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以来我在沈家别院住着，就像是一下子回到了18岁的时候。和沈栖迟朝夕相处，好像分别的四年都被略去了。我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别院还是那样幽静秀美，只是沈栖迟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每天看他撑着助行器，咬牙晃动身体用腰部力量让双腿一点一点拖动的样子，心里真的不忍。可秦晴和李医生每过几天会过来一次，都建议如果他能行走，能站立，那就尽量不要用轮椅。沈栖迟知道自己走路很难看，每次我看他走路出神，他声音都会冷下来，说，怎么看我挪着走路很有趣？
说真的，他有时真的有些刻薄。从当年就是，说话尖刻。我已经惯了。他发声的时候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音节不准了，如果不是必须，我不再纠正他，一是我能听懂能明白他的意思，二是不想他知道自己因为失聪讲话已经越来越含糊。他已经很少很少说话了，让他知道自己发声已经有了更多的障碍，我真怕他不再开口说话。沈栖迟声音是很好听的，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就很喜欢听他讲话。
不过近来日日在别院的平淡生活也别有趣味，有一两次沉默寡言的沈家大少也会和我拌嘴。起因很小，大概就是他大冬天非要站在窗边开着窗户。我担心他受冻，关了窗，他便有些不高兴，自己伸手开窗的时候没有掌握好平衡，一下跌坐在窗边的软椅上。于是沈家大少冲我发了脾气，非要开窗。我拗不过他，开了窗，不过给他披了羊毛毯。
有时候，我会按照医生的说的方法，让他不用助行器，扶着他在屋子里慢慢走。效果还是有的，之前他的双腿没有一点力气，想面条一样软，近来倒是好多了，有时状态好，撑着肘拐也能走一小会儿。
我的话剧巡演还剩最后两场。
可是我只想这样陪他住着，不想去工作。
有天沈栖迟问起我，怎么最近不见你接戏也不联络工作？
我趴在他膝头，仰头看着脸色苍白的他，说，大少，我不出去工作了好不好？我陪着你好不好？
他良久没有说话，继而垂眼看我，说，不好。
我有些不高兴，问，为什么？你觉得我们最近这样不好吗？
沈栖迟没有什么表情，平静说，如果你因为我放弃你热爱的工作，我会更加觉得自己没用。
他的话刺痛了我，我想起阿福说大少其实很自卑。就心里酸楚难忍。
我说，不是的，我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想要每日每分每秒和你在一起。
沈栖迟俯身眯起眼睛，声音凝霜，你觉得我快死了，所以你想抓紧时间？还是你觉得我是个路都走不好的残废，不能自理需要你的照顾？
我闻言眼泪一下涌出，沈栖迟！你何必把话说的这么难听。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我心里波澜汹涌。或许是真的被他说中了心里最隐秘的想法，我一瞬间真的而有些心虚。秦晴和我说起过他的心脏问题已经非常严重，再有上次那种情况，恐怕就挺不过来了。在内心最最深的角落。我真的惧怕他时日无多。所以想不顾一切抓紧时间和他在一起。
从十八岁起，我就及其害怕他身体出状况。他高烧不退我会哭。他肺炎住院我会哭。更别说他每次发病，我都会吓得六神无主，泪流满面。时至今日也是，我总是小心翼翼观察他，只要他有一点不舒服的表情我的心就被狠狠揪起来。

我和岱青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又非常惊恐。沈栖迟怎么可能打架，他自小身体那样差，性格又冷清。沈家能个人打起来的，只有我身旁这个个性张扬的沈二少。
今晚倒是反过来了。但我和岱青都来不及多想，披上衣服赶去派出所。为了方便，我戴了黑色的口罩和鸭舌帽。我们非常担心沈栖迟出什么事，他怎么和人打架，他最近撑着肘拐也只能蹒跚地走几步而已，轻轻推他就会跌倒。
岱青催促司机开快点。他一路都在念叨，太阳从西边出来，大哥都不是会去打架的人啊。他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岱青到底年纪小些，遇事之后明显慌张。
我们跑着进了派出所。
只见两个青年口干舌燥像警察控诉着什么。
沈栖迟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不看他们，也不看警察。看起来好像没有大碍，只是额头有一块明显擦伤。
阿福无措地站在他旁边，急得团团转，他想劝说大少，而大少根本没有看他口型的意思。
警察见我们进来，问，你们是这个残疾人的家属吗？
岱青忙迎上去，笑脸相陪，警察同志你好，我是他的弟弟。
弟弟？
那两个青年见岱青这么说，马上冲上去，其中一个指着自己脸上一大块青肿说，你哥是不是脑子也有问题？！残废就在家里待着就行了，你看看他给我打的。
那人说话难听。
岱青明显有些不悦，说，先生，你的意思是我兄长先动的手？
是啊，好端端抡起手杖就抡在我脸上。
这时警察过来解释，说，这两个人喝了点酒，站在书店门口，可能就是对书店门口那个叫什么希的女星做了些不雅动作。这位残疾兄弟站在旁边，忽然就用拐杖伤了人。
我站在一旁听着，也跟着看了监控，是那两个男青年，对着书店门口我话剧海报做了侮辱性动作，离他们很近站着的沈栖迟看到了……
阿福哭丧着脸，解释，说，二少，大少有些胸闷，说想下车站一会儿。那阵快下雪了，我就陪他在书店屋檐下站着。一会儿他有些咳，我就进店帮他买杯热饮，因为排队的时候有些乱被绊住了，出来才看到大少被推倒，警察都来了……
岱青没有怪他。
警察要做笔录，再三问沈栖迟，他就是面无表情不看任何人。
岱青无奈，说，警察同志，抱歉，我兄长失聪，听不到。
警察无奈叹气，说，行了行了，你们看看能不能和解。
岱青强撑着笑脸，给那两个无赖赔了不少钱，速战速决，把沈栖迟从派出所带走了。
车上，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发火。
沈栖迟！你怎么可以和人家打架？！还打到派出所去让我们捞人？！
忍一忍又怎么了？世上无赖多了，你计较得过来吗？
你站都站不稳还敢跟别人打架？！
我一口气喋喋不休数落他。我是真的被吓坏了，还好他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擦伤，手腕摔倒的时候扭伤了。
他在车里，认真看着我数落他，看着我因为生气和担心分外激动的口型。
半晌，他竟然笑了。
而后有些小得意的样子，说，没想到，打架的感觉还不错。
岱青在副驾上，转过头，说，大哥，拜托，如果有下次，小的帮您打架，您千万不要再亲自出马了…
岱青也是一副怕了他的表情。沈栖迟笑着，仿佛刚才进派出所是一件多有趣的事情一般。
他挑着唇角徐徐说，这一架，我起码没有吃亏。

