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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坛演义》

楼主:梅花一斗  时间:2019-02-23 22:05:06
《诗道曼曼》
盛唐之后古风落,文人不敢称骚客;
醉翁妙笔好文彩,千年诗歌起风波;
学士大才冠今古,以文入诗开先河;
无比无兴粗筋骨,鲁直赋理继东坡;
南渡诸家聚江西,抱团取暖结成社;
大唐名家谁雁行? 惺惺相惜诗唱和;
永嘉苦吟踪晚唐,未闻几句断人肠;
可叹汉祚葬涯山,千古忠魂文天祥;
元人只知牧牛马,哪识华夏好文章;
大明七子主唐音,又复七子盛唐倡;
公安竟陵咏宋调,清风不如李花香。
呜呼!
而今诗道俱已藏。
君不见,
古调高歌国运旺,陈词滥调社稷亡。
噫嘻!
如今吾把古风唱,哪怕国人拍砖忙。
和氏怀璧三献楚,玉玺终究放光芒。

此诗单道中国历史上诗道渐变的现状,从北宋一直到现代,历经上千年的沧海桑田,诗人们聚讼不休,吵吵嚷嚷,唐诗仿佛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未来,聚讼会消停吗?是否还将继续……
楼主:梅花一斗  时间:2019-02-23 22:05:06
第一回 南宋立国应天府
诗圣遗篇赠知音

话说北宋立国以后,一直想从辽国手中夺回被石敬瑭割让的燕云十六州,哪十六州?

幽蓟瀛莫
檀顺妫朔
武新蔚寰
应儒云涿

后来后周皇帝柴荣夺回莫州、瀛州, 其余各州,一直被辽国长期占领。
北宋末期,经过“海上之盟”的阴谋,宋、金联手攻灭大辽。没想到大金没有停驻征马,宣和七年(1125年)11月,金兵分两路南下攻宋,一路攻太原,一路攻燕京。
我们故事就从这个时候开始…….
且说大明湖畔,趵突泉边,出了一位花神,因大明湖“四面荷花三面柳”,而词人李清照有句:“误入藕花深处”,遂以李清照为藕花之神,四时祭祀。而她,确实也是仙人下凡,开启一代词宗。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是后苏门四学士之一,文学造诣很高,尤其《洛阳名园记》一文,名动天下,《书洛阳明园记后》一篇入选《古文观止》,其文气势不凡:

洛阳处天下之中,挟崤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
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俱灭而共亡,无馀处矣。予故尝曰:“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
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已。

文章不长,震聋发聩,似乎看到了北宋的末路,但天下又有几个肉食者由此眼光呢?
李清照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从小就读书识礼,成长为一代女词人。后嫁给了太学生赵明诚,赵明诚属于高干子弟,爱好金石学,金石之学从欧阳修开始,后世很多人喜欢收藏,盖从欧阳公始。
李清照也喜欢金石之学,恰赵明诚的父亲政治上失意,赵明诚被遣居青州近十年,夫妻二人遂醉心于收藏和整理工作,她们的收藏,都可以建一个中型博物馆了,可惜,战火来了,烧遍了北中国,人还朝不保夕,何况金石文物。
中原涂炭,大规模的南渡开始了,这次南渡,纷纷扰扰,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不像民国时期撤退,把学生和文化人以及故宫文物都带上。这次南渡都得靠自己,兵慌马乱之时,有钱也不好使,没钱就更不好使。
1127年3月,赵明诚母亲在江宁去世,他只好辞去淄州知州公职,南去奔丧,顺道把青州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古书字画运往江宁,但物件太多,无法一一搬取,临行,还留下满满十几屋子古董,没办法,只能留下李清照看守家业,明年春天再来迁移。
望着满满十几个屋子的字画古董,赵明诚总是恋恋不舍…….
“德甫,该休息了,明早还得远行。”李清照也是恋恋不舍,明诚不舍的是金石书画,清照不舍的是今日时光,明天又是天各两地,鸿雁难寄。
“不急,行李都安排好了吗?”
“都已经装车,古籍字画、金石鼎鬲,满满的十有五车,清单已不及做,你到建康府再仔细盘点吧!”
“也好,剩下的十几屋子,你知道它的重要性,好生保护。来年开春我再回来搬取。”
“德甫,可否不走?”
“清照,难道欲陷我于不孝吗?”
“怎么会呢?德甫,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现在京师汴梁吃紧,金兵围之数重,如果不能救汴梁之围,也应该保境安民,毕竟你做过莱州知州、淄州知州,田单尚能凭一城而复齐国,你何不传檄齐国故地,依据山河险峻,腰击金兵,建不世之功,上不负赵官家之恩,下救黎民于水火。”
“谈何容易?我因母丧,方寸已乱,急着南下建康奔丧,淄州已有新到官员,我又能何为?”
“国家有难,移孝为忠,何来不孝?新任知州州情不熟,必会听命于你;然后联合莱州、青州,传檄其他州县,共举义旗,勤王抗金,檄文我都草拟好了,夫君可过目,凭为妻一只秀笔,必能揽狂澜于既倒……”
“别闹了,国家已经风雨飘摇,淄州新任知州带来消息,汴梁城破就在旦夕……”
“夫君,机不可失,青州郡守曾孝序老将军,颇有谋略,可为臂膀;兼临淄县陆有常,益都县张侃,千乘县丁兴宗辈,亦是忠义之士,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古齐旧地必得保,朝廷有清醒之佐臣,只要拒守三秦,齐秦连横,驱除金虏,指日可待……”
“谈何容易,纸上谈兵而已!”
“啊!……保境安民也可做到,各州县坚壁清野,青壮年士兵编成两营,车营、步营,以步制骑,重循国初军制,亦能保境一方。毕竟我们的脚下,有圣人的坟墓,何不背水一战,胜负并未可料……”
“贤妻,很多事不是像吟诗作画那么简单,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赶路。”
“哎!”李清照长叹一声,随手把檄文付之一炬。
一宿无话……
第二天,赵明诚压着十五辆装满古董的马车,扬鞭取道往南而去。李清照送至城外,洒泪而别。
战乱之时,时间过的很慢,王室萎靡,1127年5月,汴梁城破,徽、钦二帝被掳,宋高宗于南京即位,改元建炎。
青州郡守曾孝序年近八十,仍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操劳,每夜亲自巡防,青州一郡,赖以得安宁,金兵不敢入境。
这天傍晚,曾将军巡防队伍路过赵府,赵府早已经高门紧闭,将军突然停住人马,吩咐敲门,夜访赵府。李清照急忙把曾将军延入客厅。
“曾将军为青州之安宁辛苦经营,有失远迎。”李清照吩咐看茶。
“易安居士,久仰大名,早想拜会,未得其便。不知明诚几时能回?”
“夫君南下奔丧,说好来年春天回青州,现在岁末,寒梅已开,想必快了。”
“国事飘摇,二帝被掳, 即位应天府,现移跸扬州,运河尚通,尚可往来,迟则难保行程。”
“齐地乃要冲,有运河输送;三秦为要地,有巴蜀为依托。我曾劝夫君不要南行,传檄故齐,与金人争锋,未为不可,奈何夫君母丧,方寸已乱。”
“据齐连秦,北抗金贼,居士真是诸葛再世,堪比隆中神对,如拨云见雾,老夫一世为将,冲锋陷阵,脚不旋踵,视死如归,奈何天下大势,无法窥破,不想诗家女杰,见识了得,时也,时也,去矣!去矣!”
“青州用兵之地,赖将军以得安宁,恐朝廷没决心力战,不然区区青州草寇,占据梁山,亦能纵横,何况将军有朝廷为后盾。”
“坏事恐怕就在朝廷里,将在外,身不由己,我辈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今日得见一代词宗,也了却一番心愿。”
“将军过奖。”
“昨夜巡城,偶得一联,还请诗人品评。”
“将军为国,赤胆忠心,青史流芳千古,又何必在意一联诗句的好坏呢?”
“上马杀贼,下马赋诗,乃是我辈……”
突然,外边喧哗起来……
将军抢到门口,“噌”的一声,长剑已经在手,护住房门,厉声喝问:“何事喧哗!”
清越的剑鸣伴着喝声,喝声停止,剑鸣依然袅袅……
门外飞奔进来一位军士:“将军,王定兵变,已攻入内城。”
“好大胆子,随我来!”军士鱼贯而出,李清照和家人目瞪口呆,连大门都没人想起来去关。
缓过神来,李清照吩咐家人关门,没想到有三五名士兵,站在门口,原来曾将军吩咐他们保护赵府。
混乱一会就遍布全城,三五名士兵保护李清照逃奔城外,天明,硝烟散尽,回城只见赵府已经化为灰烬,十几屋子古玩字画,无处可寻,曾孝序拒守府衙,瞋目骂贼,力尽被杀,时年七十有九岁。
李清照遣散家人,留下几位年老的忠仆,雇车取道南行,准备到江宁寻夫,由于乱起仓促,她只随身抱起《蔡襄<赵氏神妙帖>跋》,其余藏品,都被付之一炬。家人临乱都携带钱物,事后分割点检,尚余一些盘费,大家分手,李清照取道海州,雇船南行。一路唏嘘曾老将军,没能留下一联诗句。
且说路上风餐露宿,京杭大运河上交通堵塞,全是拖家带口往南逃难的人家。长话短说,这日过了扬州,本来宋高宗即位于南京,也就是现在的商丘,后移跸扬州,见金兵尚不肯罢兵,遂渡江,以江宁为行在,改名建康。
李清照的小船像被漩涡般的船队裹挟着,一路往镇江、江宁方向逐前船航行。不想到了镇江,从运河转入长江,只见江面辽阔,再也不像运河里船沿相摩,人的精神也一下子开阔起来,看着烟水浩淼的长江,江山无限的感觉一下子涌上心头…….
晚上,小船驶入小水巷抛锚休息,夜半时分,几个强人登船,把值钱的金银细软掳劫一空,只剩下《蔡襄<赵氏神妙帖>跋》,强人不知道字画的价值,亦或是神妙帖庇护,人还算安全。
不一日来到江宁,赵明诚热孝未满,被授予江宁知府之职,一家人总算团圆和安定下来,对于青州古玩之失,赵明诚耿耿,毕竟他的兴致所在,半生收集,却属不易。
“贤妻一路辛苦,我一直担心你和青州……”
李清照一声哽咽,话不能出。
“贤妻不必难过,人安全南来就好,至于金石,江宁古都,有得是,再收集也就是了。”
“德甫,我也不甘心,仅带回来这一件不中用的东西。”说这把卷轴递给赵明诚。
“什么?我看……呀!神妙帖,这个价值等于烧毁的十几屋子东西了。”赵明诚赞叹不已,俯身欣赏起来。
“德甫,听说金兵渡淮了,淮河不保,长江亦忧。”
“德甫,德甫……”
“哦!哦!你先休息,我再看看。”
这时候一个丫鬟进来禀告:“老爷、太太,外面有一个自称姓杜的老丈求见。”
“老丈?一般的员外我都不见,何况……”
“哎! 德甫,人家深夜求见,估计有要事,见一面又何妨?”李清照插话,打断了赵明诚。
“也好,引他到客厅等我。”
赵明诚出房自去接待,不一会儿丫鬟又进屋禀告:“夫人,杜员外想见您,老爷请您到客厅相见。”
“什么事情?怎么会想见我,我家没有姓杜的亲友啊?”
“听他们谈话,杜员外好像是杜什么府的后人,有一本书想卖给咱家,并希望和您一晤。”
“好,前边引路。”
只见来人五十开外,中等身材,双目疲惫,一身风尘,可见时代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见李清照进来,来人从座位上立起身来,敬重写在了他的脸上,肢体语言显出局促,等待着赵明诚做明知的介绍。
而赵明诚却不介绍自己妻子,毕竟大名满天下,何须介绍,反而介绍来客:“清照,这位员外姓杜,自称杜甫的后人。”
李清照急忙施礼:“杜员外,易安这番有礼了。”
杜员外急忙还礼:“易安居士,久仰大名,今日冒昧求见,失礼失礼。”
“不知杜员外见我,有何见教?”
杜员外不慌不忙,从怀中摸出一个黄绢包裹的严实物件来,仔细打开:“我们杜家,祖传诗道,口口相传,至唐朝出了诗圣,先祖杜公把口口相传的诗道,结合自己的创作体会,编纂这本《诗圣诗道》。”
只见他打开黄绢,一本蓝皮线装手写本展现眼前,赵明诚一生收藏金石古书字画,见到诗圣手稿,自然感兴趣,眼里突然增加了光辉一般,这光辉直透视全书,直到书背,像能查验书的真假一般。
李清照接话说:“难怪诗圣有诗曰:‘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不想真有秘笈。”
说着话,接过杜员外双手捧过来的书,只见书上几个大字:子美诗道,原来杜员外避讳,以诗圣称其先祖。
“员外为何将祖传秘笈示之于我?”
杜员外略显尴尬:“说来惭愧,我们家族祖传秘笈,诗家心法,但作诗,还是天才们的事业,一个家族又怎么能代代出天才,就诗圣公来说,其祖是天才,其父则不复作诗。何况经历数百年,杜家能诗者,亦寥寥无几,可见,守着秘笈,也是无用。倒不如将秘笈赠予有缘人,文化尚能传承。现在国事飘摇,希望重振唐风,国运自会昌隆,环顾宇内,也只有居士属当世天才,还望居士当仁不让,使诗道不致泯灭,也算我们杜家为炎黄子孙做些贡献,方不负先祖盛名。”
“杜员外言重了,本朝词盛诗衰,重拾诗道,是吾辈责任,只怕诗道大纛,小女子才弱,擎之难举,有负重托。”
“世道如此,自大唐昌黎公始,文贵于诗,本朝欧阳永叔以及其徒子徒孙:东坡以及山谷众人,文、词昌隆,诗却摸不着门道,如迷宫浓雾、夜半黑云,强自吟咏,风雅尽失,吾家传绝学,虽未出天才,然审美眼光犹存,诗味嗅觉犹在,可是位卑言轻,实难重整诗道。现如今局势如野火燎原,只好无私献出祖宗之物,希望对世道人心,会有裨益。”
“杜员外大德无私,河出图、洛出书,国事自然复振。”
“话虽如此,还是要有能人愿意牺牲个人利益,引领全国民众抗金。比如 应天即位,正是人心复振的大好时机,齐、秦连横,京、洛固守,恢复山河,亦不为难事,可是皇上移驾广陵,世家大族以及各地官员,闻风南渡,大好江山,都付敌手;大好时机,转瞬即逝。”
“清照也是这么认为。”说着话,斜眼瞟了一眼赵明诚,赵明诚面无表情,脸都未红一下。
“居士当时在青州,算好平安南渡。”
“就是,当年吾亦劝吾夫据齐鲁,连秦晋,保境杀敌……奈何,吾夫家母去世,心神已失,不能视事,草草南来奔丧。甚觉可惜。”
“世道如此,也不是谁的责任。”
“但人人负责,怎会令金兵作恶。”
赵明诚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国家大事,且是儿戏。”愠怒的脸色,好像在说:草民和妇孺,莫谈国事。
杜员外忙起身告辞:“大人、夫人,小人告辞,明珠有所托,小人亦感欣慰,只是祖宗手迹,不能轻易丢弃,望易安居士早早抄录一本,真本小人过几日来取。”
赵明诚一愣,以为杜员外的《子美诗道》是赠送的,不知何故,改成传抄了,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
李清照并不觉得异样:“既如此说,杜员外,我们五日为限,五天后我亲自送到贵府,请问贵府地址?”
“不用、不用,江宁也是暂住,不日将往赣州迁移,我五日后自来府上拾取。”杜员外用了“拾取”二字,稍微拉长了声音说话,就如“识趣”一般,到底是自己识趣,还是赵明诚不识趣,不得而知。
“也好,就这么说定了。德甫,送一送杜员外。”
“不必客气。”
“请、请、请……”
……

