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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龛灯明灭(古风)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故人渐远无消息,古寺空来看姓名。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文笔很不好,谢谢你能来看我的文。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一。

枕砚不知道这个夜晚有多长。

宿雨已干,漏声渐残。睡榻上的衾书还在魇中神志不清,双目紧闭,面色因惊惧而惨白,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浸透了零散鬓发,铁青色的嘴唇微微翕动,喃喃道些旁人听不懂的胡言乱语。

“长兄……”枕砚半倚着榻沿侧坐,眉头深蹙,已不忍视,恨不能以身替之,然而除去眼睁睁旁观,却丝毫无能为力。

“那白衣女子……头悬在房梁上……像是要索命……我……未曾见过你!不要寻我……”僵硬的指尖死死攥住被角,衾书猛地从噩梦中惊坐起身,颈边汗流如注,一路淌到衣襟。

“长兄别怕,你是着了魇,没事的,没有什么白衣女子。”枕砚连忙站起身一手轻抚着大哥的后背,另一手勉力去够条案上的陶碗,里面还温着刚煎的茶水。清冽微苦的香气确实有安神醒脑的功效,捧过茶碗的衾书明显镇静了不少。

“阿砚,可是那不是幻觉,我真的看见了…那个女子,散着长发,穿着沾血的白衣,时而漂浮在屋顶…时而爬行于廊下…你信我!他们都说我疯了,你也不信我吗?”衾书气若游丝,语无伦次道。

“长兄稍安,我信。我会替你想出法子的。”枕砚握着大哥的手,微微皱了眉,语波平稳道。

“阿砚……”衾书目光涣散,神情恍惚,“我想是不是恶鬼索命,催我该去那边了……哥哥命不久矣了……”

枕砚的心底陡然一凉。子不语怪力乱神,不,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

县令府前堂,徐枕砚冷冷端详着眼前这个自称通晓阴阳能识风水,游历江湖驱妖除魔多年的年轻术士。

一身素净的麻料旧皂袍,头戴竹冠,模样倒是清秀俊俏,不过十八九上下的年纪,比自己还小四五岁,如何有脸吹嘘得如得道神仙一般?

这术士正大摇大摆地吃着茶,悠哉悠哉盘膝坐在条案前,一面口中还在夸夸其谈:“依我看,长公子这间寝屋不太平啊。”

“你叫什么?”枕砚沉默了半晌,脸色阴郁地反问。

“我?”术士笑得春风荡漾,搁下茶器腾地一声弹跳起来,“在下姓洛,名别。”

“没听说过。”枕砚淡淡道,审视着少年的目光如炬。

“你没听说过我,不要紧。”洛别摆摆手,咧着嘴从衣袖里摸出两枚烧得黢黑的龟甲来,响当当一声拍在桌面上,“我哥哥,洛则,继承家父衣钵,在朝中太常寺掌读祝。”

太祝大人洛则?自己虽身处京畿西北一隅的小县,但对这一位的名字却绝不陌生。传闻此人能观星象,卜天人,通鬼神,解灾异。自己虽然对鬼神之说不感兴趣,但敬畏之心总是存的。

枕砚僵硬的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了些许:“那你…有本事治好家兄的魇症?”

洛别故作玄虚地咳嗽了一声,端着架子字正腔圆道:“天机不可泄露,在下也只能尽全力一试,不过……把握有几分,还要看公子您的诚意了。”

“诚意?”枕砚眉头微皱,咬牙从齿间磨挤出二字。

洛别伸出五个手指:“五金,不过分吧?”

徐枕砚报之一哂:“我当是哪一路大仙,无非同路边招摇撞骗的神棍一般无二。慢走,不送。”言罢一拂衣袖,转身作离去之势。

“诶,别走啊,等等,徐公子!三金,三金总可以了吧!做这一行可不简单呐…”洛别眼见到手的生意要黄了,立刻着了急,忙不迭把龟甲往衣袖里一捞,手脚并用地跨过几案追上去。

“那可真难为先生,家兄的旧疾就不劳烦您了。”枕砚皮笑肉不笑地一把揪过洛别的后衣领,竟硬将他拖出了堂外。

“我说徐枕砚!法事不做可以,你怎么还动起手来!仗着自己是县令大人的儿子了不起吗!”洛别气得俏脸拧成一团,忍不住嚷嚷起来。

“亏得先生还知道这儿是冬云府,京畿边缘小县,穷山恶水,请不起您这大师。您还是把本事留回京畿去施展吧。”枕砚的性子自幼是沉着而有涵养的,纵然在愠怒之下,仍能面不改色,言词妥帖不失风则。只是语调听来,已藏不住讥讽和奚落。

“切,不请就不请,我还懒得管你们这儿的恶鬼呢。要不是京畿待不了,我还乐意跑这破县?傻啊我…”洛别暗自嘟囔着,跺跺脚只能垂头丧气地往院外走。

还没走两步,咚地撞上个一身轻便短打武人行头的青年。洛别只啐对面不看路,不曾想抬眼望去,唬得差点没一头厥倒。“顾…顾怀沙?”

“你怎么也到冬云来了?廷尉的事不做了?”洛别一面对着一席来之不易的好汤好菜猛吃猛喝,一面嘴里还不忘含混不清地“问候”顾怀沙。

顾怀沙嗤之以鼻,嘲笑道:“我要不来,你这祖宗还不得饿死外头?”

“呵!说到这个我还来气呢!敢情没了你和我哥,我就活不下去了?”洛别正好吃完,索性没好气地把木碗往案上一扣,连筷子也摔了。

“洛别!”顾怀沙原本还带着些笑意的脸此刻也阴沉了下来,“不是不许你皮,但你给我守点儿规矩!”

“也不和你多扯。”顾怀沙罕见地用肃厉的目光审视着正耍性子的少年,“你给我过来。”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洛别跟顾怀沙本是没大没小惯了的,蹬鼻子上脸那是常有的事,几乎没见过顾怀沙生气凶人的模样,如此当真被吓了一跳,脾气立刻收敛了下去,软了嗓子喊了声:“怀沙…”

“叫你过来你听不见?”心情不好的顾怀沙压根不吃这一套,抬高音量重复了一遍。命令的口吻,并没有留下什么商讨的余地。

洛别只得乖乖用手肘支着几案站起身,小跑几步奔到顾怀沙跟前。

“我早就怀疑你逃来了冬云,你哥哥也这么认为。下月国祭,太常寺现在忙得很,你哥哥走不开,只能我一个人出来找你。正好冬云县缺县尉,廷尉的差我不当了,朝廷让我来补个缺。”顾怀沙缓缓叙述道,“先一句。你不想回京畿,可以留在这儿。自己动笔,写信告诉你哥哥。”

“噢…”洛别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声。什么啊,自己当初就是和哥哥吵架了才离家出走的,现在写信回去,那不成孙子了吗。

“别摆出这副样子来。我告诉你,这一件还不算完。第二,说,你来冬云府干什么来了?”

“我…我这不…没地方去嘛…”洛别衣袖里攥着龟甲的手心微微发汗。

“跪下。”顾怀沙不凉不酸地喝道,声虽不大,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怀沙哥…”洛别一把抱住顾怀沙的胳膊耍起赖来,“你说你大老远从京畿过来不累么…先歇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呗…”

顾怀沙慢悠悠掰开徒弟的双手:“跪。”

洛别瞧见顾怀沙这副软硬不吃的态度,知道这一桩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只得勉强依言跪了下去。紧跟着低着头开始认错:“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忤逆兄长,擅自离家…不应该信口开河戏弄欺诈冬云府的公子……”

“说得倒齐全。”风尘仆仆的顾怀沙似是终于感觉到了疲乏和倦怠,叹了口气在条案前坐下,顺手把歪斜的食具扶正了挪到一边,继而从袖内抽出一柄寸余宽的杉木板子,不声不响地搁在几面上。

洛别见状,诧异之色掠过眼眸,脸瞬间垮了:“不是吧!顾怀沙,你来真的…?”

“还能有假的?这话说的倒有意思。”指尖轻叩板缘,顾怀沙神情素然,看不出喜怒。“还愣着呢?当真一点规矩不懂,要一样样从头教?”

洛别趴伏在条案上,脸贴着冰冷的漆面,牙不禁有些哆嗦。裤子别别扭扭地褪到腿根,飕飕凉意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这年轻人除却模样俊俏之外,身体也生得好看,皮肤白皙细腻,如璧玉无瑕,皓雪凝脂,竟有些令人不忍触碰。

洛别不是没挨过打,哥哥向来对他管教严厉,揍起人那是六亲不认。但是挨顾怀沙的打…记忆中没有这情形啊!自己糟糕的性子不正是被这个不靠谱的师父宠出来的么!

“顾怀沙你真要打我啊…”洛别把脑袋深深埋进臂弯,痛心疾首地长吁短叹,“我不信……”

“啪。”响亮的一板径直砸落在肌肤上,烙下一道形状分明的红痕,算作回绝。

毫无防备的洛别被这突如其来的灼痛烧得浑身一抖,立马翻了个身滚向一边,口中还嗷嗷叫嚷起来,旁人知道的看着是师父教训徒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杀人灭口了。

“洛别。”顾怀沙冷冷睥睨着他,拎着刑具一字一顿道,“虽说太祝大人生气,命我一定要狠罚你,但是起初我并不想打你的。你知道我不乐意用棰楚手段来同你讲道理。可你看看你如今是什么样子。”

洛别始觉得脸上挂不住,讪讪地拖着身子挪回原处,口内也不再称“你”“我”了,规规矩矩道:“徒儿知道错了,师父罚吧。”

一记接着一记,实木与皮肉结实撞击的声响格外扎耳,那一处肤色也在洛别的痛呼辗转间一寸一寸由嫩白转为绯红。顾怀沙是武人,他的板子不会很好挨,下手虽均匀缓慢,但绝没有存着分毫怜惜,随着一道道狰狞的板伤肿胀鼓起,受责的少年便吃不消了,慌乱用手去抵挡木板的下落,带着哭腔告饶道:“师父!徒儿以后再不敢了,师父饶了徒儿这一回吧…”

顾怀沙只是淡淡的:“把手拿开。今日是我头一次罚你。个中原因,你该清楚。”

洛别呜咽道:“不敢了,徒儿这就去给公子枕砚赔礼还不行么…”

顾怀沙状如不可闻,手起板落,一五一十地责挞过那片滚烫炽热的肌肤,板痕自上而下严丝合缝地排开,一时脆响大作如擂鼓:“忤逆兄长,私自离家,横行市井,招摇撞骗…我真的教了个好徒儿,是不是啊洛别?”

