,老道不稀得听,也猜得到他说了什么!”
谢宝胜缓缓地坐回原位,点头示意张堂文也坐下。
“这些个读书人...总觉得自己有擎天撼地的能耐,整日里妄谈国事,遑论民主,要学康有为行变法之策!也不看看康有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谢宝胜提到康有为的名字,颇为不屑地说道:“若不是康有为篡改光绪爷的密诏,强推变法之策,老佛爷会动那么大肝火么?光绪爷至于被圈禁么?至于现在...”
谢宝胜冷冷地看了张堂文一眼,“朝廷本就风雨飘摇,妄动,易伤国本!指望摇旗呐喊,聚众鼓噪,就想行不轨之图?痴人说梦罢了!”
张堂文默默地听着谢宝胜的絮叨,隐隐地感觉到,谢宝胜的心境,确实老了,也乏了。
他的话,与他杀伐果断的作风,已经有些偏颇了。
谢宝胜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朝廷蓄养士子,是为了革新,这群白眼崽子,想的却是革命!也不知道到底是受了谁的鼓动,居然敢舞刀弄枪起来了!外敌环伺,坚船利炮就停在塘沽口虎视眈眈,内里还骚乱不停,实是逼朝廷于内外交困的两难境地!若是给老道放下权柄,何至于...”
谢宝胜一仰头,一口喝下,张堂文连忙起身给他续上,这酒一接着喝,张堂文就知道,这头七,算是过不成了。
谢宝胜看着张堂文,“国之根本,在人才,何为人才?官吏、士子、行商、耕农恪守本分为国出力,这就是人才!你做行商,只要童叟无欺,不囤货居奇,为朝廷充盈国库,你便是大清的人才!杨鹤汀受教反哺,启发民智,教书育人为国尽忠,他也是大清的人才!但...杨鹤汀若再敢往前走一步,谢老道不吝刀下再多一个亡魂!你...也一样!”
说罢,谢宝胜起身便向外走去,张堂文连忙拿上酒壶追上去,“大人,酒壶...”
走到门口的谢宝胜头也不回的一抬手,“酒壶送你了!难得碰见个识货的!”
月光尽洒在谢宝胜的戎装上,棉甲如同笼罩了一层银色的雾气,谢宝胜将手中的顶戴扔给暗处的手下,朗声说道:“老道是个兵痞子,只知杀人放火的买卖,不懂什么行商之法!但是...”
“姓杨的也许说的对!有些玩意,不能给洋人!”
张堂文浑身一颤,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宝胜带着不知从哪冒出的一队手下,转出照壁离了会馆。
张堂文浑身无力地瘫坐在条凳上,手中的那盏锡方壶,变得愈发沉重了起来。
脚步声渐渐消散在漆黑的夜空中,一旁靠墙而立的会馆小厮无声地滑倒在地上,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张堂文望着门外,按捺了许久的内心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原来这看似风平浪静的南阳城中,居然也是暗流涌动。
张堂文回想起与杨鹤汀走进那间茶肆时,压根就没留意过这个守在大门口的门子。
何况,从进屋开始,杨鹤汀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听着动静,怎么就没防备到这隔墙有耳了。
想到这儿,张堂文不禁有些后怕。
若非这次真的是张堂文有事讨教,若非当时杨鹤汀不知何故没有谈及时政,今日这一出,谢老道,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的了事吧!
张堂文想起杨鹤汀手中的那沓宣纸,那力透纸背的墨迹,那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越是不得知,越是疑心重。
会不会牵连到福儿呢?
漫无头绪的猜疑,让张堂文在这深夜中丢失了困倦。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直忧心到天亮。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第十九章
回赊旗的马车上,张堂文终于熬不住昏睡了过去。
待车头到了张家大院门口,挑帘去叫的时候,张堂文正蜷缩在车厢一角,酣睡得全无知觉。
车头正不知该如何时,院里的张柳氏正好瞧见了,三两步上前来看,连忙止住了车头的举动。
张柳氏示意车头先退下,又从门子上喊来俩人轻手轻脚地把马就近栓了,取了几块半截方砖垫在两个车轱辘前后,让车平稳的纹丝不动。
一切安排好,张柳氏也不敢上车陪着,便让丫鬟取了长藤椅,就近坐在老树下,静静地等着张堂文醒来。
已是入了夏,枝头的蝉鸣随着日头高升,愈发的响亮。
张柳氏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四下张望着,唤过几个下人便要扶梯上树去赶那些鸣叫之物。
正折腾着,张堂昌从斜对面自己院里出来,瞧了个正着,便扯着嗓子问道:“嫂嫂这是做什么?若要取蝉蜕,怕不是要等晚些时候吧?这正当午的,别晒坏了嫂嫂!”