楼主:梅花一斗  时间:2019-02-23 22:05:06

第二回 江宁府尹缒城走
清照千古悲愤诗

且说李清照得到《子美诗道》一书,非常高兴,赵明诚送客回来,两人就着烛火,细细打量杜甫手迹,从纸质和字迹等等判断,却属唐时古本,对于一辈子收藏金石书画的赵明诚来说,鉴别古本,自是不难。
正准备翻阅此书,不想李清照一指蜡烛说:“德甫,一烛已尽,不能流连,况且此书与他书不同,明日沐浴斋戒,才可展示阅读。”
他们夫妻早已形成共识,欣赏古董,限尽一烛,不然彻夜展玩,不能罢手。
“也好,早些休息,明日我还要督促江防,疏导流民。”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照沐浴更衣,斋戒半日,方才展开《子美诗道》来阅读,书不厚,两个时辰读完,可内容却不少,理解起来也时有困难,但通篇读下来,再结合当朝南渡之前的大家作品,感觉东坡先生、山谷道人所倡导的诗律,确实离杜甫原意相差甚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风马牛确实不相及已。
诗圣之学,亦浅亦深,浅处如水清怡鱼,使人幡然醒悟,深处如潭底卧青龙,神龙见首不见尾。搞得李清照时而兴然拍案,时而搔首不语,直把一天功夫,全费在《子美诗道》上,时时嗟叹不已。
其实书的字数也不见有多少,三倍于老子之言,清照奋笔疾书,三日功夫,也就完毕,并自作一个封面,装帧成册,他们夫妻二人,金石收藏大家,经常维修古本,装订一本书,自不在话下,而且不便使用《子美诗道》,题书名《诗圣诗道》于其上。
装订完成,对杜甫作诗心法也了然于胸,遂将两本书叠放一起,仍用黄绢包裹,置于书案之上……
第四天,赵明诚忙于公务,李清照闲来无事,带着丫鬟和跟随家人,一顶小轿,游览江宁城内乌龙潭。盖因诗圣开篇所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山水闻钟罄,闭门不得吟。
所以作诗总得走出去,流连山水之间,不能闭门造车。乌龙潭位于城南秦淮河边,潭水清洌,古木四围撑天,好一派幽静好去处。
正自留连不舍,忽有家人来寻,报道知府大人迁湖州知府,着人寻清照回府,收拾行李,准备即期赴任。
战乱期间,不比往时,人如转蓬,说走就得马上走,谁知道金兵会不会兵临江宁城呢?靖康之变,满朝文武犹豫不决,逡巡不进,结果全部被掳。目前,世家大族都已成惊弓之鸟,风一吹,草一动,拔腿就跑。
可赵府,尚有十数车古玩精品,不收拾一下,还真难说走就走。清照不敢怠慢,急忙赶回家中,指导家人捆扎装车,就等赵明诚回府,一声令下,既可出行。
可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直到掌灯时分,赵明诚方才急急回府,连喘口气、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就急急点视古玩,看看都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方才露出笑容。
“德甫,为何如此着忙?”等赵明诚缓过气来,李清照镇静地问道。
“夫人有所不知,我于今日接到朝廷调令:知湖州,你想,江宁靠近长江,容易受兵,湖州却属好地方,可一时无法脱身,现任江宁知府尚未到任,我欲速离江宁,也不能抛下全城百姓。”
“夫君不必着慌,等新任知府到任,我们再走不迟。”
“不行,明天夫人压着行李先行,我已雇好船只,明早秦淮河岸上船,夫人先行,然后往安庆,洪州方向,我已先行派家人,往洪州租赁房舍去了。”
“德甫,是否南辕北辙?湖州在太湖南岸,顺江东下,直取太湖……”
赵明诚打断了李清照的话头:“不可,现在世家大族都逆流而上,往鄱阳湖方向积聚,我想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吴越富庶,金人觊觎已久,靠长江天险,只能挡住一时。夫人往洪州,再驱赣州,置田地居住,我只身到湖州赴任,等局势明朗再说。”
“德甫,你不能做‘独身官’……”
“什么独身官?历朝历代,外放边关,亲属都居住京城,才能保证不二心,本朝靖康之乱,京城城破,所有黎庶逢殃,大族也未幸免;现在做官之人,朝廷也无暇顾及亲属,都自找安身立命之所。”
“这也是战事不利之因,士无牵挂,哪来恒心。”
“我已安排家人赵升,雇船西行,明早即可动身……”
“至于这么着急吗?可否缓一日。”说着话李清照瞟眼看了书案上的黄色包裹。接着说道:“杜员外说好五日为限,明日他定会来取《诗圣诗道》秘笈。”
“不行,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德甫,君子重然诺,怎可……”
“夫人,此时非往时,今天听江东转运副使李谟汇报,御营统制王亦军中不稳,恐有士兵哗变。”
“那你应该报告朝廷,即时制止。”
“我已是卸任的地方官,况且御营不归我节制,如何是好?而且只是风闻,没有确凿证据,怎好妄动!”
“只要做好防范,也不要紧,我只停留一天……”
“夫人其实不必痴等,我看杜员外也不会再来。”
“德甫,此话怎讲?”
“嗯……”赵明诚吞吞吐吐:“我说未必会来,现在乱糟糟的,我看杜员外也很可疑,不知从哪儿得来的一本书,别当真。”
“看杜员外庄重之处,哪有可疑?德甫不可黑了人家。上次所借谢君收藏的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还给他了吗?我今天收拾东西,慌乱之中好像看到过。”
“哪个谢?这事好像忘了,图画倒是有印象,好像是李煜收藏的旧物。”
“谢伋,你的一个表亲,你真没还?……”
这时,外面喧哗起来,有家人进来禀报,李谟将军在外求见,请知府大人出外指挥平乱。
赵明诚脸色煞白,额上冷汗直流,手脚发抖,连强作镇静都做不到……
“德甫,快去,军情火急,赵升,快扶老爷出门议事。”
赵明诚几乎是被架出去的……
李清照一夜未合眼,城里乱轰轰的一阵,天明逐渐恢复秩序。
天明,赵升回来,安排离城。
“赵升,官人怎么样了?”
“夫人放心,老爷已经脱险,我们快出城与老爷汇合。”赵升说话没头没脑的。
李清照一头雾水:“赵升,怎么老爷出城了,追杀叛军去了?”
“没有,没有,夫人不要紧张,昨晚我一直跟随老爷,刚到府衙,叛军就冲过来,还算我们跑得快,不然早做了刀下之鬼了。”
“老爷是地方最高长官,叛军见官还是会忌惮,老爷应该劝导、弹压。”
“乱军哪讲这些。知府衙门好几位官员一起跑了,在城里转了半夜,才找到一根绳子,老爷和另外两位大人,一起缒城,安全出城了。”
“胡闹,怎么能临危逃命!”
“夫人不必再意,小人转到天明,躲躲闪闪,方得回府,我们尽快动身,我已派人去码头寻昨日雇下的私船,再迟几日,恐怕私船全会被朝廷征用,有钱也雇不到。”
家人不由分说,推着行李车就往码头赶,李清照也无法阻止,毕竟从青州一路逃过来,有危险还是得迅速撤离,不能迟疑,遂顺手抓起书案上的黄绢包袱,乘轿往秦淮河边赶去。
一路平安,街上恢复了秩序,地方兵勇维持秩序,晓谕民众,叛军已被控制,无需忧虑。小民自然不愿添乱,大家氏族,则车队、马队,离城而去。
上船以后,船驶出水门,进入浩瀚的大江,已是正午时分。顺夹江而上,一江都是逃难的船只,逆流缓缓而行。
船行两个时辰,到了北河口靠岸,岸上只见赵明诚只身独立,狼狈非常,衣裳也被城墙砖石磨破几处,上得船来,欣喜异常,仿佛脱离虎口一般。
一上船,赵明诚就急切地问赵升:“赵升,东西都带上了吗?”
“老爷,都带上了,青州来的十五车,江宁收集的四车,全在客舱里。”
“这就好!给我弄点酒菜,一上午滴水未进。”
赵升自去准备。
“夫人,您受惊了!”知道金石无恙,才转身和李清照说话。
李清照也不想多说什么,毕竟人回来了,总比陷在乱军之中好些:“德甫过滤了,我们都很好,出城时看街上已经恢复秩序。”
船继续航行,吃过酒饭,赵明诚吩咐赵升:“赵升,你回江宁打探消息,看新知府到任,领交接清册,然后回报,我在采石等你。你带家人往洪州,我去湖州赴任。”
赵升去后,赵明诚卧船,一头睡倒……
船家熟悉长江水道,慢慢驶过对岸,这一段长江自南往北,西岸水势平缓,正好逆流而进。看看天将晚,夕照撒满大江,李清照独坐船头,好一幅江山美人夕照图。
看看天晚,船家驶入一条岔河,水势更缓,准备找地方下锚休息,不想河两岸,都是下锚停泊的船只,挤挤嚷嚷,无个着落处,转眼太阳沉到地下,天蓝如水,漫天星斗,而地面,几乎漆黑一片,河两岸停泊的船只,烛火闪烁,似两根着火的链条一般,蜿蜒往西,河里清风徐徐,初夏,能有这样的和风,也算难得。
船继续前行,夜更深,船家找不到停泊处,也有些慌乱,这时赵明诚已经醒来,正在用晚膳。
船这时候晃动幅度变大,赵明诚叫来船家:“船家,怎么还不停泊?”
“大人不知,河岸全是停泊的船只,我们船大,不易靠岸,前边到乌江镇,码头多,适合官船和大船停靠。”
李清照一惊:“乌江镇,船下就是乌江吗?”
“正是。”
“可否直航乌江镇,我倒要看看项羽自杀的现场。”
“希望乌江镇有泊位。”船家回答:“不过,一个小镇而已,哪有什么项羽的霸王别姬处?”
“船家,我有所不解,乌江和长江比起来,只不过一条小河而已,而且刚才我们仿佛追着西沉的太阳航行,乌江由西往东注入长江,怎么项羽不渡长江,而渡乌江?”
“夫人有所不知,长江水势湍急,而且岸边不易上下船,所以很多渡口都在很多支流处,上船以后再驶入长江而渡江。自从金兵围困京城,乌江镇又热闹起来的,很多世家大族挤在渡口等着渡江,最近不常来,不知道消停些了吗?”
“难怪,渡过乌江也到不了江东!”
“大人、夫人坐稳了,江上风大起来了。”说着话,船家回到后稍掌船去了,残月东升,大地一片朦胧,风吹得船身摇晃激烈起来,二人也进入船舱。
又行了一个时辰,船颠簸得更加厉害起来,两人的晚餐都快不保,即将倾出……
霎那间,天旋地转,狂风怒号,江上云蒸雾罩,船上杯盘狼籍,打翻一地,时而浪花飞进船舱,似有神龙探手,欲勾连物件一般。
赵明诚慌作一团,不过意识反倒清醒了很多,急忙和李清照商议:“夫人,秦始皇洞庭湖遇风浪,即投国玺以镇之,今夜风浪来的蹊跷,恐怕亦和什么宝物有关,想是神界不愿某宝物行于世间。”
“近期所得,唯有《子美诗道》,莫非福薄,不能守之。”
“夫人说的对,湖中有龙,非金玉不可;屈原投汨罗,江中有诗魂,夫人不必犹豫,速投《子美诗道》。”
李清照一脸严霜,不发一语,紧紧抓住黄绢包袱,根本舍不得放弃诗道秘笈。又是一个巨浪,清照没抓住扶手,一个趔趄,黄绢包袱脱手失落余地,船身平复的当口,赵明诚拾起包袱,踉跄着走出船舱……
李清照追出:“德甫,不可……”
赵明诚已经将黄绢包袱,往江中风浪眼里扔了出去……
余浪、余风又使船晃荡了几下,像海盗船断电了,又被紧急制动了一般,船平浪静,江上月朗星稀,不是衣角的江水提醒清照,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哎嗨!我说的江里有诗魂,果然不错……”赵明诚已经开心得沾沾自喜了……
只听一个声音高声吟诵: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赵明诚呆立在甲板上……
吟诗之人,转身进了船舱,舱门口留下一倩背影,衣袂飘飘……

楼主:梅花一斗  时间:2019-02-23 22:05:06
第三回 吕本中采石遇友 赵明诚姑熟别妻

且说赵明诚夫妇的船只继续沿着长江逆水南行,不日到达采石,船停岸边,然后派人下船打探赵升消息,半日方回来,赵升不见踪迹,江岸各饭店、客栈都已寻过,不见赵升留下消息,只能稍等,看看情况再说。
傍晚,找到一个很好的泊船之处,前后不一会儿就停了好几艘各色船只。有官船,专为现任官员及家属使用的;有私船,船的规模体制,均能判断出门阀家世来;有受雇船,船头也总有可识别身份地位的标识。
月朗星稀,大江潮涌,滔滔北上,要是江上都是随波逐流的战船,北上抗金,该是多好的画面啊!可以称赞为史诗般的北上抗金,可惜,都是南渡,苍惶如丧家之犬。
清照和明诚各怀心事,一路上交流不多,难得江上风景如画,清风伴明月,兴致也高了不少,吩咐家人,把酒菜摆上甲板上来,赏月喝酒。
酒喝三杯,两人兴致更高,一洗旅途劳累,话也多了起来。
“夫人,世道艰难,只要东西和人都平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希望如此,但看一路南逃之官宦人家,泥沙俱下,想恢复中原,恐怕……”
正自喝酒谈天,突然临船传来吟诗之声,朗朗之音,震聋发聩:“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吟完诗,又不禁哀叹几声……
赵明诚哑然失笑:“夫人你听,何人在吟你的诗句?”
“想不到流传那么快,可见江上都是饱学之士,何不邀来一番畅饮。”李清照也自惊奇。
赵明诚亦高声吟道:“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邻船何方朋友?可否过船一叙?”
只见邻船另一面船舷转过一位中年男子,隔船施礼:“在下姓吕名本中,自居仁……”
李清照马上接口:“啊呀!原来是东莱先生啊!久仰久仰!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东莱先生接着吟道:“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哈哈哈,夫人雅量,能识得小可之词,敢问二位高人姓字名谁?”
李清照继续吟道:“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与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东莱先生擅于诗词,知名天下,且听听姊姊的《一剪梅》如何?”
“洗耳恭听。”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哎呀呀!小弟给哥哥、姊姊跪了,得遇一代词宗易安居士,三生有幸,明诚哥哥,汴梁一别,十几年未见,一向可好?”吕本中真的半跪行礼,他比二位都小一些,当年赵明诚做太学生,在京城走动,吕本中亦在京城谋职,时有交集,不想赵明诚迁居青州十年,又做官几年,再南下,两位已是十几年未曾谋面。
“不敢不敢,兄弟请起,请过船一叙。”夫妻二人也深施一礼,连忙让船家搭板,东莱先生急忙过船,和赵明诚牵手,相拥泣不成声…….
国事艰难,两人祖上都是显宦,都做过宰相,都是世家大族,仿佛国家就是老赵家和他们自己家的一样,现在国破家亡,流落江湖,怎不令人唏嘘断肠。
清照一番劝勉,方才止住悲声,三人重新见礼,落座飞觞,借船中醇酒,浇心中块垒。
“哥哥这是要上哪里?”吕本中先提起话头。
“不瞒贤弟,原本欲赴湖州任职,不想江宁任上,有军士作乱,为兄处置不当,只能只身离开任所,现在等家人打探消息去了,但我想,总得把家眷送往洪州安置,较为妥当。”
“小弟也有耳闻,应该没太大问题,局势平缓了,朝廷还是需要人才,毕竟我们太学出身的,根正苗红,朝里官员,盘根错节,应该不会牵连到兄长。”
赵明诚尴尬的笑笑:“适才听到贤弟吟诗,不知是谁的诗作?”
“我亦不知,一路随船南下,这几天各船之间忽然传遍这首诗,听说一位官员夫人,在乌江上吟出此诗。”东莱先生说着话,眼睛不自主地瞟向李清照,迟疑一下,接着说:“女子能诗,当世尚有能出尊夫人之右者乎?”
李清照莞尔一笑,赵明诚接口:“就是拙荆之作。”
“难怪,这首诗一出,大宋每一个男子都感觉后背发凉,均像被人指着脊梁骨……”吕本中不说了,长叹一声,一扬脖,脸上表情,像喝下一杯苦酒一般。
“贤弟,不知你欲往何方?”赵明诚打破尴尬气氛,问道。
“小弟原在职方司任职,金兵围城,二帝出降,小弟职微,得以侥幸逃脱,后寻得家人,一起南下,然后到扬州行在,准备复职职方司,不想原来都是图集、文书、地图等等保管整理的职方司,现在哪有什么资料可保管,小弟没办法,只好吟诗作词,聊以遣怀。这次受洪州洪家庄洪氏兄弟邀请,赴洪州筹建江西诗社。”
“诗坛之事,小弟也有所耳闻,洪州洪家庄,可是号称‘豫章四洪’的洪朋、洪刍、洪炎和洪羽?”
“正是,江西诗社首创于号‘山谷道人’的黄鲁直,鲁直之妹,即豫章四洪之母,洪家四兄弟得山谷真传,以前诗坛中心在汴梁,现在百废待兴,难得洪炎提供这个机会,江西诗社可以回到江西故里。”
赵明诚说道:“‘豫章四洪’,确实人才难得,皆能独秀于林,然诗坛之事,为兄确实不太了解,只知道洪家大哥洪刍获罪,被流放沙门岛。”
说到诗坛的不良传闻,东莱先生急欲分辨几句:“洪家四兄弟鸿羽弃世早,虽诗文亦是一流,流传较少;洪刍、洪炎同榜进士,均非等闲之辈,洪刍,自驹父,一生诗文传世,可惜晚节不保,金贼陷汴京,洪刍依附金人,为金人搜刮钱财,又仗势要挟宫人劝酒。没想到建炎黄帝南京即位,洪刍罪当万死, 不知何故,竟未处死洪刍,仅流放沙门岛,永不放还,可惜了身后名啊!”
赵明诚也自嗟叹:“是不该从贼,辱没名节。”
“其实他人很豁达,流放沙门还有诗句云‘关山不隔还家梦,风月犹随过海身。’”说到这里,望一眼李清照,有点难为情地继续说:“‘风月’二字,可指真的风和月,可总有人往那方面附会,所以名声更加不堪。”
李清照开口,缓解一下气氛:“可惜了好诗句。”
“其实洪家四兄弟以洪朋诗文最著,深得山谷真传,黄庭坚赞其:‘笔力可扛鼎,不无文字垂世,力学有暇,更精读千卷书,乃可毕兹能事。’洪朋两次赴举不第,不愿出仕,以诗文读书为务,可惜,也是过世得早。”
赵明诚接口:“哦!‘豫章四洪’,凋零仅剩下洪炎了?”
“是啊!不过洪家根基在洪州,很多故交都去投奔他,他帮忙安置家属,帮人赁屋找房,很是古道热肠,兄长去到洪州,可找他帮忙,这次应该能会面,迟则可能赴外地做官。”
“可惜我们和他没交情,不好去麻烦他。”
“兄长不要过滤,洪炎品性纯良,不似兄长,再则……”东莱先生看了一眼李清照:“诗坛多少人物仰慕夫人,如果夫人不嫌弃,不妨屈尊加入诗社,必定能光大江西诗派。”
赵明诚也看着清照,清照莞尔一笑:“我本闲云野鹤,不谙世事,偶尔兴来,填词遣怀,加入诗社,却不敢高攀。”
“易安居士何必过谦,诗社聚会就在六月中,月圆之夜,如果有雅兴,欢迎二位前往一会。”
清照接着说:“一定去看看,参加诗社就不必勉强。”
“也好,洪家庄不见不散,弟恭候。时日已不早,叨扰二位,今晚就此别过,明日到我舱中,再饮数杯薄酒。”
吕本中一路南来,本就无事,只为洪家庄结社一事而来,本打算一路游山玩水,刚到采石就遇到赵明诚夫妇,而赵明诚夫妇正落难之时,第二天他也没有离开,陪着赵明诚夫妇打探消息。
而前方池州是诗人荟萃之地,杜牧曾做过池州知府,李白、苏轼都曾游历过池州,留下很多诗篇,本来东莱先生准备游览一下池州,感受一下先贤们的诗情画意,没曾想遇到当代诗、词大家李清照,简直是活化石一般,自然不愿先行离开。
赵明诚心情苦闷,正好吕本中陪他借酒消愁。
聊天话题总会转到当前局势上来,时间一长,吕本中也颇觉扫兴,一来赵明诚不善诗,话不是太投机,二来自己几次和李清照论诗,李清照总寂寂不言,几次下来,总令自己一番热情,如夜半篝火般炙热,到得清晨,则火灭灰冷,一颗心渐渐地也如冷灰一般。
李清照读过《子美诗话》,自己又天分极高,起初还和东莱先生聊几句,后来发现实在难于接受东莱先生的诗论,而东莱先生总是侃侃而谈,自以为江西诗派,得黄庭坚点铁成金真传,而在李清照看来,真如“点金成铁”,可还不能忤了东莱先生的意,稍微品评一下江西诗派之诗,东莱先生脸上颜色就如初夏的天气,阴晴不定,到后来自不愿多开口,做一个倾听者,比夺匹夫之志,容易多了。
直等了两天,赵升才风尘仆仆地赶到。
原来赵升回江宁,打探到确切消息后,急忙赶往采石,比逆江而上的主人家晚了两天,赵明诚感觉两天,比两年还长。
“赵升,江宁情况如何?”
“大人,江宁城由于李谟提前防范,王亦军队未有可趁之机,很快军士瓦解,仅有数十名亲随负隅顽抗,天明,李谟假知府名义下令,从乱诸君皆不问,枭首王亦者,赏十万贯。结果王亦被亲随所杀……”
“那么大一场兵变,就这么容易消弭了?”赵明诚大吃一惊,真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如惊弓之鸟一般,缒城逃走呢?
“是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赵升说完,才感觉自己失语,忙补救一下,想缩短一些主人拉长的脸。
“李谟的部署虽然很到位,但是激战还是蛮激烈的。”
“不管了,新知府到任了吗?交接清册呢?”
“新知府到任了,交接清册……”
“怎么啦?”赵明诚拉长的脸上又现出急切、焦急的神情来。
“大人,朝廷原来调其他地方的官员到江宁任知府,可路途遥远,非一日能到,发生兵变以后,朝廷重新就近委任知府,李谟升江东转运使,大人……”
赵明诚有种不良的预感,不会是什么好事:“说!”
赵升硬着头皮开口:“大人被免去湖州知府……”
赵明诚一句话不说,呆立船头……
既然不用去湖州就职,下一步该怎么走,还得仔细计议一番。江宁家中,临变匆忙,尚有未尽之事,只有派赵升再赶回去处理,同时了解京中动向。自己先到姑熟,赁屋居住,再做打算。看来最终还是得往洪州。
见寻着赵升,吕本中也来告辞, 双方洒泪而别,临别,东莱先生邀请夫妇二人一起到洪家庄聚会,赵明诚答应,如果到时候人在洪州,一定赴约。。
赵明诚夫妇在姑熟耽搁了两月,看看也不是久留之地,又租船往南,这日到得池阳县,家人赵升寻来,带来了好消息。
赵升一上船,就给主人行礼:“恭喜老爷,朝廷再次任命老爷为湖州太守,小人特来寻找主人,请主人回江宁,上殿谢恩。”
赵明诚听到这个消息,亦是高兴,暗自沉吟:“恐怕还是当初太学同窗运动的结果。”
经过短暂商量,赵明诚决定匹马往江宁:“夫人,你暂住池阳,我往江宁面圣,等湖州安定下来,你再派赵升来接洽。”
“德甫,这次出仕,可得体谅赵官家苦心,一心为国,保境安民,不要忘记收复中原……”
“夫人,为夫知道,赶快收拾一下,我即刻出发。”
“不缓几日,等我们安顿好再说?”
“不了,官事要紧,赵升留下,你们安顿好以后,即刻来信。我到湖州任上,也好给你们回信。”
不一会,随身包袱已经收拾停当,岸上赵升骑来的一匹枣红马,静静地啃啮着丰盛的夏草……
分别总在杨柳岸,匆匆一别枉断肠。赵明诚身穿葛衣,头戴方巾,人一下子好像年轻了很多,翻身上马,与李清照隔船道别,转身,一声马嘶破长空,黄尘起处马蹄翻,转眼消失在柳林深处……
李清照,优渥的生活过了大半生,没曾想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到得中年始觉坚,泪在眼中转,痛由心头升,多盼望那骑着红马的爱人,是冲着自己飞奔而来的……
确实有一骑飞奔而来……
近了,果然是明诚,隔岸勒住马,高声对船上的李清照喊道:“夫人,尽快让赵升来寻我。”留恋之意,溢于言表。
李清照一阵酸楚:“德甫,万一局势紧张,事情缓急,该怎么办?”因为一大堆珍玩古董,金石书画,怎么处置,毕竟是赵明诚一生的心血。
赵明诚伸手摇摆,朗声说:“如果事情紧急,就随众转移,万不得已,先把箱笼家什丢弃,再丢掉衣服被褥,再丢弃书册卷轴,最后丢弃古董,那些宗庙礼器之类,万不可遗弃,必须背负,以身共存亡。一定不要忘记。”
听得赵明诚说道“亡”字,李清照一下子哽咽住,不能一语,赵明诚策转马头,一骑黄尘,再一次消失在柳林深处……
楼主:梅花一斗  时间:2019-02-23 22:05:06
@瑞安房价如北京 2019-01-29 06:31:55
好诗,赞赞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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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梅花一斗  时间:2019-02-23 22:05:06
第四回 赵明诚分香卖履 吕本中谈诗话朋

