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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文学回忆录摘抄》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也是当时著名的女小说家,艾略特是笔名,很男性(乔治·桑也是笔名,很男性)

四十岁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亚当·彼得》(Adam Bede),出名。众人猜作者是谁——狄更斯段数高,不猜人,看笔调,说:一定是女作家。

后与评论家刘易斯(George Henry Lewes)同居,刘易斯有妻子,在守旧的英国舆论界,对此倒也不太责备,可见他俩很相配。刘易斯的思想后来在艾略特的小说中大有流露。爱情的内容其实很简单,没有多大内容。为何有的爱情造成这样大的历史景观?因为遇到挫折,不让他们爱,于是道德、智慧出现,才显得伟大。光是爱情,有多少东西?歌德说高昂的热情,坚持不了两个月。”一个高明的演员,在台上的高潮不超过二十分钟。

爱情显得好时,不是爱情,是智慧和道德。刘易斯与艾略特的爱,相互影响,所以长久。


二流作家有威尔基·柯林斯(Wilkie Collins,1824—1889)。他以情节取胜,写恶人,让人钦羡。为什么写恶人呢?司马迁擅长写、也喜欢写恶人。恶人有一种美,司马迁把他们列入“列传”。张飞在传统戏曲中是黑脸,但在颊边添些粉红,看去很妩媚。梅里美(Merimee)也爱写恶人,强盗,流氓——卡门多恶,做爱时苍蝇多,击蛋于墙,移苍蝇叮蛋,自己脱身。

有本事,拿自己作模特,写出一个恶人,恶得美丽。


留时间讲哈代。我一直崇拜他,将来可能写一篇哈代的论文。瓦莱里(Valery)写过《波德莱尔的位置》,名字多好。我也要写《哈代的位置》。

他有多重意义。他的作品好到,在这个路子上我看到绝望为止。另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让我绝望。有些伟大的作品一派拒绝模仿的气度,“不许动!”好像这么说。


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伦敦国王学院出身。十六岁学建筑,数度得皇家建筑师学会奖励,二十五岁后才专事文学。一个大问题:一个天才如何认识自己?如果哈代的才智用在建筑上,名利双收,前程远大——他不走。当时,他“一无所有”的是他的文学。一个天才是在他一无所有时,就知道自己的才能在哪方面。

起点,就要有这份自信。

然后,一本一本书,一个一个字,一个一个标点,证明自己是一个天才。


哈代活了88岁,我以为,与他内心超凡脱俗的详和宁静有关。 他的最佳作品《苔丝》


《裘德》是哈代的压卷之作,不易读。我迷恋裘德这个人,他平凡,被人拖下泥潭,最后贫病交逼,高烧濒死时还在大雨中上山顶赴约。整部书悲怆沉郁,但伟大在平淡,一点不用大动作。


高烧濒死时还在大雨中上山顶赴约——这一句,太让人动容

金桥:
哈代可以教我的,是气度。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可学的,是一种文字的“粘”度,一看就脱不开了。

我们面临两种贫困:知识的贫困,尤其是品性的贫困。

哈代,多么沉得住气。伏笔吗?到后来他也不交代了。气度大!陀氏的结构的严密度,衣饰、自然、环境,都不写,全是人、对话,看得你头昏脑涨,又心明眼亮。

知识学问是伪装的,品性伪装不了的。鲁迅,学者教授还没看清楚,他就骂了。

讲文学史,三年讲下来,不是解决知识的贫困,而是品性的贫困。没有品性上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不是使然摘抄,加一部分自己的理解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文学回忆录》P544


哈代的小说,里面有耶稣的心,无疑可以救济品性的贫困。


昨天 我的太阳说了,哈代的小说好象写得都是悲剧,为什么说里面有耶稣的心?品性是什么?


我常要讲我的认识论,次序是这样的:

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在座有人说,这个次序谁不知道呀。那我改动两个符号的方向:

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看来也不能惊世骇俗。但我问,你周围,你过去的朋友,几个人具备人生观?再推论,那些人生观哪里来?不过人云亦云而已,极少是由世界观引申而来。

好,极少数人,有人生观,又有世界观。再推论,他们有没有宇宙观?更少之又少——宇宙嘛,那是天体物理学家的事,关我鸟事——情况大体上是这样的。

现在,我要不留情面地下决断了:

不从宇宙观而来的世界观,你的世界在哪里?不从世界观而来的人生观,你不活在世界上吗?所以,你认为你有人生观,没有、也不需要世界观,更没有、也更不需要宇宙观——你就什么也没有。

飞禽走兽不需要“禽生观、兽生观”,一样地飞,一样地走,这是运气、福气。做人而不幸成了知识分子、艺术家,不免就要有一个人生观:它是从世界观生出来的。那世界观呢,当然溯源于宇宙观。

爽爽快快说一遍:宇宙观决定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人生观。老子、庄子、尼采、释迦牟尼,都从这样顺序而思考的。


只有从宇宙观来的世界观、人生观,这才真实恳切,不至于自欺欺人——老子的哲学,特别清醒地把宇宙观放进世界观、人生观。老子看君、看民、看圣人、看大盗、看鸡、看犬,从宇宙的角度、宇宙的眼光。

一般书生之见、市侩之见,乃至学者、专家、大儒,都说老子消极、悲观、厌世。

我说,正是这一代一代的愚昧无知、刚愎自用,才使老子悲观、厌世、消极。

从五十年代开始,要求人人都要积极、乐观、热爱生活。——这个圈子兜得好大,好漂亮,当时要算最有学问的高级知识分子也都一致认为,积极、乐观、爱生活,总是错不了的,消极、悲观、厌世,总是资产阶级思想,错透了,万万要不得。


其一,资产阶级哪里是在消极、悲观、厌世?“自由世界”当时起劲乐着呢,消极、悲观、厌世,并不是“资产阶级思想”。好,其二,太阳系处于中年期,到了老年期,能量消耗完了,地球将要冷却。等到整个太阳系毁了,这个物理判断,是资产阶级造谣吗?


我们再讲文学史。上次讲中国古代历史学家,我处处要讲他们的文学造诣、文学成就。今天谈哲学家,开门见山,这座山,是中国最大的山。

具有永恒性、世界性的中国哲学家,恐怕不多,大概一个半到两个。诸子百家,是伦理学家,研究社会结构、人际关系;是政论家,讨论治国之策。只有老子思考宇宙、生命。庄子,是老子的继续,是老子哲理的艺术化。

中国哲学家只有老子一个,庄子半个。


我之前,一直对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的联系很感淡漠,现在,这些慢慢结合到一起,才有一点点头绪


人生观,往往就是一些成长经验,社会经验,一个人的目光到这的话,基本上,我的利益要最大化;世界观,我 这样理解,是一个人在自己的成长经验自我感受之外,还可以看到其它国家、民族,群体的感受,比如汉族土葬,藏族有天葬,印度有水葬,太平洋小岛上的不知名民族,老一辈死了,要吃掉——意为永远活在心里。能够看到有不同的信仰,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风土人情;宇宙观,那是对星尘的思索,对宇宙起源的思考,对最根本源头的无尽追问


为什么木心要强调认识的顺序? 我常要讲我的认识论,次序是这样的:

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在座有人说,这个次序谁不知道呀。那我改动两个符号的方向:

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因为人生观往往囿于自我中心,往往人云亦云迎合社会生存法则


你只有自上而下笼罩大地,天苍苍,野茫茫,见天地,见众生,才真正格局开阔,内心浩瀚


《道德经》、《金刚经》都可以归为宇宙观的范畴,当然它不好懂,对实际生活事务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帮助。 最近,我看王东岳的书与视频,被震撼到了,这个人就是讲宇宙观的,文笔洗炼,描述清晰,是我心中的木心之后的另一大奇迹。 他的文章不太好懂,入门铺垫的书《知鱼之乐》,我一天也只能看一篇,五六页而已


结合木心先前所说,我才体会,什么叫做介绍宇宙观,而人又在宇宙的演变过程中如何形成的,有哪些不可逆转的演化特质——能够深刻体会宇宙物演对人的塑造


那这样的宇宙观、人生观渗透到你的认知结构中,最终升华你的解释风格,面对艰难困苦,不如意,更易波澜不惊。


这里,就是一个目光够到哪个位置的问题,以人生观为出发点,世界观,宇宙观最多是知识信息,瞟一眼,不入我心。 人成熟到一定年龄,开始从宇宙观出发,下探 ,一路下来,慢慢有原来如此,淡然一笑之味道


那么 ,品性是什么,它近乎于木心所说的“心肠”,但又不是一般意义老好人的善良,品性朝着仁慈、开阔、明亮的方向,何以悲剧中,总能找到 说不清道不明的品性的味道?


如哈代的《裘德》,裘德平凡,被人拖下泥潭,最后贫病交逼,高烧濒死时还在大雨中上山顶赴约。 好象很简单,但悲怆浓郁,就这几十个字,我第一次看,就觉得触动,难以忘怀


维尼(Alfred de Vigny,1797—1863)。作品不多,却很精湛,他悲观而安定,不怨天不尤人,名作《狼之死》(La mort du loup),叙老狼负伤而忍痛,默然而死,极感人。


这一段也是,可谓是悲剧,叙老狼负伤而忍痛,默然而死——悲观而安定,不怨天不尤人,就是这种感觉


木心自白:我自得恶果,所以不必悲伤。 他家破人亡,孑然一生,那个时代给他的迫害太多。 基本上看不到他的抱怨,偶尔有发发脾气的俏皮话。 其实就是悲观而安定,不怨天不尤人,他觉得艺术的教养足以支撑自己。


我看过一部电影《耶稣受难记》,就是耶稣受难的过程,画面十分血腥,被定为R级,但那种悲剧对人的触动,非常强烈


这些内容中,如哈代的小说,里面有耶稣的心,无疑可以救济品性的贫困


勉强说到这,有一些感触说不出来,有一些表达,自己也觉得不准确。 但,分享是硬道理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2020-12-30

《文学回忆录》分享:


凡属于感情上的民主主义,现在看,是受不了的,可以说过时了,预言、反抗等等,过时了。《西风颂》有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雪莱的名言。

世界哪里是那样的。好人读了要上当的。

雪莱与拜伦性格不一样的。拜伦因为思想上的不成熟,呼天抢地宣扬他的怀疑,雪莱也因为思想上的不成熟,欢天喜地维持他的信仰——说句老实话,我看他们写的诗,只当风景看看。说一句狂妄严厉的话:他们都不懂得写诗。

西方人真正会写的,是小说,不是诗。中国人才会写诗,但不会写小说。现代中国人,散文、小说、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约翰·济慈(John Keats,1795—1821)。一个清清白白的唯美主义者(王尔德后来成了个肮脏的唯美主义者)。诗篇《艾德美》(Endymion,也称《恩底弥翁》),取材希腊神话,初出时被世人骂,他气得发疯。他不知道可以视批评家为刍狗,也不知道知名来自误解。他老实,没有我这样老奸巨猾,他气出肺病来。


约翰.济慈


他是诗之花,是个薄命的男佳人。他与雪莱、拜伦不一样,一味赞扬美,对人间世事概不在怀。不过他们那时的唯美,照我看,唯是唯了,美还不够美。

不过想回来,对一朵花不能要求太高。一朵花活二十六年,已经不短了。他的墓在罗马。丹青去时还不知道,没去拜访,以后要去。

“这里躺着的是一个姓名写在水上的人。”(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on water.)这是他的墓志铭。

我最喜欢司汤达的墓志铭:

“活过,写过,爱过。”(visse,scrisse,amo.)

厉害得不得了,又谦虚又傲慢,十足阳刚。


勃朗宁的诗,非常喜欢,叫做《花衣吹笛人》(The Pied Piper of Hamelin)——有一个大城,老鼠成灾,市长招募灭鼠的能人,允诺厚赏。一个穿花格子衣服的流浪者说能灭鼠,市长高兴,请他行事。花衣吹笛人便吹响笛子,老鼠纷纷出洞来到他脚边,他边走边吹,走到河边,鼠群统统掉到河里淹死了。花衣吹笛人向市长讨报偿,市长赖账不认。吹笛人笑笑,转身走出市府,边吹边走,全城的小孩跟着他走出城门,不知去向。

这首诗有寓言童话的性质,但更有诗味。现在想想,我也是那个吹笛人——讲世界文学,就是吹笛呀。

他是个博大精深的诗人,淡远简朴中见玄思。他是写给少数智者看的,所以纪德称他“四大智星”之一。他像一座远远的山,不一定去爬,看到他在,我就很安心。他相貌极好。


伊丽莎白·芭蕾特·勃朗宁(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1806—1861),通常称勃朗宁夫人。她是英国女诗人中最有成就的,相貌也极美。生于伦敦,知识广博精深,翻译希腊文学(《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她最爱弟弟,弟弟不幸死于海难,她悲痛,隐居,以至瘫瘓。

她名气大,长罗伯特·勃朗宁六岁。勃朗宁求婚。她先拒绝,后来感动,结婚。在意大利度蜜月,由于爱和葡萄酒,她康复了,能走路了。伍尔芙小说《爱犬富莱西》(Flush: A Biography),以他俩的宠狗的视角,描写他俩恋爱,写得真诚质朴。两人楼上楼下分别写商籁体(Sonnet,也称十四行诗),倾诉爱,交换:

不要怕重复,再说一遍,再说一遍,你爱我!(《葡萄牙十四行诗集》第二十一首,Say Over Again)

充满真情。他俩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爱侣(李清照才高于丈夫太多,还是寂寞的)。勃朗宁夫人死在意大利:她与丈夫谈心说笑,觉得累了,就偎在他臂上睡去——无病痛,死了。《被放逐的戏曲》(A Drama of Exile)、《孩子的哭声》(The Cry of the Children),是她的名诗。流传最广的是她写给勃朗宁的诗。

我曾买到勃朗宁诗集,英文,很珍爱。“文革”中穷极,拿到上海旧书店卖。老板懂,看后说:“他的诗没人要,他太太的我要,你有吗?”我只好将书抱回,一路上想他要他老婆的,他要他老婆的。”


诗更有名的是克里斯汀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1830—1894)。与勃朗宁夫人并称。有诗《鬼市》(Goblin Market),成名作。有一天,美国沙龙,克里斯汀娜在。青年文艺家在谈诗,谈到狂妄处,旁坐的罗塞蒂妹妹忽然站起来,说:“我是克里斯汀娜一罗塞蒂。”然后离去。众人无话可说。
风范可嘉。


接下来是简·奥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的作者,与司各特同代,很特异的女作家,生前几乎无人知道这么个女作家,小说名实相符。她的作品我以为是不易读的,写凡人凡事,六部小说,前后很完美。她的讽刺很平静,简朴的手法,很秀美。

女性作家中我非常推崇奥斯汀,有天才,有功力。那时女人写小说是笑话,要被人看不起的。奥斯汀就在那种翻板的小桌上写,听到脚步声,连忙盖上桌面。这样提心吊胆的写作生涯,竟能完成六部长篇小说——天才是埋没不了的。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2020-12-31

《文学回忆录》42讲


怎样评价卡莱尔?

他是很有魅力的男人,长得雄伟,爱默生推崇备至,敬爱他。我少年时,家中阴沉,读到卡莱尔句:

没有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语人生。

大感动。又有:“打开窗户吧,让我们透一口气!”(呼吸英雄的气味)但这种伟大崇高的灵智境界,进去容易,出来很难。一进去,年轻人很容易把自己架空。艺术家不能这样凭着英雄气息成长的。一个人要成熟、成长、成功,其过程应该是不自觉、半自觉、自觉这样一个自然的过程。

罗兰、卡莱尔对我的不良影响(不是他们不良,是于我不良),是因为他们一上来就给我一个大的自觉,一个太高的调门。

人要从凡人做起,也要学会做观众。


注: 上述这一点很重要,也是许多年轻文学爱好者常犯的错误,因为年轻,没有经历,但又想语出惊人,就把看来的观点拿为己用,没有大师的实力,先有大师的语气腔调,还很难出来。


我在文学群,包括木心文学群所见,到处都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年轻文学爱好者。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年纪大一些的人一笔一笔写自己的感受,自己经历的小事;年轻者要表达最迅捷的观点,最简短的小诗,调门还格外高,不屑于关注自边人,自己身上的小事。


我以为是不得已,才找个民主制度。民主是个下策。再下策呢?一策也不策——明乎此,才可避免民主的弊端。

其他策,更糟,所以乃为上策。

所谓民主,是得过且过的意思。一船,无船主,大家吵,吵到少数服从多数——民主。

民主是不景气的、无可奈何的制度。卡莱尔痛恨快速发展的商业工业社会。眼光远。他反对物质主义。


别说我反民主——别误解。目前,民主是唯一的办法。我希望今后东欧、中国有了真的民主,不要是现在现成的美国式的民主。拿一个更好的民主出来,这样子,七十年受的苦没有白受。

不能把西方这种暴力、性、刺青……拿来。


2、约翰·罗斯金


他谈艺术,谈谈就谈到当时的社会道德,这是他关心的东西。他在伦敦大学讲艺术,都宣传社会道德、人生等等,也是文以载道派。他的目的,想创造纯洁、快乐的理想国。

“美学只有建立在道德的基础之上。”他说。

这种类型的文人,中国历代有的是,认为诗赋小道,安邦定国才是大丈夫所为。我的看法,你要做政治家、教育家,你就去做,别做艺术家。拿破仑指挥军队,贝多芬指挥乐队——这很好嘛。要拿破仑去指挥乐队,贝多芬去指挥军队?

