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正好一些的时候已经到了冬至。
平日里岱青都是大宅别院两边跑。冬至前一页，沈栖迟约岱青一家明日来别院过节。
其实沈家是很传统的世家，仪式感很强，过节都是要聚餐的，但无非是沈栖迟个性淡漠，能推则推罢了，最后也只是除夕的时候去大宅而已。
沈栖迟怕沈太太亦想和岱青同聚，怕岱青为难，便和岱青说，如果母亲在，就让他和母亲过，长辈第一位。
岱青说他母亲早就去热带海岛，近几周都不在。
冬至那天，老天很应景地开始飘雪。岱青和秦晴一大早就过来了。
秦晴顺道给沈栖迟做了些例行的检查，笑说，大哥，状态比前些时候好多了呢。
沈栖迟浅笑，说，这几日精神确实好了些。
岱青让厨房准备早饭，说是早餐都没吃就过来了。
我和佣人照顾沈栖迟起床洗漱。他平素都不愿我过多做一些帮他洗澡、穿衣的事情，虽然他也清楚爱人之间无需在意，但用他的话说，是当他看着我弓腰辛苦照顾他，头发从肩头滑落的样子，他就觉得心痛。
我不再勉强他。因为沈栖迟是个极度骄傲的人，自尊心非常强。他现在肯在必需的时候让我帮助，在不舒服的时候直言自己的身体状态，我已经满足。
他从浴室出来，已经换了好了衣服。我帮他吹干还有些潮湿的头发，拿了薄毯盖在他腿上。我看着他干净清爽，英俊非常的脸出神。
他推推我，说，喂，怎么了？
我回过神，脸一红，一把抱住他，嘟囔说，你怎么这么好看嘛。
沈栖迟笑，病恹恹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撒手，抱住他。
整理好之后，我正要推着他出卧室。不料他按住轮圈，说，不急，过一会儿再出去。
我说，走嘛，走嘛，岱青来了，我们去和他们一起吃点东西。
沈栖迟淡淡说，溪南……我现在看不见东西。
我心里骤然一疼。
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他眼睛看不清的时候。
我急忙蹲下来，问，是不是起床太快了？或者，我们再去躺一下好不好？
他说，别紧张，这是情况偶尔出现，一阵子就好了。
我握着他的手，小声问，是什么也看不见吗？
沈栖迟平静回答，也不是一片漆黑，就是眼前是很多模糊的色块重重叠叠。
我伸出四个手指，问，你能看到是几根手指吗？
他摸索着按下我的手，说，好了，别再做视力测试了，我连你都看不清，怎么分辨手指。
我问，那以后你看不清的时候，需要我做什么？
他浅笑，说，不需要特别做什么，能陪我坐一会儿就很好了。看不见周围，身体又不能动，之前还完全听不到声音，有时候让我有些不安。
我想起他那时执意要做助听的手术，要戴着助听器，我还生气阻挠。心里钝痛。只好紧紧握着他的手。
我让佣人把早餐送上来，让他转告岱青，他大哥早起有些头晕，晚点过来。
我要喂他吃饭，他不肯，自己摸索着拿起汤匙，找到碗的位置，从容的喝着粥。要不是知道他现在眼睛有问题，根本看不出他是个此刻几乎失明的人。

那日大约一小时后，沈栖迟眼睛恢复如常。他出去和岱青聊起几个沈氏参与的项目，边聊，右手边捏着一个康复用得握力球。
岱青如今进步飞快，工作忙碌，很少能有这样的日子和从前一般懒在大哥的别院里。
我和秦晴在厨房，王妈张妈一早就说准备饺子，但是沈栖迟又说这次要大家一起动手包，她们准备好材料说，大少极少这样好兴致。从前冬至都是她们做好，他少吃一两个意思一下，就回书房了。
是啊，我记得每一年的节日都去她们所说，跨年夜更是如此，那时候他从不参与庆祝。我和岱青吃完饭，我们在院里开心放烟花庆祝新年，而沈栖迟还是一副面有寒霜的样子转身就回书房。
