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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首发】长篇悬疑小说《春生》(已完稿)

楼主:hh2290  时间:2021-03-24 13:31:14
作品名称:《春生》
作者姓名:早西言
作品类型:原创/悬疑/女性
作品字数:22万字,已完稿。
联系方式:3540305090(QQ)

故事简介:

楼主:hh2290  时间:2021-03-24 13:31:14
第一章
第一节

八月的纽约在经历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后,烈日再次高挂在天空,温度不但没有下降反而升了上去,空气又闷热又潮湿。道路尽头处立着一座青蓝色的钢铁大桥,桥面沿着前后两个看不见的方向伸去,桥底是两根如同脚一般的底座,底座正上方则是高耸的门楼,门楼最顶上并排站着四个一模一样的装饰物,四根白色的钢索分别从中穿过直抵大桥两端,中间每隔一段距离还有一前一后的四根钢丝从上往下地将其连在一起。远远望去,大桥仿佛一名称职的守卫,坚定地站在一旁观望这个逐渐变得热闹的艺术园区。
骑着黑色公路自行车的金发男孩匆匆将自行车停靠在十字路口的一块指示牌边下,他取下挂在车头前的黑色塑料袋,摘下白色的苹果无线耳机,快步奔向对面的浅灰色建筑物。一旁的街道上,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不急不缓地上收起雨伞,纷纷往钢铁大桥的方向走去。他们停在两栋由红砖砌成的建筑物中间,拿着配上了自拍杆的手机或者相机开始以钢铁大桥作为背景拍照留念。
然而,这一切的热闹与喧哗似乎和夏阳都没什么关系。此时的她正站在一个约莫三百平米宽的空间里,忙着为自己的最新展览做准备,宽阔的空间被一种使用特殊材料凝固后的白色布料分隔成了五个大小不一的空间。目前整个空间里空无一物,只有纯然可见的白色还有不断从天花板上方灌入的冷风呼呼作响。
夏阳和一个身穿黑色无袖连衣裙的棕色长发女人站在面积最大的一个空间里,女人名叫詹妮弗,她是夏阳此次在纽约举办个展的策展人。站在她们两人对面的还有一个光头的德国籍男人迈克,迈克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份设计图纸,正在耐心地解释他关于场地设计和布置的想法。迈克身旁则是一名看起来略显稚嫩的金发男孩,男孩是他的助理,他背着帆布双肩包,穿着一件蓝色的格子衬衣还有一条黑色的牛仔裤以及一双纽百伦的运动鞋,手中拿着一本笔记本和自动铅笔,仔细而认真地听着迈克、詹妮弗和夏阳三人之间的沟通,匆匆使用简写符号和粗略的线条记下詹妮弗和夏阳提出的修改意见。
这时,夏阳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只是瞥了一眼便挂断了。然后他们三人又恢复刚才尚未结束的谈话,詹妮弗干脆直接地提出她的想法,认为夏阳最重要的一幅作品应该陈列在当下的这个空间,并且应该留出足够的空白才足以体现出那张作品的张力。夏阳刚想说些什么,她的手机却又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发言,她只好无奈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你们先聊着。”
夏阳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方大明”三个字时,她心里似乎已经预感到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方大明是夏阳的亲舅舅,自从夏阳十八岁那年考上大学离开家后至今二十一年的时间里,这是她第二次接到舅舅方大明的电话,而上一次是在七年前。七年前,方大明之所以打电话给夏阳,是因为夏阳的母亲——也是方大明的姐姐——方美君意外扭伤了脚,但夏阳却从未回家探望过她一次。于是,方大明认为自己身为夏阳的舅舅,也作为一名长辈,他十分应该替自己的姐姐教育一下这个不孝顺的女儿。所以如今夏阳看见来电显示的是方大明,她心里便明白,如果不是母亲对舅舅说了自己的不是,便只可能是母亲发生了些什么事。但说来也奇怪,夏阳似乎也并没有担心母亲是否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心只想快一些结束掉这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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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脆的手机铃声回响在空旷的展览馆里,如同头顶不断窜入的冷风包围着夏阳。她紧紧地握着手机,一直到推开玻璃门走向消防通道的楼梯口处才决定接下电话。电话刚刚接通,另一头便立刻传来方大明粗重的呼吸声,即使隔着千万里,夏阳仿佛也能清楚地感受他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这股气息就和他所说的话一样正在沉沉地压向夏阳,让她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升起了一股难以言明的厌恶。方大明在电话中说道:“喂,你在哪啊?你快点回来啊!你再不回来你就见不到你妈了!”
夏阳仿佛已经想到方大明会这么说一般,丝毫没有表现出一丁点急躁,甚至显得有些冷漠。夏阳就连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问,便直接回应道:“我回不去,我在国外,还有事情要忙。”
一听到这句话,方大明就像一串被点燃的鞭炮一样,立刻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说道:“什么叫回不去啊?有你这么当女儿的吗?忙忙忙,忙到连你自己亲妈都不要了吗?你妈养了你几十年真他妈的白养了!我告诉你,夏阳,你就算在非洲都要立刻马上给我滚我回来!听见没有?”眼看夏阳没有任何回应,方大明不甘心地又大喊了一声,道:“喂,我说你听见没有啊?”
经过方大明这么一喊,夏阳心中的抵触和厌恶感反而不断地往上涌了起来。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母亲那张一贯洋溢着微笑的脸庞,那张脸庞永远微微地侧向一旁,既看不出悲伤,也沾染不上丝毫的愤怒,仿佛一张出厂时便已经被设计好了的面具,永远只有不露痕迹的微笑。每次只要一想到母亲,夏阳想到的往往只有她那永远无法被人猜透的微笑,就像蒙娜丽莎一样,但却无法感染到夏阳,只让她觉得厌恶。
她又想了想,我上一次回去是什么时候了?两年前吗?还是三年前?
夏阳没想到的是方大明如同穷追不舍的债主,一再向她申明这次事情的严重性,她刚刚回到酒店立刻又收到了十几条方大明发来的信息,这些信息中夹杂着横七竖八的图片,重复的语音,还有一段时长为三十三秒的视频。
迟疑了片刻后,夏阳还是选择点开了那段三十三秒的竖拍视频,视频中再度传来方大明粗重而混浊的呼吸声,当中又夹杂稀疏的脚步声,以及医疗仪器时不时发出的“滴滴”声。方美君躺在重症监护室的一张病床上,嘴上盖着氧气呼吸器,紧闭着眼,一瓶药水正顺着导管流向她的右手掌掌背的血管上。夏阳仿佛入了魔一般只凝望着盖在方美君嘴上的那个氧气呼吸器,微弱的白色气息黏在内壁上方,透过视频几乎完全无法看清楚方美君的鼻子和嘴巴,但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却浮现在里夏阳的头脑中。
她在笑吗?她还在笑吗?她究竟在笑什么呢?
