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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龛灯明灭(古风)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温延之面对着一壁柜书静默伫立,手内握着一根半摊的竹简。摆在花几上的方棋纹四角铜炉中,进屋时点起的苏合香已燃至过半,他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直到屋门刷地一声被拉开,他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后颈凉飕飕的。而后是人脱鞋的窸窣声,随之门扉吱呀轻掩。

温延之搁下书卷,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迎上去:“老师,我……”

方辞源耳不旁听,拱手至额前,俯首行了长揖。面容隐在宽袖后,看不清神情是否愠怒。

温延之也只好理衣袖至盖过指尖,躬身回礼。待老师直起身后,才抬起头,强作自然道:“老师,今天那件事,杜中尉他……”

方辞源并不接话茬,随口打断了:“刚才臣让人送来的那卷书,殿下背会了么?”

背书温延之最擅长,会肯定是会的,明经科的内容他烂熟于心,倒背如流。然而从到御史府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心情去看书,他拿着书只是装了半天样子,连书名都不知道,更不用说是哪一卷哪一章,这要从何背起?

他稍微侧转了一下身子,想偷偷瞄一眼书名,然而失败了,题目文字恰好写在扣于几案的那一面,被藏得严严实实。

方辞源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有意不戳破,只是默默端详着,等他回答。

“延之愚钝,还……未能默记。”温延之低头,吞吞吐吐地编谎道。

“一句都不会?”方辞源状似漫不经心地从架上抽出戒尺,用帕子仔细擦拭着。

温延之觉得腿有些发软了,膝盖亦哆嗦起来,无奈已经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道:“不会……”

“全文七十四字,加标题五字,殿下知道这是多少记戒尺么?”方辞源口吻虽寡淡,言辞却如单刀直入,丝毫不带含蓄客套。

七百一十一记。温延之把这个荒谬的数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忌惮到麻木,如今居然有一丝好笑。这就算是连续每天责五十尺,也要半个月才能打完,真是不可想象。

“殿下想笑,可这就是规矩,十年来日日如此,这一回又凭什么例外呢?”方辞源慢条斯理地将戒尺敲在条案边缘,好整以暇地质问道。

温延之始觉五雷轰顶,脸一白,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老师,我没有看是哪一篇……”

“请殿下转过去,您应该跪的是百年国祚和江山社稷,而非微臣。”方辞源朗声道,目光如炬,洞察细微。

温延之暗自叹了口气,扶着条案挪了挪膝盖,换了个面向,侧对着他的老师。

方辞源拾起那支竹简,展开了第一片木条,用手帕将文字遮住,递到温延之面前。“殿下请留神,自篇首起,到殿下知道是哪一篇为止,仍然是一个字九记。”言罢手指向下移了半寸,露出第一个字。

温延之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定睛看去,见是“在”字。在……在什么……?他竭力回忆着,飞速检索着,然而涌入脑海的篇章不胜枚举,却没有一个符合。这已是九记了,他心惊胆战地咬着嘴唇,木然摇了摇头。

帕子又向下退了一步,第二个字是“上”。在上……仍然毫无头绪,有这样的一篇书么?十八了,温延之只感到心底一凉,仿佛沾着陈醋的筷子往肺腑里捅了捅,酸涩得难以呼吸。

第三个字是“不”。洞天石扉,终于訇然中开。刹那间日月照耀金银台,他知道了。温延之慌忙一把摁住那掩着竹简的手帕,咽了口唾沫道:“在上不,在上不……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孝经!诸侯章第……三。”

竹简蓦地被从指尖抽离了去,方辞源合起书,淡漠地下达通牒:“殿下确定么?如果错了,便是通篇全错,这七十九字绝非儿戏。”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我想吐槽一下,为什么我没有充钱自动变成了会员,还是超级会员?是后台的哥哥姐姐觉得我长得可爱吗?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喜大普奔,贴子也被锁了,这就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吗,度总?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温延之缓缓合上眼皮,将那篇文章在脑海中风驰电掣般过了一遍,标题五字,全文七十四字……应该就是这篇,不会有错……但万一数错了呢?万一遗漏了呢?七百一十一记戒尺……虽然前所未闻如天方夜谭,但他无法将这句话视作玩笑。

他犹豫了片刻,迟疑地攥住了老师的袍角。不,不……这已经二十七记了,再来一个字便是三十六,还没有开始算勾青馆的那笔账……

不能再举棋不定了,温延之无力地垂手,把指甲狠命嵌入指腹,闭了眼道:“确定……”