当时我和岱青都觉得他太漠然，连新年这样的日子他都没有笑容。而今想起那时，心脏就揪着疼。一年又过，他离医生说的大限又近了一些。而我们，还在院子里笑着闹着，放着花火庆祝。我深深记得那时我路过书房，他看着窗外的烟火，明明灭灭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他一身素色衣服，长身而立，飘然俊逸。不敢想象他那时望着热闹的景象，他心里该是何等萧索。
如今他这样含笑和大家坐在一起，温和问着岱青今日的工作。真的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厨房把食材都洗好拿出来。王妈笑着问，大少，您也要包饺子吗？
沈栖迟笑着点点头。
她说，哎呦，您那里是沾得这些杂活儿的人呦。
沈栖迟正要说话，被我抢白，王妈，我们今天谁都别动手，就靠他两兄弟包饺子，我们等着吃就好，哈哈。
沈栖迟说，听这口气是信不过我的能力？
岱青也不平，愤愤说，小南瓜，我们兄弟合力，还弄不熟一锅饺子？
这时候他们兄弟两倒是团结的很。
秦晴笑说，好，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谁都不插手，现在是早上，你们准备晚饭的饺子，时间很充裕了，开始吧！
沈栖迟虽佯装不服，但看得出，他此刻兴致很好。
张妈把和好的面团和饺子放在餐台上，心疼沈栖迟，说，大少，要是觉得累就说，啊，千万别累着。
沈栖迟一笑，接着命令说，沈岱青，你来擀皮，我来包。
岱青低头擀皮，动作笨拙。好不容易擀好一个，递给沈栖迟。之见沈栖迟看似用心的包着饺子，结果走近一看，那形状惨不忍睹。
我们笑成一团。
兄弟两折腾了将近半小时，才包了五个饺子。
岱青崩溃，说，哥，分工不对，我们换！包饺子比较轻松，擀皮太累了！
沈栖迟淡淡说，不换。我站不起来，擀皮使不上力。
大哥！你！台面这么矮，你也可以！
沈栖迟无动于衷。
我看着他们忍俊不禁，我知道此刻的沈栖迟并不是身体不便，而是他真的在偷懒。
将近一个小时过去，我看到沈栖迟右手开始发抖。便走过去，笑说，好了啦，你们一共包了十三个。你们自己包的自己吃。余下大家一起，我们才不要吃你们搞出的那些形状奇怪的饺子。
沈栖迟不坚持，我知道他的右手是真的没力气了，放在腿上还在微微抖动。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我包饺子。我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的目光温存而眷恋。
傍晚的时候外面飘起鹅毛大雪，别院银装素裹。大雪一直下，直到晚上。那晚，他们兄弟两的饺子竟然很受欢迎。佣人们都想尝尝大少和二少的手艺。我尝了一个，硬着头皮吃了下去，皮非常厚，馅又很少，简直如同嚼面团。
那晚大家围坐在一起，沈栖迟虽然吃得少，但一直在席间看着大家笑闹。
张妈私下和我说，在别院这么多年，真的很少见到这么暖的大少。
我嘿嘿一笑。
那晚，我帮沈栖迟躺在床上。
外面还是鹅毛大雪。沈栖迟看着窗外出神。我躺在他身侧拥着他，任由他的气息在这冬夜里将我包围。
他低头，轻吻我额头。也不言语。只是用手臂把我牢牢圈在怀里。
我的手，轻轻抚摸他胸膛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耳机里想起那个极其动人的男声，仿佛哽咽般的低声浅唱——
唯愿在剩余光线面前
留下两眼为见你一面
仍然能相拥才不怕骤变
但怕思念
唯愿会及时拥抱入眠
留住这世上最暖一面
茫茫人海取暖度过
最冷一天
……
在那个冬至，在那样的歌声中，在沈栖迟的臂弯里，我几乎要落泪。
那夜，我们就那样相拥着睡去。

此更背景音乐——张国荣《最冷一天》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沈栖迟极少去户外了，偶尔出去阿福都是给他层层穿衣，盖上毯子。沈栖迟也嫌麻烦，所以也就在书房看看邮件，或者看看书。
