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娘的房子临街，从后看是一楼，从前看则是二楼，因为下面是车库，且车库顶宽到足以开上一辆大卡车。买房的时候，开发商并没说不能在上边干什么，所以胡三娘就养了几盆花，花开的时候，鲜艳艳的，煞是好看。胡三娘无事就喜欢隔着玻璃过来瞅几眼，与此同时心里总不免自我称许，满意到一定程度时就差对自己赞上一句：“你看我那花！”
胡三娘也喜欢透过后面的窗户往街上瞅，看那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她一个人独居惯了，却偏偏不讨厌外面的嘈杂，有时候看得兴起，还免不了要自言自语几句。她是说给一旁的猫儿听的，它有时候钻过来会和她一起看热闹，但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睡饱了就跑到外面玩一会儿。走时它会让胡三娘给开窗户，就在前面，卧室内固定的那一扇，它一跳就能落到车棚顶上，省事，另外那里也僻静。今天不用，窗户是开着的，由于正值夏季，胡三娘敞着透风。
街前算半个市场，除了小门头，就是站摊的，另外还有卖新奇玩意的，胡三娘看到后者当中多出来一个卖鸟的。鸟儿共三只，其中两只很明显是一对，因为它们不仅大小一致，而且模样也一致，都是灰白身子，红脸蛋，头顶艺术家似的朝后翘着一撮鹅黄色的毛，神态呢，则一律显现得十分骄傲。是啊，谁让人家美呢！然而纵使如此，只要它们与那单着的一只一对比可就立马逊色了下来，那单着的除了身体修长、头红身子绿外，最关键是尾巴长，长到令人怀疑它究竟是如何被拖动的。
胡三娘叫不来那些鸟儿的名字，只觉得好看，便禁不住多盯了一会儿，并且还有些入神，待她看到大街上的人忽然捂着头、缩着脖子四散奔逃时，才意识到是一场急雨降临了，她想起来前面的窗户还开着呢，便疾步去关，关的同时就见猫儿嘴里叼着一样东西急慌慌跑了进来。雨也着实太大了，如注般，胡三娘只顾着关窗都没留意那是件什么东西，等到她关停当再一转身走进客厅则立刻被吓坏了：原来是那只最漂亮的鸟！她着急上前去抢，然而越抢猫儿越不给，同时嘴里还呼呼的，大有拼死的劲头，见此情形胡三娘便抄起扫地苕帚预备打，不过并没有落下，因为她看到那卖鸟的人上了车棚顶。
雨声再大，也盖不住此刻胡三娘的心跳声，她只觉得心“突突突”地简直都快要蹦到嗓子眼了。她直愣愣地看着那卖鸟的人随后捧着两只灰白色的鸟从窗边经过、消失，自己就仿若逃匿的罪犯一般一动也不敢动。之后她再次预备打猫，却发现那鸟儿已经耷拉着个脑袋歪倒在了猫儿的嘴前，样子有点像是死了。她上前触了触，情形果真如此，于是她立时气不打一处来，可她接下来并未轻举妄动，原因是那卖鸟的人又第二次上到了车库顶上来！
这一回胡三娘的心比之前都跳得厉害，她眼瞅着那人来来回回地走动寻他的另一只鸟，呼吸急促，感觉下一秒自己就会晕倒。好在那人寻了一会儿就走了，与此同时，那死去的鸟儿也进了猫儿的肚里，只留一条尾巴在地上。胡三娘的心倏忽间放了下来，呼吸也跟着畅通了不少，她改打猫为撮扫那条尾巴，却在扭头寻找簸箕时猛地看到玻璃上贴着一张人脸。是那卖鸟人的，毫无疑问，他推测出了刚刚屋里发生的猫嘴里的故事，依据就是地上的那条彩色尾巴以及隔开一段距离吃得心满意足后正伸爪洗脸的猫儿，而胡三娘的依据则是他脸上的表情，既愤怒又狰狞。此时雨已停了，但此人的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由此也就显得更为骇人了。
胡三娘的魂都快没了，她匆匆将那尾巴扫到了垃圾桶里，随后想装作若无其事地干点其他事，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最后她只能退到沙发上坐下。前一分钟那张贴在玻璃上的脸离开了，但从离去时的神态她断定此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她坐在沙发上似乎也是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果然，紧接着敲门声便响起，手法粗暴到她即使站起来走到了门边也不敢伸手开门。
就这样，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一个屏息闭气，一个声大如雷，胡三娘听到楼道里有人开门问怎么回事，那人也不回答，只继续使劲擂门。之后，便是一阵离去的脚步声，继之到来的是一片寂静。胡三娘以为这下子那人差不多该真正走了，凝神确定间却突然听到身背后“哗”一声传来玻璃的碎裂声，回首望时则正遇见一只花盆连泥带花飞进屋内的结尾部分：花盆落地，瞬间碎成了无数瓣。
这也太过分了！胡三娘望着窗户外车库顶的那卖鸟人，勇气陡升，她两步走上前隔着那破窗洞与其理论了起来。