在视频播放结束的那一刻,夏阳感受到了一种她从未有过的罪恶感。接着,她选择关掉了手机扔到一旁,她心想,这么一来,也正好可以避开了方大明的电话。夏阳顺手地从床头柜处拿起已经开封过的骆驼牌香烟,取出一只点燃抽了起来,她走到窗户前推开锁上的玻璃窗,一阵温热的风伴随着依稀可以听见的汽车鸣笛声拂过夏阳略显疲惫的脸庞。夏阳又一次想起了今天方大明对她说的那些话,尽管她当下并未反驳他,但她依旧不明白,即使她回去了,又能如何呢?难道她回去了,母亲就会好起来吗?如果她已经真的失去了意识,她回不回去其实有什么区别呢?
实际上,夏阳一直都明白方美君自从和继父周英诠离婚后,她对夏阳便产生依赖,而且这种依赖与日俱增。但是夏阳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给予或者满足她的母亲,从她出生到她离开家前的这十八年间,她和母亲之间所产生的伤痕,以及她们之间那些无法诉说的秘密注定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只会变得越来越疏离和冷漠。除了每个月定期将生活费转给母亲之外,夏阳甚至不想再和她有过多的关联,她想,虽然她是我的母亲,但我真的无法爱她,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伪装?而且最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年幼时从未被母亲爱过的她,为何突然之间要承担起了这份爱她的责任?她又何曾爱过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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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郁的黑夜中,一声闷雷响彻夜空,骤然间闪现的白光转眼间又被黑色吞没了去。一股沉闷而湿润的气息扑向夏阳,她伫立在窗前望着远处的曼哈顿小岛,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向她伸来,使劲地将她拽了回去。
夏阳抵达靖远县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这也是靖远县高铁站建成以来后夏阳第一次回来。她根据站台上方悬挂着的蓝色指示牌往出口方向走去,出站口外是一座几乎和任何一个高铁车站相差无几的广场,不过靖远县的高铁站要简陋和冷清得多,看不到招揽生意的住房或者乘车中介,也没有拥挤不堪的人潮,只见四棵尚未长成的榕树并排站立在一起,还有一间坐落在西南角的公共洗手间。广场外的柏油马路上停着三辆绿色小型公共汽车,分别写着“1路”、“3路”和“5路”,旁边则是几个懒洋洋的电动自行车司机斜靠在座椅上玩着手机,似乎他们对于今天能否接到生意也已经不再保有任何期望。夏阳往前走了过去,走向仅有的两辆出租车中的一辆,一个留着短发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主驾驶座上闭着眼睛休息,完全没有留意到客人的出现。夏阳敲了主驾驶座旁紧闭的窗户,司机匆忙醒来,摇下了车窗。
夏阳问道:“师傅,走吗?”
“走的,走的,上车吧。”司机回应道,他熟练地拉过安全带,发动了汽车,“去哪啊?”
“第一人民医院。”夏阳说道。出租车沿着新修建的马路往靖远县的中心区域开去,夏阳看了一眼手机上地图所显示的导航,整整二十一公里的距离。马路两旁是未开垦的荒地,夏阳总也想不起自己曾经是否真的来过这样的一个地方,她的记忆就像烈日下逐渐变得荒芜的景色一样,挖不出一点兴趣。渐渐靠近城镇的中心区域后,一些似曾熟悉的事物才变得有迹可循,不过很快又变得模糊起来。夏阳心想,这家超市是新开的吗?以前确实也有一家叫作正佳的超市,但好像不是开在这条路上吧?而且规模应该也没那么大。夏阳习惯性地把手伸进手提包里,这时她才想起了自己并没有把相机带上,便只好拿起手机按下了手机相机中的快门键。
出租车刚在医院门前停下,夏阳付了钱便拿起包直奔向住院部。电梯间里被一张病床占去了一大半,一名面容憔悴的女人躺在可移动病床上一动不动,她的嘴唇已经干裂,深陷在厚重的枣红色中。一旁站在一名护士和一名医生,还有两个年轻人,其中那个年轻女人关切地望着病床上的女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小小的电梯间里仿佛凝聚着这世界上所有的沉重,死亡的气息和消毒水的气味纠缠在一起,电梯门还没打开,夏阳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往门口处移动。
“您好,我想问一下方美君女士是在几号病房?我是她的女儿。”夏阳站在护士站处问道。护士站处的两个护士正忙得不可开交,一个人在接着电话,一个人刚刚从打印机前接过文件,病房的传呼声就又响了起来。面对夏阳的问询,护士急忙转过身在黑色的电脑屏幕前敲下方美君的名字,头也不抬地应道:“18号。”
第十八号病房的房门敞开着,那是一间四人间的病房,四张病床上都住满了病人。其中一个病人正靠在病床上看着电视上播放的新闻,一个病人正在一名中年男子的搀扶下走下了病床,准备往门外走去。剩下两张病床上的人都一动不动地平躺着,而其中靠近门边的那个病人正是方美君。在方美君的病床边坐着两个男人,其中那个身宽体胖,头发有些花白的男人是方美君的亲弟弟方大明,方大明旁边则是他的小儿子方文,方文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上衣和一条普通的灰色运动七分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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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阳停在病房门口处,当她还在犹豫是否要走进去的时候,方文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方文并没有立刻认出夏阳,他只觉得眼前这个留着黑色长发,穿着白色衬衣和蓝色牛仔裤的女人有些熟悉。其实算起来,他们已经有差不多将近十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不管是方文的婚礼,还是每年春节时的家庭聚会,夏阳在过去这么多年间都几乎不曾露过脸。她每次回到靖远县都不过匆匆数天,有时候甚至当天早上刚回到,晚上便会离去,如果不是因为特殊情况比如方美君生病住院,很可能夏阳一次也不会回来。
在过去这十九年间,夏阳回过家的次数两只手就已经能够数过来。但是在看到方文的第一眼,夏阳还是认出了他,他的双眼中依旧透出和过去一样的诚恳,只是整个人变得胖了些,黑了些。
“舅舅。”夏阳主动开了口,走进病房。方大明诧异地回过头,看了夏阳一眼后点了点头,说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说着,方大明又握起方美君的手,轻声说道:“姐啊,你看你的女儿回来看你了,她专程从国外赶回来的,你就快点醒过来吧。”
夏阳靠在病床边,目光落在了方美君的脸上。夏阳注意到这张脸庞尽管比起同龄人依旧显得白净年轻,但却似乎少了些什么。对啊,她的笑容不见了,为什么她今天没有笑呢?夏阳呆呆地望着方美君略显苍白的面容,在那一瞬间,她长久以来对母亲的厌恶感似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意识到,她的母亲已经老了,就和她曾经见到过的任何一个老人一样,她的生命正在悄无声息地流逝,直至苍白。眼看夏阳望得出神,方文以为她是在担心方美君,便说道:“医生说已经渡过难关了,只是暂时还没醒过来而已。”
夏阳看了方文一眼,尴尬地笑了笑。
“现在回来了,就好好陪陪你妈,你都不知道你妈有多想你,别一天到晚只知道工作工作工作的。家人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方大明再次露出了长辈训戒后辈般的语气,他突然注意到夏阳手上只有一个如饺子般形状的黑色手提包,不解地问道,“你的行李呢?”