我时不时还有几个通告，一般都是杂志拍摄和专访类，耗时并不久。
艾姐看到我也会问候沈栖迟。
大少最近好吗？
我笑，说，他的身体哪里有好过，不坏下去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艾姐一遍帮我整理衣领，一边说，唉我从前想不通你为什么固执喜欢一个那般病弱的人。觉得你呀，就像是一只固执的小兽，为爱奋力是你，为爱自困也是你。
她接着说，直到我真的见到他，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他这样的人。你呀，真不是哪里修的福气，让沈家大少把你捧在手心里。
我说，我也觉得很幸运，我恋慕那么久的人，也爱着我。
艾姐拍拍我的肩，说，唉，沈大少真是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你上称去称一下，再这样下去我怕你接不到戏。
我在化妆间，站在体重称上。
艾姐和我都倒吸一口凉气，整整十斤……
摄影师走过来，看到我们，说，南希啊，你现在更美丽，之前太瘦了，反而没有现在好看。
我从前有阵子酗酒抽烟，165公分的个子，不到四十五公斤。人人见我都说我太瘦了。
可是，这胖了这么多，让我还真动了减肥的念头。
回到别院，沈栖迟正在康复师得帮助下，做一下他能力范围内的复建活动。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练习坐位平衡，我过去，和康复师说，余下我会盯着他练。
陪他这么久，已经学了很多，怎么帮他锻炼，怎么给他换衣裤，怎么帮他翻身，怎么帮他转移……
我护着勉力坐着得他，看着他颤颤巍巍保持平衡。
他竟向我告饶，我坐不住了，没有力气了，让我靠一下好吗？
我瞪他，沈栖迟，我不相信，还有五分钟，你给我坐好。
他苦笑，说，你几时这般专横。
我陪他练完时，岱青来了。他进来看到沈栖迟的样子，打趣说，大哥，小南瓜虐待你啊？
我马上不服，和他针锋相对，说，沈岱青，虐待你哥是不会了，不过你试试，我倒是很像虐待你！
沈栖迟淡淡笑，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怎么一见面就拌嘴。
我帮他披上开衫。他轻咳几声，我问，不舒服吗？
沈栖迟摇摇头，说，没有，别紧张。
沈栖迟和岱青在书房谈工作，我帮他们准备可一些茶点，便在一旁的沙发上看小说。
他们说话我也没在听，财报什么的我也听不懂。
后来，听到沈栖迟温和的声音，溪南，能否麻烦你去帮我弄些水果？
我去吧，岱青说。
沈栖迟说，你留下。
我明白了，这是叫我回避。其实沈氏的很多大决策，他们商议的时候我都在场，搞不懂这次为何要我回避。
我依言出去，专心帮沈栖迟准备水果。 他的肠胃很不好，很多水果他都吃不得，我弄了点苹果和橙子，切了薄片，方便他吃。
之前我一直以为水果对他身体好，总是鼓励他多吃，后来有次他肠胃无法消受，会失禁，我便在也不敢一直劝他多吃。
大约半小时，我端着果盘遇到从里面出来的岱青。隐隐看到他眼眶微红，我不明就里，岱青却顽劣，抓了几片苹果塞进嘴里。
喂！沈岱青！那是给你大哥的！
怎么，我大哥的我就不能吃几片？
他一笑，然后莫名其妙拥抱我，揉揉我的头发就走了。

我进书房，看到阿福端着杯子现在沈栖迟旁边，而轮椅上那个人正在轻咳。
我进去，问，沈大少，你又训你弟弟了？怎么他一副那个样子。
沈栖迟抬头，苦笑，说，他和你说什么，我无非是说我如果身体允许，会参加今年沈氏的年会罢了。
什么？！
我吃惊得手里的果盘差点滑落。
沈栖迟从来没有参加过沈氏的任何公开活动，那次亲自出山平乱，实属不得已。年会这种热闹的场合，他避之不及。