洛别疼得浑身乱扭,又不敢伸手去捂屁股,只能扒拉着几沿,耷拉了脑袋瘪着嘴抿眼泪。板子打在身上他没哭,然而这几句喝骂灌进耳里,硬是震得鼓膜刺痛,把他的眼泪生生从眶里拽了出来,小溪似的哗哗直淌。他抽抽搭搭,却如芒在背,说不出一句求饶的话了。

顾怀沙对洛别终究是宠溺多一些,三四十板打毕,眼瞅着徒儿红着脸默不作声掉眼泪的模样,怎么会不心疼,如此便渐渐下不去手了。然而余怒未消,也只将将打了预期的半数,却是不能够这么算了。

顾怀沙是个赏罚分明的人,要么不罚,既然罚了,便没有罚一半撤回去的道理。况且洛别有多经打,他也不是没见过。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啪。”火辣辣的一掌盖在已经高肿的臀峰,顾怀沙弃了板子在旁,抱着衣袖在洛别身旁坐下,冷冷道,“过来趴着。”

顾怀沙的膝盖…似乎比这冰冷邦硬的条案温暖柔软…巴掌听起来也似乎比这木板舒服——然而打在身上分明是一样的疼,两者有什么区别?

洛别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勉强嘶哑着嗓子哼了哼:“好疼……”

巴掌密集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地轮流扇落在两边屁股上,如铁铲继续翻炒加热着熟肉,洛别只觉得身后如泼沸油,炙烤难熬,哇哇惨叫起来:“错了错了轻点啊…师父啊…”

正在这时,只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轻细的叩门声:“县尉大人…?”

顾怀沙闻声愣了片刻,旋即听出了是枕砚,疑惑应道:“公子何事?”

“…无事。”枕砚道,“听见小洛先生的哭声,怕他出了什么意外,特来看看。”

“他无碍。公子放心吧。”顾怀沙反应过来是自己教训洛别的动静大了些,气得恨不能寻块破布把逆徒的嘴堵起来,这家伙真能闹腾啊。

“…无事便好…”枕砚的声音顿了一顿,“大人…什么事情,还是以言教为主吧。”欲言又止,随即才是鞋底缓慢摩挲过青砖的沙沙声。

洛别窘得想钻进地缝里。但却不能,因为他正和三岁小儿一般肿着屁股趴在师父膝上。最可怕的还是被那个作威作福的官公子知道了,指不定他是听见哭声还是听见巴掌声过来的。脸啊!没了!

不知道又是多少巴掌过去,他臀上已呈酱色,板印和掴痕交错狼藉。受责犹重处隆起一些硬硬的肿块,泛着紫砂,皮肤也因狠力的抽打而薄成一层,透明在破损和完好的边缘。

眼泪早就淌干了,在双颊上糊成朵朵霜花。伤处痛到麻木,胳膊腿都蹬累了,再挣扎不动什么。平日活蹦乱跳如洛别,挨完如此一顿严厉无情的责打后,也筋疲力尽,悒悒不能言。

骂虽骂了,罚虽罚了,“严师”的形象却还不能崩。顾怀沙铁了铁心肠,一把将正可怜兮兮欲要钻进自己怀里的洛别推开,正色道:“衣裳穿好,去给枕砚公子赔礼。”

挨完打的洛别格外垂头丧气,脏着脸蓬着头发,虚撑着后腰,一瘸一拐地挪进枕砚的寝房。每行一步,衣料都将伤处蹭得生疼,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我冒充神棍欺骗公子,望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洛别垂着眼帘,不情不愿地从鼻子里挤出这一段。

“疼么?”枕砚面上未见波澜,他向来将一切情绪收敛得极得当,故而人前总是散着清微淡远的气质。简单二字,一半不失礼数的关切,一半不形于色的疏离。“听说你因我受笞,如此算来,我也欠着你一句不是。”

听说?你怎么不直接说听见得了!洛别恨得牙痒痒,没好气地跟了句:“担待不起。”说罢便转身欲撤,真的不想再和这个讨厌的家伙多待片刻。却不料被对面一把攥住衣袖。

“我有敷外伤的石散,助消肿止痛的。”伴着这句耳语,一只冰凉小巧的药瓶被沿着虎口塞进掌心。

衣衫被剥了个干净的洛别趴在顾怀沙腿上嚎,现在并没有在挨打,却比挨打叫得欢多了。

“再嗷滚出去!”耐着性子缄默了半天的顾怀沙被吵得头痛欲裂,终于忍无可忍吼了出声。

“凭什么!许你打不许我嗷!”洛别不甘示弱地反驳。

“还顶嘴?屁股不想要了?”顾怀沙抹药的动作一顿,“再嗷我就去拿板子。”

若摆在平时洛别才不信,然而刚刚挨了打的他却不敢了,气势立刻蔫了下去,噤若寒蝉了。

今日这顿打后他算是明白了,顾怀沙平日里那些不拘礼法和大大咧咧都是假的,全看心情,若是被惹得真生了气,照样要摆师父架子,打人骂人。

当然,退一万步,顾怀沙再凶,也还是比哥哥要好说话的。他心软,见自己哭了就不舍得狠罚,若是哥哥,不翻倍了打才怪。

想到哥哥洛别就不由打了个寒颤,出走了三个月,他此刻才真正反应过来,自己究竟闯了多大的祸。来日家去,他还能活着从太祝府走出来么?

顾怀沙眼见洛别突然咬着嘴唇面色凝重起来,心里已猜着三分,不紧不慢道:“放心吧。这些事我已经罚过了,你哥哥不会再追究了。”

原来是这样…就说嘛!顾怀沙平时那样宠他,简直把他惯上了天,怎么今日舍得罚了,还罚得有板有眼的。

洛别想着还是师父心疼自己,禁不住就要感动得滚下泪来。冷不防耳畔刮落一句:“从小就纵容你,由得你撵鸡打狗乖张去。如今一顿板子就不敢顶嘴了,兴许我早该如此管教你了?”

洛别惊得牙齿差点没掉下来。这话什么意思?意思是以后自己在顾怀沙身边犯了错都得挨打?那和哥哥有什么区别?

顾怀沙瞧着洛别惊惧害怕的样子,越看越觉得有趣,不由自主想再多逗他一番,忍了笑咳嗖了声道:“以后唤我,只能喊师父,不能喊别的。晨昏定省的茶不许迟误。说话不许喧哗,不许嬉笑没分寸。若是犯了,自己捧了板子来领罚。轻则一百,重不记数。”

洛别静静听完,提了裤子整理好衣衫,腾地直起身子,一把揪过枕头往顾怀沙嘴里塞:“滚!”

结果是被顾怀沙一脚踢下炕。“外头跪着去,三柱香,不跪完不许上床。”

“我不,是你先欺负我,凭什么罚我跪?”洛别管不得伤处被牵动的疼痛,刷地掀开帘子自顾自往顾怀沙怀里钻。

闹了这半天,顾怀沙终于乏了,一手轻轻替洛别按揉着肿胀的臀肉:“有没有好些?”

“哪有这么容易好?”洛别没好气地拱了拱身子,闷声道。

顾怀沙听得出洛别是在怨自己,苦笑了一声道:“洛别,你不该打?”

这一回孩子不吱声了,一时间沉默的网覆罩了整间屋子。“我没怪你打我…”半晌,洛别才扭扭捏捏地吐出半句。

“我只是觉得,衾书公子的病挺没来由的,这其中一定有蹊跷。”洛别语调一转,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严肃稳重起来,“我是在想为什么。”

“难道真的有鬼?”顾怀沙脱口而出了句连自己都觉得扯淡的猜测。

“我不知道啊,我又不是哥哥,察觉不到这些东西。”洛别道,“若真是鬼,倒不可怕。这世间比鬼可怕的事情多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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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洛别最讨厌遇见的就是这种情形。“做坏事”被当场抓包,连秋后算账都没有,直接宣判执行。

“这么晚不睡觉,穿这么少,还拿着那些东西,鬼鬼祟祟,你要做什么?”

洛别披着衣裳,裹着绒毯坐在堂央刚刚烧起的炉子旁挨骂。

“衾书公子每日被梦魇困扰,我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鬼。”洛别撅着嘴埋怨道,话语隐隐透着不满。

“那你去之前怎么不说,也没问我许你不许?”顾怀沙半蹲在炉前煮茶,用手内铜匙漫无目的地拨弄着飞旋的气泡,忿然质询。

“那你不许我还就不去了么。”洛别心情不佳,眼皮也不抬,没好气地顶了句。

“滚外边去跪着。”当啷一声,顾怀沙难得摔了茶锅发脾气,那云雷纹的青铜器在木地板上砸出了一个浅坑,而后咕噜噜滚向一边。

冒着热气的茶叶只半熟,此刻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褐色的汁水溅了洛别一身。

洛别切了一声,索性把毯子和衣裳一齐脱了,光着脚噔噔噔奔出槛外,朝院子里跑去。“出去就出去,我又无所谓。”

脚下的沙砾棱角分明,屋外的秋风呼号不休,洛别立刻便狠狠打了个喷嚏,登时涕泪交加,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他本来赌气要跪的,然而膝盖还没来得及弯,后衣领便被人一把揪死了。

顾怀沙像拎一只小鸡一般把垂头丧气的洛别拖回屋里,摔在床榻上。

“那一日打的太轻了,是不是?”顾怀沙眼眸里仿佛藏了能剜人的尖锐利刃,泛着幽暗的光芒。

洛别耷拉着脑袋,目光躲闪,不敢抬头。

他也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是在怕愤怒的顾怀沙,还是怕即将要动手打他的顾怀沙。也许这两者都怕,才打蔫成数日没浇水的盆景一般,一点生灵气都不见了。

半晌不见动静,他才试探性哑着嗓子唤了句:“怀沙…”

顾怀沙冷冷嗯道,旋即转身便取了板子来,哐地一声敲在榻沿。

洛别紧跟着打了个哆嗦,牙齿不住颤抖。他强作镇定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蚊子叫大小的声音哼了句:“我错了…”

见手里拎着板子的顾怀沙不为所动,洛别强行支起瘫软了大半的身子,勉力跪出一个能看的姿势,略提了提音量道:“我知道错了,能不能不要打…”

顾怀沙揽刑具在怀,斜靠着床柱,微眯眼盯着他:“说吧,错哪儿了?”

洛别感到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聪明如他完全猜得出顾怀沙的意思,只是不愿意开口罢了。心里怎么可能不犯嘀咕,暗暗嫌弃顾怀沙小题大做,在家还好说话得很,出门在外却动不动拿出板子来…

算了,谁让他是师父,要问责也无可厚非,挨他的训也比回家被哥哥打要强百倍。

“通阴阳的法术我也会做一点点,不就是想试试有没有异灵作祟么。看了怎样就是怎样,我又没有骗人。”洛别委屈辩驳道。

“就你会的那点东西,我还不清楚?驱鬼和招魂都分不清,没帮上忙是小,若是哪一步差错,引来了什么更可怕的缠身之物,害了衾书公子怎么办?”顾怀沙立直身子正色道,烛火摇曳,斜斜地在纱帘上倒映出他轩昂的背影。

“我…”被道破要害的洛别一时语塞,窘迫难安,“没有…”

“除了这个,你整天在搞什么名堂你心里有数,无非是给你留点颜面懒得说穿罢了。”顾怀沙握着板子点了点洛别中衣的系带,“你若觉得冤枉,穿了衣裳下来,我考考你的功课。”

洛别脑中嗡地一声,暗啐完蛋。还真以为顾怀沙好骗,原来一日都没瞒过,全都悄悄记下了,只等着数罪并罚。

书和笔几个月压根没摸过,剑也差不多要锈在鞘里,下床是不可能下床的,洛别梗着脖子盘算了一番,算不出任何退路,只能挪动僵硬发麻的手指去乖乖解衣带。

衣衫掀了,裤子也褪了,洛别抱着枕头悻悻趴伏在床榻上,怀着视死如归的壮烈心情把脸深埋进柔软的棉被里。

“啪。”脆响惊人,破风一板毫无征兆地嵌进肉里,光洁的肌肤在重击之下因挤压而发白,而后慢慢隆起,浮现出起寸许宽的肿痕,一道夺目的赭红顿时横亘整个臀面。

洛别不知道自己是被声音吓懵了,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重一记打懵了。手竟不听使唤,疯了一般护住身后,怎么会这么疼?!是错觉吗?

