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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旅行日记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无题》第一章 劝学第 一 章 《劝学篇》


1898年的光绪维新与慈禧政变,一向被认为是国运大事。其实两桩事情首尾相继,历时不长,作用与反作用相互抵消之后,于国于民,触动都不大。也就是说,一场宫廷闹剧而已,老百姓还没搞清楚“维新”是怎么回事,就“政变”还原了。相反有一件事情,不是很轰动,然而暗暗聚集的力量,就象阴沟水侵蚀墙根一样,慢慢动摇了大清帝国的根基。
这桩事体,便是同年5月,湖广总督张之洞大人发表的《劝学篇》。
按说《劝学篇》力主“中体西用”,引经据典,陈词华丽,也多是老生常谈。但是其中有44个字,就象酒曲一样,酿造的烈酒,足以醉人。
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
入外国学堂一年胜于中国学堂三年
至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
路近省费,可多遣
这44个字就是张之洞大人为振兴华夏开的一剂偏方。


拓世林是个殷实的盐商,家住贵州贵阳府威清路。
通常,商人出于生意需要,都比较关心时政。拓世林闻知朝廷将《劝学篇》颁发各省,劝勉官民努力学习,便找来一本,挑灯夜读。匆匆看去,颇有倦意,然而读到上述那44个字,不觉太阳穴一跳,两眼大放光明:“嚯!本朝兴办洋务久矣!屡派幼儿赴欧美留学,惜乎选拔苛严,甚于科举。而今张大人广开道路,朝廷已然首肯,莫不是学子旋归,授予功名自在情理之中……”
拓世林做梦都想扶持一个儿子做官。他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是童生,老三还小。排头看去,都不是科场好料。但是沿着张大人开辟之路线,那就绕开了科考,只消去东洋游学几年即可,不仅快当,而且节省费用。
谁知憧憬刚有个轮廓,太后就临朝训政,幽禁皇帝于瀛台,废除全部新政,科举方面,亦颁布昭告,“乡试、会试及岁考、科考等,悉照旧制,仍以四书文、试贴、经文、策问等项,分别考试”。
拓世林头皮都麻了:“妈卖逼!狗年啊,运势不佳,一条近路,眨个眼又封了!”可是他转念又想,“数十年来,国事纷乱,朝纲衰微,既然朝令可以夕改,夕令就未必能够过夜。老佛爷虽然砍掉了谭嗣同等人的脑袋,又罢免了数十名官员,可是张之洞大人却安然无恙,《劝学篇》也未遭封禁。那么这科考之规,留洋之事,会不会出现反复呢?”
妄断皇家取士之道,课题太大。拓世林也就是个土豪,见识有限,平日浏览的《申报》,也翻不出什么可供窥测的微言隐语。但是他跟许多中国人一样,自有一套分断纠结的传统大法,那就是扶乩。
拓世林笃信扶乩术,每有大事,何去何从,都要请乩仙指路。


9月里,拓世林择个吉日,全家沐浴更衣,饭后屏退佣人,关门闭户。堂屋里,八仙桌四角竖起粗大红烛,檀木沙盘端放桌子中间。正鸾是16岁的女儿拓慧琼,副鸾是5岁的幼儿拓泽忠,如此分派,是谓阴阳调和。拓慧琼挽了一个双丫髻,柳眉微蹙,与弟弟笔直站立,共同扶持着一面筲箕。筲箕中间插着一支木笔,木笔戳在沙盘里。
拓世林头戴黑缎瓜皮帽,身穿元青长袍,酱紫马褂,山羊胡一丝不苟,长辫溜直。夫人拓柳氏也换上盛装袄裙,红蓝镶滚,彩绣锦簇。夫妇二人躬身站在八仙桌右侧,身后放一张小桌,长子拓泽鑫磨墨,次子拓泽滨执笔,预备记录神谕。神道前香火旺炽,加之频频焚烧神符,屋里烟腾雾绕,十分闷热。全家人红光满面,汗珠晶莹。烛光交叉映照,满屋都是幢幢人影。没有月光的暗夜,瓦顶上嗖嗖刮过一阵秋风,更显屋里的气氛庄重、紧张、神秘。
拓世林念道:“天灵灵,地灵灵,神灵动降显神通 ,左边发动,随吾转,右边发动,跟吾行, 如风随起舞,为火降焰腾、急急降、急急灵。急急下降度神乩、敕!”
呢喃中,只见拓慧琼渐入化境,双目紧闭,浑身一阵乱颤。
眼见神明业已附体,拓世林连忙躬身轻问:“敢问今夜大驾光临者,是何方神圣耶?”
“二口合一。”拓慧琼答道,气派傲然。
“莫非是吕公纯阳大仙?”
“是!”
“果然又是。”拓世林窃喜,朝夫人挤挤眼,点燃手中神符,望空抛送,恭恭敬敬作一个大揖,“大仙神通广大,胸怀慈悲,有求必应,应必有果。鄙人愚钝,时常劳动大仙,不胜惭愧,阖家老小,无一日不至诚敬奉。今也,鄙人有些疑问,祈望大仙点拨一二。”
“讲来!”“吕洞宾”无比威严。
拓世林打个激灵,又抛出一道符,嗫声问道:“这个,这个,湖广总督张之洞大人的衣胞之地就在贵阳,跟鄙人算得上是半个同乡,鄙人很关心他老人家是否官运亨通。”
筲箕动弹,木笔蛇行。拓世林两手一围,护定沙盘,一边辨认,一边扭头轻喝:“泽滨,记下,路、遥、知、马、力’。”
又烧一道符,问:“张大人的《劝学篇》,所言出洋游学之事,于功名方面,往后还行得通不呢?”说完紧盯木笔,念道,“欲、穷、千、里、目。”
再烧符,再问:“大仙判‘欲穷千里目’,莫非有‘更上一层楼’的喻示?”
筲箕不动了,拓慧琼开始磨牙翻白眼。拓世林慌了,生怕神仙附体不走,赶紧拉上夫人跪伏在地,念念不休:“小人浅陋,想必这是天机,不该打破砂锅问到底,望乞大仙恕罪,高抬贵手,放饶小人……”
须臾,拓慧琼长舒一口,还复本来面目。扶乩宣告结束,接下来解读谶语。
“纯阳祖师向来喻示严谨,点到为止。”拓世林惊魂甫定,捋着山羊胡,来回度步,“‘路遥知马力’,着重在于‘路遥’,可知张大人的仕途还长。‘欲穷千里目’,分明有‘更上一层楼’之意,大仙不愿明示,然而我说这是天机,大仙也未否定,说明依然是……然而……不过……倘若……又或者……”
神谕与朝廷昭告大相径庭,何去何从,非同小可。拓世林度步不歇,满头大汗。全家人噤声缩颈,眼珠滴溜溜追随他的脚步,不知他嘟嘟囔囔,究竟要从哪一个方向突破。
突然,拓世林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目瞪口呆,想到自己首鼠两端,分明就是对纯阳大仙的不敬,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颤声说道:“泽滨,新学书籍不能丢,书经兼顾。”
这就是说,骑在墙头上,听神仙的,但也不能小觑朝廷。


转眼间,义和团拳民蜂起,屠戮洋人教民,捣毁洋货……八国联军打破京城,慈禧痛定思痛,下了《罪己诏》,又把戊戌年间废了的新政实行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在1905年9月废掉了延续一千多年的科考。
在此之前(1903年),张之洞大人奉旨拟定《奖励游学毕业生章程》,规定留学生归国之后,可以根据造诣获取拔贡、举人、进士、翰林相应的科名,据情授予官职。
拓世林大喜过望,先跑仙人洞,又去黔灵山,跪伏在吕祖圣像前,久久不起……
1905年初,拓世林决定自费将老二拓泽滨送去日本。
谁知拓泽滨却另有主见,觉得留日学生太多,回来僧多粥少,恐怕候缺无期。不如去西洋学点科学技术,届时身怀绝技,特立独行,不怕不受青睐叹羡。
拓世林嗤之以鼻。双方争执起来,父亲跺脚嚷道:“我们拓家不要技术,要衙门有人!”
拓泽滨回道:“爹,你衙门里从来都有人。”
“那都是银子买的,不是自家的,说翻脸就翻脸。爹受气受够了。”
“我就是做了官,也要回避原籍,还是帮不了你。”
“嗨!不管你在哪里,只要你在那边帮人,就不愁这边没人帮你。这个都不球懂么?”
“我觉得无聊得很。”
“你说什么?”
“平时你提起当官的就骂,现在你倒要我去做那挨骂之人。”
“你爹骂的是贪官!”
“恰恰只有贪官才能够帮你办事!”
儿子一梭镖杀到底,父亲招架不住,一时语塞。
拓世林做这个盐巴生意,少不了勾结官员,夹带私盐牟利。自古权钱交易,都是利字当头,道义丢在一边。一狼一狈,看似亲热,实则都暗暗鄙夷对方的人品,一旦发生龃龉,全无半点情谊可言,最终还是权比钱大。拓世林希望官场里有个自家人撑腰壮胆,本是人之常情,儿子应该懂得。偏偏儿子装疯卖傻,要把机关道破。儿子平日里读的都是书经,满纸的仁义礼智信,现在却要跟他纠缠一个“利”字,就多少有几分气软。
夫人拓柳氏见家主面有愧色,转寰道:“后生家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大好的事,你两爷崽呛起来,把话都说歪了。”
“妈,不是说歪了,是这个事情本来就有点歪。爹的意思,无非是信了张大人的话,‘西洋不如东洋,路近省费’。但是张大人又说了,‘游学之益,庶僚不如亲贵’。如今奔走东洋的人如过江之鲫,回来授予功名,还不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家的子弟占先。我们家朝中无人,就算进了衙门,还不是当个小差,跟车走马,哪里能够光宗耀祖?”
“你只管去努力用功,晋升之事,爹自会给你使银子!”
“横竖都是银子,还不如去买那现成的人来用,何必……”
“狗日的!绕山绕水,又绕回来了!大事不做,胡扯什么雕虫小技,分明就是作对!嗯,跟老子作对……”拓世林倒背烟杆,弓身向前,把拓泽滨逼到屋角。拓泽滨也不示弱,把辫梢抓来咬在嘴里。父子两个就象斗鸡,暴睛逼视,冠毛倒竖。拓柳氏赶紧隔在当中,朝儿子又是使眼,又是努嘴,抓住他的手臂一掐,推出了房间。
僵持几天,机敏的拓慧琼撺掇母亲:扶乩扶乩,还是让神仙来断。
结果纯阳大师指示:“芝麻开花节节高。”
这就必须解释成先去日本,想深造,再去西洋了。
父子俩下了台阶。拓世林大摆筵席,为儿子送行。老辈子们济济于堂屋两厢,小字辈则安排在天井。酒过三巡,嘈杂纷乱,恭维之声不绝于耳。拓世林醺醺然借用张大人的话嚷道:“将来学成归国,代国家效力,戴红顶,做大官,可操券而获!吾儿其勉之!”
众人喝彩。拓泽滨也架不住亢奋,晕乎乎一饮而尽,学那江湖派头,把酒杯一摔,众人又喝一个大彩。
月余之后,历经舟车劳顿,拓泽滨终于登上了海轮,只见海天辽阔,一望无际,不由得灵魂出窍。清晨,满船的大清学子拖着长辫,挤在甲板上,翘首凝望东方。西伯利亚的寒风吹得大海鼓胀起来,轮船大弧度地摇晃,雪白的浪花在船舷边哗啦啦的飞溅,一声汽笛响彻天宇,黎明的东方,空气在燃烧,太阳从海浪下升起来了,甲板上欢声雷动……
拓泽滨踏上日本国土,掉进一个圈子,顿时觉得天地焕然一新。青年同胞人人读《警世钟》(1),个个骂张之洞:什么狗屁“戴红顶,做大官”!要留学生给他磕头下跪,分明就是把吾辈当奴才(2)!堂堂洋务大员尚且如此,没有指望了。真正救国救民,就要团结在孙先生周围,“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但凡革命,都离不开三种人:动脑筋的,凑钱的,送命的。拓泽滨有钱,是个宝物,被同乡引荐给孙中山。孙中山满腹锦绣,口才了得,三言两语就把拓泽滨带上了道路,坚信投资革命,一本万利。于是频频向家里要钱,说是在日本认识了一位足以左右国运的大人物。拓世林想当然认为是什么皇亲贵胄,故而有求必应。过不了两年,拓泽滨因人告密,成了通缉对象,官差三天两头光顾拓家,借故搜查,勒索钱财。
如此一来,三亲六戚,街头巷尾,难免腹诽哂笑。拓世林气急败坏,又要护短,动不动就大骂“挨刀砍脑壳的孙大炮”。上了年纪的人,最怕呕气,时间稍长,什么毛病都来了:胸闷、咯血、胃胀、便秘,暴躁癫狂,胡言乱语。郎中拿脉开方,不外乎汤药、扎针、拔火罐,末了含糊其辞,意思是另请高明,或者……
忽一日夜里,拓世林精神略有好转,欠身靠在床头,双手抓挠,嚷嚷扶乩。
夫人替他念咒,照例是吕洞宾大驾光临。
拓世林咳咳呛呛,齁声抽气:“吕呀,吕祖大仙,吾儿泽滨,东,东渡日本,受孙文蛊惑,入呀入那个,同盟会谋反。敢问大仙,吾儿泽滨,可可可,有那悔改之日?”
筲箕移动,木笔写出一个“然”字。
拓世林稍有喜色,绞紧被角,发一个大恨:“那乱党孙文,可有好下场?”
这时,拓慧琼就不知自己是拓慧琼还是吕洞宾了,想起一年多来,父亲卧病在床,每有官衙差人撞门,母亲惊恐,大哥结舌,小弟躲避,都是自己见风使舵,看座、上茶、封银子……少不了受些言语轻薄,顿时柳眉倒竖,两眼圆睁,吓得三弟闭目战栗,扶不住筲箕。而那筲箕顾自飞快移动,赫然写出三个大字:
斩、立、决
“痛快!”拓世林发声喊,脑袋往床沿一歪,哇的吐出一口污血。
拓柳氏和长子拓泽鑫惊叫着扑向床头。不知谁家的公鸡发出了三更天一声凄厉的长鸣,拓慧琼往八仙桌上一趴,筲箕破了,泪水流下去,把沙盘浇湿了……
(1)陈天华,湖南人,同盟会员。1903年著《警世钟》,宣传反帝反清救国思想。
(2)指1905年初,张之洞接见留日学生黄尊等人,要求留学生行跪拜礼,留学生不从,张之洞便不放行。后经调停妥协,以行鞠躬之礼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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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金娃娃

拓世林走后,家中那点衰败的生意,就由长子拓泽鑫勉强撑持。
宣统元年(1909)二月,拓泽滨附书密告大哥:有一笔鸦片买卖,暴利非凡,足可让拓家东山再起。拓泽鑫狐疑不定,征求母亲的意见。拓柳氏偏爱拓泽滨,思量他这是要将功补过,就极力赞成。于是拓泽鑫孤注一掷,买了一批鸦片,装船运往镇江。船到镇江,拓泽滨豪华慰劳押运管事。管事喝酒玩乐回来,船不见了,转头去找二少爷,也不见了。
1913年3月,在中华民国首届国会选举中,国民党成为第一大党。国民党代理事长宋教仁赴京,与袁世凯商议组阁事宜,拓泽滨与黄兴、廖仲恺、于右任等人为其送行,走进沪宁车站,杀手武士英突然窜出,砰砰把宋教仁击倒。拓泽滨顿时骇然怵立,从此黯然退出政坛,浪迹江湖,信奉密宗,生活上都要靠革命同志接济。而他的那些同志,于右任、居正、林森等人则继续革命,个个身居高位,钟鸣鼎食。所以拓老二最为家族中人诟病,痛骂他“十足的草包,不该革命的时候败家革命,该革命的时候,背时的又不革命了!”