我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像是想起什么，声音颤抖问，沈栖迟，你……是不是活不久了？
他一怔，抬头看我，继而笑笑，说，我的身体情况活到八十确实是奢望了，不过你想多了，我这里参加年会是因为岱青已经的翅膀已经长好了，我要亲自去给他扫平障碍，然后我就能退休了。
我声音还是发紧，问，你退休了……然后呢？
然后就安心在别院陪你练琴，安心饲养你。他笑说。
我差点要哭，又被他逗笑。
塞了一片苹果到他嘴里说，切，明明是我在饲养你。
阿福出去后，我陪着他在画室画画。
他画不了太久，因为右手会发抖。可是我爱极了他画画的样子，无论是从前站着，还是如今坐在轮椅上，都那样沉静，如同深山暮雪，让人沉醉。
他右手发抖的时候，我过去帮他按摩。但仍旧要微微颤抖很久才能平息。
他叹息，我是越来越没用了。
我瞪他。
他脸色平静，说，我要是不能动了，你就要喂我吃饭了。
我说，那没问题，喂你吃，饲养你。
他笑，别紧张，我很好饲养。
我头痛，哀嚎，大少爷，您从吃到穿到用，哪一样好满足？您锦衣玉食惯了，怕是对好饲养这三个字有误解。
乱说，平素都是阿福准备什么我就用什么的。
我觉得自己和他聊不下去了，明明是阿福太了解他，差的东西他是用不惯的，所以一开始都是想尽办法置办最好的。
我问他，沈大少，我举个例子，你知道你偶尔会吃的鳕鱼几钱一斤吗？
沈栖迟若有所思，反问，三四百？
我无语，有问，那你知道我身上这件羊毛衫多少钱吗，这是G牌的秋冬新款。
他想了想，九千？
我说，大少爷啊大少爷，您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鳕鱼平常的200一斤算是贵的，您吃的鳕鱼是顶级异国直送、最好的部位，一斤少说1500元。我的衣服已是奢侈品牌，新款9400元，您身上这件，足足是我的两倍有余。
他像个小孩听我说着这些。沈栖迟一脸无辜，说，这不能怪我，溪南，我很少花钱买东西。
我气结。
我问他，沈家大少，您还觉得您好养吗？

因为天气寒冷，他几乎没有怎么出过门。只是在窗边的躺椅上躺着，他喜欢看漫天飘雪的样子。他经常无意识地摩挲着我送他的手镯，我也常笑他，大少，从来没戴过首饰吧，这么珍惜。
他笑笑不言语。
有天大雪，我一早跑出去愿意玩雪，他就在躺椅上透过落地窗看我玩。
他目光追随着我，眼底尽是笑意。
我团起雪球向他砸过去，击在他面前的玻璃上。然后我跑过去，用袖子擦去玻璃上余下的雪，趴在窗上冲他傻笑。
沈栖迟在躺椅上笑着。我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气，然后画了一个笑脸，逗得他开怀。
我进屋，他急急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说，唉，你玩太久了，手像冰块一样。
说着就捧着我的手给我暖手。
我忽然被眼前的沈栖迟融化，他那样清冷的人竟然如今这样温存。
沈氏的年会我没去，因为怕有不必要的麻烦。
那天岱青一早就过来了。帮着阿福给他大哥穿衣服。
我极少见到西装革履的沈栖迟，他大多时候都是穿着宽松改良中式，或者简洁的舒适衣物。看他这样正式地穿着深灰色的西装套装，还有别致的领结和口袋巾，相配的腕表，加上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简直快被他帅得晕过去。
我哭腔说，沈栖迟，你这么帅，女下属都爱上你怎么办？
他说，女下属们都盯着岱青呢，我这个又聋又坐轮椅的病秧子，不会有人和你抢。
岱青说，小南瓜，你竟然不知道我是沈氏的男神？！
我和他斗嘴，说，那是因为你大哥终年都在别院，要是他出现在职场，有你什么事啊。你可没你大哥好看。