话说赵明诚离开妻子李清照,只身往都城面圣,然后想取道湖州,莅任湖州知府去。
李清照把家暂时安顿在池阳,等候夫君消息,直等了近一个月,才收到夫君来信,却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赵升,帮我雇船,我要回江宁,池阳你帮忙照应好。”
“夫人,什么时候动身?谁陪你去?”
“越快越好,就我的侍女,再安排一个家人陪同就可以。”
“夫人,为何如此匆忙?”
“老爷来信,很不好的消息,他一路颠沛,辗转江宁,又逢酷暑,正准备去到湖州,没曾想病倒在江宁。”
“可找良医医治?”
“我最了解明诚,他性子急,看样子应该感染寒热之症,发热之时,明诚为了快速治愈,必然服食凉药,这样病情不会好转,只会更重。”
“那夫人还是赶快动身,有夫人伺候汤药,一定无恙。”
“哎!祸福难料!”
李清照乘船,顺溜而下,一刻不停,一昼夜行三百余里,巴不得马上就见到赵明诚。
等到了江宁,见到赵明诚,果然之前服食过柴胡、黄芩等药,病情加重,奄奄一息,李清照悲从中来,回想少女时光,诗词打动时为太学生的赵明诚,最后结为秦晋之好,奈何自己公公和父亲政见不同,互相抵牾,最后都落寞于政坛,自己夫妇两奉旨居于青州近十年。
很多事情一幕幕重现眼前,共同的金石学爱好,促成了美满的婚姻,奈何自己膝下无子,也给明诚纳过妾室,几年下来,亦是无嗣。现在看来,恐怕不起,中年遭逢国家离乱,明诚极力收拾起来的金石字画,恐怕也难幸免。
看赵明诚病势越来越重,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李清照心如刀割,也不忍心问赵明诚身后事如何安排,建炎三年八月十八日,赵明诚取笔作绝命诗一首,溘然长逝……
赵明诚去世突然,并没有分香卖履之意。想必他一生所爱,唯在收集金石书画,攥成《金石学》一书,填补了中国金石研究的空白,自己毕生收藏的古物,青州遗落下一些,就令赵明诚非常痛心,即使离世,也不愿看到金石古物再有损失,只能全部依托妻子李清照照管,可兵荒马乱之世,想保住这些金石安全,谈何容易……
安排完赵明诚后事,李清照回到池阳,也是一场大病。局势仿佛更加的紧张,金兵有渡江的可能,长江传说已经禁航,望着几屋子古物,如何保证它们的安全?光书就有两万余卷,实在令人费精神。
原来赵明诚就有过去洪州、赣州的打算,现在看来真有去一趟的必要,赵明诚的妹夫李擢,现为兵部侍郎,受遣卫戍洪州,此时安排古物去洪州,也算有人照应,奈何自己病中,不能远行,只好安排赵升,先押运部分行李,往洪州投奔李擢。
赵升刚走不几日,李清照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这日正在整理遗留下来的一些书、画、古物,家人进来通报,吕本中来访,清照一听,眼睛湿润,连忙喊请。
吕本中到得客厅,俯身就拜,痛哭流涕:“姊姊,小弟来迟一步,明诚哥哥……”
李清照也陪着流泪,吕本中进到里屋赵明诚牌位,躬身祭奠,悲从中来,不想长江舟中一别,竟天人永隔。
然后重回客厅,落座奉茶。
“姊姊,我到洪家庄聚会,回程偶遇赵升,方知哥哥病故,急忙赶来相探。”
李清照反倒安慰起吕本中:“东莱先生,世事无常,怨天尤人,也自无奈。”
“上次舟中,如果哥哥同我一齐去洪州,也不至于如此,诸位诗人听说姊姊可能会来洪家庄,很是悬望,到底空望一场。”
“事情羁滞,本打算去洪州,没曾想这样…….哎!现在打算再往洪州,奈何夫亡之后又生一场大病,所以派赵升先行。”
“姊姊好好休养,洪州怕是不能去了?”
“怎么?”李清照惊诧起来。
“朝廷派了李擢镇守洪州,虽李擢是姊姊族中人,亦是明诚妹婿,恐非知兵之人。”
“东莱先生怎么有这样的看法?”
“靖康期间,我在兵部行走,整个战况都比较清楚。汴京最后失守,李擢负有很大责任。”考虑到李擢和李清照的关系,吕本中缓和了口气:“当然,金兵强悍,汴京难保,李擢时为中书舍人兼南壁提举官,统辖精兵三万镇守城南,可他日与僚佐饮酒烹茶,人人都以为他成竹在胸,学儒将风流,没曾想金兵搭桥渡护城河,他依然醉卧,令手下将士扼腕。”
“那时我和明诚在青州,没有耳闻。”
“现在他去镇守洪州,恐怕无计破敌。”
李清照倒吸了一口凉气……
“朝廷钦命,也没办法,不过,洪家庄江西诗社聚会,确实是渡江以来诗坛一大盛事。”吕本中谈到诗坛之时,眼睛放光,之前的悲伤、忧虑都不见了,仿佛他拜访李清照的目的,就是为了宣扬江西诗社一般……
李清照也一下清醒过来:“东莱先生,暂在寓所休息两日,今天我身体刚康复,还觉乏累,明日再整杯盏,令先生痛饮。”
“好说,好说,姊姊休息要紧。”
吕本中当日在客房休息不提。
第二天,清照安排家人带着吕本中,参观了一下池阳地方,池阳今名贵池,隶属池州市,有佛教名山九华山,但登山可非止一日功夫,东莱先生本来就喜欢游山逛寺,去洪州时就想一登九华山,无奈在姑熟耽搁几天,未能如愿;回程遇到赵升,知道赵明诚病故,李清照暂居池阳,所以急急赶来相见,不想清照身体尚未康复,自己逛了一下池阳县城,也实在无趣,遂遣回李清照家人,自己带着伴当,游池州和九华山去了。
这一去就是五日,山山水水都游了一个遍,等回到李清照家,李清照身体也康复如初,世事一场大梦,李清照和赵明诚如诗如梦的生活,就在一场大病之中,离她远去,生活还将继续,未来又是什么样的生活等着她呢?
吕本中看到李清照身体恢复如初,但情绪尚未平复,不好以诗词劳其神思,委婉温语劝导一番,希望重新振作起来,当晚无话。
第二天,东莱先生也不便久留,告辞乘舟往健康而去。清照相送,直看着小船即将离坞,洒泪欲别,不想东莱先生又回转船头,手握一本册子,上岸说话……


楼主:梅花一斗  时间:2019-02-23 22:05:06
第五回 洪家庄结江西社 吕本中演宗派图

只见东莱先生不慌不忙上岸,重又哽咽着说:“姊姊,小弟忘了一件事情,这本小册子是小弟二十年前绘制的《江西诗社宗派图》,所列二十五位江西诗派成员以及他们的诗选,经过二十年,物是人非,很多人已经作古,这次洪家庄集会,也是令人徒叹奈何。但以一颗诗心,虽诗道曼曼,吾辈上下而求索,本来希望明诚哥哥……”说到赵明诚,李清照和东莱先生又是涕下如雨。
“本来希望二位莅临洪家庄,指导吾辈一二,不想世事如棋,留下残局让我等继续。这本宗派图,姊姊暂为保管,作诗有不当之处,还望姊姊指导,他日有缘,定将请教。”
李清照止住悲声,双手接过图册:“东莱先生,易安怎敢托大。日前,我和先夫得一杜姓员外赠书,他自说是杜甫后人,有家传作诗秘笈《子美诗话》相赠。”
东莱先生兴奋起来:“真的?太好了……”
李清照惋惜地说:“可惜,那夜船过乌江,江上突起风浪,船将倾覆,先夫建议往风暴眼里投掷奇物,遂将《子美诗话》以及我的抄本,投入江中……”
“真的?!实在可惜,但姊姊得睹诗圣遗物,定能重拾诗道。”
“没想到变故频繁,先夫撒手,我大病一场,《子美诗话》忘却大半,有你的图谱,等我慢慢钻研,看看能否理出个头绪。”
“姊姊也不可太费神,缘来缘去,谁又能强神所难,姊姊保重,小弟告辞。”
“东莱先生一路平安。”
吕本中重新起航,顺流而下,往健康而去,只看见江岸上李清照和两位侍女的身影,一直伫立江岸颙望,似乎是送远行的赵明诚一般……
东莱先生心情像大江一样,波涛滚滚起伏,而二十年之旧事,仿佛江岸的青山一般,徐徐地往远处逝去……

却说吕本中那日,辞别赵明诚夫妇,一路往洪州进发,不一日来到洪家庄,命人传入自己手札,不一会,洪炎亲自迎了出来,东莱先生和洪炎见礼,看看洪炎身后,除了家人没有其他人。
东莱先生忙问:“世叔,怎么其他人都没来?”
“居仁,称呼世叔,实不敢当,进屋说话。”
洪炎比吕本中大近二十岁,又是黄庭坚的外甥,吕本中特别推崇黄庭坚诗法,第一个绘制出江西诗派人事图,因此尊称洪炎为世叔。吕本中也是显宦之家,其祖父吕公著元祐时期做过宰相,而且欧阳修曾和吕公著结为讲学之友,虽然他比欧阳修小十岁左右,苏轼是欧阳修学生,黄庭坚是苏轼学生,洪炎是黄庭坚外甥,按这样排下来,东莱先生还比洪炎辈份略高。因此洪炎也是不敢当。
但双方诗风一致,都脱胎于黄庭坚,吕本中年纪最轻,列出的江西诗派二十五人,虽未包括自己,但归属感自比别人强。
另外,二十五位江西诗社成员,现在又能来多少?
来到大厅,重新施礼,然后落座看茶。
“居仁,家里人可好?”
“蒙世叔挂念,家人都好,现都安置在江宁。”
洪炎感慨:“靖康之变,令人扼腕,好在都平安南渡,徐图再恢复中原吧。一路而来,路上可好。”
“水路还算通畅,在池阳遇到易安居士夫妇,本打算邀请来一起赴会,奈何赵明诚有俗务缠身。”
“赵明诚就算了,诗他也不懂多少;易安居士要是能来,那就蓬壁生辉,我们也可饮酒切磋一番。”
“据我看来,易安居士除了词是圣手,诗也非泛泛之辈。日前其渡乌江之时,写一首《夏日绝句》,有宋以来,恐怕堪推第一。”
“哦!吟来听听。”
吕本中清清嗓子,高声吟唱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好诗……”,“好诗……”连叫了两声好诗,洪炎竟然呜呜,泪如雨下……
吕本中亦是陪着洪炎的老泪,哽咽不能一语……
想当年汴梁,多么的繁华,可转眼,流落江湖,如果人人都像项羽一般,怎会让金兵猖狂。
二位好不容易止住悲声,家人已经准备好酒筵,款待远道而来的东莱先生。
当晚无话。
第二天就是六月十五,应该有诗友陆续而来。早早地,洪炎就安排家人洒扫准备,杀鸡宰羊,烹制酒筵。
可一上午都没有收到一张手札……
下午,也没有一个客人来访……
直到掌灯时分,仍然不见一位诗友登门拜访。
“居仁,我们用晚膳吧?”
吕本中也是没信心地说:“世叔,要不我们再等等?”
“居仁,兵荒马乱,我想很多诗友都自顾不暇,谁还会在意我们的诗坛盛会呢?”
刚说完,家人执帖通报,江州知州韩大人求见。
二位急忙整理衣冠,迎出门外。韩知州微服来到,一匹快马直跑了一天。迎进大厅,三人互相施礼。
“韩大人光临寒舍,小可惭愧。”
“洪三哥,怎么跟小弟客气起来,你我都是赵官家家人,等局势稳定住,皇上总还会念及旧情,重新启用各位。今天不谈时务,不谈官宦,只谈诗词。”
“好,贤弟,我们不醉不休。”
三人入座,空荡荡的大厅里,满是酒筵,能安排好几十人入席。
洪炎一看,建议:“我家后花园有个水榭,正好月上柳梢,我们不如把宴席安排在那儿,赏月赋诗如何?”
吕本中和韩驹齐声附和。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水榭,家人移了一桌筵席过来,酒也温上了。
酒过三巡,月上三竿,还是韩驹先发话。
韩驹,字子苍,号牟阳,陵阳仙井人(四川仁寿),少是以诗被苏辙所赏识,师事苏辙,因此和黄庭坚属一辈份的,所以洪炎和吕本中都等他先开口。
“居仁小兄弟,我们江西诗社,原只是以山谷先生为首,大家互相学习揣摩作诗之道,后来你给弄出个宗派图,就使我们都殄列仙班,后世必将有人知道有个江西诗社。居仁诗词也是一绝,也应该列入诗社。”
“牟阳先生,小弟不敢高攀,唯一目的,只是为了传承文化,弘扬大师们的杰作,不令诗道坠尘埃。”
洪炎感叹道:“诗道是不会坠尘埃的,可居仁所列之诗人挚友,一个个都走入了尘埃。居仁,把你的宗派图拿来,今天回忆一下各位老哥的音容笑貌和他们美丽的诗篇,也算纪念他们一番。”
吕本中从怀里取出册子,正打算展开,只听一声呼哨:“阿弥陀佛,老僧来晚了。”
只见家人领着一位老僧穿过回廊,缓缓而来,月光和灯笼的柔光下,显得粗布灰色的僧衣,都比他的脸色更加有血色。
“如壁大师,有失远迎,罪过,罪过。”洪炎认出了来者,三人起身相迎。洪炎吩咐过家人,如再有客来,直接领到水榭,不用通报,所以老僧悄然而至。
“几位施主不必客气,老僧本是界外之人,然慧根可断,诗情难了,听说江西诗社聚会,老僧也来凑凑热闹。”
洪炎吩咐家人:“把素斋饭端上来。”
又转身对如壁大师说:“大师诗情难了,酒债也难偿吧?”
“罪过,罪过,诗酒怎么能分家,既吟太白诗,复饮太白酒。”
几个人哈哈大笑……
又是斟酒,豪饮,继续听东莱先生谈江西诗社宗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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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黄山谷点铁成金
陈后山闭门苦吟