“我只回来两天,明天晚上就要走了,所以没带什么行李。”夏阳回应道。一听到这句话,方大明的脸立刻耸拉了下来,丝毫不打算掩饰他对夏阳的不满,说道:“明天就走?你妈都病成这样了,你明天就走?那谁照顾她啊?有你这么当女儿的吗?”
“我明天会帮她找好护工的。”夏阳回应道。方大明的脾气一点便燃,完全忘了自己身在病房,气得他直站起身对着夏阳骂道:“你考虑过你妈的感受吗?她那么辛辛苦苦地养大你,现在她成这样了,你就只知道把她扔给护工,你小心你以后有报应啊你!”
夏阳早已熟知方大明是这样的脾气,所以她也并不打算和他争吵。不过在当下的这一瞬间,夏阳其实很想问一问方大明,究竟她自己照顾和护工照顾又有何不一样呢?如果规定了父母生病必须要子女照顾才能称得上孝顺,那么护工这个职业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这“孝顺”二字所带来的道德绑架再次让夏阳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感,她说了一句“我先回酒店了,明天再过来”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方大明似乎也并不甘心就此作罢,但是方文并没有给他发挥的机会,立刻拉着他坐了下来,一再提醒他:“别吵了,爸,在病房里呢,人家旁边的人还在休息。”方大明依旧喋喋不休地抱怨道:“真是气死我了,你见过有这么当女儿的吗?我都想不明白你姑妈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生下这样一个白眼狼。”
才刚消停了一会儿,方大明又对着方文说道:“下次再让我看见她,看我不好好教育教育她。”方文便只好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好了,别说了,表姐也不是小孩了,她肯定也有自己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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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医院后,夏阳便来到了提前预订好的精品酒店,这是靖远县上唯一一家主打“轻奢风格”的精品酒店,酒店和当地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同属于一个集团,刚刚开张不过几个月时间。这几年随着靖远县主推的展销会倍受全国各地商人们的青睐,每年十月份都会吸引到来自五湖四海的商人,因此大唐集团特意建立这间高性价比的精品酒店迎合参展商们的需求。不过距离展销会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所以酒店内部仍存在很多细节问题还处于调试之中,恰好夏阳在办理入住时就遇到了问题。前台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服务员在对照了夏阳的身份证信息后,面露尴尬之色,说道:“那个,不好意思啊,麻烦您先等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风火厉行的女子穿过酒店前厅走向柜台,女子留着一头齐肩的短发,瘦削的脸颊展露出了整个面部的骨骼线条,略微显得有些疲惫。她匆匆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后,便抬起头,面带微笑地看着夏阳,问道:“不好意思,他们今天登记的时候没和系统对接清楚,所以大床房已经没有了,给您换成双人间可以吗?我给您打一个折扣,再送您明天的早餐,您看可以吗?”
夏阳对此并不在意,她只想早一些上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于是便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可就在女子拿起夏阳身份证的时候,她却迟疑了片刻,她又定睛地看了看夏阳的身份证,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夏阳,说道:“夏阳?你是周夏阳吗?”女子看着夏阳不解的目光,笑了出来,说道:“我是高米圆啊,2班的高米圆,我妈妈高丽丽是你以前的班主任,你还记得吗?”
在听到“高丽丽”三个字的时候,夏阳一下子便又想了那张圆润和善的脸庞。对于自己高中时的班主任高丽丽,夏阳一直心存感激。她想,那一年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如果不是高丽丽站在她的面前替她挡住了咄咄逼人的周英诠,如果不是高丽丽坚定地支持和帮助自己,很可能也不会现在的她了。
“你怎么回来了?要不要今晚来我们家吃饭啊?我妈肯定也很想见你。”高米圆问道。她打量着夏阳,发现自己确实已经不大能认出她了,她的皮肤略微呈现出咖啡色,未施脂粉的脸上隐约可见些许雀斑,她的目光沉着,坚定,在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令高米圆陷入莫名着迷之中的自如。当她的目光落到夏阳空无一物的右手手指处时,她本能地便猜测起来,是因为她没有结婚的缘故吗?也许她已经结了婚只是没有戴上戒指而已呢?很快,高米圆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她肯定没有结婚,结过婚的女人不会是这样的。
夏阳确实很想去探望一下高丽丽,但是考虑到自己此次回来匆匆忙忙,再加上第二天还要去处理方美君住院的事情,她便只好将实际情况告知高米圆,回绝了她。高米圆也是个爽快而且善解人意的人,回应道:“没关系,反正如果你忙完有空也可以过来,我妈妈还是住在老地方。”
高丽丽一个人住在丈夫高翔生前留下的单位房里,那是一间普通的两室一厅户型。有时候,高米圆和丈夫张轩发生争执,或者儿子张克帆因为补习功课太晚而不想回家,也会住在高丽丽的房子里。房子里铺着乳白色的方形瓷砖,一套普通的木制沙发和一张可伸缩的老式躺椅陈置在客厅,墙上分别挂着老式的黄历日历和需要上链才会转动的闹钟,旁边则是烧水壶和电视柜,电视柜的隔栏上摆着大大小小的家庭照片,一簇插在陶瓷花瓶里的白色干花,一个堆着青苹果和水蜜桃的红色透明塑料果盘,还有几本摆在一旁的古籍和一本《古代汉语词典》。在电视柜和沙发之间还有一张可收起的方形小木桌,这张桌子在高丽丽家已经住了几十年的时间,下方的铁制支架早已因为生锈而被她多次重复地刷上墨绿色的油漆,上方的木板依旧和过去一样每天都被她拭擦得干净如新。此时的张克帆正和过去一样坐在这张小木桌旁写作业,尽管如今的他已经长到了一米七五的个子,但他还是习惯弯着身子窝在这个让他感到安全和舒服的小木桌上做作业。
门开了,高米圆还未走进屋子里,正在厨房里洗着碗的高丽丽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妈,你知道我今天见到谁了吗?”