他气结，作势要掐我。
确实，沈家两子，岱青生得健壮，可论长相公认没有比不上沈栖迟耐看。
沈栖迟说，好了好了，阿福，帮我穿鞋，在磨蹭下去他们俩个又要打起来了。
阿福帮他穿皮鞋。我心疼得要命，他的脚松弛有些变形，这种正装皮鞋已经不适合了。我问不能换双吗？
他说，不打紧，我没有知觉的。在说了，不需要很久，我便回来了。
我蹲下仔细检查他的脚有没有被勒到，然后又把鞋带松了松。
我叮嘱阿福，他的右手有时会发抖，吃饭的时候要照看着。
又和岱青说，你大哥需要定时定量喝水，他今天用了导尿管，你注意一点，按时排空尿袋。还有，不要让你大哥过多应酬，他现在的身体根本应付不来。
岱青笑，小南瓜，你第一天认识我哥？他是会应酬别人的人？
说的也是，他是沈栖迟，向来厌烦和生人说话应酬。
岱青抱起沈栖迟让他在轮椅上坐好，盖上毯子，他们便出门了。

沈栖迟他们去参加年会后，我还是有些担心。那人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场合，这次破例出现，我很担心他是否能应付得来。
我给阿福打了个电话，阿福笑说，溪南小姐，你别担心，现在大少正和几个高层说话，放心吧。
后来我才听说，虽然一早就接到了沈栖迟会出席年会的通知，但当沈栖迟出现在会场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人在沈氏多年，都是第一次见到沈栖迟本人。从前都只是在文件上见过那个批复名字。
阿福后来和我说，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大少，如同胜算在握的将军，说了今年取得的成就。然后不动声色抬高了二少，而后宣布自己卸任沈氏的一切实际职务。
秦晴给我看了，当日她拍的视频。沈栖迟从容讲话，感激沈氏同仁的付出，肯定岱青的思路和决策，然后宣布自己的实权全部移交岱青。而后岱青上台，郑重而有力量，说着新的一年，集团的发展方向和着力点。
一袭正装，在灯光下的他，散发着不同于他惯常的魅力。我无法想象，若他身体和常人一样，他该是怎样的意气奋发挥斥方遒。
那天他没有参加晚宴，回来后明显疲惫得厉害，胸闷心脏绞痛，缓了很久才好一些，几乎精疲力竭。
我征求他的同意后，拿下他的助听器，怕他不舒服。
我用手语问，要吃些东西吗？
他摇摇头，手按在心口上，闭上眼睛。
我解开他的鞋子，才发现他坐的时间有些久，双脚浮肿。我帮他换了衣服，撤掉导尿管，打了一盆热水，帮他泡脚，然后轻轻按摩。他瘫痪的双腿双脚无力而苍白，足尖下垂，我想起他从前站在院中修剪植物的修长身影，心里酸楚。
沈栖迟睁眼，看到我在帮他洗脚，深深看着我的动作，而后轻轻说，溪南，我让你受累了。
我抬头，说，乱讲什么啊。
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说，别人的女人，不需要做这些。
我笑，别人的女人，也没有像沈大少一样好看的男人啊。
他终于被我逗笑，说，这么说来，我需要感恩上天给了我一副好皮囊？
他虚弱地笑着。我心疼不已。
我帮他洗澡，才发现他累到坐都坐不住，我忍不住责备，你啊，身子怎么不舒服，怎么还强撑去年会，反正你从来都没去过啊。
他好脾气解释，不一样的，今年岱青已经具备了独立决策的能力，我需要亲自去给他铺好路。我身体这样，做个闲人也不错。
我轻轻吻他额头，说，大少爷辛苦了，以后我赚钱养家。
沈栖迟低下头，说，抱歉了溪南，很多事我已经心有余力不足了。
我当时并未仔细思索他的话，只当他是因为疲惫而有些自怨自艾。

隆冬时节，沈栖迟身体以我们始料未及的情况恶化。他几乎是在两周时间里，接连凶险发病两次，住进了医院。后来情况稳定一些后出院，回到别院时，他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但他的精神看上去还不错。