“江西诗派起于黄山谷,山谷和东坡,亦师亦友,诗文互相唱和,东坡为不世出之天才,诗、词、文章、书法,造诣颇深,但东坡神龙见首不见尾,诗自成一格,迥然独立于诗坛,实在没有办法可以习得,其以议论入诗,后人尚可徇其踪迹,又以戏虐入诗,则无人愿从。山谷强调作诗之道乃‘点铁成金,夺胎换骨’,是为至理。”
如壁大师打断东莱说话:“东莱小友,蒙你把老僧纳入宗派图,确实荣幸之至,按理出家人不该有俗物之情,但万般可看破,唯有诗难离。总之,老僧和山谷道人交集很少,原癞可和尚、善权大师尚有诗文来往,可惜他们都已仙去,总听别人说起山谷道人这两句诗法,但一直参悟不透,还请详解。”
东莱先生看看洪炎:“山谷道人是玉甫先生之舅,‘豫章四洪’必然受山谷指点,耳濡目染,见解自然比小弟深刻,小弟怎敢班门弄斧。”
洪炎面上一丝得意之情闪过:“居仁哪里话来?只是我们既然结社江西,当然以舅父黄鲁直公为初祖,然我辈互相切磋,又何必讲什么正统、嫡传、衣钵这类的话。”
韩驹也插进话头:“三哥称山谷为江西诗社之初祖,太恰当不过,我们今天好好研讨一下山谷道人的诗法,大家各得其所。”
众人齐声附和。洪炎也不推让,介绍起黄庭坚的诗论来。
“初祖和苏东坡相交,东坡先生自言:‘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所以此四人称为苏门四学士,四人不同侧面均受东坡先生影响,鲁直于诗,又推崇杜甫和韩愈,反对‘西昆体’的形式,其提出‘点铁成金’,目的在于炼字,用字‘要字字有来处’,就这一点,特别考学力,需读遍古人书,方能做到,可见山谷作诗,其力几何!”
如壁大师脸色枯槁下来:“读遍古人书,一辈子把人困在书斋之中,就如释子一生,独坐蒲团……”
他似有所得,又如有所失……
“初祖特别强调‘句中眼’,如‘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恰如其分,是为句中之眼,置一字如关门之键。”洪炎侃侃而谈:“另外,句法和谋篇,也是参考杜甫而来,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齿凿痕,乃为佳耳。”
“哦!这确实可称之为‘夺胎换骨’……”如壁大师喃喃。
“我们可以读读山谷之诗《登快阁》。”洪炎转头问东莱先生:“居仁,可读过这一首诗?”
“读过,读过,很有名。”东莱先生吟了起来: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最后变众人一起吟了,吟完均哈哈大笑,举杯畅饮,湖岸柳梢,随风飘飖,扫过湖面的月亮……
吕本中吟完黄庭坚的诗,洪炎继续接着话头说:“‘点铁成金’之说,乃吾舅山谷写给吾二哥驹父的信中说的,其云:‘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点铁成金,原来是这么个点法!”如壁大师好像更加疑惑了:“……!”
洪炎一看如壁大师疑惑的神情,忙解释:“是的,初听起来,像从古人的旧文字中寻找新意,其实不然,读书少,当然需要找,读书多,这些字眼就会自然从自己胸中勃发而出,运用得心应手。”
韩驹接话道:“说得也是,自本朝发明活字印刷术以来,各种典籍的流传就方便多了,东坡和山谷,均是学富五车之人,他们读过的书,恐怕前人无人能及,自然他们写出来的诗,字词运用灵活、奇诡,没有他们不会用的字,也没有他们不敢用的字。”
如壁大师迎合他们:“是这么说,只恨吾辈读书少,不解先贤聱牙诗。”
“呵呵呵呵……”其他三人勉强而尴尬地笑笑。
洪炎继续说:“山谷道人不但诗名卓著,人格也非常高尚,为官一生,独傲士林,而又不忘江湖,和很多隐士有来往。其诗多次用到‘白鸥’二字,已表达山林之情。如‘九陌黄尘乌帽底,五湖春水白鸥前。’”
韩驹接口:“还有疑似这一联的‘九衢尘土乌靴底,想见沧州白鸟双。’之句,两联诗句,各有各的妙处。”
吕本中亦接口:“还有,还有,‘梦作白鸥去,江湖水贴天。’真可谓‘白鸥’诗人。”
如壁大师愕然:“老僧枯坐禅林,也算禅林诗僧,读诗亦多,然如此等大作,实属少见……”
“还有……”
“还有?”
吕本中又吟道:“‘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此诗见于《演雅》。”
如壁大师双眉紧蹙,似有不得语之处……
吕本中也觉察出如壁大师异样,忙转移话题:“山谷晚年连遭贬官,晚景凄苦,其在衡州花光寺,得遇黄光和尚,黄光和尚出示东坡和少游诗卷,时二友已仙逝,山谷读诗思人,抚卷恸哭。”
说到动情处,四人唏嘘感慨。
停了一会儿,吕本中继续演说:“江西诗派自山谷道人以来,数陈师道字无己者最佳,无己号后山居士,后山作诗,先无诗法,后得山谷之诗,爱不释手,仔细揣摩,遂把自己先前作品全部焚毁,专攻黄鲁直之诗,二人互为师友,相互学习。后山居士喜欢闭门苦吟,鲁直有诗称其‘闭门觅句陈无己’。”
韩驹接口说:“后山先生得文定公提携,一生以临川曾巩为师,后得东坡先生赏识,东坡欲收之为学生,但后山先生婉言谢绝,一生以曾文定为师。其诗‘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
本中叹道:“东坡先生大名垂宇宙,哪个后生不愿师事之,难得无己先生有此情操。”
“他们虽无师生名分,但东坡先生仍然爱其才,时时指点文字,所以,陈师道亦列入苏门六君子。元祐时期,苏东坡受贬谪离开汴京,无己先生从徐州赶到南京为其送行,友情可见一斑,后被朝中高官参劾罢官,被视为元祐党人。无己与赵挺之连襟,但从不攀附,势如水火。”
吕本中接口:“我在来路上遇到赵挺之之子赵明诚,其夫妇两流落长江,本来想一起来洪州,弟曾邀请他们夫妇来参加我们的诗社集会,想是有事情牵绊住了。”
韩驹说道:“江宁叛乱,赵明诚缒城逃走,被朝廷免官,后又起复为湖州知州,想必往湖州上任去了。不过他来不来不打紧,他也不擅于写诗,只是其妻易安居士,如果能来,自然蓬荜增辉。”
众人也说可惜,韩驹接着说:“刚才说到陈师道和赵挺之势如水火,赵挺之对旧党打击报复,矛头直指苏东坡,陈无己自然和他甚无好感,但无己先生家贫,元符三年冬参加郊祭,其拒绝穿其妻子借来的赵挺之府上的棉袄,受冻生病去世,甚为可惜。”
大家又是一阵唏嘘……
吕本中接着话头:“后山先生著《后山诗话》,士林传抄,小弟亦有抄本,其论诗有云:‘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尔。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尔。’”
韩驹接着说:“后山主张学杜甫,但《后山诗话》亦说,唐人不学杜诗,可为何本朝以来,均学杜甫,似有把老杜推上神坛的苗头。吾师虽赞成我加入江西诗社,但学杜诗,家师还是有所保留。”
如壁大师疑惑起来:“牟阳先生师尊何人?”
“家师子由,东坡先生之弟。”
“哦!原来是子由……”
吕本中接着说:“牟阳先生有诗:‘君住江滨起画楼,妾居海角送潮头;潮中有妾相思泪,流到楼前更不流。’风格和江西诗派,是有些不一样。”
韩驹说道:“既然结社,就不要有我这种不和谐的声音,大家还是以江西诗社的宗旨为尊。”
洪炎接口道:“韩大人过谦了,诗社就应该包容。后山先生代表作《春怀示邻里》,在我看来,《泛淮》竟不比之逊色。”
《春怀示邻里》
断墙著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
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著尘沙。
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
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


《泛淮》
冬暖仍初日,潮回更下风。
鸟飞云水里,人语橹声中。
平野容回顾,无山会有终。
倚樯聊自逸,吟啸不须工。

韩驹接口道:“好一句‘人语橹声中’,又一句‘吟啸不须工’,话是这么说,多少人在一个‘工’字上,耗尽了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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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一图览尽江西社
半壁山河传悲歌

看看月上天中万户明,四人把酒言欢,畅谈诗歌,忘乎所以,了不知南北……
韩驹总结发言:“东莱贤弟,你绘制的江西诗社宗派图,一直只是耳闻,今天却实想知道一二。以前述山谷、后山为尊,洪氏三兄弟,以及在座的吾辈三人,其余可否简单介绍一下?”
吕本中脸色略带歉意:“韩大人,小弟也是一时兴起,戏作此图,哪敢将自己忝列门墙,实不敢当。”
“东莱这就过谦了,细论你的诗、词,在当代亦有地位,何必自己小瞧自己。我想,除了你所列诸人,叔用和你,均可列席分觞,不必妄自菲薄。”
“你说的叔用,乃吾密友晁冲之,后山先生学生,正因为他和我乃晚辈,不敢同师尊同列,因此均未列入。但是叔用之诗,确实值得称道,其《僧舍小山三首》,其一:

此老绝潇洒,久参曹洞禅;
胸中有丘壑,左手取山川;
树小风声细,岩深日影圆;
江湖不归客,相对一茫然。


“格局确实不一样。”
“其还有似太白之处:‘君不见夷门客有侯嬴风,杀人白昼红尘中,京兆知名不改捕,倚天长剑著崆峒。’”
“好气势!”众人拍手称快……
“说道他的僧舍诗,自然不能不提几位高僧,除如壁大师在座,善有仙去的善权大师以及祖可和尚,祖可亦名癞可。”
余人只是静听,并无打断的意思。
“山林隐逸之士,林敏功以及林敏修兄弟二人,赵官家屡招不致,钦赐‘高隐处士’称号。当然,潘氏兄弟大临与大观二人,亦有可观,蝴蝶诗人谢逸写信给大临,问近有佳作否?大临以句‘满城风雨近重阳’以寄,答书云:‘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气所蔽杀。昨日清卧,闻觉林风雨声,欣然起,题其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人至,遂败兴,止此一句奉寄。’”
众人均笑出声来……
“此老以生活方式践行诗歌理论,其经常和苏东坡、黄鲁直来往,稍微举荐一下,做个小官,也不致愁困如此,看来还是舍不得山林,‘最羡鱼竿客,归船雨打蓬。’就出自此老之手。”
“说起蝴蝶诗人谢逸字无逸者,与其弟谢薖字幼盘,并称‘临川二谢’,当然,临川人才辈出,‘临川四才子’可有人在座上。”说着话,东莱先生拿眼睛注视如壁大师,笑而不语……
“东莱见笑,老僧俗名饶节,曾和二谢以及汪革字信民者,合称‘临川四才子’,其实难副。”
“大师何必过谦,

松下柴门闭绿苔,
只有蝴蝶双飞来。
蜜蜂两股大如茧,
应是前山花已开。

此等好诗,不就是出自大师之手嘛!大师正好和我们讲一讲临川才子轶事。”
“说起来话就多了。谢逸曾写三百首咏蝶诗,世称‘蝴蝶诗人’,谢薖开窗对竹,喜竹四时不改柯叶,君子似之,乃自号‘竹友居士’,临川四友,均是淡泊名利之人,尤其以汪革为最。四人之中仅汪革考取进士为官,其处处节衣缩食,周济亲友,一生提倡吃苦耐劳,认为‘咬得菜根断,则百事可做’,确实可钦可表。”
如壁大师继续讲道:“四人之中,文才最好属谢无逸。有一次,谢无逸过黄州关山可花村馆驿,遇湖北王某,江苏诸某,浙江单某,福建张某等秀才。四人知其来自临川,知临川四才子之名,遂戏以‘曹植七步成诗,诸君七步为词’相谑。逸行五步,词成,挥毫疾书《江城子》一阙于壁:

可花村馆酒旗风,水溶溶,落残红,
野渡舟横、杨柳绿荫浓。
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空。
夕阳楼上晚烟笼,粉香浓,淡眉峰,
记得年时相见画图中。
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余人无不叹服,遂以‘五步成词’闻名江南。其实,他的诗还有可观可赏之处,最为世人称许者莫如《寄隐居士》,但我独爱其七古《送董元达》:

读书不作儒生酸,跃马西入金城关。
塞垣苦寒风气恶,归来面皱须眉斑。
先皇召见延和殿,议论慷慨天开颜。
谤书盈箧不复辩,脱身来看江南山。
长江滚滚蛟龙怒,扁舟此去何当还?
大梁城里定相见,玉川破屋应数间。

“确实好诗!”众人附和。
“其余也不值为人道,东莱贤弟,图中其余人何如?”
东莱先生说:“如壁大师过谦,


静中与世不相关,
草木无情亦自闲。
挽石枕头眠落叶,
更无魂梦到人间。

如此出世之作,当非大师手笔不可。”
座中四人哈哈大笑,惊起了对岸柳树上的乌鹊,也戛戛地叫了两声,又归于宁静……
吕本中继续说:“与东坡同时代有交集的诗人尚有李彭、李錞,与苏门四学士同时代的诗人江端本、杨符、王直方、何顗。”
“说起这些前辈,逐渐凋零,令人唏嘘。前日得到消息,夏倪夏均父竟也去世,均父留诗甚多,尝以‘天寒霜露繁,游子有所之’为韵,作诗十首,名动士林,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众人唏嘘,本中接着说:“朝廷多事之秋,党争不断,任用奸人,导致局面不可收拾。国难显忠贞,高荷高子勉,年少时曾献诗黄鲁直,鲁直及其推重其诗,有句‘点检金闺彦,凄凉玉笋班’,学老杜有得。奈何晚年依附童贯,授兰州通判,童贯枭首,其死于兰州,其诗遂恶士林,无人传颂,可惜。”
“当然,最值得敬重者,当如东湖居士徐俯字师川,其《春游湖》一诗,恐怕后人选宋诗三百首,绝不会不收入该诗。”

双飞燕子几时回?
夹岸桃花蘸水开。
春水断桥人不渡,
小舟撑出柳荫来。

“他也是江西人,我以为这次聚会他会来,没想到又错过了。听说金兵陷汴京,立伪帝张邦昌,师川致仕不出,工部侍郎何昌言以及其弟何昌辰二人,为避讳改名。徐俯深恶之,买一女奴,起名‘昌奴’,人前人后大呼小叫,‘昌奴昌奴,遗臭千古’。”
洪炎尴尬,毕竟洪刍也是晚节不保,听来耳根热辣辣的。如壁大师接话:“徐东湖亦是性情中人,只是不知为何,不来参加聚会。”
韩驹接话:“刚接到官报,东湖刚被举荐,任右谏议大夫、中书舍人,想来其学识、人品,在中枢行走,一定会为大宋稳定做一些事。不单单有他,原有功名之人或太学生,朝廷将擢用,我们江西诗社此一聚会,恐怕难再聚,各位都将各奔前程,希望为国、为民,做些实事,稳定天下。”
众人频频点头,月夜中,个人前途、国家前途,又能见几分光明,……
想到局势,众人均是连连叹息,韩驹说道:“靖康之时,东莱贤弟就在京中,所见所闻,可有诗作留下,以饷后人?”
吕本中感叹:“我虽官职卑微,也是亲历者,惨不忍睹,作诗二十九首以记之。选几首我认为尚可之作,吟给各位哥哥听听。”

《兵乱后杂诗》
其一
晚逢戎马际,处处聚兵时。
后死翻为累,偷生未有期。
积忧全少睡,经劫抱长饥。
欲逐范仔辈,同盟起义师。
其二
万事多翻复,萧兰不辨真。
汝为误国贼,我作破家人。
求饱羹无糁,浇愁爵有尘。
往来梁上燕,相顾却情深。
其三
蜗舍嗟芜没,孤城乱定初。
篱根留敝屦,屋角得残书。
云路惭高鸟,渊潜羡巨鱼。
客来缺佳致,亲为摘山蔬。


吕本中吟诗,众人均慷慨流涕......
集会诸人算吕本中最年轻,又是大宋名臣之后,这时不由得慷慨起来:“各位社友,江山虽半壁,我辈学项籍,来日三户水,抚剑莫吟诗。我来归结一下江西诗社社员图吧!”
“且慢!”韩驹接口说道:“刚才谈了二十五位可入诗社图谱之人,居仁谦让,应该把居仁添列,另外,有一位诗人,可能你们把他忘了,但论起作诗之道,我认为也属我们同道中人。”
“谁?”吕本中轻呼一声。
“姓曾名幾(几),字吉甫,号茶山居士。”
居仁有些吃惊:“是啊!可是靖康年间提举淮东茶盐的曾吉甫?几乎把他忘了。”
“正是,我和他关系密切,我比他大几岁,他以兄长相称,时时和我探讨诗词歌赋。最近收到他的诗作《南山除夜》。”



薰风吹船落江潭,日月除尽犹湖南。
百年所已度强半,十事不能成二三。
青编中语要细读,蒲团上禅须饱参。
儿时颜状听渠改,潇湘水色深挼蓝。


众人赞叹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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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吕本中模棱论诗
张定复不主和谈