待到察觉衣领被沾湿,嘴角有咸咸的液体淌入,舌尖不自觉地舔舐之后,洛别震惊地反应过来:是眼泪。

看来不是错觉,是真的很疼很疼,第一下就把自己打哭了,这局面还能更糟糕吗?登时一股无名火自心口点燃,噌地冒上脑门,洛别连吼了一串话:“顾怀沙你有火别借着教育我的名头发!你一脚踹死我不是更简单么?何必要整这些虚的表面功夫?”

顾怀沙的脸瞬间呈青灰色,他用不大的声音语速飞快道:“你再说一句。”

洛别不吭声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然而覆水难收,脑袋宛如砰地一声炸开,头皮一阵被蚂蚁啃噬般的酸麻。他趴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张被摊废了的煎饼,热气散尽,凉了。

“行,既然你没有一丝要悔过的想法,还是一门心思的耍性子发脾气,我也不算屈打了你。”

手腕被粗暴地抓住反剪在背后,一根布条缠绕上去,拧紧了死结。天旋地转,洛别感觉自己臂膀被扯得生疼,转眼整个人就被转了个方向,上半身还伏在榻上,腿脚坠落下去,半跪于台阶。

“啪!”“啪!”“啪!”一下比一下来势汹汹,温度的迅速升高让洛别以为屁股上着了火,被连皮带肉一并烧热烤熟。木板上下翻飞间,他意识浑沌地想,顾怀沙绑他是正确的,要不然这双不沾阳春水的手还不得被生生抽成焖猪蹄儿。

他不由回忆起素性不能吃辣的自己误食了一种味极辛烈的番椒之后的感觉。颅中仿佛被闪电劈出空荡荡的一片白,耳内如有雷声轰鸣,辗转挣扎间只认识一个疼字。板子继续加热着那一处的肌肤,直到滚烫发木,似乎铺上一层焦炭后再用开水洗濯,如此层层叠叠,循环往复。

挨板子真的难受啊,洛别狠命咬着下唇,近乎要啮出血来,我这张嘴为什么不能撕了去呢?祸从口出的教训受得还不够多么?

露在外边的臀部已酱红如砖,深浅不一的板痕或平行或相交,表面高肿出一指有余。顾怀沙也有些微的诧然,自己居然舍得下手把洛别打得这么重。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诧然有如微风过池塘偶尔刮起的一两圈涟漪,很快便归于止水。

啪。啪。啪。

最后几板的节奏降了下来,似乎被有意打得缓慢而精细。皆先在臀上点了点略轻碰几下,待清凉的触感拨弄得因灼痛而紧绷的肌肉放松后,再高高扬起,悬于半空停顿须臾——这种难以估摸的沉寂最勾得人心又痒又慌。忽而猛地挥落,抽打在肿胀尤甚处,疼得少年好一阵乱颤。顾怀沙口吻森然,如结霜雪:“洛别,你真让我失望。”语毕,冰凌骤然破裂,丁零当啷碎了一地。

“我错了…”洛别瘪着嘴强忍眼泪,鼻子里像进了颗山楂一般溜溜的酸,气若游丝道。

顾怀沙只是默默叹息一声,那叹息如飘羽飞絮,悠荡在空中半天不得落定。他垂袖替洛别解开缚手的绳结,撤了板子,轻轻抬起靴子,作欲离去状。

“怀沙。”洛别虽背对着他,却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异样,慌忙伸出手去牵顾怀沙的袍角,“别走。”

“怎么,还没挨够?”顾怀沙提了提衣摆,轻轻抖落洛别的指尖。

“师父,”洛别不肯罢休地再一次揪住那衣角,怅然若失道,“对不起…”

一觉醒来已经明晃晃的大下午,暖阳的光也散着倦意,慵然洒落在屋子的零星角落。

洛别睡得晕乎乎的,满鼻子都是一股挥之不去的药膏味道。他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发现自己在睡着的时候被人换了一身干净中衣,臀上的伤也已上过了药。

洛别揉着刺痛的屁股,回想起和顾怀沙争吵的情形,不由撇了撇嘴,唉声叹气地起身穿衣服。

堂屋也收拾过了,矮几上摆着筷子和铜勺,留了几样尚有余温的饭汤,唯独地板上的凹坑依然在目。

想来顾怀沙还有公务在身,县里的事情多,必定是一早去忙了。洛别草草吃了午饭,也无心出去玩耍,挂念着衾书的病情,于是穿鞋动身欲去找枕砚。

冬云府前堂,一个穿着短褐戴着葛巾的年轻人正低头和枕砚说着什么,洛别心下好奇,走上前去打招呼。

“先生来了?”枕砚礼貌地颔一颔首,偏过头对洛别道,“这是张神医的徒弟陈禄,他来给我送信说,神医家去后在古籍上查到和家兄病情类似的记载,匆忙写了一页方子来,让我先照这样子煎药给长兄服下,待他多查阅几部医书,随后会带着缺少的药材来府里问诊。”

一旁的陈禄朝洛别作了个揖,洛别面带疑惑地拱手回礼。“什么方子,我看看?”

陈禄笑嘻嘻道:“怎么着,这位先生也懂得医术么?那可正好。公子便多了一位帮手。”

洛别哪里懂得看药方,无非认得最基本的丹参,茯苓,五味子。枕砚也毫不留情地讥笑他:“先生奇门遁甲,素问灵枢倒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啊。”

洛别看着天书正尴尬,听了此话愈发面上发赧,不耐烦地冲陈禄挥了挥手:“去去去,你懂啥,别胡说了。”

那学徒便和枕砚互行礼致意,转身告退了。

枕砚定定审视着洛别:“你昨晚睡得可好?”

洛别伸着懒腰刚想说好得很,谁想一个疏忽动作大了些,牵扯了身后的伤,疼得他瞪圆了眼睛,神情僵直了一瞬,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你师父又打你了?”枕砚眉头皱了皱,“身上很疼?”

洛别只能佯装轻描淡写地略过去:“一顿板子而已,不重。”

“上次我送给你的那种药,消肿有奇效。”枕砚的目光游移了片刻,停驻在洛别身后,不再挪开,“你上药了么?”

“上了…”洛别慌忙捂着伤处后退了几步,“不用你管!”

“看你疼得厉害,不用我替你看看?”枕砚只是淡淡的。

“姓徐的!”洛别惊呆了,语无伦次舌头打结道,“老子男的!你不要看我长的好看…想要占什么便宜!”

被误会的枕砚哭笑不得,终是忍俊不禁:“小洛先生,按您的说法,我这出于关心看一眼你的伤势,都是怀了拈花惹草的坏心思,那你师父责罚你要怎么算?”

洛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臊得半天说不出话,末了甩下一句:“和你不熟!公子自重!”气呼呼扭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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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别越想越气,气得头疼,自己明明就是为了帮枕砚驱鬼,才和顾怀沙拌嘴被狠揍了,结果现在还要为挂彩的事情被枕砚取笑?真是东郭先生与狼。身上也疼,顾怀沙一点都不心疼自己了,天天冷冰冰的没有好脸色,动辄非打即骂,和哥哥简直如出一辙。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洛别怏怏不乐地回了寝屋,爬上床被子一蒙头,睡着了就不觉得哪儿疼了。

这个回笼觉睡得更为天昏地暗,洛别酣如死猪,任凭顾怀沙扒开被子喊得地动山摇也纹丝不动。

顾怀沙真想一耳光把徒弟掴醒,手高扬起了,左右不舍得往那张秀丽的睡脸上落。气不打一处来,捉着洛别翻了个面,巴掌重重扇在屁股上。

“唔呃。”洛别瞬间从美梦中惊醒,口齿不清迷迷糊糊地叫嚷起来,“别打…有话好说…”

“起床。”顾怀沙把夹裳外衣劈头盖脸地扔给他。

“疼…”洛别蜷了蜷身子,可怜巴巴地闷哼了一声。

顾怀沙冷笑,揪着他后领提溜到自己膝盖上摁住了,手掌隔了薄薄一层衣衫紧贴着他臀肉威胁道:“起不起?”

“哇啊!”场面过于真切,洛别惨叫一声,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慌慌张张去够顾怀沙的腕子,生怕再有巴掌落下来:“别别别,师父别打了,我这就起,立刻,马上!”

洛别喝着粥,余光瞟见顾怀沙穿衣戴帽,神色严肃地收拾佩剑和印绶,咳嗽了一声打破僵局:“怎么了,都傍晚了,还要出去?”

“刚刚来报县郊出了个命案,挺要紧的,我不放心府里的仵作,得亲自去看看。”顾怀沙道,“你就在府里好好待着,要是再让我发现你瞎整幺蛾子,我揭了你的皮。”

“命案?”洛别被这两个字唬了一跳,一口热粥呛了喉咙,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才咽下去,“谁出事了?”

“冬云县有名的神医张颂九,被徒弟发现吊死在家中,初步怀疑是自杀。”顾怀沙系好了令牌,穿上靴子,提了摆在槛外的竹灯笼拉上门便出去了。

神医自杀?可不是帮衾书看病的那个神医么?洛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急忙披衣冲了出去。

奔至半路,迎面撞上一个瘦高的黑衣男子。洛别捂着脑袋暗骂自己毛手毛脚不看路,抬眼望去时却是个不曾见过的陌生青年,五官和枕砚有几分相似。

“顾县尉家的小先生?”席墨反手掸了掸前襟,将衣领抚平,扫了洛别一眼慢条斯理道,“找舍弟?”

洛别猜着这是冬云府的二公子,方才出了洋相,故而有些窘迫地推了一揖:“我…我有事情对枕砚说…”

“家兄服了药后,状态却糟了起来,我正要去寻告父亲。”席墨眼眸黯淡,不见颜色,“阿砚守了许久了,你去看看他也好。”

病情加重了?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没来由地窜上心头,洛别觉得似有一团乱麻拧在胸口,有些呼吸不畅:“公子听未听闻张大夫自杀的噩耗?”