宣统二年(1910),老三拓泽忠又考取公费留学日本。拓泽鑫想起二弟的荒唐忤逆,实在搞不懂拓家怎么就跟这个蕞尔小国分割不断,心中憋闷,抑郁成疾,没几年就升天了。
拓泽鑫死后,遗下一个孤女,名叫拓淑珍。拓淑珍7岁丧母,13岁丧父,全靠祖母和姑姑抚育成人。不幸的遭遇使她养成了寡言内向的性格,言行举止谨小慎微。
拓家的女子从小识字念书,不缠足。拓淑珍1925年毕业于贵州女子师范学校,先后在师范附小和达德学校任教。她相貌平平,抑郁内敛,不善交际,又没有嫁妆,所以难以引起男士瞩目。到了1930年,28岁时,才迫于世俗压力,屈从长辈安排,给别人做了填房。丈夫葛又新不但年长她许多,还有三个孩子。
葛又新是个遗腹子,未落地就继承了大笔家产,人称“金娃娃”。此人顽皮骄纵,及至成年,身材高大,相貌堂堂,面盆似的大圆脸,神气十足,活像一员大将。他智商不低,是贵州官立法政学堂首届毕业生,善长写契据诉状之类的应用文,自觉满腹韬略,能成大器,其实却是一个死要面子的败家子。他年幼之时,财产都由伯父审慎打理,轮到他接手,便恣意挥洒起来,家中每天四、五桌麻将铺开,流水席不断。人客太多,以至于贵阳许多人力车夫都熟悉去他家的道路。
辛亥革命以后,贵州军阀迭起,派系之间,派系内部,争斗不已,又招来滇军蹂躏,政局可谓混乱不堪。在兴义系军阀掌权时期(1),葛又新凭借法政学堂的资历,又得亲友保荐,约莫半年之内,先后做过榕江县和岑巩县县长,然而他对时局不满,又瞧不上这些僻远小城,就挂职不上任,难怪亲友们说他“烂泥巴糊不上墙”。到了娶拓淑珍的时候,已经没落在贵阳所得税征收所做科员,房产也只剩一两宗了。但是他秉性难移,一如既往,大手大脚。夜里喝迷糊了,飞眉弄眼,撩起长衫下摆,转身亮相,套用苏三起解的调门唱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嘡!嘡!嘡!”
此人架子大,脾气也大,自觉有名士风范,时常发表些迂阔之论显示自己的思想深度。碰上不悦之事、不屑之人,就爱寻机打嘴巴官司,定要讨个输赢。有人求他写个契约呈状之类,他要人家磨墨,自己闭目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听事由,一边打腹稿,末了一挥而就,把笔管往巨大的笔洗中铛的一投,问道:“你看我这一手行书写得如何?”
拓淑珍性格外柔内刚,碰上葛又新这种混江龙的德行,只能无奈其何,大不了懊恼之时,扫地抹桌子,弄得叮当乱响。
拓淑珍1931年生了个男孩,取名葛用文。因是高龄产妇,难产,害了一场大病,只好辞职在家调养。到了1934年,葛又新因为玩忽职守,丢了工作,生活一时没了头路。不久,经友人介绍,要去江苏镇江审计处做个公差。
那时候,拓泽滨在江浙一带的寺院里勾留。他自知在家族中不得人心,自1905年东渡日本,一直无颜归家。但是拓柳氏还活着,28年过去,气也消了,望子心切,就嘱咐孙女(拓淑珍)去镇江的时候,就便找找二叔,劝他回来,哪怕见上一面也好。
(1)以刘显世为首的兴义系军阀,辛亥革命后至1926年,控制贵州军政,后为以周西成为首的桐梓系军阀取代。


启程前,葛又新估摸费用不敷,百无聊赖,倒背两手晃来晃去,不男不女来上几段:“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良辰美景奈何天……”
拓淑珍哭笑不得,耳心子痛,腔调一起,便拖上小儿去院外回避。
隔日,葛又新坐在藤椅上,把一个大巴掌搭上桌面,指尖敲得哒哒哒哒。拓淑珍以为他又要唱,谁知他却轻声细气念叨起来:“此行也,离乡背井,三年五载,十年八年,甚而马革裹尸,葬于他乡……罢了罢了,大儿子已经过继给叔叔,两小女拜托给姑姑,只是这幺儿,须得跟着去颠簸了。此行也,‘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倘或有些疾病险阻,大人纵然熬过,幺儿便要遭殃了也。不如把幺儿寄养他处,图个稳便……”
拓淑珍正在收拾行李,起初觉得诧异,丈夫一向死猪不怕滚水烫,今天怎么哼哼唧唧起来了?听到末尾,吃了一骇,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抬头正好遭遇丈夫的眼光,顿时明白,丈夫这是在要挟她,便放开儿子,继续拾掇。
葛又新只好停止敲打,正色道:“俗话说,吃人三餐,还人一席。想当年我葛又新手散的时候,你们拓家的子弟姐妹,也没有少来我家协助挥霍……”
“你说的那个时候,我不晓得,也不想晓得。”拓淑珍没好气地回敬道。
“好,那么所谓夫唱妇随,男人有难,妇人须得帮衬一些,这个道理可懂?”
“怎么就没有帮衬?祖母给了三十,姑姑给了三十……”
“你家三叔呢?一口肥猪,怎么就不懂礼数?”
“我不想去他家。”
“这就怪了。你家二叔留日背时,三叔留日发迹,现今做了县长,我们去帮他找亲哥子,他是不是理应帮补我们二文?”
“他根本就不想见他该死的哥哥,你倒要我用这个理由去找他讨口。”
“何须讨口,你只要把文哥儿带去,往堂屋里一放。文哥儿喊一声‘三外婆’,银子就出来了。”葛又新说着,往前伸出两手,对儿子说,“幺儿,过来,爸爸传授你一点人文地理,叫做‘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文哥儿嘻嘻跑来,挑起眉毛,做记忆状,口齿不清地念道:“上有厅堂,下有猪行。”
“好!”葛又新听戏一般喝个大彩,“你去三外婆家,就这样背诵。记得不?”
“不记得。”文哥儿扮个鬼脸,爬上父亲膝头,附耳说道,“记得。”
葛又新哈哈大笑,对妻子说道:“看见没有,我们葛家样样都缺,就是不缺‘金娃娃’。”又对儿子说,“你爹原本是个金娃娃,过气了,现在轮到你来做。”
见这光景,拓淑珍也不由得不笑。其实她很清楚,所筹盘缠,实际是足够的,丈夫的心思在于别处。苏杭一带,勾栏瓦舍名气大,丈夫那点德行,不外乎是想多揣几文,好去吃个花酒。所以她就呕这口气,偏偏不去三叔家。亲戚中,就数三叔最为富裕。这不光因为他现今做了县长,还因为他娶了一门好亲。三婶的娘家经营商行,倒手货物,只要赚钱,不局限种类。三婶聪慧伶俐,模样标致,深得父母宠爱,出嫁时那一份嫁妆,就惹得若干姐妹口水长淌。三婶特别喜欢文哥儿。文哥儿也扎扎实实是个开心果,婴儿期就人见人爱。他不认生,逗他一下他就笑,抱着一颠,更是笑得咯咯咯咯。人们(尤其是老人)都喜欢孩子对着自己笑,认为这是喜庆,是生命力旺盛的兆头。如果孩子见了自己就哭,就疑神疑鬼了:莫非自己印堂发暗,脸上有晦气?
不消说,只要把文哥儿带去跟三外婆道别,便有大洋出来。现在丈夫拿寄养儿子来要挟,虚实难辨,万一发个狠……儿子又是个活宝,葛家和拓家,乐意接手的人家真是不少。所以拓淑珍到底还是怕了,下午就去了三婶家。文哥儿一阵欢跳依偎,又一本正经背诵“厅堂猪行”,逗得三婶笑个不住,临走时硬生生塞过来88个大洋。


三月天,拓淑珍与丈夫由重庆乘船而下,到镇江码头时,想起当年拓家的家产就沉没于此,又想起祖父与父亲的病故,自己背时的婚姻,皆起因于二叔的荒唐,就不想去见他。但是母命难违,丈夫又一再怂恿,只得去了一趟杭州。
葛又新是个保皇党,赞成君主立宪。清庭覆灭,军阀混战。任何一个军阀上台,第一要务就是筹措军费,摊派对象首选殷实大户,按图索骥,葛又新自然在册。他那吃光用光的人生哲学,某种程度也与对政局失望不无相关。
他厌恶革命党,但是对于徐锡麟、秋瑾这种侠士,又很佩服。而拓泽滨,家族中人都骂他“贪生怕死”。因此葛又新对他就不仅仅是厌恶,还要加上鄙夷了。他很想借此机会,见识一下这个半途而废的党人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那一日午后,拓泽滨正在灵隐寺的一间静室里颂《金刚顶经》,闭目趺坐,左手捋念珠,右手屈里弯钩地做一个手印,念到一半,不愿停。拓淑珍拉着小儿,与丈夫坐在门外静候。须臾听见室内轻咳一声,二人连忙跨过门槛,坐在禅床对面的高背椅上。
那静室虽然简陋,倒还窗明几净。茶几上一盂水仙,盂边已经有沙弥摆上了两盅龙井。禅床旁的条案上少不了一柱檀香,一缕青烟笔直升起,在两尺高处化散缭绕,弥漫一屋飘渺的馨香。背面墙上有一幅令人眼热的书法,乃是于右任手书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拓泽滨离家时,拓淑珍才三岁,基本没有记忆。眼前这个人,五十出头,穿一身灰色大襟长衫,脖子上挂一串六道木念珠,留一头短发,浓眉平直,嘴角下垂,一对眼睛半睁半闭,仿佛混沌朦胧,又仿佛神游万仞,真个是一派高深莫测的气相。
密宗讲究即身现世成佛。拓泽滨自觉修持已入化境,宇宙万象,皆已正知正觉。相由心生,一个人既有冉冉升起、端坐于云端的自觉,免不了便会生出几分摄人的庄严。
“二叔,我们这次来……”拓淑珍尽管不屑,也难免忐忑。
拓泽滨微微点头,闭目不语。
“二叔,去年祖母病了一场,咳了两个多月才,现在手脚都不太灵便了……”
拓泽滨依然闭目不语。
葛又新烦躁起来,讥刺道:“淑珍,话带到就行了。学佛之人,四大皆空。出家嘛,顾名思义,父母家庭,须置之度外,方能修成正果。”
其实拓泽滨并不是在端架子,无非是见到侄女,内心愧疚,一时想不出得体的措辞。虚目一瞥这个大胖女婿,显然是个二杆子,不值得计较,便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葛又新越发恼怒,望着墙上那幅字道:“于右任都做成监察院长了,当初二叔革命坚决,突然一刀两断,必然有大觉悟。”
“千里迢迢,素昧平生,不必言旧事。”拓泽滨说。他是真不想谈旧事,葛又新却理解成他不屑于搭理自己,就越发的不依不饶了。
“二叔无意政治,是否与‘宋案’有关?我知宋教仁被刺之时,二叔就在旁边,枪口稍稍一偏,恐怕就要打中二叔,血淋淋的,想起来都后怕。”
葛又新以为这样的嘲讽会让拓泽滨动容,岂知拓泽滨恰恰希望他人作这样的猜测。他无意政治的难言之隐,的确与“宋案”有关。国民党在国会选举中获胜,宋教仁或将出任内阁总理,许多国民党人要求宋教仁在组阁与施政过程中,应以国民党的利益为重。但宋教仁坚决认为应以国家利益为重,万不能挟一党之私,毁坏来之不易的宪政体制。拓泽滨尽管与宋教仁政见不和,但是两人私交不错。宋教仁中枪倒下,他的震骇难以言表。随后疑点重重的破案过程以及“癸酉之役”(1)的惨败,又是一个连环打击。思前想后,一头雾水,觉得革命到了这个份上,是非敌友难辨,路线策略大乱。于是万念俱灰,自哀自怜,唯有遁入空门聊以慰籍了。他的这种思想转变过程,不仅充满苦涩与无奈,又关系到诸多敏感人事,实在不便诉说,旁人的看法,只能听之任之。他既然心如死灰,跟母亲都不愿相见,又怎会在乎一个二不愣登的大胖子。
“过去了,阿弥陀佛,善哉。”他说。
“好个善哉,不知善在何处。”葛又新换个题目刺激道,“孙文说过,投资革命,‘十可报百,万可图亿,利莫大焉’。二叔投资颇巨,可曾有回报焉?”
当着侄女的面猛踩痛脚,拓泽滨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脸红筋涨,睁眼问道:“你二人是来讨债的么?”
葛又新就不信对方不睁眼,一见他睁眼,哈的一声,趁势来一通噼里啪啦:“世间有进庙门讨债的么?毁家纾难,大丈夫所为,彪炳千秋!惜乎贵党的革命,‘驱逐鞑虏’也好,‘三民主义’也好,‘联俄联共’也好,都是扯谈,争权夺利的幌子而已。早先鄙人只知道中国人无自立之志,搞专制人人都甘愿做奴才,殊不知中国人亦无自知之明,搞民主个个都妄想当领袖。贵党……”
“有话只管说,有屁只管放。休提什么‘贵党’!”拓泽滨怫然打断,“泽滨已是出家之人,不在你党我党他党!”
“你不在,有人在,天下百姓在。”葛又新往后一靠,椅背嚓的一声,榫头裂开。他也不管,晃着巴掌滔滔不绝,“大清固然衰微,到底还是个一统天下。王纲一坠,天下大乱,乌龟王八横行。我们老百姓,横竖都是奴才,与其做这些烂军阀的奴才,还不如做皇上的奴才!什么乱七八糟的混账,下三滥的泼皮,拖几条枪,就开始耀武扬威,拉丁派款了!孙大炮算个什么?男人都有所好,但是要择个生冷,分个内外。诱引老朋友的闺女(2),这算什么?黑社会都要三刀六眼的勾当,‘革命领袖’竟然大模大样地做了。就算这个命是非革不可,那也是革帝制专权之命,非革伦理道德之命也。革命尚未成功,美人先抱怀中。这种物类,也有人追随,实乃中华民族之悲哀……”
拓泽滨没想到这个大胖子,竟然是个脾气暴躁,口若悬河的王党,然而在这里借题发挥,无非是受家族中人影响,斥责自己败家,转弯抹角为侄女撒气。于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按下怒气冷笑道:“阿弥陀佛,罪过。这些事情,自有后人评说,还是先把自己安顿好。听说贤侄也曾是万贯之身,如今吃光当尽,莫非也是革命的错?”
这一下葛又新又被踩得够呛,大嘴巴张着,眼睛鼓着。
拓淑珍坐观二人唇枪舌剑,一个是破落的保皇党,一个是颓唐的革命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相互攻讦,让人听着好生解气。但她毕竟是个谨慎冷静的人,知道丈夫的德行,若不阻止,恐怕要闹得不可开交。趁丈夫陷入困境之际,连忙打岔道:“二叔,我这次来,就是转告一下祖母的思念。二叔回不回家,想必自有打算,晚辈就不多嘴了。”
拓泽滨听出侄女话语中那一份冷冷的怨气,心头的窝火实在按捺不住,移身到禅床沿,浓眉飞起,厉声说:“是的,我自有打算。我知道,家族中,老少晚辈无不责骂我是草包一个,不用争辩了!但是你回去问问你祖母,问她起根发脚,都是谁办的好事?毋须多说了,你们去吧。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说罢双手合十,闭目凝固。
这陡然的爆发,让拓淑珍和葛又新大吃一惊。之所以吃惊,倒还不是因为拓泽滨的恼怒,而是从他的恼怒中,听出了某种委屈与无奈。两人愀然语塞,偏巧幼儿又大哭起来,两人就急忙退走了
拓泽滨呆呆地坐着,如烟往事,沉渣泛起,若干人事从眼前倏然掠过,末了看见在一个寒冷的清晨,自己跟许多赴日青年站在甲板上,抓紧船舷的铁栏凝望东方。西伯利亚的寒风吹得大海鼓胀起来,轮船大弧度地摇晃,雪白的浪花在船舷边哗啦啦的飞溅,一声汽笛响彻天宇,黎明的东方,空气在燃烧,太阳从海浪下升起来了,甲板上欢声雷动……然而那是日本的朝阳,华夏的日暮。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闭上了眼睛,把一切驱出脑海,镇静下来,继续吟诵他的《金刚顶经》。他刚才念完了第一卷,本想从第二卷开始,又觉得被打岔了,心里烦躁,决定从头再来:
“如是我闻:一时,婆伽梵成就一切如来金刚加持殊胜三昧耶智,得一切如来宝冠三界法王灌项……”
(1)宋教仁被刺,国民党指认幕后凶手为袁世凯。就如何处置此案,党内发生严重分歧,黄兴一派主张通过“法律解决”,孙中山一派坚持动武,1913年7月发动“癸丑之役”(又称二次革命),9月被袁世凯击溃。宋教仁一案,幕后凶手是谁,至今仍有分说。
(2) 孙中山与宋庆龄之父宋耀如系朋友关系,故孙中山应为宋庆龄的长辈。孙中山与宋庆龄结婚,
宋耀如夫妇反对无效。时有舆论认为,孙中山此举有违伦常。