且说吕本中绘制江西诗社宗派图,其中尊黄庭坚为诗派之祖,并罗列了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饶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薖、夏倪、林敏功、潘大观、何顗、王直方、僧善权、高荷等二十五人。其《江西诗社宗派图》成为“江西诗社”、“江西诗派”之滥觞。后世诗坛争讼,盖起于此。
自洪州集会结束,各人散去,吕本中顺江东下,途中又遇李清照,辞别李清照以后,回到江宁。
高宗绍兴六年,诏赐吕本中进士出身,授予中书舍人之职,权直学士院。中书省曾经易名过“紫薇省”,所以吕本中闲暇时间,编纂《紫薇诗话》。
吕本中醉心诗学,同时集诗社交流所得,撰得一书《紫薇诗话》,虽然国事飘飖,金兵渡江,高宗出海,复又定都杭州,世事纷纷扰扰,但《紫薇诗话》在诗坛,还是赢得了很高的赞誉,士林传抄,影响当世。
《紫薇诗话》大量记录了江西诗社中人的言行和诗作,是研究江西诗社的重要文献。同时代一些诗人墨客的诗作,也细心收录,有的诗作可以看清整个大宋诗词发展的脉络,如张子厚梦中有句:“红树高高出粉墙”,为南宋末期名句:“一枝红杏出墙来”张本。
又如:“欧阳季默尝问东坡:‘鲁直诗何处是好?’东坡不答,但极口称重黄诗。季默云:‘如’卧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岂是佳邪?’东坡云:‘正是佳处。’”
却说某日,本中在杭州住所,正自无聊,时至青梅时节,天气渐暖,满眼均是绿肥红瘦,家人禀告,监察御史兼殿中侍御史张定复来访,本中急忙出迎,延至客厅,看茶落座。
张戒,字定复,从字可知,抱“中原定复”之志。在大宋南渡之后,抱此志向之人,还是很多的。
双方重新见礼,吕本中躬身说话:“御史大人来访,寒舍增辉,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东莱先生不必过谦,你我一殿为臣,况且吕大人忝列中枢,终究该为恢复中原出谋划策,可大伙都知道你的难处,毕竟秦相公当政,纵有通天的本事,又能如何?兄弟一直求外放,到地方做些实事,倒比在朝快活得多。”
“张大人不可,主战、主和,双方正在焦灼,假使都到地方,恐怕主和必成,得不偿失。”
张戒微微一笑:“不管他了,今天拜访吕大人,不谈国事,只谈诗词。”
吕本中一听,眉开眼笑:“哎呀!张御史也是性情中人。来呀!后花园摆酒,谈诗怎能无酒。”
一会儿功夫,后花园江月亭已经摆上酒筵,吕本中将张戒引入筵席。
双方坐定,举杯邀月,对影成五人。
“定复贤弟,时光蹉跎,转眼南渡已经一十二载,幸得张浚、岳飞等将领抗击金国,朝廷稍安,但主和派看来不会消停,国事如何发展,恐怕老夫年老 ,无法看到了。”
“中书大人身体正健,只要上下一心,收复中原指日可待。”
“问题就出在上下不一心,主战、主和?哎……”吕本中一声长叹:“刚才说好的,只谈诗词风月,莫谈国事,来,我自罚一杯。”说着话,一仰脖,一杯酒穿喉而过。
“来来,小弟也陪哥哥罚一杯,只谈诗词风月。”张戒也一饮而尽。
“贤弟可知哥哥曾绘制过江西诗社宗派图?”
“早有耳闻,南渡之前,还数东坡先生才富,诗、词、书、文,无一不精。”张戒不再往下说,其意思似乎对余下诸人,不置可否。
吕本中接话头介绍:“东坡古今通才,旷世少有,但就诗来说,黄庭坚奠定宋格,实是鼎新之人。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后之言诗者,皆莫能及。元和以后至国朝,诗歌之作或传者,多依效旧文,未尽所趣;惟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扬抑反复,尽兼众体,而后学者同作并和,虽体裁各异,要皆所传者一。”
吕本中侃侃而谈:“黄庭坚主张学习杜甫、韩愈,为国朝诗坛开创了新方向,而且诗律体制逐渐完备,其主张‘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确实见地高出同时代诸人一头,江西诗派以其为祖,实至名归。”
张戒双眉紧蹙:“嗯……”
“贤弟以为如何?”
“吕大人所言,在下并不敢苟同。唐朝诗人成千上百,干嘛非的学本朝的黄山谷?”
“贤弟,我并不是主张学黄山谷,我还是主张学杜甫,只是黄山谷强调的诗法,正是后世诗人们遵循的诗法。”
“恐怕不见得,诗无定格,一定格就死气沉沉。”
“所以才点铁成金啊!前人死句,山谷活之,不就是化腐朽为神奇。”
“非也,非也,山谷学杜甫,亦是皮毛,焉得骨髓……”
双方争论逐渐激烈……
本中遗憾地说:“可惜,十几年前听易安居士说起,杜甫撰成《子美诗话》,杜员外曾赠予易安居士,可惜过乌江时风浪大作,赵明诚将《子美诗话》投入乌江,不然倒可以印证近世诸家之诗,看看诸人学杜甫学得如何?”
“易安居士得睹诗圣遗稿,可我看这么多年来,她的诗也不像你们江西诗社之诗,可见大家尊黄山谷而学老杜,是走入偏门了。”
“易安居士以词盛名,诗倒不见得好!”
“好坏一首就够了,一句即可名后世;‘至今思项羽’之句,足耀千古。”
吕本中一生坚守的诗道,被张戒几句话就拆散了,兀自出神……
“吕大人,作诗不可拘泥,不可以古绳今。我对诗的看法,和大人不同。你的理论已见诸你的作品,我也正在撰写《岁寒堂诗话》,尚未完稿,几时完稿,我们一起去向易安居士请教、探讨。”
吕本中怔怔:“贤弟说的是,诗还需上官称过,方为上品,易安居士乃当世上官婉儿,自是有慧眼识玉,本来我和居士有过接触,可以畅谈诗话,无奈南渡以来,易安居士忙于《金石录》整理,生活又一直不安定,所以一直也未去劳她精神。既然贤弟有此心,我们一起探讨亦无不可。”
张戒辞别吕本中回府,埋头著书。
想不到当年南宋朝廷发生了一件重要的历史事件,绍兴八年(1138年),金国派遣张通古、萧哲二人作为“江南诏谕使”,携带国书,在王伦的陪同下,来到南宋都城临安进行和谈。金国使臣态度傲慢,目中无人,如果南宋不答应他们的议和条件,他们就挥师南下,踏平南宋小朝廷。
南宋朝野震动,这时候主和派以秦桧为首,卑躬屈膝,欲意偏安江南,不欲恢复中原,只想和金国签订协议,对朝中主战派进行打压,激起了士民的极大愤慨,其中以胡铨最为激烈,上书祈斩秦桧、王伦、孙近。
胡铨这篇奏疏一经传出,立即产生强烈反响。宜兴进士吴师古迅速将此书刻版付印散发,吏民争相传诵。金人听说此事后,急忙用千金求购此书,读后,君臣大惊失色,连连称“南朝有人”、“中国不可轻”。
后人给该奏疏加题目《戊午上高宗封事》,现在读来,爱国情怀依然令人感动。


绍兴八年十一月,右通直郎枢密院编修臣胡铨,谨斋沐裁书,昧死百拜,献于皇帝陛下。
臣谨按: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顷缘宰相无识,遂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斯罔天听,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今者无故诱致虏使,以诏谕江南为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刘豫我也!刘豫臣事丑虏,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豺狼改虑,捽而缚之,父子为虏。商鉴不远,而伦又欲陛下效之。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虏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金虏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污夷狄,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朝廷宰执尽为陪臣,天下之士大夫皆当裂冠毁冕,变为胡服,异时豺狼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以无礼如刘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无识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堂堂大国,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为之邪?
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啖陛下哉?然而卒无一验,则虏之情伪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虏决可和,尽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丑虏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则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矣。
向者陛下间关海道,危如累卵,当时尚不忍北面臣敌,况今国势稍张,诸将尽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敌势陆梁,伪豫入寇,固尝败之于襄阳,败之于淮上,败之于涡口,败之于淮阴,较之往时蹈海之危,固已万万。傥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我岂遽出虏人下哉?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军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虚名,惜夫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
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心腹大臣而亦为之。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陛下如唐、虞,而欲导陛下为石晋。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桧乃厉声责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愎谏,已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谏侍臣佥议可否,是盖畏天下议己,而令台谏侍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为朝廷无人,吁,可惜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变左衽之区而为衣裳之会。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而为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孙近傅会桧议,遂得参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饥渴,而近伴食中书,漫不敢可否事。桧曰敌可议和,近亦曰可和;桧曰天子当拜,近亦曰当拜。臣尝至政事堂,三发问而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谏侍从议矣”。呜呼!参赞大政徒取容充位如此,有如虏骑长驱,尚能折冲御侮耶?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
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尔,宁能处小朝廷求活邪!小臣狂妄,冒渎天威,甘俟斧钺,不胜陨越之至!


胡铨奏疏一上,得罪秦桧,秦桧认为胡铨狂妄凶悖,鼓众劫持,诏令除名,贬送昭州(今广西省平乐县)管制,并降诏传告朝廷内外。给事中龙如渊、谏议大夫李谊、户部尚书李弥逊、侍御史郑刚中等人纷纷想方设法出面营救,秦桧迫于公论,只得改派胡铨去广州监管盐仓。
胡铨被贬,很多趋炎附势之人,避之唯恐不及,唯独王庭珪赠诗送行,随后王庭珪也被贬出京。
王庭珪,字民瞻,号泸溪老人,诗词称名当世。


《送胡邦衡之新州贬所二首其一》

囊封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
百辟动容观奏牍,几人回首愧朝班?
名高北斗星辰上,身堕南州瘴海间。
不待他年公议出,汉廷行召贾生还。

《送胡邦衡之新州贬所二首其二》

大厦元非一木支,欲将独力拄倾危。
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
当日奸谀皆胆落,平生忠义只心知。
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

楼主:梅花一斗  时间:2019-02-23 22:05:06

第九回

王庭珪千里赴贬所
张定复览诗泪涟涟

且说王庭珪给胡铨赠诗,自然有好事者汇报到秦相公那里,秦桧大怒,坐讪谤,流夜郎。
夜郎,在中国历史以及文学史上,和楼兰一样的出名,位于贵州境内,现代交通发展,旅游发展,已经是很好的地方,但在古代,交通不便,文化闭塞,从杭州至夜郎,千山万水,王庭珪身负贬书,一路往江西、湖南方向跋涉而去。
这日刚离开杭州,于城外紫阳亭,早有一位羽扇纶巾的中年人在路边等候,走近一看,原来是岁寒堂主人张定复,已在路边翘首期盼良久。
“王大人,小弟等候多时。”
“定复贤弟,想不到老哥已为流人,尚有贤弟记挂。”
“朝中正义之士亦多,只不过秦桧气焰嚣张,故隐忍以待时机,似愚弟这般职位低微,也不在乎什么得失,故离亭相送,望哥哥一路平安,早日得回。亭中备下薄酒,且饮几杯,再走不迟。”
二人进入紫阳亭,家人早已备下祖席,二人开怀畅饮,了不知南北。
酒过三巡,看庭外衰草斜阳,富春江浩浩荡荡,归舟、渔船来来往往,张戒不禁感慨:“哥哥大作,传颂士林,‘名高北斗星辰上,身堕南州瘴海间’。想不到哥哥也步其后尘,看来官家只想偏安一隅。”
“贤弟名定复,恐怕感慨更多。还是莫谈国事,窗外大江横,正是吟诗时,听说你和东莱先生有过争论,对诗的见解,自然高明,愿闻其祥。”
“高明谈不上,还想请教哥哥,江西诗派,您有何看法?”
“有利有弊,弊大于利,诗在江西诸子手中,渐渐变死板,了无生气。”
“何以见得?”
“东莱先生有言:‘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后之言诗者,皆莫能及。元和以后至国朝,诗歌之作或传者,多依效旧文,未尽所趣;惟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扬抑反复,尽兼众体,而后学者同作并和,虽体裁各异,要皆所传者一。’要皆所传者一,但这个‘一’,江西诗派并未找到,诗道一以贯之,一而二,二而一,如东莱先生所说,豫章尽兼众体,怎么可能?李白有李白之味,杜甫有杜甫之体,怎么到了黄鲁直之后,人皆一体,恐怕千篇一律自此始矣!”
张戒微微一惊:“想不到哥哥对诗的看法,和小弟暗合。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也。”
“贤弟说的好啊!现在仍然有很多人喜欢格律、用典、押韵来言诗,舍本逐末。诗不是不讲究这些的,很多二流诗人,以为自己掌握这些就了不得,其实舍本逐末,得不偿失。”
“听哥哥这么一说,我就敢写《岁寒堂诗话》了,从本朝欧阳公以下,苏、黄之诗和诗论笼罩天下,致使本朝之诗,越来越呆板,好像庙里的泥塑菩萨一般,徒有其表,气韵全无,直接责任人,恐怕非苏、黄莫属。”
“哈哈哈!贤弟说出了我们想说而说不出的话,不瞒你说,我年轻时也是学 西诗派的,自己写的诗自己都没法读,后来抛弃了他们的理论,渐渐地,自己之诗渐觉有韵味。”
“苏、黄诗中滥用典故、补缀奇字、以议论为诗、以押韵为诗的倾向,我以为是‘诗人中一害’。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脱尽苏、黄之习气,始可以论唐人诗;唐人之声律净尽,始可以论六朝诗。”
“贤弟见识果然不一般,此等高论,自可编入诗话,等你的大作撰成,记得给哥哥寄上一本,哎!也不知哥哥到时候身在何处,埋骨何方?”
“哥哥不用介怀,朝中自有正义之士,早晚会让哥哥复起,至于拙作,不管天涯海角,自当奉上。”
看看天色渐晚,两人洒泪而别,王庭珪下船,小船沿富春江往西溯游而上,消失在半江瑟瑟的夕阳之中……
张戒回城,继续撰写《岁寒堂诗话》。不久,由于主战,而且顶风送别王庭珪之事亦被揭发,遂被外放,流宦岭南。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四年过去了,可四年时间,发生了很多重大事件,绍兴十年(1140年),罢北伐,招回岳飞。然而,主战、主和,围绕岳飞展开了一系列斗争,和议已成定局,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夜(1142年1月27日),岳飞被赐死、枭首……
绍兴十二年,主和派全面清理主战派,罗汝辑上表弹劾张戒,认为张戒与赵鼎、岳飞等破坏和议。张戒被停职。
和议虽然暂时取得了和平的国家局面,但从长远来看,遗患无穷。张戒张定复,大名永远地和赵鼎、岳飞定格在一起,又作《岁寒堂诗话》何为呢?诗人,总想以诗铭世,殊不知操守亦如好诗一般,会被后人记取。
张戒无官一身轻,正好游历一番,补充一些诗话题材。不想未过两月,吕本中辞世。吕本中本已是中书舍人,能和皇上经常对话,可以影响皇上决策,但奸相秦桧却一意主和,排挤主战派,吕本中被风御史萧振弹劾,不久病逝,赐谥文清。
张戒非常遗憾,自己《岁寒堂诗话》尚未完成,对诗道理论的辩证,吕本中不得而知,本该上次会面提出,但恐当面辩驳,东莱先生无法接受,才想到共同找李清照纷解,不想竟没有这个机缘。不但没有这个机缘,自己也是主战派,和赵鼎、岳飞相交甚密,自然也是主和派打击对象,贬官、外放、罢职,一系列打击继踵而来。等《岁寒堂诗话》完稿,抚今追昔,恸感身世飘零,国家多难,想给故人吕本中鉴赏诗话,可斯人已逝,不禁悲从中来……
正自嗟叹,不想竟收到老友泸溪老人来信,信只有一诗:


《移居东村作》
避地东村深几许?青山窟里起炊烟。
敢嫌茅屋绝低小,净扫土床堪醉眠。
鸟不住啼天更静,花多晚发地应偏。
遥看翠竹娟娟好,犹隔西泉数亩田。


猛然想起故约,无论天涯海角,《岁寒堂诗话》成书,将千里寄送给这位友人,想必友人怕自己遗忘,特地寄诗以提醒自己。
原来王庭珪早年曾弃官隐居泸溪,遂以泸溪为号,称泸溪真逸。后起复,赠诗胡铨得罪秦相公,遂被流放夜郎,绍兴十九年勒停,送辰州编管,遂一直居住辰州(湖南怀化)。细读来诗,逆境似乎没有消磨诗人意志,诗人追求的东西(翠竹),只隔着几亩水田而已。
张戒览诗,涕泪交并,不能自抑……
楼主:梅花一斗  时间:2019-02-23 22:05:06
预知后事如何?
请移步诗词比兴《诗坛演义二》
楼主:梅花一斗  时间:2019-02-23 22:05:06
一并发到一起,方便朋友们春节期间阅读。祝大家春节愉快,阖家欢乐。


第十回

王庭珪东村遇友
杨万里千里访师

话说张戒接到王庭珪来信,忆起旧约,急忙把《岁寒堂诗话》寄给千里之外的泸溪老人,岁月不饶人,曾经的泸溪真逸,是时候自称泸溪老人了。
且说王庭珪忤怒秦桧,被流放夜郎,半道勒停改放辰州看管。朝廷里经过一番斗争,以秦桧为首的议和派完全占据主要枢密,抗金名将岳飞被赐死,可以想见,王庭珪老先生,秦桧不死,是很难起复了。
中国的读书人,都有出世入世的一番理论和操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泸溪老人自然把心态放到最低,以读书和游乐为主,诗酒人生,不亦快哉。
不想突然想起当年祖帐送别,孤舟夕阳,张戒说好的《岁寒堂诗话》相送,怎的没有消息,又不好写信催问,只好聊寄一诗,想必小友会记起这个远窜的老友来。
几个月后,收到了张戒托人带来的《岁寒堂诗话》手本,墨迹犹香,展书细读,见解确实不凡,令人击节称赞,一反自大宋以来的诗论主张,特别新颖的观点,则是“去尽苏黄气,方可言诗。”在宋朝以来,确实有点哗众取宠的意思,苏东坡的艺术成就,在当世就已经名满天下,黄庭坚的诗论,直接造成中国第一个诗社——江西诗社的成立,整个诗坛,似乎都笼罩在黄庭坚的理论阴影下,都在杜甫、韩愈的窠臼里不能自拔,而张戒敢于提出质疑,无疑需要胆量。
其文曰:

“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余之所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段师教康昆仑琵琶,且遣不尽乐器十余年,忘其故态。学诗亦然,苏、黄之气净尽,始可以论唐人诗;唐人声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六朝诗;镌刻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曹、刘、李、杜诗。”
“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以押韵为工,始于韩退之而极于苏、黄。……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矣!”