戒尺自背后轻轻点了点腰带,他听见自己心脏的狂跳。咚咚咚……如同擂鼓筛锣。因为手要写字,要翻书研墨,要批阅公文,所以戒尺的规矩是不责于手。

温延之悄悄唏嘘了须臾,心里虽抗拒,却不敢怠慢,慢慢动手解开腰带,掀了衣衫,褪下裤子,在条案上趴伏下来。待做完这一切,才壮着胆子问了句:“是七百……”

“二十七。”方辞源言简意赅答,察觉到少年呼吸梢缓,便落落穆穆地吩咐道,“请殿下继续背。”

温延之怔了怔,没有开口。毫无防备的重重一板捶在肌肤上,把皮肉压紧再松开,“啪!”一道绯红的尺印便慢慢浮现出来。温延之吃痛地一噎,第二板随即紧贴着上一板落下,正拍于臀部中央,将那片柔嫩的皮肤烙出边界分明的痕迹。

“殿下什么时候开口,数字便什么时候开始计。殿下不开口,没有一记能作数。”每个字像隆冬的冰雹一粒一粒砸进耳朵,冰冷刻骨。

语毕,又是啪的一板,力度均匀,与刚才两下排列整齐如梳齿。这三下足以把整块皮肉打得燥热起来,温延之察觉到了身后的温度在急剧升高,肌肤对疼痛的感知也敏锐起来。烟熏火燎的滚烫逼迫他立刻出声:“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

“啪,啪,啪。”又是三记,落点与之前那三记恰好重合,痛感却不可同日而语了,宛如利齿撕咬着皮肤,强烈而真实。

责打在不疾不徐地继续,温延之也不敢停,即便那一阵接一阵的疼痛在阻挠他专心回想,不依不饶地一次次打断他的思路,但他仍勉强艰难地背诵下去:“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

“啪啪啪啪啪……!”背到这句时,连续十几下戒尺快速密集地打落,一时剧疼如地震海啸,臀上似被熔岩覆盖,痛彻心扉。温延之把眉头拧成疙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

一通笞罚过后,少年身后的肌肤已经肿胀不堪,板痕交叠处起了红砂。戒尺砰地一声甩落在案。“殿下请起吧,二十七记已打完了。”耿介而不带多余怜惜,这正是老师一如既往的熟悉面孔。

温延之颤抖着穿好衣裳,撑着条案直起身子。臀上酸胀的灼痛令他羞赧不已,面红耳赤。

“殿下知道臣让殿下背这一篇是何意么?”方辞源负手背过身去。

温延之用衣袖擦了一把鬓角的汗渍:“我……行为不端,参与挥霍钱财的嬉戏……知法犯法……”

方辞源点了一下头:“还有呢?”

“父皇犹在抱恙,病体堪忧……若是知道了,必定不利于病情……延之不孝……”温延之感到太阳穴一阵刺痛,咬着牙道。

“殿下到底是聪慧缜密之人,那臣再问殿下,如若不将此事奏明皇上,该怎样决断殿下的过失呢?”

温延之似被刀剑贯穿胸膛,一时窒息,痛得想要呕血。他神色复杂地在原地杵了片刻:“求老师……延之乞求老师不要告知父皇……不是延之妄图逃责,实在是父皇的身体……”

他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强忍悲怆道:“国有国法,延之会自请廷尉狱用刑……”

“不必殿下请了,廷尉的人已经在府内恭候多时,只等殿下自己裁决。”方辞源凛然推开屋门,只见庭院已布置妥当。正中央设着条几,两个手持刑杖的官吏侍立在旁。

心思细腻如温延之,早已料到了,刚才的那顿戒尺仅仅是开端,现在赫然于眼前的阵仗,才是正戏。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虽然老师对他的教导向来严格近乎苛刻,能用戒尺讲的道理绝不用言语讲,但像今日这般把他推到大庭广众之下棰楚责罚,是史无前例的。

“殿下也可以陈情主上,寻求赦免。”暮风刮起地上散落的梧桐叶,被露水沾湿的台阶下,积着些许碧色的青苔。

丝丝凉意自衣领漫入胸口,温延之轻轻咳嗽了一下,努力平复情绪:“我遵照老师的意思。”

他漫无目的地朝着条几走去,并不知道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一场未掺水分的刑责?一位对他失望透顶的老师?一个渺茫又灰暗的未来?