张柳氏连忙挥舞着手中的方巾,示意张堂昌小些声。
张堂昌却是会错了意,还道是张柳氏唤他过去,连忙小踮脚地跑上前去,小声说道:“嫂嫂有事唤我?”
张柳氏不得不低声解释道:“你哥哥车里睡着,我怕吵着他...不妨事!”
张堂昌一愣,看向车厢里,心中不免泛起一阵无名酸,声音也不自觉地又抬高了些,“我道是嫂嫂有事唤我,原来是怕打搅了大哥的清静!”
这一嗓子,倒是把张堂文从梦魇中给拔了出来。
张堂文舔了舔了干涩的嘴唇,吃力地支起身子,刚睡醒眼神都有些不好使了,努力分辨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已经到家了。
“到家了?”
“到家了!”
张柳氏扶着张堂文下了马车,张堂昌冷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张堂文自嘲地笑了笑,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口干了,让他们取些水来!”
张柳氏伸手拉住转身就要回院的丫鬟,笑了笑说道:“灶上有我煮的酸梅汁,我去取来给你添几块冰!”
张堂文看了看张柳氏冲着张堂昌那边使的眼色,会意地讪笑着应一声。
“老啦,身子骨也不行了,坐马车都乏的很!”
“说的比我年长多少似的!我看你是马车坐习惯了,惰的了!”张堂昌没好气地接过话来,不耐烦地将辫子甩到一边。
“廖启德...”
“没走呢!”
“说什么了?”
“还不就那回事!”
“要合同?”
“嗯!”
“多钱?”
“平价!”
张堂文抿了抿嘴,轻声笑道:“还不到火候!”
“嗯?”张堂昌斜着眼看了张堂文一下,“什么火候?”
张堂文看着张柳氏一步三摇小踮脚地从院里端着一盏汤碗出来,眉眼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的最终目的,非拿到你手上的合同不可!他是面上不急,那是因为你没跟他撂狠话!”
张堂昌顺着张堂文的眼神看去,也不知是渴了还是怎的,不自觉地吞咽了起来,“狠话?怎么个狠法?这假洋鬼子到底想干嘛?”
张堂文并不急着回答,两手接过张柳氏递过来的汤碗,紫艳艳的汤汁里飘着几片桂花,手上传来的丝丝凉意,瞬间让张堂文感觉抚平了心中的燥意。
趁着张堂文牛饮的空隙,张柳氏轻笑着说道:“叔叔莫急,你那份一会儿就端出来!”
“嫂嫂费心了!”张堂昌讪笑着拱了拱手,张柳氏浅浅地点了点头,等张堂文一气喝完,接过汤碗便返身回了院子。
“晚点,告诉廖启德,福建饭庄见见,看看这个小人到底是不是真如我所料!”
“如你所料?”张堂昌一脸诧异地看向张堂文,“你以为是个什么章程?你这次去南阳不是赴宴去了么?你见着知道底细的人了?我认识?”
张堂文见张柳氏身边的丫鬟端着另一盏汤碗走过来了,便用力地拍了拍张堂昌的肩膀,“先把汤喝了,清凉解暑,去去心火,随我到书房说!”
张堂昌接过酸梅汁,边吸溜着边随着张堂文进了院。
到了书房,张堂文将南阳一行的情况讲与张堂昌,张堂昌缓缓站起身子,不耐烦地在屋内踱着步。
“依着杨先生和你的猜测,这廖启德的棋,下得够大的!”
张堂文点了点头,唇齿间还有桂花的留香,让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吸吮了几下,“无论他的棋有多大,你手上的收棉合同,才是关键!”