罗斯金人是好的,心是热的,这是我的评论。他的观点今已无人感兴趣。


注:靠文学艺术挽救人心,社会风气,几无可能。 那不如靠教育家,心理学家。 文学艺术对人内心有疗愈作用,但太要读者天分,太小众。 各做各的事。


3、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现在还常常提到他。诗人,以批评家传世。他的可贵,是对产业革命以后的庸俗物质主义,大肆攻击。我们目前所处的平民文化、商品 ,是他预见的社会。他是有远见的。


罗斯金、卡莱尔,都可为了道德,艺术要靠边。阿诺德不这样。他从不标举什么具体的道德方向,他知道艺术的道德是在底层。

我常说,道德力量是潜力,不是显力。

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领诺贝尔奖时说:说到底,艺术的力量,是道德力量。大鼓掌。可他平时从来不说这些大道理。他书中不宣扬道德的。

道德在土中,滋养花果——艺术品是土面上的花果。道德力量愈隐愈好。一点点透出来。

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耐性多好!哪里宣扬什么道德。

现代文学,我以为好的作品将道德隐得更深,更不做是非黑白的评断。


他的行文,流利庄重,不明说,多做暗示。他认为文学是人生的批评。我有一句不愿发表的话:

艺术家是分散的基督。

如果面对阿诺德,我就说给他听。


注:首先,得明白这个“道德”大概指什么,不是明面上的五讲四美,奉公守法,贤良淑德。 是人性中一些高贵的内涵:如《狼之死》老狼负伤隐忍,独自死亡——悲观而安定,不怨天不尤人; 裘德高烧濒死,深夜大雨滂沱山顶赴约;木心——我自得恶果,所以不必悲伤。 自己与不公平与苦难和解。 如果文学力量能够教育人,引领人,可谓在此处。 但小说中不会写明,需要读者的耐心和天分,一点点去阅读,一点点领悟,这种道德力量是在小说情节中一点点渗透出来的


所以文学的教育受众太小,对读者要求高。 包括鲁迅写的文章,直接拿 过来看,你能看出是在反帝反封建,痛斥吃人的礼教吗? 30岁之前,我觉得我都没看出来 还得不断靠人解读才明白。 所以,教育不是小说,文学能解决的。


4、佩特文体美丽。在西方,这种美丽的论文体是自佩特首创的。在中国,不稀奇。刘勰的《文心雕龙》,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文字都美极,美得无懈可击。这本应是文学的菜单,结果菜单比菜好吃。


菜单比菜好吃,这样的比喻,只能叹服


5、英国历史著作,麦考利(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1800—1859)写过《英国史》(The History of England from the Accession of James the Second)和《弥尔顿论》(Essay on Milton)。

据说此二书受到现代人的重视,远超过卡莱尔等人。他的文章无一页沉闷。他表白的是多数人的见解,可是别人表白不清楚,在他却是轻轻易易,通而不俗,文笔愉快。实际上,这种才能,正适合写历史。


他的文章无一页沉闷。他表白的是多数人的见解,可是别人表白不清楚,在他却是轻轻易易,通而不俗,文笔愉快。 ——这一点是我们可以追求的


如木心《文学回艺录》很多是他口语化的点评,真是轻轻松松,通而不俗,文笔愉快。 感觉很多很不好表达的观点,他随手一个比喻,给你说的形象又清楚。这也是我总抱着不放的原因,经常能给我带来一些表达灵感


6、托马斯·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这个人文章要看。很好很好。达尔文的继承人、发扬者。他是生物学家,杂文、论文、讲演,文学价值都很高,看似轻松,毫不在意,而又雄辩,旁征博引。我很喜欢他的文笔,完全是文学家在那儿谈科学。请各位留意,碰到赫胥黎的作品,别忘了一读。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2021-1-4 第四十三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一)

斯塔尔夫人(Germaine de Staël,1766—1817)。生于巴黎,随夫姓。说歌德的《浮士德》是不讨好、写不好的,就是她。

嫁瑞士人,旋离婚。身为法国人,反拿破仑。据传拿破仑的一个亲信与她相谈两小时,回来立即也反拿破仑。拿破仑放逐她,于是她周游列国。


注:身为法国人,反拿破仑。据传拿破仑的一个亲信与她相谈两小时,回来立即也反拿破仑。 这种写法有《史记》的味道,拿破仑的亲信,相谈两小时,回去后就反拿破仑。 不用说,她的口才与感染力有多好——我们要学会这样去表达


2、夏多布里昂


记得我小时一见他的画像,一听他的名字,就以为懂了什么是法国浪漫主义:鬈发,长长的鬓脚,大眼,甜美的口唇,高领黑大衣,一手插进胸口,名字又叫夏多布里昂!


注:我小时候没有书,有时候在学校的走廊上,能见到 外国名人的画像,有如上类似的。心中有些惊叹:外国人的长相与装束是这样的!


我有兴趣的是他的《墓畔回忆录》(Mémoires d'outre-tombe),他死后出版,把自己的性格、为人,都说出来。与卢梭《忏悔录》比:卢梭是假装的、大有保留的、避重就轻的;夏多布里昂是诚意的,不想哗众取宠的,不装腔作势的,使人看了,想:“啊!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我想的那么高。”这就是夏多布里昂的可爱,卢梭比下去了。

不容易啊!人要做到这样。可是你去做做看?不容易啊


注:“啊!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我想的那么高。” 我们面对谁,不用看他的“忏悔录”发言,就应该大体明白这一点。 那么崇拜明星名人也好,当众发言紧张也好,可破。


没有人,也没有神,有资格听我忏悔。人只能写写回忆录。谁有资格写忏悔录?写什么忏悔录?!

人有那么一种心理,痛悔,内疚,等等,放在心里深思即可。一出声,就俗了,就要别人听见——就居心不良。人要想博得人同情、叫好,就是犯罪的继续。

文学是不许人拿来做忏悔用的。忏悔是无形无声的,从此改过了,才是忏悔,否则就是,至少是,装腔作势。

要忏悔,不要忏悔录。


到现实主义之后,文学家已难以归类。

一个文学家、艺术家如果被人归类为什么什么主义,那是悲哀的。如果是读者、评家误解的,标榜的,作者不过受一番委屈。如果是作者自己标榜的,那一定不是一流。

王尔德不错的。但一标榜唯美主义,露馅了。你那个“唯”是最美的吗?人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现实主义,他光火,但有教养,说:“从最高的意义上,是。”

凡概括进去的,一定是二流三流。

不要去构想,更不要去参加任何主义。大艺术家一定不是什么主义的——莎士比亚什么主义?

(很严肃地)要说笑话时,也不要说:“我来讲个笑话。”


3、维克多·雨果(Vktor Hugo,1802—1885)。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一代文豪。十七岁踏上文坛。此后曾任上议院议员,竭力主张民主,拿破仑三世称帝时逃亡,事败,乃归。普法战争之际,为祖国尽心效命。死后国丧,巴黎人山人海,备极哀荣。


《巴黎圣母院》(Notre-Dame de Paris)、《九三年》(Quatrevingt-treize),《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宏大,奇怪,振奋人心。用的是故事、情节、场面,人物是为故事、情节、场面存在的。

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反:陀的故事情节场面是为人物存在,当人物说话时,故事、情节、场面好像都停顿了,不存在了。

雨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比,陀更高超,符合原理。

雨果不要吗?要。可以这样:先看雨果,后看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看雨果,就像看旅游风景。要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累啦!跟他走,走不完。

雨果是公共建筑,走过,看看,不停下来。他不是我的精神血统。


注:陀的故事情节场面是为人物存在,当人物说话时,故事、情节、场面好像都停顿了,不存在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的说法,可记在心中。


4、大仲马(Alexandre Dumas,1803—1870)。有黑人血统。文学老板。很会经营事业,有两百个伙计,小说工厂,日夜开工,出二百多种小说。《三剑客》(Les Trois Mousquetaires)、《基督山恩仇记》(Le Comte de Monte-Cristo),法国妇孺皆知,就像旧中国的关公、武松,家喻户晓。


我常以旁观者看这些通俗小说:如果没有《三剑客》,没有《三国演义》、《水浒传》,人们谈什么?何等无聊。自己不会写通俗小说,但我非常尊重通俗小说。这是文学上的水、空气,一定要有的(但是写鸳鸯蝴蝶派、琼瑶这样的通俗文学,我不要)。

通俗小说最好在三十岁前读,而且一口气读完。


书中结构很简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主角唐泰斯(Edmond Dantès)被打成“反革命”,他是靠自我平反,然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报得精致讲究啊。作为一个有心性的男子,人生的快乐无非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人生不得此痛快,小说中痛快痛快。

武侠小说之不可取,太脱离现实。


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我看未必,倒是“报仇之心,人皆有之”。

但《基督山恩仇记》不是艺术品。我一口气读完《基督山恩仇记》,一点不觉得艺术,就觉得我生活了一场,痛快了一场。


人生和艺术,要捏得拢,要分得开。能捏拢、分开,人生、艺术,两者就成熟了。捏不拢,分不开——大家过去不外乎人生、艺术的关系没摆好,造成你们的困境。

怎么办?捏拢,分开,学会了,学精了,就成熟了。

生活大节,交朋友,认老师,与人发生性关系,生孩子,出国,都要拿艺术来要求,要才气横溢。


5、奥诺雷·德·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文学的巨人。对巴尔扎克,不能用什么主义去解释了吧。

面对他,思想的深度,文体,都免谈。谈这些,太小家气——哈代,你要纯性地读,狄更斯,充满友情去读,托尔斯泰,可以苛求地读。可是我读巴尔扎克,完全放弃自己。用北方话说,豁出去了。由他支配,我没意见。


他的小说,忽然展开法国十九世纪生活。

坦白一点:本人写的《上海赋》,用的是巴尔扎克的办法。台湾有老上海来信,说我比上海还要上海——巴尔扎克比现实还要现实。

艺术不反映现实。现实并不“现实”,在艺术中才能成为现实。现实是不可知的,在艺术中的现实,才可知。


注:上面这句话——艺术不反映现实,这话是很奇怪的。 如何理解呢,以我自己感知:先看《上海赋》,木心其实不是老上海,但他对上海的观察,那种敏锐独到透彻比老上海要厉害多倍。 另一个角度,现实中发生的林林总总,有多条线,多个因果逻辑关系汇演一个结果给感受者,在这个意义上,现实不可知。但加工的文学作品,是作者本人的直觉感受,成为一个特定的“现实”——这个现实往往是对生活中不可知的现实以作者的角度呈现出来的“特定现实”,是艺术上的可知的现实。


他人很怪,以为自己善于经营事业,但诸事皆败,死心写作,靠稿费版税,写作还债,一辈子还不清的债——可见他的生活一点不现实,一进入文学,就现实了。
巴尔札克只活了51岁,写作劳累过度是他的一个死因


他的手稿,据说是全世界最潦草的。

他写作时穿着浴衣,蓬头垢面,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声说话,是和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吵架。十九世纪的墨水干得慢,要用吸墨纸,吸墨纸也是二十世纪初才流行,所以巴尔扎克用粉吸墨,像爽身粉、胡椒面。写个通宵,他就把粉洒在稿纸上,叫道:“好一场大战!”

他常常忽然失踪,半年一年没消息,戈蒂埃、布耶(Louis Bouilhet),好朋友们以为他死了。忽然,下午,高大的巴尔扎克冲进来,扔一捆手稿在沙发上,随之倒下,大叫:“给我吃的!”


这样的表达是异常精彩的,用具体的事情体现人的性格。


巴尔扎克的生活一点也不愉快。他是文学劳动模范。

他在爱情上是个理想主义者。

每一部都是独立的,各部又是连贯的。《人间喜剧》(La Comédie humaine),总计划未完成,但和《红楼梦》缺后半部不一样。他的未完成不遗憾。

他是整体性的渊博。社会结构,时尚风格,人间百态,什么都懂。法国小说家中要论到伟大,首推巴尔扎克。他的整个人为文学占有,被作品吸干。人类再也不会有巴尔扎克了。所幸我们已经有他。

巴尔扎克万寿无疆!


他的整个人为文学占有,被作品吸干。 ——一个不疯魔不成活的人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2021-1-5 第四十四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二)


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最早被译为福罗贝尔。


《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出,评价说福楼拜秉承医学的冷静,解剖人性。有漫画,画他一副医生打扮,在解剖包法利夫人。

十三岁,在学校小报当文学编辑。少年时的读物是莎士比亚、蒙田、雨果、马拉美。练习写小说,写上层社会青年的思想感情,流露他鄙视庸俗,浪漫主义情怀。

年青人都经过浪漫这个阶段。我们这两代人,时代动荡,以革命的名义来表达浪漫——入党、入团、参加少先队等等——其实是庸俗。加上运动轰轰烈烈,劳动的辛苦——你们被剥夺了浪漫主义的人权:浪漫主义是青年的人权。

你们的青春没有花朵,只有标语、口号、大字报。我们的青春在二次大战烽火中度过,在国共内战中度过。解放后,浪漫情怀被剥夺。我常常说浪漫情怀,意思是青年应该是这样的。我们没有像样的青春,至今恨恨不已。但可以安慰的,是死乞白赖拉到一点浪漫主义的尾巴,不是猪尾,是孔雀屏,有点光彩的。

“五四”得到的,就是西方浪漫主义的一点回光返照。


年青人无私无畏,其实私得厉害、畏得厉害,只有那点东西,拿掉就没有了。年青人谈人生,谈世界,其实说的是自己。年青人可以学音乐,画画,跳舞,但写小说不胜任。

对年青人一生的转变有重要影响的事件,如下:

死亡,最亲爱的人的死亡。

爱情,得到或失去爱。

大病,病到几乎要死。

旅行,走到室外,有钱的旅行和无钱的流浪。


他是世界文学中最讲究文法修辞的大宗师。他本人是个对世界的绝望者,深知人的劣败,无情揭露。他的小说人物都是些不三不四、无可奈何的角色。晚年说:我还有好几桶脏水(粪便),要倒到人类头上。

《包法利夫人》最完美,《情感教育》博大精深。他写的都是些他看不起的人,主张不动感情,不表立场。


读福楼拜,要读进去,还要读出来。我读时,与福楼拜的年代相差一百年,要读出这一百年来;读《诗经》,相差三千年,也要读出来。

上次谈到艺术家的道德力量,大家可能觉得是个谜团,也可能终生是个谜团,谁能打破这个迷团,是各人造化。

福楼拜是个道德力量特别强、又特别隐晦的人物。《包法利夫人》在我看来是道德力量非常强的小说,但在当时,几乎被判为伤风败俗的大淫书。

艺术家的道德力量究竟是什么?大家思考。


他的艺术力量很奇妙。写极平庸的人与事,却有魅力,仔细看,有美感。有人以灯光照透他的书页,想要寻找魔力。


福楼拜的好友布耶(Louis Bouilhet)早死,福楼拜难过,乔治·桑写信劝,劝得好:

“现在我看清为什么他死得那样年轻,他的死是由于过分重视精神生活,我求你,别那么太专心文学,致志学问。换换地方,活动活动,弄些情妇,随便你。蜡烛不应两头点,然而你却要点点这头,又点点那头。”

文学家之间的友谊,真伟大。

那时乔治·桑已经七十岁了,对福楼拜谆谆劝导。


注:乔治.桑 女性作家


艺术家的关系,就要像乔治·桑与福楼拜之间那样,说得出,听得进,做得到。当时乔治·桑对福楼拜的批评指责,是在艺术观、方法论上面的否定,很重。按世俗眼光,当时福氏已名满法国,一代宗师,哪容得别人指责?可是福楼拜真会听劝,起初他还招架辩解,后来竟会说:“那么,您叫我怎么办呢?”

接着,他就一声不响写出了《一颗简单的心》。


把警句写在案头床边,俗。但我年青时曾将福楼拜的话写在墙壁上:

艺术广大已极,足可占有一个人。


2、


乔治·桑(George Sand,1804—1876)。父母早丧,随祖母生长于农村。十三岁入巴黎修道院,后来又回农村,在乡下如饥似渴读书。十八岁嫁男爵。丈夫只知吃喝,乔治·桑很厌恶。后携一子一女到巴黎(附带说,艺术家都有两个本能:脱离家庭,到大都市——其实有两面:离家而不入都市,枉然;入都市而仍有家庭,枉然)。以男装现身巴黎酒吧和沙龙,后以笔名乔治·桑独立发表作品。


她与缪塞(诗人)、肖邦,都有情恋,传说一时。她说肖邦有最优美的性格,最恶劣的脾气,最仁慈,又最刻薄。大家听了叫好,我以为没说出什么——情人,情人眼中的人,其实都是这样。


乔治·桑风格:温婉,清丽,细而不腻,好像没有人在写,自然流露。


少男少女最难写——那样简单,那样不自觉——乔治·桑写来好极了,这是女性的优越。以母爱入文学,但又严守文学的规范,对角色不宠爱,不姑息。

她先是个诗人,再做个母亲——早年我看不起乔治·桑,后来一看就服。福楼拜称她大师。福楼拜言必由衷,不是随便说说的。


3、


司汤达(Stendhal,1783—1842)。他的《红与黑》(Le Rouge et le Noir),实在是奇峰。《红楼梦》、《红与黑》,都是奇峰。原名玛利·亨利·贝尔。出身资产阶级家庭,早丧母。父亲是个思想保守的律师,祖父倒有启蒙思想。司汤达早年曾经从军,跟拿破仑征战欧洲。后定居巴黎,读书,准备写作。是个强人,好男儿。读书打仗,读书写作,干脆利落,时间也扣得很紧。


他研究哲学,观察人物性格,勤学苦修凡五年,自己造就自己,很有办法。历练成熟后又入军队,担任皇家及军队高职(早年曾随军征战莫斯科)。拿破仑失败后,司汤达流亡米兰,与“烧炭党人”来往,还研究音乐、美术。他的初期文章是评论音乐、美术的。

1823年写《罗西尼的一生》(Vie de Rossini),见解警辟,品位高超——一个人艺术背景如此(司汤达非常懂音乐),长篇小说中却一字不谈音乐。凡大师,都这样,内心汪洋一片。


刚才提到的“烧炭党”,不是真的烧炭,是集会时穿烧炭工衣服。

注:凡大师,都这样,内心汪洋一片。懂哲学的大师不会在自己的小说中谈哲学,那是底蕴,藏得很深,耐得住,决不会跳下来说话


以其人生洞见,三十多年历练,遂动手写《红与黑》(Le Ro-etle Noir),一年成稿,乃世界文学史上的奇迹。尼采对此书极为推崇。

他是文学上的军事学家,还以近二十年间,得成《拿破仑传》(Napo Mon Bonaparte)。


《红与黑》的故事,不讲了,去看书。一讲,成教条,成故事。可注几点:“红”指军装,“黑”指教袍。主角于连(Julien)夹在两者中间,故称“红与黑”。

艺术充满艺术家的性格,比肉体的繁殖还离奇。维特、哈姆雷特、贾宝玉、于连,都流着作者的血。我喜爱于连,其实是在寻找司汤达——上帝造亚当,大而化之,毛病很多;艺术家造人,精雕细琢,体贴入微。


尼采比司汤达晚生六十一年(司汤达死后两年,尼采出生,所以司汤达没听到尼采的赞美),他特别注意司汤达的心理分析。司汤达和梅里美的小说,就是尼采提倡的酒神精神——尼采自己没有这样讲。他不讲,我就讲。

司汤达去今一百五十多年。他是个有酒神精神的文学家。

因瞧不起波旁王朝,他的遗体葬在意大利——这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附带谈谈所谓“奖”。凡有数据比较的竞赛,才能排名次。赛跑、跳高,快一秒、高一公分,就分冠亚军。钢琴比赛,无法公正评判——“奖”这种东西,闹着玩玩的,庸人们不识货,凭得奖、不得奖起哄。这点道理假如不懂,其他的虚荣更是看不破了。


埃米尔·左拉(6mile Zola,1840—1902)。生于巴黎,家贫,熟悉下层生活,曾做书局发行员,业余写短篇小说,渐有名。


左拉为著名冤案“德雷福斯事件”(The Dreyfus Affair)辩护,已在晚年,以他的声望,正面、直接发挥艺术家的道德力量,伸张人道和公理,震动力极强,十分可敬可佩。


“左拉”与“自然主义”几乎是同一个词,我早年不看他的作品。后来耐心读,才知道写得很好,悟到艺术品都是艺术家的头脑、心肠、才能,三者合一。三者可有侧重,但不可能单凭其一。全靠才能,没有头脑、心肠,行吗?全凭头脑,根本不具心肠,也无才能,行吗?又或者,心肠大好,“无才便是德”,头脑又是一包糨糊,行吗?