从那之后，他身边几乎无法离人。因为他连喝水都需要别人喂他。
而我，一直陪在他身侧。看他经历这么多苦痛，我反而坚强了许多。我不在有执念，唯一想的就是照顾好他。
沈栖迟又瘦了，瘦到那个手镯在他的腕上显得有些大。他挑着嘴角说，溪南……你看，我现在……四肢瘫痪……你一定要……好好养我，你不喂我的话……我就会死掉的。
我笑，好好好，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扔掉的，宝贝还来不及呢。
他如今一口气说很长的句子会气喘。所以断句很短。
岱青每日都来看他。有时会讲些工作中的趣事，基本报喜不报忧。有时会抱起沈栖迟，让他坐在一个高背轮椅上，盖好毯子，推着他在院中透透气。
岱青仿佛一夜长大，沉稳了太多。看着他细心喂沈栖迟喝粥的样子，很难想象这是从前那个纨绔少年。
这天，我一边给他按摩手指，一边和他闲聊。说，喂，沈大少，要不要我去拉琴给您听，解解闷儿？
他笑着说，不用了，我怕你拉错……我又忍不住说你。
我瞪他。
要不是看他无力躺着的样子，真想翻脸。
他看着我，笑着说，溪南，如果有天我挺不过来了，不能自主呼吸了，不要做气切插管，就让我去吧，好吗？
我心里痛极了。
他笑着说，你看看我，现在完全是个废人，到时如果不能说话，我的手又不能打手语，可悲。不要让我那样。我和岱青已经说过了。
我含泪说，好。
他笑笑，说，乖，别怕。
我点点头。
阿福过来询问，大少，要不要坐一小会？
他应允。
我看着阿福小心翼翼打横抱起他，我护在身侧。沈栖迟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所以他坐着的时候，我是揽着他的腰，其实是怕他没身体无力会滑下去。
佣人们最近很少看到大少在客厅坐着。见到后，都恭敬问候。王妈看到大少在外面坐着，过来问，大少，您想吃点什么？要不给您备点容易消化的点心？
别院每个人，发自内心敬重他。即便他如今四肢瘫废，每个人见到仍是毕恭毕敬，忠心关心他。
沈栖迟摇摇头，说，不必了……我坐不久的，只是一直躺着……闷得很。
我和王妈说，没事的，我陪他坐坐，晚些准备一点瑶柱粥就好了。王妈连连点头。
我柔声问他，栖迟，累不累，累了我们就回去躺一下。
他摇摇头，说，溪南，我有些口干……帮我斟杯水可好？
我松开他，说，不要动哦，坐好。我帮你倒水哦。
我俯身在茶几上倒水给他，回身发现他整个人已经歪倒在沙发上。
我大惊，赶忙扶起他，声音发颤，你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他摇摇头，耸了耸肩，借着耸肩的力量，把无力的手抬起一些，搭在我手上。
沈栖迟反而很淡然，说，没事，我如今……近乎全身瘫痪，这种情况……很正常。
我心痛。端起杯子，小心喂他喝水。他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样子，逗我说，小南瓜，我这样子可是赖定你了，你也看到了，你可不能撒手。
我抱住他，说，再也不会了，是我太粗心了。

沈栖迟第三次入院的时候雪下得很大。
他几乎已经陷入了昏迷。
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流泪，一心想的无非是照顾他。
秦晴的肚子已经不小了，她还是过来陪我。她和我解释以沈栖迟的状况，撑到如今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
照顾他我都是亲力亲为，给他翻身，给他擦洗。