高丽丽问道:“谁啊?”
高米圆快步走进厨房,站在高丽丽身旁帮她把清洗好的盘子和碗筷放进消毒柜里,说道:“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呢,我今天见到夏阳了。”
高丽丽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诧异地看着高米圆,问道:“夏阳?真的吗?她回来了?”
高米圆回应道:“是啊,她妈妈在医院住院,所以她回来看看。”
在这一瞬间,高丽丽陷入深思之中。夏阳不仅是高丽丽从教多年来最得意的一个学生,也是整个靖远县有史以来有且仅有的一个高考状元。高丽丽很早以前就知道她一定会出人头地,因为她看得到年少时的夏阳身上便有着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意志力和韧性,她似乎心中有着一个十分明确的目的地,而且在她冷静的外表下仿佛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誓要将自己推到那个地方。
不过就在这时,高米圆打断了高丽丽的思路,说道:“妈,我先带克帆回去了,张轩今晚又要出去应酬了,他肯定又没叫人来修煤气灶。”说完,高米圆便走出厨房,带着张克帆离开了高丽丽家。
夏天,南方的夜晚闷热而粘腻,即使一阵阵风迎面吹过也丝毫感受不到凉意,马路边高挂的路灯下聚集着无数的蚊子、飞蛾和其他飞虫类,躲在树丛中的知了似乎也不满意地发出抗议。高米圆上了车插下钥匙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空调,冷风声回响在汽车内,渐渐地直到她调头把车开出去后,车内的气温方才降了下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张克帆忽然间回过头望着窗外,透过深褐色的玻璃窗户,他看见一个身穿红色短袖上衣的中年男子正和一个身穿红色斑点连衣裙的女子走向拐角处的巷子。张克帆说道:“妈,那边那个人好像是我爸啊。”
高米圆头也不回地继续开着车,说道:“怎么可能啊?你爸他们上面的领导今天来检查工作,晚上要在外面吃饭呢。”
张克帆心想,难道真的是我看错了吗?他仍旧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一眼。但是此时,男人和女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了,他便只好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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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第二天方美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她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夏阳,夏阳正坐在一张木质的方椅上翻阅着一本她随身带着的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诗集《荒原》。方美君看着夏阳的身影,一种满足感沿着她的血液传遍了全身,仿佛她的身体也变得暖和了起来,她的脸上又再次露出幸福的笑容。她想,她终究是回来了,她终究还是放不下我的。
方美君试图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声音,她张大了嘴,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堵住了她的喉咙一般,想使劲也使不上劲。她突然开始有些担心起来,难道我以后都说不了话了吗?难道我要变成哑巴了吗?
可当夏阳抬起头望向方美君时,她的脸上却丝毫不见愁容,只有那一弯她所熟悉的笑容。夏阳问道:“你醒了吗?”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似乎并不是那么期待看见她醒来,她又问自己,她醒来了不应该是好事吗?我为什么却不感到开心呢?不过至少,我今晚上也可以离开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补充说道:“对了,医生说你现在还不能说话,可能要过两天才行。”
方美君只是微笑着看着夏阳,看着这个经过她十个月孕育的生命如今落成了这样一颗成熟而充满韵味的果实,她满心地感到喜悦。她抬起手想去触摸夏阳的脸,她觉得她变黑了,变瘦了,她想她应该再胖一些,白一些,像她小时候一样才会更招人喜欢,只是她无法表达出口。不过方美君的手还未摸到夏阳的脸,夏阳就已经本能往后躲了开,那股强烈的厌恶感再一次迅速地窜入她的大脑。她只好急忙站起身,拿起一旁在蓝白色塑料床头柜上放置着的大红色保温杯,倒出一小杯温开水,递给方美君,说道:“医生说你已经没什么事了,但是可能还需要一两个星期的时间恢复,然后才能出院,我今早上已经帮你找好了护工,我今晚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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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夏阳注意到了方美君脸上短暂闪过的愕然,她似乎并没有料想到她们之间的重逢竟是这样短暂。方美君想,她还在恨我吗?不,她只是因为工作太忙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做父母的终归是要学会体谅孩子的。尽管方美君努力地不想再去回想过往的事情,但是有个声音就像蚊子一样在她的耳边“嗡嗡嗡”地叫个不停,她想抬起手拍死它,可却总是抓不到它的踪迹,它时而出现,又时而消失不见,它反反复复地在提醒她:“是啊,她很恨你,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同一时间里,护士站打印机上发出的“嗒嗒”声,同一楼层尽头处病房里的女病人发出的叫喊声,还有走廊上轮椅划过时的“吱吱”声如浪潮般不断涌向方美君。她摸着自己的前额,开始感到一阵急促的疼痛正在敲击着自己的大脑,不得不闭上双眼。夏阳眼看不大对劲,她的心忽然间也变得柔和了起来,她想,我是不是真的对她太绝情了呢?也许可以试着不要那么冷漠?夏阳叹了一口气,从方美君手中接过杯子,说道:“你还是先好好休养吧。”
夏阳离开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方文,方文手里提着一个圆筒形的保温饭盒,里面盛着他母亲熬了三个小时的乌鸡汤。夏阳便把方美君的情况告诉了方文,又向他交待自己已经付过钱为方美君请好了一个月的护工,护工是一名45岁的中年女人芳姐,并把芳姐的联系方式留给了方文。又说道:“方文,我一会儿就要走了,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再打给我吧,麻烦你了。”
“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客气的,表姐。”方文说道,叹了一口气,望着夏阳背影渐渐远去。
硕大的云朵沉甸甸地压在天边,云层挤压着云层,在蔚蓝的尽头处只见一片虚无的白色在漂荡,像海,又像白茫茫的雪地。阳光仿佛潜藏在云海之下的每一个方寸之间,一道道光赤裸裸地直逼向每一个注视着它的人,很少有人敢于和它长时间地对望,不是双目感到一阵灼烧般的疼痛,便是产生一种接近于窒息般的晕眩。夏阳拉下原型玻璃窗上的挡板,靠在了椅背上,她的右耳清楚地感受到一种堵塞的感觉正在渐渐接近,仿佛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也逐渐变得粗重,就像那个夏天的夜晚她所听到的粗重的,恶心的呼吸声。
夏阳讨厌这样的一种感觉,她解开安全带,起身离开了座位。
机舱里狭窄的卫生间如同围起的防护墙一般紧紧地包裹着夏阳,她合上马桶盖坐在上方,弓着身子,环抱双臂。她缓慢而重复地做着深呼吸的动作,试图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没一会儿,她的脑海深处又冒出了某个急促的瞬间,流水声和反复揉搓着的上海硫磺皂,硫磺皂所散发出的怪异的气味弥漫在同样窄小的空间中。但是慢慢地,气味消失不见了,夏阳又重新松开了双臂,垂下头,她什么都不想再去想,让一切沉浸在无息的沉默中。只是她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一个有所担心的乘务员站在门外敲响了门,用英文说道:“女士,您还好吗?”