“你说张颂九张神医?”席墨闻言眉头一紧,惊异之色骤显,“自杀?小先生可要仔细,话不能乱说。”

“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能骗你不成?”洛别急得跺脚,“我师父亲口说的,千真万确!不信你去问你爹。”

言罢也不及再看席墨什么反应了,兀自向县令府后衙奔去。

青幔斜斜垂落,烛火才刚点起,香炉里的山茴已经燃尽。衾书失了神志,昏迷在榻上,像一只没了生命的布偶。枕砚机械性地跪坐在旁,左手捧着药碗,右拳不自觉地攥死,用力到指尖发白。

“枕砚…”洛别心下一沉,低低唤道。这是他最不想看见的场面。

“哥哥服了药之后就这样了。”枕砚红红的眼眶里尽是自责,“现在去请张神医来不及,我差人去请了附近医馆的大夫,还在路上。”

洛别重重叹了口气,绞尽脑汁地琢磨该如何组织语言把将神医去世的消息告诉枕砚,却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

“是不是那张方子有问题?”洛别似想起什么,不可置信道。

“不知道,我也不懂医理,只能等医官来看了。”枕砚松手丢了药碗,痛苦地把脸埋进臂弯,似是精疲力竭地趴在病榻边不动了。“洛别,你去忙吧,让哥哥静一静…”

洛别穿了一身偷来的差役服饰,打着根火把,悄悄跟在官差的队伍最末,混出冬云府来到了县郊案发现场,张神医的家中。

因着冬云县极少发生命案,加之神医的名声很响亮,官府非常重视,县尉大人连夜亲自督察。

张颂九的遗体被发现时,脖子上系着根白绫,悬在自家药庐的房梁上。据他的徒弟陈禄称,自己从山上采药回来,一推门看见这副惨状,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的就来报案了。

现在仵作已经把遗体搬了下来,用草席裹着,摆在庭院中央。

顾怀沙指尖摩挲着剑鞘上的纹饰,眉头紧锁:“确认是上吊了?”

仵作道:“八九不离十了。我们细细检查过死者,身上除了颈部的勒痕以外,并没有其他伤口。看面状,亦如窒息之形态。”

顾怀沙嫌自己手里的竹灯笼不够亮,随手指了个拿火把的差役,吩咐道:“你,出来,上去替我照着,我看看那勒痕。”

洛别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和周围人面面相觑了须臾,震异地发现只有自己是拿着火把的,知道是逼上梁山了,只能依命走上前来,一面不自然地用衣袖挡着脸,一面按照吩咐把火光探过去。

“你这厮,怎么毛手毛脚的?连死人都不敢看?第一次办事呢么?”顾怀沙见来人反应迟钝,动作别扭,不免心生厌弃,大声呵斥道,“若是把遗体烧了,你把头割下来赔么?”

洛别吓了个够呛,好在天色暗,没被认出来实在是万幸,唔呃几声便想搪塞过去。

顾怀沙把勒痕细细察看了一遍。宽度和形状倒和现场悬挂的白绫十分吻合,伤口表面有炎症,可见的确是受勒窒息而死。

“你!”顾怀沙居高临下命令举火把的“官差”道,“你也给我好好看看,这是吊死的勒痕么?”

洛别叫苦连天,这顾怀沙怎么诚心跟自己过不去呢?!万分无奈之下从衣袖的侧边探出头去端详了几遍,而后缩回脑袋压低嗓子粗声粗气道:“回县尉大人的话,不是。”

“替官家办事都躲躲闪闪的,成何体统?”顾怀沙眉头拧成了疙瘩,“把头给我抬起来!”

得了装不下去了,嗝屁了。洛别下意识地摸了摸还在分明作痛的屁股,怀着视死如归的壮烈心情扑通一声跪在泥地上:“师父我错了。我有失体统。”

顾怀沙心里讥笑一声,暗忖就凭你还想跟我演台子戏,当人是瞎子么。面上泠泠然道:“四十板。你接着说,说得对,便四十罢了,若说的不对,回去就是八十。”

跪着的洛别只觉得不寒而栗,夜风吹得后颈上的碎发簌簌而动,逗弄得脖子格外发痒,他略加思考后硬着头皮道:“上吊之人通常脸色煞白,而死者面色深红,颈部有瘀血,显然有别于前者。”

“算你说对了一半。”顾怀沙瞥他一眼便将他晾在了一边,转头对着仵作语重心长道,“除此,勒痕的深度也略浅,且分布过于均匀,和上吊者两边浅中间深的特点有明显区别。以后切记,不可随意断作自杀。”

仵作点头哈腰地作受教状。他晓得这位大人从京畿来,原先是在朝内廷尉狱掌事,见的世面当然比他们多,办案子的经验也丰富了不止些许。总之听人家吹,没毛病。

“来人。”顾怀沙面色沉着,指挥自如,“把张颂九的徒弟带走,还有他的邻居,一并都带回冬云府由县令大人亲自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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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府又是三更半夜了,洛别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心里回想起刚才顾怀沙口里的那大约四十板子,不由七上八下起来,瞬间清醒,倦意全无。

沐浴更衣罢,洛别爬上顾怀沙的床,想试试自个乖乖送上门能不能碰巧捡个便宜:“怀沙…我这昨儿才挨了打,今儿再挨有点不合适吧…”

顾怀沙不知从哪儿将板子信手拈来,冷冷睨着他,面无波澜:“那你昨儿不听话,今儿又不听话很合适么?”

“唉呀师父你可饶了我吧。”洛别好看的脸皱巴皱巴成了倭瓜,“徒儿没跟你开玩笑呢…我屁股是真疼……”

“谁跟你开玩笑了?”顾怀沙吹了吹木头上看不见的灰,反诘道,目光有些不可捉摸,“是你耳朵不好使,还是我话说得不清楚,裤子穿得那么整齐留着过年呢?”

洛别闻言,热乎乎的心凉了半截,嗒焉自丧地垂手解衣带,自暴自弃地趴在榻上。

昨日那一顿挺狠的,臀色仍是深赤,虽说上过了药伤势没有继续恶化,然而肿胀确实未消,洛别倒没撒谎。

顾怀沙怎可能不心疼,见状第一眼是打不下去的,但如果在此刻犹豫,那人就不叫顾怀沙了。他掂着板子比划了一会儿,寻了个不算太重但惩戒意味十足的力度盖了下去。

“呜哇,疼疼疼……”洛别表情扭曲地撕扯着枕巾,身子一塌,额头猛地撞在床板上,虽隔着被褥,“咚”的一声犹清晰可闻,“轻点啊……”

“我再重申一遍,”顾怀沙只淡然作壁上观,“洛别,你是在受罚。你该做的是反省思过,而不是成天演戏,讨价还价。”

洛别觉得屁股疼得厉害,刚刚打过的那一板像是点燃了引线,嘶地迅速蔓延,在整片肌肤上烧出熊熊大火。满心思都在咀嚼消磨那难熬的痛楚,没头没脑地辩道:“我有什么大错,被你一天两顿打……我不过是想和你一起查案么……”

话音未落,他便发觉自己腰际被摁死,紧贴在榻,再挣扎不出什么大动作,小腹却恰好抵在一只枕头上,臀部被迫呈现微微拱起的姿态,似乎更便于板子准确着肉了。但是却让受责的他愈发羞耻,俏脸霎时涨成猪肝色。

还未来得及惊讶,“啪啪啪啪啪”一连数板,不分左右毫无规律地连续击落在红肿的臀面,激起大片疼痛的惊涛骇浪。一声脆过一声的责打声里,顾怀沙酷吏一般多见不怪好整以暇,只当秋风过耳:“你但凡凭自己本事举个官职,我查什么案不能带你?”

洛别眼泪刷地下来了,仿佛那一处的皮被揭去了,疼得呜呜直哭。又身陷桎梏动弹不得,肩膀一抽一抽的甚是无助。

顾怀沙任由他打着颤哭,手中的板子并不停,照起照落,一下一下着实拍在肉上,边打边冷冷数落:“明经科,你好好读了四书?”啪啪啪啪!

“明法科,你有诵过律例?”啪啪啪!

“兵法科,你有自觉练了剑?”啪啪啪啪啪!

“还有脸说查案。”顾怀沙气极反笑,暂且把板子搁在他滚烫的臀上,口吻凛寒如三九坚冰,“不学无术,成天的走鸡斗狗,还给我添乱,洛别,我真想打得你不会动。”

新伤叠着旧痛,旧的责痕紧邻上新的板印,洛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羞又疼,又句句被顾怀沙戳中痛处,辩无可辩,他悲愤欲绝,一口口水没咽下去,差点没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顾怀沙脸上写的是麻木不仁,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恤,他漠然按着发抖的洛别,不许他乱动乱扭,默数着打满了四十整才松开,哐地一声扔下板子道:“衣服从哪里偷的,给我乖乖还回哪里去。”

汗渍淋漓的洛别没有回头,他似乎浑身筋骨都被抽去,软绵绵地伏在榻上只是哭。顾怀沙只当听不见看不见,从衣袖里取出药酒,摔在几上冷笑一声:“我警告你,洛别,这只是小惩大诫。今天晚上这事你不要觉得好笑好玩,再让我发现一次,我教你在床上趴一个月,听见了么?”

洛别伤心得不行,他何曾被顾怀沙如此严明肃厉地责罚过,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流,哗啦哗啦淌个不停。免不了又被一巴掌掴在伤痕累累的屁股上:“说话!”

哽咽间又生生挨了三四巴掌,洛别嘴里含着涕泪含混不清答:“记住了……”

枕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一个穿白衣的长发女人狞笑着扑向昏睡中的衾书,凶恶如食人夜叉。

他惊醒时,伴着老鸹凄厉的聒噪,窗外徐缓悠长的梆声恰好响起,五更了。

瘦尽灯花又一宵。天只微亮,屋子里犹暗沉沉的,只有木画雕镂屏风掉漆的罅隙里,投落下点点模糊不清的光影。侍女们压抑的啜泣声和医官悄然的私语声依稀入耳,使他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就像灵魂兀自出窍,漂浮于六合之外,在八荒中游荡了一番后归来。榻上的衾书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呼吸微弱,状如酣眠。

背后的席墨沉静地拍了拍他的肩,递来一方温热的手帕:“你也擦擦脸。”

枕砚苦笑着接过:“谢谢二哥,怎么不见父亲……”

“父亲有要紧的案子要办,”席墨目不转睛地端凝着昏睡中的衾书,“你睡着的那会儿,他已经出去了。”

后脑作针扎样痛。两个做洒扫的使女站在槛外叽叽喳喳地说话:“昨日来替长公子看病的大夫吊死了。县尉大人去查,却说不是自杀,成了个谜案。”

“怕不是中了邪,我们绕开这屋子走吧。”

枕砚以为自己还在噩梦中没有醒过来,暗自掐了掐掌心,两个月牙状的甲印清晰可见。

“她们说的可是……张神医?父亲办的是张神医的案子?”他豁地站起身,由于用力过猛和休息不足,眼前一黑,脚下猛地虚晃。

“阿砚。”席墨落落穆穆地唤他,“你不要管那么多。你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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龛灯明灭3
三。

神医张颂九在冬云县郊自盖一药庐,依山傍水而居,为的是避车马之喧,驱采药之便。杏林春暖妙手丹心一生,却竟在此死于非命,如何能不令人唏嘘。

那陈禄坐在堂前台阶下哭天抹泪:“请县令大人定要还我师傅一个公道,务必把凶手抓出来!”人死不能复生,此情此景的确凄凉,不远处围观的县民见状皆议论纷纷。

喀嚓一声,堂侧默然伫立的顾怀沙单手把腰间剑从鞘内拔出数寸:“肃静。”

徐勒气色不是太好,微微有些咳嗽,他昨夜并未入眠,前半宿守着病情急剧恶化的长子,后半宿点灯熬油翻看凶案的卷宗。但是仍然温和地摆摆手,暗示顾怀沙不要吓坏了遗属,并语调平缓地劝慰道:“放心。”

陈禄虽说是第一个发现遗体的人,但他杀人的嫌疑是最先排除的。首先,作为神医的亲传弟子,毫无动机之外,他于案发时确在山中采药,有劈柴的樵夫和挑水的担夫亲眼所见,具备不在场证明。

那么究竟是谁,手段凶残地勒死了神医,再把他伪装成上吊的模样,悬于房梁之上呢?