也许从他决定背着父皇和老师踽踽独行的那一刻起,他就输了。然而面对藏在谷库深处的蠹虫,他的举动是不是蚍蜉撼树,以卵击石,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就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博弈一次吧。

他缓缓在条几上趴伏下来,所幸的是裤子没有被命令除去,好歹还存着一丝颜面。但很快,第一板就将他的理智打散了。

刚才的戒尺数目虽不多,但亦不轻,已将皮肤表层打薄打烫,使得臀面尤其脆弱。刑杖质地沉重,底部削成宽阔平坦的板状,受力均匀,砸下时遍及的每一寸肌肤都痛得同样狰狞。

皮下原先零星的红点便逐渐凝聚成淤血,皮肤开始由软变硬,结起肿块。有的地方呈现青色,有的地方呈现紫色,板痕交汇处甚至有些发黑。不过都和高肿的臀肉一样,隐在单衣下看不见罢了。只要不破皮,即便内里伤得再重,旁人眼见也不觉得惨烈。

廷尉的人多办大案,有几个是动辄手下留情的?更何况老师喊来的刑吏,必定得了授意,没有多少顾虑。这板子该如何挥,挥多重,又怎么会因为他是太子而忌惮三分,从而高举轻落呢?

痛楚比惊涛骇浪更汹涌,比电闪雷鸣更骇人,十板下来,少年便濒临崩溃,只是出于本能地抱着条几,脑子已混沌得厉害。他迷迷糊糊地想:父皇会这样打他么?大约不会,因为父皇看他的目光向来是怜恤和歉疚的——父皇怀悲天悯人之心,遇事时常优柔寡断,因此被权臣钻了空子,在政务上每每不得志。

他的童年在懵懂中度过,直到九岁那年,父皇让他捧着茶器高举过头顶,跪在老师面前,恭恭敬敬地行拜师之礼。就连那柄他视作噩梦的戒尺,也是父皇所赐的。

起初他挨完打,会跑去和父皇哭诉,然而换来的只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他才明白,原来老师教导他的手段,父皇是默许甚至首肯的。反对皆被驳回,这是温柔的父亲唯一一次拒绝他的恳求,那样坚决而不容置喙。他委屈,不甘,难以置信,但擦干了眼泪,他还是不得不回到那个人身边,跪在廊前的青石板上写那些记不清笔画的生字,蜷在被窝里点灯熬油地默读浩如烟海的典籍,或是因为算错了《九章》中一个数、背错了《四书》里的一个字,而被剥下裤子用戒尺狠狠抽打。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他曾经恨死了那个人,也恨死了父皇,厌恶极了那一系列关于学习的规则。直到有一天,他所经之地都留下人们的惊奇赞叹,他的论著文采卓越见解独到,在大臣间传阅之后被评作大家手笔;每逢言谈他出口成章对答如流,辩才在青年才俊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他不需要拨算筹、绘图样,就能在心里推演出复杂问题的精准结果。举国无人不知太子是天才少年,他被当成上苍赐予国家深厚福泽的象征。

然而这世上哪里有神恩眷顾的天才,世人都只看见他人前无限风光,却不知道他人后有多狼狈艰辛。

他确实成为了所有人都希望他成为的样子——一个深明大义又才华横溢的储君。风光和狼狈都拜老师所赐,温延之有多恨他,便有多爱他。因为一连数日把自己打到痛哭流涕的人是他,十年如一日传经授道,教诲自己为君之道和为人之道的也是他。

廷尉的官员的确不怕死,然而其实最不怕死的,是他的老师,御史大夫方辞源。温延之把嘴唇上的干皮咬破,任腥甜漫上舌尖——他们怎么敢、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他!他是君他们是臣!

他不知道别人在不在乎,但是方辞源是不在乎的。“大不敬当诛,假令主上欲追其究,立顿伏法,听任斩之。于殿下亦然。”奏疏字字入木三分,如闻其声,铿锵有力。

除此,还有这样一件事:当朝太尉钱乐坤手握重兵,又娶先帝长女永平公主为妻,得封盛阳侯,一时烈火烹油,权势煊赫。皇帝赐他剑履上殿,奏事所言皆听。他在朝堂上提拔任命自己的党羽心腹,有人有异议,便拔出剑来威胁,十分张狂。因而几乎没有人敢违拗太尉钱,除了方辞源。传言说老师:“任凭利剑抵在颈上,面不改色,泰然自若,仍然厉声呵斥,细数钱之罪状,令钱剑惊坠地,悻悻而归。”

少年感到空前绝后的疲惫,仿佛灵魂被抽干,手脚都已经软绵绵的,再没有力气扒住条几。躯体不受控制地向一边歪斜过去,眼看就要翻身跌落,肩膀却忽然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按住,腰侧也被托稳。

震耳欲聋的板声停了,刹那间万籁俱寂。温延之费劲地睁开双眼,朦胧中依稀看见老师平整的衣角和绣着忍冬纹的蔽膝。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七。

“殿下恐体力不支,不宜再继续受刑,暂且先余下十八杖,改日再议。”刑责中断,温延之先是不可置信,随后眼眶一热,忍了泪水哽咽着唤:“老师...”

