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3）
今天的贵闻珽注定是要失望的。
贵翼陪笑：“总要等复员善后的工作完成吧。”他看看贵闻珽的脸色，又讨好地补了一句：“有始有终。”
贵闻珽意味深长地看着贵翼：“我记得，当年在上海，你让小资去冒险的时候——”
这话说出口，贵翼哪里还站得住？
跪下，低头，哀哀的一声：“父亲！”
贵闻珽并不放过他：“你要是一直忙不完呢？”
贵翼很想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可是这话当年就招得父亲发怒，此情此景，他是万万不敢了。
“不会的，您相信翼儿。”
贵闻珽不为所动：“我信得你，还不够吗？”
贵翼实在不能说，我每天在国防部兢兢业业是为了保住权力和地位，等着组织召唤我——提供情报也好，策反同僚也罢，总归是要在斗争中发挥作用的。所以我现在万万不能走啊！
“那您就再信翼儿一次。”贵翼几乎是恳求了。
贵闻珽站起来，往里屋走，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要跪就脱了军装，去外面跪。”
贵翼怂了。
他知道已经杠不过父亲，但仗着父亲的疼爱和宽容，总有一争之力。没想到，今天父亲不跟他玩花花架子，上来就是杀招，让他顿失还手之力。
若是在苏州老宅，他跪也就跪了，反正深宅大院，外人看不见，家里人看见了也无妨。可眼下这处院子，实在禁不起推敲，左右厢房还有外人借住，万一等会儿回来，见他这副样子，还让他怎么做人？
于是他当机立断，站起来，追上贵闻珽，放下身段求饶。
贵闻珽也不是为下他的面子，只是气他对家人过于刚硬，不肯吐露心意的态度罢了。他曾经儿女双全，天伦之乐，如今眼前却只这一个大儿子，又怎忍心真的责罚？
贵翼服侍亲爹睡下，再三保证，使命一完成，他立刻解甲归田，治学度日。至于这使命究竟是什么，他却不能泄露万一，只能笼统地说是国家太平、百姓安居。一辈子见惯了鼎革换代国家丧乱的贵闻珽哪里肯信他这理想能实现？好在贵闻珽身体和精神确实都不好了，没让贵翼纠缠太久就睡过去了。

【破冰】（4）
围绕贵翼什么时候退伍的问题，父子俩从盛夏僵持到深秋。每次都是贵闻珽气势汹汹，贵翼期期艾艾，但最终的结果，都是无疾而终。终于，长江航道危险的汛期过去了，贵翼谨慎地告诉父亲：“明堂来电报说，苏州的老宅修缮好了，如今天气舒爽，正是沿江观光的好时候，父亲——”
贵闻珽晲他：“我走了，就没人管你了吧？”
贵翼又跪下了：“翼儿岂敢。”
见贵闻珽不说话，贵翼又补充道：“翼儿已经告了假，护送父亲回去。”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就似他早已安排好一切，迫着父亲同意了。
果然，贵闻珽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你是不是打量我老了，好糊弄了？”
贵翼再没有办法，值得俯下身去，以头触地：“儿子不敢！”
贵闻珽不肯，贵翼也无法强求，妞妞和小资不在，连个能把他劝说的人都没有。想起妞妞和小资，贵翼愈发心疼，没一个星期，颧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削下去。
贵闻珽终究是心疼儿子，便松了口。
贵翼果真告了长假，亲自护持父亲返乡，又在老宅里颇住了些日子。
就在贵闻珽快要以为他挂冠的时候，贵翼正式向父亲辞行了。
贵闻珽早知管不了他，索性便撂开手，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起身离去。
贵翼只好在院子里行了礼，快步而出。
1946年5月，国民政府还都南京，贵翼没有随行，留在西南长官公署。
6月，国军发动对中原解放区的进攻，内战烽烟再起。
11月，南京政府与美国签订中美商约，全面对美国开放中国市场，以换取战争支持。艰难挺过抗日战争的民族工业遭受沉重打击，大面积破产。静默十年的冰蚕等来了破冰之日。
“贵翼同志，周副主席让我问候你，感谢你在抗战期间为重庆八路军办事处提供的帮助啊！”来人正是贵翼的老友，在“烟缸”案中帮了他大忙的叶宗辅，代号“蝴蝶”。
贵翼眨眨眼：“周副主席还说什么了？”
“目前的作战重点不在西南，我们的任务就是，稳住西南，不让这支力量调出去，投入中原战场！”
贵翼是军人，当然一听就明白了：“这个好办。”云南和南京从来不是一条心，复员之后就在重庆的，多少是没根基受排挤的，从中斡旋的空间很大。
想到这里，贵翼突然头疼，他最不耐烦应付这些了：“江绍成呢？”
叶宗辅一脸严肃：“当然是帮你啊！”