药庐挨着有两户人家,一户是独居的鱼贩赵四,还有一对孤寡母女。那对母女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早被命案吓得魂飞魄散,蓬头垢面地在堂下相拥而泣,无声垂泪。

徐勒是认识赵四的。这个男人不甚修边幅,络腮胡子,穿着脏破的短衣和草鞋。原先在县令府做过仆役,负责采买鲜货,后来说身体不大好便家去了,仍自己卖鱼。

徐勒问赵四:“昨日下午近傍晚时你去了哪里?”

赵四低着头道:“回禀县令大人,打渔。”

徐勒道:“可有证人看见?你有没有见过张颂九?”

赵四没有抬眼,木讷地盯着大理石砖面:“没有。我就出门只收了趟网,回来听见说神医吊死了。我和他很少打照面。”

顾怀沙此刻快步奔向主座,蹲身同县令耳语了几句,在侧席盘膝坐下。

徐勒点过头后,顾怀沙便翻着记录的书简接下去问道:“你平日里都忙些什么活计?除了打渔没有别的事了么?”

赵四闷头嗯了一声:“没有。”

“说谎!”挤在人群里旁听了好一会儿功夫的洛别一听这话,立刻就按耐不住地跳了出来,指着赵四的鼻子道,“徐大人,这个人在骗人!”

“放肆!”顾怀沙瞥了他一眼,面色没怎么变化,并不出乎意料,却有意把佩剑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你叫什么名字?公堂之上岂容来历不明之人随意喧哗!把他拉下去。”

徐勒伸出手去按住那剑柄,向顾怀沙投向稍安勿躁的眼神,略一颔首示意洛别继续说下去:“你叫什么?可知道有什么隐情?一一说来,不得有误。”

洛别被顾怀沙公事公办六亲不认的态度吓了一跳,心砰砰直跳了好半天。但他终究胆子大,见这县令大人看着脾气不错,还挺面善,便转了转眼珠子,笑着拱手行了一揖:“回县令大人,我叫洛别,随我师父从京畿迁来冬云已有月余,认识这赵四。”

徐勒听了这个名字不由觉得耳熟,再打量了这皂袍少年一番,亦觉得面熟,下意识地回头瞧了顾怀沙一眼。顾怀沙没什么反应,自顾自提笔写字,淡淡道:“县令大人面前不许嬉皮笑脸,更不许胡言乱语。你只管说,但若有一个字敢编,拖出去先杖五十。”

“不敢欺瞒县尉大人。”洛别只得收敛了笑,乖觉认真道,“我时常和纨绔们出入赌坊,我眼熟这人……”

等等……赌坊两个字刚一出口,洛别舌头突然一打结,脸也一僵,发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哦豁完蛋。这张破嘴!顾怀沙面前都说了些什么不堪入耳的腌臜事情?嗯?

徐勒听了也觉得尴尬,但考虑到审案要紧,也顾不得那些无关的边角:“你的意思是,赵四是一个赌徒?”

“是……”洛别苦着脸点头,偷眼用余光瞅了瞅顾怀沙。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越来越怕顾怀沙,怕得跟孙子似的。想来还是怕打,在家里哥哥管得严打得狠,顾怀沙便充护短好人;好容易逃外头来了,以为可以放飞自我了,结果顾怀沙这师父开始有板有眼起来。屁股压根没几天安生日子!

顾怀沙面无波澜,似乎压根没听见“赌”字,但洛别就是觉得氛围不对起来,比春寒更料峭。空气仿佛悄悄在压抑中凝固,师父那边看自己的目光也越发森肃,不敢平视之……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枕砚已为长兄的病忧心忡忡了数日,种种法子都用尽了,从名医到偏方,然而衾书的精神却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日渐恍惚,身子也似乎越来越虚弱。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一卧不起。

长兄从小身体就不好,现在更是被梦魇折磨得不成人形。枕砚想到这些,也茶饭不思,心烦意乱。

因着没有照顾好卧病的长兄而被父亲问罪是小,若是衾书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会自责到痛不欲生。一定要想出个法子来,这样吊着下去,衾书哪里扛得住。

京畿周边凡是略有名气的大夫,哪怕土郎中,都请了一遍,问诊罢都摇头叹息说一句不中用了。今日来的是冬云第一神医张颂九,枕砚苦苦哀求一番,他才勉强开些安神方子,却尽让抓些无关痛痒,治标不治本的药。

若真的是妖鬼作祟…那便作法驱鬼罢!可这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江湖骗子,风水神棍,倒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然而没一个是正经的罢了。好容易京畿来了个太祝大人的弟弟,竟也是骗钱的,这世道,多么荒唐!枕砚每每细思,都气得眉间乌云紧锁,手中办事的笔都恨不能捏碎了碾成齑粉。

洛别自小就是个伤疤还没好便忘了疼的主儿,眼瞅这顾怀沙接了公务,开始没日没夜地同县令大人忙活起来,便又窃喜自己远离哥哥,没了管束,可以更肆意地寻山访水,游手好闲起来。

读书么,离了哥哥,自然是绝对不可能读的,一个字都不读。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走哪里不得劲,非要闷在房中同满墙壁黄不拉几的旧竹简和熏人口鼻的乌墨汁黏一块?

习武那就更懒了。顾怀沙是最容易忽悠和应付的师父,他只要每天背着把剑装模作样地出门,打一声招呼:“我上山习武了!”便出去和县城里败家的富家纨绔厮混,玩得暮色四合灰头土脸地回来,把剑一扔,洗了手只管吃饭,装作努力了一整天的样子:“嚯!好累!”

满脑子政事的顾怀沙丝毫不怀疑,还给他添饭拣菜,夸他懂事了,知道体谅师父,自觉用功了。

顾怀沙能管的住他?天大的笑话。

只不过人闲久了,就会不由自主地自己去找事情,这不,洛别就主动扒拉上焦头烂额的徐枕砚了。

“公子啊,”洛别笑嘻嘻地把弄着手里那两片龟甲,神神叨叨地道,“愁啊,怎么哥哥的病就是治不好呢。又不敢告诉爹爹实情,一个人扛着好累啊。”

枕砚本在低头写字,心里虽然厌恶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却不表露出来,只是冷冷地瞪他一眼:“劳先生挂心了。”

“徐公子,”洛别把龟甲啪地一合握在掌心,半蹲下身子凑在枕砚耳边低声道,“其实我有办法,就是不知道公子信我不信。”

“说吧,这回要多少钱?”枕砚搁下笔,把几案上竹简随手一摊,耐着性子接话。

“哪敢要钱啊,再提一个钱字,我师父的板子可不饶我。”洛别道,“先前是没饭吃,急着筹钱,现在不一样。我眼见公子干着急,私心想着办法么,都得试一试,这就毛遂自荐来了。”

枕砚将信将疑道:“先生有什么办法?”

洛别答:“我虽然不像我哥哥那般通灵,但倘若真的是那些东西作祟,我探一探虚实还是有可能的。长公子不是一口咬定有女鬼么,那便让我瞧瞧是什么样的鬼,也好驱了去。”

枕砚答应了洛别今晚来同自己一起为哥哥守夜。才送走洛别,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飘然踱进屋里,步伐轻巧竟悄无声息。

玄纱墨袍,身材颀长,面容俊逸,一如其名,徐席墨,只是目光冰寒,长年拒人于千里之外。来者正是冬云府县令家二公子,枕砚的二哥。

“阿砚,父亲找。”席墨为人向来孤僻,惜字如金,谈吐极言简意赅。眸中匿着山海,从来不曾通透明亮。

父亲…莫不是哥哥的病情瞒不住了…心里咯噔了一下,枕砚只能硬着头皮起身穿鞋,跟着席墨迈出槛去,走向父亲的书房。

徐勒看得出,自照顾长子的这段日子以来,自己的这个小儿子消瘦了不少。也是难为他,为哥哥的病情操劳忧思,夜以继日。

“衾书的情况怎么样?大夫看了怎么说?”徐勒咳嗽一声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大夫说…无大碍。休养些时日便可…”枕砚强作镇定地压抑住唇齿的颤抖,平静道。

“住口。”徐勒声音陡然一凛,语调也提了八分,怒意已然掩不住,“说实话。”

枕砚不慌是假的,但见惯了大场面的他仍能佯装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神情:“劳父亲忧虑,长兄的病,没有大碍。”

“枕砚。”徐勒似笑不笑地端详着儿子白净额头上淌下的汗珠,那儿紧贴着的一绺鬓发已经湿了。“为父知道你做事有自己的打算,也欣赏你这副撒谎时滴水不漏的模样,但是现在我只想听你说实情。”

“不敢欺瞒父亲。”枕砚感到一阵头重脚轻的晕眩,暗忖自己真的疯了。虽一早下定决心死也不能让父亲知道哥哥病得有多重,但真正到了这种对峙的紧要关头,怎么可能不忐忑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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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勒不问了,事不过三是他管教儿子的惯例。同样的一个问题,三遍之后问不出想要的答案,那便没有必要再废话。

他一脚把枕砚踹翻在地,随手倒抓起书案上的拂尘,朝着儿子身后便是一通乱抽。拂尘柄是桃木雕花的,虽然不粗,质地却很硬,隔了衣物落在皮肉上仍是一声声骇人的闷响。“嗖噗。”

责痕毫无章法,几下烙在肩背上,几下抽在臀腿间,唯独火辣辣的触感相差无几。枕砚匍匐在地,手肘和膝弯被大理石地板硌得难受,不住痉挛。疼,自然是疼的,但是离他忍耐的底限还差得远。

枕砚当然一声不吭,没有任何反抗,保持着狼狈的姿势,默默把责打吞咽了个干净。待末了,跪起身,半敛着眼睫低眉顺目道:“孩儿错了。长兄病入膏肓,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徐勒一手攥拂尘负于背后,另一手一扬,狠戾的一耳光扇在枕砚脸上:“我等你来说这句话!不过数日忙于政务,再去瞧衾书,竟病得不成人形!你这个弟弟是怎么当的?”