左拉长于科学分析,但并非纯客观描写,其实宜于中年、老年读。


论技巧,当然远不如福楼拜,但奉告诸位别上论家的当,硬把左拉称为自然主义——单凭头脑、才能,不够创造艺术,多多少少要有一份心肠的。 注:心肠,是一个艺术家的内隐的道德力量,最后直通悲悯,从而仁慈,境界开阔。 这个需要各人慢慢体会,作者不会在自己的作品中直接透露的


2、阿方斯·都德(Alphonse Daudet,1840—1897)。我有一份偏爱。读他的书是很好的休息。都德幼年贫苦,身体又弱,后来住在巴黎,靠写作为生。


读巴尔扎克,读左拉,要有耐力,要花工夫。一拿起都德的书,轻快,舒适,像赤了脚走在河滩的软泥上,感觉好像早该这样享受一下。


都德,可说以心肠取胜。这个人一定好极了,可爱极了,模样温厚文静,敏感,擅记印象,细腻灵动。偶现讽刺,也很精巧。其实内心热烈,写出来却淡淡的,温温的,像在说“喏,不过是这样啰”,其实大有深意——也可说没有多大深意,所以很迷人。

我特别喜欢这种性格,沉静而不觉其寡言,因为一举一动都在说话。偶尔兴奋了,说一阵子,你会感到很新奇,想到他平常不肯多说,真可惜一而他又停了,不好意思了。

这就是都德。他的性格、文风,全然一致。这样的人品,即使不写作,我也认他为艺术家、好朋友。


都德不是大家,但赢得我永远的爱。别的大师像大椅子,高背峨蛾,扶手庄严,而都德是靠垫。我不太喜欢二流画家,更不喜欢二流音乐家,却时常看重二流的文学家。我感到劳累时,需要靠垫,文学有这好处,画和音乐不能作靠垫的。为了答谢艺术的知己之恩,我将写一部分文字给人做做旅途上的靠垫。


3、居伊·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1850—1893)。


福楼拜是干舅舅,是他亲舅舅和母亲的朋友,所以把莫泊桑当外甥,上来就很严厉。福楼拜读了莫泊桑的习作,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才气,你这些东西表示有某种聪明,但年青人,记住布丰的话,‘天才,就是坚持不懈的意思’,用心用力去写吧。”

福楼拜首先要莫泊桑敏锐透彻地观察事物,“一目了然,这是才情卓越的特权”。福楼拜的“一字说”,当然更有名:

“你所要表达的,只有一个词是最恰当的,一个动词或一个形容词,因此你得寻找,务必找到它,决不要来个差不多,别用戏法来蒙混,逃避困难只会更困难,你一定要找到这个词。”这话是福楼拜对莫泊桑讲的,结果全世界的文学家都记在心里。


我也记在心里。以我的经验,“唯一恰当的词”,有两重心意:一,要最准确的。二,要最美妙的。准确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准确,亦不取。浪漫主义者往往只顾美妙而忽视准确,现实主义者往往只顾准确而忽视美妙,所以我不是浪漫主义,也不是现实主义。

经验: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词,就越熟练。左顾右盼——来了,甚至这个词会自动跳出来,争先恐后,跳满一桌子,一个比一个准确,一个比一个美妙。写作的幸福,也许就在这静静的狂欢,连连的丰收。

怎样达到此种程度、境界呢?没有捷径,只能长期的磨练,多写,多改。很多人一上来写不好,自认没有天才,就不写了,这是太聪明,太谦逊,太识相了。

天才是什么呢?至少每天得写,写上十年,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文学的天才。写个九年半,还不能判断呢。司汤达没写《红与黑》时,如果问我:“MX先生,你看我有没有文学天才?”我就说:“谁知道,还得好好努力吧。”


莫泊桑每写一篇就给福楼拜审阅,二人共进早餐,老师逐字逐句评论,一丝不苟。凡有佳句、精彩处,痛加赞赏,莫泊桑是受宠而不惊。如此整十年,莫泊桑愈写愈多,而福楼拜只许他发表极少的几篇(中国的武功,练不成,不许下山)。


仅就文学而论,何以苏联也有新的、好的文学作品?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不是写出来吗——这不是问题,倒是我上述论点的解答:凡是得到世界声誉的苏联作品,都是写“人性”,尤其是帕斯捷尔纳克,他是马雅可夫斯基、勃洛克(Alexander Blok)的好朋友,他就是不服从“党性”。

中国近百年没有文学杰作。所谓继承本国传统,吸收外国经验,都是空话。什么“典型环境典型人物”,还是不知“人性”为何物,只会向怪癖的人性角落钻,饥饿呀,性压抑呀,好像“人性”就只一只胃,一部生殖器。


回头再看法国十九世纪的小说家,不是什么“自然主义”,什么“批判现实主义”,是一秉西方人文的总的传统,写“人”,写“人性”。追根溯源,就是希腊神殿的铭文:“认识你自己。”动物不要求认识自己。动物对镜子毫无兴趣。孔雀、骏马、猛虎,对着镜子,视若无睹。人为什么要认识自己呢?一,改善完美自己;二,靠自己映见宇宙;三,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孤独的,要找伴侣,找不到,唯一可靠的,还是自己。


《羊脂球》至今看,还是好。《于勒叔叔》也好,稍感疏浅露骨。《项链》大有名,现在读,可能嫌粗糙了。其他以此类推,是老派的短篇写法。他的长篇小说平平,只一篇《皮埃尔和让》(Pierre et Jean)极好,好得不像是莫泊桑写的。


新型的短篇小说,特征是散文化、不老实、重机智、人物和情节不循常规。最好先读老派的,再读新派的。先读新派,嘴巴刁了,再读老派会觉得笨、啰嗦,把读者当傻瓜。

我写的短篇《静静下午茶》,在十九世纪中叶是不成其为短篇小说的。给莫泊桑、契诃夫看,会说:“你搞什么名堂?”可见一百年光景,文学变得多厉害。


正因为不再那么写了,我特别尊重老派的写法,那种写法,当时非常前卫的。同一道理,当今的前卫作品,将来也会被指为笨、啰嗦,把读者当傻瓜。王羲之《兰亭序》有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有一点要申明,上述这种历史变迁,未必是文学的进步进化,而是文学的进展。艺术没有进步进化可言,我们读前辈的书(看画、听音乐),应有三种态度:设想在他们的时代鉴赏;据于自己的时代鉴赏;推理未来的时代鉴赏。


举例:希腊雕像(胜利女神),那是三种鉴赏态度都能完全完满肯定。之外,莎士比亚的诗剧、莫扎特的乐曲,也是昔在、今在、永在。也许将来有一天,有一个时代,希腊雕像、莎士比亚、莫扎特都被否定,更新的艺术“超过”了他们,怎么说呢?

好说。不必等未来,已经发生过了。十月革命后,马雅可夫斯基一群先锋战士高喊:“把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扔到大海去。”中国十年“文革”,号称八个样板戏,一个钢琴协奏曲,一幅油画,横扫西方资产阶级的全部艺术。

结果是马雅可夫斯基自杀,江青完了。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2021-1-7
第四十六讲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四)

词句细腻,风趣雅致,古今题材都能得心应手。不用管形容的是谁,我有时很注意这些形容词,对不同的作家,木心用什么词形容其风格?我发现,几乎没有重复的形容词。

他的文字,清澈素净,思想却倾向革命。
那么多的作家,要用不同的形容词去描述其文风,准确而不重复。

皮埃尔·洛蒂(PienreLoti,1850—1923)。少年时期任职海军,经波斯、埃及、中国、日本,后来采为写作素材。《菊子夫人》(MadameChrysantheme)就写他在日本的故事。《冰岛渔夫》(Pkbeurdlslande)最佳。他与布尔热不同,布尔热是心理观察家,道德观念很强,洛蒂是印象主义者,色彩的、音响的、诗意的,笔下人物鲜活。

十九世纪的法国诗人,分“浪漫派”、“高蹈派”、“象征派”。
法国浪漫派的诗,是整个浪漫派文学的一支,破除旧格律,向内取材于心灵活动,远则上溯中古、远古,至于异国、异乡。

高蹈派是对浪漫派的反动。反对浪漫派的粗率,反对热衷于自我表现,主张诗是客观的、非主观自我的,而追求纯洁、坚固、美丽,其实是一种新的古典主义。他们连莎士比亚、但丁,也嫌野蛮,所以高蹈派的寿命不长。

接着来了象征主义。象征主义反对高蹈派的纯客观,他们的批评家古尔蒙(RemydeGourmont)说:“人之所以要写诗,就是为了表白人格。”

好了,说到这里,赶快要告诉大家,这三派以及其他许多附属的派,并不是吵架,更不打架。诗总归是诗,写出来,也分不清到底什么派——高蹈派的德·列尔(LecontedeLisle)所写,象征派的魏尔伦(PaulVeriaine)所写,我看看都差不多。我觉得这三派的诗人都很孩子气,喜欢标榜,但不排斥、不仇视,到底是法兰西人。

论小说,浪漫主义、写实主义,还分得清。诗、诗人,本来是糊涂的,若要把某诗人归于某派,其实难。这也是诗的好处,诗人占了便宜。上次讲过画小孩子最难,小孩通体不定型,不易着笔,诗人便是小孩,没法归类于派别。

由此可见,西方社会、西方文化之多元,由来已久。

注:中国讲究一统,排斥异己是渗透到我们骨子里的东西。所以,我们很难开心,对于和自己意见不一致的东西我们易生气。

谢尼埃是浪漫派诗人的先驱,而他的诗又充满古典精神,写得柔和可爱,自然而然。

柔和可爱,自然而然——这里又是这样用词!


雨果是当时的诗王,占了近五十年的王位。小说、戏剧,名声极大,诗名尤大,抒情诗、叙事诗、史诗,各体俱精,最著名的有:《秋叶集》(LesFeuillesd'automne),《光与影》(LesRayonsetlesOmbres),《静观》(LesContemplations,亦称《沉思集》),《街荫之歌》(LesChansonsdesruesetdesbois),《历代传说》(LaUgendedessiecles)。

以我的兴趣,宁愿看雨果的小说,他的诗总觉得“过时”了。但雨果确实擅写诗。举一个例,他在某诗中写一位母亲之死,她身边的孩子才五岁,聪明活泼,嬉闹歌唱如常,毫不知道母亲永远离开了他。最后,雨果写道:

悲哀是一只果子

上帝不使它生在

太柔软的载不起它的枝上

这无疑是诗人的头脑和心肠,心肠柔软,而头脑冷冽,雨果又有才,写了出来。

上帝对孩子的眷顾:孩子是柔软的树枝,单纯欢乐,不承载责任与悲伤。这样的语气与用词,作者必然心肠柔软,悲悯慈爱!

我七岁丧父,只记得家里纷乱,和尚尼姑,一片嘈杂,但我没有悲哀。自己没有悲哀过的人,不会为别人悲哀,可见欣赏艺术必得有亲身的经历。1956年我被迫害,死去活来,事后在钢琴上弹贝多芬,突然懂了,不仅懂了,而且奇怪贝多芬的遭遇和我完全不同,何以他的悲痛与我如此共鸣?

细细地想,平静下去了,过了难关。我当时有个很稚气的感叹啊,艺术原来是这样的。”那时我三十岁。我的意思是说,三十岁之前自以为颇有经历,其实还是浅薄。

所以谈雨果,我尊敬他,他有伟大的仁慈,他对法兰西、对世界、对全人类都是爱、都关怀,你在思想、感情、兴趣上与雨果歧异,可是面对这样一位伟人,心里时时崇敬,这是我们对前辈们应有的态度。

注:没有痛苦与悲伤,一个人怎么成长,怎么去理解别人。


维尼(AlfreddeVigny,1797—1863)。作品不多,却很精湛,他悲观而安定,不怨天不尤人,名作《狼之死》(Lamortduloup),叙老狼负伤而忍痛,默然而死,极感人。

在这里有一种会师的感受,与从前随性分享会师了。

我崇赞维尼的人品风范,一是敏于感受,二是坚强而上进。拉马丁的悲哀是个人性的,维尼的悲哀是人类全体性的。他因此通向仁慈,境界开阔。他有一篇小说,可惜名字记不起了,写一青年被人谋杀,情节奇妙而充满诗意。我读了大为感叹,诗人该像维尼那样,参透人情世故,依然天真纯洁。

参透人情世故,依然天真纯洁。


戈蒂埃说他喜欢鲜花、黄金、大理石,他不在乎酒,而在乎酒瓶的形式,又说“耶稣并不是为我而来到世界”。
福楼拜对他的嘲笑:“可怜的戈蒂埃,诗句写得这样好,就是写不好一首诗。”——有一次我和郭松棻谈天,不知怎么一转,转到戈蒂埃,二人对答如流,旁边一位王鼎钧先生是台湾资深老作家,他惊骇道:“你们怎么读过这种书,我连知也不知道。”——其实戈蒂埃并非冷门,不过因为郭松棻对他有所了解、有些兴趣,使我快慰,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

心中所好,别人竞也识得——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这样的比喻,贴切妥当。好像没有办法替换掉,用词用比喻都去找那个最合适的,等到大珠小珠一个个跳出来,不得了!

连续讲了龚古尔兄弟、左拉、都德、莫泊桑、法朗士、布尔热、洛蒂、拉马丁、雨果、维尼、缪塞、戈蒂埃——各位至少多了一些概念,以后在别处听到,看到,就不致全然陌生了。

博学虽然可耻,但使人心宽。心宽而不体胖,希望大家尽量博学吧。

完毕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2021-1-11
第四十七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五)

在中国的文艺界,你问德·列尔,很少有人知道。克洛岱尔(Paul Ckudel)还到中国来过,在福建为官数年——听到你不知道的人事,不要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要是听了不知道的人和事,感觉自己无知、惭愧、惶急,愿意听人讲。听了,就知道了——这是正常的,是对不懂的事物的态度。

德·列尔是诗人中的叔本华,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对希腊有研究。顺便说,高蹈派的诗人都是慕古的。德·列尔反现代文明,赞美死亡。诗风优雅、光洁、纯白如大理石。
诗风优雅、光洁、纯白如大理石。

普吕多姆(Sully Pmdhomme,1839—1907)。原是工程师,后潜心学哲学,诗集很多。《公平》(La Mstice)、《幸福》(Le bonheur),以诗体写哲学伦理,不用哲学论证,用形象表达。对人类痛苦有很柔和的同感,文字上很恰当。

对人类痛苦有很柔和的同感,文字上很恰当。

科佩(Francois Coppee,1842—1908)。以诗和戏剧著名。家世贫困,一生在贫民窟度过,后来专写贫民生活,找到自己的风格。他以高蹈派精细的手法写平民:小贩、工人、贫女。

注:如果你喜欢写,就写自己经历过的最熟悉的事情,找到自己的风格——不要去羡慕追随别人的写法。


2、
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不属于什么派,不属于什么主义。这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向来称波德莱尔是“恶魔的诗人”,诗人是纯洁善良的,怎会是恶魔?我觉得很对——事物有各个面。过去的艺术只有一面景观,波德莱尔显示另一面景观。

纪德在《地粮》(Les nourriturres terrestres)中说:“有个好公式:要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成为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员。”波德莱尔做到的。

“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员”,这是基本的。这就是风格。

伟大人物的话,想想有道理,想想有道理。比如芬奇说:“知与爱是成正比的。”知得多,爱得多。爱得多,知得多。

有神性的一面,还有魔性的一面。波德莱尔对魔性有特殊敏感。神性是正面的诗的素材,已用得太多。魔性,别人还看不清时,波德莱尔已先看、先觉、先用、先成功。

现代诗,波德莱尔开了一扇门,兰波开了一扇门。此后,门里涌出妖魔鬼怪。但波德莱尔和兰波可以不负责任。

一部《恶之花》(Les Fleurs du mal),雨果评:“你创造了一种新的战栗。”

他对声、味、色、香,特别敏感。写夜,写死,写尸布,写游魂,写怪鸟,写来都很美。一句老话:化腐朽为神奇。

生活上也追求神奇。吸大麻,情妇是黑种人,得遗产,一天用掉一半。但丁经过了地狱,波德莱尔从地狱里出来——都有话可以说。

注:得遗产,一天用掉一半。 这种表达,一个人什么性格一下就知道了

波德莱尔的散文写得极好,你们读了,一定觉得:这样好的散文诗,怎么以前没有读过?

他这种印象、思维、感觉,我们都有,捉摸不着。他却很精巧,大大方方表现出来。例如《沉醉》:

你醒来,醉意减消,去问询微风波涛、星辰禽鸟,那一切逃循的,呻吟的,流转的,歌唱的,交谈的——

现在是什么时刻。它们会说,沉醉的时刻,快去沉醉于诗,沉醉于美,沉醉于酒。

他说:巴黎的夜晚,每个窗口亮着灯,真想走到每个窗口看看。

这种感觉,我们不是都有吗?

临死的一念:呀!世界上好看的、好听的、好吃的,我经历过些。可是我也可以弄好看的、好听的、好吃的,但还没有弄出来——慢慢死,弄出来。


3、象征派,也叫象征主义。到底什么是象征主义?
也很简单。譬如爱伦·坡有诗《乌鸦》(Tbe Raven)。乌鸦代表命运,代表他灵魂中黑暗的一面。凡写到乌鸦,就代表这——以一面代表另一面,以显的一面代表隐的一面。

象征,是很古老的手法。比、兴是也。

象征派领袖,保罗·魏尔伦(Paul Verlaine,1844—1896)。少年成名,天天泡酒吧,少年人前呼后拥。公案:他碰到了兰波,两人一起闯了大祸。兰波当时从乡下出来,寄诗给魏尔伦,约见。魏尔伦发现兰波还是个大男孩,成了好友。魏尔伦爱兰波,抛弃妻子与兰波出走,二人浪游至英国、比利时,兰波却一再提出要离开,魏尔伦绝望中枪击兰波,兰波不死,魏尔伦入狱后,兰波撤诉,魏尔伦出狱,但从此消沉,五十几岁死。

魏尔伦有大才。诗集《今与昔》(jades et naguere),情绪细腻而热烈。自云:

这里没有一行不是生命。

这是诗人的话。

这里没有一行不是生命。

“如果你愿意,那么一起走。不愿意跟随,那我一个人走。”他说。他把生命直接放到诗里,又把诗放在生活里。论文集也出色。名著《诗艺》(Art poetique),第一个提出音乐是一切艺术的最高点:“艺术不必清晰,不必理论,不必要机智,而必须要音乐。”

他写诗不拘格律。“自由诗”始自魏尔伦。

写过宗教诗,据说是法国文学中最优美的宗教诗。说明他虽纵酒,但始终知道感情的升华。

品德、思想、作风,都好。他对兰波一往情深,而兰波是野马,不回头。


4、
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e,1842—1898)。又是一个大诗人,可与魏尔伦并称象征派双璧。

马拉美终生做一个中学教师(舒伯特是个小学教师)。沉静的,自我完美的,柔和,高超,诲人不倦。他真是一代宗师。纪德什么的,都从他那里来。他说,我写诗,就是为了诗。德彪西是他的好朋友。《牧神的午后》(L’apres-mide d’un faune),以马拉美诗为本。

诗幽暗晦涩,连他的好友也不能完全理解。有时又会写得好比太阳出,一目了然。读起来要着迷,柔美、婉转,非常享受,好像吃东西。

他是美文学,清醒,颓废,如果李商隐懂法文,一定与马拉美倾谈通宵。二十岁前,我曾一味求美,报纸也不看——受他影响。宋词。马拉美。后来醒过来了:一个男人不能这样柔弱无骨。是骨头先醒过来。

他是美人鱼之歌,水手都会迷得跳下去。

他人品道德硬铮铮的。纪德临死以前回忆马拉美,写得好,好得像是马拉美的遗嘱。纪德对他感恩戴德:“我们再也管不了这个世界。最近得到非洲少年来信,还在想人类得救问题,使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还不至于绝望地死去。大地还有盐味。”

好得像是马拉美的遗嘱。 这样的比喻!