咸丰年间,灵隐寺被太平军捣毁,后来重建的大雄宝殿,传言木料来自美洲。葛又新不信佛,偏偏要去大雄宝殿,见识一下美洲木料。
“你二叔内心复杂,恐怕真的是看透了。”葛又新说。
“有你看得透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坐吃山空,浑身轻松。”
“打什么狗屁呢!”葛又新一听话中有话,两眼瞪得溜圆。
“他看透什么?”拓淑珍顾自发泄恼火,“真是好笑,怪到祖父头上去了。去日本的又不是他一个,也不是个个都败家。不孝不悌不诚实,若果革命要靠欺骗来凑款,这种命,一开始就不该革!”
这话又让葛又新十分的高兴了,打个哈哈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没有钱革个屁的命啊!孙大炮搞钱,能哄就哄,能骗就骗,只要是钱,日本人的,帮会的,本党会员的,华侨百姓的,苏俄的,一概通吃!说起去日本留学,你就更不懂了,那时候你还小。告诉你,连我都差点去了呢,因是独子,老娘不放,只得作罢。幸好,否则依我的德行,多半也要被他们笼进去。都是命啊,你看我,自家的钱自家用,好歹也得根肥肠子。不象有的人,腰缠万贯而死……”
拓淑珍恼恨起来,瞥一眼丈夫的将军肚,心想:不愿腰缠万贯而死,那是独夫的念头,有妻室儿女的人,怎么能够说这种话!
“哎,一晃快三十年了。科举一废,读书人个个都象热锅上的蚂蚁。那年月的读书人,就没有几个不读《劝学篇》的。有些段落,我现在都还背得。‘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此赵营平百闻不如一见之说矣。入外国学堂一年胜于中国学堂三年,此孟子置之庄岳之说矣。游学之益,幼童不如通人,庶僚不如亲贵,尝见古之游历者矣。晋文公在外十九年,遍历诸侯,归国而霸……”
“算了,文言文,光听不看,懂不起。”拓淑珍故意冲断。
葛又新摇头晃脑,本想卖弄一下记性,被妻子搅局,甚觉无趣,又想起拓泽滨的抢白,越发懊恼,嚷道:“见天听你说败家败家败家,你那个家算个屁!你二叔岂止败了你家,他败的是国家!你看看国民党的大爷,有多少是去过日本的?黄兴、宋教仁、陈其美、汪精卫、蒋介石、胡汉民、章炳麟、阎锡山,何应钦、谷家三兄弟,数都数不过来。至于孙大炮,搞同盟会、搞革命党,诱拐宋庆龄,消灾躲难……干什么不是在日本?这些人,哪一次被朝廷通缉,不是往日本跑?那个张之洞,不晓得是老糊涂了,还是哪根筋不对,一品大员,出这种屙屎主意。那时候甲午战争已经打败,割地赔款,跟日本分明就是仇家。把子弟送到仇家去学武艺,学成了报仇,仇家会用心教习吗?然而朝野上下,一片鼓噪,青年学子都往日本涌,挤得船票都买不着,真是他妈的怪事!可见大清气数尽了。”
拓淑珍不想接话。她看似鲁钝,究竟读过诗书,念过五年师范,做过几年教员,参加过若干社会活动,对沧海桑田、时局变幻,也不是没有看法。但是她从不跟丈夫交流,原因在于,她明白丈夫抨击时政,并非真正忧国忧民,不过是借故世道混乱,为自己的挥霍浪荡找个理由,好象自己是个魏晋名士。
二人穿庭过院,拾级而上,来到殿前。那大殿三叠重檐,气势嵯峨。殿前香客流连,殿内传出叩磬之声。落日的斜晖照亮了新绿的树梢,空气中弥漫着佛门庙宇特有的香烛气味。这景致,倒也可以助人缓解一下烦恼。可惜门窗柱梁都上了油漆,美洲木料不复得见。此时,一个小和尚端着一筐荠菜路过,葛又新拦住问道:“小师傅,听说这大殿的木料来自美洲?”
“是,施主。”
“有无边角废料剩余,可供观赏?”
小和尚觉得这个胖子有点神经,埋头疾走而去。
葛又新触了霉头,哼一声,转身看见两个轿夫歇下一顶精致小轿,布帘撩开,钻出一个妙龄少妇,白嫩秀美,不由得叹道:“哎呀,苏杭一带,果然人杰地灵。”心头揣摩,“这僧庙尼庵,常是男女抛情之所在。这小娘子,果真是进香呢,还是来会人哦……”
“地灵个屁,干瞪眼!”拓淑珍心里骂道,只见丈夫扭着脖子呆看,觉得丢脸得很,就顾自把小儿抱起,颠颠耸耸下了阶梯,一道烟走了。
转眼间到了1937年,抗战爆发,淞沪一带战事激烈,葛又新携家逃回贵阳,借住在亲戚“大姐哥”家。次年,又有人介绍他去给民国政要李烈钧做秘书。
“我说嘛,天生我材必有用!”葛又新为着赴任,特地做了一件新大褂,试衣服时,右手一伸,天旋地转,高大沉重的身体一软,把茶几上的杯盘碰翻一地,紧闭双眼躺在瓷片中抽搐一阵,撒手西归了,堪称生得富贵,死得干脆。
拓淑珍时年36岁,儿子葛用文7岁。
拓淑珍从此守寡,独自抚养小儿。抗战时期,国民经济凋敝,求职艰难。拓淑珍先后换了几份职业,1945年才稳定在贵州省立图书馆工作。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wyxj70 2021-01-28 01:31:26
@猫山上的猫山 2021-01-27
老先生写的游记非常好,花了两天一口气读完,让人感觉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或时代,其实那个世界或时代离我们也不到40年,仿佛是一种穿越,非常厚重。今天意犹未尽,又重读了一遍,发现在< 1983年3月28日 星期一 潼南 642公里 > 和<1983年3月30日 星期五 遂宁(2) >之间,缺1983年3月30日 遂宁(1)这一天的日记呀?
-----------------------------1983年3月29日 星期二 遂宁(1) 695公里

在潼南一家饭店吃饭,见到了一对年轻的农民夫妇。男的个子比较高,瘦,白净,象个半大小伙;女的矮,黑,出老。夫妻俩神情麻木。男的向人们诉说小孩丢失的经过,女的就在一旁补充:他们与邻居发生矛盾,邻居趁他们不在家,冲进他家,用板凳把他的大儿子打死了,把小女儿也打成了脑震荡。公安局逮捕了凶手,法院判了15年。可是他们没有看见布告,不相信凶手受到了惩办,就抱着小女儿去法院交涉,结果小女儿就在法院的接待室里被人抱走了。于是他们跟法院闹,找法院要人……
饭店员工和顾客不断提问,并发出同情的叹息。
饭店女服务员略有几分姿色,虽然节气已过,仍披着一件海虎绒大衣。我去登记,她垮着脸,不看人,说话没好气。后来才知道,她的女孩也丢失了。之后,她听说某处有人抱养了一个女孩,就跟丈夫偷偷地去看,结果发现不是的。但是她跟这对夫妇攀谈起来,觉得那女孩有点象他们的孩子:两岁多,对对对,那样子就是两岁多;不爱讲话,是的是的,没看见她讲话;好吃,是的是的,看见她在吃东西。
“我觉得,”服务员瞅着那男人说,“脸貌长得还有点象你。”
夫妇俩立即觉得那是他们的孩子,肯定就是!于是他们准备明天一早就去,直接找当地派出所,出面认领孩子。
那夫妇俩真的是疲惫了,麻木了,平淡的语气,好象是在说别人的遭遇。他们把法院念成“法万”。

在路上见到一个美女!那可真是美女啊!
路上赶场的人很多,走到很近了才晃眼看见她。她大约十六、七岁,身材修长匀称,穿件旧的红花衣服,灰布裤子,背个空背兜,梳两条辫子。她的衣裳不太整洁,背兜也是歪斜的背着。她懒精无神地走着,好象心事重重。可是她美得让人心惊!皮肤细腻得无可比拟。这在一个农村姑娘来说,如果不是天地人三者灵气的奇妙结合的话,这样的皮肤是不可想象的。还有她端正秀气的鼻子,鲜红的,丰腴的小嘴……那种嘴唇我还没有在任何一个城市姑娘那里见过,而她的眼睛,我更是从来没有见过。我跟她对面走过的时候,清楚地看见了她的眼角,眼皮的细细的褶缝,妙不可言地弯曲地伸展到了眼角边,那么分明、清晰,简直就象是人工刻意雕琢的那样完美。长长的睫毛的尖端向上翘着,眸子象一粒永远在水汪汪的玉盘里滚动不停的黑珍珠。最令人浮想联翩的是她的神态,那是一种忧郁的然而充满活力的愁容,只有在少女阶段,朦胧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美,自己的价值,同时又朦胧地意识到这些都将被埋没在山村而无法挣脱的姑娘,才会有这种表情。跟她擦肩而过之后,我的脚步放慢了,老实说,我迈不开步子了,简直感到震惊!走了好远还不断回头看她。可恨的是那个背兜,使我不能从后面欣赏她的身材,而我从她面前走过时,也没来得及注意这个方面。我很久都不能忘记她。当我想到她可能嫁给某个农村汉子,那汉子不那么珍惜地占有她时,我全身都冰凉了。我浪漫地想象着我去寻找她,编出了一连串的故事。
我那篇《井底的少女》的模特儿应该就是这样一位少女。原来那种写法还是拘谨了,总怕别人不相信乡间会有这么美得惊人的姑娘。
天地灵气,电光石火,于一瞬间奇妙结合,几百年产生一个:西施,貂蝉,王昭君是也。
昨天见到一位穿黑灯芯绒的少女,就已经够让我吃惊的了。但过不了多久便不再想她,可这一位,我是永远也忘不掉了。