“孩儿没有照顾好长兄,请父亲降罪。”枕砚坦然,不欲自辩,沙哑的嗓音里没有情绪的起伏。

徐勒大约心里记挂长子的病情更多些,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责备枕砚,兀自绕开他匆匆出去了。

枕砚仍旧跪着,一时愣怔,直到一只骨节分明五指修长的手缓缓伸到自己眼前。

“地上凉,去瞧瞧大哥吧。”席墨淡淡道,言罢便挽过枕砚的臂弯将他拽起。“爹的话若是骂难听了,你就当没听见。他打的那两下,重不重也不会掉块肉。”

入夜,二更后,寒气更浓些。已是深秋时节,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唯有庭院里木叶扫地,哗哗作响。

洛别在顾怀沙的呼噜声中烧水沐浴,换上白色深衣,怀揣一面破旧的铜镜,捧着一碗清水,披散了头发赤着双足蹑手蹑脚地溜出廊下。他不敢弄出太大动静,若是被顾怀沙发现了,又要被骂装神弄鬼,指不定会招来一顿好打。

大约洗澡水烧得太热了些,蒸得他皮肤愈发白里透红,加之衣裳微微沾湿,贴在身上,勾勒出柔美挺拔的曲线。以至于出门迎他的枕砚见状都吃了一惊,心中不免啧啧称奇。

这家伙生得倒是一副绝好的皮囊,不输给姑娘。只可惜人太不正经,整天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哥哥可睡下了?”洛别低低咬耳朵。

“睡了,在魇中。我不敢叫醒,但看着极可怖。”枕砚亦轻声,长话短说。

“带我进去。”洛别一只手端水,摸了摸怀里的铜镜,神情凝重道。

进了衾书的寝屋,洛别便听见梦呓了。只言片语,不成句段,无非是“不要过来”“索命”“不认识”几个字来回反复地说。

衾书双目紧闭,却能看出眼眶深深凹陷,是皮包骨头的形状。大汗淋漓以至于浸湿了枕巾,嘴唇煞白,气色极差。

洛别把水碗搁置在床头,先环视四周,又仔细打量了陷在噩梦中不能自拔的衾书一番,闭着眼念了几句卜筮的要诀,头也不回地命令枕砚:“香灰。从你平日点的炉子里面取就行。”

继而取出铜镜,用手沾灰烬在镜面上绘出几道符文,再以清水将铜镜洗净。他捧着铜镜在房梁正下方伫立良久,闭眼又睁开,而后才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枕砚,虽然我本事和哥哥差得很远,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件事和它们没有关系。”

“它们?”枕砚第一次见巫祝之术,心下难免诧异,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洛别动作。闻听此言,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嗯。虽然我有时候会拿这个骗人,但是我能感觉到一些。我哥哥可以看见它们,甚至能和个别交流,我不行,我只能通过家学手段,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洛别微微蹙眉注视着铜镜道,“长公子若单纯因为恶灵而重病缠身至此,想必那恶灵该是极凶煞的了,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这是不可能的。”

“抛开鬼神一说,你还是多找找长公子身边其他事物的异常,看看有无端倪。”洛别心里计算着顾怀沙习惯起夜的时间,不由咯噔一下,连忙抓起水碗和铜镜,往衣衫里胡乱一塞,拔腿就跑,只扔给枕砚一句,“小心照顾你哥哥,我师父怕是要发现我不见了!”

待到赶回自己的寝屋,看见灯火通明,洛别就猜到不妙了。他记得自己离开之前弄熄了所有灯盏,应该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才对。

冬云府是没有鬼的,这一点刚刚才算过,洛别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答案只可能有一个——顾怀沙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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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四,他说的可是实情?”徐勒清了清嗓子质询道。

赵四神情开始紧张,似乎越来越不自在,双手不安地搓动着:“是……我……”

仵作进来了,手上端着一个松木托盘,摆着一件旧衣和一方素帛。

“赵四,你可知罪?”顾怀沙仔细察看了一番物证后,冷冷把竹简掷在条案上。“我们从遗体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一些布屑,这件衣服是你昨日身上所穿。这些布屑明显来自于这件衣服,你还有什么话说!”

鱼贩仿佛被雷劈中,立刻面如土色,瘫坐于地:“是……是我用白绫勒死了张颂九……然后悬在房梁上……”

“杀人者死罪,你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要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害人?”徐勒心里奇怪这个凶犯竟胆小如鼠至此,稍加威慑就供认不讳,拍案道,“还不从实招来?”

“是不是你欠了赌债,不得不谋财害命?”顾怀沙厉声逼问。

不,不对。话方出口,顾怀沙意识到有一丝不对劲,他和徐勒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药庐内没有任何被翻箱倒柜后的痕迹,所有的药材器物都安放如常,并未有钱财上的损失。更何况,张颂九悬壶济世,向来清贫,如何也不应是被抢劫的对象。

那么赵四和张颂九有仇?

赵四面如死灰,颤抖不止:“我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他以玉玦为信物答允我,事成之后,再给我重金……我一时头脑发热,就做了……”

什么玉玦?一言既出,四座皆惊,洛别心中也咯噔一下,他意识到事情绝非他预料中那样简单。

一枚光素窄环饰万字纹的玉玦从他衣领中滚落,叮当一声跌落脚前,玉面上篆书二字极清晰夺目:“枕砚”。

约莫片刻的死寂,大堂上似乎只剩下人呼吸起伏的律动。徐勒搁笔打破了这僵局,声音凛若秋霜:“提徐枕砚。”

枕砚并不清楚父亲的公堂上审了些什么,也丝毫未曾预料到自己会与什么命案扯上联系。他本在替昏迷的衾书擦拭身体,几个官差却突然手持兵戈冲了进来,一时刀光剑影,令他目眩惊异。

“得罪公子,县令大人有命,烦请公子随我们走一趟。”顾怀沙双手捧着绳索,礼节周全却危言正色,犹如斩钉截铁。

枕砚很快恢复了宠辱不惊的神情,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甚至唇角轻扬,牵出一个坦然从容的微笑:“这也是父亲的意思?”

言罢也不等顾怀沙答话,便兀自将双手负于背后,潇然转身,声调平静一如水波不兴:“有劳顾大人了。”

枕砚有生的这二十多年以来,在父亲面前跪过无数次,然而这一次,竟是以嫌犯的身份,跪在公堂上听候审问。

他眯了眯眼,望着端坐于案前不动声色一脸漠然的父亲,突然得觉得世事当真光怪陆离陆离到滑稽,就只差自己抚掌大笑而已。

背后的贴身侍女哭得梨花带雨,娇喘微微,令聆听者好不心生怜惜;那句句刻毒的言辞却宛如蛇蝎在啃噬腐蚀他的内脏,字字令人作呕:“枕砚公子他……他逼着神医为他写一副虎狼之药的方子,令病弱者不能承受,再给长公子服下……神医左右不肯,奈何公子威逼利诱,不得已交出了方子……公子唯恐事情败露,便收买了赵四去灭口……”

妙啊,妙极。再睨着地上那枚自己不知何时不见踪影的玉玦,枕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不是简单的精疲力竭,而是绝望近奄奄一息。

“徐枕砚,你可认罪?”父亲掷地有声的喝问入他耳时已模糊到几乎不可闻,但他却能一清二楚地听见自己胸膛内心脏的狂跳,骨骼关节处咔哒作响,乃至手背上青筋暴起的细微动静。

火山喷发般的悲愤最终融作冰川下的一滩雪水,寒凉刻骨,折胶堕指,不带有人世间的些许温度。

“回禀县令大人,枕砚没有做过,所以,不能认罪。”他形状柔和线条流畅的下颌稍稍扬起,眼眸里错综复杂,却非烟非雾。

“带他下去先杖二十。”高高在上,六尘不染,一如父亲一贯在他眼中的模样。

父亲啊。何时您才能把您对待苍生黎民的似水柔情,分我一瓢?枕砚的苦笑咽在肚子里,九曲回肠,抑郁不能鸣。

枕砚默默地站起身,和刑吏一同向堂外走去。不违抗,不犹豫,对于父亲说的每一个字。做了二十三年的孝顺儿子,今天当然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抬脚迈门槛的时候,他想,父亲审办儿子,非但没有不妥,传出去还是一段公正不阿的佳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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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杖比不得家里的板子,厚重而结实,隔着衣衫打在身上响声沉闷,捶砸之力度宛若腰斩,在偌大的府门内久久回荡。火烧样的灼痛绵延不绝,热辣感一丝一丝由表皮渗入肌理,十分煎熬。纵然隐忍持重温文尔雅如枕砚,在这种刑具的棰楚之下,亦不堪折磨,不出十杖,咝地痛呼出声。

“枕砚……”洛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着跳脚却毫无对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左右没办法冲上去阻挠。

真难看啊。唇白如纸的枕砚勉力用手肘支起身子,不让尘土刮蹭到脸上,扯出一个自嘲的笑。他向来不齿棒下辗转告饶的懦夫,而今日,丑态百出的人成了自己,何其讽刺。

杖毕,拖着麻木的双腿踉跄着回到堂内,整理衣摆重新跪下,除去鼻尖虚汗,稍乱的头发,前襟上沾染的黄埃,以及身躯难以克制的颤抖,枕砚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件件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徐勒叹息,用手略扶了扶侧额,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目光。

状似不经意其实字字喋血,此中酸涩苦楚,不会有人知道的。

枕砚,你是我的儿子。可是在公堂之上,我只能遵照律例看证据,你就是和那赵四一般无二的疑犯,你要我怎么办?你不自辩,不举证,我拿什么去还你清白?父爱么?

你倒是说话啊!哪怕说一句玉玦乃是为贼人所窃,或者当场与赵四对峙驳斥,也胜过你苍白无力的“没有做过所以不能认罪”啊!

点点期许的微芒最终都黯淡消亡下去,冥冥中似乎有一只冷酷无情的手,狠狠掐灭原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枕砚悄无声息地抬起头,一字一顿道:“罪民,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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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又疯了一个。洛别见状,气得就差一头栽倒过去,不管不顾地拨开人群蹦出来:“县令大人!枕……徐枕砚绝对不可能是幕后凶手!”

“你有证据?”徐勒缓缓提笔,在青铜曲波纹的砚台里润了润已近干涸的毫尖。

“我……我,暂时没有证据……”洛别强作镇定,脑中飞速思考着措辞,“那个……动机!对,就是动机!徐枕砚他,他和徐衾书手足情深,更加以无微不至的照顾,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明明白白,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残害兄长的恶行呢?”

顾怀沙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俯身在徐勒耳边又说了几句话。

徐勒道:“言之虽有理,但这一系列人证物证,你怎么辩驳?”

洛别真恨自己的脑子关键时刻不够使,然而越急,就越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快想!只要不是妖魔鬼怪作祟,就一定会露出马脚!他用力锤了锤自己的头,拼命思考着。

“药方!”洛别冲着枕砚大吼道,“你快把那张所谓虎狼之药的药方,张颂九的绝笔之书拿出来,我看!”

枕砚垂着眼眸,眶中似有晶莹闪烁,细看去却又静如止水,不见波澜。

“先生住口吧,别说了。”枕砚声音突然决绝,“我认罪。”

在洛别瞠目结舌的愣怔中,枕砚揉着痉挛的太阳穴,闭了眼道:“至于动机……我,不堪见长兄日日被病魔缠身,想给他一个痛快,送他早登极乐。”

“就这样吧。县令大人,请把罪状给我,我即刻便能画押。”枕砚微笑着把手伸向高堂上他正襟危坐的父亲,云淡风轻如儿时索要果子,或者期待被牵着去逛庙会一般。

一支竹简啪地一声掷落在他膝前,徐勒冷漠道:“把笔给他。”

顾怀沙神情复杂,捧着笔起身自阶上踱步而下,行至洛别身边时,冷不丁被徒儿一把揪住衣袖。

“怀沙!”洛别用力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他揽着顾怀沙的手臂苦苦哀求,“不要……不可以!”