他清醒的时候没力气说话，我就握着他的手，他眷恋看着我。沈栖迟很瘦了，瘦骨嶙峋，可是依旧是那样深山暮雪的气质，他的眼睛还是那样干净。
白天我给他戴上助听器，给他读书，给他唱歌，逗他高兴。
他有时昏昏沉沉，有时精神还不错。
那晚，他再次陷入昏迷。一连两天都没有醒来。我一直在他手背画着圈圈，我只希望，他知道我在，知道有我陪着他呢。
秦医生拍着我的肩，叫我和岱青做好心理准备。
岱青已经泪流满面。
他回到别院，取了一个文件夹，拿到医院。他眼眶通红，我从未见过岱青如此凄惶的样子。岱青说，小南瓜，大哥一早就预感到自己快不行了，那日他叫我去书房，和我交代，如果他挺不过来了，叫我把这些给你。
他拿出一些文件，边拿边说，声音哽咽。
小南瓜，大哥怕他不在了，你在那圈子被人欺负，在他知道你做了演员的时候就成立了影视经纪公司，已经收购了你如今所在的经纪公司，这家影视经纪公司未来是由你所有。
我终于。落泪。
我强行让自己坚强，这段时间没有掉一滴眼泪，终于在此刻情绪奔涌，痛哭失声。
原来，他那么早就在暗中护着我。
岱青说，还有别院，它的主人是你。大哥说，你偶尔要是想起他，来别院小住，或者旅途经过此地，也算有和落脚的地方。未来你若遇到难关，卖了别院，也够你周转。
我几乎要窒息。
病床上那个弥留之际的男人，用如此盛大的爱意保护我珍惜我。
我抽噎。
岱青张开双臂抱着我，说，小南瓜，大哥可能真的要走了……他说，他嘱咐我，如果你哭的很伤心，让我代他抱着你，告诉你，别怕。
我在岱青怀里不住流泪。
岱青安抚着我，说，大哥说，他手上的手镯，他过世后不能拿下来。他要戴着它入土。
岱青声音哽咽。
我奔到病床边，握住沈栖迟的手。
无数回忆闪现。
初到别院，我怯生生递药给他，他伸出修长好看的手，沉默接过……
我被沈太太责罚，他无数次去给我解围，伸出手，牵住我的手腕，带我离开那些羞辱……
他也是用这好看的手，递给我一张五十万的卡，出言伤我，让我离开……
他用这手，在岱青的山中别墅递给我他摘的野花……
他再我醉倒再闪光灯下，丑态百出时出现，伸出手说，起来，跟我回家……
我哭着叫着他的名字，握着他因为瘫痪而蜷缩无力的手。
那晚，我和岱青守着他。
沈栖迟苍白无力，身上各种管子。岱青给我一个小盒子，说，小晴说了，大哥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这个给你。还有这封信。
那是个戒指盒，我打开，一对戒指静静躺在丝绒里。
展开信纸，是他的笔迹。不知他何时准备的写封信。

“我此生之挚爱：
抱歉，当你看到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无法和你说话了，也无法牵住你的手。我知道你一定在哭，你从来都是如此。擦擦眼泪，别哭，因为我没办法抱住你，而你为我而哭，我会心疼。
戒指是很多年前的款，别嫌土。遗憾今生无法拿着它下跪求你嫁给我，可是我还是私心作祟想把它送给你，相逢相爱，留个纪念。往后，若你遇到值得托付的人，再扔掉这戒指也无妨。
别哭，我的宝贝。聚散终有时。还记得我说的吗？如果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我会成为启明星，最早出现，最晚离开，陪伴你。
抱歉我从未郑重说过我爱你，是因为我自卑，我犹疑，我怀疑我的生命和人生。
既然终于到了这个时候，我想告诉你。
我爱你。
我爱你，溪南。谢谢你陪我走过我寒冷痛苦的生命，你是我生活里最明亮的阳光。
——沈栖迟。”
……
我读完信，流着泪吻着他的额头，脸颊，鼻尖，嘴唇。我在他耳边一遍一遍重复，我也爱你，沈栖迟。我也爱你……沈栖迟。
我也爱你……沈栖迟。
沈栖迟昏迷了一周。
我在那短短的一周，形如枯槁。
父亲打电话来，说，溪南，我听说了，那孩子……