5、
兰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至今还可说是西方诗的神童。极度早熟。今年(1991年)是他一百年殁日。我为文论兰波,两万字,11月出版。

一生下来,助产小姐出外取水,兰波已从床头爬下来到门口,双目圆睁。幼年读书,成绩令老师惊讶。后来翻翻画报,作起诗来。不要旅行的,翻翻画报就行了。很小就想离开家,每次出门,不带一分钱。

注:兰波这样的天才只活了37岁

每次出门,不带一分钱——一句话,体现人的性格

我爱兰波,总得说几句话。一拖四十年,今年终于将这份债还了。

兰波与马拉美也很好。兰波诗中也富音乐性。

我在文中很残酷地处理兰波。我对他进行了一次情杀。魏尔伦打中他的左手,我中其心脏。

兰波,无法对付的。永远那么自信、狂妄。他,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是世界不宠他们,他们自己宠坏自己,都是自恋狂。


6、
讲讲十九世纪法国的戏剧和批评。

百年中,法国文坛非常热闹。小说丰富得满出来,诗都是第一流的。现在不得不讲一讲戏剧和批评——法国的光荣是在十九世纪。以后不再了。

大仲马(Alexandre Dumas)写了一百多个剧本。《亨利三世及其朝代》(Henri Ⅲ et sa Cour)、《奥托尼》(Antony)是代表作。《亨利三世》是丈夫逼妻子诱其情夫来,杀之。《奥托尼》是情人杀人妻,告诉丈夫说:“她是纯洁的。我杀她,是我爱她,她不爱你!”

雨果、维尼、缪塞,都写剧本。雨果(Victor Hugo)向以情节胜场。《欧那尼》(Hernni)写一个贵族女不爱王子,爱强盗(庄子也爱强盗)。《吕布拉》(Ruy Blas),敘皇帝爱上了仇人派来的间谍。这种诡谲的剧情,也只雨果大手笔才能写得华婉动人。维尼(Vigny)写了《查特顿》细腻活泼。缪塞(Musset)的剧本放肆任性,以为上不了舞台,上演后大受欢迎。而最轰动的,还是小仲马的剧本。

小仲马(Alexandre Dumas Fils,1824—1895)。大仲马的私生子,家教严,被关起来,写完再放出来。有《茶花女》(La Dame aux Camelias)等二十多个剧本。论技巧,胜于大仲马,结构严密,人物真切,在法国长期有影响。

安德烈·安托万(Ancke Antoine,1858—1943)。写法比较现代,将人生一片片切开,放到舞台上,较自由,但不加渲染的真实,观众难以接受。

十九世纪法国第一位大批评家是维尔曼(Abel-Francois Villemain),作品是他的文学讲义,他是文学的史家。

尼撒(Nizard)与维尔曼观点相反,重理想教导,认为文艺是知性的,时代、个人,他不管。

哪个对?都对。对了一面。

更大的批评家上场了:圣伯夫(Sainte-Beuve,1804—1869),即批评指导福楼拜的那位。本为医生,谈谈谈谈,就弃医从文,在报上发表谈话、文论,汇成 《星期一评论》(Causeries du Lundi),历十一年。他的治学方法是个案研究,常为了深究某一个作家,闭关十五天,从家世、生平、性格,慢慢体味。他在《文人写照》(Portraits litteraires)中试图建立一种批评的科学,立意伟大。但这是不能成功的。

丹纳(Hippolyte Taine,1828—1893)。师承圣伯夫,立科学批评法,仍嫌偏激。先是教师,后专攻文学。说“生活是为了思想”,出《英国文学史》(Histoire de la litterature anglaise)、序言标榜,治文学史须从三项下功夫:一,种族;二,时代;三,环境。每个作家受制于这三大影响。这种极平常的见解,当时竟被奉为圭臬。后来才有人批评他过于机械,越到近代,丹纳的方法越遭非议。

注:。他在《文人写照》(Portraits litteraires)中试图建立一种批评的科学,立意伟大。但这是不能成功的。 为什么?

治文学史须从三项下功夫:一,种族;二,时代;三,环境。每个作家受制于这三大影响。这种极平常的见解,当时竟被奉为圭臬。

大家可回忆我们曾经学习过的政治历史课,是不是在评论人物的时候有公式可套:什么历史局限性,阶级局限性。。。。评论任何人,按这个公式套就是了,总能得分的

我记得高中三年,是自我放逐的三年,天天昏昏沉沉不听课,平常成绩中下。 老师也没把我放在心上,那会一个文科班,能考上大学的也就三四个人。 但神奇的是,当时文科高考政治就占150分,这几乎是我的睡觉课,但居然只有我一个人考了100分以上,概因我大概发现好多问答题总有”公式“可套——那时候的教育与学习都在讲些什么,僵化死板,上课睡觉是对的

到现在,因为我们是马科思唯物史观,好多文史论述题还是可以套”公式“,为了让孩子得分,可以这样做。然后,家长另有指导最好了

勒南(Ernest Renan,1823—1892)。与丹纳相反,重理想,偏怀疑主义。对宗教有深入研究,不像丹纳那样立模式。游耶路撒冷,写《耶稣传》(Vie de jesus),写成一个伟大的人,出书后轰动,中译本称《人之子》。又有《基督教的起源》(Histoier des origines du Christianisme) „文体庄严细腻,真正的基督徒,破迷信,还耶稣真相。


写《耶稣传》(Vie de jesus),写成一个伟大的人——大概研究一个人,被其不断渗透影响。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2021-1-12 第四十八讲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

先打招呼:十九世纪德国文学不能和法国比。自歌德、席勒始,影响不衰,但不如英法。原因是拿破仑打到德国,德国即俯首听命,战败国心态。老回想中世纪的光荣,当时德国建造了宏丽的教堂。

中国人讲德国货好,恩格斯时代却以为德国货最差。

德国人非常爱国,自尊。德国浪漫主义的精神所在,就是慕古和爱国。到叔本华,德国文学才出光华(大哲学家,都和文学一气)。


1、施莱格尔(Friedrich von Schlegel,1772—1829)。理论家,浪漫主义批评家的领袖。他哥哥威廉是翻译家,译了莎士比亚的作品——可怜啊,当时德国人还没有读到莎士比亚!近代文学,没有翻译,不可设想。民国时称创作是处女作,翻译是媒婆:“啊,又在做媒婆啦?”“是呀,我做不了处女呀!”

诗人中,吕克特(Friedrich Rückert)有崇尚东方的倾向。当时所谓东方,止于波斯、阿拉伯。

中国从未被西方了解过。太可怜,太神秘。中国,不可能被西方汉学家来了解,还得我们自己来——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告诉他们不懂的事。

所谓东方,中国才是代表,补给西方,正是对的,因为西方最缺的就是中国的东西:含蓄,以弱制胜。东方西方要是真的相通,文明才开始。可是要唤醒东方,中国,非得西方来理解。

要讲清楚:我讲的中国,是指嵇康他们。我讲俄国人,是讲普希金,不是讲他的第九世孙——一个大胖子,又胖又蠢。


2、什么是悲观主义?我以为就是“透”观主义。不要着眼于“悲”,要着眼于“观”——万事万物都会过去的,人是要死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就是悲观。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是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

得不到快乐,很快乐,这就是悲观主义。如此就有自知之明,知人之明,知物之明,知世之明。

一切都无可奈何,难过的,但是透彻。

问题:为什么说悲观主义是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


3、
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1797—1856)。德国犹太人。他称得上是浪漫主义的儿子,既充满梦想,也面对现实。他的象征性介于两者之间:歌咏仙岛的美丽,又为贫民的苦难呐喊,在陶醉与绝望之间,互不碍。

“我同情革命。但我知道有一天无产阶级会把艺术打得粉碎。”他说。

海涅交织的是爱美之心和同情心。他要是活到现代,会好得多,可以心安理得爱他那些艺术——幸福,就是心安理得地爱艺术。

我青年时,爱艺术,但爱得心不安、理不得——在中国,在那时——直到1982年出来了,才爱得心安理得。这过程,说说容易,一挣扎,五十年。

最高兴的是:我对了,他们错了。有时走在路上,忽然一高兴:“我对了。他们错了。”

他们的势力真是大呀!

注:海涅可以在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游走而无阻碍!

木心为什么爱艺术而心不安,理不得? 因为烽火连天,在他的年代,先是抗日战争,内战,然后是解放后的各种运动,无产阶级把艺术打得粉碎。 直到1982年,才有机会出国,才可以心无旁骛的爱他的艺术,这一挣扎五十年过去了。 说说多容易,百十来字

一个人,只要心里有了爱,一生就弄得半死不活——这是海涅的散文。我对普希金,一直未解除“敬意”,但和海涅是赤脚兄弟,打打闹闹。海涅和安徒生是好朋友,居然写诗送给安徒生,一起划船。

原文是这样:

谁有一颗心,心里有爱,就被弄得半死不活。

精神世界再高贵,也是贞洁的,透明的,无私的。我们讲文学史课,胜于读书,就好在可以讲私房话。

要守住:公开场合,正式发表,不能讲私房话。将来出我的讲稿,私房话出不出?思考题。

其实很简单,把“不能讲的”,也讲出来。

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

光明磊落,是态度,不是艺术;隐私,更不是艺术——两者在一起,就是艺术。

私,越隐越私;光明,越磊落越光明——越是光明磊落地说隐私,艺术越大。

从来的大艺术家都是讳莫如深。

耶稣有多少隐私!


注:《罗生门》就是描述人内心的最真实的世界,人人都有私心,有贪欲,要美化自我——这是每个人的隐私!但又不得不向主流价值投降,去附和,可真正触动内心的作品,就是如《罗生门》这样谈人的隐私的作品。 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大概就是不附加任何意识形态反映一个真实的人


1827年海涅诗集《歌集》(Buch der Lieder)出版,满纸夜莺、玫瑰、紫罗兰。为什么呢?当时这些已用滥,他要再来用,以示他用得好——禅家叫做“截断众流”。不解者骂他不诚恳,其实是他年少气盛(三十岁前作品)。后来有《北海之歌》(Die Nordsee),就越写越诚挚了。


他没有一首诗我读来完全钦佩(可能因为诗太难译),但他的散文,我没有一篇不佩服:逸趣横生,机智雄辩。他的哲学论文、游记杂感,都好透了,处处见到他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大诗人在写散文,左顾右盼,神采风流。他说黑格尔是条蛇,又说亚当夏娃中的那条蛇,是女的黑格尔。又说:“姑娘,让我吻你,反正我走了就不会回来的。”

“文革”期间,陈伯达在中央会议上嘲笑海涅,我实在气愤:他也配对海涅乱叫。结果我被批斗。

海涅晚年卧床,双目失明,肖像憔悴,却永远俏皮。有诗给妻子:

亲爱的,我知道我死后

你会常来看我。

来时步行,

回去千万坐马车。

恳切,又是说笑话。我当时看到这首诗,心头一酸,一热。这才叫诗(二十多岁写不出的,非得老了来写)。

来时步行 回去千万坐马车 为什么恳切,又是说笑话?


4、这又让我想起鲁迅。所谓短兵相接,我总认为是报界巨擘的事,大文学家、思想家,除非实在让不开,则挺身而出,但总不必纠缠。大骨节眼,大转折点,“投一光辉”才好,这才是为先驱——海上的灯塔一定要有高度,不能低于水面,而且一定是固定不动的,不能游来游去。我看鲁迅杂文,痛快;你们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痛不快——而今灯塔在动,高度不高,其间不过一百年。

个人遭遇时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我以为,遭遇大事要先退开。退开,可以观察。谁投入呢?有的是。

我不是灯塔,但可以小小发点光,充充浮标。我的象牙塔移到海上,可以作灯塔。

真的灯塔,是象牙塔。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2021-1-13 第四十九讲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俄国文学

“五四”的新文艺青年,最爱读《少年维特之烦恼》。最风魔的却是《茵梦湖》(Immensee),作者是德国的施托姆(Theodor Storm,1817—1888),当时几乎时时处处碰到人家在读《茵梦湖》,我一时找不到,急死了,终于找到,不过是写初恋、失恋,情景交融,很柔和,很罗曼蒂克,但我本能觉得这类纯情的作品不经久。现在看,《少年维特之烦恼》站得住,《茵梦湖》已被忘记了。你们有机会遇到《茵梦湖》,不妨大略看看,借此知道“五四”时期年轻人的心态和取向。

注:我经常把内容上推荐的好书存着,也许我不大有时间看,但也许娃到某一天会看。比如《少年维特之烦恼》

有一断书评:其实少年维特们心中,总有那样一个心中的女神绿蒂,使自己愿意为之生,为之死。只是也恰是这样一位绿蒂,当终有一天让维特们明白她只是众多女子中的一个,不再自欺欺人的说她是不可缺少的唯一,不再轻言爱她爱的要疯掉的时候,则维特终将成长理智:其实爱情,远没有那么多天长地久,没有那么多情比金坚。有的只是那些试图占有而不得,或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失败的一个华丽谎言而已。成熟或者死掉,是小说或是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少年维特都要面临的抉择。


1、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写的是“乐剧”(Music Drama),与一般歌剧的区别是:歌剧主要是唱,乐剧则以乐队与歌唱并重。瓦格纳本想写交响乐,听贝多芬,自知不敌,遂写乐剧。他生活豪奢,常背巨债,一时想去做强盗,临别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决定还是做音乐家。

瓦格纳好用半音,后人多受影响。《帕西法尔》,可谓得道,成圣,恬淡空旷,其中有一段《快乐的星期五》,写耶稣受难。他是艺术家中最霸气的一位,易招反感。托尔斯泰一见之下,奋起搏击。但托尔斯泰错了,瓦格纳的真挚、深沉,尤其到了晚年,真正炉火纯青,返璞归真,《帕西法尔》是少数几个艺术的极峰,可以说是托尔斯泰理想的艺术。我初听《帕西法尔》,觉得艺术到这样子,无法批评。

注:他是艺术家中最霸气的一位,易招反感。 看到这句,突然想到了聂圣哲。

艺术到了这样子,无法批评。我对艺术实在谈不上这样的感受,因为不懂。 但是看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看完之后,就觉得无话可说,他们怎么可以拍出这样的电影!


2、康德重理想,叔本华重真实。普法战争以后,叔本华在青年中还大有影响,要到尼采出来,叔本华才让位。而尼采又从叔本华出来,再舍弃叔本华。

这里必须郑重声明: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艺术家,要说谁超过谁,谁打倒谁,都是莫须有的,不可能的,不可以的。

我读书的秘诀是:看书中的那个人,不要看他的主义,不要找对自己胃口的东西,要找味道。

在我看来,康德、叔本华、尼采、瓦格纳不是四个人,而是一个人,都通的——或者说,这“一个人”有时悲观,有时快乐,有时认真,有时茫然。试问,哪有一个人从小到老都悲伤,或从早到晚哈哈大笑的?我们说说家常话:尼采的意思其实是,生命是悲观的,但总得活;要活,就要活得像样!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现在读尼釆看来是太难了——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注:这“一个人”有时悲观,有时快乐,有时认真,有时茫然。 希望这一点能给我们信心,在悲观茫然的时候不要那么绝望——自有一股底气,我还可以转换升腾起来


3、我们所处的时代和尼采的时代相比,是他那个时代好。他的时代,天才大批降生在德国、欧洲。那时代是工业时代。我以为工业时代是男性的,商业时代是女性的——我们正处在阴柔的商业时代。二十世纪末期碰上这个时代,其实倒霉。

我的对策,是索性抽掉这个背景。

在我作品中看不到这个时代。曹雪芹聪明,抽掉他的时代。他本能懂得时空必须自由。大观园在南京?北京?他不让你弄清楚。莎士比亚对他的时代,毫不关心,他最杰出的几部作品,都不写他的当代。

再去看尼采的书:当时的德国连影子都找不到。他把事实提升为诸原则,他只对永恒发言。

艺术家可以取材于当代,也可以不取材于当代。到目前,没有人正面提出艺术可以不表现时代——但我不主张艺术不去表现当代,这样会做作。

还想去旅行:
歌德晚年写的小说《亲和力》刚问世的时候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当时不少人都觉得《少年维特之烦恼》会更好(我没看,也许更正能量一些吧)。歌德说,你不喜欢我很遗憾,但是《亲和力》是我写过的最好的小说。《亲和力》里面的四位主角,有少年少女,有成熟的妇女和男人,冷静克制和激情浪漫相互冲突的四角恋

注:艺术家可以取材于当代,也可以不取材于当代。到目前,没有人正面提出艺术可以不表现时代。 在国内,文艺作品是一定被强调要到 群众生活中去,要紧密结合当下的现实,甚至,一定要有教育引导作用,至于艺术家的社会责任感更是被反复强调,这是国家意识形态的影响。 你如果是为了商业,可以去迎合一下。 心中要明白,真正的艺术是另外一回事,它没有那么多目的。


4、戈哈特·豪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1862—1946)
出代表作《沉钟》(Die versunkene Glocke)。在“五四”时期颇有影响,我曾把《沉钟》的主角列为“超人”,写入我的论文《伊卡洛斯诠释》。主角海因里希是一位铸钟匠,年轻美貌,独立铸成巨大的铜钟,设法运到高山顶上,中途受挫,巨钟坠人海底,海因里希随之殉身,变成海底阴魂,每撞其撞,而世人不闻。

我年轻时很喜欢这个剧本,现在呢,真对不起,终不脱少年情怀,故作老成,文艺腔太重,看轻读者。十九世纪象征主义曾经盛极一时,今天无人问津了。当时呢,对高超的人来说太浅,对普通的人则太深,两头不着实。

注:我自己目前一看,还是喜欢《沉钟》这个剧本:每撞其撞,而世人不闻。


5、中国是隔一阵子总要举一人出来叫嚣,其实谁也没学会。西风东渐,确有其事,无论哲学、政治、经济、文学、艺术,从民国初年开始,大大地刮过西风,但刮不出成果来。

原因很多,概括地说:西风一到中国,就变成东风——西方军大衣、“派克”(Parka)大衣一进口中国,北方人就叫“皮猴儿”——在中国,儒家意识形态深深控制着中国人的灵魂。梁启超、章太炎、胡适、鲁迅,都曾反孔,最终还是笼罩在孔子阴影里。中国的集体潜意识就是这样的,奴性的理想主义。总要找一个依靠。真正的思想家完全独立、超党派,中国没有。

西风东渐,要看这次历史契机,西风到日本,还是西风,从不提日本民族、日本特色,闷着,里面还是大和魂。日本人是经济动物,中国人是政治动物。中国的政治经济,还有点希望,哲学艺术,很难看到希望。或许可以借将来政治经济的进步来从事哲学艺术。

我一直关心中国的政治、经济,从来不关心哲学、艺术、思想界的争论。文艺界的吵闹,我毫无兴趣,而政治上、经济上每有风吹草动,十分敏感。

做生活的导演,不成。次之,做演员。再次之,做观众。

注:西风一到中国,就变成东风——西方军大衣、“派克”(Parka)大衣一进口中国,北方人就叫“皮猴儿” 这话特别有意思,大概是指好好的西风一到中国,就会被“本土化”,就会被有目的的借用,删改,失去本来的特质。

原因是什么呢? 在中国,儒家意识形态深深控制着中国人的灵魂。梁启超、章太炎、胡适、鲁迅,都曾反孔,最终还是笼罩在孔子阴影里。中国的集体潜意识就是这样的,奴性的理想主义。总要找一个依靠。真正的思想家完全独立、超党派,中国没有。 这是木心的回答

这一段到让我想到 了王东岳,独立学者,思想文笔都让我惊叹,他还活着,愿他的存在能打破木心这句话。

德国的文学家,还有诗人德默尔(Richard Dehmel),写得明媚、高洁;剧作家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神秘光彩;菲比希(Clara Viebig)以写贫民和孩子们的生活著称;胡赫(Ricarda Huch)是女诗人,技术精纯,想象丰富;托马斯·曼(Thomas Mann),小说严正热情,散文恬淡优美;瓦塞尔曼(Jakob Wassermann)的小说,曾被比作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先知的权威性。

十九世纪德国的文学很兴旺的,但一般说起,就是少数几个文学家,施托姆凭一本《茵梦湖》,豪普德曼凭一本《沉钟》,盛传百年,想想不很公平。


这些描写的形容词:明媚、高洁 神秘光彩 技术精纯,想象丰富 严正热情 恬淡优美 对每一个人的写作特点之形容词,单独收集起来,是一件趣事


文学家个人的命运和文学史的大命运,往往不一致。要注意个人的作品,不要随文学大流,大流总是庸俗的。小时候母亲教导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那是指偶尔容许我带仆人出门玩玩。现在想来,意味广大深长。在世界上,在历史中,人多的地方真是不去为妙。

德国部分,完毕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2021-1-14第四十九讲
十九世纪俄国文学部分

俄国文学没有像中国那样有长远的传统。俄国文学实发于十九世纪,就一百年,天才纷纷降生,这是一大异象,谁也解释不了。起初当然受欧罗巴影响,不到百年,俄国文学成熟了,反过来影响欧罗巴,整个世界忙不过来地读俄国文学。

注:俄罗斯是个扩张成性的民族,至少表面如此,勇猛好斗,统治也以残暴著称。也没有文学的渊远流长的血缘脉落。古希腊文明哲思对其影响也很有限。但很奇怪,从十九世纪初开始,文学天才纷纷降生这片广袤的土地。而且,作品核心是对人的根本关注——全世界回过头来猛地朝它学习。木心说这是无法解释的异象。

1、茹可夫斯基(VasilyZhukovsky,1783—1852)。俄国文学开山老祖,大大的功臣。浪漫派诗人,拜伦、席勒都是由他引进俄国。他仁慈、慷慨、热诚、优雅,简直是位圣人。一个民族有这样一位人物,文艺不复兴也会复兴,何况天才一五一十一百地掉在俄罗斯的黑土上。

注:天才一五一十一百地掉在俄罗斯的黑土上。这是木心咬牙切齿的嫉妒!