张堂昌皱着眉头,默默地看向张堂文,“这么说...我手上这几张纸,该是千金难求的了...”
“堂昌!”张堂文最怕的,便是张堂昌现在这般反应,连忙说道:“这不是儿戏,若真如杨先生所猜测的,廖启德一旦拿到了你这收棉合同,很有可能直接导致太古公司挤垮江南各大纱厂,也就等于是让洋人掐住了咱半边喉咙!”
“可是...哥!”张堂昌呆望着书房地上的青石板,“我们筹谋了小半年,花光了所有积蓄不就是为了狠捞一笔么?说白了,便是由我卖花到江南厂,价格也要比往年高多了!”
“那不一样!”张堂文摇了摇头,“洋人的手段你没领教过,若是随行就市,原料价格涨跌这都是实属正常,但洋人若是蓄意抬高进价,便是不卖一丝原棉给江南厂,他们手中的布匹棉纱也足以占领整个市场!对江南各大纱厂来说,无疑也是致命杀招!”
张堂昌的眉头渐渐皱在了一起。
张堂文的所说所虑,张堂昌不是听不懂,但眼下在他的内心里,收棉的压力依旧在无形地催促着,若是依张堂文所言,与廖启德、太古公司生扛到底,收花钱从哪来?一运一屯一损耗,花的成本上去了,利润从何而来?
怕不是,还要亏上许多吧?
张堂昌若有所思地望向张堂文,他怎么越来越看不懂眼前这个亲哥哥了,当年那个收放自如,伶俐取巧的行商,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忧国忧民,满口大义的好汉了?
张堂昌不禁陷入了深深地困惑。
入夜,福建饭庄。
廖启德得意洋洋地坐在上首,他知道张堂文去了趟南阳,但他去了南阳又能如何呢?
在廖启德此时的心里,张堂昌面临的窘迫,是真真正正的华山一条路,谁来也没办法!
不然,为什么张堂文一回来,便要请自己吃饭呢?
胡东海一脸茫然地偷偷看向张堂昌,却从张堂昌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而且张堂昌始终皱紧了眉低头不语,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到胡东海这边。
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等到四热四冷六小碟上齐,张堂文率先举起了酒杯,冲着廖启德笑道:“廖经理辛苦了,在这小地方委屈了多日,实在是不恭的很!先前堂文从汉口回乡,还多亏了廖经理不嫌,搭了个顺风,今日堂文就满饮此杯,以示感激!”
廖启德干笑着,与张堂文虚虚地碰了杯,小口抿了一点,一股辛辣直窜脑门,正要放杯,却见张堂文已经一饮而尽,还刻意亮了亮了杯底,索性皱着眉头一口喝下。
从喉咙到胃,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
这酒实在是难以下咽,喝惯了红酒的廖启德怎么也搞不懂,为什么这么难喝的东西,却能在中华大地上流传这么久。
张堂文落了座,众人各怀心事地随意动了动筷,廖启德试探着问道:“张老板此去南阳,可有什么收获?”
“哦?不过是会了会故人,没什么大事!”
“那我的提议...”
“廖经理!”张堂文若无其事地打断了廖启德的话,夹起半边烤鹌鹑,放到廖启德的盘子里,“福建人吃鹌鹑,烤的外焦里嫩,内里塞进七八味香料腌制,外面擦了鸭油桂花蜜起酥,整个中原,你都吃不到这么讲究的鹌鹑!”
廖启德尴尬地谢过,偷瞄着坐在一旁的张堂昌,却见他不紧不慢地双手并用,将另一只鹌鹑撕得七零八落,吃得满口流油。
但廖启德在赊旗镇盘磨,可不是为了吃鹌鹑啊!
他默默地小口小口吃着鹌鹑皮,一面忐忑地等待着话头,但这张堂文却似乎完全忘记了此事一般,从头到尾左顾而言他,就是不提收棉的事。
张堂昌也似乎真就是奔着美味来,两兄弟或夸赞福建饭庄的厨子手艺见长,或一唱一和地劝君更尽一杯酒,眼瞅着饭局过半了,廖启德竟没一个机会发话。
蒙在鼓里的胡东海也是看懵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聊这个?