253楼显示吗？

【破冰】（5）
贵闻珽回了苏州，贵翼一改克己自律的作风，开始积极参与同僚聚会。
其中最重要的，是以贵翼、江绍成和往来于成都重庆之间的叶宗辅三人聚会。
整个西南公署都知道，只要叶宗辅来了，贵翼必定设宴款待，江绍成必定是第一作陪人选，贵翼和江绍成还经常热情地招呼众人。如此开诚布公的做派，反倒不易引人怀疑。
但没人知道，他们吃饭的火锅店，是地下党的一个交通站。
特殊工作必须隐藏在一般工作中。所有非常态的事件都是引人注目的，最好的隐藏，是把非常态的行动隐藏在常态中。
老牌特工叶宗辅和资深地下党江绍成，都深谙其道。贵翼作为一枚长期沉睡缺少斗争经验的“闲棋”，自然是听从安排。
是以，不管叶宗辅是不是有消息传达，他每来重庆，贵翼便是大事招待。这样一来，偶有消息传送、任务谋划，便也消匿于日常的人情往来中了。
暑往寒来，前线的战事如火如荼，西南长官公署附近的火锅店里，却时常言笑晏晏，一派独立世外的升平气象。
1947年11月，解放军占领石家庄，掌握了第一座城市。
在例行聚餐持续一年的时候，贵翼、江绍成和叶宗辅举杯，又不约而同地把酒洒在地上：“为前线将士祭奠。”
炭火和蒸汽映红了他们的脸色——为解放战争的强弱转换干杯。
第二年，战争形势急剧恶化，今朝有今朝醉的消极情绪弥漫在重庆上空。不久，南京启动币制改革夺富于民，火锅店也开不下去了。贵翼和叶宗辅的聚会，改为喝茶。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在北京宣告成立，国民政府再次迁入重庆。
作为留守人员的贵翼，好一通手忙脚乱。
一个月后，重庆解放，国民政府前往成都。贵翼亲到九龙坡机场为委员长送行，保证坚守到最后一秒，为党国誓死尽忠。
战争进行到这时候，已经没有人相信，国民政府还能坚持下去了。
但事不妨做，话不妨说。
叶宗辅再也没有来过。
想必是忙于接待委员长吧——贵翼这样想着，敲开了军管会办公室的门。

马上就要结文大吉了，想想有点激动呢

【破冰】（6）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贵翼开门见山。
“冰蚕同志？”
“是。”贵翼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从“烟缸”案了结到现在，已经十三年，从他秘密入党算起，已经过去十八年。他作为一枚闲棋冷子，一个长期潜伏没有执行任何任务的红色特工，早已快要忘了自己是谁。
他从未到过解放区，从未真正接触过组织，对于公开身份的渴望，与其说渴望“归队”，毋宁说是渴望结束这种身心不统一的状态——他从未真正进入过队伍，他所熟悉的，是国军的组织，是国防部的机构，是国民政府上上下下的作风，要说“归队”，归得什么队呢？
所以，当组织上和他谈话，希望他以大局为重，暂时不要公开身份，按投诚将领对待的时候，贵翼并没有抵触，欣然接受，只是要求回乡闲居，侍奉老父。
这自然没什么问题。
新政府宽宏为怀，贵翼顺顺当当回了家。
贵闻珽却没有好脸色：“你的仗打完了？”言辞中不无讥讽。
在他看来，贵翼是天纵之才，百战名将，却无端卷进内战，没得败坏了一世令名。
贵翼不以为意：“是，翼儿这是解甲归田了，求父亲收留，赏一口闲饭吃。”
贵闻珽没崩住笑：“闲饭没有，要吃滚出去自己做。”
“得，有米就行。”贵翼笑呵呵地退出去了。
连林景轩在内，所有人都以为贵翼贵军门枪法一流身手了得睿智勇猛——但生活能力堪忧，他们也不想想，贵翼十几岁独自出国念高中和大学，难道还真能十指不沾阳春水么？
贵翼赋闲在家半年有余，其间与父亲深谈十余次，半真半假地罚跪七八次，与新政府的工作人员洽谈两次，与专程来拜访的江绍成彻夜长谈一次。
1950年秋，贵翼将家中产业悉数交给政府，以奉父治病为由，取道香港，飞往美国。