隆冬时节，沈栖迟的生日到了。我记得当年他每一个生日，在我印象中院中都是有积雪的。我们在屋里帮他庆祝，有蛋糕，唱生日歌。沈栖迟并不爱过生日，每次过生日的时候，他都淡淡的，只有看着我和岱青互相追打给对方涂奶油，他才展颜而笑。
如今想来是他从小知道自己活不过三十岁，所以每过一个生日就逼近死亡一步。想到这里，我心里涌起巨大的酸涩，我不敢想象这个寡言淡漠的男人在慢慢岁月中如何独自面对着这样的绝望。
今年生日，他要33岁了，他已经超过医生给的大限。
我计划要给他一个别样的生日。
提前一天，我就对阿福说，让他准备好晚餐和蛋糕。阿福知道大少生日，兴奋准备。
我对沈栖迟说，这次生日，白天就和我度过，好吗？
他点点头，看不出更多喜悦。
早上的时候，我给他做了小茶点。他吃的不多。因为上次扭伤手腕，他没法用肘拐或者助行器，大多时候，是坐在轮椅上。只有锻炼时由阿福或者佣人撑着他慢慢走一走。
我巡演结束后推掉了一个综艺节目，选择陪着他。当然我没有对他提起，怕他又要动怒，觉得我是因为他快死了才抓紧时间要和他在一起。这样他会觉得是他的身体要我做了牺牲。
我只是说最近没有喜欢的剧本，暂时不想接戏。
艾姐惋惜，说，人人获奖后都会接着势头发力，你倒好，急流勇退。
我笑笑不置可否。
那日早上，沈栖迟起床时胸闷得厉害，我和他才同住几日，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心慌无措，差点紧张得要哭。还是阿福有经验，看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推来制氧机，帮沈栖迟戴上氧气管，让他半靠在床头。
我看他戴着氧气管的样子，很担心。阿福宽慰我，大少有时早起会胸闷头晕，很多年了，这样会缓解得快些，不用太担心。
我问他，很多年是？
阿福笑笑说，从他十几岁吧。
我疼惜握住床上那人的手。他有些头晕闭着眼睛，为了让我宽心，用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
他好些之后吃了些茶点清粥。
我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他平淡，面无表情说，难道不是你直接送我？还要我开口向你要？
我腹诽他，这个人，讲话真是不中听。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需要什么。他什么都有，什么都是最好的。
岱青一早去开会，会议资料沈栖迟已经做了批示，他今天压力不大，例行公事现身就好。别院的中午只有我和沈栖迟，院中积雪未消，阿福撑着他小步小步蹒跚行走。枝桠上还有雪，沈栖迟穿着浅灰的羊绒衫和深灰的大衣在树下靠着树站着，映着雪景，倒是更衬得他清俊出尘。
他看到我在看他，向我伸手。
溪南，来。
我跑过去握住他的手，扶着他让他站得更稳。
他垂下头，眼中有浅浅笑意。风过，将树上的雪吹落了一些，落在我们的头上、肩上，晶晶莹莹。忽觉人生每天都是纪念日，每一个普通的日子都有细小的闪亮时刻。
沈栖迟有些轻咳。
我紧张，连忙解下围巾给他系上，担心地看着他。
他看着我，半晌，说，当时不愿和你在一起……就是怕你因为我的身体要时时担惊受怕。
我不做声。他说的没错，我紧张他，紧张到他一蹙眉我的心都会揪起来。
沈栖迟仰头看向远处的天空，声音舒朗而平静。
溪南，人很像是树上的叶子。黄叶子会落，青叶子也会落。都是命运。所以，不要太难过。

下午的时候，沈栖迟有些疲惫，遍让佣人帮他倚在床头休息。他随意翻看着一本夏加尔的画册，侧脸沉静而俊郎。
我趴在他卧室的大沙发上看他。
想来真是奇怪，我和岱青都很喜欢别院的沙发。当年好多次玩累了回来，和岱青倒头谁在客厅的大沙发上，一边一个。每次沈栖迟都要冷着脸训我们，因为太晚回来，耽误课业。但当我们睡着之后，他都会拿来毯子，亲自给我们盖上。
还有一次，我被沈太太无端责罚，说我吃里扒外，当时年纪小，被罚在沈家大宅扫院子。晚上十一点多，我记得风很冷。当时心里委屈得紧，又不懂反抗。直到沈栖迟披着一件大衣来大宅要人。当时大宅的佣人看到大少都惊呆了，因为大少只会在过年的晚上来大宅一次，余下时间几乎都在别院，即使过来，也只在前院沈家老爷书房议事，从不会来大宅后院。
我记得他晚晚早睡，那晚都十一点了，他竟然发现了我不在别院，披着衣服来找我。他当时什么都没问，径自扣住我的手腕，淡淡说，走，该睡觉了。
全然不理会喋喋指桑骂槐的沈太太。
我那晚在别院他的卧室哭的很委屈。就在这个沙发上。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知道。只清晰记得，他帮我盖了被子，托起我的颈部，给我塞了枕头。
我当时假寐，生怕被他知道自己醒了，他有回到那个淡漠的沈家大少。
下午我试探问沈栖迟，栖迟，你……想和我看场电影吗？
我已经做好了他一口回绝的准备。
不料他抬起头，思索片刻，说，好，你让阿福准备一下。
我知道他的准备一下是什么意思。如今他出门，的确有些麻烦。
阿福听到大少去电影院看电影吓一跳。说，溪南小姐，你知道吗，大少上一次去电影院是十年前。
我知道他很少出门。可十年也太久了吧，现在电影院变成什么样是该让他见识一下了。
我们去看我演的《青愿》。
他穿了大衣，我帮他在腿上盖了毯子。我们去了一家高端电影院，人很少。我戴了口罩和帽子，推着轮椅进了电影院也没什么人看我们。
我帮沈栖迟坐在电影院的椅子上。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助听器就要戴上，我连忙按住他的手。
他说，不听声音看电影不过瘾。
有字幕的，我可不想你生日这天头痛到无法吃生日蛋糕。
我执意不肯。他也不在坚持。
电影开场，黑暗中，我看到沈栖迟看的很专注。电影的光明明暗暗落在他的脸上，显得他有些不真实，但唯一让我拉回真实的，是他的映着光影的眼睛，在昏暗中那样迷人。
看到我在电影中扮演的小提琴家那样炽烈爱着男主角，独自奔跑在异国的街上，最终从桥上跳了下去，结束自己。
看到这里，沈栖迟握住了我的手，很紧很紧。仿佛跳下去的不是那个角色，而是我一样。
电影结束后。灯光亮起。
他久久未动。
我在他手背划着圈圈，他半晌回过神，朝我笑笑，也不言语。
回到车里，我打趣玩笑。
沈大少，你看，你若不答应让我爱你，搞不好我也找个桥跳下去。
你敢。
他声音提高，