理论换不来任何谅解，那人开口就让她赔两千，胡三娘觉得像被敲诈，断然拒绝。说起来这胡三娘也是个厚道人，对于自己的猫吃掉对方的鸟心存愧疚，加之那人又气焰嚣张，本也打算赔的，可一听赔价，她只好以玻璃被打碎为筹码以期让对方降价。那人却一点都不降，
声称她的玻璃才值几个钱，而他的鸟则是巴西进口的，光运费就是一大笔。争执中，邻居家男主人上了车库顶，一副刚刚睡醒或被吵醒的样子，他问明情况后，语气坚定地告诉胡三娘一分也不赔。胡三娘觉得诧异，那卖鸟的一听，脑门上更是青筋毕露，显得比刚才还凶，不过他很快就有点萎蔫，因为他听到那“老赵（胡三娘如此称呼）”对他说：“本就是你对你的鸟儿管理不力，如今出了问题，怎么倒怪怨到别人的头上来了？”
老赵是一位退休干部，身高体胖，尽管说话不疾不徐，却也处处透着威严。那卖鸟的争辩说毕竟是胡三娘家的猫吃了他的鸟，老赵便又冲他一呲鼻子：“猫懂什么？它又不是人，何况你还打坏人家玻璃，而这一行为如若真的追究起来，恐怕还不是小问题，而是属于治安问题呢！”
卖鸟的听罢立刻泄了气，但他并不甘心，眼见着胡三娘语气松动，便改口要五百，胡三娘仍嫌多，结果最终谈为两百。胡三娘将那两百隔着带喳的窗玻璃洞递出，那卖鸟的人接过转身嘟嘟囔囔地走了。
事情到此像是结束了，胡三娘谢过邻居之后随即筋疲力竭地重新回到了沙发上。坐定之后她开始思索，越思索越觉不对味，这时恰巧一阵凉风从破洞吹入，她顷刻间感到了窝囊。猫儿来找她蹭痒，激起了她心中的火，她顺手抄起身边的一件物什就打。猫儿莫名其妙，可也得跑，卧室的窗户关着，没路，屁股上挨了几下，无奈跑到客厅窗台上，见主人依旧追来挥动手中的物件，它便一个跳跃从那破玻璃洞跃出，头也不回地跑了。
猫跑了，胡三娘也后悔了，她想起来老赵那句话：“猫懂什么？”是啊，猫懂什么。懊丧的她连晚饭也没吃，就坐在那里发呆，等到凸阳台再无日光照入，才想到把那扇窗户处理一下。她在拔取残留在窗框上的玻璃时发现了血迹，却一时不知血从何而来，琢磨之后，心猛地一抽搐。除了猫再无可能是其他人的，因为只有它慌张地从那里逃出，而她在递钱和那人接钱时均是小心翼翼的。如此一推断，她可就再也坐不住了，锁上门立刻找猫去了。她找了一圈又一圈，唤了一声又一声，终不见猫的踪影，无奈之下只好回家，然而回家后心又始终悬着，于是出去再找，如此反复几遍之后，情绪便低落得不能再低。
入夜前她又找了一趟，依旧没找着，回到家的她变得愈加地自责了。猫儿叫小虎，是她从大街上一处广告牌下捡的，捡时猫儿浑身被涂满了胶，一步也不能走，她花一块钱从收破烂的那买了一只纸箱子将它装了回来。回家后她就着一碗植物油分两次趁猫儿熟睡时一点一点地将胶搓掉，随后热热乎乎给洗了个热水澡，但其并未因此就变漂亮。
小虎回来时只有巴掌大，加之肚里正在闹虫子，故而瘦得尖嘴猴腮的活像一只小老鼠，但这只“小老鼠”却非常讨喜，光靠它那小顽皮就活跃了家里的气氛——它会叼一些小木棍和树叶回来，扑拉着满地玩，含一些树上掉落的小果子放在胡三娘的鞋里左掏右掏；它经常飞檐走壁，而且哪高上哪，就那样俯视着周围的一切，尤其是胡三娘；当然它最热衷的游戏是捉迷藏，它会首先埋伏于门后边，然后“喵喵喵”地叫着让胡三娘去找，等胡三娘找来，它便掉转屁股跑走去寻找第二处隐藏的地方，或者若是看到胡三娘主动，便一伏身，待胡三娘一探头，它便向前一扑。然而顽皮归顽皮，却是一把逮鼠的好手，关键是尽责，同时又有辛苦，胡三娘如果长时间看不到它时，它一准正蹲在哪里全神贯注于某处，而那里老鼠经常出没。
胡三娘几十年没有再抚育过小孩了，小虎的到来触动了她心中最柔软的情感，她像对孩子那样待它，同时充满了依赖感，特别是当小虎依偎着她、冲她嫩嫩地一叫时，她更是觉得心头最后一点凝固物都被其催化了。如此小虎便成了胡三娘的心肝，她不能想象没有它的日子会是怎样，可现在……
胡三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忍再往下想，之后她对着那只“黑洞”又凝神望了片刻。此时月亮已升起在半空，没想到竟然还是圆月，猫儿依旧没有回来，她便由先前的盼望变成了担忧，担忧猫儿会在外面遭遇不测，然而担心也没用，她不能再在这一刻去找，一来该去的地方她先前都去过了，二来她有夜盲症，夜晚出门什么都看不清。
就这样她等得内心沉郁、精神困顿，直到于迷迷糊糊中猛地听到一声弱弱的猫叫。是小虎，毫无疑问，她都无需再次确认。她匆忙答应，同时站起身朝发声处走去。她听得是卧室那边，而这时那边果真又传来一声猫叫，不过这次可是比刚才那声大多了。依旧是小虎惯常进出的那扇窗，此刻它正蹲在外边等候，胡三娘给它打开让其进，它却表现得有些躲闪和害怕。胡三娘见状忙轻唤，猫儿这才放心地跳了进来，继之走进了客厅，而这时胡三娘发现它的右后腿有些跛。
她首先为其拿来饭食，看其狼吞虎咽之后又找来碘伏查验伤口，找到后则一边擦拭一边不无心疼地说道：
“小虎啊，娘啊以后再不打你了，你也别再躲出去不回家了，听懂没？”
不管小虎听懂没，反正看样子是月亮听懂了，只见它比之前更圆了也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