正自细细品读《岁寒堂诗话》,家人来禀,有一个年轻人来访,呈上手札,王庭珪仔细一看,倒疑惑起来……
“杨万里,字廷秀,不大熟悉啊!有请……”
家人把青年人延至客堂,只见一位神采奕奕,身材清瘦的年轻人进门,对着王庭珪跪拜下去,王庭珪急忙搀扶起来……
“学生杨万里拜见王老前辈。”
“嗯……,公子请起,礼重了,老朽不敢当,但不知……”
见王老先生疑惑,杨万里自我介绍:“学生杨万里,江西吉州人。”
“哦,老朽也是吉水人,来、来,坐、坐,但不知吉州什么县?”
“弟子吉州吉水人。”
“哦!不知吉水我的小友杨芾杨文卿,也是吉水人,你可认得。”
“老世伯有所不知,贵友正是家严。”
“哎呀呀!太好了,想不到十几年没见,文卿有如此俊朗的孩子,难得你来看望老朽……”王庭珪老泪纵横……
杨万里也陪着王庭珪流了不少眼泪。稍微镇定一会儿,双方收泪,王庭珪吩咐安排酒饭,款待来客。
席间双方又畅谈开来……
“你父亲比我小十几岁,但我们可称至交,文卿精于《易经》,实是大宋以来难得的易理人才,当年他给我推过一卦,说我会远谪,唯有不吟诗可以避祸,但遇东而安,现在想想,真是那么回事,想当初会吟几句诗,非得给胡铨赠诗,最后流落辰州,但诗到嘴边,哪有不吟之理。幸好辰州地方官还算开明,几年了也可以到处游览作诗,突然有一天来到东村这地儿,想起你父亲说的,遇东而安,就在这里赁屋居住。想来如同一梦。”
“世伯能平安,家父也会开心。只是家父不让我研习易理,倒让我学习理学和诗学。”
“你父亲能推演前程,自然知道你的前程,他让你学诗学理,自然有他的道理。不过,你父亲除了易学出类拔萃之外,孝义方面,也是值得称道的。”
“家父事亲至孝,小侄是耳渎目染的。”
“但有的事情,估计你也未得闻。”
“小侄聆听,愿闻其祥。”
“绍兴初,兵荒马乱,洪州受兵,复又大饥荒,江西民不聊生,朝廷自顾不暇,行在出海,哪有能力赈灾。江西人都走到百里之外的浙江、福建背米。你父亲背米回来遇盗,盗贼欲抢夺粮食,你父亲不予,盗贼拔刀欲砍,你父亲恸哭哀求‘百里之外为双亲负米,自己三日未食,家里双亲需要赡养,望侠盗可怜。’盗贼也被你父亲感动,放了你父亲一马。”
杨万里双眼湿润:“这些事,没听父亲讲过。”
“这就是你父亲品格高尚之处,不扬己德,不计人过。”
“只知父亲至孝,没想到至孝如此。”
“你也是读圣贤书,自然知道子路负米的故事,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你父亲的孝心,和子路有一比。”
“我只记得小时候,父亲买肉回家,只给爷爷奶奶吃,他自己和孩子们一样,吃粗劣的食物。”
“这就是你父亲至孝之处,他谨伺双亲,淡泊名利。所以也不愿出仕做官,但他和很多人有来往。”
“是的,父亲让我趁年轻时候游学一番,拜访名师,因此小侄辞别双严,游历神州,第一站就是辰州,希望世伯指点小侄一二。”
“吉水杨家,家学渊源,老朽指点谈不上,不过看你年轻有为,将来必定受朝廷重用,因此,我只和你谈两个字‘战、和’,别小看这两个字,整个朝臣均被二字搅入其中,不能自拔,你对“战、和”二字,怎么个看法?”
杨万里见问,急忙敛容回答:“小侄才疏学浅,国家大计不再考虑范围,小侄只在意写诗作赋。”
“非也非也,诗人均有赤子之心,只有关心天下,心系黎民,格局才会不一样,整天闭门造车或者如孤魂野鬼一样沉吟花间,小格局怎么会出大诗人。”
“世伯教训得对。但我认为,秦相公力主和议,使南北不交兵十几年,亦是正确的选择。”
“非也非也,大众只看到目前的苟且,国家长远的格局,被秦桧破坏殆尽,‘战、和’如易理一般,以战促和,以和养战,该战即战,能和必和。秦桧和议之前,内有赵鼎,外有张浚,猛将有岳飞、韩世忠辈,是时候恢复中原,一战定鼎,而秦桧一意孤行,和议成,杀岳飞,恐怕后世再难出岳飞一般的忠臣义士。”
“世伯言之有理。”
“和议不是不可以,暂时取得国家安定的环境,发展生产,休养生息,练兵自强,如汉高祖事,白登被围,暂时屈节,后武帝横扫漠北,扬眉吐气。可是我们的秦相公的所作所为,亲者痛仇者快,自毁长城。国家在其治下,亦不见有富强的迹象。”
“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想必秦相公亦不久远,今后的事情,还不好说。”
“秦桧窃居相位多年,你怎么知道不久远?”
“世伯,不是小侄狂妄,秦相公已将养子秦熺,引入枢密院,恐怕是为自己身后事布局。”
“有一定道理,不过,秦桧执政多年,国势已不可返,希望张浚复出,庶几国势复振。”
“相才无出赵鼎、张浚,将才唯推岳飞、韩世忠,可惜未能中兴,常使英雄泪沾襟。”
二人天南海北胡侃,不知月已上柳梢,杨万里复问:“世伯赠诗胡铨,名动天下,小侄还想和世伯讨论一下作诗之道。”
“作诗吾亦只知皮毛而已,贤侄聪颖异常,诗文自然难不倒你。”
“现在普天之下,莫非江西,江西诗社独领风骚,小侄亦受江西诗派行家指点,作诗也算入门得其正……”
王庭珪微微地皱起了双眉……
楼主:梅花一斗  时间:2019-02-23 22:05:06
第十二回

张督军漫谈诚意
杨诚斋一日二师

且说杨万里收到张浚邀请,来到张府做客,张浚在书房接见杨万里,张栻作陪。
三人见礼,杨万里一揖到地,恭敬之极。
“小侄杨万里拜见国公。”张浚曾封和国公,因此杨万里称呼其为国公。
“廷秀不必多礼,老朽待罪之身,国公岂敢,老朽不问世事,闭门谢客,不想廷秀几番拜访,都令你空回,还望谅老朽狂悖。来来来,看座。”
丫鬟献上香茗,宾主落座,张栻恭立父亲身后。
杨万里半坐:“国公哪里话?小侄欲见大人,如久旱盼雨,多方设法,才能叨扰国公,还请国公见谅。”
“廷秀以诗铭世,而立之年,即诗名满天下,恐怕南渡以来,廷秀可称独步。”
“作诗乃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如敬夫贤弟,致力学问,经世致用,才是正途。”
张栻忙分辨道:“兄长谦逊,小弟敬仰哥哥诗名,一直想结识哥哥,今日一见,兄长倜傥风流,足慰平生。”
张浚接口说道:“小子向廷秀多学习,不学诗,无以言。”
“岂敢,岂敢,小侄诚惶诚恐。今日得见国公,还望国公指教小侄,点拨小侄顽劣处。”
张浚慨然道:“若论忠心体国,老朽当仁不让,前半生卫国抗金,拔擢岳飞、韩世忠等辈,但刘光世部众处置不当,致使郦琼叛逃伪齐,深以为憾。”
“郦琼叛逃,仅数万人马,亦不致伤及朝廷根本。”
“话是这么说,但老夫亦有责任,所以引咎辞职。谁曾想秦桧早已隐伏朝堂,抓住赵鼎和老夫去职枢密的空隙,逆袭成功,遂致和议生成,巫杀岳飞,二十年来,老夫总是耿耿于怀。”
“国公也不用自责,朝政发展,亦有阴阳变化于其中,非人力所能及。”
“老夫闲居,闭门谢客,其实谢得了别人,解不了自己心头的责任。”
“国老忠心体国,秦桧已经作古,定当有报效国家的机会。”
“我倒是希望不要有这样的机会,天下太平,不动刀兵,老朽空老山林,也是快事。可是局势发展,恐怕不以朝廷宰执大臣的天真为出发点。金主完颜亮必将南侵,需早做准备,可惜老朽上书,反倒获罪,局势还得走着瞧。”
“国公是在下钦敬之人,希望国公不以在下顽劣,赐教一二。”
“关于学问,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惟正心诚意而已。”
“正心诚意……”
“就在这四个字上,其实老朽戎马一生,仅以此四字要求栻儿,说实话,小犬读书,数量上远远超过老夫,以此四字,自可卓然成家,希望廷秀不嫌犬子愚钝,互相切磋学问,相互照应,也算今天你来拜访老夫,老夫最值得高兴的事情。”
张栻复深施一礼,杨万里回拜,双方遂成莫逆。
“国公力主抗战,当年有位上书请诛王伦、秦桧的言官……”
“哦,你说胡铨,那时候你们都还小呢!”张浚看了看张栻和杨万里,继续说:“胡铨,字邦衡,辗转贬居,新近也移居衡州,离此不远。”
“早闻大名,可惜无缘一见。”
“这亦不难,老朽虽闭门谢客,但凭老朽一封书信,胡铨自会见你。”
张浚遂修书一封,付与杨万里。杨万里作谢不迭。
“廷秀也算性情中人,多少官员趋炎附势,对我们这些遭贬之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你数次求见,现在又为见胡铨而谢老夫写信,希望我们不给你惹祸。”
“国公哪里话来,弟子一直敬仰国公为人,恨不能早日相见,早年弟子千里拜访王庭珪,也算学识、人品为人中翘楚,今天得见国公,国公不嫌弟子愚顽,还请国公让我师事国公。”说着话,起身匍匐在张浚脚下……
张栻也在父亲身边,给杨万里磕头。张浚起身,扶起杨万里……
当日从张府辞出,杨万里迫不及待地往衡州赶去,他急于早些见到胡铨。
等到了衡州,找到胡铨寓所,已是傍晚十分,凭着张浚的推荐信,胡铨自然接待杨万里。
杨万里对胡铨是相当的敬仰,闲话少叙,万里恳请师事胡铨,并请求胡铨手书“诚斋记”,以之作为书房名称。

楼主:梅花一斗  时间:2019-02-23 22:05:06
第十一回

杨万里大言江西派
张德远引领诚斋体

且说杨万里聊起诗来,滔滔不绝,这也是太年轻的缘故,年轻人激情可嘉,视万物为俗物,自诩清高,也是情有可原。
泸溪老人王庭珪一看侃侃而谈的杨万里,也不愿意多去指责他的热情,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很多事情,让年轻人自己多磨练一番,自得总比教训来得真实,也就不愿多说。
杨万里也觉得王老爷子好像有一层寒冰浮在脸上,也就打住话题,双方继续喝酒,宾主还算尽欢,夜深歇息不提。
杨万里又在东村盘桓了数月,每天读读王庭珪的藏书,偶尔和王老爷子沟通学习一番,学业大进,不知已近深秋,草木渐凋零,青山已带色。
秋风起,归心急,杨万里准备辞别王庭珪,取道回吉水看望父母,王庭珪特意挽留几日。
“贤侄,感谢你千里来看望我,我决然一身,除了几本书,身无长物,但我看你天资聪颖,确非凡品,尤其在诗词上,恐怕成就在当朝,定会峥嵘毕露,但你入于江西诗派,恐怕适得其反,固步自封,反倒把灵气拘泥,我知道短时让你改变想法,你的抵触情绪会很高,现今临别,你也别嫌老朽噪聒,老朽有几句金玉良言,希望你能拾取一二。”
“世伯言重了,我受父亲嘱托,遍访名师,特意跑来辰州,就是聆听老师教诲,岂敢不虚心接受。”
“话是这么说,要改变故有成见,谈何容易。江西诗派自从好事者吕本中推出江西诗社宗派图以来,统领南渡前后文坛数十年,自有他的道理,但诗贵于发之于心,咏以成言,你试想一点,千人有千种心思,怎么能一律以绳之?”
“嗯……”
“临别我也没什么可送你做纪念的,老朽老矣,不知骸骨收于何处?现有朋友张戒张定复,撰成《岁寒堂诗话》,按当年约定,千里寄书遗我,故人亲笔见赠,不便转赠,我已誊写副本,尚余尾章,贤侄再盘桓数日,誊毕相赠,再走不迟。”
“谢谢世伯,劳世伯费神,小侄闲来也是无事,可以让小侄代劳誊写。”
“不必,欣喜所剩无几,出自老朽手书,贤侄今后见字如面,也不负千里走这一遭。”
“谢谢世伯。”
“目今一别,贤侄鹏程万里,如果有机会,可以拜访张浚、胡铨诸公,他们和当朝宰辅秦桧,不是一路人,可学习他们的操守,百世之后,可都是节操传世,似秦相公,吾不知其何得其所?”
“世伯放心,小侄一定谨记教诲,世伯保重身体,伺秦相公过后,自有起复的一日。”
“哈哈哈……”王庭珪爽朗地笑了:“如贤侄所言,和小人相较量,当较量寿数。老朽岁数虚长,比你父亲、张戒、胡铨诸公都大,秦桧亦属小辈,比我小十余岁,借贤侄吉言,老朽定会长命百岁。”
“吉人天相,世伯保重。渐近岁尾,我回乡伺奉双亲,来年准备进京赶考,不知何时再能见到世伯。”说着话,杨万里泪洒当场。
几日后,杨万里背负行李,怀揣《岁寒堂诗话》,辞别王庭珪,洒泪东归。
几年后,杨万里进士及第,年轻人初入官场,爬摸滚打,第二年,被授予赣州司户参军,赣州离吉水不远,同属江西,司户参军属从七品,官虽不大,但杨万里可以时时侍奉父母,也算好事,其父亲杨芾经常带他拜访过往赣州的文化名人,如张九成等
五年后,杨万里调任永州零陵县承。
永州属湖南省,潇水、湘水汇流于此,故有“潇湘”美称,所谓潇湘无限意,鸿雁北归时,唐时柳宗元曾被贬永州,写过《永州八记》,可见,永州一直是朝廷贬官常地儿,当时,抗金名帅张浚张德远就被贬永州。
是时,秦桧已死,主战派短暂地试图重振国威,但高宗皇帝不愿改变国策,所以张浚被安置永州居住。张浚闭门谢客,不与外界相通。
张浚大名,是时天下闻名,杨万里且有不闻其名之道理,又记起王庭珪之语,更加想结识张浚。现在自己就在永州做官,虽一闲散小官,无甚大事可做,除游历名胜外,就是拜访名流。可投刺张府,都被婉拒,自己一个无名小辈,也实在难以见到张浚。
张浚,唐代名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之后,一生戎马,经略川陕时拔擢刘子羽,讨杨幺时放手让岳飞立功,后节制江淮,抵抗金兵南下。
和议成,张浚累言金患,受秦桧排挤,贬居永州,去国二十年,宋史记载:“浚去国几二十载,天下士无贤不肖,莫不倾心慕之。武夫健将,言浚者必咨嗟太息,至儿童妇女,亦知有张都督也。金人惮浚,每使至,必问浚安在,惟恐其复用。”
秦桧死于绍兴二十五年,本以为朝政会有变化,时值张浚母丧归葬守制,但念天下事被秦桧祸害二十年,边备松弛,军且不能战,而金国有变,完颜亮篡立,篡立之主必定以侵略别国以巩固和威慑自己的权力,必将南侵,而朝廷无备,张浚不以居丧为由,当仁不让,上书言事,浚谓数年间,金人势必起衅用兵,而国家溺于宴安,荡然无备,极言备边备战。时大臣沈该、万俟禼、汤思退等见之,谓敌初无衅,笑浚为狂。台柬官论张浚归蜀,恐摇动远方,有诏复居永州。
张浚无职一身轻,也没有游历和诗酒的习惯,也怕再引起朝臣猜忌,遂闭门谢客。其实,世人都是势利眼,落魄之官员,谁愿意去结交他呢?都怕牵连自己,只有杨万里这样的闲散小官,才会主动拜访,但是,吃了三次闭门羹。
正自没有摆弄处,遂想,何不通过张浚的至亲好友引见呢?可又委托谁呢?
要说闲散小官,少办事,多活动,毕竟县事有县长,自己做多了,说多了,反倒招来忌讳,可州里有什么新闻情况,小官可是洞若观火。想找一个引荐人,也不见得有多难。
刘备三顾茅庐才见到诸葛亮,杨万里一个小官,又不是有多大的正式抱负,原说也不用三顾茅庐,可三次求见被拒,反倒使他想见到张浚的心情更加急切了。
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杨万里还真找到引荐人,时隐居衡州近二十年的一位世外高人,姓胡名宏,字仁仲。
胡宏,崇安人,师从杨时、侯仲良,而杨时师事程颐、程顥,侯仲良为二程表弟,亦师亦友,杨时在无锡主持东林书院,讲学授徒。胡宏得名师指点,成为了一名儒学大家,因力主抗金,不愿趋炎秦桧,已隐居衡山近二十年,以讲学和研究理学为业,成就斐然,被称为湖湘理学开拓者。
这样的人物当然是杨万里拜访、请教学习的名宿,来往过程之中,杨万里提到几次被张浚所拒,胡宏就给他引荐一人——张栻。
张栻,字敬夫,号南轩,乃张浚之子。原来张栻亦仰慕胡宏之学识,和胡宏常用书信往来,胡宏帮杨万里写一封书信,委托张栻说项,杨万里自然受到邀请,做了张府的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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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张督军千里赴义
杨万里临安遇师

话说杨万里一天之中拜了两位老师,非常高兴,两位老师均为爱国名臣,虽然都是政治上不得意的人物,但是个人操守,确实是杨万里学习并服膺终身的老师。
秦桧迫害功臣武将,戕害岳飞,对胡铨、张浚、王庭珪等辈,除了贬官迫害,限制居住外,还真没有太多办法,特别是胡铨,本来官职就那么小,宰辅要弄他,不是太简单了,但大宋自从立国以来,除了抑制武将外,对于文官,还是比较优渥,因此,像胡铨这样乞斩秦桧的小官,秦桧还真没办法戕害于他。张浚亦是文官出身而身兼武职,所以能耗到秦桧死去。
秦桧一死,张浚、胡铨等被迫害的文官,逐渐松绑,渐渐朝旨同意,他们可以便宜居住。
于无声处听惊雷。不管皇帝和朝臣如何掩耳盗铃,把自己的头像鸵鸟一样埋进草丛以躲避危险,可该来的还是要来,金主亮,荒淫残暴地统治了大金国数年,居然撕毁和议,提兵南下,准备饮马长江。据说,是宋朝的一首词,引起了完颜亮的妒忌心,遂起南侵念头,这首词就是柳永的《望海潮》。