顾怀沙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轻轻拨开徒儿的手,继续向枕砚走去。

“怀沙……”洛别扑过去跪在地上,呜咽着抱住顾怀沙的双腿,“我求求你,枕砚真的是冤枉的……相信我……”

顾怀沙还未来得及行动,枕砚竟腾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卷书简在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笔,在罪状上飞快地写下供词。

洛别瞪大了眼睛,看着枕砚解下外袍,换上囚衣,戴上手铐和脚镣,被刑吏押解着带下堂去,眼泪再一次汹涌成河。他伏在地上哭得那么伤心,以至于感觉不到顾怀沙动作轻柔地抚着他的前发,俯身用衣袖擦去他颊上的泪花,听不见顾怀沙嗓音低沉浓醇地唤他“阿别”,劝他不要再哭,直到被人打横抱起,才泪眼婆娑地环过顾怀沙的颈脖,把涕水一股脑蹭在师父的衣领上,却黯然销魂,依旧哽咽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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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沙一路把哭泣如孩童的洛别抱回寝屋,打来热水替他擦脸擦手,又帮他宽衣解带,把他安置在榻上。

洛别别扭地偏过头去,面朝着墙自顾自抽抽搭搭:“我怎么这么没用……呜呜呜……”说着就嚎啕大哭。

顾怀沙倒也配合,当真如哄小孩一般拥他入怀,耐着性子拍他的后背,再贴近他耳朵温存和煦道:“乖阿别,别哭了,再哭下去人就要哭干了……”

洛别心里其实还很难过,撕心裂肺一样,但是也确实哭了太久,又累又渴,没有力气再放声大哭,只能歪在顾怀沙身上,失魂落魄地发呆。

顾怀沙沉吟片刻,把洛别像翻咸鱼那样翻了个个儿,拉到自己膝上趴好,不疾不徐地褪下他的裤子。

洛别手脚都麻了,挣扎不动,以为顾怀沙要打他,吓得又哭起来:“哇啦……”

顾怀沙本来也感伤,见状难得忍俊不禁了一瞬:“你哭什么?我又没拿家伙。”

洛别哭声这才渐渐弱了下去,哑着嗓子稀里糊涂说了句:“你巴掌比什么家伙打我都疼,呜……”

“哦?”顾怀沙闻言假装收敛了和颜悦色,扬手佯作恶狠狠地威胁道,“那你把眼泪给我收回去,再哭我就打了,哭一声十下。”

洛别大概是这两日挨了快一百板子,真被打怕了,有些杯弓蛇影,风声鹤唳。一听这话,立刻就止了哭,咬牙把双唇抿死,脸憋得通红,眼泪和唾沫混在一起含了一嘴。

直到清凉的药膏味道软软地散入口鼻,一只手在身后缓缓按揉,洛别才反应过来自己臀上还肿着,顾怀沙是在为他上药。

洛别勉强把涕泪咽下去,惴惴不安地在师父腿上挪了挪身子,本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伏着,却被顾怀沙误以为是要故意捣乱,给屁股挣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这一下拍在红肿的肌肤上可疼,洛别一咧嘴又想哭了:“你骗人!说了不打!”

“听话的孩子自然不会挨打,你不乖,还不要打?”顾怀沙只是随口一辩,却不料这句口吻亲昵的话竟把洛别的眼泪又勾扯了下来,啪嗒啪嗒滴了一床。

“枕砚还不是听话的孩子么?可他如今都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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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别不放心狱中的枕砚,一连数日都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整天盘算着找机会混进县令府后院,查探一番蛛丝马迹。

毕竟再不抓紧时间,最后翻供的机会都没了。

从定罪到行刑,统共没有很多天。洛别问顾怀沙:“你真的认为枕砚会做出这件事么?”

顾怀沙眼睫不颤,若有所思,并不置可否。良久才幽幽道:“疑点是要用事实推翻的。不能凭所谓直觉和印象猜测。”

“直觉?印象?”洛别猛地揪住他的衣袖,“顾怀沙,你对县令一家的事情,知道多少?”

顾怀沙不咸不淡地叙述:“徐大人早年丧偶,膝下两子,即衾书和枕砚了,公子衾书自幼体弱多病。公子席墨是前几年才接回府的,他娘据说并非徐大人的原配夫人。你也看得出来,席墨似乎和枕砚父子他们有些莫明其妙的疏离,想必是从小没有在家里长大的缘故吧。”

洛别怔怔的:“不应该是枕砚,不应该……我会找出真相的……”

楼台新邸第,歌舞小婵娟。急破催摇曳,罗衫半脱肩。

琼芳馆。

洛别不知道本来是嚷嚷着要去找线索的自己,为什么一个时辰之后会身处于这种寻花问柳的风月之地。

没眼力见的刘福!现在是找女人玩的时候么?洛别气得牙痒痒,恨不能一拳把身旁被娇娘们迷得垂涎欲滴、近乎神魂颠倒的纨绔锤成地瓜。

刘福搂着呵气如兰的歌女,红晕爬了满脸:“哥还不是看你成天垂头丧气的,这不带你出来解解闷,哟,你还不乐意?”

洛别没好气地一巴掌招呼到他后脑勺上:“你爹我不但没觉得解闷,还更不得劲了。真后悔养了你这不孝之子!”

醉醺醺的刘福大概不觉得疼,也不恼,笑嘻嘻道:“小洛别,你别净杵在这说胡话。喊楚儿姑娘出来,带他去看傀儡戏,省得这小破孩不懂女人还嚷嚷,坏了哥的好事。”

“我不懂女人?那我儿刘福怎么长这么大的?”洛别乜了他一眼,粗声粗气道。嘴里虽没答应,但听见有表演木偶,当然是极感兴趣的,东张西望地寻起唤作“楚儿”的姑娘来了。

“果然是小孩子。”刘福毫不避讳地放声嘲笑起来,酒气喷了洛别一身,“来了秦楼楚馆不找姑娘,只看那些哄儿童的把戏,谁没眼力见呢?”

话音未落,就见楚儿笑吟吟地提着两个穿花衣的偶人从里间出来了,柔婉地牵起洛别的手,轻声细语道:“公子随我来吧。”

刘福在背后添了句:“楚儿可是师承左夫人的手艺,够你小子看饱了。”

“左夫人?”洛别约莫是也被温香软玉冲得有些头晕,没仔细听,迷迷糊糊问了句。

“公子别不是冬云人氏,想来没听过。左夫人生前是冬云县技艺最精湛的傀儡师,也正是为了纪念她,琼芳馆才一直保留着傀儡戏的传统。”楚儿贴心地解释。

“姑娘可还知道更多关于左夫人的故事?”洛别饶有兴致地追问起来。

楚儿压低了声音答道:“左夫人是县令府公子席墨的娘。当年被县令大人辜负了,没能享一天福,独子抚养二公子多年,死后才被承认。”

“席墨……”洛别喃喃自语着陷入沉思,似乎并没有去欣赏木偶戏的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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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儿看出洛别的心思不在这琼楼玉宇之内,善解人意地征询道:“公子可是不中意傀儡戏?那楚儿带你去看些别的可好?”

洛别急着去验证自己突发奇想的猜测,随口推拒了,也顾不得那平日一块玩耍的刘福,回身便往门外跑。

还未出门,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摇大摆而过。

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洛别不会认错。这个衣着亮丽,容光焕发如暴发户一般的青年,正是神医张颂九的弟子,陈禄。

他怎么会在琼芳馆?还穿得人模狗样,混在纨绔堆里一时半会都分辨不出来——他这是发财了?

洛别捂着自己因惊讶而大张的嘴,悄悄尾随其后,看看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在师傅丧期偷摸干些什么难看的勾当。

只见陈禄揽着一大袋子钱币,径直向馆主走去:“这些应该早够带回赵五儿了。”

馆主是个年过四十的半老徐娘,自顾自地敷指甲,连正眼也不瞧他:“人家五儿看不上你,早撂了话,说你害死了她哥哥,宁肯撞死在这,也不要你的臭钱给她赎身。”

陈禄嗤了一声拎起钱囊,讥讽道:“还当自己多值钱呢?喜欢在这住,那就接着住好了。”

眼见这人掉头要走,洛别担心自己暴露,匆忙抢先一步,赶在他前头奔了出去。却不料跑得太慌张,没功夫看路,刚冲出馆外的玉珠垂帘,又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真背啊。洛别心疼自己的头,生怕撞坏了,呲牙咧嘴地伸手去摸,却不想来人已将手放在自己脑袋上,把痛处仔细抚摩了一番。

“别儿。”简单的一声呼唤,清越如笙箫同奏,朗澈如溪泉汇流,旁人听来是温润典雅,然而入洛别的耳朵,却如同雷霆万钧,石破天惊。

“哥,哥哥啊……”洛别不愿接受现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起头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冬云,天气不错……”

洛则端着衣袖,浅浅嗯了一声,转身便踱了出去。洛别哪里敢落后,颠颠儿跟上,然而心里却像被硬塞了团棉絮一般又堵又闷,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到了冬云府,进了顾怀沙的院子,见四下无人,一片寂静,洛别已暗啐不妙。听看门的说县尉大人还在县郊,果真一时半会赶不回来,要完。

待到进屋,洛别站在槛外,纠结半晌,左右不舍得弯腰脱鞋子,扶着门框怯怯地喊:“哥哥……”

洛则背对着他,不凉不酸地抛下一句:“进来。”

洛别害怕极了,大脑空空荡荡,膝盖一软就跌坐在廊下了:“哥,你这是要……”

“知道还问?”洛则把手里的竹杖掰得喀哒作响,似是有意无意要洛别听见,引起他更新一轮的手足无措和心惊肉跳。

“我错了,哥哥,以后不会再有了……”洛别爬起身跪好,哭腔中带着恐惧,嗓音亦止不住颤抖。

“别儿。”洛则停下动作,脚步一顿,稀松平常地唤弟弟的名字,“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有意义么?”