2、普希金(AlexanderPushkin,1799—1837)之前,俄文不纯粹的——但丁之前,意大利文很尴尬。德文,是由马丁·路德清理的。马丁·路德曾说:我好不容易把马厩里的粪便清除了——当时俄文夹杂许多外来语,古体今体,条目混乱。普希金,第一个用纯粹的俄文来写美丽伟大的著作。

文字与语言关联,又有非语言的因素,不能颁布法律来规定语言,靠语言学家也整理不好,只有天才特高的文学家,他为自己而使用文字,一经应用,文字生机勃勃。中国的白话文,用得最好的不是胡适他们,而是曹雪芹。

普希金被公认是俄国文学的太阳,相当于莫扎特在音乐上的成就。他生来就是诗人,在皇村学校时就构想长诗、喜剧、长篇小说,没有别的要做——这种才是天生的艺术家,不改行的,起点就是终点,终点也是他的起点。世界上什么事情最可怕呢?一个天才下起苦功来,实在可怕极了。

注:世界上什么事情最可怕呢?一个天才下起苦功来,实在可怕极了。我估摸着只接触过一个这样的人,生而是学习计算机编程的,又能下苦功。你不知底细,兴致勃勃和他一起学 个编程语言,很快你就不想和他一起学习,那种打击你是受不了的。当他带新人的时候,新人哭诉抱怨,说自己下班二小时还在研究编程。他说你那叫用功?我为了完成一个软件项目,曾经一个月没有离开公司,吃住全在,最紧张的时候,一个星期没日没夜。用他自己的话说,学习任何一个领域,我都想成为最好,我也发自内心的喜欢计算机,与计算机沟通我沉入其中。这是我见过的天才又下苦功的人,无话可说。

普希金小时候大量阅读父亲的欧洲藏书,又读俄国前辈杰尔查文(GavrilaDerzhavin)、巴丘什科夫(KonstantinBatyushkov)的作品。茹可夫斯基是普希金的老师,读了学生的诗,送普希金一张照片,上面写道:“给我的学生,他的失败的先生敬赠。”

照片我也有,还不知道题赠给哪一个学生。(木心的幽默)

任何天才免不了模仿期(贝多芬的第一、第二交响乐,就明显地受莫扎特、海顿的影响),而天才的特征,又是不顾死活要找自己的风格。“风格”的定义,我最近想到的诠释是:“敏于受影响,烈于展个性,是谓风格。”当年巴丘什科夫自以为循循善诱,规范普希金,普希金回答道:“不,我要艰难地走自己的路。”

注:一个人成长成才的时候,难免要先吸收前人精华,要敏于受影响,最后有一个关键点,还要能走出来,烈于展个性——就是自我实现。但我们容易犯的错误:一是还没有好好吸收,就急着要表达个人意见,要“独立自主”的思考,这其实是你做不到“敏于受影响”,人家的好你还拿不住理解不了;二是,被前人彻底支配了,走不出来。我印象中,木心说的最多好像是他走出罗曼.罗兰对他的影响。
说起来容易,其实在于一个人的悟性!


就我少年的记忆,模仿别人风格时,不知怎的,神闲气定,俨然居高临下,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风格在哪里。姊夫姊姊看了我的诗,两人商讨:“弟弟年纪这样轻,写得这样素净,不知好不好?”我心里反驳:“年纪不轻了,素净当然是好。”
但我知道他们的忧虑。大抵富家子弟,行文素净是不祥之兆,要出家做和尚的。

注:就我少年的记忆,模仿别人风格时,不知怎的,神闲气定,俨然居高临下。这一段是很有意思的,我们模仿别人风格时,心中有依靠,知道这是“对”的,所以神闲气定,居高临下。为什么走出来形成自己的风格很难,因为你不知别人如何评价,你不确定,说是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你还是在乎你看中人的评价,你还是需要通过别人的评价确定自我。好难,好无奈!


3、普希金少年就有心冲出狭隘的个人抒情的范围。1814年写出《皇村回忆》(RecollectionsinTsarskoe),引起狂热赞美。文学界前辈给予高度评价。有一幅画,画着他朗诵这首诗的高贵姿态。那些俄国老作家可不像中国老作家,一感到普希金出现,情不自禁叫起来:“这是一个巨人,将超越我们所有的人。”有的说:“看哪,这个坏蛋已经写得多么好啊。”

注:前辈对晚辈如此真诚盛赞,而且是在自己的领域。这是真正的美德,是要战胜内心的。想起老聂在养活教育直播课中说了一个案例:说有一朋友成了某大学化学系主任,和老聂交流。老聂直言不讳:你的学术水平我知道,不会有大的起色了,你现在做到系主任的位置,以后,不要挡年轻才俊的路,就是对你们学校最大的贡献!

思考题:你是主管,新来的下属比你优秀,在公司大会上,时有发言引得领导赞誉。你内心做何感想?我肯定挺不是滋味的,嫉妒也许是最难战胜的人性特质之一。


4、一个人的艺术作品,留在世界上,实在是不死的。对于我,拜伦、普希金完全是活着的。

诗人关心政治,写政治诗,事过境迁,留不下来的。现代的文学家聪明冷静了。索尔仁尼琴、昆德拉都是旁观祖国的大风大浪,一个在美,一个在法,很安静。这两位还不是灯塔型人物,却能像灯塔一样,不动。

普希金如果生于现代,又是侨居外国,写得更起劲,更好,我想他是不写意识流的,明白、清新,这才是大路。我们会很谈得来的,相互改改诗——要是他精通中文的话。

在普希金之前,俄国的诗人,诗人而已,普希金是第一位“艺术家的诗人”,这是别林斯基(Belinsky)的评价,很中肯。杰尔查文善于描写景色,音调铿锵有力。巴丘什科夫造型优美,格调和谐。茹可夫斯基有迷人的音乐性。这些特征,普希金一下子就吸收了。据说看普希金的原稿,非凡的简洁。

简洁是大天才的特征(在希腊,是典范)。有人向普希金请教:“很早你就同烦冗为敌,同废话作战。教给我,如何才能巧妙地与简练为伍?”

不知普希金怎样回答。如果普希金授权我作答,我就写道:“先生,来信太啰嗦,祝简练。”

作文,第一就要简练。简练就是准确,就是达意。


注:简练就是准确,就是达意。向《史记》《聊斋志异》学习叙事笔法,古文对现在的实用价值就是简练准确的模板,学习之。

果戈理也很懂普希金的好,他说:“普希金的每一句话之所以强有力,只由于这句话与别的话联结在一起,才有整体的重量,如果离开了整体,这句话就软弱无力。”

绘画,通这个道理,书法亦复如此。


注:爱情(作者:普希金)
也许在我心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
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
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
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
爱你一样。

通过这首诗,我们再来看这样的评价:普希金的每一句话之所以强有力,只由于这句话与别的话联结在一起,才有整体的重量,如果离开了整体,这句话就软弱无力。

有时候,我们看一些诗句,觉得每一句都很华丽,你赞不绝口,自叹不如。但后来,发现,什么也没有记住。就在于没有整体性,从而也就无法形成对你整体性的冲撞,无法深层触动你。包括一些电影也是,特效炫丽精美,但编剧故事失败,整体性就弱了,也就成为了所谓的“烂片”。

4、海涅、司汤达对拿破仑大颂赞,而普希金与拿破仑的关系,真是难为他了。文学家的爱恨,是自由的,纯个人性的,而史家的爱恨是有标准的,非个人的,所以艺术家一谈历史,脸色凝重。司马迁写《史记》,很为难,雄辩、巧辩,甚至诡辩,为他所喜欢的人物讲几句话。他喜欢项羽,按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只有帝皇传才能列为“本纪”,可是司马迁却写作《项羽本纪》,全文处处突出项羽的性格才能,最后虽然狠狠批评了一句,整体看,明明是小骂大帮忙。

我完全认同司马先生的用心良苦。《滑稽列传》,《游侠列传》,都是司马迁兴趣所钟,别开生面,其他史家是不写的。司马迁在《史记》中做尽了小动作,因为实在写得好,其他史家奈何不得。

论到性格才华的惺惺相惜,普希金喜欢拿破仑,而国情民心使普希金不能言出由衷,他写于1821年的《拿破仑》原是列为“颂诗”的,但按照当时的社会舆论,拿破仑是“凶恶的侵略者”、“残暴的专制君王”。三年过去后(普希金大概想了三年),他改变了说法,称拿破仑是“叛逆的自由的继承者和元凶”。小贬大褒,无疑承认拿破仑的英雄性。


注:拿破仑发动了征服俄罗斯的战争,一度让俄罗斯非常危险!后失败。而要赞美国家的敌人,非常为难。


事情早已过去,我着眼于诗人的用心。凡使诗人为难的事,不论大小,我最感兴趣。他们为难的事,轮到我,也为难,好在许多使古人为难的事,我不为难了,古人的梦,由今人来醒。纪德说得好:“最快乐的梦,不及醒寤的一刻。”

注:最快乐的梦,不及醒寤的一刻。怎么理解?回味,惆怅,一种又美又空的感觉。只有醒才能体会到梦的美,梦是在其中,将醒之际,美梦的感觉还在,又因清醒而可以体会;初醒是一种分割线,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状态,分割之际,最为分明,体会最深。

《致大海》(TotheSea)一诗,是普希金向浪漫主义告别,拿破仑、拜伦,都消失了。写《欧根·奥涅金》(EugeneOnegin)时,普希金的制高点是超逸的了。他关心时事,但一到艺术,就十分纯粹。这一点,致命地重要。陀思妥耶夫斯基读了太多太多的历史和哲学,小说中一点不肯流露,所谓“冰山是只露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但是,现实的归现实,艺术的归艺术。艺术不能跟现实走,艺术也不可能领着现实走。所以普希金全面关注现实,而作品如此之纯。

注:他关心时事,但一到艺术,就十分纯粹。这一点,致命地重要。至少,你的艺术作品,不会被当时舆论导向性所左右,这是要勇气,要自觉,要悟性的。是极其不易的。

比如,以鲁迅作品来说,无疑是伟大,是投枪,扎向反动派。他的作品与当时的时代紧密结合,那就会“成也时代,败也时代”,他的取材会选择,有政治倾向性。时代一过,影响力就会慢慢下来。为什么莎士比亚的作品可以一直流传,其作品剥离时代,直指广泛普遍的人心。木心是从这个角度在谈。《红楼梦》也是这个味道,无论时代怎么变化,看起来写的是富家子弟风流韵事,但其中的人心呈现,永不过时。

注:陀思妥耶夫斯基读了太多太多的历史和哲学,小说中一点不肯流露,所谓“冰山是只露八分之一在水面上”。所以,他是大师,难的,我们有一点东西,都忍不住当作金句放在文章中了。大师的小说看起来枯燥的,不华丽,找不着金句,结构强,骨头强,整体性覆盖你,可是要你耐心。惭愧,我一本还没看过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2021-1-18 第五十讲
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再谈
1、莱蒙托夫(Mikhail Lermontov,1814—1841)。普希金之后最有才华的诗人。在短命诗人中,尤为短命。

我喜爱和理解莱蒙托夫,是在喜爱和理解普希金之前,听音乐,也是先爱贝多芬,后爱莫扎特。这是少年人爱艺术的过程。十七岁到杭州,我不喜欢西湖,胸中充满着崇高伟大的理想,最好是看到高山大海,悬崖峭壁,所以要听贝多芬,要读莱蒙托夫。

我想过,如果少年青年时喜欢莫扎特、普希金呢?那是要环境优裕,生活平静。我的童年少年很苦闷,没有心情接受普希金那种典雅的美。倒是暴烈、粗犷的美容易起共鸣。但要说真正理解,十六七岁的人不足认知贝多芬,也谈不上懂得莱蒙托夫。

莱蒙托夫出奇的早熟,文学风格、人生境界,都早熟。前面讲普希金狂热推崇拜伦,而莱蒙托夫写道:

不,我不是拜伦,我是另外一个。

这才是真正的异端,把他放在异端之中,他还是个异端。你学拜伦?学尼采?你已经不是一个异端。

注:莱蒙托夫只活了27岁,是决斗而死。 决斗文化在欧洲很是盛行了一段时间,这与我们的传统文化格格不入,感兴趣可作了解:
http://www.360doc.com/content/20/0825/15/5512889_932126211.shtml


也有很多评论家(包括所谓思想家)把艺术家文学家的忧郁痛苦归罪于时代、政治,以为这一解释很公正,很深刻,其实浅薄。

莱蒙托夫首先是对世界、对人类(人性)绝望了,对他当代的一切又持鄙视否定态度。拜伦亦如此。

艺术家、诗人的悲哀痛苦,分上下两个层次,一个是思想的心灵的层次,对宇宙、世界、人类、人性的绝望,另一个是现实的感觉的层次,是对社会、人际、遭遇的绝望。

高尔基、鲁迅、罗曼·罗兰,有下面的一个层次,而对上面那个层次(即对宇宙、世界、人类状况、人性本质),未必深思,一旦听到看到共产主义可以解决社会、生活、人际关系、个人命运,就欣欣然以为有救了。

所谓一流的大师,上下两个层次同时在怀。莎士比亚只在怀于上面这个层次(也许就是这一层,鲁迅不在乎莎士比亚),尼釆也只就上层次而发言(音乐家呢,先天限制他只有上一层次)。回到莱蒙托夫,他不是哲学家,但本能地怀有上层次的痛苦,又憎恶他所处的那个时代。

注:这时候,我们再回顾一下木心一再强调,人最终思考这个世界的顺序,即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如同上下两个层次同时在怀,你的底层思想内核是什么,最终对你下面那个层次——可以体现的层次是有深远影响的。

注:尼采也只就上层次而发言——这句话说严重点,他说话时,他的对象不是普通人群,是宇宙、永恒、时间这些比较抽象的客体。

注:(音乐家呢,先天限制他只有上一层次)音乐没有文字,不能具象,纯粹是靠乐符流动形成一种感受,真奔深层而去。


他对生命极为厌倦、厌烦、厌恶,二十多岁就认为自己是从人生舞会中退出的孤独者,在冷风中等待死神的马车。这种自觉,这种哲理性的感慨,吸引我追踪他。

他写皮恰林在驿站上等马车,四周无人,颓丧疲倦,一忽儿马车来了,人来了,皮恰林腰杆笔挺,健步上车,一派军官风度(说到这里,木心作状模仿那种姿影)。我们在世界上,无非是要保持这么一点态度。

注:我们在世界上,无非是要保持这么一点态度。 ——悲观是一种远见,而在具体生活的层面,除了乐观,别无选择,无非是要保持这么一点态度。


莱蒙托夫的抒情诗好,小说也好。他的叙事诗《姆齐里》(Mtsyri,英译:The Novice),中国有译本,题为《童僧》,写一个收养在修道院中的男孩,神父管教甚严,他每夜梦见家乡亲人。某夜狂风暴雨,男孩逃出修道院,在森林中漫走了三个日夜。当神父们找到他时,他因为和豹子搏斗,跌入深坑。孩子抓住一把草根不使自己陷落,一只白鼠一只黑鼠不停咬着草根,眼看要断了,草尖上有一滴花蜜,姆齐里叫道:“让我尝一滴蜜,我便死去!”

书中的修道院,就是世界,白鼠黑鼠,就是白昼与黑夜,死去之前想要尝一滴蜜!(我们这些流亡者岂不都像姆齐里。)莱蒙托夫也死于决斗。他的大眼睛泪汪汪的,真是悲剧的眼睛,天才的眼睛。


注:姆齐里叫道:“让我尝一滴蜜,我便死去!” 这样的描写很简单,总感觉特别抓心~


2、克雷洛夫
受普希金影响的诗人很多,平平不足道,只有克雷洛夫(Ivan Krylov,1769—1844)有其价值和地位,寓言最有名,诗轻灵美妙,音节铿锵,当时十分流行。

注:克雷洛夫寓言很好,我买过一本,属于语文新课标必读,确实很好,推荐购买和孩子一起阅读

3、
果戈理(Nikolai Gogol,1809—1852)。十九岁到圣彼得堡,想做演员,不成功,去部里当办事员,不久离职,专事写作。1829年,两部描写俄罗斯乡村的小说集出版,立刻获得茹可夫斯基和普希金的赞赏。早期作品《狂人日记》(Diary of a Madman),开后来心理分析小说的先路,鲁迅受到影响。另有《外套》(The Overcoat)、《钦差大臣》(The Government Inspector),更是名篇,讽剌挖苦是其主调。屠格涅夫说:“我们啊,都是从《外套》里出来的。”

同期,有《聪明屋》(Woe from Wit,又译《智慧的痛苦》)一剧极成功,作者是格里鲍耶陀夫(Aleksander Griboyedov,1795—1829)。

注:屠格涅夫说:“我们啊,都是从《外套》里出来的。” 这样一句来表达自己是被其影响的,简洁准确!