今天走了53公里。每走过一块路碑,又热切地盼着下一块路碑。有时候故意去想别的事情,希望不知不觉地走上一段,在重新去看路碑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自己走了4公里或是更多。走累了,我就想:到了青海,我可能从怀头他拉一口气走到大柴旦,300华里,昼夜兼程。我想象自己怎么走,到了以后怎样径直去医院躺下,闭眼睡去时有人给我按摩双腿,以便我醒来时好继续赶路。连怎样迈步,怎样喝水吃东西都想到了。那两个买马的农民可以一口气走500里,我为什么不可以一口气走300里呢?这样想着,走起来也有劲了。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有一篇文章,题名《金银滩之痛》,载于《炎黄春秋》2012年第3期,作者尹曙生,系安徽省公安厅原常务副厅长。上网点击“金银滩之痛”,也能查到,现摘录几段如下:
“到青海省旅游,海晏县的金银滩是首选之地。那是因为王洛宾创作的《在那遥远的地方》这首经典民歌里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想象着能看到草原那美丽的风光和婀娜多姿的牧羊女,怎能不想到此一游呢!不过现在到这里旅游,更重要的理由是想看看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和氢弹研制的地方是个啥样子。
“笔者曾经在青海省公安厅工作,对 221 厂并不陌生。在时隔 40 多年后,重游青海,陪友人到此游览(说实话和当初的 221 厂比,已经是面目全非)。在游览过程中,对讲解员的讲解我没有认真听,因为对它的历史我一清二楚。我脑海里翻腾着 40 多年前初到这里的情景。回到安徽后,我翻阅日记和保存的资料,觉得有必要整理成文,让人们知道,在金银滩这美丽、辉煌的背后,曾经还有过巨大的伤痛。
“为了建设 221 厂,移民是必要的。但是,当年金银滩的移民做法,极其野蛮……事先不宣传、不解释、不开会、不向群众当面说清楚,而是下一道命令,限制在两三天内做好准备,每家可带三头牛驮东西,带不走的扔掉。有的牧民头天晚上接到通知,第二天早上就得走。全程由警察、民兵持枪押送,打骂虐待,死于中途者几百人。根据 221 厂建厂要求,须搬迁 1715 户、9325人。除海晏县本县和湟源县就近安置比较容易,对安置到祁连县的461户、2183 人和刚察县的474户、2469 人,路途远的有几百公里。1958 年10 月 20 日开始移民。到祁连的那些移民在祁连山遇到了暴风雪,又赶着十几万头牲畜,拖儿带女,受尽折磨;晚上宿营,几家住一个帐篷;忍饥挨饿受冻,加上打骂虐待,走了 26 天到达目的地,不少老人和幼儿死于风雪途中。在这次移民中到底死了多少人,我们调查组没有搞清楚。但是从祁连县接收移民的名册上看到,他们一共接收了海晏县移民 1879 人。这就意味着在移民途中,死了 304 人。牲畜死了 2 万头。到了祁连后,所有的牲畜,被划归托莱牧场所有,剥夺了牧民们对牲畜的所有权,牧民成了牧场牧工。由于县里不同意我们去实际了解牧民安置情况,对他们在牧场的遭遇,只有从来信来访中知道一些。移民到刚察县的那些人,路途中死了400 多人。他们的牲畜同样被划归集体,移民们一贫如洗,靠给牧场打工度日。”
而此刻,我又想起了托尔斯泰在《复活》中描写囚犯流放西伯利亚途中的情形:
“那是九月间一个阴雨的早晨……押解官把两天的的伙食费发给犯人们的班长,有一部分人向得到许可走进旅站院子里来的女贩们购买吃食。犯人们纷纷数钱购买食物,人声嘈杂,女贩们也嘁嘁喳喳讲个不停……争先恐后叫卖她们的货物:新鲜的面包、馅饼、鱼、面条、麦粥、牛肝、牛肉、鸡蛋、牛奶等等。有个女贩甚至在卖一头烤熟的乳猪。”
一切议论都是多余的,我只想说:
“谢谢愤怒的托尔斯泰和公安厅长尹曙生。”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第三章 浮财


1949年10月初的一天黄昏,拓淑珍正在家里招待堂弟拓成志吃饭,一位高大魁梧的青年军官敲门进来。一身威风的美式戎装,军帽、大衣,皮靴,尤其是擦得锃亮的皮靴,显示出职业军人遵守操典的严谨风范。
“母亲安好。”军官说,脱掉帽子大衣挂在衣架上,熟不拘礼瞧着拓成志笑道,“舅舅又来混饭。”又从腰上卸下一柄军刀,靠在墙边。
“这年月,混一顿是一顿喽。”拓成志正把一筷子草海细鱼喂进嘴里,闭目细嚼咂味。这是一个面庞肉嘟嘟的中年人,穿一套藏青色的呢料中山服,别一枚“天下为公”的证章。他身材矮壮,戴副眼镜,下唇肥厚,好象孙中山的公子孙科。他特别喜欢吃堂姐炒的家常菜,常常来饱口福。“嘿!练浦,你来了?”等军官坐下后,他似乎才看见来者是谁,露出一脸惊喜,“真是巧,你怎么来了?”
“走过路过。”军官说,见拓淑珍拿碗筷,连忙摆手,“不用了,母亲,小婿已经用过。小弟用文呢?”
“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拓淑珍说。
“嗨,既然撞上了,就喝一杯嘛。”拓成志说,拿起茅台酒瓶晃晃,“放心喝,酒是我自家带来的,不是吃你家母亲的白食。”
“舅舅说到哪里去了,我是军务在身,不宜饮酒。”
“听说贤侄要去黔东御敌?”
“是,明天就要拔营。”军官说。此人名叫刘练浦,是国军中的少壮派,1936年毕业于黄埔军校,立即投入抗战,因作战勇猛,一路晋升为中校,现在是国军49军的一个团长。1946年初,他与拓淑珍的继女葛明琴结婚。在他看来,拓淑珍是妻子的生母还是继母,并无什么区别,总之就是长辈,故而恭敬地称呼拓淑珍叫“母亲”。
“明天?明天就走?”拓成志大感意外,“不过,到底是明天,不是现在,来来来,陪舅舅喝一杯。”
“你就陪他喝一杯嘛。”拓淑珍凑近女婿说,“他心烦得很。”
“好吧,来一杯。”
“就是嘛,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要端起一副喝白开水的黄埔架子。贤侄,依我说,工会都建国了,还打什么打?找个机会起义算了。”
两人虽然辈份不同,但年纪相仿,平时互相调侃惯了,刘练浦就用一种吓唬的口气说:“舅舅,你是干部训练团教育长哦,你这叫思想缴械哦。”
“我算什么,屁大的一个文官!傅作义、陈明仁、程潜,呃!呃!”拓成志连打两个响亮的酒嗝,情绪激动,“辽西、徐蚌、平津相继溃败,一路下来,上将、中将、少将,起义的要用箩筐来挑,用撮箕来撮。贤侄,仗打得太烂,不是军事问题,是政治蠹朽,人心涣散了!这个舅舅是有切身体会的。这几年我在黔灵山搞的这个干部培训,简直形同儿戏。那些县乡干部,哪是来提高觉悟的哦!一个个包着大洋鸦片而来,往我这里送,其意不言自明。舅舅对党国对委员长精诚不渝,不吃这一套。但是我管不住他们啊!夜晚下山吃喝嫖赌,天亮回来,不出早操,上课打瞌睡,一问三不知。我要严肃法纪,马上就有裙带说情,根本处分不了。太腐败了,太腐败了……
“唉!”刘练浦也摇头伤怀,“我实在想不通,校长(指蒋介石)怎么会把北平交给傅作义这个王八蛋!至于卫立煌、廖耀湘这个浑球,解救锦州,那是关键之役啊,居然首鼠两端……”
“刘练浦同志,事后诸葛亮之类,就不要说了,要着眼当前。老实说,你们要打就打,惟愿打赢。不过我看谷正论也是乱了阵脚,虚应故事,让你们去顶起,他好开溜。我这种人,起义没得本钱,去台湾资格不够,横竖跑不脱,还不如不跑,工会来了,自己去登记,说不定还会赏碗饭吃。”拓成志神色凄惶,瞟刘练浦一眼。
“工会要你来干什么?”刘练浦笑道。

刘练浦的本意是工会不会用他,拓成志则理解为对方瞧不起他的工作能力,加之喝得晕晕乎乎,顿时脸红筋涨:“鄙人什么不能干?干部训导,哪个工会都一样!不外乎教导工会会员效忠领袖,廉洁奉公,精诚团结,必要时就去死!我们这些搞政工的,换一本书看过,提纲挈领,照本宣科就是了,一顿饭的功夫而已!”拓成志扶了扶镜片如杯底的沉重眼镜,仿佛眼皮下就有一本工会的政训教材,马上可以现蒸热卖,“贤侄,我觉得工会必定有神助!当年从江西逃窜,走的是石达开的路线。石达开过不去,他们过去了,这就是吉兆。老实说,小弟对这个工会还是有些感兴趣的。朱、毛必定是强过俾斯麦的铁血人物。中国人一盘散沙,就需要这种钢铁的工会,这种有魄力的领袖!这个工会若是坐了江山,不嫌弃的话,鄙人还是愿意为其效力的。”
拓淑珍一听什么“铁血人物”、“钢铁的工会”,就心惊肉跳。
刘练浦心里有事,不想跟老辈子抬杠,就委婉地说:“晚辈也不是好战分子,一仗接一仗,时间长了,看见兄弟们死得太多,真的寒心了。现在又要杀同胞,自然是不情愿的。重庆和谈的时候,晚辈也希望能够成功,军队国家化,两个工会化干戈为玉帛。然而一山难容二虎。有何办法呢?我们既然是校长的人,就只能效忠校长,此外别无选择。”
“你的校长已经下野了。”
“实权在谁手里,大家清楚。李宗仁这个时候抢着来过干瘾,分明就是个草包!舅舅,你也不要太悲观了。川滇黔,蜀道难,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抗战时期就是大后方,日本人够狠,也只打到独山。这里不是东北华中,适合工会搞人海战术……”
“贤侄,你要说易守难攻的话,我问你,以前工会逃窜的时候,王家烈、刘湘,怎么守不住呢?”拓成志吃片腊肉,给自己倒了一杯,把酒瓶递过来。
刘练浦眼明手快,把酒杯罩住,说:“这帮杂种,他们是不想打,保存实力。”
“现在不是一样吗?贤侄不知道吗?精锐都撤到台湾去了。”拓成志先是象瞧什么怪物一样瞧着刘练浦,然后伸过脑袋去轻声说,“贤侄来得正好,我正准备去找你呢。依我说,你找个机会,拖起一团人起义算球,何必去送死呢?有意的话,就把舅舅带上。练浦,我们不是泛泛之交,不是在什么聚会上寒暄客套的外人,我们是自家的。你可以说我是派到团里来搞政训的,或者,总之,找个名目把我编进去,我就是个起义人员了。我不想跟着谷正论跑,到时候被包围,举手投降的样子难看。”


拓淑珍理解堂弟热锅蚂蚁一般的窘境,也不赞成女婿去送死,然而大是大非,自己妇道人家,最好不要多嘴。她对于个人的命运倒不怎么担忧,不论在清朝还是在民国,她都很坎坷,寻思换一个朝代,可能会转运。前一段时间,她听说工会来了要烧光杀光,心里疑信参半。自从北平传来开国大典的消息之后,她的心就稳定了。历代开国多半都要大赦天下,哪有屠戮百姓的道理呢?所以她巴不得战事赶快结束,好过安宁日子。但是战事结束,面前这两个军政人士又是怎样的下场呢?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说。
“母亲,舅舅,”刘练浦正色道,神情颇为沉重,“问题不是那么简单,共军的政策,起义并不等于把你养起,或是发钱回家,而是马上整编你,要你调转枪口。思前想后,横竖都是搏命沙场,又何必转过背就射杀自家弟兄呢?”
这话就说得拓成志不好应对了,于是顾左右而言他,突然“哦嗬”一声,瞧着靠在墙上的军刀,说到:“这就是那件战利品吗?早就听说你在参加芷江受降仪式时,获赏一把军刀,一把勃朗宁,一直无缘欣赏。”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拿起那把日本军刀,唰一声抽出来,只见雪亮的刀刃寒光闪闪,“果然好刀!不知沾过多少鲜血……”
拓淑珍心惊,没好气地说:“舞刀弄棒的,收起收起。”
她觉得女婿今天匆匆赶来,似乎有什么要紧事,但又必须回避他人,就伺机对堂弟努努嘴,使个眼色。
拓成志觉得刘练浦确实指望不上,说多了反遭白眼,就打个哈哈告辞了。
拓成志一走,刘练浦马上从怀里摸出一把勃朗宁手枪,连同那把日本军刀,一起捧到拓淑珍跟前。
“母亲,这是我的心爱之物。此次开赴黔东御敌,小婿担心混乱中有所闪失,想请母亲代为保管。”他见拓淑珍面有难色,就宽慰道,“母亲放心,西南地区山多,易守难攻,国军有把握予以共军迎头痛击,局势不久就会发生逆转!”
“怎么不交给明琴呢?”拓淑珍问。
“她年轻了,不谨慎。”
刘练浦对拓淑珍一向恭敬有加,对葛用文又多有关照,现在有事相求,拓淑珍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就接过来放在床上。
刘练浦又去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非常时期,物价飞涨,这二十个大洋,母亲权且贴补家用吧。”
拓淑珍心想,这个时候坚拒不受,女婿必然有想法,就收下了。
刘练浦匆匆穿衣戴帽,鞠躬告辞。
拓淑珍用一张旧床单把刀枪裹起来,塞进床脚,心里嘀咕:既然有必胜的把握,为何连心爱之物都不敢带在身边?
她万万想不到国军竟然溃败得异常迅速,才一个多月,共军就占领了贵阳。刘练浦生死不明,他的“心爱之物”就成了大麻烦。


1949年12月11日下午,天气阴冷,飘着毛雨。拓淑珍来到贯珠巷的一处宅子前,在台阶上反复刮干净脚底的稀泥,抹平了鬓发,定定神,这才敲门。
佣人王嫂开了门,吃了一惊似的吸口气,叫道:“哎呀!是葛太太。”
“王嫂太客气了。”拓淑珍觉得自己实在不配称为太太。
王嫂瞟着拓淑珍憔悴的样子,狐疑地垂下眼皮,把门拴上。
庭院铺着青石,瓦房门窗轩敞,墙边有花坛修竹,一树腊梅香气正浓。堂屋
门框上一幅对子,“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善虑以动,动维厥时”。一切都显示出这是一户殷实而又不张扬的人家。
一个眼神清亮的女人从堂屋里快步迎出来。
“哎呀!淑珍来了,快进屋坐。王嫂,赶紧泡茶。淑珍,我才熬了姜茶……王嫂,麻烦你倒杯姜茶……”

女主人黄祖英是拓淑珍的发小,两家儿子又是要好的同学。她们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了。也就是说,上次见面是在民国,今天变成中华人民共和国了。黄祖英处事练达,惊疑姊妹的消瘦萎靡,却不露声色,笑盈盈的一如往常。
两人进了厢房,在火盆边的绒面软椅上落座。王嫂端来一杯姜茶,黄祖英接过,轻巧地放在红木茶几上:“喝点,驱寒。”然后往火盆里加杠炭。
拓淑珍看见火已经很旺了,黄祖英还加炭,就有些心疼,说:“祖英姐,屋里暖和得很,火烧大了,袭脸,都坐不拢去了。”
“我关节痛。昨天还出太阳,晚上就下起雨来,贵阳的天气,变脸快。”
“就是,大雪过了,马上开始数九,横竖是不能随便减衣服的。”
“昨天我见太阳好,把棉毛裤减了,关节炎就发了。”
“真是大意不得。”
“确实大意不得。”
“老话说,二四八月乱穿衣,年轻的时候可以,现在不敢了。”
“吃了端午棕,才把棉衣送。”
“就是。”
大街上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又在搞大游行了。”黄祖英淡然一笑。
拓淑珍也跟着做个笑,然后盯着炭火。