你敢。
他声音提高有了怒意。
我朝他做个鬼脸，说，玩笑玩笑。
我打开音响放了一首很有节奏感的老歌，top of the world，准备出发。
我摇头跟着节奏摇头晃脑。
沈栖迟看看我，又看看中控屏幕上显示的歌名和进度条。说，这首歌我也听过。
我看着他盯着进度条的眼睛，心里猛然一疼。
他听不到。
即使是他很熟的老歌，他都听不到，只能在寂静中看着进度条一点一点往前。
我鬼使神差问，栖迟，失聪，是什么感觉。
他看着我的口型，一怔。
继而眼神落在屏幕上，看着歌曲进度一点一点往后，说，也不是什么都听不到，很大的声音还是可以听到，比如雷声，鼓声，但是听不真切，就像被蒙在一个密闭的玻璃房里。但是正常人说话，如果没有助听器，我就一点也听不到了。
当年你戴助听器会会头痛吗？
会，但是可以忍耐。
现在回痛到忍不住吗？
我问，我想起那次他去看我话剧，戴了助听器，最后煞白的脸色和虚弱的样子。
他平淡说，就像说着别人的事一样。
嗯。很痛。只是痛的话没什么，但痛到极致会头晕，会引发我心悸。
我难过的说不出话，沈栖迟察觉到什么，说，我没事的，不要难过。

http://music.163.com/song/5105959/?userid=613742865晚安

彦君和我是多年好友，和他搭戏自然默契十足。我们本就有绯闻，这次一起出演电视剧被看做是情侣档。他是现在是一线小生，拥有太多狂热的拥趸者。因为这次合作，我一下子被推到风口浪尖，社交网络上祝福和谩骂四起。
许多花边小报甚至说我脚踏两只船，一边被岱青包养，一边贴着彦君。我和沈栖迟去看电影的时候竟然被偷拍，照片上我推着他的轮椅。网络上竟然说，我为了攀附岱青，不惜放下身段照顾他的残障大哥。照片里的沈栖迟面目模糊，但是依旧能看出英俊的侧脸线条。评论里言语刺耳，“残废”“怪人”来形容沈栖迟。
其实这些年，无论我遭遇怎样的网络暴力，都不曾真的在意，唯独这次，波及沈栖迟，我实在无法淡然处之。
我在片场，苦笑对彦君说，你的一众粉丝真像是邪教组织，可怕。
彦君点了一支烟，说，哎，人人都见我站在镁光灯下，风光无限，诸多拥趸，可她们谁真的了解我。
我拍拍他的肩，也点了一支烟。
彦君笑笑，说，小溪，你生气的并不是她们骂你吧。你真的那么在乎那个沈家大少？
我夹着烟，点点头。
片场在一处偏僻的山林里，我和彦君都是古装扮相，脸上挂满熬夜的疲惫，山风四起，终于吹落烟灰。我拍了拍我的裙子，站起来进入灯光里，继续我的戏份。

古装戏拍摄总是艰苦一些的，穿着一层一层衣服，戴着沉重的发饰。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想把这个角色诠释好。
一连两个月，我都没什么时间回去看望沈栖迟。因为我昼夜颠倒，他每日和我发信息我都无法及时回复。
我最近真的很烦躁，并不是因为拍摄太累，而是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诋毁，累及沈栖迟。我承认我定力不够，我看不得半句诋毁沈栖迟的话。
从我认识他起，就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像是雪原上的树，洁净、清冷、挺拔、傲岸。我见不得网络上说他仗着财力泡女明星，或者和弟弟共享情妇之类的言语。
我终于无法忍耐，这日收工，我登录自己的社交网络账号，回复好几个污言秽语的人。
——你认识他吗？你了解他吗？
——他不是这种人，你不该用言语侮辱一个你并不认识的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的回复引来更多的猜测和谩骂。说沈栖迟这样的残废心机深沉，要挖弟弟的墙角。身体废了，靠钱养着女明星。
我气急。
我回复那些肮脏的句子。
——你们太恶心。
——滚。
——嘴巴放干净。
第二日拍摄紧张。我一早就去了山里。回来艾姐给我电话，说，小溪，你不该和他们争。现在网络都说你反咬一口，说你心虚。
我累极了。
这世界虚虚实实黑白颠倒，网络上太多人躲在键盘后面，语言是他们的利器。
晚上我觉得有点发烧，昏昏沉沉窝在宾馆里。
叮。
手机铃声。
是沈栖迟的信息。
——不争，不辩，无畏，无惧。不要和那些人争论。我没事，不要担心。
我一下子点了眼泪。回复他。
——我只是看不得他们侮辱你。
半晌，手机又响了。
——傻。他们与我们何干。
说真的，沈栖迟真的有种神奇的力量。他的寥寥数语就能安抚我毛毛躁躁的心。当年是，如今也是。
如果他不安慰我，我可能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他安慰我了，我却委屈起来。
我发给沈栖迟一条信息。
——我发烧了，好难受。
片刻之后，接到阿福的电话。
问我怎么病了，严不严重，有没有吃药现在住的怎么样。
肯定是沈栖迟授意。
末了，我问阿福，大少最近如何？
阿福笑笑，说，精神不错，但是心悸和绞痛总是逃不过。
我知道，在沈栖迟这里HSP让他不良于行已经不是大事，他的心脏问题才是最紧要的。
阿福安慰我，溪南小姐，你别担心，除了他现在很少站起来了，大少精神气力都还不错。
电话那头可能是沈栖迟要过了电话，他轻咳几声，声音控制得很好，许是知道我病了，放柔了声音，听起来有些温存。
溪南，你听我说就好。晚上吃了药早些休息，明日和导演沟通，不要任务太过繁重。网络上那些，不值得费神。
沈家大少，啰啰嗦嗦关心起人来还是很让人受用。
只是我无法和他煲电话粥。他听不到。