我在这个时候听到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哭了出来。
父亲安慰我，说，好好陪他最后一程。那次在别院……他私下和我说了实情，说他的情况熬不过两年，希望我允许他可以留下你，陪他走完生命最后的路……
我的老天。
这个男人究竟自己承受了多少……我的心如同被撕裂一样疼的我喘不过气来。
我每天守在他的床边，仔细帮他擦洗身体。他平日里最爱干净了。
我拿来了小提琴，拉他最爱的曲子。
我有时给他读他喜欢的诗歌。
有时也会跟他讲从前拍戏的趣事。
终于，他微微睁开眼睛，虚弱至极。
我欣喜若狂！
我哭着握着他的手，说，沈栖迟，你把戒指丢给我算什么，我要你好起来！我要你亲手给我戴上！
我泪流满面。他温柔地、留恋地、心痛地、怜爱地深深看着我。
半晌，他竟然微微点头。
我把戒指放在他蜷缩的指间，岱青含泪抬起他的手，为我戴上那枚闪闪发亮的戒指。
我哭着把男戒戴在他手上。
让后我握住他的手。
我看到，沈栖迟落泪，眼泪寂静划过他的脸颊。
我凑近他，他仿佛用尽力气，才发出微弱的声音。
溪南，乖，别怕……
……
是的，他说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我感到生命一点一点从他身体里散去。
两天后。
他走了。
这世上再无沈栖迟。
那天漫天大雪，纷纷扬扬。
我吻着那枚戒指，擦干眼泪。我知道他在，他说过，他会以另一种方式陪伴我。

尾声：
岱青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沈栖迟取了两个名字，沈简之，沈素之。男孩女孩都能用。两年后岱青又有了一个女儿。一双儿女，简之和素之，活得很幸福。我们时常联络。
我接了几部好电影，我用工作填满自己的生活。有天晚上，我在高原上夜戏，我累得要命，直到黎明收工，我抬头，看到天际明亮的启明星。
那颗星星，那样闪亮，那样温柔。
一瞬间，我落泪。
我朝着星星微笑，轻轻说。
沈栖迟，早上好。
又是新的一天了。

亲爱的你们，
谢谢你们，陪着大少走完这一程。
如果这个故事曾给你感动，无论你时常留言，还是习惯潜水，我都希望在今夜在这里留下只言片语。让我知道你的感受。让我知道你读过这个故事。
也作为……和大少的告别。

今天上来贴吧，被你们的留言吓到了，竟然有这么这么多人看了《栖迟》。可爱的你们还写了这么这么多长评，真的觉得受宠若惊无以为报。你们的评论我从傍晚到现在，一条一条认真看完了，因为太多了，实在实在回复不过来，抱歉的很。
这个故事从去年到今年，承蒙你们一直不弃，终于完结了。其实为了突出大少和小南瓜，很多副线我都舍弃了，比如阿福这人为什么这般忠心，比如岱青和秦晴怎么擦出火花的，比如沈太太对大少妈妈的无法释怀，到溪南父亲是怎么认识栖迟父亲的……
客观的说，还有很多缺口。
仔细看文的朋友一定也发现了，人物一点一点的变化。
大少从前封闭自卑，得偿所爱之后慢慢变得坦然豁达，也是因为知道自己生命已经到了尾声，所以放下心防去爱，去享受美好。

小南瓜从前执拗，恐惧大少的离去，但后面全心照顾他，理解他。
岱青最可爱了，只是对他的着墨委实少了些，他从纨绔又豪爽变得有责任有担当，从对大哥的百般依赖，到后面独挑大梁……
有些小可爱问我，还开不开新文，应该是暂时不开了，如果之后要写可能会尝试民国时期的吧。
Emmm，感觉喜欢啸卿的朋友比较少，但我还是得把它写完呀。虽然谷主不算是个好人，但真的也是很有魅力的人儿呀。
再次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的阅读，谢谢你们和我分享你们的感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