黄祖英心细,怀疑姊妹恐怕是遇到过不去的难关了,暗想:改朝换代了,各人的处境都不明朗,直接探问,恐怕叫人局促。她把架好的杠炭拨散,重新架好,仿佛这是一件需要全神贯注去做的事情,随意问道:“听说你们图书馆关门了,职员集中学习。”
“学,天天学……”
“不上班,发不发薪水呢?”
“发的发的。”拓淑珍觉察自己的倒霉相给人造成了误会,脸红了。
“哦,那还是好嘛。”
“好什么,我宁愿去洗煤巴。唉,”拓淑珍叹口气,“祖英姐,那哪是学习哦,简直就是在找虱子,掐虮子,生死要把不放心的人揪出来。有的人下午还在,晚上就被逮捕了。”
“管他的呢,反正又整不到你头上。”
“唉,你晓得的,我1945年集体加入过国民党。因为不想交党费,没有宣誓,没有领党证,就退党了。”
“莫非这个也要追究?”黄祖英吃了一惊。
“哪个晓得呢?”拓淑珍说。
黄祖英无语。
黄祖英的丈夫陈云山是龙洞堡的大地主,有个交谊甚笃的朋友,名叫刘宇瞻。此人是个工会地下会员,曾经以教书为掩护寄居陈云山家,现在当上了市领导。拓淑珍今天来,就是想通过陈云山,帮忙打听一下刘练浦的下落。

但是陈云山不在家。“到市政府去了。”黄祖英说。
“去会那个?”拓淑珍瞅着黄祖英。
黄祖英点点头:“那个刘宇瞻,当大官了。以前他住在我们乡下,在屯堡开会,办培训班,云山少不了赞助几文。这些事我只当不晓得。人情世故,我们都是懂的。现在人家当了大官,主动去拜见,就怕人家多想,以为攀龙附凤、施恩图报。他要是想得起,就来坐坐,想不起就算了。哪晓得今天派个兵来,那个样子,好象是拿票传人。黑黢黢的一个兵,神气十足。我学给你看,‘喂,你是陈云山吗?’‘啊,我们首长请你去一趟,搞快点。’”黄祖英摇头苦笑,“我看啊,没得好事。云山这种身份,工会是容不下的。”
“大官好惹,小鬼难缠。陈大哥对工会有恩,应该受优待。”
“那就难说了。”
陈云山暗中支持工会,拓淑珍并不惊讶。国民党专制腐朽,社会各界寄希望于工会的人很多。尤其是这两年,文人呐喊,武人倒戈,投靠工会简直成了洪流。对于改朝换代,拓淑珍比较淡然,横竖自己就是个老百姓,谁来当政都一样。但是参加了学习班,她就十分惊惧了,觉得工会不象个大赦天下、与民休息的样子。那么黄祖英的疑虑,就不见得是杞人忧天了。


不多一会,陈云山回来了,带进来一股冷气。他平时衣着随便,象个休闲时的农夫。今天着了正装,皮礼帽,呢大衣,看上去文绉绉的。
“淑珍,你好啊。”他一屁股坐下,摘了帽子揉太阳穴,好象很累。
拓淑珍习惯看人脸色。云山哥寻常待客寒暄,总是彬彬有礼,今天心不在焉,估计是在衙门里谈话不太愉快。她觉得这个时候不便打扰,便起身告辞。黄祖英刚要挽留,陈云山倒先笑了起来:
“淑珍是见我心情不好,要回避。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我嘛,是有点烦闷。遇到一点头痛的事情。淑珍又不是外人,索性听我道来,帮忙斟酌一下。”
拓淑珍了解陈云山的率直,就怀着关切坐下了
陈云山喝口茶,定定神说:“今天去市政府跟刘宇瞻会面,刘宇瞻,淑珍知道吧……对啦,就是他。他说,政府马上要下乡筹粮,希望我回乡下去,联络留用的乡保长,协助政府工作队办差。我说,今年的赋税,国民党已经征收过了,重复征收,任务又重,事情不好办。他也不跟我争辩,说,筹粮是西南军政委员会的政令,不可能不执行。然后扳起指头数,解放军部队要吃饭,国民党起义部队要吃饭,旧政府遗留职员要吃饭,工人居民要吃饭,没有粮食,政府无法维持。政府有政府的难处,我有什么话说?但是呢,乡下民情我很清楚。民初以来,战乱不断,赋税不停加码,农民已经很苦了。哪怕我这样的大户,存粮也都不多。农民欢迎工会,就是盼望改善生活,突然口中夺食,这个事情怎么搞得好?老实说,我不想沾这个火星。跟那些乡保长一路,挨家挨户要粮,我做不出来。但是找个什么理由推脱呢?嗯?”陈云山瞧瞧夫人,又瞧瞧拓淑珍。
两个妇人面面相觑,哪里想得出主意。
陈云山这番话,不过是缓和气氛。他真正忧虑的,乃是另一桩大事。
刚才在市政府,刘宇瞻谈着筹粮问题,突然横插一句:“马上要搞土改了。”
“就象坊间传闻的那样吗?”陈云山问。
刘宇瞻埋头签署文件,轻描淡写地说:“坊间传闻杂乱无章,不必在意。当然,没收地主多余的土地财产,这是党中央的大政方针。”
“何谓多余?”
“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吧。仁兄的情况特殊一些,我会跟有关方面阐述……”正说着,通讯兵在门口喊“报告”,刘宇瞻立即将话题切换到筹粮问题上。
于是陈云山恍然明白,老朋友今天找他来,谈筹粮只是一个方面,主要是告诉他,要搞土改了。所谓“没收地主多余的土地财产”,不过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婉转措辞罢了。至于他的“特殊情况”应该如何“具体对待”,老朋友既然需要跟“有关方面阐述”,可见也不能一手包办。从会面的情形来看,故意把门敞开,见人就转换话题,说明他不愿造成误解,让同僚以为他在帮谁未雨绸缪。他就表示回去考虑一下筹粮事宜,赶紧告辞了。
此刻,王嫂已经在堂屋里料理停当,恭请主人用饭。
席间,陈云山喝了几口酒,话多起来,感叹这辈子撇开军阀更迭不算,就赶上了两次沧海桑田的变迁。兵荒马乱的,自己还有衣食,也该知足了……
拓淑珍见他心情比较放松,就趁机接话道:“变得真是快啊!两个月以前,刘练浦去黔东守备,启程前来家小坐,还说黔东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那晓得眨个眼就土崩瓦解了。”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张传单,“你看,十九兵团昨天在普安起义了,不晓得刘练浦在不在里头……”
刘练浦在亲友中是个名人,陈云山夫妇还去吃过他的喜酒。此刻拓淑珍提起他,陈云山夫妇低头不语。拓淑珍觉得蹊跷,就慌里慌张,说不下去了。
“唉,”黄祖英跟丈夫交换了一下眼色,“淑珍,你不提起他,我就不说了。你既然提起,我就告诉你……唉,云山,我说不清楚,你来说吧。”
“上个月底,他那个团在安顺马官屯中了共军埋伏,全军覆没了。”
拓淑珍筷子掉在地上。黄祖英赶紧给她换双筷子。拓淑珍勉强把那碗饭吃完,起身告辞。黄祖英一直送到街口。


当晚,拓淑珍等儿子睡下,从床底勾出那个包裹,掖在罩衫里面,不顾一切赶到都司桥,闭上眼睛,丢下桥就走。扑通的溅水声听上去象打雷一样。
她走出去一段,看看周围确实没人,霎时轻松了,感觉人都长高了一头。不过心跳还是叮咚,就靠在街边墙上喘息片刻,又才挪动脚步。细雨横飞,电力不足,路灯昏暗。街道两边,一色的低矮板房,雨水顺着老朽的瓦沟滴滴答答,时不时滴进脖子。来的时候觉得道路平坦干燥,现在才发现遍地都是稀泥水洼,鞋子裤腿沾满泥浆,沉甸甸的。空中乌云沉重,云缝里露出参差的惨白。远处传来几声连贯的枪响。
她突然心酸了,不停地抹着跟冷雨混在一起的泪水。她想起那个略带几分文气的青年军官,想起他训练有素的军人步伐和笔挺的美式军装,想起他送给文哥儿的西服,光是工价就花了一两黄金,想起他在婚礼上,收起陶醉的神情,恭恭敬敬地称呼自己叫“母亲”。隆重的婚礼,甚至可以说有点铺张。厅堂的一侧坐着亲戚、政府官员和社会名流,另一侧齐刷刷坐着军装整洁的军人,他挽着妻子给宾客敬酒时,有点踌躇满志,但老少宾客们觉得他值得骄傲,也都极尽祝福恭维。他肩胛上嵌着弹片,腰上有刺刀捅穿的伤疤,跟日本人打了八年都活过来了,遇到共军,一仗就打死了。他倒在一片荒草上,或是一堆砾石中间,然后被甩进一个大坑,埋葬了,消失了。他甚至没有留下自己的骨血,他最后的一点光荣与自豪,也被丢进冰凉的河水里了……
拓淑珍推门进家时,儿子葛用文从床上霍然坐起,痛惜的神情,说明他知道母亲干什么去了。他见过那把雪亮的军刀,对它所承载的荣誉充满了崇敬。
拓淑珍走过去,严厉地盯着他:“永远闭嘴!”
葛用文使劲把头一点。
但是过了两天,葛用文飞跑回来,说他在大西门碰见琴姐(刘练浦妻子),说姐夫在安顺被俘虏了。
拓淑珍脑袋嗡的一响,摸到床上躺下,望着屋顶,颤声求告:“练浦啊,你千万莫招啊!你要是招了,我又交不出东西来……”
学习会仍在继续。城郊三天两头响起镇压反革命的枪声。拓淑珍觉得自己并不是反革命,但是某天突然有人大喝:“拓淑珍,老实交代!”她能说清自己是什么吗?她不仅血压升高,头痛失眠……而且见到阳光就眩晕,无缘无故的呕吐。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嗨嗨,
一个呀嗨,
呀呼嗨呼嗨,
呀呼嗨,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满大街震耳欲聋的歌声让她惊惶失措,仿佛每一声“呀嗨”都是一锤打在脑门上。她极力稳住心神,决不主动坦白。她其貌不扬,装聋作哑,开会坐在后排。由于平时为人友善,此时不踩踏别人,也就没人刻意琢磨她。工会的探照灯虽然雪亮,也会有盲区,匍匐在灯下黑的人总是有的。
1950年5月学习结束之前,干部警告诸位:你们要服从组织分配,下乡或留在贵阳都不一定,如果不愿意服从分配,也可以转业。
拓淑珍明知这是干部的策略,用“下乡”来吓唬一部分人自动离职。虽然图书馆是她迄今为止最稳定最珍惜的一份工作,她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了“转业”,不为别的,就为了尽快逃离干部的视线。
她以为失业之后,还可以另谋职业。但是中共可不象国民党,到处都有缝隙和死角,可供文人散放麇集。现在离开了工会的安排,就别想找到合适的工作。
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人来搜查刀枪,说明刘练浦嘴紧,拓淑珍也就渐渐宽心,水肿消了,血压还原。很少的一点转业费用完之后,就开始变卖家具衣物。到了1952年初,辖区派出所指派她去夜校做义务教师,考虑到她确实没有收入,每月就发给她5元生活费。
这一年,儿子葛用文21岁。


1952年2月3日(正月初八)拂晓,葛用文来到同学陈志华家。
前几天,陈志华邀请他入伙赶马车,收入按三股分成,马车一股,两人各一股。葛用文眼见母亲越来越艰难,自己无所事事不成体统,就答应了。
陈志华已经把枣红马牵到院子里来了,瞿瞿吆喝着。马儿顿足后退,噗噗打着响鼻,刨着后蹄站在车辕中间。清晨寒气凛冽,人马的鼻脸都缭绕着白雾。体格健壮的陈志华有一把好力气,轻轻松松抬起车辕,熟练地套上挽具,又把草料袋甩上马车。他看见葛用文一副想帮忙又插不上手的样子,露出雪白的牙齿笑道:“你把坐垫铺在驭座上吧。”
陈云山训练儿子赶马车将近一个月了,感觉满意,决定放行。此刻他隔着玻璃窗观察,末了还是来到跟前:“志华,你看这个马轭皮带,有什么不对吗?”
陈志华左右拉扯一遍,红着脸说:“爸爸,我大意了,两边不对称。”
“唔。”陈云山站在一旁,看儿子把皮带调好。
葛用文嘻笑道:“陈伯伯,严师出高徒。”
“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陈云山说。
夜里飘了小雨,街上有些泥泞。早上天晴了,霞光在东边屋宇的顶上露出了悦目的光辉。陈志华手握缰绳,小心地驾驶着崭新的马车。枣红马膘肥体壮,迈着小碎步,屁股扭动,铃儿叮当,象是在跳恰恰舞。葛用文暗想,昨天晚上,自己还西装革履,搂着恋人的纤腰在舞厅里旋转,隔夜却戴着鸭舌帽去卖苦力,倘若给恋人看见,是个什么表情呢?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这样的解释,最有说服力。”他想,高高坐在马车驭座上,看看街边那些挑担的菜贩,推垃圾车的苦力,还有拎着饭盒匆匆赶路的工人,又觉得自己神气十足,确乎是将士出征了。
他们在南门口的早点铺吃了油条豆浆,然后去罗汉营的一家木材加工厂,把板材装运到头桥附近的货栈去。葛用文没有干过体力活,上了手,发现力气并不比陈志华差多少,又得意了。两个年轻人较着劲干,车况好,马也壮,干了一天,运了十车,赚了十二万元(等于币值改革后的十二元)。傍晚回到家,黄祖英已经备好一桌饭菜,把拓淑珍也请来了。
卸了马,牵进马厩,葛用文就想洗手。陈志华却没停歇,给马擦汗,搭上毡子马衣,往食槽里添料,提开水倒进饮水槽,搅合成温水。枣红马把头埋进水槽,吸溜了几口,抬起嘴唇上滴答着水滴的脑袋,看了主人一眼,又埋头饮水了。
葛用文帮衬着,暗暗佩服陈志华忠厚勤劳,做事情善始善终。
陈云山数次走出屋子探看,颇感欣慰,落座之后,就端起酒杯,起身说:“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今天开了个好头,庆祝一杯吧。”
拓淑珍不会喝酒,就意思了一点。
“那个老板太狡猾了,”葛用文不善饮,杯酒下肚,满脸通红,“他说按车数计算,我们答应了。哪晓得他守在旁边,督促我们尽量多装。堆得高高的,捆绳子就费了不少时间。志华,明天我们要按体积计算,一车装多少,事先讲好。”
“那他要是不雇我们的车,怎么办呢?”
“换一家!”
“头一个雇主就得罪了,不好吧。”
“吃得亏,打得堆,但是也不能随便别人打整。”
陈云山饶有兴味地听了一会,问道:“按车数算。老板要多装,按体积算,你们是不是也要多装呢?”
两个年轻人一时没有领悟,愣住了。黄祖英明白丈夫的心思,眯眼笑着。拓淑珍没有用心听,想着另外的事情。她佩服云山哥,一个富甲一方的财主,瞬间失去家产,依然能够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鼓励儿子艰苦奋斗。相比之下,自己对儿子就太娇宠了。因此她怀疑儿子是否能够坚持下去。
“装多装少,首先要考虑马和车子的承受力。而这个承受力,又要根据路面的状况来定。运费高低可以商量。车子坏了,马受伤了,就不是几块钱的事。”陈云山温和地说。
两个年轻人这才一个劲地点头
这时候,传来了敲击院门的声音。黄祖英去开门,