接过沈家大少的电话后，没过多久我就困意袭来。
这可能是我和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通电话。十八岁，我到沈家认识他时，他已经失聪了。他平日所有电话都是由阿福代为转答，从来没有自己讲过电话。听阿福解释，即便当时他带着助听器，也没办法听清电话里的声音。再加上，我那时对他暗恋夹着敬畏，所以很少打他的电话。
第二天起来，并没有退烧。加上起的很早，并没有休息好，化妆师上妆的时候都会说南希，你今天气色太差了，我得多用些腮红盖过去。
化妆时我手机响了。
是岱青。
小南瓜，听说你病了。怎么样，现在好点了吗？
唉，没有，吃了退烧药好像效果不好，还是昏昏沉沉。
岱青一听有点急，说，怎么办我今天要去旧金山，不然我过去看你。
我一听，连忙说，别别别，你该忙忙你的，好好工作。
我心里想的是，二少的个性任性，粗枝大叶，一拍脑袋不去了，万一误了什么事，又是要沈栖迟收拾残局。还是免了。
拍摄地的山里，比较偏僻，山上处处积雪。我们在这里取景，影像很不错。但是真的很冷，可能是因为我发烧，就更觉得冷。助理青青，给我备了热水，间隙让我喝热水，但是我还是很难受。
这样过了两天，我已经昏昏沉沉，吊威亚的时候，差点要晕过去。阿福仍旧每天致电，想也知道是那人的意思。
沈栖迟给我发了很多信息，难得沈家大少有如此啰嗦的时候。拍摄紧，我没有来得及详细回他。
高烧不退，可我不太想耽误大家进度，导演也觉得感冒而已，坚持一下。可是也许是最近太累了，在早上拍摄一场我在雪地上逃跑的戏时，终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彦君吓坏了，抱着我狂奔回来。
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情况，只是觉得自己浑身发冷，睁不开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助理青青在我床边，说，南希姐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们了。这里是乡镇诊所，先输液。
我这才环顾四周，原来自己打着点滴。
青青舒心叹气，说，你醒了就好，但是彦君抱着你回来，导演脸都吓白了。大家连忙把你送到这里来，你都睡了一整天了。
我手机呢？
我问。
青青笑，当时情况，哪里还顾得上帮你拿手机。
输了液，我觉得稍微好了些。
剧组派车来接我们。
我回到现场，彦君马上跑上前问，小溪好一点了吗？不舒服怎么不说？
我朝他笑笑，说，好点了。
我拿过我的手机，才看到有许多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
彦君说，刚才似乎有位先生找你。
他话音刚落，艾姐电话过来。
小溪啊！天呐！你终于接电话。怎么回事？听说你晕倒了？
嗯嗯。
我的小祖宗，你这一晕不要紧，沈家打电话到公司老总那里，又打给我，问为什么联系不到你，问了片场地址。老板吓坏了，非要我自己去片场找你。
沈家？谁啊？
沈福。
是阿福，那就是沈栖迟在找我。我心想。这时导演过来，说，南希，那边有位先生等你两三个小时了，在那辆商务车里。
莫非是沈栖迟把阿福支来了？！天，阿福是他近身的人，多年相伴，默契十足，阿福不在我真不放心别人照顾他。
我过去，打开车门，车里很暖和，一阵暖和的气流扑面。
竟然看到沈栖迟坐在车里！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围着同色系的围巾，腿上盖着毯子。他看到我，淡淡扬起唇角，眼中都是沉沉关切。
他朝我伸出手。
我进了车子。沈栖迟马上把腿上的毯子盖在我身上，手探向我的额头。
他们说你昏倒了。
我点点头，嗯，早上的时候，不过没有大碍。你怎么过来了，有没有不舒服？你身体不好，怎么还亲自过来啊！
他这样的身体，这么冷的天，乘车颠簸到山里。怎么能让人不担心。
他紧紧牵住我的手，带着宠溺、无奈和散不去疲惫叹气。
唉。你不要生病，就是对我最大的体谅了。

我心里虽然很感动，但也不免担心。
他的座椅椅背已经调得很低了，我有些忧心，说，我只是感冒而已啊，你这样过来现在有没有不舒服？
沈栖迟看着我的口型，半晌笑笑，说，放心，一时半会我不会死的。
我气结。生气说，你乱说什么啊！
他展颜笑了，告饶，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生气。
看着他的样子，我有些恍惚。这是那个少言寡语永远凝霜的沈家大少吗？这样的他平白让人觉得熨帖，又让人更加沉沦。
我说，大少爷，你不要对别的女人这样笑。
他一怔，继而笑容更大，淡淡说，你以为还有什么女人傻到喜欢一个苟延残喘勉力活着的药罐子吗？
可能是因为我发烧未退，可能我被大少驱车来看我的行为感动，听到他这么说，我心里狠狠一疼，一下子，我抱住他。
沈栖迟用手臂把我圈在怀里。他的臂弯不甚强壮，他的气息带着药香，但足以淹没我，让我觉得无比踏实。
我忽然想起什么。他如今绝对不能感冒，我生怕自己传染给他，连忙起身。
他大概猜到我的想法，我刚起身就把我箍回他怀里。他虽然孱弱，可毕竟是个男人，我竟一时挣不开。
别动。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低沉，迷人，又让人不可违抗。
沈栖迟徐徐开口，你不会知道……曾经有多少次，我花了多少力气克制自己，在知道你受了委屈时赶到你身边。如今终于名正言顺，这点路途，无碍。
我眼睛湿润。这可能是沈栖迟少之又少用语言表达感情，偏偏又这般字字戳心。
我抬头，说，谁让你一直推开我，要我白白等你那么多年。
他身体一滞，继而苦笑，一边摩挲我的脸颊，一边沉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只是不想耽误你。我承认我自私，不想享受了和你在一起的快了，就会贪心想要长久活着，这样离开时会太不舍……
我一下子坐直，掉泪了。
沈栖迟慌神，撑着身体，想要帮我擦眼泪。试了两次都没能起身。
只好说，溪南，别哭，别难过，你看我最近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吗。
我看着他的样子，问，怎么回事，你不能自己坐起来吗？
他不说话，良久才说，前几天起，我腰背没有力气……
我明白了，他的hsp病程还是加剧了。
我鼻酸，又怕他会因为身体再次推开我。只得故作轻松，扯出一个笑容，说，嗨，我还以为多严重呢，靠着椅背好，好好休息，有益你的心脏。
他笑笑，不再说话。
晚些时候，剧组收工回酒店。青青跑过来低声问我，南希姐，车里是什么大人物吗？
啊？
我被她问的一愣。
他们说，今天几大制片人都赶过来了，守在车外面想见车里的人。可是他们那人连车窗都没开，别说下车了。他们说，当时气氛特别尴尬，那几个大制片脸都绿了。
额……我讪讪笑笑，说，哦，也不是啥大人物，就是里面那人太丑了，不好意思见人吧，哈哈哈。
我开了个蹩脚的玩笑。
这就是沈家大少一贯的作风啊……不见生人，不给面子。