词曰: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风池夸。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句,吸引了这位荒淫残暴的北国之主,总想立马吴山第一峰。
当然,没有柳永的词,完颜亮也要南侵,更何况柳永乃北宋人物,他写观海潮时,怎么会想到百年后有个不自量力的暴君型粉丝,起兵南侵呢?
而宋朝,有识之士早已看出完颜亮包藏祸心,怎奈高宗皇帝就是不信,而朝臣宰执更乐得逍遥,哪管杭州汴州?直到警报迭传,金主完颜亮统兵六十万,号称百万,分四路南侵。
宋高宗慌作一团,无计可施。这时候想起了力主抗金的大臣们来,可二十年时光,不是被诛杀就是已凋零,剩下的也是一贬再贬,还幸好张浚、王庭珪、胡铨等人,用自己的身体,熬过了秦相公。朝廷急诏张浚赴建康。
张浚接诏,星夜往建康赶去。连得到消息的杨万里,及时赶去送行,都扑了个空。张府只剩下家人,张栻随同父亲,乘船飞奔建康,可见军情如火,张浚,一介老臣,不管后世如何评论其志大才疏,但国家危难,一呼遽起,勤于王事,毕竟六十四岁高龄,还能强求什么呢?
杨万里没能见到老师最后一面,很是怅惘,因自己有职务在身,不便追随老师。唯把一腔热情,消磨在湖光山水之间。
永州的山水,尽在永州八记里,按图索骥,慢慢游玩,可人偏偏有种主人情节,总认为自己天天呆在这个地方,是这里的主人,很多熟悉的景致反倒不及时参观,总认为有的是机会,或者等有朋友来再带朋友参观游历,杨万里就遇到这样的情况。
过了两年,杨万里调离零陵,赴临安任临安府教授,遂交接工作,启程往临安进发。
要说杨万里,一个闲散官员,怎么会突然奉调进京呢?原来,他受到张浚推荐,可见,世人不能太势利,张浚蛰伏时期,乏人问津,杨万里慕名拜访求师,张浚起复,想起这个新收的学生,也是情有可原。当然,当年杨万里拜师,可不是为了今天,而是正心诚意于张浚的学识和人格。
而张浚当年,船不停浆地赶往建康,一路上军民遇着张浚,知道张督军复起,都以手加额,庆幸国家得人,军心复振。不过,实话实说,金主完颜亮准备渡江南侵,想不到于采石大败受阻,采石之战时,张浚尚未到达建康,指挥采石之战另有其人——虞允文。
采石矶位于现今的马鞍山市,是万里长江中的重要军事要塞。
虞允文,字彬甫,绍兴二十四年,和杨万里为同榜进士。虞允文在秦桧当朝时期,亦不受重用,后受同乡中书舍人赵逵推荐,金兵南侵时,被委任为督视江淮兵马府参军,派往采石犒军。犒军,就是拉着一些布帛、粮草、银钱到前线分发给有功的军士。
想不到当虞允文到达采石时,心都凉了,局势不能再坏了,都督采石的主将弃军逃走,军中无主,军士群龙无首,正在等待朝廷任命的将官到来,可形势非常紧张,完颜亮大军已经突破淮河,自领大军直趋采石北岸,准备渡江了。
面对军心涣散的士兵,虞允文慷慨演说,激励军心,收拾散卒,并把沿江无人统辖的军队整合起来,共得一万八千余人。没想到就是这些乌合之众,一举挫败完颜亮的渡江计划,取得了采石大捷。
采石矶金兵遇到强力抵抗,随后金主完颜亮被部下刺杀,四路金兵不战而退,局面得以稳定。张浚赶到建康,而高宗还是以和为主,并没有重用千里赴义的张浚。
翌年,高宗内禅,孝宗皇帝临朝,高宗被尊为太上皇。张浚复为枢密使,封魏国公,都督江淮军马,准备渡江北伐。北伐不得其时,只不过少年英主一厢情愿。该北伐的时候不北伐,十二道金牌招回岳飞,不该北伐的时候却冒险启衅。
当时是,完颜亮整军南侵,从弟完颜雍乘后方空虚,在大金东京称帝,而南侵部队军心涣散,遂有耶律元宜兵变,刺杀完颜亮,领军北还。而完颜雍取得帝位,尚须稳定局面,也不想和宋庭为难,希望和议,所以,大宋这个时候想北伐,真是元嘉草草。
这些都不是杨万里考虑得到的,只不过张浚推荐自己,朝廷当然准奏,杨万里遂取道临安,赴任临安府教授。
杨万里一路风尘仆仆赶往临安,所到之处,见民心复安,社会安宁。
这日船到临安城外,弃船登陆,取道往临安城走去,临近城门,只见一亭高耸路旁,遂吩咐挑夫,于停下休息,自己信步走入,亭上匾额:紫阳亭。
刚想进亭,只听亭里有人婉然吟道:

“梅花发,夜寒吹笛千山月。
千山月,此时愁听,龙吟幽噎。
数枝飞尽南枝雪。风光又作年时别。
年时别,江头心绪,乱丝千结。”

杨万里抢步进亭,只见一位老者,头戴纶巾,身穿长裳,正自看着江面出神。
杨万里抢上一步,翻身跪倒,拜将下去:“哎呀!老师,想煞弟子了,今日怎会在此得见老师。”
说着话禁不住哽咽,流下泪来……
只见老者回过神来,急忙扶起杨万里:“哎呀!廷秀贤侄,怎么是你啊!快快请起。”
老者正是泸溪老人王庭珪,猛然看到杨万里,也是一阵激动,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双方重新见礼,杨万里抑制住情绪,关切地询问:“老师,为何在此吟咏?”
“自从上次一别,没想到秦桧一死,老朽重新获得自由,现上皇禅位, 锐意进取,老朽终于被召见,这不正往临安赶来,准备面圣。”
“太好了,老师熬过了奸相,正可以大展抱负,为何‘江头心绪,乱丝千结’呢?”
“哎!大好的江山,嵬峨的紫阳亭,二十几年前,吾仓皇出都,就在这紫阳亭中,定复贤弟顶着世俗的压力,别亭相送,不想如今物是人非……”说着话,王庭珪老泪纵横。
“老师,定复前辈有什么消息吗?”
“我和定复以诗相交,他答应我无论天涯海角,一定把他的大作《岁寒堂诗话》寄给老朽。”
“就是上次老师赠我的那一本吗?”
“那是第一部,后来又撰成第二部,主要是研究杜甫之诗的,书成后不久,他就撒手人寰,但依约仍然吩咐家人千里寄书,所以知道他辞世已久。现在突然又到当年分手的紫阳亭,怎能不叫人断肠…..”
二人又是涕不成语……
“老师这次入京,还恳请老师再把《岁寒堂诗话》第二卷见赠。老师忙于俗物,这次让小侄自己誊写。”
“老朽老矣,精力不那么旺盛了,你改天到我客栈找我。”
“老师在京里没有落脚的地方吗?”
“一贬二十几年,京里早就没有故旧了,不过进京面圣,吏部应该有安排。你在京里有落脚处吗?”
“我接到吏部调令,为临安府教授,直接到临安府官衙报道即可,也有落脚处。诸事齐备后,我自会去找老师。”
这时,一位年轻人也抢步进亭,对二人深施一礼,二人急忙回礼,可年轻人显得即面善又陌生。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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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廷秀奖评张德远
元晦缅怀刘彦修

进亭之人一脸正气,英气勃发,双目有神,直盯着二位,仔细端详,半饷开口道:“这位大人,可是泸溪老人王民瞻王大人?”
“大人可不敢当,老朽正是王庭珪,字民瞻,号泸溪老人的便是。”
“哎呀!王大人,终于见到您了。”说着话,年轻人又深施一礼。
“快快请起,不知贤郎是……”
“弟子朱熹,字元晦,南剑州尤溪人氏。”
“哦……”
“王老师不认识在下,在下可企盼得王老师苦啊!”
“这个……”王庭珪一头雾水……
“是这样的,如今皇上锐意进取,我也是进京面圣,面呈条宜的。这几天皇上陆续召见了很多旧臣,都是难得的文化名人,弟子这次来京,有幸结识数位先贤。前几天刚拜访过胡邦衡,邦衡大人多年贬谪,仍然不改初心,真是难得的忠贞之士和文学大家,弟子仰慕他的为人,已拜他为师。”
“哦!胡铨老友也到京了。”王庭珪一脸高兴,疑惑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胡老师来了?太好了,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杨万里听到老师消息,亦是高兴不已。杨万里也曾拜在胡铨门下,听说老师也到此地,有点喜出望外。
“这位想必是廷秀哥哥?”
“在下杨万里,不敢不敢。”
“哎!哥哥在上,受小弟一拜。你我声气相求,同样以诸位前辈为师,自然以兄弟相称,哥哥长我几岁,不必过谦,而且哥哥年少成名,诗名满天下,小弟悬望得紧啊!”
“贤弟过奖,你我有缘,一见如故。”
“胡老师时时和弟子提起王老师,想当年胡老师被秦桧陷害贬谪,正义之士多方营救不成,独王老师不惧权奸,赠诗送行,想来已经二十多年,天各一方,自由受限,难通音讯。这次胡老师被召面圣,知道泸溪先生也被召见,日日悬望,有空就到紫阳亭来候着,今天皇上又召见胡老师,所以不能来迎接先生,特命弟子赶来这里看看。没想到真的遇到王老师。”
“哎呀!邦衡……”王庭珪不能自抑:“想不到邦衡也脱离苦海,谁曾想我们一邦贬臣,尚有机会相见,真是苍天有眼啊!”
“真的苍天开眼了,胡老师被授予国史馆编修之职,虽是一闲散官员,但深得皇上信任,经常召见策对。”
王庭珪说道:“胡铨乃淡泊名利之人,不在乎官职大小,他如果欲为官,当年投靠秦桧,也不至于被编管这许多年。”
“王老师说得对,我辈但求道,不求利,正心诚意,上不负苍天,下不负黎民。”
杨万里也惊诧道:“贤弟也知正心诚意之道?吾辈真是同一路人。”
“小弟才疏学浅,改日和哥哥好好切磋。今日不早了,我们赶快进城,胡老师悬望得紧。”
三人离亭,一路说着话,往临安城门赶去……
胡铨和王庭珪系多年老友,久别重逢,一番悬望诉说,自不言表。
单说杨万里,至临安府报道,免不得熟悉各色官员同僚,耽搁了数日,赁房安顿下来,延宕了几月,这日,朱熹持手札来访,忙延入客堂。
“贤弟多礼了,我正想去拜访贤弟,不想这几日延宕下来,实在过意不去。”
“哥哥说哪里话,小弟早该来访,一来王老师那里需要我帮忙安顿一下,我想哥哥有临安府同僚帮忙,为弟的一时也不便抽身,所以来迟。不知哥哥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小弟开口。”
“谢谢贤弟,贤弟也是一样暂时栖身京城,大家都是初来乍到,互相扶持,亦是人之常情。”
“毕竟小弟早来几天,可尽点儿地主之谊。”
“哈哈哈”二人爽朗地笑了起来……
虽是客中,略为简陋,但相逢皆是知己,一会儿摆上酒饭,二人畅饮,开怀畅谈。
“贤弟,上次紫阳亭一见,你我声气相求,可以结为莫逆之交,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哥哥说的是,小弟有幸结识哥哥,还当向哥哥多学习作诗之道,放眼大宋南渡以来,能在今后占有诗坛一席,甚者说占有重要地位的诗人,非哥哥莫属。”
“贤弟谬奖,做哥哥的诚惶诚恐。贤弟亦非泛泛,紫阳亭匆匆一晤,听贤弟说起‘正心诚意’一语,实是我的老师魏国公紫岩先生教导在下的至理名言,不知贤弟从何处而悟得此语?”
朱熹脸上放光:“哥哥也知道此语,实是同门中人,小弟曾经拜在李侗李愿中门下,先生乃杨时弟子,杨时为程顥、程颐亲传弟子,所以小弟亦是程门中人,因此习得此语,实不知该如何去领悟,还望哥哥赐教。”
“贤弟言重,老师紫岩先生曾贬居永州,为兄正好在永州零陵做一介闲散小官,但仰慕紫岩先生人品学识,特意拜访,但先生闭门谢客,一直未能见面。”
“那倒是蛮遗憾,小弟也是遍求名师,同郡之中的贤士大儒,小弟亦是事之如师,为了拜访隐居林泉的李侗,我曾经步行上百里,专程拜访李先生。但不知哥哥最后怎么拜在紫岩门下呢?”
“说来也巧,哥哥遇到隐居湘潭隐山的五峰先生胡宏,胡宏前辈和我一见如故,无话不谈,视为莫逆。而紫岩先生的贤郎张栻张敬夫,亦仰慕五峰先生学识,欲拜在门下,经常书信往来。得五峰先生推荐,敬夫贤弟大力引荐,才得拜在紫岩先生门下。”
“哦!还有这么一段曲折故事,恭喜哥哥得遇名师。”朱熹慢慢说话,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哥哥所拜的老师——紫岩先生张浚,对吾父有知遇之恩……”
杨万里一惊:“啊!贤弟如此说,你我二人真是有缘,愿闻其详。”
“提起父亲大人,心里真不是滋味。我出生南剑州,父亲讳松,但于我十三岁时仙逝。父亲去世前,把我托付给密友刘公子羽。”
“可是随紫岩先生经营川陕的刘子羽,刘彦修,刘大人?”
“正是,义父待我如同己出,恩重如山,在其家旁筑屋,取名紫阳楼,安置我们一家。”
“现在的世道人心,像刘公这样的举动,真是义举。”
“义父文武全才,读书时期,天天练习骑射,日尽三百失为限,满腹韬略。义父的父亲,殉难于靖康,所以义父视金兵如仇,一生征战,战功赫赫。”
“南渡之初,出了很多人才,可惜了……”
“富平之战,义父建议张督军,不可轻弃险隘,进兵平原和金兵争锋,亦不可大军云集,似马孟起战曹操旧事。据险以守为主,金兵师老而击之,万无一失。可张督军迫于形势,急于打败金兵,解除金兵对江淮的威胁,遂有富平之败。”
“老师经营地方,似萧何即可,不必领兵作战。”
“败因即此,富平之后,义父出谋,稳定川陕,拔擢吴玠,西北赖以得安。后金兵屡次进攻川陕,都被义父出奇计击败。”
“彦修先生确实不凡。”
“后义父为镇江知府、沿江安抚使,金兵不敢南侵。没想到和谈开始,金国使臣乘船沿运河南下,大船上树旗帜,上书‘江南抚谕’四字,义父义愤填膺,派兵没收大旗,没想到触怒主和派诸公,被罢官,回乡。”
“哎呀!这到哪里说理去?”杨万里也气愤填膺。
“义父回乡,正好教导督促我的学业,使我学业精进,受益匪浅。”
“子羽文物全才,胸怀忠义,又义薄云天,古今完人可追关羽,实是救时救国的将相之才,可惜可惜……”
“也算义父抽身早,没蹈岳飞覆辙。只是可惜不能报家国恨、亲父仇,没能规复中原,扫清胡尘。”
双方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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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诗人哲理服圣人
圣人诗论过诗人

“说起五峰先生胡宏,也是一位大儒,我很敬仰,却恨山长水远,未能会面,深感遗憾!”朱熹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
“其实,正心诚意之学问,一直是理学先师们的治学之道,不但出自吾师之教导,亦是吾友五松先生立身之本。五松先生受业于杨时和侯仲良,二位都为理学大家程顥、程颐的高足。”
“果然出身名师。”
“胡宏的父亲胡安国也是经学大家,可见五松先生家学渊源。其父亲原来和秦桧交好,秦相公没主政前,亦是礼贤下士,就如王莽未篡时,难辨忠奸,所以双方交好也情有可原。没想到秦桧入主枢密,开始和谈,并写信给胡宏的大哥胡寅,问胡宏为什么不通书致意,以为上进,其意欲启用胡宏。”
“这要是别人,那可是求之不得的机会,但我想胡宏受业于理学大家,绝不会同流合污。”
“贤弟算同道中人,很理解胡宏。胡宏回信给哥哥,严词拒绝,并表明自己醉心学问,不求功名利禄。”
“确实操守难得。”
“胡宏的大哥胡寅,少年时桀骜难驯,其父强令读书,希望读书移其心智。当时为礼部侍郎,接到弟弟的来信,也及时抽身,辞官和父亲、弟弟一起隐居衡州。”
杨万里接着说:“胡氏三子在湘潭县隐山创办碧泉书堂,收徒、讲学,影响湖湘一带,开创湖湘学派。”
朱熹渴望地看着杨万里:“哥哥可否初略介绍一下三胡学说?”
“嗯!胡安国撰《春秋传》,其推崇体元与正心学说,他认为‘元’,就是人主的‘道德之元’,人主要‘体元’,‘体元’的过程,就是以身践仁,就是令君心合于天心,就是强调‘人心’必须合于‘道心’。”
“嗯……”朱熹似有所悟……
“其言曰:‘四端五典,起灭心也,有所谓自本自根、自古以固存者,即起灭心事也。不起不灭,心之体;方起方灭,心之用。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能操而长存者,动亦存,静亦存,虽百起百灭,心固自若也。’”
朱熹接口道:“也就是说,万事万物无不统一人之心体,受人之心体的控制与支配。”
“贤弟真是理学奇才,一点就通。胡氏说:‘圣门之学,则以致知为始,穷理为要,知至理得,不昧本心,如日方中,万象必见,则不疑其所行而内外合也。故自修身至于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矣’。”
“这就是‘致知穷理’,不昧本心则为正心。隐山学派,确实不凡!”
“其子胡宏,专意于‘心性’之学。”
“哦!愿闻其详。”
“前贤以二程的‘理’为本体,胡宏提出‘性’为本体,他说:‘天命之谓性,一性。天下之大本也,尧舜禹汤文王仲尼六君子先后相诏,必曰心而不性,何也?曰:心也者,知天地,宰万物以成性者也’。 又说:‘大哉性乎!万理具焉,天地由此而立矣。世德之言性者,类指一理而言之尔!未有见天命之全体者也’。他认为性即是天命,为天下之大本,万理皆出于性。因此,这个‘性’不仅仅指人性而言。”
“在性与心的关系问题上,胡宏以性为体,以心为用,认为性是心的本体和本原,心是性的表现和作用。二者的联系表现为‘未发’为性,‘已发’为心。他说:‘未发只可言性,已发乃可言心’。”
朱熹沉思半饷:“嗯,这些议论,容我仔细想想。”
“我虽然和理学大家们称为师友,亦师亦友,但我志不在此,我所关注的,还是诗词歌赋。”
朱熹从理学中回到现实:“诗词歌赋,统称文艺,把文当艺,和理学道统可不一样。理学乃是宇宙至学,可以垂天地,可以知造化,无往而不利。而文学,则是哀而发声,对社会人心,无甚裨益。”
杨万里一时语塞,朱熹沉迷于理学,突然转换频道,遂脱口而出,而杨万里又是当今一大才子,这些话肯定不入他耳,等发现已是不及。
“哦!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冒犯哥哥处,还请原谅。”
“贤弟哪里话,正想和哥哥探讨诗道。”
朱熹改容正色道:“诗坛一直争论不休,本朝以来,虽经大才子东坡激其流、扬其波,但诗道已经难以复振,可是诗道的沦落,恐怕也和苏东坡脱不开干系。”
杨万里很吃惊,苏轼那是照耀大宋文坛、诗坛的一颗巨星,怎么朱熹那么不推崇,那么不待见:“贤弟此说,恐怕不实。”
“哥哥不要见怪,小弟有什么就说什么,看哥哥这么大反应,大宋诗坛被江西派荼毒太深,哥哥可千万不能中了江西诗派的毒。”
“贤弟此言过当了,江西诗派自从东莱先生吕本中绘制宗派图以来,统一了诗坛,使诗坛后生们知道作诗之道,确实是功德无量的事业。”
“哥哥差矣!试看本朝诗作,较之唐诗,有几首能有唐诗的高度?换言之,江西派学韩愈、杜甫,有谁达到了韩愈的高度?更别说杜甫。时代在进步,青出于蓝而难胜于蓝,究其根本,都是江西派倡导学韩、杜造成的。”
杨万里陷入了沉思……
朱熹接着说:“哥哥莫怪,你的诗现今虽然可称独步,同辈人之中恐怕只有陆游可以比肩,但哥哥的诗作,还是病症太多,切不可入江西派太深。”
“贤弟能够直言,哥哥有幸,能听到肺腑之言。吾师王庭珪曾言及好友张戒,诗论自岀一格,似有和江西派抗衡之势,张公做《岁寒堂诗话》,第一卷吾师手书赠我,但对于各种诗论,我还是不愿意多研究,怕受禁锢,听贤弟这么一说,还得好好研究一番。”
“岁寒堂主人张戒,当年和东莱先生吕本中论诗,我也有所耳闻,两人本打算一起拜访易安居士李清照,求证诗论正本,听说李清照见过《子美诗道》,可惜现在三人都已作古,诗坛的争议,恐怕数百年也难以平息。”
杨万里一皱眉:“可惜不能一睹易安居士和《子美诗道》。”沉吟片刻复道:“《岁寒堂诗话》是该仔细读读,吾师现已有第二卷,客中匆忙,下次借来誊写一下。”
“哥哥别忘了给我誊写一本,包括第一卷。”
“这个自然。”
两人正自谈得起劲,突然有吉水家人求见,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楼主:梅花一斗  时间:2019-02-23 22:05:06
第十六回