来人是三个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来人是三个男性农民,年纪都在40上下。土改前,他们都是陈云山家的雇工,两个耕作打杂,一个饲养牲口。他们身穿棉袄,腰缠布带,戴着蒙头盖脸的毡窝帽,只露出眼睛和颧骨。门一开,就往里面挤。
要不是听见一声“大婶”,黄祖英还以为来的是几个绑匪。
那个喊“大婶”的,绰号叫猫三,是陈云山叔伯侄子。由于嘴巴蒙在帽子里,说话呜噜呜噜:“大婶,云山除(叔)带(在)家不带(在)?”
“家里有客人。”黄祖英警觉地打量着,“来这边坐吧。”
三人把手笼在棉袄袖筒里,脖子象甲鱼似的伸缩着,东张西望。养牲口的陈老五一眼看见马车,眼里燃起蛇吞象似的火焰,又顺溜看见改成马厩的边厢房,发出打饱嗝一样的古怪笑声。
黄祖英把他们领进厢房。陈云山走进来,递个眼色,黄祖英就泡茶去了。
三个人把帽子翻上去,露出讪笑着的嘴脸。
“大叔。”猫三起立,另外两人也跟着欠身。
“坐坐坐,”陈云山看见猫三额头筋脉鼓胀,眼神迷离,就知道他刚刚喝了酒,也就不问“吃过没有”,直接说:“大过年的,莫非有什么急事?”
“说急也不急,说不急也急。”猫三眨巴着黄眼珠说,“我们农协开了会,都说大叔还是要回去一趟,画个押,要不然……”
陈云山打断道:“腊月十五陈柳明他们来过,我已经给他们讲清楚了,田土等等,你们只管分就是了。莫非你们还没有分么?”
“正在分,所以要大叔回去作个见证。”
“见证什么,各人分多分少,我又管不着。我是觉得,从前我是个东家,现在去跟前杵着,大家反而抹不开面皮。”
“面皮嘛,我们又不是强打讹要。天官赐福,不接手,怕是要得罪政府。”
“说得好,天命难违!所以我说,田土牲口房产农具,包括酒坊碾房,通通分掉。其实我已经提前土改了,前年去年我都没有收租子。那天来的人当中,还有一个工作队的同志,我说的话,他都作了记录。”
听到“前年去年没有收租子”,三个人都低下头,闷声不响,撇着嘴互相做嘴脸。黄祖英端来了茶水糖果,他们就磕瓜子嚼糖果,翘脚瘫手,毫无顾忌。
陈云山有所不知,现在有些农民要把他弄回乡下去,目的是挖他的浮财。刺激他们产生这种欲望的起因,恰恰就是因为他两年没有收地租。
两年前,陈云山见过刘宇瞻之后,觉得献出自家的存粮是必须的,协助筹粮,坚决不去。结果,筹粮工作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由于任务过重,工作队心急,手段简单粗暴,已经归顺了的乡保长们反水了,喊出“保粮保命”,“宁可战死,不可饿死”的口号,策动部分农民暴动,围攻乡政府,杀死工作队员。解放军奋力围剿,死伤惨重。陈云山暗自庆幸,如果搅进去,站在哪一边呢?站在哪一边可能都是死。
这样的惊骇,使他对于即将到来的土改更加忧心忡忡。他认真研读1950年6月30日毛总签署颁布的《土地改革法》,觉得还是有路可走。但是,社会上关于老解放区土改的传闻,又非常血腥。这就使他困惑不解了。反复思虑,联想到刘宇瞻的提醒,他决定主动提前配合。首先,不再收地租;第二,辞退雇工和佣人,让王嫂回乡去照料牲口,等候没收;第三,酒坊和碾房属于工商产业,按土地改革法规定,不在没收之列,然而想要保住,恐怕就要跟农民发生冲突……算了,下巴都打湿了,还在乎头发吗?不要了,不要了。
《土地改革法》第二条规定:
没收地主的土地、耕畜、农具、多余的粮食及其在农村中多余的房屋。但地主的其它财产不予没收。
陈云山确定现金细软属于“其它财产”,可以保留。
他曾经赞助过工会,加之平时为人厚道,跟乡民没有冤仇,并且又提前放弃了产业,所以去年(1951年)冬月开始土改的时候,乡民们并不想为难他。农会派人来请他回去,他觉得回不回去都一样,就婉言推拒了。来的人基本都是佃户,两年没交租子,是占了便宜的,又知道他的政治背景,就不勉强,反而说了一些道谢话,走了。
但是随着土改的深入,乡民们因为财物分配产生了分歧。矛盾双方,一方是雇工和佣人,一方是佃户。前者认为,他们被辞退的时候,虽然额外给了一点遣散费,但是跟后者两年不交租子相比,吃亏了,就要求在瓜分牲畜农具的时候多占一点,佃户们当然不同意,闹得不可开交。佃户们对雇工和佣人们说,东家还有浮财,如果你们有本事挖出来,大头就归你们。于是雇工和佣人们就开始动脑筋,如何把陈云山弄回乡里追缴浮财。
此时来的这三个人,就是雇工和佣人的代表人物,挖浮财的积极分子。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以猫三为首的这三个农民,素来跟陈云山关系友善,甚至可以说对他十分尊重。在土改工作队把……斗争观念灌入他们头脑之前,他们跟其他农民一样,从来没有想过东家的财产是来自于对他们的剥削,当然也就不认为可以理直气壮地瓜分。但是,《土地改革法》是伟大领袖毛总颁布的,工作队的讲解又铿锵有力,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茅塞顿开呢?归根结底,凭空发一注大财,实在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他们一旦放弃了传统的思想观念,转而醉心于对财产的分配,斤斤计较就不可避免,吃一点亏都是咽不下气的了。
他们虽然喝酒壮胆,想把陈云山直接带走。然而见了面,囿于惯性思维,拉不下脸来,又不晓得屋里来客是什么角色,就用磕瓜子嚼糖果来缓解紧张心情。
“是不是呢?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嘛。”陈云山说。
“有的,”猫三抹去糊在嘴唇上的瓜子壳,“就是这个划成份的事……”
“当然是划成地主啦,还用说吗?”
“工作队说了,划成分还是要请大叔本人到场。”养牲口的陈老五咽下芝麻糖,口气有些强硬。
“不要动不动就工作队,”陈云山烦了,觉得有必要震慑他们一下,“我的情况,工作队比你们了解。我跟工会结缘的时候,你们都蒙在鼓里呢……”
“我们也是受乡亲们的托付……”
“这样吧,我明天去请示一下,下午答复你们。”
三个人互相看看,都没有从彼此的眼里看出动武的勇气,就只有点头了。
“那么,还有劳大叔今晚上给我们安排一个歇处。”猫三一脸嘻笑。
陈云山一向对这个好吃懒做的猫三恨铁不成钢,此刻看见他一副涎皮赖脸的模样,简直哭笑不得。“你们突然来到,家里床铺垫盖都没有准备。”他说,喊一声黄祖英,吩咐拿两万元(两元)给他们去住店。
“拿三万吧,大叔,两万不好分。”
“好好好,三万。”
“还有,”陈老五说,“大叔,难为情得很,我们三个来请大叔,耽误了一天活路。农会说请大叔帮补。我们说,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陈老五,你怎么总是改不掉拐弯抹角的德行呢?帮补帮补,再拿三万。”
猫三接过钱。还是不忘道谢。三个人把瓜子糖果几把抓来揣在兜里,溜到牲口圈看了一眼。陈老五够手摸摸马脑袋,丢魂似的叹道:“大叔真是乌龟有肉在肚皮头啊!”
陈云山象卡了个汤圆在喉咙里,鼓着眼睛,呼吸困难,回到屋里,压住烦躁坐下。拓淑珍和葛用文不便询问,黄祖英打破沉默,把来人的事由讲了一下。
“云山哥,我看还是谨慎一点,不要回去,干脆换个地方住。”拓淑珍说,想起她的继子也是地主,现在已经逃亡在外。
“明天我去找刘宇瞻问问再说。吃菜吃菜,不要为这点小事败兴。”陈云山调整情绪,换一种泰然处之的口吻笑道。“哈哈,老实说,工会这个土改政策嘛,我是不敢苟同的。倒不完全是因为没收了我的产业,而是他这个政策,有悖于世态人心。自古以来,土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他现在把土地平分给农民,农民会原封原样抱死么?譬如这个猫三,我就不相信他拿到土地之后,会好生耕作。你说呢,祖英?”
“哎呀,他家以前又不是没有地,都被他吃光了。”
“我们乡里只有一个猫三么?全中国,又有多少猫三?既然允许土地买卖,过段时间,那些卖掉土地的人,又会变成所谓的贫雇农;那些买土地的人,又会变成什么呢?”
“地主喽。”葛用文反应快,接茬道。
“对头!所以共产党想要永远平均地权,就只有严禁土地买卖。然而,”陈云山随手从桌上拿过那张1950年6月30日的《人民日报》。这张事关国计民生的报纸,由于被反复阅读,边角已经磨破,有些铅字都模糊了,“这里,第三十条,你们看,写得清清楚楚:‘土地改革完成后,由人民政府发给土地所有证,并承认一切土地所有者自由经营、买卖及出租其土地的权利。’凡是勤劳一点的农民,就没有不想做地主的。你毛总是农民出身,你不懂农民吗?你不禁止土地买卖,我就敢说你挡不住新地主冒头。从前的地主你来消灭,在你治下冒出来的地主你怎么办?你是消灭呢,还是不消灭?哈哈哈哈。”陈云山大笑。
在座者都觉得他的分析有道理,跟着笑起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工会跟地主富农过不去,对城市工商业倒还是保护的。既然如此,我们就改行做工商业。工会认为工人阶级最伟大,我们就做工人阶级。”陈云山掉头看着儿子和葛用文,“你两个努力,争口气。现在是一辆车,今后就是一个运输社,运输公司,不是马车公司,而是汽车公司。该上的税上,不该赚的钱不赚。来往账目,一笔笔做清楚,不要拿话给政府说!”
拓淑珍看见陈云山那目光炯炯,慷慨激昂的样子,既感动又担忧。那时候,“三反”运动刚刚开始,“五反”运动尚在策划,拓淑珍的姑父开一爿棉布商店,因为贿赂搞采购的国家干部,被扣押起来。姑姑说,所谓贿赂,就是送了一条围巾而已。但是工作队非要姑父承认行贿100万元,不承认就罚跪抽耳光,姑父熬不住,交了1000万元罚款。姑父说,他还不算什么,还有更惨的,直接上吊了。姑父又说,国家对国营和合作社性质的商业税收很轻,对私营商业税收很重,明显就是要把私营商业整垮。有了这些见闻,拓淑珍便不觉得搞工商业真的就很自在。她只能认为,陈云山如此乐观,乃是因为有人撑腰。但是,把希望寄托在某位领导身上,恐怕还是不太牢靠。
拓淑珍不便直接表露忧虑,转个弯说:“云山哥,你不觉得工会的政策有点奇怪吗?你看啊,工商业老板的工厂商号是自己拿钱办的,地主富农的土地也是自己拿钱买的,他们都要雇人做事,才有赚头。要说剥削,他们有什么区别呢?那么政策方面,为什么要区别对待呢?而且区别也太大了啊。”
“的确,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政府恐怕有些深远的筹谋,老百姓一时还看不明白。不过,《土地改革法》写得很清楚,你们看,”陈云山又取过报纸念道,“第二章第四条:‘保护工商业,不得侵犯。’”
拓淑珍又想起姑父的遭遇,说道:“政策好,就怕贯彻不了。”
“淑珍,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陈云山觉得妇女总是前怕狼后怕虎,就不以为然地笑道,“古人说,‘与国人交,止于信’,这个《土地改革法》,又不是个别人的心血来潮,是在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上,由全国各党派代表一致通过的啊。是昭告天下的法令啊!国家法令,难道是可以随便颁布,随便废除的么?”
陈云山振振有词,忘记了他刚才对《土地改革法》的嘲讽。对待同一部法典,他忽而作为地主贬斥它,忽而又站在工商业主的立场上奉为至宝,这种矛盾态度,根源就在于他与刘宇瞻的友谊。这种友谊的奇妙之处在于:他如今已经不怎么喜欢工会了,但是刘宇瞻的个人魅力又召唤他继续相信并拥护工会。
葛用文和陈志华听得津津有味。拓淑珍却担心议论这些问题,会把儿子的思想搞乱,于是伺机打岔,对儿子说:“用文,记住陈叔的话啊,要吃得苦。”
话题转移到办运输社的规划方面,晚餐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次日,葛用文和陈志华照常出车。第三天,马车被陈云山赶回乡里去了。
又过了五天,中午时分,黄祖英母子拎着皮箱,跌跌撞撞来到拓淑珍家。黄祖英踏进门就扑在拓淑珍怀里,昏了过去。陈志华抽泣着蹲在地上:“我爸爸,我爸爸死了……”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时间:2021-01-29 17:55:19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一语道破中国儒教在实践运用中的虚伪。不过,儒教虽然不停地向官场输送急功近利的市侩,但是在民间,还是培育了一些恪守“仁义礼智信”的人物,陈云山算是其中之一。
他喜欢亲历农事,耕田犁地,赶车养殖,都是行家里手。农忙时节干活,闲时关门读书。他经营有方,除了佃田收租,还开了酒坊和碾房,兼营贩卖佃户种植的鸦片。他收入可观,却不热衷聚敛,满脑子都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财散则民聚,财聚则民散”之类的信条。在他看来,一个人的富有,除了个人勤勉,也离不开他人的协助。譬如土地,虽然是他的,但是佃户若不努力耕作,彼此都无收益。他很注重民望,认识到一个乡绅,扶贫济苦,修桥铺路、助学赈灾,其实不仅仅是舍己为人,本质上也与个人利益息息相关。
打从念高中的时候起,陈云山就逐步形成了自己的社会理想。他厌恶民初以来武夫争权,戕害百姓,鄙夷国民党吏治腐败,觉得中国人一盘散沙,迫切需要一个廉洁强大的政党,团结各民族各阶层人民,建立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
他没有读过毛总的《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不清楚工会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的纲领,不了解他们在江西、川北等地搞军事割据时“打土豪分田地”的详情。他认识刘宇瞻的时候,工会已经根据形势需要,制定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纲领。因此刘宇瞻谈到工会要推翻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他是欣然赞同的。刘宇瞻给他诵读毛总的《新民主主义论》:
“中国现在可以采取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省人民代表大会、县人民代表大会、区人民代表大会直到乡人民代表大会的系统,并由各级代表大会选举政府。但必须实行无男女、信仰、财产、教育等差别的真正普遍平等的选举制,才能适合于各革命阶级在国家中的地位,适合于表现民意和指挥革命斗争,适合于新民主主义的精神。”
接下来的一段话,更让他振奋:
“‘非少数人所得而私’的精神,必须表现在政府和军队的组成中,如果没有真正的民主制度,就不能达到这个目的,就叫做政体和国体不相适应。”
这就可以理解成是对“军队国家化”的主张。而民初以来的祸乱,主要原因就是武人拥兵自重。陈云山认为共产党誓言割掉这个毒瘤,必然带来真正的民主。这并非只是他个人的观点,很多民主党派以及大知识分子,比他还要乐观,认为工会更具活力,更讲民主,胸怀宽阔,海纳百川。譬如著名的中国民盟 张澜,曾经在1934年受四川省政府 刘湘的邀请,出任四川安抚委员会委员长,负责解救川北地区在红军割据时期造成的民困。其在发布的文告中宣称,要“与赤党争人性存亡”,甚至把共产党比成阎罗王。后来还是改弦更张,捋着一部长髯,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参加开国大典,当了一段时间国家副 。
刘宇瞻在与陈云山的促膝长谈中,称赞他跟农民的租约关系:“三七分成”,低息借贷,完全符合工会的农村政策。陈云山根据自己的切身体会,告诉刘宇瞻,一个地主,如果靠收取高额地租和放高利贷发财,其实是比较困难的。“租子收重了,佃户可以退租。雇工价格低了,人家可以不干,另寻东家。借贷利息太高,还不起,赖账,反而连本钱都赔了。如果动武,或者采取其它威逼手段,不但要牺牲人品,还会结下冤仇,警防人家烧房子,毒牲口,甚至打黑枪。日子过得不踏实,多赚几个钱,有何意义?所以凡事适可而止……”关于鸦片生意,陈云山声明自己也是出于无奈。佃户要种植罂粟,他没法强行禁止。那么,以其让鸦片贩子压价盘剥,何不如自己出手,适当保护佃户的利益,自己也有些利润呢?刘宇瞻表示理解,说这个社会顽疾,个人是无力根除的,需要借助政权的力量才能解决。陈云山抚掌称是。
1946年以后,工会为了夺取政权,又恢复实行“土地革命时期”的农村政策:打土豪分田地,将所辖根据地的农民绑上了战车。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实际是个中性论断,不仅得人心之善可以得天下,得人心之恶亦可得天下。天上不会掉馅饼,农民贪婪,凭空发一注大财,便要为吃白食付出代价。
战争进程十分迅猛,短短三年多,国民党就垮台了。当陈云山意识到自己突然变成工会的敌人时,其困惑怨愤可想而知。但他毕竟头脑清醒,明白任何一次社会动荡,都会造成大量的命运沉浮,唯有顺应时代潮流,才有可能将苦痛减少到最小程度。一旦想通就轻松了,又信心百倍地规划新的生活。在他看来,他已经跟过去划清了界限,跟那个村寨没有任何关系了。
但是农民们却一再要他回去,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朦朦胧胧的感到恐惧。
打发了猫三,次日上午,他去拜访了刘宇瞻,诉说了农民的追逼。
“回乡去表个态,签个字,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我听说,许多地方,农民对地主富农采取的手段,批斗、游乡、甚至拳脚相向,根本违反了《土地改革法》的规定,如果这样对待我,我是不能接受的。”
刘宇瞻经过短暂的选择措辞,说:“群众一旦发动起来,难免会产生一些过激行为。不过你这里,我会再给工作队打招呼,讲清楚你的特殊情况。”
“那么你的意思是……”
“顾全大局,履行一下必要的手续。放心吧,不会节外生枝的。不可能的!”
“好吧。唉,又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
“云山兄,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也是在执行政策嘛。”
陈云山回到乡里,立即就被关进了屯堡顶上的了望楼,逼他交浮财。他心想刘宇瞻打招呼还需要一点时间,便冷笑着沉默不语。次日,进来一个穿军装的工作队干部,黑红的脸膛线条刚毅,胡子拉楂,带着轻蔑的微笑,操一口山东口音说道:“你在磨蹭啥呀?别做梦了,告诉你,俺们工会的干部,就是亲爹,该办掉的照样办掉!一切权力归农会。农会已经给你面子了。俺奉劝你自觉自愿,不要闹到农民去抄家。”
“农会也得按《土地改革法》办事,土改工作队更应该按《土地改革法》办事。”陈云山说,然后就给那干部背诵《土地改革法》第二条。
干部哼了个鼻音,转身就走。猫三他们哐啷把门锁了,每天只送炒面不送水。
陈云山陷在孤独中忍受干渴,坚信老朋友让他回来,就绝不会撒手不管,等着吧。然而等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觉得工作队干部说的话寓意可疑。
“‘俺们工会的干部,就是亲爹,该办掉的照样办掉’……”
等到第四天夜里,他不再想喝水了。
“宇瞻老弟,我不晓得你这个官是怎么当的!法令摆在那里,我姓陈的究竟违反了哪一条哪一款啊?主持公道,执行你们这个工会所颁布的法令,是你的应尽的本分!你怎么哐我呢?让我放心,说不会节外生枝,你这不是在哐我吗?哎呀,官不好做啊,乌沙要紧啊。我让你为难啦!我他妈的活一天,就是你一天的累赘……要得嘛,我就死给你看!”
陈云山在焦急与干渴中变得狂躁昏聩了,他本来就不懂得站在阶级斗争的高度看问题,此刻更是纠结在交朋结友的道义上,忘记了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政权,这个政权正在有计划有步骤地消灭他所属的这个阶级。他把所有的悲愤都对准了一个人,认定这个人残忍地蹂躏了他对他的信任,由此喷发的懊悔和羞辱就让他无法忍受了。
门楼有屋梁。他脱下大衣,把内衣撕成条,结成一根绳子,甩上屋梁。但是他突然觉得这还不够惨烈,不足以痛击刘宇瞻的良心。
“再会啦,刘宇瞻!”
拂晓,天空明净,一抹红霞映衬着东边的山脊。
陈云山扑窗而出,脑浆和鲜血溅满了十几级石阶。
王嫂在围观的人圈外面听见有人嘀咕什么“地主婆”,吓出一身冷汗,转身就往城里跑,到了大路上,坐在路中间拦下一辆马车,直奔黄祖英家……
陈云山顽抗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不可得知。但是他赌气跳楼,就是错怪了刘宇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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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宇瞻从来没有忘记,在自己艰苦奋斗的岁月里,是谁向他伸出援助之手。
朋友之交,天下之达道也!不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实事求是,陈云山也理应受到优待。土改开始前,他公事公办,向组织上汇报了陈云山的历史情况,因此,陈云山才能够稳在城里,另起炉灶。
就在陈云山回去的当天,刘宇瞻再次通过组织关系给工作队打了招呼,话说得很具体,就是让他履行必要的手续后完事,不要横生枝节为难他。
然而,刘宇瞻在他的整个革命生涯中,还没有深切体验过工会内部的派系斗争。他有所忽略的是,这一支土改工作队属于二野五兵团的组织系统。眼下身居要津的多为来自冀鲁豫的军队干部,贵州地下党渐次沦为附庸。某些南下干部并不把刘宇瞻这种地方工会会员放在眼里。他们觉得他为了一个大地主,一个鸦片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招呼,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地方工会,就会耍嘴皮子,算个屌毛!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老子们冒着枪林弹雨,到头来由他们指手划脚,这不是笑话吗,不管他!”
老朋友死了,刘宇瞻的震撼与悲痛不必言说,关键是他了解老朋友率直顶真的性格,能够估摸出他临终前的心理活动,这就让他相当煎熬了。
“我太自信了,没想到有人不买我的帐!斯人已去,无法解释了。”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他紧急行动,发挥搞地下工作的强项,搜寻到了黄祖英母子,说:“大嫂,不论你有多怨我,都先放一放吧。我不想说我的悲伤,其他问题也不便说。我已经为你另外安排了住处,志华呢,我送他进政法干校。万望大嫂相信我,小弟顿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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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革命大学