早起发现，竟然有2000个粉丝。我何德何能，受宠若惊。感激一路相伴从安年到栖迟的老朋友，也感激新朋友。
感恩感念。
望你们在日渐渐寒冷的时节，在我拙劣的小故事中有片刻放松和感动。
无以为报，今日大更。

阿福说了，这里空气不错，加上大少不适合连着舟车劳顿，就不如在这里放松几日。一来离我近些，二来大少回去免不了要为公事劳神，反正二少也快回来了。
沈栖迟留着这里我当然开心，我只是担心他万一发病，这里医疗条件不够会出危险。
可是他执意想多留几天，再加上也算有医生随行，我便没有在阻拦。
一连两天，沈栖迟都没出房间。剧方因为他在，特意叮嘱了厨房，菜品丰盛了很多。但无论多好的菜品，沈栖迟并不吃，他平时饮食一向清淡惯了，大鱼大肉从来不碰。
他们说，看到那几个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大制片好几次在沈栖迟门口侯着，可他就是不见客。
剧组已经传开了，说那天车里的人是沈家大少，可是剧组几乎没有人见到过他。只是他给几个大制片闭门羹的事，被说的绘声绘色。
青青傻傻的，在片场一边给我拿便当，一边悄悄问，南希姐，那天车里那个人真的是沈家大少爷吗？
我点点头。
她小心翼翼问我，他真的是长得不好看，所以不见人吗？
我憋着笑，又点点头。
小姑娘惋惜看着我，那你还和他传绯闻？！当然毫不犹豫选择二少啊。他真的太帅了，性格又好，又多金……
我被她逗笑，打趣说，要不我把二少介绍给你？
青青连忙摆手，说，别别别，这种男神级别的，仰望一下就好了。
我哈哈笑。
我收工很晚，沈栖迟不能熬夜，我叮嘱阿福别让他等我。
他也倒是不会坚持，按时就寝。
虽然连着两天也打不上什么照面，可他在，我就觉得不一样。
第三天的时候我经纪公司的老板过来，想要拜会沈栖迟。
在餐厅包间里，我和他正在吃饭，没想到老板和几个制片人随着服务员进来了。都客客气气对沈栖迟陪着笑。
沈栖迟已经面如寒霜。
阿福朝我使眼色，让我打圆场。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和站起来几位进来的老板打招呼。
那几个人上前，其中一个伸出手，恭敬说，大沈总，我是茂林娱乐的潘林，久仰您的大名。
沈栖迟并不看他，自然不知道他说什么，也不和人家握手。
一瞬间，我觉得这房间的气氛降到冰点。
我和阿福只好陪着客气，说，大少今天身体不舒服，见谅见谅。
那些人出去后，我长舒一口气，无语看着这个面不改色从容喝着汤的大少爷，叫苦，说，好了，沈栖迟，你今天算是把我领导给得罪了。
他看着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那又怎么样。
我气结，说，你不担心他们给我穿小鞋吗？
他气定神闲，说，不担心，他们不敢。
我彻底无语了。
这天下午，沈栖迟好兴致竟然去探班。
当时我正和彦君拍摄一场打斗的戏，沈栖迟的出现引起不小的骚动。
我的片段过了后，我跑过去，问，你怎么来了，片场乱七八糟的，撞到你怎么办。
他朝我笑笑。
青青跑过来，给我保温杯，看到沈栖迟，一脸惊愕，结结巴巴问，南……南希姐，这位……这位就是你说长得很丑的人？！
沈栖迟当然看清她的口型了，转头挑眉看我。
我心虚，讪讪说，哈哈，是啊，他是不是也没那么丑。
青青一副被惊艳到的表情，羞涩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憋出一句，沈总，您好，我是南希姐的助理青青。
我猜沈栖迟不会理她，怕这寒霜似的沈大少吓坏小女孩，正要打圆场。
不料，他竟然，友好的微笑回应，你好。

我平时拍摄时间比较紧张，陪伴沈栖迟的时光很少。他也就探班过那一次，余下时间基本都在房里，偶尔会让阿福推着他在附近的树林里坐一坐。
他的身体谁都不敢大意，我每天收工回来，无论多晚一定都会去看看他，哪怕他已经睡着了。
没有我的戏份时，我会偷得半日闲。那日下午，我没什么戏份，彦君体谅，不需要我陪他对戏，让我回去休息。
我回到宾馆的时候，正撞上沈栖迟做日常的康复活动。说是康复活动，以他的情况，大多都是被动运动和一些轻量的上肢运动。我走进去时他正低头，努力保持平衡坐在床边，阿福护在旁边，所以他没有看到我。
阿福听到脚步声回头，沈栖迟这才抬头看到我。他本双手撑在身体两侧，看我进来，朝我伸出手，一下子失了平衡，差点摔倒，幸好阿福反应快，一下子扶住他。
阿福见我进来，说，溪南小姐，你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只是大少每日需要独自坐立四十分钟练习平衡，今日还有十五分钟没有完成，你陪他完成吧。
我连连点头答应，代替阿福护在沈栖迟身旁。
我问他，这样坐着很累吗？
他摇摇头，说，还可以。
我腹诽，还可以什么，他身体明显不稳，吃力保持平衡。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朝我笑笑，说，最近腰背力气多了一些，好多了。
十五分钟过去，沈栖迟有点疲惫，我扶着他坐上轮椅，推着他在房间阳台上吹吹风。
说真的，身旁这男人真的好看，即使他只是穿着一件素色毛衣，都显得这样英俊。
他看着我，问，你看着我发呆做什么。
我反问他，栖迟，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他不言语，挑眉看着我。
我说，因为你好看。
沈栖迟嗤鼻一笑，拉过我，坐在他腿上。我怕压坏他，他箍着我不让我动，声音控制得很轻，说，我没事，你别动。
他拥抱着我，把头埋在我颈间。
这一瞬间，我心里仿佛流着柔软的河，沈栖迟不再是那个冷淡、疏离的沈家大少，而更像是一个需要爱的大男孩。
我拥抱他，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我们就那样静静拥抱了很久。
虽然阳光灿烂，天气还是冷的，风来，沈栖迟有些咳嗽。他的身体太虚弱了。
我看他脸色不太好，怕他着凉，推他到屋里去。他忽然握住轮圈，停住轮椅，垂下眼，说，对不起，溪南，我没有好身体去陪你经历寻常的快乐。
我心里一痛。从后面环抱住他。后来问了阿福才知道，他想和我去芬兰旅行，因为看到我手机里保存了许多极光的照片。他把这个想法向医生说了，医生一口拒绝，说以他的情况那么远的旅行无疑是自杀。
秦晴和我通过电话，提醒我时刻注意他的状态，不要听他说他没事，就真的以为他没事。
我当然知道，所以看他脸色不好，就让他卧床休息。
明日岱青回国，也会过来这里。我劝他养好精神，不要岱青看到他虚弱的样子。
沈栖迟不置可否。
他是被阿福横抱着躺在床上的。我帮他身后垫了几个大枕头，让他舒服靠着。
脱了鞋，能明显看出他的脚尖虚软下垂。我心疼，坐在床上帮他按摩。
大少今日心情的确低落，沉郁无言，深深看着我帮他抬腿做被动运动。
我想逗他开心，问，亲爱的大少，你能不能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沈栖迟看着我，眼神变得悠远，说，那是你来沈家第一个月，住在别院……
他声音低沉，充满回忆的意蕴。有个别词语控制不好音调，发音有些走样，可无伤大雅。
他继续说，别院多年以来一直只有我和阿福，还有三个佣人，没想到会有一个少女来扰我清净。
我瞪他一眼。他笑了。
刚开始我和父亲谈，不能让你住在别院照顾我。道义上并不高尚。父亲不允。那是你来别院后的一个月左右，我在你面前发病了。你那时有些怕我，从来都是绕着我走，不敢和我说说话。我倒在地上，你冲过来抱着我，吓得满脸泪水。你不懂怎么帮助我，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抚摸我后背，只听到你哭着说，不痛，不痛，很快就不痛了。如同哄一个小孩。那一刻，我就喜欢上那个六神无主抱着我大哭的小女孩。
我有些感动。他说的那次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发病，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吓得要命。当时是真的怕他，他每天像个冰山一样，我都不敢和他有过多交谈。
沈栖迟拉过我的手，缓缓说，也是那次，我不愿表露自己的情感，怎么能让那样可爱的小女孩，绑在一个病弱聋子身边呢。我怎么也舍不得。
我眼眶潮湿。抱住眼前的无力靠在软枕上的男人。

