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自己仿佛在空中漂浮。
头脑里飞过轰炸机、探照灯、呼喊、掩体的碎片、机枪的震动和叠压在一起的尸体。它们随炸弹飞向星空。

一阵潮湿的腐烂气味刺激得眼睛有些疼痛，我感觉左手指间有东西在动，还有吱吱的叫声。
一只老鼠在啃食我的手指，我想挥动手臂赶走它，
可是左手已经不能动了。

眼睛正在适应黑暗，我转动一下脖颈，头与上面的碎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个声音来自遥远的从前，这种感觉仿佛是一个人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我移动身体，只有右臂可以活动，身体的其他部位都被压在废墟下面，

我适应了黑暗，头疼让我几乎再次昏迷，一阵恶心的感觉从胃肠里涌来，四周的一切还在旋转。
我开始呕吐，可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我触摸到一条污水沟在身边流过。

我回想起来，那是钢盔摩擦发出的声音，自己的头上还戴着钢盔。我开始喊叫，那只老鼠消失了。
我看清了这层叠的、深浅不一的黑暗。

我回想自己的名字，感到钢盔异常沉重。
小腿和脚趾一阵刺痛。身后传来一阵吱吱声。
口鼻里沾满了灰土，口渴的感觉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疼痛。
自己不能移动身体，我回想自己的名字，
在老鼠的吱吱叫声中，黑暗里一丝光亮的闪过，然后是沉重的履带碾过地面的声音。

下身传来一阵抖动。
尘土瀑布一样流下来，不知道多远的地方，有人在叫喊，喊声伴随着坦克的发动机轰鸣和爆炸的回响。
我的右手还可以活动，我摸到了水沟，几只老鼠爬过我的手，我把几滴水涂抹到了嘴里。

灰土停止了下落，腿和脚的刺痛让心脏开始收缩，鼠群没有停下攻击。
疼痛又一次传来，我记得自己是在柏林市区内。
一丝月光从前方射入这堆废墟的缝隙。

家在哪里？鼠群不知道为什么四散而去。下肢的疼痛减轻了。
父亲好像是飞行员。
父亲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什么时候？那是个喜欢拉小提琴的男人。
外面一辆卡车驶过，车上的高音喇叭在用德语广播：

“所有人必须交出武器，所有居民必须交出武器。”

接着是马匹的嘶鸣和脚步声。我的身体上一阵骚动，鼠群再一次散去。

自己怎么到了这里？
我记得柏林的街道，行进的军队，俄国人的坦克和炮火，流弹划过夜空的殷红色轨迹，
密密层层的网，燃烧的楼房照亮夜空，俄国人打到城里了。

父亲好像是在1944年的冬天死在乌克兰。父亲死之前，曾经带我去郊外的沼泽里打猎。
那也是自己第一次开枪，什么都没打到。
他喜欢森林里的清冽的空气、落叶与枯枝的牵绊、沼泽地上灰色的雾霭。
沼泽上飞起一群野鸭子，父亲举起了枪，秋季的阳光仿佛一面不透明的玻璃，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放下枪，看着沼泽上飞起的野鸭，小声说着什么，我站在他身旁，
父亲金黄色的头发在鸭舌帽下随风摆动，他的皮靴沾满草棍儿和潮湿的泥土。

“还能想起《海滨墓园》吗？尤利安。”

我开始背诵那首诗的第一段：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

“伟大的诗人，不是吗？我们占领了法国。我们越过海峡去轰炸英国，
我们不了解那些死于轰炸的人，他们的姓名和经历，他们是陌生人，我们可能看着同一本书。”

我看着父亲，父亲晚上就要走了。

头顶的广播车又响起，这是中午了，缝隙间有阳光透过，曲折又遥远。
国会大厦被俄国人攻占了。街上俄国人的欢呼声中夹杂着德国女人的叫喊声，
我感觉下肢已经不存在了。
鼠群越过我的钢盔向前方更黑暗的地方奔去，下水道已经快干涸。
胸口开始感到疼痛，我还活着。
一些画面开始浮现，仿佛从浓雾里漂来了一只小船。

我见到过元首。那一天是他56岁的生日，元首从总理府的大厅下来，
在隐约的炮火声中接见党卫军的代表和希特勒青年团的代表。
我们站在总理府的花园里。花园的地面被轰炸过，有的树木被炸断。
朱可夫的军队离柏林不过三十公里了。

在夜色里，借助窗口的灯光，可以清晰地看到元首有些发紫的嘴唇，他的眼睛反射着光芒。
他有时仿佛站不稳，可是就在瞬间，又拥有了力量。

元首低声对我们说：“保卫柏林！战斗到最后！为了德国，为了未来！你们万岁！”

元首与每一个人握手，走到我面前，
元首整理了一下我的衣领，把手按在我的肩头，望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元首走了。

我们离开了总理府，好像去了柏林的东南方向，
随后是俄国飞机的轰炸。街道两旁的树木残株上、墙壁上缠挂着人的血肉和肢体。
我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一只老鼠来咬我的右手，我抓住了它，老鼠在我手掌里左右扭动，尾巴不断抽打，
我把它浸在身边的污水沟里，那里已经没有多少水了，
我感觉它不断吐着气泡，扭动身体，
它最后吐出一缕气息，它的四肢松弛下来，不再挣扎了。

下水道渐渐变得光亮，耀眼的光芒刺透了地面，从地下，从四周，从所有的方向传来。
天边有一片沼泽，沼泽上野鸭飞起。

广播车驶过：希特勒在4月30日自杀了。

夏季，人们在清理城市废墟的时候，在一条塌陷的下水道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除了胸部，全身都被老鼠吃光，只剩下一堆白骨。
钢盔里的头部还完整，面部已经被撕烂。鼻子、嘴唇、眼睑和眼球不见了。
周围散落着水壶，MP40冲锋枪，
左胸袋的士兵证还在，上面写着姓名：尤利安·菲利克斯。年龄：1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