4、
接着就是冈察洛夫(Ivan Goncharov,1812—1891)。他的文学生涯四十五年,但作品很少,除了几部札记和游记,小说只三部:《平凡的故事》(A Common Story)、《悬崖》(The Precipice),都好,尤其是《奥勃洛莫夫》(Oblomov),哄传一时,写出一个典型:人不坏,甚而很好,可是一味的懒,有思想,没行动,连女人、爱情也刺激不了他,只想躺在沙发上。这种人物在中国的富贵之家多得是,我不觉得新奇。但在俄国当时,知识阶层人手一本,都觉得血管里有些“奥勃洛莫夫”。

论家认为这是冈察洛夫的功绩,我不以为然。小说不是药。俄国后来的大不幸,不是克服“奥勃洛莫夫”可以解决。中国人向来要求文学有益于名教,都落空。文学所能起的道德作用,仅就文学家自身而言,一般读者的好或坏,不是文学教出来的——艺术有什么好呢?对艺术家本人有好处:写着写着,艺术家本人好起来。


注:都觉得血管里有些“奥勃洛莫夫”。 不知道拿什么可以替换这一句

注:文学所能起的道德作用,仅就文学家自身而言,一般读者的好或坏,不是文学教出来的——艺术有什么好呢?对艺术家本人有好处:写着写着,艺术家本人好起来。
只有一直写着的人,对这段话最有感触。写着写着,自己慢慢好起来!这是自我疗愈非常好的方法。


冈察洛夫之后,俄国文学的黄金时代光临了:

屠格涅夫(Ivan Sergeyevich Turgenev),六十五岁。

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六十岁。

托尔斯泰(Leo Tolstoy),八十二岁。

托尔斯泰十岁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十七岁,而屠格涅夫二十岁,这三位天才,是一代人。


注:好了,一五一十一百的世界级的文学天才们上场。 他们吸收与成长的速度太快了!


5、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Ivan Sergeyevich Turgenev,1818—1883)。父亲是没落贵族,母亲性情怪僻,有大庄园。童年屠格涅夫对农奴制度的残暴乖谬,愤懑不平,他回忆:“在我生长的环境中,打人、拧人、拳头、耳光……简直是家常便饭,我对农奴制充满了憎恨”,立誓“我这一生,决不与农奴制妥协”。他由家庭教师授业,后全家迁居莫斯科,进莫斯科大学语文系,翌年转彼得堡大学文史系。1838年赴柏林大学主攻哲学和古典语文学,后又回彼得堡,得哲学硕士学位。


沙皇对屠格涅夫反农奴制观点无法容忍(俄国的皇家与地主密切配合,国民党与地主却不“团结”,只知榨取捐税租粮)。《猎人笔记》(A Sportsman’s Sketches)是屠格涅夫的力作,共二十五篇短篇,第一篇发表,批评家就喝彩,接着篇篇精彩。描写俄国中部农村景色、生活、人伦,对含垢忍辱、备受欺凌的农民寄予深切的同情。

中国文学不也写农村吗?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写,极其概念化。屠格捏夫用的是人性的观点、人道的立场,至今还有高度的可读性,我很喜欢《猎人笔记》,以后还想再看一遍。

注:中国文学不也写农村吗?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写,极其概念化。关于这一点,耳熟能详的是高玉宝的《半夜鸡叫》,什么叫以阶级斗争的观点写?就是不管人物内心,先把人区分为不同的阶级,地主阶级一定是坏的,工农阶级一定是好的。这就是把事情简单化,把人物脸谱化,从不在乎每一个人复杂的内心感受,对我们的影响就是简单粗暴,刚愎自用,稍稍去观察老一辈的思想和行为模式,会有发现。当然,我们自己也逃不掉这种思想的渗透,毕竟是受这样的教育长大。

案例:我们乒乓球室的管理者,近七十岁,人退休,很热情,积极参与公益活动。管理球室,打扫,整修都是他在负责。见着面,也是热情开玩笑,每天高歌在喉,看着快乐无比。

只是球室每有不好现象,张口就在群里骂,而且像训孙子一样骂得非常难听,用他的话说,不知道是谁干的,先把你搞臭骂臭。搞臭这个词,多么有时代背景。

很少去询问,喜欢通过骂,通过大家一致声讨这种群众方式来解决问题,但事实经常是另一回事。

比如有一次组织比赛,横幅乒乓球弄成了兵乓球,乒与兵一字之差。一个参赛者刚好夺了冠,在群里提醒,这个字弄错了。他理解成为对他的羞辱,破口大骂,那人愤而退群。

就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吧,拥趸还不少,当然都是一个岁数的人。有大妈效忠:我们都是你的兵,你指哪我们打哪!我们热爱您!我们中青辈笑而不语。

要承认:他们勤劳,他们打扫着球室的卫生,每有小问题,第一个动手解决。但因为思维方法的问题,界限分明,保持着客气的距离。

比如我的父亲,他就没有办法理解户外探险,甚至觉得旅游也是莫名其妙;关于情感的影视剧一概看不进去,最多可以看看《亮剑》、军事题材的影视剧。在那个情感荒芜的时代,个人得不到尊重的时代,人是学不会情感关怀的,在情感方面的敏感度降到最低。

屠格捏夫用的是人性的观点、人道的立场——这是通用的,应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可即便是现在,依然是漫漫征途。随便一点什么事情,看看网上的留言便知。


《罗亭》(Rudin),第一部长篇,在座应该看一遍:凡好思想、善词令、脱离实际、缺乏毅力者,都叫做“罗亭”。我也曾被艺专的学生叫做“罗亭”,我心中暗笑,他们读不懂《罗亭》,不理解我,又辩不过我,拿这顶罗宋帽压过来,不过中国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学生,当年着实读了一点俄国书。

接着是《贵族之家》(A Nest of the Gentry)、《前夜》(On the Eve)、《父与子》(Fathers and Sons)、《烟》(Smoke),最后是《处女地》(Virgin Soil)——这些中译本当时销路非常之好。大学文科院、艺术院校的宿舍里,满眼是这些小说的中译本——据说读屠格涅夫原文,修辞、文法、结构,极为精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也比不上。即便在欧洲,如此工于文字技巧,也只少数几个。他和福楼拜是好友,两人都是文字的大魔术师。

注:我们是不是可以套用一下木心的表达——都觉得血管里有些“罗亭”

屠格涅夫得丰厚遗产,生活优裕,有充足的时间打理文字,遂成一代文字魔术师。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补充:

俄国文学家的名言:


果戈理:
愉快的谈话胜似一切佳肴美馔。

就投机钻营来说,世故的价值永远是无可比拟的。

一个女人尽管原来在性格上要比男人柔弱无能得多,在有的情况下她却能够突然一下子变得强硬坚定起来,不但胜过男人,而且胜过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说实在的,再没有比看到美遭到腐朽的淫乱的侵蚀更叫我们痛心的了。让丑化跟淫乱携手吧,可是美,柔和的美……我们只能把它跟纯洁无垢联想在一起。

冈察洛夫:

有时候爱会自然而然地从信任、敬重和友谊中产生。我愿意从最后一个开始,到第一个终止。


你想把情敌撵走,我能够理解这种心情;你拼命保住自己的心上人,防止节外生枝——这是很自然的事!至于要打死他,就因为他赢得了爱情,这可真像小孩子,自己摔痛了,却去打那地皮。


普希金:


谁能不迟不早地成熟,逐渐对生活的冷酷不幸学会忍受,谁就是幸福。

有两种模糊:一种源于思想感情的贫乏,只能用语言来替代思想感情;另一种源于语言的贫乏,语言不足以表达丰富的感情

你尽可注视别人的脸,但请信任我这颗心。

一切都已结束,不再藕断丝连。我最后一次拥抱你的双膝,说出令人心碎的话语。一切都已结束,回答我已听见,我不愿再一次将自己欺骗。也许,往事终会将我遗忘,我此生与爱再也无缘。

我对她说: 您多么可爱! ,心里却在说: 我多么爱你! 。

一切有理性的动物,都会无聊。


失败之前无所谓高手,在失败的面前,谁都是凡人。


希望是厄运的忠实的姐妹。


幸福的是,谁年轻的时候是年轻的
幸福的是,谁成熟的时候是成熟的


敏感并不是智慧的证明,傻瓜甚至疯子有时也会格外敏感


当你在林中遇到了那个青年,
他的眼中已熄灭了青春的火焰,
你可曾感叹? (《挽歌》:失去了占有的勇气)

不久前我曾恳求你欺骗我心中的爱情,以同情、以虚假的温存,给你奇妙的目光以灵感,好来作弄我驯服的灵魂,向它注入毒药和火焰。
(《东邪西毒》: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你一定要骗我,就算心中再怎么不愿意,也要说爱我!)


我用软弱的低语呼唤我的爱人,但在我的意识中又聚起阴郁的幻想.我用我软弱的手在黑暗中把你寻觅。突然,在我滚烫的额头,我感觉到你的眼泪、你的亲吻和你的气息。


你最可爱,我说时来不及思考,但思考过后还是会这样说。


这么多我以为忘掉的事
重回我心间,带着更陌生的痛苦,
——像信件到达,而收件人很多年前
就已离开这所房间。


乌鸦吃死尸能活三百年,老鹰喝生血只活三十三年。
有一回,乌鸦劝老鹰吃一匹死马。老鹰啄了一口说:“不,乌鸦老弟!与其吃死尸活三百年,不如痛痛快快地喝一次鲜血。

在荒凉昏暗的树林里,你可曾遇见,一个歌者在歌唱他的爱情和苦闷?他的微笑,他的泪痕,还有那充满烦忧的温顺眼神,你可曾遇见?


爱你,却不得不离开;
因为我的心已经老去,
曾经为你年轻,如今为你苍老。
每当听你谈论别人,我都难以呼吸,
默默地爱你是我的习惯,如今已没有力气;
倾听烈火般的诉说 可害怕知道你的知道

讨厌的都市之所以还让人留恋,仅仅是因为你生活在其中。(像极了婚姻)

我记得那神奇的瞬间: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就像昙花一现的幻像,就像纯洁之美的精灵。
(冯唐:你的出现,我就悟道了)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第五十讲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再谈

先说昨天分享俄国作家的一些名句,那是十九世纪,也就是18几几年那个时代背景下说的话,一百五十年前。今天拿过来看,依然触动人心,依然适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与人内心最真实紧密相关的内容,是可以超越时代的。好比中国的《诗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青青子巾,悠悠我心。。。。自然,坦诚,过目难忘但越到后来,越是伦理教化兴起,再也难得发现这样真情流露的内容。木心直言:拿什么换中国的《诗经》,我都不干。

乃至于现在,返璞归真,自然,成了最高的追求。


《文学回忆录》第五十讲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再谈


今天的超级大神: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MikhailovichDostoyevsky,1821—1881)。
小学时,上语文课,老师说列宁的名字有十多个字,我们一班学生一起惊呼。今天,领教了。

我不认识陀氏,我相信他的书我也不一定看得进去,那些好的,最好的命运便是这样——理解者太少。

我现在觉得识人也是,最好的人顶级优秀的人偶然出现在你生活中,你不一定能接得下来,你会用你的常规思维去打量审视:比如是不是谦虚。。。。。


看书上介绍陀氏:
小说《穷人》(PoorFolk),继承普希金、果戈理传统,但他自己的风格全在其中。当时他初到彼得堡,无名,《穷人》一发表,诗人涅克拉索夫拉了别林斯基半夜敲门,对陀氏说:“俄国又诞生了一个天才!”

我第一次读完《穷人》,也叫起来。要从近代的几位文学大人物中挑选值得探索的人物,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当时真正理解他的人(指文学家)很少。别林斯基受不了他对人性剖析的无情。后来的高尔基以为陀氏是恶的天才,中国则由鲁迅为代表,认为陀氏是残忍的。

要去评价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致命的问题。

尼采,纪德,一看之下,就对陀氏拜倒。尼采说,陀氏是“在心理学上唯一可以教我的人”。越到近代,陀氏的研究者、崇拜者越多,而陀氏的世界,仍然大有研究的余地和处女地。自从“意识流”写法和其他种种写法出现,我都不以为然,不过是将人剖开,细看,说“这是心,这是肺”。深刻吗,新奇吗?爱情的深刻,必得解剖肾脏、生殖器,才算真正懂得爱情吗?上帝把心肺包起来,是故意的!

潜意识、无意识、性压抑、变态心理,什么什么情结,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哪里比得过!意识流那点手法,三分才气七分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手笔,一味自然,那样奇怪曲折,出人意外,但都是自然的。这才是高超、深刻。

注:要去评价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致命的问题。这确实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你不能不让人评价吧?可小学生又怎么评价得好大学生——人在思想境界上有高下之别,思维的深度和广度完全不同,但只能语言承载,一见文字,大多数就跳到“字眼思维”上,能从整体上把握的是少数。

这提醒我们,在网络时代,怎么都有人反对你。有心的、故意的无意的,这是必然的一个情况,你做自媒体,就要有这样承受的准备。

注:尼采说,陀氏是“在心理学上唯一可以教我的人”。尼采够骄傲了,真是难得!


1849年,陀氏被捕,判死刑。在刑场即将枪决的一瞬间,沙皇特赦,改判四年苦役,六年军役。注:这种死里逃生的经历,对心理精神有巨大的影响。想想都可怕!

不要在陀氏的书中追究思想信仰、道德规范。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这仅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觉、自识、自评。

讲开去,求知欲、好奇心、审美力,是人类最可宝贵的特质——“知”,宇宙是不可知的;“奇”,人以为奇,动物不以为奇;“美”,更是荒唐,梅兰竹菊,猴子毫无反应。

说回来,人类要自救,只有了解自己、认识他人,求知、好奇、审美,是必要的态度。艺术、人类,是意味着的关系,即本来艺术与人类没有关系,但人类如果要好,则与艺术可以有关系——这就是我所谓“意味着的关系”。

个别人,极少数人,他要自尊、自救,他爱了艺术,艺术便超升了他,给他快乐幸福。绝大多数人不想和艺术有什么关系——在中国尤其不相关——如此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动也罢,革命也罢,我不在乎。


注: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这仅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觉、自识、自评。木心观点明确:文学不为意识形态服务,文学家的社会责任是捎带的,那不是他的必然使命。

求知欲、好奇心、审美力,是人类最可宝贵的特质。注:一个人失去了这三点,必然停止发展自己,索然无味。

还想去旅行:
想到罗翔在《十三邀》接受采访的时候说,那段时间他在B站讲法律大量圈粉的同时,也招来了不少谩骂,尤其是在微博上受到了不少攻击,以致于他一度关闭了自己的微博。之后有一天,他在动车偶遇一同学兼好友,聊起这情状时,同学问他:“你觉得网上对你的那些赞扬的评论都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么?”罗翔说:“那有不少赞美确实是愧不敢当”;同学反问:“那为何你明知赞美是部分误解可以欣然接受,而当被误解而遭受辱骂时就无法忍耐了呢?”想来原不过都是误解,于是罗翔重又开了微博。

我特别在乎喜欢的是他文笔粗糙(要还债呀,飞快地写,一脱稿就进厂印刷。他哪有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的优闲?),但真的艺术确实另有上帝。陀氏的粗糙是极高层次的美,真是望“粗”莫及,望“粗”兴叹。如汉家陵阙的石兽,如果打磨得光滑细洁,就一点也不好看了。尊重这粗糙,可以避免自己文笔光滑的庸俗。

我曾说:“贫穷是一种浪漫。”这一点陀氏最拿手。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心中,有神性之光,其实是陀氏心灵的投射。托尔斯泰最爱上帝,他的上帝是俄国农民的上帝,公共的上帝,陀氏的上帝是他自己的上帝,近乎艺术的上帝了。在世界可知的历史中,最打动我的两颗心,一是耶稣,二是陀氏。

尼采感动我的是他的头脑和脾气。

注:尊重这粗糙,可以避免自己文笔光滑的庸俗。文笔光滑的庸俗,看来要小心,第一一定是内容,第二才是文字的表达技巧

注: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心中,有神性之光,其实是陀氏心灵的投射。侮辱与损害在现在往往是把一个人的恶全部激起,有神性之光的人,在侮辱与损害之际,方显其神性。我有幸能偶尔见着。


陀氏的小说一传到欧洲,大家惊呆了。相比之下,欧洲作家就显得是无情无义的花花公子。说来奇怪,中国人不理解陀氏,俄国人半理解不理解,苏联时期他被排入黑名单,高尔基出头批判他。所以欧洲之伟大,之可爱,在于懂得陀氏。俄罗斯出了陀氏,欧洲人为之惊叹,是十九世纪的美谈。

陀氏的读者在欧洲,情况有点像佛教,释迦牟尼后来在印度吃不开的,到了中国,佛教兴盛了。接受欧洲洗礼的中国人,会爱陀思妥耶夫斯基。欧洲一般的评论,认为陀氏“最能表现神秘的斯拉夫民族的灵魂”,这是狭义的。陀氏是世界性的,尼采、纪德不会把陀氏仅仅看做俄国式天才。

注:俄罗斯出了陀氏,欧洲人为之惊叹,是十九世纪的美谈。自己的土地、父母不理解,有人会理解,甚至敌人也会理解。

“最能表现神秘的斯拉夫民族的灵魂”,这是狭义的。陀氏是世界性的,尼采、纪德不会把陀氏仅仅看做俄国式天才。他的文学,正是文学最高和最低意义的体现,是人在了解自己!世界级范,就是这个意思,全世界通用。

他的小说,本本都好:《穷人》、《双重人格》(TheDouble)、《女房东》(TheLandlady)、《白夜》(WhiteNights)、《脆弱的心》(AWeakHeart)、《被侮辱与被损害者》(HumiliatedandInsulted)、《死屋手记》(NotesfromUnderground)、《罪与罚》(CrimeandPunishment)、《白痴》(TheIdiot)、《少年》(TheAdolescent)、《群魔》(Demons)、《卡拉马佐夫兄弟》(TheBrothersKaramazov)。

文学家以他心灵的丰富描写人物,陀氏的小说,就是他心灵丰富。什么体验生活,与劳动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结果写出书来,假、大、空。纪德说:“艺术家是把内心的某一因素发展起来,借许多间接经验,从旁控制,使之丰富。”陀氏写《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Raskolnikov),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托尔斯泰写安娜,都是这样。


注:纪德说:“艺术家是把内心的某一因素发展起来,借许多间接经验,从旁控制,使之丰富。”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不少自己觉得特殊的因素,但因为自认为特殊,常常羞耻,深藏,掩埋,但这是人性特质在你身上相对较强的体现,抓住了,丰富的表达出来,结果有一大圈人过来认领——我也是这样的!


注:什么体验生活,与劳动人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结果写出书来,假、大、空。本来,体验生活是对的,可是你要为意识形态服务,还没写呢,就已经定好方向。删掉的不用说,保留的还要美化,假,大,空。当我是孩子的时候,并不明白这一切,只是奇怪,怎么我就做不到啊,他们真是好榜样,了不起!