Emm……一直看陪我讲故事的老朋友们可能都知道，我其实不太喜欢讨论结局。如果对于happy end有什么执念的朋友，我真的无法保证最终ending是你想要的那种happy。我只能保证一个合理的ending。
感谢诸位包容。
大少所在的地方积雪未消，你那里呢？

看他按着心口，脸色苍白，马上要发病的样子，阿福哪里敢再争辩什么，连连说，是我自作主张了，我马上联系恢复。
沈栖迟看着他，说，要和从前一模一样。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锱铢必较苛刻无度的人，可今天这样，我和岱青也有些意外。但是秦晴一再告诫我们大少绝对不能动怒，否则如今他发病有可能有性命之虞。
我蹲下来，轻轻抱住他，然后笑着打手语给他看。
——别生气，你说过亏欠我很多，气坏了自己，你还怎么偿还我。
他情绪有所缓和。
岱青连忙推着他进了屋子，叫佣人过来服侍他躺下休息。因为他状态很不好，他吃了药，戴上了氧气管。
岱青出去的时候说，小南瓜，今晚你要辛苦一下了，大哥情况你知道的，刚才真是吓我一身冷汗。
我点头，让他放心，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岱青叹气，唉，我不懂大哥为什么生气，他虽然性格冷淡，但从来都不是刻薄的人。
阿福在门外手足无措，尴尬内疚过来向岱青道歉，二少，抱歉我真不知……
不是你的错阿福，大哥可能有什么隐衷，你伴他多年，你了解他的。岱青善解人意安慰阿福。
阿福拜托我，溪南小姐，麻烦你今晚多让大少宽心，千万不可在动气。我来联系恢复原状。
我回到房间，看到沈栖迟在试图撑着自己坐起来，但可能腰背无力他无论怎么用力，腹部都纹丝不动贴着床面。
我心疼他。快步过去，抱扶着他坐起来，立了软枕让他靠着。
他还是瘦了。隔着青色真丝的家居服，他肩背的线条有些单薄。
他深深看着我，徐徐开口，溪南，抱歉，我能给你的，太少。
我不知他何出此言，只是笑说，你堂堂沈家大少，想给我什么办不到？
沈栖迟没有笑，他神色认真，道，钱能做到的，你如今并不缺。我只想尽我所能护着你，让你高兴。
我听得有些鼻酸。不知道他今晚到底怎么了，会和我这样说。
溪南，我能给的、能做的都不多。抱歉。
沈栖迟声音有些颓唐。
我心痛难忍，亲吻他，拥抱他，仿佛这样可以让他心情好受一些。
我说，阿福已经差人恢复原状了……但他是好心，你别生气了。
沈栖迟不言语，而后说，我不是对他发脾气。
我当时以为，他是觉得那些无障碍设施昭示他的残疾，才这样发火。所以我逗他高兴，说，大少啊，你不要气，反正别院很快就恢复啦。但是，我真的觉得你需要一张升降床，这样按个键你就可以自己坐起来啦。
他眯起眼睛，怔了一下，半晌，缓缓说，好，明天让人添置。
我问，现在好受一些了吗？
他点点头，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他永远就是这句话。
我有些不高兴，说，上次说过的，你有不舒服或者需要帮助，不能逞强。
他拉我躺在他臂弯里，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发，如同念咒语一样轻轻说，我没有逞强，就这样，抱着你，就很好。
我静静躺在他身侧，他的手轻抚我的头发，制氧机的声音如同有规律的海潮声，很快的我困意袭来。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受一个冰凉的吻落在我脸颊上，那个熟悉的声音很轻很轻得说，溪南，天知道，我多想让时间停在此刻。