【尾声】
“林老师，您的包裹。”妞妞，哦不，林天立下班的时候，被门房叫住。
她心里奇怪，什么人会给她寄包裹呢？
在登记簿上签了名，把包裹放进自行车筐里，跟门房大爷道了谢，林天立脚下用力，一骑绝尘，飞奔回家，八岁的儿子带着五岁的女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她回来。
为人妻母的林天立每天下班回家，面对的是另一个战场，做饭，整理家务，督促两个孩子做功课——在这样烟火红尘的琐事中，她偶尔会想起，她像女儿这么大的时候，被一个穿军装的大哥哥接回家照料的往事。
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记忆模糊，大哥哥的样子都已经记不清了。
待到一双儿女睡下，林天立独自在等下拆包裹。
这包裹形状工整，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书——谁会寄书给她呢？
打开，果然是书，最上面折着一张信纸。
“妞妞，
“香港近出美国小说两种，译笔流畅自如，甚可玩味，托人购得，送你一阅。
“封底折口处有译者照片，值得注意。
“资历平”
林天立疑惑地把书翻过来，从后面打开封底，折口处的译者简介果然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头发花白，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气质斯文儒雅。
林天立的眼睛模糊了——她还是认出来了，从这个人英挺的轮廓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她还是认出来了，这是她的大哥哥，给她擦菜籽油的大哥哥，把她抱在怀里独战刺客的大哥哥。
【全文完】

昂！强行结文，载歌载舞！
因为并不想写谍战，所以最后一节各种从略了，顺便吐槽一下，其实解放军打到大西南真的已经是摧枯拉朽了，原作给军门安的这个职位实在很难弄啊。emmm，所以就酱吧，反正我的重点是让军门安心搞文学呀

实名感谢@一渡忘归和@小鸟阿毛两位，没有你们我大概写不完。
关于贵军门地位及由此衍生的副官番外会有的，这两天。

emmm，然后各位看文的大爷们，赏个回复呗

【伪更】
在上班的前夜，来聊几句无关宏旨的事情。
昨天晚上我在火车上，半夜被隔壁大哥的呼噜声吵醒，打开贴吧刷了刷，收到一条回复，内容很长，讲了很多对人物的理解和分析，当然是基于原作的。具体我就不复述了，见246楼。
很多人认为民国个宝库。我也这么认为。
动荡的社会背景有利于传奇故事的产出。
我同时认为，相比于传奇故事，历史本身是更重要的东西——可能因为我是学历史相关专业的吧。
不管是原作还是剧，都没有完全架空历史，遵循了真实历史的框架，那么我们就应该在真实历史的框架下来讨论一切。
（完全架空的作品我只看过匪大的 碧甃沉，男主人设基本上前半期张学良后半期蒋介石，我个人认为作为小说没有任何问题。但很可惜，本文不是这种程度的完全架空，所以我们在讲人物、讲故事的时候不能脱离历史的具体情境。）
我记得在开始的几次更新里说过一次，原作明显扭曲历史观的地方，我会尽量修正，但不接受辩驳——既然同人作者不拥有人物，那也就没有必要为“身外之物”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昨天夜里我一度想借回复246楼的讨论，系统地阐述一下我对这个故事、贵翼这个人物的看法，包括但不限于“为什么我认为贵翼的共产党身份是不可能的”，“为什么贵翼的履历是不可能的”，但今天醒来继续码字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初心——爱是用来产粮的。（笑……
这段历史离我们并不遥远，所以它格外丰富，相关材料汗牛充栋，使人毕其一生也不能穷尽。所以作为一个靠研究这段历史中的某些问题获得博士学位的人，我也不敢说自己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
而作为业余的同人写手，我的爱不足以驱使我严肃地搞学术。所以本文在很多问题上没有较真，基本上是基于我对这段历史的宏观认知来编排微观故事的。
所以关于贵翼的人设，我就不做系统回应了。一千个读者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解读原作人物的权力上，同人作者和读者是平等的。
但我想原则性地表明的态度：在我们讨论基于真实历史的人物设定时，不应该用抽象概念替代历史事实。当我们从理论上（情理上）去得出结论的时候，应该参照历史事实，而不是凭空“以为”。
比如，贵闻珽为什么不可能是军阀，这个原作和剧都有充分的表现。退一步说，如果贵翼真是军阀出身，那他在南京国民政府能得到什么“重用”，大家可以去了解一下那些地方军阀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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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欢迎大家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