在拓家和葛家两大家族中,官宦和商贾颇多,不少亲属都对拓淑珍的命运都抱有同情。拓淑珍打小自卑,自尊心反而极强,轻易不肯接受他人的资助。亲戚们深知她的脾性,便不勉强她。但是,他们要把文哥儿叫到家里去玩,塞钱给他,带他去做一套西装,买一双皮鞋或是两件衬衫,拓淑珍就挡不住了。
父亲没有留给文哥儿分文遗产,却让他继承了凡事趋向快乐的天性。他乐观开朗,言谈风趣,察言观色一流,又兼具母亲的谦恭和理性。年轻人都厌烦长辈唠叨,他却耐得住性子,长时间倾听、点头、插话、感叹。他跟年轻人也相处融洽,时常邀约他们郊游、照相、溜旱冰跳水手舞。雄赳赳的刘练浦在他面前展示日本军刀,他的惊呼和赞叹,让刘练浦满脸放光,马上拖他去西餐馆大嚼一顿,又命令他收下五块大洋。麻将桌上三缺一的时候,姑妈舅婆们首先就会想到他……总而言之,他走一处热闹一处,进一家开心一家,因此总会有人几天不见他的时候,要问一声:“咦,文哥儿呢?”
一句话,葛用文因乖巧受关照,因关照而越发乖巧。
葛用文高中文化程度,跟他爹一样,自命不凡。他18岁创业,与人合伙,先后办了两份报纸,都亏了。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某天是否可以叼着大雪茄,主持董事会,就很难说。然而江山易主,文化人不能再随意染指新闻事业了。
建国伊始,运动不断:镇压反革命,征粮、禁烟、禁用银元、清匪反霸、抗美援朝、文化教育界思想改造、批判《武训传》、宗教界“三自革新”、土地改革、“三反五反”……许多亲戚都倒霉了,有被“杀关管”的,有土地财产没收干净的,有因为税赋重和摊派公债叫苦不迭的……当然也有走红的,譬如堂弟葛用明和晚辈莫曼筠,都因机缘巧合,跟青年干部相互仰慕,被提携成了公家人,穿上列宁装,别着钢笔,夹着公文包,十分神气。
所有这些,如果密集袭来,骇然横陈,葛用文或许会目瞪口呆。然而螺丝是东一把西一把逐渐拧紧的,而且又没有直接夹住他的脑袋。他便有些恍惚,作壁上观。他不了解共工会,也不恭维国民党。国民党的腐败,有目共睹。譬如抗战时期,美国的援华军用物资,从防风火柴到皮靴毛毯,大量流入黑市,公然摆在从昆明到贵阳的城镇地摊上叫卖,简直匪夷所思。工会的英明伟大,他暂时还体会不到。由于母亲失业,亲戚落难,本人囊中羞涩,内心就有点抵触。他不唱新歌,不扭秧歌,不敲锣打鼓……但是有时候站在街边,看着游行队伍中一张张激动的脸,听着各种“打倒”和“万岁”的口号,感受那疾风暴雨般的气势,心头也会掠过阵阵莫名的亢奋与惆怅。一个崭新的纪元开始了,民众似乎正在焕发压抑已久的激情,滚滚洪流摧枯拉朽,千万人的命运将发生改变,而自己却被冷落在马路旁边。
赶马车本来算是对处境的改善,谁知转眼就以噩耗告终。但是陈志华随即进了政法干校,又让他羡慕不已。相比之下,自己似乎前途无望了,以至于在跟恋人约会的时候,都不免暗自羞赧。毕竟女方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画家,本人可以说是贵阳市的名媛之一。
处于这种困境,葛用文再怎么凡事趋向快乐,也还是有点萎靡。


夏天,工会终于向葛用文伸出手来,他作为社会知识青年,被招收进了“西南人民革命大学贵阳分校”。
这个革命大学于1950年3月在重庆开办,随后又在成都、昆明、贵阳等地设立分校。就读人员大部分都是旧公教人员,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学生和社会青年,学期一般为三个月,毕业后分配工作。
葛用文过去没有参加过任何党团组织,其父早逝,其母已经在学习班过关。所以在干部的眼里,算是一张白纸,可以画图,就让他当了个学习小组组长。
葛用文习惯被人关照,越关照他,他就越乖巧。当上组长,他受宠若惊,不禁踌躇满志,顿时又觉得前途无量了。
拓淑珍对儿子的飘飘然颇为担忧,生怕他忘乎所以,弄巧成拙,便提醒他:“不要以为当了个组长,就了不得了,要记住自家的老百姓身份。”
“现在是求上进的时候。”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
“我要入党。”葛用文闭目遐想,“我要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消灭阶级,人人平等,各尽所能,按需分配,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美好的社会。”
儿子学了两天马列,就开始说梦话了,但是又不好直接泼冷水,拓淑珍只能委婉地说:“好倒是好,就是消灭阶级,要人垫背。你不要去踩别人。”
“各人改造各人的思想嘛,踩什么人啊,母亲。”
“反正我提醒你,不要拿起鸡毛当令箭。干部说什么,就做什么。千万不要自作主张。装点憨,顺顺当当结业,得个好工作,就谢天谢地了。”
装憨?鸿运当头的时候装憨?葛用文不以为然。
葛用文所在的小组,大都是来自D专区的文教人员,入学之始,虽然都有些紧张狐疑,尚能故作轻松。不过,大道理讲完,进入甄别阶段之后,气氛就开始紧张了。一个文教科员率先自剖,说自己经过学习,觉悟提高,认识到从前替伪政权效力真是可鄙可恨。有人说自己明知某某是特务,却还跟他保持同学关系,内心痛悔万分。又有人痛批自己赞扬美军飞虎队,而不知八路军新四军才是中华民族抗击倭寇的中流砥柱……接下来,跟进者越来越多,不外乎都是检讨以前做过什么糊涂事,说过什么狗屁话,然后拍胸打脯表态:感谢党的教育,坚决洗心革面,永远跟党走!
一次大会上,一位年近五十的民政科员突然站起来,异常亢奋地喊道:“我要投笔从戎,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全场惊呆,分部领导崔团长目不转睛望着他,缓缓抬起手来鼓掌,大家跟着鼓掌。但是会后,他被叫到办公室。
“想上战场,不怕死是吧?”崔团长笑道。
“上战场,比学习贡献大。”
“不怕死,怕学习,是吧?”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是啥意思呢?你这把年纪。”
科员擦一把汗:“我……”
“你啥?你以为俺知不道,是吧?俺啥知不道?俺一直等着你说呢。”
科员低头沉默,不停地地擦汗。
崔团长一掌拍在桌子上:“不想活了你是!”
科员两腿一弯,歪倒在地,承认自己受过中统情报局的培训。
由此看来,国民党果然有埋伏,检举揭发确有必要,干部的目光确实锐利。但是另一方面,葛用文又觉得很多人的自我批判都是小题大做。既然过去端的是国民党的饭碗,办理公务很正常。如今端工会的饭碗,兢兢业业就可以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改也改不过来,何必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呢?
然而,尽管不少人已经是痛心疾首,声泪俱下,还是过不了关。奇怪的是,工会的干部往往翘着二郎腿,象看把戏,反倒是学员们高喊“不深刻”、“不老实”。入学之初,大家还客客气气,不论真假,总还习惯地保持着社交场合必要的客套。没过多久,许多人便斯文扫地,温文尔雅之态荡然无存。
到了这个时候,葛用文才觉得母亲的教诲是有道理的。