夏阳打开门,笑了笑说道:“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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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务员的目光一直跟着夏阳直到她落座之后方才转向别处。飞机刚刚抵达纽约的肯尼迪机场,夏阳便迫不及待地离开机舱,她按下上方行李舱的开关按键,拉出自己仅有的一个手提袋走出了机场。这次在纽约举办的展览是夏阳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国外举办的个人展览,所以她格外地重视,也是她给自己即将到来的四十岁准备的一份生日礼物。这个名为《中国式家庭》的摄影项目耗费了夏阳将近十年的时间完成,她拍摄了超过上万张底片,纪录了将近一百个家庭的生活,最终却只选出了四十张照片在纽约展出。
展览开始的前一天下午,在詹妮弗的陪同下,夏阳来到展馆。她推开门走进去的一瞬间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40寸的黑白照片,照片装在黑色的相框里,挂在南面的白墙上,整面墙只挂着这一张照片。照片中呈现出深沉的黑色,只见半边脸和一只眼睛从门后露出来,陈旧的木门上隐约可见几道白色的划痕,细碎的木屑如竖起的汗毛般立起。那只警惕的,深邃的,棕色的眼睛好像一下子把夏阳拉了进去,她在这只眼睛背后仿佛看到了一种似曾相似的恐惧。
在夏阳刚满一岁那年,母亲方美君带着她走进了一个新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等待着她们的是一个名叫周英诠的男人,从那时起,方美君便引导夏阳把这个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叫作父亲,她的名字也因此被改成了周夏阳。
不过那时候夏阳年纪还小,她对父亲的存在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直到她懂事开始,那个眼睛小小,面色蜡黄,目光中总透着戾气的男人便代表了他脑海中关于父亲的形象。尽管那时候夏阳将他称之为“父亲”,但是在她心里,她从未把周英诠当作自己的父亲,那更多的像是一种妥协,因为弱小和无力抗争而不得已做出的妥协。
五岁以前的事情,夏阳多半都已经不记得了,唯独有一暮景象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是一个和现在一样燥热的夏天,夏阳带着当时只有两岁的妹妹周若曦待在卧室里,周若曦手里拿着夏阳的铅笔在一本草稿纸上胡乱地乱涂乱画。突然间,一阵激烈的打骂声从客厅里传来,夏阳小心翼翼地走下床,正当她准备把门关上的时候,她怔住了。
客厅里,穿着一条蓝色格子无袖连衣裙的方美君跪在地上,头发凌乱。站在方美君面前的周英诠似乎喝多了酒,脸上泛着红晕,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领,一个巴掌便打在方美君脸上。夏阳已经想不起来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发生争吵,她只记得在那一瞬间,方美君全身都变得僵硬了,红色的血液从她的右边鼻孔缓缓流下,和她的泪水、鼻涕混合在了一起,然后流过她颤动的嘴角和下巴,滴到了地上。可是方美君微微抽搐的嘴角却似乎在笑,当时的夏阳早已被吓得无法动弹,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背后,探出半边脸和一只眼睛,怔怔地望着这一幕。
直到了今天,她才又一次想了起来,她依旧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在笑呢?她究竟在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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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靖远县的夏天热得透不进一丝风,这种情况在整个八月份达到了最巅峰。刘奕楠骑着一辆已经掉漆的白色自行车从学校直奔回家,还没回到家,汗水早已浸湿了她的后背。但她没有办法停下休息,她想在第一时间把自己考上靖远县一中的好消息告诉伯母黄春芳。由于父亲刘洪福长期在广浮市里打工,所以刘奕楠从小便被寄养在伯父刘家宏家里,刘家宏平日里要在工厂上班,晚上也要待在工厂里值班,往往只有到了周末才能回家,所以平日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有刘奕楠和黄春芳两个人待在家里。
从小就和黄春芳生活在一起的刘奕楠深知其脾性,黄春芳是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农村妇女,她自卑又有些内向,特别是过去和刘家宏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导致她总难免招人指指点点。整个村子也不过二三十户人家,不好听的话用不了几天便会传到黄春芳的耳朵里,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只能忍着,这大概也是她性格中的一大优点,就像她常和刘奕楠说的一样:“忍一忍就都过去了。”
可是没有孩子这件事,黄春芳是没有办法忍过去的,她想,这终究也不是她自己的错,要怪也只能怪老天爷太狠心。过去十年里,她怀过两次孕,一次流产,一次生出来后却发现是一个死胎,黄春芳的精神为此也遭受到更严重的打击,她一想到自己生下来还没能活够一天的孩子,她就哭,不停地哭,喊道:“我的孩子,你怎么那么命苦哟?老天爷啊,你怎么那么狠心啊。”
这件事过去两年多后,黄春芳还是会时不时地提起,然后开始啜泣,好像这已经变成了她的一种习惯。直到这一年,三十八岁的黄春芳终于又一次成功怀上了孩子,可她的这个毛病依旧没有改掉。当她今天知道一向成绩不算稳定的刘奕楠考上了全县唯一一所重点高中时,黄春芳一下又哭了出来,她说道:“再过几天你爸也要回来了,到时候他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你以后要好好争气,考上大学知道吗?”