感觉大家更喜欢寒山和阿玦啊大少是宅男，魅力发散少了点

沈栖迟看似淡然，事实上非常介意自己身体不便的事实。但是，他如今能自理的范围越来越小，就像两天前，他非要自己试着从轮椅转移到沙发上，拒绝阿福和岱青帮助。可他坐在沙发上后，身体一时失去平衡，差点摔下来。
我扶着他坐好，他情绪不太好，一把拂开我的胳膊。
更糟糕的是，那日检查回来后，他怕我难受，也生怕我会怜悯他，刚解释过他自己对大小便还有控制。可是一天后，事实却将沈栖迟的自尊心打落到地上。阿福去和工程人员去市场上寻找个从前一样的门把手。我在院中清理一些修剪后的枝丫。
太阳很好，有些枝条已经萌出了新芽。我推着他坐在院子里，对着画架，安静画画。院子里还有工人拆除无障碍斜坡在施工。因为他听不到，所以全然不觉嘈杂，沉静作画。
天空碧蓝，别院青色的砖瓦映着老天，显得分外典雅。
我一周后返回剧组，所以这几天就尽可能陪着他。
因为他从小身体不好，不能如同岱青一样四处游历世界。秦晴说，他的爱好很大程度是因为身体原因的限制。沈栖迟小时候也曾淘气，但剧烈的活动后，换来的是住院和疼痛。她说十七八岁的少年时代，真是男孩最有活力的时候，沈栖迟因为身体不好，时常会在学校晕倒，因而被特殊照顾，而他自己非常反感别人像对待水晶一样对待他。少年时代的他也曾爱过一个女孩，是因为在和女孩约会的时候，无法陪女孩去游乐场，无法为女孩打架，最终那个女孩觉得他病恹恹的而离开了他。这件事对他自尊心打击很大。他大学的时候也曾和一个女孩相恋，因为在约会时两次晕倒，送医抢救，后来失聪了，便分手了。
我那日和秦晴聊完，打心底里心疼沈栖迟。如今他身体更是不便，有时他不经意流露出的自卑，有时真的会让我心酸不已。
早上岱青穿了运动装，说约了秦医生去郊外马场骑马。沈栖迟就看我一眼，又躲开我的眼神，问，溪南，你想去吗？想去叫岱青带你一起。
我心里酸楚。
他坐在轮椅上不看我，因为状态不好，绑着束带，两条腿明显无力，整个人显得孱弱苍白。和旁边高大健壮的岱青，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我过去揽住他的肩膀，语调轻松说，骑马有什么意思，颠得浑身疼，我才不去。
沈栖迟不易察觉地神情一松。

那天原本沈栖迟院中画画，因为工人们要开始拆除斜坡，我怕扬起的粉尘会影响到他的肺，所以把他推进了屋里。
路上轮椅经过碎石时，我并未发现异常，照常推他到卧室里。方便他等一下休息。
我帮他摆好画架，他继续完成自己的画作。沈栖迟画画的时候，仿佛时间都是静止的，他的神情非常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里都只有他和他的画。
阿福不在，他叮嘱我，让我监督一下工人们，生怕拆除的时候再次对别院有什么破坏惹大少生气。
我弯腰对沈栖迟说我去外面，看看进度。有什么需要给我发信息。
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朝我眨眨眼，示意让我放心。
我笑他，喂，沈大少，你占我便宜！
他竟然挑起唇角说，要不，再多占一些？
说着，他揽着我的脖子，深深吻我，在我世界里横冲直撞，一点点吞没我的嘴里的空气，让我沉沦窒息。
沈栖迟促狭看着我，一脸得逞的骄傲。我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一下子红了脸。
我瞪他，说，你快画画啦！怎么这么多杂念！
他笑了，拿起画笔，看着画布。
我拍拍沈栖迟的肩，说，我出去看看水池边的施工，工人们不知道之前砖的样子。
他点点头。
已经是初春时节，天气虽然不暖和，但别院的几棵梨树已经有了小小花苞。我记得，当年那些花瓣会飘落在池水中，鱼儿徜徉在花瓣的倒影里。一派古朴悠然。
我在池边指导几个工人把砖砌成从前的样子，免得那个正在屋里的沈家大少又要因为这些莫名奇妙的小事生气。
那些砖都是民国时的老砖，我叮嘱工人们一定小心一些，不要破坏形状。不知不觉，就在池边站了好久。
感到有些口渴，我回去倒杯水，顺便也给沈栖迟倒了一杯。
推开他的房门。我惊呆了，吓得我手中水杯应声落地。
那个白衣胜雪的高傲的洁净的沈栖迟，倒在地上，一点一点像卫生间爬行，他的腿以奇怪的角度无力拖在身后，袜子也掉了一半。
他失禁了。
裤子已经湿了，有稀便的痕迹，空气有些难闻。
因为身体不好，没有什么力气，所以他的手臂几乎拖不动他的身体。
他听不到，所以不知道我进来了。
我顾不上太多，跑上前扶起他的身体。
沈栖迟回头，看见我。神情复杂而凄楚。
继而，他的眼神像是瞬间冷凝，大声说，滚！滚出去！
我哭着说，栖迟，让我帮你，让我帮你……
他想要推开我，可是引起了心脏绞痛！他按着心口，大口呼吸。我颤抖着从他上衣里拿出药瓶。
他紧紧闭着嘴唇，无论我怎么喂他他都不吃，仿佛折磨自己，惩罚自己，或者……
我不敢想了。
只是捧着他的脸强行让他看着我，泪流满面说，沈栖迟，我告诉你，你今天不吃药，你死了，我马上跟你死，你信吗？
他的眼神中是化不开的痛惜。
我把药塞进他嘴里，抱着他，让他靠着我，等他平复。
我们都不说话。
他不看我。面如死灰。任由我端来温水帮他清洁，换衣服，收拾地板。
阿福回来，很快意识到发生什么。和我一起抱着沈栖迟放进浴缸。
我仔仔细细帮他清洗身体。
他一眼都不看我，仿佛出神看着某处，面无表情。
令我心如刀绞的是，氤氲的水汽中，我看到这个从来都是淡漠又矜贵的男人红了眼眶。
我不敢猜测他有多无助。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今日自尊心被狠狠摔碎。
我都加了三次热水，仔细洗完，穿好衣服。阿福抱着他躺下床上。
他都没有表情，仿佛灵魂被抽走了。
我坐在他床边，帮他盖好被子。
许久许久。
沈栖迟开口。声音沙哑。沙哑到我有些听不真实。
我努力控制了，轮椅被石子卡住了，所以我没办法……
我一下子哭出来。抱住他。
他下半身残存的知觉，只能让他感知二便，他都没什么知觉，当然怎么努力也控制不住。而他，竟然在向我解释。
我心里要酸出水来。
我亲吻着他，用手语比划。
——你不要自责，无论怎样，我都爱你。你也要接受你自己，这样我们才能把从前浪费的那些年补回来。
他怔住，苦涩一笑。良久，很慢很慢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看沈栖迟吃过药后，心里难受，谎说自己想去散步。
躺在床上人叫住我，说，晚风凉，加衣再出去。
我点点头。
他整个人虚弱不已，陷在淡灰色的真丝床品中，更显得脸色苍白。可就算如此，眼前的他并不见颓唐，任谁都会觉得这男人就算是举手蹙眉这样的小动作都显得清雅。
我坐在院子水池边。
周围的坡道已经被拆除。这里有几阶下沉的台阶，然后是雅致的鹅卵石。自从沈栖迟不能走路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池边。
我坐在水池旁，久违地，点了一根烟。
想起白天那让人心碎的画面，我终于忍不住大哭。
我不敢想象他在地板上挣扎了多久，不敢想象他知道自己已经失禁时该有多绝望。
也没有人知道，此刻的我，心痛得颤抖。
大少是怎样的人，身体不好，但是气场非常强大。也正是因为他强大的护佑，这家中除了沈太太，所有人都对我尊敬有加。就算是很多次，沈太太可以为难，他都适时出现，直接带我走。
即使是岱青，都做不到。
沈家的生意，沈老爷上了年纪后，几乎都是他在幕后一手操持。他骄傲，疏离，甚至有些冷冰冰的，可他就是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如果任何一个人见过沈栖迟，都会觉得他的气质宛如岸芷汀兰，或者是雪原上负雪的树，静寂又高洁。
此刻我脑中，不断闪现他当年披着衣服大步走来替我解围，握住我手腕说，走，回别院……
又不断闪回今天下午，他无助趴在地板上，用尽全力往前爬，下身尽是污物……而我竟然没有意识到如今的他身边是无法离人的，我就那样把他自己留在屋里，导致一切发生。
我哭得抽噎。
阿福见我，善解人意没说什么，和我并肩坐在水池边。
我递给他一支烟。
他微笑摆摆手，说，不了，常年在大少身侧，从来不吸烟。
我一怔，也笑了。
阿福说，溪南小姐，今天的事，别太自责。
我眼泪掉下来，说，我不该让他自己一个人……
阿福拍拍我的肩，说，大少一直不想别人过分在意他的残疾……尤其是你。
他叹了口气说，大少非常不喜欢麻烦别人。从前就是这样，以前很多次他晚上心脏不舒服，都不会叫醒我。好几次是他自己让司机送他去医院的。他的腿恶化的时候，当时你在拍戏，二少成日忙着应付工作，是我眼看着他自己一次一次尝试站立，知道实在站不起来，才会让我去扶他。
我灭了烟。说，阿福，我和他，浪费了太多时间。
阿福思忖片刻说，当年，他那样绝情让你走，也有他的苦衷。你不要怪他。我不能说，除非大少自己说出来。
我笑笑，说，那些不重要了。
我站起来，深呼吸，擦擦眼睛和脸，扯出一个大笑容，说，我进去看看他。
进了沈栖迟房中，他还没有睡着。按摩师帮他按摩脚和小腿。
我走过去，他看到我，伸出手，说，你看你，一身寒气，手给我。
他呵着气，帮我暖手。拉着我坐在床边。
他看着我，问，哭完了吗？
我被猛然问的有些心虚，进来前我才照过镜子，确认没有哭过的痕迹才进来的。
他看我，忽然笑了，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脸蛋，说，你啊，从前我每次发病你都哭得稀里哗啦的，今天下午被吓到了吧，强撑着安慰我，我猜你会躲着我补上这场大哭。果然。
你知道我不是去散步的，是去找个地方哭？
沈栖迟捂着我的手，说，你从前就懒，吃完就坐在沙发上，怎么会忽然想散步。刚才没有说，是因为我知道你下午被吓到了，你的情绪也需要出口。
我心里化得软软的。
我说，没事的，我还顺便去喂了喂鱼。
他轻轻吻了一下我的手背，说，真遗憾，总是因为我的身体，让你哭。
沈家大少，何等聪明的人，怎么看不穿我那点小幌子。
我慌忙摇头，保证说，下次肯定不哭了。