克鲁泡特金(PeterKropotkin)认同陀氏的写法也是如此,但结论道:“既然拉斯柯尔尼科夫就是陀氏,那么,像这样的人,是不会去谋杀一个老妇人的。”

看起来不失为观点,实则愚蠢。歌德说:“世上一切的罪恶我都会去做的。”是的。艺术家都可能去做的,结果没有去做。做什么呢?做艺术。

少年维特死了,歌德活下来。


注:歌德说:“世上一切的罪恶我都会去做的。”是的。艺术家都可能去做的,结果没有去做。做什么呢?做艺术。托尔斯泰说,我被我的欲望折磨了一生。写出那样的文章,不代表心中的欲念与罪恶消失,一切皆有可能:太多事情,只是环境合适下的一念之间。

最近,有个词叫一念无明。


百年来,陀氏在欧洲的名誉持续上升。他的“理解场”在欧洲,其中,纪德最是竭尽心力,多次长篇讲演,出专集。他自己的《背德者》(L’Immoraliste)就是陀氏的影响。我读《背德者》,隐隐看到陀氏在背后指指点点,我乐极了:这就是文学的圣家族啊!

中国的文艺评论常常有这种论调,说“作者的矛盾的世界观限制了他的艺术才能”。请问,你们世界观正确,出了什么作品?谈世界观,你们不配。

最后,引纪德的话说:“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件终身大事。”


注:”理解场“这个词多好。作者的矛盾的世界观限制了他的艺术才能”。一个人,可以不矛盾吗?道路方向真的那么清晰吗?可惜,我们是这样教育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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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讲
十九世纪俄国文学续谈

涅克拉索夫(Nikolay Nekrasov,1821—1878)。中国有译本,流行过,《严寒,通红的鼻子》、《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风格特异,专写俄国农民的痛苦,同情农民,反农奴制。有说他是个复仇的忧伤的诗人。

早年生活贫困,“有三年,我没有一天不挨饿。”他说。


戏剧家奥斯特洛夫斯基(Alexander Ostrovsky,1823—1886)。生于莫斯科,年轻时是个戏迷,口不离戏。曾任商事法庭(Commercial Court)书记,后以之为题材写喜剧,得罪商人,控告到沙皇尼古拉二世。名著有《家庭幸福》(The Picture of Family Happiness)、《破产》(The Bankrupt)、《他人之车不可坐》(Stay in Your Own Sled)。最有名是《贫非罪》(Poverty is No Vice)、《大雷雨》(The Storm)。


戏剧特点:故事不新奇,但情节环环扣紧,极适舞台。不写好人坏人俗套。他认为生活中好人坏人是混杂的,后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Stanislavski)也是这个传统。这是俄国文学的特质。

安东尼·契诃夫(Anton Chekhov,1860—1904)。祖父是农奴,后赎身自由。父亲开小食品杂货铺。契诃夫兄弟幼年站柜台。后来父亲破产,举家迁莫斯科。契诃夫进莫斯科医科大学,一生行医,写作。早期写作为点稿费,多写幽默作品,近乎滑稽。

契诃夫作为一个人,非常有意思。谦和、文静、克制、优雅,通达人情。高尔基回忆契诃夫,写得好!

半夜了,天很冷,契诃夫打电话:“请你来一下。”“什么事?”“我恋爱了。”高尔基去,哪里是恋爱,只是与他谈谈,走走,然后说:“你可以回去了。”

他常教高尔基写作。怎样写作呢?契诃夫说:“下雨了。”就这样写。

契诃夫始终方寸不乱。

高尔基与契诃夫的通信极好:今天收到你寄给我的表,我真想上街拦住那些人,说:“你们这些鬼,知道吗?契诃夫送给我一只表!”

多可爱!
注:想起一个认真的笑话:一位乘客在巴士车上掏出一把枪大喊:听着,我不是要抢劫,我是要你们认真看看我画的画。


契诃夫不是一个思想家。他知道俄国是不幸的,常在忧伤中,他对未来,一片茫然。如果问他,他大概说:“总会好起来吧。”那潜台词是:“否则怎么办呢。”

他和同代人比,有教养。当时俄罗斯有两种类型,要么是狂热的,战斗的,革命的,要么是悲观颓废的,悲观到要杀人、自杀。相较之下,有那么一个契诃夫,特别宝贵。

他说,短篇,莫泊桑已是王。不过,大狗叫,小狗也要叫——这点自知之明,也多么宝贵。

说到短篇,二十世纪远高于十九世纪。

契诃夫的短篇,写得太通俗。一定要说他的成就,现在冷静比较,比下去了。鲁迅说契诃夫的小说是“含泪的微笑”,中学水准。我以为,文学不需要含泪,也不需要微笑。
注:都说文人相轻,契诃夫的自知之明,宝贵。


马克西姆·高尔基(Maxim Gorky,1868—1936)。他在当时是个传奇人物,是个青年偶像,是个文学明星。

现在你们不以为然了。我年青时,把高尔基看做高山大海,特别羡慕他的流浪生活。我生在一个牢一样的家庭,流浪?那简直羡慕得发昏。文学家历来是书斋里出来的,哪有靠什么流浪,走遍俄罗斯,走成一个文学家!

直到我十二年劳改后,才不怕高尔基。所以话说回来,高尔基确实有教于我。


少年人应有强烈的羡慕,咬牙切齿的妒忌——这样才能使软性的抱负,变成硬性的。高尔基的三部曲:《童年》(My Childhood)、《在人间》(In the World)、《我的大学》(My Universities),至今应该是青少年的教科书。

他的天才、性格,适逢其时。1905年前后,俄国青年正在等候着这么一位天才。

他最好的是,以文坛新秀与托尔斯泰、契诃夫交往。他的优势是写先辈没有经历、也没有写过的东西。真要说到功力、思想、修养,他就不够了。他一写长篇就不行。

写长篇,要靠强大的人格力量,极深厚的功底。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曹雪芹,在哲学、史学、文学上的修养,深刻啦!

写长篇小说,不可轻举妄动。


说到头来,高尔基是一个不可替代的作家。他善于理解人,善于爱人。最好的作品,是对文学长辈与同代人的回忆,读了,也能理解他,爱他。

在生活中、现实中的道德行为,要做出自己的牺牲的。而文学艺术不是一种牺牲性的道德力量,这种力量越强,越能感人。俄国文学,真有伟大的道德力量。

比起来,德国人的耳朵和头脑特别灵,法国人的眼睛嘴唇特别灵(善美善爱)——俄国,俄国人,有一颗心,为了这心,我对俄国文学情有独钟。

大革命后,高尔基苦苦求情于列宁,放了许多文学家和知识分子。斯大林时代,他保住晚节,没有留下歌功颂德的文字,没有违背良心。


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Leonid Andreyev,1871—1919)。少年贫困。后一跃成名。首作出,高尔基大为赞扬。当时革命失败,青年人不再欣赏高尔基的慷慨激昂,喜欢安德烈耶夫的灰调子。作品:《往星》(To the Stars)、《黑面具》(Black Masks)。写死,写战争残酷,写人生无意义,写命运(年青人偏偏喜欢谈论死,谈论生命无意义)。


后来他也逃亡。

索洛古布(Fyodor Sologub,1863—1927)。也是悲观者,比安德烈耶夫还要激烈,诅咒死,也诅咒生,抒情诗凄美。

阿尔齐巴舍夫(Mikhail Artsybashev,1878—1927)。强烈的个人主义,无政府主义。

萨温科夫(Boris Savinkov,1879—1925)。一个个人主义、悲观主义的作家。代表作《灰色马》(The Pale Horse)。他还是一个暗杀者,入狱后越墙而死。

我(指木心)做学生时,床头书架,竟都是这些人的书(1949年后都禁为反动作家)。

注:为什么要把他们列为反动作家?因为,只能传播积极的,上进的。 你不高兴,你阴郁,你是对现时不满吗?那你就是对现政府不满!

他们虽非大部头作家,但他们都用了自己的诚恳、天性,去思考,表现,怀疑,悲观,甚至暗杀。俄国,一遇到事情就认真(秋瑾、徐锡麟带有这种色彩)。无政府主义产地是英法,在俄国大行其道。


另一位女作家,是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妻子,季娜依达·吉皮乌斯(Zinaida Gippius)。称:

我是我的奇异的诗句的奴隶。

这是象征主义了。

俄国的象征主义兴起时,声势很猛,但已接近革命,灾难将降临这些个人主义者。他们反对现实主义的典型论,反对自然主义的生物解剖性表达,反对浪漫主义直白的抒情,他们主张以象征主义表达作品的思想。

源头是叔本华哲学。都有唯美主义、个人主义色彩。这是当时的世界性潮流。兰波,叶慈,都是。俄国略晚一步,但是都赶上了。

这些作家的个人风格性很强。巴尔蒙特(Konstantin Balmont)注意辞藻的优雅华美;勃罗索夫(Valery Bryusov)讲究形式结构的完整,有古典风;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诗,含意高雅深远;伊凡诺夫(Vyacheslav Ivanovich Ivanov)追随梅列日科夫斯基,文笔也极好,人称“带有婴儿口吻的苍老的风格”。

十九世纪末俄国文学多么兴旺——以上这些作家,都被中国砍掉了。

艺术上的技巧,有他宿命的归属性。安格尔画毛泽东?康定斯基设计列宁纪念碑?行不通。叫梵高画斯大林?马蒂斯画宋美龄?
当你已获得个人性技巧时,就要明白你的归属性。这样就可以事半功倍。

注:归属感,是找到 自己特长方向的问题,大人,孩子都要有所寻找。别人这一项厉害,你不要过于羡慕。

纵观俄国从茹科夫斯基到勃洛克,从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这一百二十年:古典浪漫的时代(当然是普希金),现实和写实的时代,象征和唯美的时代——和世界各国是同步的。但慢了一步,这是劣势。但在古典浪漫时期,因普希金、莱蒙托夫,而有了优势;到写实时代,出陀氏第一、托氏第二、屠氏第三,占尽优势,至今想来心跳不已、崇敬不已,至今见到俄国人,给他几分面子;象征和唯美主义,他们不及欧洲,没有尺寸大的人物。

中国,和世界不同步。中国不会浪漫、唯美,给唐宋人浪漫、唯美去了。写实倒是有过了,但鲁迅、茅盾、巴金,才不如陀氏、托氏高。鲁迅的诗和哲学的底子不够,写不成长篇。

前面得有古典浪漫,而后现实写实,才会有唯美象征。

但中国也有人追求过唯美、象征。何其芳、李广田、卞之琳、冯至、闻一多、艾青。张闻天翻译过王尔德,楚图南翻译尼采。

中国近代文学:琳瑕满目,一篇荒凉。把俄国和中国比较,中国在世界之外。
注:木心观点中国是诗的大国,写不来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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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讲
十九世纪波兰文学、丹麦文学

波兰古代没有文学可言。所谓波兰文学,指十九世纪。此前只有:莱依(Miko aj Rej,1505—1569),卡拉西基(Ignacy Krasicki,1735—1801)。算老作家,不讲不好意思。

十九世纪正是奥匈帝国统治时期,混乱黑暗,波兰全被瓜分,文学却是黄金时期。这又扯到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战国、春秋、魏晋时期,文艺复兴……这些时期,偏偏文学、文艺最昌盛。

乱世,有天才降生,文艺就灿烂光华。这是我的论点,反历史唯物论。乱世激起人的深思,慷慨,激情。

乱世一定出文艺吗?也不。天才,可以的;乱世,不一定。


1、
波兰文学的始祖,密茨凯维奇(Adam Mickiewicz,1798—1855)。一部《塔杜施先生》(Pan Tadeusz),有如普希金之于俄国。当时整个世界是浪漫主义,概不例外,波兰是略晚一步。

密茨凯维奇是浪漫主义领袖。出生时是波兰被瓜分的第三年。他说他在襁褓中已戴上镣铐。思想上受伏尔泰影响。

文学家,诗人,应该别有用心。文学家的制高点,远远高于政治家——这一点,中外古今从来弄不清,也没有人索性去讲一讲——相反,其他文学家好像逃避现实,耽于享乐。文人爱国,救国,那样也好。密茨凯维奇的诗,后来成了波兰起义的战歌。

爱国文人以良心为武器,冲啊杀,鲁迅也以战士自命。

我有机会遇到密茨凯维奇,也不会劝他,只会让他当心安全,让他还是写他的。他后来入狱,流放到俄国彼得堡,最后流放到莫斯科,和普希金在一起。

这种流放,我们也得试试。

这时候,他的诗写得好起来了。爱情十四行。(鲁迅写起《朝花夕拾》来,这就好了,是艺术家,一份热发两份光。)

后来密茨凯维奇见解广阔了,和普希金一起到底有好处的(海涅、杜甫、辛弃疾,还是聪明,最后都写自己的东西)。

注:如果要写,写自己的东西,自己的经历感受——哪怕再不起眼!


2、
斯沃瓦茨基(Juliusz Slowacki,1809—1849)。在国际上名声大于密茨凯维奇(在中国,只知道密氏)。讲究文字功夫。音节完美,想象丰富。他的观点,把文学看做艺术教育,有“诗人中的诗人”美称。作风近莎士比亚,擅写悲剧。史诗《贝尼奥夫斯基》(Beniowski),未完成,讨论种种宗教问题。对波兰的衰败表白出悲哀的深思,又转为热情,成许多诗。他有艺术家态度,写幻想,写恐怖,能直面人生。


3、
克拉辛斯基(Zygmunt Krasiński,1812—1859)。喜欢思考,对人类历史大事都要追究。二十一岁有《非神的喜剧》(《神的喜剧》,即但丁大作,中国译成《神曲》)。他思考理想的完美和现实的卑鄙,推论民主与专制必冲突,预言了阶级斗争。他的想法是靠信仰,靠宗教,以此安慰波兰人。

三位诗人,一位是英雄,一位是爱美的艺术家,一位是爱神的信徒——加起来就是波兰的浪漫主义。浪漫主义都有爱国、爱美、爱神这么三种特征。


4、
显克维奇(Henryk Sienkiewicz,1846—1916)。主要得讲他。生于地主家庭,在田庄长大。后全家迁往华沙。大学时代即发表短篇小说,歌颂资产阶级务实上进的精神。对资本主义抱乐观态度。后去英法美游历,看到工业发展,也看到压迫,发表《旅美书简》(Letters From a Journey),骂美国,回来后成一系列短篇。

后写中篇小说,也很长,什么《波瓦涅茨基一家》(The Polaniecki Family)、《毫无准则》(Without Dogma)。到 1890年,发表《你往何处去》(Quo Vadis)。写古罗马尼禄时代,写基督徒早期受迫害,运用历史材料,非常见功力。

福楼拜的《萨朗波》,梅列日科夫斯基的《诸神复活》,还有《你往何处去》,都是写历史的力作。写古人很难,可是很有快感,好像另做了一世人。

《你往何处去》值得一看。获1905年诺贝尔奖。手法写实,英雄美人智者暴君,大起大落。

真的写大主题,还是不能写古代,不能太隔。要写当代,至少上一代,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古代?完了。曹雪芹写唐宋?完了。艺术家的宿命,不能写太远的过去、太远的将来。要有“真实性”。艺术家要安于这种宿命。

写当代,写出过去,意味着将来,就可永恒。

显克维奇的笔力很强,功力深。这种浩浩荡荡的历史小说,和《三国演义》一样,我归入通俗文学。凡通俗文学,我把它当人生看,不当它艺术看,看得心平气和。

生活中遇到一个人,蛮有意思,又没有多大意思——通俗文学。这样就平心气和。

这就是为人之道,艺术之道。

注:写当代,写出过去,意味着将来,就可永恒。 很舒服顺畅的一句话,多么不容易做到 !


5、丹麦文学
丹麦十九世纪也是浪漫主义风气一时。领袖是欧伦施莱厄(Adam Oehlenschläger ,1779—1850),受歌德、席勒影响。作风倾向怀古,悲剧,有“斯堪的纳维亚诗王”之称。
还有很多,可见十九世纪他们的文学兴旺。到十九世纪中叶,忽然暗下去了。这么暗了一下——安徒生出来了!

评论家说:“诗神分散给丹麦众多诗人,后来收回来,送给一个童话作家。”


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05—1875)。最早他介绍到中国来时,误为“英国安徒生”。早期他想演戏,学芭蕾,剪纸剪得非常好,他也写过小说——后来忽然想到写童话。

有深意。一个人到底适宜做什么?要靠他自己去选择。选择对了,大有作为,选择错了,完了。

三十而立,指的是选择对了。选择错了,是“三十而倒立”。


注:三十而立,指的是选择对了。选择错了,是“三十而倒立”。问题:我们现在是正立还是倒立?还是正不正倒不倒? 这句话让人想笑的
注: 我到现在都在想,我到底适合做什么,我还得倒立很长一段时间。。。。


访师问友,是选择的开始。大选择中有小选择。画画,大选择,但毕加索选安格尔的路,错了。贝多芬选择哲学?完了。他的哲理思想不放在音乐上?完了。

天才,会选择。有过程,是斗争过程。舒曼(Shumann),父母不让学琴,他刻书桌为琴面,父母允。提香(Titian),四十岁前不画画。齐白石,六十岁后才找到路。梵高要是考上中央美院,会去学徐悲鸿。

注:访师问友,是选择的开始! 我以前对这句话理解不深,重视不够。现在是深深服气了。

如果安徒生演戏,跳舞,我们现在都不知道他是谁。剪纸,生意也不会好。忽然他写童话(瓦莱里,最善数学)。

安徒生童话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要么再来,要么不再来了。影响长达七八十年!

两个来源:其一,古老传说,他改编。其二,全凭想象。

他最高的本领,是用小孩子的眼睛看世界:

老妇人的头被砍掉了,身体躺在那里。

不得了!这是他的写法。小孩子也看到这个——看到了,小孩却写不出来。

海涅很佩服他,写诗献给他,一起划船,做朋友。

豆荚里的豆,整整齐齐排着……他们觉得世界都是绿的。

好啊!