刘奕楠点了点头,抽出一旁放在桌子上的卷筒纸帮黄春芳擦去眼泪。黄春芳一边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叹气说道:“希望老天爷也可以多保佑保佑我们,要是是个男孩就好了,这样一来,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就算现在辛苦一点也不要紧,至少以后别人也不能说我们了。”
刘奕楠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好扶着黄春芳坐在沙发上休息,转身走进了一楼的洗手间里,然后捧着一个红色的大脸盘走了出来,脸盆装着刚刚清洗过的床罩和被套。刘奕楠站在门口的空地上,把它们一块一块地晾挂在铁丝上。这时,在被床罩挡住的方向处传来了一声口哨,刘奕楠探出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上衣和蓝色运动短裤的男孩骑着自行车停在不远处的马路边,男孩背着一台装在黑色琴套里的吉他,抬起手指了指他来的方向。刘奕楠立刻明白了他意思,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眼看黄春芳正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刘奕楠便抱起脸盆悄然走了回去,然后没一会儿,她又走了出来,偷偷地关上了门。
“周志伟,你爸怎么让你出来了?”刘奕楠骑着自行车,一会儿功夫便追上了周志伟。
周志伟和刘奕楠是初中三年同在一个班级的同学,两人还多次成为了同桌,也因为共同的爱好都是音乐所以变成了好朋友。周志伟喜欢和刘奕楠待在一起更多的还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所形成的一种轻松愉悦的氛围,所以他特地为了她而利用业余的时间学习吉他。他想和她待在一起,也想听她唱歌,她的嗓音仿佛天生带有一种能舒缓人心的魔力,总能让周志伟平静下来。
周志伟调皮地笑了笑,说道:“既然我能出来,那他肯定不会知道的。”
“你不怕回家被打啊?别又像上次一样,我觉得你爸挺可怕的。”
“放心,不会的,我只要在他回来之前赶回去就好。”说着,周志伟抬起手看了看左手上带着的黑色运动手表,“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了。对了,我学了一首新歌,一会儿弹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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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奕楠和周志伟两个人有着一个他们自己的秘密基地,其实也就是靖远县东面郊区的一处废弃已久的小型游乐场。这个名为“爱梦迪士尼”的游乐场兴建于八十年代,整个游乐场的面积不过六百多平米,只有滑梯、旋转木马、碰碰车、小型海盗船和鬼屋一共五个游玩项目,后来随着设备的老化以及日益稀少的游客,游乐场便在两千年初彻底被弃之不用了。由于政府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开发项目,所以这个地方至今仍旧处于二十年前关闭时的模样,只是多了许多越长越高的荒草,还有器械上斑斑的锈迹。游乐场的西面原本是一座人工湖,湖边建着几座童话风格的小亭子,如今亭子上的油漆早已脱落了一大半,湖边也成了野生动物们的游乐园,有麻雀、白鹭、黄鹃、鸬鹚等不同的鸟类,而在湖的另一边则被附近的几户村民围了起来养鸭。他们两个人便在其中的一座亭子处并排而坐,弹琴唱歌,偶尔他们也会遇到和他们一起偷溜进来的年轻男女们,不过其他人往往看见此处有人后便会找寻另一处安静的角落谈情说笑。
开心的时间总是很短暂,三个小时对于刘奕楠和周志伟而言仿佛不过几首歌的时间。结束后,他们和往常一样又骑着车前往靖远县中心附近的一家奶茶店,这也是镇子上唯一一家经营超过二十年以上的奶茶店,而这家奶茶店的主人正是方文。
1996年,方文因为中考失利,最终被方大明送出去读了三年职高,然后又托了关系安排他到哈尔滨当了五年兵。不过一切却未如方大明所愿,五年后方文从部队退伍并未获得任何工作上的安排,再加上方文的性格并非一个善于主动争取之人,只独自沉默地回了家。方文和大多数镇子上的普通男人们一样,活了一辈子也没离开过几次靖远县,他满足于这样一种安逸的生活,看看球赛,喝喝酒,没什么野心,也不想干什么大事。所以,方大明只好让他接手了自己仅余的两家冷饮店,后来随着台湾珍珠奶茶的风靡,方文在和方大明讨论后便将冷饮店改成了奶茶店,也将两家店合并成了一家店以便于管理。
奶茶店里的每一道工序,方文都习惯于自己经手,包括茶汤的制作,糖浆的调配还有珍珠的熬煮,有时候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他还会亲自给客人配送。大概也是因为方文这份诚恳和细心的态度,所以多年来,这家奶茶店一直深受当地人的欢迎,一年前经过一次重新装修后,又吸引了一批更为年轻的顾客,刘奕楠和周志伟便是其中之二,另外其中之三还包括正坐在空调出风口处的张克帆和他的好友李锋与梁健。他们三人和刘奕楠、周志伟一样就读于靖远县一中,不过却比他们要长两届,面对即将到来的高三生活,他们选择尽情地抽出仅有的空闲时间好好享受最后的一个暑假。
张克帆、李锋、梁健三人位坐在圆桌旁,一人手里拿着一台手机,三人组队一起打着王者荣耀。他们一边玩着游戏,一边时不时地聊上几句话,有时候又因为游戏中的配合问题在情急之中吵上两句。他们三人当初也是因为分配在一个班级才认识了彼此,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过了两年的同窗生活,但是张克帆和梁健没有想到的是,李锋在这时候却告诉了他们一个意外的消息,他说道:“对了,我前两天和全宇说了,想申请调到普通班去。”
张克帆听到这突然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李锋,问道:“怎么那么突然啊?”李锋还没来得及回答,梁健就先打断了,说道:“快跟上啊,克帆,别光顾着说话,快跟上。”
李峰接着回答道:“也不突然啊,之前我不都和你们说了,我觉得我上个学期就不大能跟上实验班的上课节奏了,去年每次考试基本都是垫底,那我还不如到普通班去呢。”这次轮到了梁健回答李锋,问道:“你想清楚没有啊?”