那天晚上，他的腿痉挛得厉害，就算他平躺着，腿也一直微微颤抖。
沈栖迟血液循环不太好，所以护工走后我一直帮他按摩，做一些被动运动。他看着我的动作，笑容苦涩。
夜深，窗外风声起。
我跳下床，拉开帘子，向外看，院灯昏暗，还是能看到院中风吹着花瓣飞舞。有种凄楚的美感。
我被看到的景致撼动，激动脱口而出，说，大少！大少！快来看，外面好美！
话出口才觉不妥，有些担心他会生气。
可能因为离得有点远，沈栖迟并没有看清我说什么。
他撑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微微眯着眼睛说，我……没有看清楚。
我走过去，放慢语速，说，没什么啦，你的院子花瓣漫天，我说好美。
沈栖迟示意我扶他坐起来。
我帮他背后放好软枕，扶着他靠着。拉开床侧的窗帘，沈栖迟看到了飞舞的花瓣，唇角含笑。
我说，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共赏落花很浪漫？
他拉过我，让我靠在他肩上。
他喃喃说，还有更多浪漫的事，不能陪你做。
我问，比如？
比如我不能像岱青一样带你去旅行。
比如我没办法抱起你，把你放在床上。
比如我甚至无法和你小酌一杯。
我打断他的谈话，说，不要妄自菲薄。
沈栖迟笑笑，平静说，我不是妄自菲薄，而是讲述事实。
他接过我给他的温水，喝了几口，淡淡说。
溪南，任何人都无法想象我多么痛恨自己的身体。我曾经非常怨愤上苍不公，为何不能给我健康的身体。
我看着他，他几乎是淡淡含笑说着，神情仅有一丝无奈，没有任何波澜。
你看，沈家两个孩子，起名的多不同。因为我先天身体不好，所以叫栖迟。父母希望我游玩快乐就可以了。而老二叫岱青，他健康，是沈家的希望，希望他如同青山巍峨，将沈家撑起来。
我听他说着，心里有些苦涩，这可能就是他个性强势骄傲的原因吧。
我笑说，可是实际情况是反的。岱青那小子才叫终日游玩，而真正撑着沈家的是你。
他也笑了，提起弟弟眼中有了暖意，说，岱青是贪玩了些，但因为我身体恶化，他也承担了很多。我明白他不想让我劳神，只是很多方面，他还需要再积累经验。
你太宠他了吧，沈大少！
他莞尔，说，是岱青，对我这个大哥很好。
沈栖迟实在很有大家长的风范，虽然他身体远不如前，如今更是要以轮椅代步，甚至穿衣如厕都需要有人帮助，可整个沈家对他恭恭敬敬，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微辞，所有人打心眼里敬他服他爱护他。
前几日遇到大宅的园丁，他过来别院送花苗。看到大少坐在廊前，恭敬问好，而后临走回遇上我，递给一个小布包，说里面都是他自己晾晒的花茶，大少喝水若是觉得口中无味，可以泡些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