有一位来自大河县的中学教员,名叫高泽端,跟葛用文同住一个寝室。他中等个头,一张标准的鸭蛋脸,前额、面颊、鼻头、嘴唇、下颌,无一处不圆润柔和。戴的眼镜,框子也是正圆形。他似乎没有个性,似乎总在发呆。然而只要开口说话,就象叙事曲在循环,不紧不慢,绵绵不绝。他数理化全通,高三以下的教材滚瓜烂熟。他跟葛用文聊天,说著名的E=Mc2质能方程已经被核裂变证明了,他希望通过某种实验,直观地证明狭义相对论中的另一个论断——时间的相对性。但同时又说时间是一种主观感受,就个人的体会来说,深睡即停顿。葛用文听不懂,只觉得此人喜欢钻牛角尖。
高泽端二胡拉得好,曾经加入一个民乐演奏班子,成员中有县党部和保安团的官吏。所以有人怀疑那是一个特务组织,音乐爱好不过是掩人耳目。
高泽端有父母妻子和两个小孩,一旦被认定为特务,等待他的就是监牢。于是他的脸就变形了,五官皱在一起,象个歪梨。他连续几夜不睡,站在窗前,口里发出含糊的叽咕。他很想搞清楚,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如何才能让党相信自己襟怀坦白,就从阅览室借来各种报刊,闷声不响地阅读,一目十行的速度让人惊叹。一天夜里,他眼睛发亮,凝望窗外,自言自语:“什么是最经济的方法?从逻辑上如何解释……”
“神经有点不正常了。”葛用文想。他理解的特务,就是那种礼帽遮眼,腋下藏枪,探头探脑,盯梢打冷枪的家伙,跟这个书呆子完全对不上。所以就宽慰道:“高老师,你不要着急,相信领导一定会把问题搞清楚的。”
然而崔团长却不认为这样的宽慰符合情理。
崔团长身材高大,两撇浓眉,一脸络腮胡,比略有几分文气的刘练浦更像一员战将。葛用文是个英雄崇拜主义者,崇拜崔团长就如同崇拜姐夫。他听团长讲战斗故事,百听不厌,看团长的枪伤,惊叹不已。他似乎成天不离团长左右,不论公事私事,需要跑腿,扭头一看,他总在旁边,时不时还模仿士兵敬礼:“报告崔团长!”那发自肺腑的崇敬,让崔团长联想,拉上去,没准是个甘愿挡子弹的亲兵。另外,葛用文遵守纪律,接受能力强,谈体会生动,写总结来得快。所以崔团长欣赏他,对他如兄长一般和蔼。
崔团长好胜。上级交待:贵州是国统区,蒋匪基础深厚,败退之前,必然埋伏大量敌特以备反攻之用。他曾经在枪林弹雨中屡立战功,现在来到没有硝烟的战场,同样希望立功受奖。假如别的分部挖出了百分之五的阶级敌人,他只挖出百分之三,就心急火燎,认为自己落后了。不是敌人没有,而是挖掘不够。
有人怀疑高泽端,他就上劲了,预想可以破获一个集团。然而反复盘问,并无破绽,他就想换一种方法。
“小葛同志,这个高泽端,你看怎么样?”他找葛用文谈话。
“不怎么样。”葛用文说。
“特务?暗藏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他是个书呆子。”
“哎,小葛,特务跟士兵可不一样啊,士兵的枪,扛在肩上,特务的枪,是掖在怀里的啊。你懂?俺的意思?”
“懂,特务嘛,偷偷摸摸的,不能让人看出来。”
“对头!所以怎么可以主观,干脆说他是个书呆子呢?”
“我没有发现他有特务动作啊。”
“说话方面呢?”
“也没有啊。”
“哎,小葛啊,为什么发现不了,知道吗?”
葛用文懵头懵脑望着崔团长。
“俺问你,俺们上战场,主观主义,说这个山头没有暗堡,不就吃枪子了吗?你都没调查,就说他是个书呆子,你还能发现他的特务踪迹吗?”
“不能吧。”葛用文动摇了。
“什么‘不能吧’,就是不能!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人怀疑,俺们就不能放过。你要盯紧他,套他的心里话。晚上睡觉惊醒点,听他有没有说梦话。”
“知道了,崔团长。”
“好小伙,有前途。”崔团长亲切地拍了拍葛用文的肩膀。
挖出一个特务,多么大的功劳啊!尾随在后的奖励令人神往!要有鹰隼的眼睛,狐狸的狡黠,猫一样的蹑手蹑脚,二十四小时聚焦、倾听、偸觑、跟踪,把这个看似圆润的鸭蛋敲破,露出里面的狰狞来。然而,没有捕风捉影的习惯,缺乏牵强附会的臆断,一切都是枉费心机。找不到证据,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葛用文失望了。
崔团长也失望了:这小子,嘴甜,腿快,搞阶级斗争,还是太嫩了。


学习过半的时候,有人检举葛用文协助食堂搞采买贪污了1600元(等于新币1角6分),好在商家、保管、财务都有收支签字记录,很快就还了他清白。
检举人是一名教师,曾经做过县党部的业余密探,调查师生中的赤色分子。但是从未有过收获,唯一的上线又被枪毙了。可是他做贼心虚,总觉得还有人知情,随时会跳出来揭发,于是头昏脑胀,想要立一个功劳做挡箭牌。他瞧科崔团长对葛用文灰心,便鬼迷心窍,盯上了葛用文。谁知跟踪调查不完整,弄巧成拙,反被崔团长盯上。崔团长的想法入情入理:葛用文这个组长是俺任命的,你奶奶的诬陷他,不就是打俺的脸么?什么意思……七盘八问,这位教师精神坍塌,竟然把自己那点事招供出来,马上就被带走了。
葛用文顾不上幸灾乐祸,因为事情并非空穴来风。那天他报账时换了衬衫,忘记还有1600元揣在衬衫荷包里,就对不上帐。出纳员认为是商家写错了单价,就给他核销了。可是午饭过后,他洗衬衫,摸出了钱。起初觉得为这点小钱又跑一趟财务,麻烦,下次再补交也可以。过一会又觉得不踏实,还是跑去交了。
差错就在短短一两个小时之间,假如自己躲一个懒,贪污罪名就成立了。那么崔团长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必定恼羞成怒……后果就不敢想了。
被指控的时候,又有人落井下石,说他资产阶级享乐思想非常严重,如此严肃的革命学习期间,晚上还去跳舞,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翘着二郎腿坐黄包车,身边一个资产阶级大小姐,招摇过市。这样的公子哥儿,钱不够花,向公家荷包伸手,完全符合逻辑,恐怕1600元只是冰山一角!
西装革履、跳舞、黄包车、二郎腿,身边坐着女朋友,都是事实。但是葛用文心里明白,这个身材短矬,土头土脑,比他大不了两三岁的税务所科员,跳起来批判他,跟思想觉悟毫无关系,那副猥琐的酸臭模样,分明就是嫉妒。
拓淑珍说:“算你运气好。等于提前敲个警钟,你要注意了。”
“嗨!穿衣服嘛,不就是穿件衣服嘛。”
“你穿的是哪样衣服?西装啊!正在跟美国人打仗,你还穿西装!批判你的人幸好是个草包,要是爬杆子分析联系,你就下不了台!我求你不要跟那个丁翠华来往了,她家是民主人士,受政府优待的。她妖精十八怪,没得事。你跟着疯癫,就是作死!人家崔团长信任你,你就不要得意忘形的,让人家为难。”
“说得太吓人了。”葛用文嘴犟。
但是母亲说不要让领导为难,确实有道理,否则可能影响工作分配。所以西装领带应该收起,晚上少出去活动,好歹也要熬到毕业。


毕业一天天临近,高泽端生怕回不了家,越来越紧张。一天,他突然失踪了,清早出去,下午未归。葛用文赶紧汇报,崔团长立即布置学员分头寻找。
葛用文穿街过巷,一边奔走,一边拍脑门:“莫非真是特务,畏罪潜逃了……”
他经过西湖路的一个派出所,都走过去了,又鬼使神差倒回来,伸头进接待室一看,高泽端坐在办公桌旁边的条凳上。
他已经跟值班干警磨唧好一阵了。
“公安首长同志,请你逮捕我,我是反革命。”
“首长同志”是个中年人,肥肥胖胖,红光满面,时不时从怀里摸出一个扁瓶子,抿一口,一边旋上盖子,一边笑嘻嘻地问:“你有枪吗?”
“没有。”
“炸药包呢?”
“没有。”
“你准备怎么反革命呢?”
“这儿。”高泽端指着太阳穴。
“你家住哪里?让我们来看看,你老婆知不知道,你‘这儿’是怎么反革命的。”干警也指着太阳穴。
“我没有妻子。”
“爹妈呢?”
“没有。”
“那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呢?”
“从石头里,砰,象孙悟空。”
“你的意思是要我把你送回花果山去?”干警又抿了一口,笑得肚腩打颤。
“不是,是送进监狱。”
葛用文进去时,听见了后面几句对话。
“哎呀!高老师,大家都在找你!”葛用文叫道,又转向干警自我介绍一番,斜瞟高泽端一眼,手指点着脑袋,凑近干警轻声说,“他这儿有点……”
“知道,这儿,这儿,哈哈哈,你把他带走吧。”
“走吧,高老师。大家都着急死了。”
“去哪里?”
“监狱啊。”葛用文说着,哈哈地迎合干警的大笑。
高泽端站起来,伸出双手讨要手铐。
“现在不铐你,进去把你捆个结结实实。”葛用文严肃地说,架起高泽端的胳膊出了派出所,心里叫道,“天!这要是换个干警,抓进去就石沉大海了啊!”然后抓住高泽端双肩摇晃,“高老师,高老师,你认得我不,我是葛用文……”
高泽端不吭声,乖乖地跟着,来到甲秀楼附近的河岸边,一屁股坐下,不走了。葛用文心想,如果疯了,着急也没有用,还是观察一下再说。
夜风忧郁地吹拂着,河水静静地流淌,西边屋宇的顶上隐约可见落日的余晖。路人从身后经过,麻木的神情,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行走。葛用文心里充满悲伤,这是一种不能准确地判断因何而生,自然就不知该如何表述的悲伤。他没有感受过这种悲伤,一时间竟然无法用乐观的天性去消除它的困扰。他喃喃地说:
“高老师,你是大河县中学的数学老师,我呢,是葛用文,是你‘革大’的同学,我们住在一个寝室,你一直在想,用什么方法去证明牛顿的相对论……”
“是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我没有能力证明它的全部。我只是想,怎么通过一个简单的实验,直观地看见时间会缩短,或是延长。”
葛用文一惊,浑身凝固,不敢动声色。
“我曾经问过一个问题,‘什么方法是最经济的方法’。这个问题的完整表述是这样的:假如想让一百个人互相猜疑,互相出卖,互相斗争,互相践踏,什么是最经济最富有实效的方法呢?答案是:告诉他们,你们中间有百分之五的坏人。于是一百个人就会行动起来,赶紧找出五个人,把他们推出去。剩下的九十五个人,并不认为那五个人真的就是坏人,但是他们一天不把五个人推出去,他们就一天不得安宁。他们是为了求得自己安宁,才把那五个人推出去的。我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从逻辑上如何解释’。这个问题我就求不出答案了。我看了很多大知识分子的自我检讨,费孝通,蔡楚生,冯友兰,丰子恺,曹禺,贺绿汀,金岳霖,梁思成,梁漱溟,茅以升,郑君里,周培源,朱光潜,等等。他们都在检讨中否定过去的政治思想和学术成就。政治思想该不该否定,怎么否定,那是因人而异的,不可一概而论,因此我不觉得有寻求答案的必要。但是,否定学术成就怎么说得过去呢?工会之所以重视他们,就是因为他们曾经取得的学术成就。他们既然自我否定了,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废物了。他们为什么甘愿把自己贬成废物呢?工会为什么要在他们成了废物之后继续重用他们呢?我就不知道怎么从逻辑上来作出合理的解释了。”
葛用文虽然理解得不十分透彻,还是知道这些话出格了。他惊惶地问自己,现在怎么办?自己已经听见了,不检举,就是包庇;检举,对方的神经似乎又不太正常。如果他真是疯了,检举一个疯子有什么意思呢?
“高老师,你可以跳下河去。”他灵机一动,同时做好抓住他的准备。
“跳下去干什么?”高泽端浑身一抖。
“跳下去就不要起来了!”葛用文故意恶狠狠地说。
“我不跳!”
“为什么?”
“因为我有父母,有妻子,孩子,他们在等着我回家。”
葛用文的心跳象擂鼓一般:崔团长果然目光锐利,自己注定要立功了。
但是高泽端突然左右乱看,叫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你想干什么?”葛用文一把抓住高泽端的胳膊。
“你抓住我干什么?小葛。”高泽端奇怪地看看葛用文的手,又看着他的眼睛。葛用文不得不松开手。
“我们什么时候走到这里来了?”高泽端问。
“你自己清楚!”
“是啊,我很清楚,我一早走出宿舍,但是后来,咦?后来,我们就坐在这里了。我们是怎么来的?我怎么一点都……”
葛用文瘫软了,努力从惊魂中挣脱出来,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灰,说:“高老师,你不用问我,也不要多想了。我们回去吧。天不早了。”
高泽端站起来,愕然不解地拍着脑门,一边走,一边唧唧咕咕。他刚来的时候,面庞身体都比较圆润。葛用文天天看着,没留意他正在变化,一天不见,突然发觉他缩小了,干瘪了。他比葛用文矮一些,现在更矮了,垂着头,疲疲沓沓跟在葛用文身后,好象丢失了什么永远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葛用文估计他整天没有吃喝,就邀请他去吃碗面。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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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旅游休闲

发表时间:2021-01-18 20:35:00

更新时间:2021-01-29 17:5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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