“想是想清楚了,但没和我爸妈说,他们肯定不同意,特别是我爸,你们懂的。”李锋说道,停了片刻,又补充道:“而且我那个表妹叶馨文不是回来这读书了吗?你们看着,到时候肯定一天天拿我俩放一块比较,我还不如自己先放弃呢。”
“你表妹长得好不好看啊?”梁健问道。
“反正我觉得一般,而且事儿特多。”李锋突然放下手机,叹了一口气,“靠,死了,不玩了,你们继续吧,我要去练舞了。”张克帆刚想伸出手去拉李锋,又不得不立刻收回来继续在手机屏幕上操作,说道:“别啊,再打一盘啊。”
李锋站了起来,回应道:“明天吧,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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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从座位上站起走出去的时候,李锋的目光意外地落到一个正站在柜台旁等待领取奶茶的女孩身上,女孩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上衣,蓝白相间的校服运动裤和白色帆布鞋,第一眼看过去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邻家女孩。但是细看之下,她那双灵动的眼睛里似乎又透着一股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在她高扎的马尾称托下,这股气质变得更为突出,这个女孩便是刘奕楠。刘奕楠并没有注意到李锋的目光,只是随手拿起手中的一小瓶绿色罐装薄荷糖,倒出一颗椭圆形的白色薄荷糖含在嘴里,不时看向正在着手制作奶茶的方文。
李锋从她身边走过的时间比他往常走到奶茶店门口的时间要慢了至少一倍以上,他从过去每一大步的跨步,变成了如今一小步的跨步,就为了多一点时间再多看她两眼,可他却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看,只能假装若无其事一般地吸着手中抹茶味的奶茶,然后用余光瞥向她。
虽然在过去十七年里,李锋也曾经对其他女孩有过好感,但这种好感仅限于好感,往往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便会消失殆尽。唯独这一次,在他撞见刘奕楠的一瞬间,他的心真实地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而且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心跳的加速,还有自己突如其来的的紧张和一点点的羞怯。李锋心想,她长得真好看啊,她真的是我们县里的吗?为什么我来了这里那么多次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么?还是我以前没有注意?要不要问她加个微信或者QQ?算了,怪不好意思的。但是另一个却又在他心里争吵不休,你不问的话,可能下次就不会再见到她了。李锋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定,步子已经跨出了奶茶店门口,便只好叹了一口气,就此作罢。
李锋的父母李文亮和莫靖由于分别在靖远县政府担任要职,一个是党委书记,一个是组织委员,所以他们日常的工作都十分忙碌而无暇照顾李锋。平日里,李锋基本上都在爷爷奶奶家吃饭,可是就在不久前他的姑姑——也是李文亮的亲妹妹李欣然——带着女儿叶馨文突然从广浮市搬回了靖远县,李锋一想到自己要和叶馨文住到一起便是心生厌烦。在李锋心里多少会对叶馨文有所埋怨,再加上他们两个从小只要一见面就容易发生争吵,而这一天也不例外。
作为靖远县一中街舞队的队长,练舞几乎是李锋每天的必要工作,他甚至把跳舞看得比学习还要重要。他每次跳完舞回到家都是大汗淋漓,平常爷爷奶奶也从不会催着他去洗澡,但是叶馨文就不一样了,叶馨文和李锋一样都是他们家里唯一的孩子,从小被宠到大,所以说起话来也完全不会拐弯抹角。即使是她自己的亲生父亲叶大强喝了酒回家后也会被她嫌弃一身臭味,更别说是李锋,叶馨文直呼李锋的名字说道:“李锋,你怎么那么脏啊?一身汗也不去洗澡,臭死了!”
“关你什么事啊,你受不了就滚回你家住啊,这又不是你家。”李锋不客气地回应道。每次一遇到这样的事情,叶馨文的母亲李欣然便不得不赶紧出来打圆场,而这也一向是她的专长,说道:“好啦好啦,你们俩一人少一句,馨文,以后不准再直接这么叫你哥哥的名字,知道没?”
叶馨文只顾着捂着鼻子走向厨房,完全没有搭理李欣然,李欣然便只好扭头对着李锋笑道:“峰峰,你也快去洗澡吧,奶奶就快做好饭了。”
李欣然本想推着李锋让他赶紧上楼,但她手还没伸出来,一看见李锋灰色的短袖上衣全浸透了汗水就不想再伸过去,只好露出一张标准化的笑脸应付李锋。李欣然心里明白,在这个家里毕竟她是女儿,而且是一个已经嫁出去了的女儿,对于一向传统的父亲而言,很显然,作为孙子的李锋才是这个家的继承人,自然他也比叶馨文更受到父母的器重和喜爱。李欣然很清楚自己当下的处境,毕竟大家都是一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非必要,她不会轻易撕破脸,而且她想往后也许还有很多需要到自己哥哥或者嫂子帮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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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李欣然独自开车前往好友郑依依家。李欣然早年作为靖远县电视台的当家花旦主持人备受热捧,在当地也结识了不少有权有势之人,不过随着她嫁给富商叶大强后便搬去广浮市里生活,只有节日才会回来探望父母。李欣然当初一走便是十多年的时间,不仅整个靖远县的人口流动已经发生了变化,就连她当年读书时的好姐妹们和她的关系多少也已经变得疏离,唯独只有郑依依还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联系。过去读书时,郑依依便一直跟在李欣然身边,起初她对李欣然确实有几分崇拜,毕竟郑依依的父亲过去一直在李欣然父亲李永福所投资的其中一处水泥厂担任主任一职,父亲便总是叮嘱着郑依依要和李欣然搞好关系。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郑依依对李欣然的这种崇拜慢慢地也变成了一种对李欣然所拥有的财富、权力和生活品质的羡慕。至少在郑依依心里,也许自己已经无法成为一名有钱人,可她却拥有了一个身为有钱人的好朋友,就好像她也为此沾了光。
一个月前,李欣然毫无预兆地带着叶馨文搬回靖远县,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之事。为了更好地融入当地的生活,李欣然早已开始忙碌起来,发挥着她的社交天赋,又重新联络起了当初的那些朋友们,当中自然也就包括了郑依依。不过李欣然确实是把郑依依当成了好朋友,所以送给她的礼物也最多,最贵重,除了一箱包装严实的进口车厘子和山竹之外,还有一条李欣然买回来后没有穿过的设计师品牌连衣裙,以及一条爱马仕的丝巾。李欣然特意将爱马仕的手提袋提在手上以突出其存在,然后笑着递给郑依依,轻抚着她的手,表现出一种久违的热情,说道:“这是我之前去巴黎的时候特地买回来,我和你说啊,这颜色特别衬你,很洋气的。”
接到礼物后,郑依依先是一阵惊讶,因为她完全没有想到李欣然会送给自己如此贵重的礼物,其次便是开心,最后才稍稍感到不解。郑依依的不解就和其他知道李欣然搬回兴南镇的人一样,怎么想也想不通,便问道:“怎么我听说你把馨文转回来这里读书了呀?”