但是胡东海看了看毫无焦虑感的张堂文,还是按捺住了满是疑惑的内心。
眼看着,临到尾声了。
廖启德第一次主动端起了酒杯,看向张堂昌,“张老板,时候不早了!”
张堂昌瞥了廖启德一眼,听得廖启德这深意满满的话,品着话外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张堂文笑了笑,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张堂昌的脚。
两人若有若无地对了下眼神,张堂昌缓缓地举起酒杯,轻声回道:“是不早了,那就请满饮此杯,今日便到这儿吧!”
廖启德的眼神中充满了诧异,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张老板,你当真不考虑我的提议么?”
张堂昌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他放松地向后靠了靠,“廖经理,你的提议,我觉得不行!”
廖启德默默地放下酒杯,看了一眼张堂文,张堂文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却并没有插话的意思。
这两兄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二位张老板!若是觉得在下的提议有哪里不妥,大可直说,我们谈...”
“哪里都不妥!”
廖启德看着一脸轻蔑的张堂昌,忍不住吞了口唾沫,“那...张老板是个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自己种下的因,便是砒霜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了!”张堂昌悻悻地耸了耸肩,“我的货被廖经理放了鸽子,大户又被你那洋大人抢了去,我只能另辟蹊径卖往别处了!”
“卖?卖到哪里?”
“我大清幅员辽阔,纱厂又不是只有江南那几家,难道,廖经理以为,喂饱了那几家纱厂,便能置我于死地么?”
“张老板这是哪里话,这实非廖某所为啊!”
“不管是与不是,反正我这批货,只能另寻他处了!”
“呃...张老板!”廖启德向前靠了靠,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宗货物讲究渠道通畅,路上花的钱多了,利润可就没了!您这化整为零的拆开了卖,一来繁琐二来未必能赚到钱啊!”
“那也好过打包转给你!辛苦大半年一个字都捞不着!”
廖启德皱了皱眉,摆出一副笑脸说道:“这价钱方面,我们还可以再商量!不然,我出这个数!”
张堂昌与张堂文看了廖启德伸出的手指,不由又对视了一眼。
胡东海颇有些喜出望外,若是以这个数转了,非但不亏,凭空还能落下几万两银子呢!
张堂昌也不由的抿了抿嘴唇,便是没有廖启德这横插一杠,此次屯棉的利润,也不过比这数多个几倍而已。
但还要忙碌几个月,加上损耗,讨价还价,怕不是也多出不了多少。
张堂昌看了看张堂文的脸色,却是并没有一丝的兴奋。
廖启德见两人都默不作声,更是诧异了,他渴望回复的眼神看了张堂昌,又看了看张堂文,却是没有一个人表态。
张堂文的内心此时愈发纠结了。
本性与良知在他的心中纠缠在一起,让他的双手在桌下紧紧地捏在了一起。
廖启德缓缓地站起身,一脸难以置信地说道:“张老板,这个数,非但已是廖某的诚意了,更是太古公司最大的容忍限度!你们还在犹豫什么?”
张堂昌一只手蹭了蹭自己的人中,偷偷地瞄向张堂文。
张堂文额前的川字纹如刀刻一般,深深地嵌入了眉心正中央。
若非张堂文有言在先,这个价,张堂昌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但潜藏在张堂昌内心中对张堂文的信赖,让他始终没有站起来表态。
即使这屯棉一事,本就是他做东抻头攒的局子。
廖启德顺着张堂昌的眼神,看向张堂文,一脸的期待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化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张堂文的双手已经已经被自己捏到生疼了。
这个决定,关乎的,已经不是一桩生意了。
张堂文缓缓抬起头,看向廖启德,淡淡地说道:
“不卖!”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七十老汉 2020-12-27 12:00:54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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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搬砖到哭 2020-12-28 13:07:41
这么多字太不容易了,又要考证,又要酌句。欣赏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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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
楼主:挽珠帘  时间:2020-12-29 01:05:48
@七十老汉 2020-12-28 12:25:44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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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

楼主:挽珠帘

字数:169726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0-12-23 22:00:26

更新时间:2020-12-29 01:05:48

评论数:6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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