“哥……”洛别艰难地拽下鞋,手足并用地翻过门槛,膝行到兄长的脚边,“我不是故意去……”

“是不是故意,要什么紧?”洛则的反问随意得仿佛是在讨论晌午饭是不是多放了一勺盐。

洛别仍旧跪着,把头压得极低,目光游移在地板和自己的指尖,未敢挪一寸往哥哥身上看去。

“站起来。”竹杖沿轻磕在书案角,那儿静静搁着一只茱萸纹青铜香炉,袅袅迦南香的烟气恰在其上蒸腾。

洛别觉得视线不似方才那般清晰,鼻子也始泛起酸意,知道是眶中噙泪的缘故,却没胆量多怠慢,忍着哭以肘支地缓缓起身立正。

面前是香草涂饰的墙壁,能嗅出芬芳。坚硬结实的棍棒蓦然抵在腰际,依照身后曲线,自上而下贴着衣衫缓缓滑过。

“褪了。”精简两字,剔除冗余,音色动听至极,亦端整威严至极。

不知道是因为超出预料的恐惧,还是出自本能对责罚的抗拒,洛别泥塑一般在原地呆愣了须臾,未作反应。

竹杖于是倏然抬离,洛别似被雷电劈中,突然惊醒,懊悔不迭。指甲嵌入指腹,身体下意识紧绷成弦,以为会有剧痛一记径直抽落。

然而,没有。笃地一声,竹杖横搁在案,少年被揪住后猛然摁倒在矮几上,呈半跪姿。腰间陡然一松,束带便被扯散抽离了去。接着外袍遭脱,中衣被掀起,随着双股一阵冰凉,才知道是裤子也被揭下了。

“站起来。”杖尖轻轻敲击在白皙如瓷的肌肤上,发出些微细碎的闷响。

这种狂风骤雨来临前阴沉的岑寂最难熬,也最可怖,洛别感觉有密布的乌云压顶,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僵硬得难以流畅行动。纵然笨拙迟钝,两腿哆嗦个没完,却不敢不扶着桌案依言站直。

“手撑墙。”语调不温不火,渗着不容抗拒的凛冽。

“哥,我不敢了……”洛别泪眼朦胧地偏过头,用尽最后一丝胆量试图央告些什么。

一滴泪徐徐从颊上淌过,他干净剔透的眼眸里,倒映出兄长沉静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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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知道。”洛则从领中取出一方素帛,替他把眼泪擦干净了,叠起放好,一面理齐弟弟的鬓发一面道,“站稳。”

洛别呜咽着把手掌平摊于墙面,手背粗糙的触感格外真实,脸上似还残存着些许哥哥指尖的余温。

竹杖却迟迟没有落下,洛则似是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手臂。”

啊?洛别懵了一瞬,正在这时,突如其来的一杖骤然抽在皮肉中央,由于没有衣料的遮挡,韧劲十足的竹制品直接撞上肌肤,炸开一道滚烫的灼痛,火烧火燎,连绵不绝。

身躯因为剧烈受力而难以抑制地向前扑去,臂弯紧挨在墙,洛别倒抽一口气,懂了意思,只得乖乖把额头靠在小臂上,以此勉强支撑。

啪。啪。啪。啪。四杖携着风重重击过,不疾不徐,两记偏上,两记偏下,如此交错着打毕,数道平整均匀的责痕几乎将整个臀面覆盖,乍眼望去触目惊心,一片绯红。

“知道为什么么?”沁凉的刑具贴在沸热的肿胀处,一寸一寸挪过,竟能稍稍止痛,给人带来片刻的解脱。原本因疼痛和紧张而寒毛卓竖的洛别在这种宽抚下亦稍稍放松,急促的呼吸趋于平缓。

“我……我不应该答应刘福……”洛别惶惶不安,试探着答了一句。

“啪啪啪啪啪……”连续十数杖飞速迅疾地笞下,每一杖的疼痛都互相牵扯重叠,彼此渲染扩散,且完全不留给人咀嚼吞咽的余地,没有片刻等待消磨殆尽的时间。排山倒海,来势汹汹,剧痛铺天盖地,臀上如有铲挖锄犁,先将肌肤撕裂,再将皮肉击穿捣烂。

洛别如何能扛,哇地惨叫出声,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探到身后捂住屁股,大哭道:“哥哥饶了我吧……太快了疼得我受不了……”

责打暂停了,洛则眸似湖泊,不见涟漪,茫漠道:“手。”

洛别哭得涕泗横流,红着眼圈哀告地看向哥哥,洛则不闻不问,口吻凡常:“别儿。把手放回去,你站不稳。”

明白了是要继续的意思,洛别怎能不清楚,哥哥的责罚,绝没有浅尝辄止的先例。挣扎也好哭嚎也罢,都是徒劳,白费力气而已,只能啜泣着撤回手恢复原先的姿势。

“听好。”洛则按住弟弟的肩,稍稍息止了他身体的痉挛,仍按方才的频率和力度一棍棍再度抽打起来,竹杖起落,在红肿的皮肤表面刮出大片深赤的红砂。星星点点,汇聚成凝重的河。

“入不妥之地,行不检之举,这是你自己做的,别想着拉旁人当幌子推脱。妄图借此减责,惩罚只会更重。”洛则字字泠然,言毕杖停,“再问你一遍,知道为什么受罚么?”

“我在该学习的时候去风月场所玩耍……”洛别手背早已湿漉漉一片,冷汗和泪水混杂着,从温热到冰凉。一番棰楚下来,他早已精疲力竭,虽然拼命想站直,但大腿却因疲惫而不住抽搐。

臀部似被一锅开水浸没烫熟,离皮开肉绽仿佛只有一步之遥,狠狠作痛。他余光瞄见哥哥再一次扬起竹杖,知道躲不过,也未往侥幸的方面想,只是默念乞求着能被允许在旁边的几案上趴伏着挨,也算聊作休息。

“跪下。”淡淡的一句吩咐,却重如千钧,瞬间将他心底那一点点脆弱渺茫的希翼碾得粉碎。

洛别顺从听令,膝盖接触到木地板的刹那,忍不住猛地一个战栗。

“最后三十。”宣判能够给这场苦不堪言的灾难指明期限和终点,谈不上如释重负,但稍稍舒了口气。

节奏亦缓慢了下来,依旧是锤挞,获得的结果都是疼痛。一下一下打在肿胀通红的肌肤上,将杖痕交叠处的淤伤,由深赭染成隐约透出青紫的颜色。

骨骼关节处受硌,有些发麻。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责罚自己的哥哥似乎永远不带有任何愤怒的情绪,始终清醒而理智,高高在上,纤尘不染。但棍棒嵌进皮肉的力度却令人窒息,每每让他恨不能咬舌自尽,在惶恐的泥淖中深切而痛苦地畏惧着。

下唇上一排清晰的齿痕大抵转移了他身后的一部分疼痛,洛别混沌不堪地俯身匍匐在地,指尖终究没能够到哥哥素净整洁的衣角。

顾怀沙心疼而焦急的呼唤逐渐模糊在耳畔:“阿则!怎么又把孩子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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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被横抱起的洛别有气无力地哼哼着,嘴里却没闲,一个劲地埋怨顾怀沙:“你放我下来!你跑县郊去干嘛!刚才不救我,现在马后炮有用吗!”

顾怀沙不以为意,只当蚊子在耳边乱嗡乱叫,信口嘲笑道:“再大声一点,你哥哥就在后头,教他听见,一会儿直接把你扔这院子里再锤一顿。”

洛别立刻就没声了,胳膊紧箍着顾怀沙的脖子,生怕他真把自己丢下不管。

顾怀沙任由徒儿猴子一样扒拉着自己,心疼归心疼,笑也是真想笑:“怪我还是怪你?去哪里玩不好?非得被抓个正着才舒服?”

洛别悻悻的,懒得开腔,索性扭过头去不理他,独自生起闷气。待进了寝屋,被平放在床榻上,解下衣服,才吭声:“轻点啊……我哥打的可重了。”

顾怀沙方在铜盆里用热水净了手,正擦拭着指间残留的水珠,闻言拧开了药瓶盖儿,拍了拍洛别的脑瓜子,和和气气道:“乖,忍着点,这么大的人了。”

才抹了没两下,鬼哭狼嚎般的叫声便似要将屋顶掀翻一般响了起来:“哇啊哇啊!”

洛别眼泪汪汪地回身擒住顾怀沙的手腕,气急败坏道:“顾怀沙!你上药还是谋杀!”

顾怀沙被吼了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揉着洛别的太阳穴道:“都说了叫你忍着点,这种药是略刺激。”

话音刚落,只听唰啦一声,屋门被拉开。来人一袭银纹灰衣缘象牙白的直裾,披着半旧不新的素色棉布大氅,风骨潇然,气度清华,正是洛则。

洛别吓傻了,愧不能言,垂眸喊了声“哥哥”,便松了手趴回床上,凝神屏气,噤若寒蝉。

洛则打量着洛别身后的伤势,面色隐去了喜怒,唯余平静。少顷,冷声道:“起来。”

洛别目瞪口呆,手中攥着衣袍愣在原地。尴尬的顾怀沙胡乱打起了圆场,扯了被子来裹住洛别只穿着件中衣的身子,耐心劝阻道:“阿则,我给洛别上药呢。什么事,等会儿再说吧。”

洛则淡淡道:“等会儿再上吧。别儿你把衣裳穿好,下床。”

洛别这回听明白了,哥哥让他从床上起来。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只能乖觉地整理好裤子,披衣起身,一个趔趄奔下榻来。好容易站稳了,心里却慌得不行,似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下。

“跪下。”呵斥声不见起伏,亦没有商榷的余地。

洛别看出情形不妙,也没脸告饶,闭着眼睛咬牙跪了下去。寝屋里的地板用枫木铺就,抛光得不精细,就这样穿着单裤直接跪上去,触感硬而粗糙,极不舒服。

洛则掸了掸梨形双耳花鸟纹烛台上的尘埃,轻掩窗扉,在屋内来回踱了数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洛别脸上赧然,勾着头讪讪答,“我好好上药,不胡闹了……”

“嗯。”洛则也不看他,略点一点头,语气幽沉,“还有呢?”

还有?洛别慌了。臀上的棒伤还疼得狰狞,没趴着歇片刻,又被勒令罚跪,膝盖真难受得紧。

“不知道,没关系。”洛则状似宽容,前半句言辞温煦如春风拂面,紧随其后的命令却无情如雪虐风饕,“那便再跪一个时辰。”

“哥哥……”洛别委屈地唤。

“念你有伤在身。不敬师长,直呼名讳且倨傲无礼的事情,再让我撞见一次,就不是跪省这么简单了,听清楚没有?”洛则一字一顿道。

“阿则,算了吧。你知道我从不拘这些琐碎的礼节,洛别平日里也很谦逊懂事,非让他喊师父倒生分了。”顾怀沙干笑了两声,抽着嘴角,无奈之下出言解围。

“怀沙,谦逊懂事这四个字说出口,你也知道可笑,就不必再反复诓我了。”洛则叹了口气,摆手道,“我罚别儿,是因为他心存不恭不屑,才表露在形的出言无状。你再疼爱他,也是他师父,他这般对你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顾怀沙知道在讲道理这方面辩不过洛则,不欲自讨没趣,干脆闭了嘴。想着一个时辰倒不长,也不算太苦了洛别,只能拾掇拾掇先出门忙去了,等过了这阵子再上药也罢。

洛别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才跪了半个时辰,就有些体力不支,摇摇晃晃起来。时间像缝隙中流沙一般淌得极慢,大滴大滴的汗从他额边滴落,滑过侧耳,一颗颗落在肩膀上,濡湿了衣衫。

洛则在窗边坐着悠悠饮茶,有一阵没一阵地翻弄几案上的书简。见洛别有些跪不住,喀地一声将茶碗叩在桌面,神情森肃:“不想跪也可以,衣衫撩了来这里趴好,板子一早备着。”

楼主:枕枪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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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潇湘溪苑

发表时间:2019-02-02 07:42:00

更新时间:2019-03-05 15:4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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