“是啊,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李欣然叹了一口气,神情怅然,又继续说道,“还不是因为我老公在生意上出了些事情,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啊,你可千万别和人家说,他最近一直在打官司呢。他也怕有些不讲道理的人会做出些什么不好的事情,就只好叫我带着馨文暂时回来避避风头,所以我就让她先回来在这边读一个学期再转回去。”
郑依依听了李欣然的话也没多想,便回应道:“是啊,现在的人特别浮躁,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还是小心点好,至少在这里你爸妈和哥哥都能照应一下。”
“我也是这么想的呢。啊,对了,听说今年新一届的实验班是你在带呢,我们家馨文到时候可是你的学生,多照顾一下啊。”李欣然脸上的不开心早已没了踪影,“她都没准备就回来参加了一中的入学考试的,据说是全校第一呢。”
“是吗?那很好啊,哪像我们家那个,还得逼着学,都要上高三的人。”郑依依所说的正是自己的儿子梁健,她的语音刚落,穿着一身运动服和拖鞋的梁健便和父亲梁道文一同下了楼,正准备从李欣然的汽车后备箱里把成箱装好的山竹和车厘子搬上楼。梁道文借着和李欣然打招呼的机会多看了她两眼,很显然比起戴着眼镜,未施脂粉,身材略微走样,同时烫了一头参杂着半黄不黑的凌乱卷发的妻子郑依依,站在对面的李欣然更具有吸引力。她身上穿着半透明的雪纺衫搭配着黑色的丝绒背带裙,隐约可见身材的曲线,露出的白皙双腿也不见多余的赘肉,还有她那一头精心打理过的大波浪卷发披向一边,流露出一种女性成熟的媚态,这种美对于像梁道文这样结婚多年的男人而言,似乎有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魅力。所以,就连在李欣然脸上法令纹和颧骨处因为肉毒杆菌注射后所留下的,尚未退散的轻微臃肿感也变成了一种可爱。
李欣然自然是知道梁道文在打量着自己,便对他招了招手。梁道文的目光中透着一团似乎随时会燃烧起来的烈火,其实李欣然打心底喜欢这样的感觉,至于这样的目光是来自男人还是女人,李欣然并不是十分在乎。她只是喜欢这样被人注视着的,炙热的感觉,仿佛只有在他人的注目中,她方才能够体会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她希望无论任何时候,只要有了她的出现,焦点便会集中到自己身上,但在此刻,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尴尬,李欣然只好打断了这阵短暂的愉悦,说道:“依依,那我先回去了啊,我们改天再约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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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夏阳的摄影展在业内获得了不错的反响,摄影集也因此获得了超过十个国家的预订发行。结束纽约的工作后,夏阳便一个人返回了北京。她特地订了一张头等舱的机票,就为了让自己好好地睡一觉,仿佛想要在这短短的十三个小时里把过去这段时间所缺失的睡眠一次性地补充回来。
层层的云雾包裹着航行中的飞机,如同一双巨大而厚实的双臂在抱着夏阳,直到她渐渐睡去。她沉入梦中,沉入一段段她不愿再回想起的回忆中,可似乎却也只有在梦中时,它们才能穿过那扇无人看管的沉重的大铁门,钻进夏阳的身体里。
“妈妈,妈妈。”周若曦对着母亲方美君哭喊,方美君却失神地望着地上被剪得粉碎的黄色碎花连衣裙,一支手紧紧地抓着夏阳的手,完全没有注意到周若曦的哭声。她望着一块块碎裂的黄色碎片,那是她整整十五天的心血,可她才穿了第一次,周英诠便因为其他男人多看了几眼她裸露的小腿就在回家后立刻将它剪得粉碎。他从未问过她的意见,当然在这个家里,她明白她的意见也无关紧要,甚至很多时候,她就连发表意见的机会也没有,一切都是周英诠说了算。方美君倒也没有觉得这有何不妥,她想,毕竟男人才是一家之主,谁让我是个女人呢?
方美君怎么会怪周英诠呢?她自然是不会的,即使他骂她,打她,她也不曾或者说不敢对他多埋怨一句话。她是这样对自己说的,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了,要怪只能怪自己是个女人。可虽然这么说,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看到年仅六岁的夏阳走过来向自己投以可怜的目光,并且正一片一片地帮她捡起地上的碎片时,方美君的心里情不自禁地升起了一股恨意,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她:“都是夏阳的错,如果没有她,如果不是为了生下她,你也不会被人嘲笑是个和野男人生孩子的臭女人,这样你也不会嫁给周英诠了。总之,一切都是夏阳的错。”
可是年幼的夏阳又如何会明白母亲对自己的恨意呢?她只以为母亲是因为伤心才阻止了自己,所以即使方美君的指甲已经抓进了夏阳右手手腕上的皮肉里,即使鲜红的血液正在缓慢地溢出,她也只是咬着牙,没有大喊一声。反倒是蹲在旁边只有四岁的周若曦仿佛被这一幕吓到了,忽地一下坐到了地上,哭喊道:“姐姐,姐姐出血了。”
周若曦越哭越大声,终于让方美君缓过了神,她急忙抽回手,却不敢再多看夏阳一眼,只是匆匆抱起周若曦走了出去。房间里剩下夏阳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堆碎裂的黄色碎花布块上,眼泪终于绷不住地流了下来。
夏阳睁开了眼睛,只见四周一片雾茫茫,整个北京市的上空笼罩在细碎的灰色中,一眼望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嘈杂的灰色。夏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了这样一个梦,而且还记得格外地清晰,这份清晰也让她感受深深的疲惫,反而丝毫感受不到睡眠充足后的神清气爽。周若曦喊着的那声“姐姐”连同飞机机舱里的发动机声、空调的呼呼声还有乘务长通知准备降落的说话声一同闯进夏阳的双耳,她不得不立刻抬起手把双耳堵了起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想法从夏阳心底冒了出来,我要再回去一趟吗?你确实应该再回去的,终究还是要面对的,不是吗?可是,你想我面对些什么呢?随着飞机的停落,夏阳也驱散了大脑里混乱不堪的争吵声。她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打开手机便收到了方文发来的信息。方文在信息中告知夏阳方美君已经出院,不过由于大脑开刀动过手术后再加上脑梗引起的其他并发症,她整个下半身已经处于半瘫痪的状态,以后都只能坐在轮椅上行动。
夏阳站在机场出口处的大厅,拉着行李箱的行人从她的身边匆匆走过,行李箱的车轮在地面和沉重的行李之间的挤压发出“吱吱呀呀”的细碎摩擦声。那声音在夏阳听起来就像是年幼时方美君踩着衣车制作衣服时不时发出的声响,可是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把它们联系到了一起。不一会儿,机场大厅里的广播声在宽阔的空间中回荡了起来,不时地撞向夏阳。她望着前方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有人在打着电话,有人在说笑,还有刚刚下机被几个粉丝拥簇着的艺人,她感到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好像她不曾存在过一般存在于这一刻。

楼主:hh2290

字数:16657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21-03-24 05:38:04

更新时间:2021-03-24 13: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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