这种东西——小男孩,小女孩,锡兵——写到诗里去,不自然的,写到童话里,好极了,有了诗意。


注:用小孩子的眼光去写,要把成人世界的思维剥除掉,写出来的内容看起来简单,实则非常难。

小孩只交同龄的朋友,安徒生的童话,老少咸宜。几个月前我又读了一遍,还是觉得好。

你只要看看别人写的童话,格林、乔治·桑、歌德、王尔德,都写过童话——不如安徒生。他的童话是真的。

安徒生的秘诀?很难学到的。

有评曰:小孩是善恶不分的,野蛮的,胡来的,安徒生有这个东西。他用心肠写作。有金光,有美彩。一个饱经风霜、老谋深算的人,也爱安徒生——这个人全了。

现在小孩子看太空超人,妖魔鬼怪,不要安徒生了。不是安徒生的悲哀,是人类的悲哀。我看到玩电脑的小孩,心想:你们很不幸。

“历史地”看问题,安徒生越来越可贵。会读他,是享受。他还写过诗,游记,自传,都历历动人。

安徒生追悼会开到这里,下面要讲一个丹麦的好人。


注:安徒生追悼会开到这里——这就是幽默。


6、
格奥尔格·勃兰兑斯(Georg Brandes,1842—1927)。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欧洲新思潮风起云涌,把这种精神活力介绍给北欧的,是勃兰兑斯。他是大学者,在大学开讲“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起到唤醒群伦的作用,影响巨大,情况踊跃。大学校长把他开除,他跑到柏林。几年后,他播下的思想种子,在丹麦开花了,他成为丹麦最有权威的思想家、批评家。阅书太多了,像图书馆,可贵在对每个人都有中肯的批评。

《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Main Currents in Nineteenth Cenury Literature),共六大本,对莎士比亚、尼釆、易卜生、拜伦、海涅,都写过专论,还写过《俄国印象记》、《法兰西印象记》、《人与作品》。

大人物。经历弥漫,观察精密,力量沉重。中国没有这样的人。鲁迅是战士,蔡元培是教育工作者。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评得很中肯。

当时丹麦大学生根本不知尼采,勃兰兑斯专门开讲尼采,立刻大放光彩。

近代文学批评家,勃兰兑斯可以排名第一。别人没有他博大精深。但要是有天才,不要做大批评家。总是不高超的。

艺术是点,不是面,是塔尖,不是马路。大艺术家,大天才,只谈塔尖,不谈马路的。

批评家是能人,好人,勃兰兑斯是大能人,大好人。受到勃兰兑斯感召的作家,非常多,德拉克曼(Holger Drachmann),雅各布森(J. P. Jacobsen)。

他真的是一代宗师——中国既没有一代,也没有宗师。

一个天才的诞生,必然是战争。如果有人反对你,你应该说:“情况正常。”

注:做任何事,内心有三种压力,被评论的担心,被嘲讽的担心,失败的恐惧。借最后一句话自我安慰:如果有人反对你——情况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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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讲
十九世纪挪威文学、瑞典文学
每种文化都有它的生老病死。十九世纪前的挪威文学还没有开花结果。挪威十九世纪文学可有三个时期:
前驱者时期,易卜生时期,新运动时期。

注:文化与人一样,甚至时尚潮流风向也是如此,有生老病死,有循环往复。朝前走,波动如河流,没有一劳永逸。

第一时期以三作家为代表。第一个是韦格朗(Henrik Wergeland,1808—1845)。诗人,革命家,爱国志士。作品特点:力量宏大,热情,热烈,人称“北方的卢梭”,三十七岁死,留下作品很多。

第二个是科莱特(Camilla Collett,1813—1895),是韦格朗的妹妹,提倡写实主义小说,是女权主义急先锋,哥哥三十七岁死,她却活到八十七岁。

当时写实、女权都才刚刚开始。

第三个是魏尔哈文(Johan Sebastian Welhaven,1807—1873)。文学批评家,传记作家,也是抒情诗人,他是个世界主义者。

这三位前驱者都有成就,但都未达到世界性成就和声誉。以后总会去北欧,看到这些名字,心里凉凉的:“我知道。”这才是旅游的乐趣。

前驱者的路是酝酿,是等待天才。

天才来了: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易卜生的出现,带来挪威文学的黄金时代。他是一个半世纪以来最伟大的戏剧家。

文学史、美术史,不过是天才的传记。

童年不幸。药店学徒,没进过学校。一切写作能力,全自学。《喀提林》(Catiline)是用无韵诗体写的悲剧。喀提林是罗马的叛逆者,易卜生把他写成革命英雄。

当时有人名波尔(Ole Bull),创办剧场,识易卜生,聘为顾问,报酬优,每年要他提供一个剧本(莎士比亚也有类似经历)。

药店学徒——剧院顾问——戏剧家。

天才号码大了,要走出去。许多不肯离开老地方的作家,或到了国外写不出的作家,和易卜生比,我可名为“易不生”——不生蛋了。

他的表现方法不执着于极端。梅特林克执着于象征,左拉一本自然主义,易卜生则是平允的,批判的,有想象,经过理性,达到自觉。这个态度,非常大气。

我反对“主义”。一个艺术家标榜一个主义,不论什么主义,态度非常小家气。

顾炎武说过一句话:“一为文人,便无足观。”好像连他的笑容也能看到,如见其人,闻其声。

我扩大一下:“文学、哲学,一入主义,便无足观。”

注:一为文人,便无足观。 基本上是贬斥那些自命不凡,迂腐不堪的文人。 读书人应当明晓事理,能实际运用,如果仅仅舞文弄墨,纸上谈兵,不足为道。

东坡闻米芾《宝月观赋》,曰:“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与米元章九首》之四)

这种信收到了,多开心!

注:米芾 fú,我习惯读成“配”音。


易卜生自己认为《皇帝与高里留》最好,流传最广的是《皮尔·金特》,写挪威人的弱点:有才,自己不知怎么用(这是许多国的人都有的毛病),到处流浪,后来得到爱,被爱拯救。

我的定义:皮尔·金特是平民的浮士德。

《社会栋梁》(Pillars of Society)写一德高望重的社会名流,后来大家发现他是个无耻之徒。《傀儡家庭》(A Doll’s House),写娜拉,恋爱结婚,丈夫有经济困难,娜拉假冒签名,救了丈夫。丈夫知道后,看不起她,平时当她玩偶,娜拉渐知,出走。

好在对话,好在真实。主题更好,影响了欧洲和全世界。走后如何?各不相同。许多人还是回去了。你们时代不同,我年轻时,常常听说有人妻出走——中国只有一个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国许多娜拉走过一条路:去延安。

文学,这样地写,这样地影响,后来是这样的结果——也蛮有意思。现在上演,不会有太多观众了,但这个剧本还是好。

靠文学艺术来解决社会问题,开始就打错算盘。我从来不想靠笔济世救人。鲁迅,论文学改造国民性,完全失败。

可是鲁迅的文学,无疑是“五四”以来第一人。

易卜生又有《群鬼》(Ghosts)。写父亲生活放荡,儿子却是个有为青年,正在有为时,父传的梅毒发作,死了。

这些戏一上演,凡伪善的丈夫,堕落的父亲,无耻的名流,都恨他、骂他。易卜生不但不退,又写出一本《人民公敌》(An Enemy of the People)。我非常喜欢这个剧本,在纽约看过演出,实在好。

主角斯多克芒(Stockmann)说:“世界上最孤立的人是最强大的!”


现代把他看成过时过气的,其实他是不朽的。他的社会剧不公式,不概念,是不过时的。

什么是现实呢?就是不公式、不概念化。所谓“体验生活”,这种方式本身就是概念的。

我不反对写实主义,我反对伪写实主义。徐悲鸿是伪古典伪写实。他的弟子既不懂古典,也不懂写实。

易卜生写对话极精炼,一句不多。

他有自己的舞台世界和独到之处。他担当了一个人性的可能。而且是大的可能,而且发挥到极致。

注:我有时候很注意相声的语言,比如郭德纲、岳云鹏的,担当得起这句话:对话极精炼,一句不多。

所以你自己写文时,写完后可检查一下,能用更短的话把一个意思表达清楚,就试试替换一下。 这样效果不错!

易卜生专心写剧本,也写诗,比昂松写戏剧,写小说、诗、政论,作品繁多,比起来,不如易卜生精审。

有才者,贪博,其实不如精。博而不精,很可笑的,这也可以用在爱情上。


2、


“同情心”在中国人心中分量很重,其实就是人道主义,是仁慈、慈悲,分量很重的。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同情心。人要靠人爱,此外没有希望。人到教堂,或养猫狗,不过想从神,或从狗,得到一点爱的感觉。但真正的同情,应该来自人,给予人。俄国文学的同情心,特别大。

挪威作家中最近俄罗斯者,汉姆生。我特别看重他这点同情心。


3、


斯特林堡是个精力充沛、性情乖僻的人。易卜生初见他的照片,说:这个人将来比我更伟大(现在看,我认为易卜生还是比斯特林堡更伟大。他凭照片能出此判断,已经伟大)。

斯特林堡长相雄伟,像海盗王。易卜生同情妇女,斯特林堡极力反对女权运动,把男人失败归罪于女人。有小说《红房间》(The Red Room),短篇小说集《已婚的人》(Getting Married),都写这意思。

心态不太平衡,作品或好或差,有时粗率,有时好得无与伦比,但天性一直保持着:忠实的观察,大胆的表现。剧本《父亲》(The Father)、《朱丽小姐》(Miss Julie),都写男人因女人堕落。

家庭背景:杂货店。败落后,母亲沦为佣人,他的出生被视为多余者。十三岁,母亡,继母苛待他。早熟,深思,此后从事过各种职业,及长,开始写作。直到成为文学院人士,方始安定。


1879年,《红房间》出版,揭露瑞典社会各个层面,一举成名。1883年旅居瑞士,又因《已婚的人》讽剌妇女运动,被控亵渎罪,送回瑞典受审,所幸判决无罪。

结婚三次,皆不幸,一度精神失常。


他是个悲观主义者。他总是要证明:那最宝贵的东西就是得不到的东西,人是制造痛苦的工匠。

小说一流。剧本最多。有自传体小说《仆人之子》(The Son of a Servant),又有《在海边》(By the Open Sea),写得刻画入微,元气淋漓。

“这一切都是尼采教我的。”他说。最后一部作品《黑旗》(Black Banners),猛烈抨击权贵。他奋斗一生,令人感动而尊敬。他是由性格上接近尼釆进而从思想上受到激励的。退远了看,易卜生和斯特林堡都是超人哲学。


人称斯特林堡是“暴风雪之王”。


4、


我在三十年代的茅盾书屋见到这些北欧的译本,可见当时中国译者花了许多功夫,后来却看不到什么作用:延安、二流堂来的人,作品中有世界文学的影子吗?有中国传统文学的影子吗?

假如唐宋之后,中国直接进入十九世纪,接受世界文学影响——那可精彩啦!可是空掉这么一大段。

一句话:唯有天才才能接受影响(只有健全的胃口才能消化影响)。敦煌、云冈,受到多少外来文化的影响!鲁迅之为鲁迅,他是受益于俄国文学的影响,写好了短篇小说。他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也一流。但他接受得有限,成就也有限。

与鲁迅同代的,郁达夫学卢梭,郭沬若学歌德,茅盾学左拉,巴金学罗曼·罗兰——学得怎样?

第一心不诚,第二才不足。


注:木心与矛盾同在乌镇,应该还是亲戚。 少时,经常去矛盾书屋看书


再说一遍:艺术家是敏于受影响的。

再添一句:受了影响而卓然独立的,是天才。

过去没有受过影响,现在补受也不迟。受了影响,不要怕自己不能独立。我曾模仿塞尚十年,和纪德交往二十年,信服尼采三十年,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多年。凭这点死心塌地,我慢慢建立了自己。不要怕受影响。

“智者,是对一切都发生惊奇的人。”
楼主:心灵游医  时间:2021-01-28 17:37:23
第五十四讲十九世纪爱尔兰文学
1、爱尔兰民族名称,是凯尔特(Celtic),有自己的文化艺术,与英国有别(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三岛与北爱尔兰,合称大不列颠,爱尔兰是独立的)。十九世纪后,爱尔兰总想独立,到1921年成,内政自主,外交仍属大不列颠,首都在都柏林。

注:这里算是补点地理知识,现在的北爱尔兰都有点摇摇欲坠,想脱离的意思。

哥德史密斯(OliverGoldsmith)、伯克(EdmundBurke)、王尔德(OscarWilde),这几位说是英国文学家,其实都是爱尔兰人。当时有派,称“少年爱尔兰”(YoungIreland)。当时还有德国人提“少年德国”,清末,梁启超曾提出“少年中国”。
这堂课全部讲叶慈(WilliamButlerYeats,1865—1939)。

中译很多:夏芝、叶芝、叶慈。爱尔兰文学最杰出的人物,当属叶慈。早年受斯宾塞(Spenser)、雪莱影响。年少才气横溢,中年韬光养晦,晚年大放光明,长寿,影响广泛。

(在座中间,金高韬光,略微养晦——“韬光”,盖起光来,“养晦”,装得很倒霉的样子。)
注:年少才气横溢,中年韬光养晦,晚年大放光明。这种表达一气呵成,特别顺畅舒服
金高是听课的学生,木心在打趣幽默

初写《奥辛的漫游》(TheWanderingsofOisin),进入创作期,成为象征爱尔兰精神的代表人物(不要为自己得不到风格而着急,要把性格磨练得锋锐。性格在,风格就在,性格越锋锐,风格越光彩)。

注:性格决定命运,性格也影响文风。这种锋锐,是内在的,在社会人际关系层面不一定显露的。

最高一层天才,是早熟而晚成——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有的是晚而不成。林风眠,后来画的画不能看了。他的年龄超过叶慈,晚年却如此悲惨。他自己讲过:“我晚年不好的,六十四岁要死。”结果没死,但六十几岁时,“文革”起来,入狱。

注:最高一层天才,是早熟而晚成——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这句话特别喜欢,喜欢到容易往自己身上套,以做安慰。

叶慈是我少年期的偶像,一听名字,就神往,这种感觉我常有,许多人也有。这道理要深究下去,很有意思——人有前世的记忆(我最早看到的还是“夏芝”的译名,已觉得很好了)。

注:叶慈,还有译夏芝,总是令人神往的名字。问题:突然让你写一部小说,你要取人物名字,你试试取几个名字出来,我这么试过,发现名字起得土气,特别象网络小说中的人物名字。

他的几个观点,我有同感。但讲下去,又要离开他了:
(八个大的观点,比较深奥,偏哲学,我跳着把文字表达好易理解的呈现一下)
(休息)闲聊:
六十年代我外甥女婿寄来英文版《叶慈全集》,我设计包书的封面,近黑的深绿色,李梦熊大喜,说我如此了解叶慈,持书去,中夜来电话,说丢了。我不相信,挂了电话,从此决裂。

注:李梦熊其人以后会分享,木心认为唯一可以和他对话的人。李梦熊的性格完全与木心是反着来的。他们一见如故,可以交谈几天几夜。最终还是决裂
注:木心有姐姐,其子在海外定居,所以能寄来英文版《叶慈全集》。很快,运动起来,海外关系是额外的一场灾难。


借叶慈名义,整理整理我们自己的观点:
一,他反商业社会。商业社会是什么?人类开始,没有商业,只有物物交换,互补有无,两厢情愿,皆大欢喜,人际关系很单纯、很朴素。商品社会是人际关系的恶化。从前双方都是物的主人,欺诈性小。商人不是物主,是物与物之间的人物,他持货,货又成筹码,成货币。一件物品成了商品,反复转折,才到人手中,这样反复转折的过程,乃商业社会结构,养活了一大群不事生产的人。商人之间又勾结,又利用,形成世界大网,这大网就成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读马克思《资本论》,很有味道的)。


二,历史发展螺旋体。这比喻很好。简单说,所谓“螺旋”,周而复始,又不在一个平面上,历史事件确实往往重复,又不是翻版。有人说历史是进化的,此说只能迷惑一班迷恋物质的凡夫俗子。进中国博物馆,光看陶器,一朝不如一朝,越古越好,越现代越不好。

到底何谓文明?爱因斯坦写给五千年后的信里,大意是说:二十世纪除了交通、通讯发达,余无可告美,希望以后的人类以我们的状况为耻辱,而能免于这种耻辱。

叶慈此说是诗人之说,说说也好。以我这“散文人”看,世界是没有定向、没有规律的。世界这只大船根本没有船长,有人毁坏,有人修补,但不问这船究竟航向哪里。可以预见,这船会爆炸,会沉没,沉没在宇宙里。


三,两千年大年。这说法有点意思。从巴比伦到耶稣,两千年,从那时到现在,又是两千年。此说完全是西方的算法,中国对不上。很多智者寄希望于新世纪,我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二十一世纪不会出现什么奇迹,不会回到莫扎特,不会“第三波”(TheThirdWave,第三次浪潮),但也不会完。商业社会是个帝君,共产主义败在帝君手中。


四,世界已失中心,将来反文明。后一句是对的,前一句只是讲讲。世界曾经有过中心吗?第一、第二世界,罗马、大唐,也只是一方之霸。真要说世界精神文化的中心,没有看见过。看历史,这中心不可能。没有救世主,不会有一致的方向。他讲的世界中心,大概是指基督教。

反文明,则早在反了。所有现代文明,只是新技术,新技术不产生任何真的文化艺术。科学技术的革新,不是精神文明的发展。

文化,是一个概念,文明,不是一个概念。现在,我觉得,文明、文化是一个含义,文明不能包括科学技术,科学技术高明,不等于文明高明。从前用刀杀人,现在用枪杀人,文明吗?更野蛮。

文明,应该是指精神道德的高度。

文化,应该是指心灵智慧的创造。


现象上看,科学技术的方便,非常文明似的。家用电器在中国成了人生奋斗目标,可是经济起飞不等于文化起飞。倒是相反,经济起飞,价值观颠倒了,大家唯利是图。而空气污染,生态破坏。所以叶慈的“反文明”不失为“预言”,证实了诗人所见不谬。这些道理,我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中表呈过了。可以说我是到了海外才比较有深度地了解叶慈,以前在上海与李梦熊谈叶慈,很浅薄的。


注:文化,是一个概念,文明,不是一个概念。现在,我觉得,文明、文化是一个含义,文明不能包括科学技术,科学技术高明,不等于文明高明。从前用刀杀人,现在用枪杀人,文明吗?更野蛮。
文明,应该是指精神道德的高度。
文化,应该是指心灵智慧的创造。敲黑板的重点!!


六,人类历史是“旋体”(gyre),比较形而上。那是一个数学词,叶慈分成正旋、反旋,究指何意,不详。我无法自作多情去解释。但他把道德/美感、时间/空间、主观/客观对立,我以为不是。“社会科学”一说,不成其为科学,我当初就不承认。

人类本身是不确定的易变体,人人不同,人在不同的环境中又要变。如此情形,如何以科学分析归纳为公式定律?

大思想家最有意思的是他们的短句,而不是他们的体系。

明白社会科学不成其为科学,再去观察分析人,倒每有真知灼见。


注:人类本身是不确定的易变体,人人不同,人在不同的环境中又要变。如此情形,如何以科学分析归纳为公式定律?所有对人的研究分析,都是一个相对参考,影响人的变量太多,根本上是不确定的。


我和叶慈五十年交情。他说:“我心智成熟,肉体衰退。”这种悲叹,每个人都有的,他说出来了。

中国婴儿生出来屁股上都有乌青,打出来的那种乌青,那是因为孩子不愿投胎在中国,外国小孩没有这种乌青的。

他说:“一个老人不过是卑微之物,一件披在拐杖上的破衣裳。”(《航向拜占庭》)。


注:我心智成熟,肉体衰退。心头一惊之下又无可奈何,悲叹。


古典艺术顺服自然。二十世纪艺术,一句话:人工的艺术。我在六十年代热衷于颂扬人工的艺术,七十年代忙于活命,没多想,八十年代到美国,大开“人工”的眼界,就厌倦了,也看清自己天性中存着古典主义的教养。但我赞赏古典,不是古典的浪子要回家。我是浪子过家门,往里看看,说:从前我家真阔气。

“人工”这说法,很好,有益处。对于“人工”的理解、重视,对于艺术家是必要的锻炼。叶慈有先见。

也可以这样地即兴判断:自然是曲线的,人工是直线的。毕加索说,直线比曲线美。

我以为这样说好些:有时,直线比曲线美。


注:我是浪子过家门,往里看看,说:从前我家真阔气。以前,就对这句话印象深刻,“从前我家真阔气”,我不进这个门,我也回不去了。而木心的家门,从前是真的阔气

简洁,又一语双关,有多重伤感的味道

楼主:心灵游医

字数:58895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0-12-24 18:31:59

更新时间:2021-01-28 17:3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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