杨万里回乡守制
朱夫子探师谈诗

却说杨万里老家吉水有家人匆匆赶来,还来不及喝一口水,就给杨万里带来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父亲去世。
杨万里父亲杨芾,字文卿,号南溪居士,一生不求闻达,精研易经,以教书为生,致力培养杨万里兄弟三人。
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杨万里一时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随即一头栽倒,算好朱熹和家人及时搀扶,坐到椅子上,抚胸捶背,慢慢缓过气来,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接着哽咽,终于哭出声来……
朱熹连忙解劝,帮忙料理家务,及时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回吉水料理父亲后事。
杨万里仔细想来,父亲一生不愿为官,以南溪为隐居地,专心于易经的研究以及教书为业,伺奉双亲至孝。
杨芾虽隐居不仕,但和当世很多大家有来往,并带着杨万里拜访名师,14岁时杨万里拜高守道为师,17岁时拜王庭珪为师,21岁又拜刘安世、刘廷直为师,27岁时再拜刘才邵为师。使杨万里学问、人品都出类拔萃。
杨芾虽然生活清贫,但嗜书如命,收集购买了上千本图书,经常指着藏书对杨万里说:“圣贤之心具焉,汝盍懋之?”杨万里钻研经典,融会贯通,首先得益于父亲的教导。
杨万里进士及第,授官赣州,不到一个月,可能闲散惯了,不想受拘束,抑或看不惯官场的恶俗,想像父亲一样,隐居而弃官。父亲听后大怒,晓以大义,甚至快到动用家法的地步,才把杨万里心里的草浇灭了。
想到这些,杨万里心如刀割,父亲的影子一直回旋在自己眼前,自己头昏脑胀,不能处理任何事情,家人及时买回孝服,第二天,身披重孝,取道江西,回吉水守制去了。
朱熹送走杨万里,才想起昨天两人聊起的《岁寒堂诗话》的事情,急忙跑去找王庭珪。
王庭珪听说杨万里父亲去世,方寸已乱,不及辞行就回吉水,也是半饷才回过神来,自己年已古稀,相交故旧都成新鬼,仍然不能为国家解决任何实质性问题,真是忧从中来……
王庭珪被皇上召见,赐国子监主簿,和皇上所谈的一些事情,皇上显得很感兴趣,可实际情况,却并没有什么改变,国事并不见太多好转。也懒得再费精神,不过,此次进京,结识朱熹,却令他眼前一亮,年轻人思想确实不凡,假以时日,必定在理学上会突破现有成规,发扬光大。
可朱熹和自己不谈学术,不谈理学,不谈玄学,却专挑诗来谈,总归有点不合时宜。
“老师,廷秀哥哥走的急,不及辞行,特嘱咐弟弟前来向老师请罪。”
“哎!元晦,我和杨芾亦有交情,没想到时不假年,廷秀急切回乡奔丧守制,也是人之常情,老朽年过八旬,只是这一别,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廷秀。”
“老师不必悲观,来日方长,等诸事完备,我替老师去廷秀家乡吊唁其父亲,廷秀年富力强,学富五车,等出服后朝廷必会重用,到时候来京再侍奉老师。”
“希望我还能等到,不过,我看皇上也不见得重用吾辈,人生短暂,何况老朽已经虚过八十春秋,比圣人还年长,也够了,落叶归根,我也将乞骸骨归乡,终老乡里。”
朱熹一看王庭珪比较悲观,忙转移话题:“廷秀和在下聊起诗词,他特别喜欢老师赠送的《岁寒堂诗话》……”
王庭珪打断了朱熹:“喜欢?我看未必,他年纪轻轻就诗名满天下,自得溢满,从他近几年的诗作来看,还是江西派老一套路,《岁寒堂诗话》他根本没仔细研读。”
“哦!老师有如此鉴赏力?在我看来,廷秀哥哥的诗作,已经非常好了。”
“他的诗作,脱不了江西诗派窠臼,他还须回头,不然诗名也就在当世,后世将没人知道杨万里的诗名。”
“嗯……听他说起《岁寒堂诗话》,我也比较喜欢作诗,能否让我誊写一本,时时研究一番,同时,第二卷我可以誊写两本,改日送一本给廷秀哥哥。”
“元晦,恕我直言,你的成就不在诗,理学上发力,多研究圣贤之书,将来成就不亚于孔门七十二贤徒中任何一位,何必在雕虫小技上营营。”
“不学诗,无以言,况且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王庭珪莞尔:“既然你有余情,这也无妨。”
说着话,王庭珪自书橱里拿出两本书,《岁寒堂诗话》两卷,双手递给朱熹,朱熹双手捧书,及其虔诚的样子。
“谢谢老师借书,学生当仔细研读。”
“张定复诗论确实不凡,推翻了宋朝自有诗话以来的大部分论点,也算出藩篱而自成一家,其实,不论诗,只论人品、交情,居仁和定复,难分伯仲,亦是好友。君子论交,清淡如水,《岁寒堂诗话》和《紫薇诗话》,论诗及道,不互相攻忤,恐怕自今而后,诗坛纷争,唐诗、宋诗,互相之间可不会像张、吕二公这样温情脉脉地探讨,诗坛聚讼自此始,文苑纷争无尽头。”
“老师忧虑得对,诗,千人千个看法,不拘一格。”
“可问题是有的人,自以为掌握做诗之道,对千人之看法进行攻忤,千篇一律,以古绳今,诗坛聚讼,恐无宁日。”
“老师说的对。”
“你到紫阳亭看看,我们相遇之时正是秋天,现在又是春暖花开,春江花月,引人入胜,可是你去看看,是不是只有一种花,一种草、一种树?”
“老师意思,是否谓春天乃万紫千红?诗坛也应该百花次第开放?”
“正是,独木不是春,万紫千红才是春。”
“老师所言极是!”
“你当着我的面这么说,背后不一定,恐怕还是脱不了江西派藩篱,老杜老杜,不是每个人都学得来老杜的。廷秀就是这样,入于江西,我不知他能不能出得来?天遥路远,路曼曼其修远兮,希望他能及时回头。你如果再遇到他,可把《岁寒堂诗话》第二卷给他,等他认真起来,仔细研读《岁寒堂诗话》,就可卓然成家,也不负我们师徒一场。”
“老师的话我一定带到,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们师徒还有相见之日。”
王庭珪摇摇头,脸上凄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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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朱熹江州吊张浚
张栻船头认良朋


日头欲出未出时,雾失江城雨脚微。
天忽作晴山卷幔,云犹含态石披衣。
烟村南北黄鹂语,麦垅高低紫燕飞。
谁似田家知此乐,呼儿吹笛跨牛归。

“谁似田家知此乐,呼儿吹笛跨牛归。元晦,这是老朽二月二日出郊游踏青所感,人生如梦,老朽年近九十,也该享此田家之乐。”
“老师好好保重,国家还得依赖像您这样的国老,您已经一世蹉跎,现在正好享几年晚福,何必效隐士于山泉兮。”
“一世蹉跎,说得好,苦乐自知,九十年大宋风雨,我都经历过来,往后如何,不可想象。”
两人正自说着话,有内侍寻到,皇上召见朱熹,朱熹连忙放下书本,辞别王庭珪,跟随内侍进宫面圣去了。
半日方回,怕老师记挂,自己也记挂着两卷《岁寒堂诗话》,因此直趋王庭珪住所。
进门施礼,王庭珪忙问:“元晦,皇上召见,有何事?”
“老师放心,皇上询问一些儒家章句,我顺便给皇上一些规劝,劝皇上锐意北伐,恢复中原,非战无以复仇,非守无以制胜,不知皇上是否会采纳,我看皇上只是默然不语。不过,皇上授予我侍讲之职,但我细细品味,当朝宰辅汤思退恐怕和我等不是一路人,还在得过且过地一味求和。”
“人如其名,我还是欣赏张定复贤弟之名,中原定复。”
“说起定复,老师把《岁寒堂诗话》二卷借我誊抄,我很喜欢诗词歌赋。”
朱熹从王庭珪处借得两卷书,急急忙忙回寓所,挑灯夜读起来。
不想朱熹的侍讲官,做了一个多月,就做不下去了,不是他的学识不够,也不是他的讲经风格迥异于人,实在是皇上无心恋经,像对着一个木偶一般,朱熹实在没法,不愿意尸位素餐,遂请辞侍讲之职,回崇安著书立说、讲学布道去了。
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
魏国公张浚,于隆兴二年八月病逝,举朝震惊。其实年初,皇上命张浚视师淮上,积极部署抗金事业,未及一月,旋即被召回朝,随后江淮都督府也被裁撤,张浚感到抗金无望,上书乞求致仕,被免去相职,授少师,保信军节度使,出判福州。
福州在福建,远离前线,张浚对北伐中原完全死心,上书固辞,恳求致仕,改授醴泉观使。离京赴江西,刚到江西余干县,就卧病不起,急病中仍然草写奏疏,反对罢兵和议,力主恢复中原,可是奏疏已经很难上达天听,皇上周围,已经被主和派把持,张浚,一生积极抗战,得失参半,后世论为“志大才疏”,终于在贬谪途中,溘然长逝。
张栻陪伴父亲,父亲去世,举痛发丧,悲痛不能自抑。
张栻向地方官报丧,消息传到京城,举国悲痛。复又在余干盘桓数日,张栻扶灵往永州进发,准备安葬其父。
父亲一生,恰逢靖康之役,国难当头,诛叛逆,保川陕,经营江淮,出将入相,也算辉煌一生,奈何皇上一意龟缩,把杭州改作临安,而忽视虎踞龙兴之地——建康,旧称江宁,现在想想,真是失策,如果踞建康,派八千子弟过江,霸王之业复举,现在都已经恢复燕云,直捣黄龙了,可历史不能假设,一切都随着滔滔江水,奔驰赴海……
灵船过鄱阳湖,准备取道九江,沿长江逆流趋湖湘。船行到豫章,靠岸休息,船家下船采买粮食、蔬菜、酒水等一切运用之物,当晚,船就泊在豫章过夜。
第二天一早,正准备起锚出船,不想江岸上一位年轻人匆匆而来,望见船上的重孝等物,忙对船大喊:“船家等等,船上可是张督军灵柩?”
张栻闻声出舱,只见年轻人和自己年纪相当,中等身材,一袭青布长裳,头戴葛巾,身背一个不大的包袱,方正的脸上,英气逼人,嘴角的微笑又显得和蔼可亲。
张栻忙施一礼:“在下张栻,护送父亲灵柩回永州,不知这位大哥有何事见教?”
岸上之人深深作揖:“贤弟,我乃南剑州朱熹字元晦者,听说张督军病逝,特地赶来吊唁,不想终于追上督军。”
张栻连忙吩咐船家搭好船板,让朱熹上船。
朱熹在张栻引导下,进入船舱,张浚棺椁横在船舱内,朱熹倒身便拜,屈膝磕头,放声大哭……
“张督军在上,朱熹代义父刘子羽百拜,愿公在天之灵能和义父重逢,不辜负半生相交……”朱熹悲不能已。
张栻磕头还礼,亦是呜咽泪下。张浚经营川陕,依靠刘子羽,帅吴玠、吴璘于和尚原打败金兵,稳定川陕之后,奏请奉养太夫人于阆中,夫人亦随赴阆中,张栻即出生于阆中,后张浚罢居永州、连州,后又长居永州,张栻遂长期漂泊于南方。
张栻从小受父亲亲自教导学习儒家经典,又经常听父亲讲当年的军旅生活,刘子羽虽未谋面,但名字听来非常熟悉,现在刘子羽的养子千里祭吊,怎能不令人心碎动容,所以亦是悲不能已,双双垂泪。还是家人劝导,两人收泪重新论序行礼。
朱熹倒比张栻略大几岁,遂以贤弟称呼张栻:“贤弟扶灵,将往哪里去安葬督军大人?”
“论理应该回蜀地,我家祖籍四川,现祖辈坟茔均在川中,但父亲长期居住永州,生前遗命就永州附近安葬即可,小子只能谨遵父命,回永州再说。”
“既有父命,就遵父命即可。我们虽然都是近期皇上起复的官员,但文武不同,我在朝里盘桓了半年即离开,张督军经验江淮,等他回朝,我已经离京,实在是遗憾,没能面见督军。”
“军事倥偬,政务繁多,总以公事为重,私交不必在意这些俗套。家父也常常向我提起,总要结识当世同辈俊杰,似廷秀和元晦等辈。而令小弟大感意外之处,哥哥竟能循江来迎,祭吊亡父。”
“张督军一生为国,不止在下,恐怕沿途都有素未平生的士民祭吊,也算张督军功德无量,应该享有这份哀荣。”
“哥哥下一步准备怎么安排?”
“贤弟尽管安排行船,做哥哥的为义父给张督军守灵三天,也不负当年同袍之谊,知遇之恩。”
“谢谢哥哥能挂念家父。”
灵船又启程,逆流往湘湖地区行去。
张栻和朱熹,真乃人生良友,同学于程门,双方的老师,均拜在杨时门下,现在舟行缓缓,正好探讨圣人学说,仅《中庸》一书,两人讨论了三天,亦未相互说服对方,仍然各执己见。
船行三日,朱熹每天和张栻一起晨、昏香案祭奠张浚,其余时间二人畅谈书、理,日子过得真快,看看即将到达江州,朱熹也准备辞行下船。
“贤弟,船到江洲,做哥哥的就不陪贤弟了,贤弟节哀,一路平安,等安葬好督军,诸事完备,守制三年之中,哥哥必定还会再到永州拜访贤弟,到时候我们再细谈几月,互相打通心中的疑惑,使程学发扬光大。”
张栻一听,泪如雨下:“哥哥保重,小弟专在永州候着哥哥,目今分别,小弟实在难以割舍。”
“贤弟不必过分悲伤,人无常聚,况且我此次吊唁张督军后,准备趋赣,至吉水看望杨万里哥哥,他父亲年前去世,正在家守制,我受王老师委托,也想去他家小住几日。”
张栻一听,泪更加止不住:“廷秀哥哥也遭大丧,小弟也应该到府上吊唁,怎奈父亲灵柩为重,只好请哥哥致意。”
“你我皆同道中人,不必拘礼,贤弟节哀。”
“哥哥一定要走,今晚就在船中给哥哥践行,明日至江洲,帮哥哥雇船前行。”
“雇船不必,今晚你我以茶当酒,哥哥受贤弟三杯清茶,就此别过,来日方长。”
朱熹沉吟一会儿,接着说道:“贤弟,我与你舟中盘桓三日,和贤弟学习、参悟圣人之道,就如春日于泗水之滨,徜徉在和风细雨之中,虽各执己见,亦是学术之门径,各入其门,各执一端,想来均可以登堂入室。”
“哥哥见识不凡,小弟还有许多需向哥哥学习的地方,登堂入室,愚弟不敢当。”
“悟道只是一瞬间的事,朝闻道,夕死可矣!和贤弟相处三日,哥哥也感触良多。不过,你我均为程门中人,光大师门乃是分内之诗,除了学问,今天哥哥还想和你聊聊诗歌。”
“哥哥之诗,已是韵味十足,风雅卓著,小弟愚顽,不擅长作诗。”
“贤弟不必过谦,作诗和论诗是两回事,你认为当今诗坛如何?”
“哥哥不提起,我倒忘了,前几日有人拿来一卷诗集令小弟鉴赏。”
“怎的?”
“诗人之诗也,可惜不禁咀嚼。”
“哦!”
“小弟认为,诗分诗人之诗和学者之诗。”
“这种分类法!吾亦未闻。”
“哥哥见笑。诗者之诗记一时之实,只要据眼前实说。古诗皆是道当时事实,今人做事多爱妆造语言,只要斗好,确不思一语不实,便是欺。这上面欺,则何往不欺。”
“嗯!贤弟说得有理,现在都在语言文字上斗工、斗巧、斗好,而忘记了诗的本真。依贤弟的说法,何为学者之诗?”
“学者诗读起来似质,却有无限滋味,涵咏愈久,愈觉深长。哀、乐,情之为也,而理具于性。乐而至于淫,哀而至于伤,则是情之流而性之泪矣。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发不逾节,性情之正也;非养之有素者其能然乎?”
“贤弟说得对,性情之正,在于发不逾节,兴有所发而不逾矩,都是圣人早已指明,可世人都视而不见。而贤弟以理论诗,乃从道学家着眼诗学,似有开创。”
“哪里说得上开创,孔圣人之儒学,本已函括诗学,不学诗,无以言。”
“哈哈哈……所以吾辈钻研理学,作诗也不耽搁。”
“正是,诗可以兴,可以观,何为兴?兴者,兴己之善也;何为观?观者,观人之志也。照此说来,必有能兴己之善,才足以观人之志,而观人之志,即所以兴己之善也。”
“从我们理学来说,吾认为‘高格’二子很重要,此高格形成不在于诗,而在于志。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哉?应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何如耳!”
“但看高下,不论工拙,哥哥说得好!自诗有工拙之论,于是葩藻之词胜而言志之功隐,于是只合诗人之格而不合于理学之格。”
“正是,所以吾辈应该:亦不多吟,亦不少吟,亦不不吟,亦不必吟。真味发溢时自有高格,何必再在工拙上费功夫。”
二人交流诗道,言语相当契阔,不知不觉,已是暮色撒江天……
当晚不必细表,第二天船到江洲,朱熹在张浚灵柩前磕头辞行,二人洒泪而别,张栻站在船头,看着朱熹立在江洲的码头,方巾长袍,挥手致意,河岸和朱熹一起,消失在波涛之中……
张栻久久不能平复,江洲不正是白乐天“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地方吗?真是:多少离人泪,都随大江流......

楼主:梅花一斗

字数:169495

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19-01-29 12:04:56

更新时间:2019-02-23 22: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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