说着欲强撑着身子站起来,不料牵拉到伤处,疼得差点咬舌,头又一阵阵地发晕,愣是扑跌了回去,仍伏在几上汗冒个不停。

方辞源知道少年自幼养尊处优,不曾受过榜箠之苦,扛下这十二板已是极限,艰难无比,怕是不能动弹了。心非木石,怎可能一点不软?他伸出手去将温延之打横抱起,只有语气仍冰清水冷,未带太多柔和:“请殿下细思,倘若一介平民,在国法面前能否得此宽待。”

温延之疼得身躯微微痉挛,呼吸也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从嘴里挤出一句:“延之...不敢逃责...改日定受完...剩余的杖数...”

说完这句,便累得一头靠在老师肩上,半闭着眼,没有多余力气去睁开了。

因着顾怀沙去春原县督办事宜,没有人陪在身边壮胆,独自回到家中的洛别格外忐忑不安。好在哥哥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只简单问了问在外的见闻,洛别胡乱编了几句,就算搪塞过去了。

直到几日后,洛则才把洛别叫到书阁中,说有话要谈。

洛则坐在书案前,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把你的账册拿出来,我看。”

这一句话当真是晴天霹雳,洛别哪里想得到还有这个马脚,当即就吓懵了,脑子都停止了运转:“啊?这,这……”

所谓“私房”,其实只是戏称,实际上是一笔归在自己手中的明钱,每个子儿都一清二楚的。洛别本并非挥金如土的纨绔,也谨遵长兄的教导,向来都有把开销记录明白的习惯。自从耍上钱了之后,便多了许多“黑账”,那些出入是不敢往上直接写的。除此之外,在勾青馆被抓那一日,身上所有的钱都输了出去,被官府罚没,现在当真的是穷得叮当响,分文都不剩了。

洛则把笔轻轻搁在如意纹香楠笔架上,朝咕嘟冒着热气的茶鼎底下又添了一把炭,冷静重复道:“拿出来。”

洛别暗忖大事不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钱的事情恐怕是瞒不住了,只能看自己怎么圆。然而这么大一笔数目,要在这短短数步的来回内扯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当他颤抖着双手把账册递过去的时候,已经万念俱灰了,整个人也萎靡不振,沮丧得像一株打了蔫的稻谷。

洛则视而不见,心平气和地向洛别面前的陶碗里舀了半勺茶:“坐下。”

洛别将袜子惶惶不安地蹭过地上半旧的绒毯,却也不敢将别扭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得暂且支吾着坐下来,乖乖端起茶碗,一滴也喝不进去罢了。

“九月十四日出五千,名目为何?”竹简哗啦一声在桌案上摊平,紫毫指向三个月前最初的那一笔。

“砚,砚台……”洛别慌张极了,舌头一打结随口诌道,一点底气都没有。

“十二日记了砚台,写着五百,你写字要几个砚台?”笔纽一寸一寸挪过竹片,停顿在日前的某处。

“一,一个……”洛别咽了口唾沫,心怦怦直跳。

“五千还是五百?”笔斗碰在案沿,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响。

“写的是五百……那,那应该是五百吧……”洛别把头低得极深,不敢抬眼,闪烁其词道。

“我问你五千是什么,你方才怎么说的?”炉灶里的文火安静地燃烧着,偶尔有哔剥一声。

“我,我记岔了……”洛别手足无措,脸瞬间涨得通红。

“可以。”洛则点头,悠尔应了一句,眸中似云水空濛。他没有严厉逼问,缄默展开第二卷,审视良久后道,“十月廿一,入三千是什么?”

“呃……”洛别如坐针毡,手足无措地编造着借口,“祥鲤之前向我借过钱,这一笔是他还的……”

“那之前怎么没有出三千?”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我忘了……”洛别只感觉从头皮到脚心都在发麻,冷汗也簌簌地自背后往下坠,濡湿了大片衣衫。

洛则不问了,兀自翻阅着账册,逐字逐句看毕,方合上竹简,闲闲站起身:“十一月之后的压根不用看,连数字加着都是错的。你还有什么要编的?”

洛别手一抖,陶碗摔在案上,茶水剧烈晃了晃,免不了溅出几滴来。他克制了哆嗦亦随之立直,壮着胆子咬牙抵赖:“我没有,许是算错……”

“跪下。”洛则不咸不淡地打断了他,“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好好考虑。”

洛别心底一凉,不禁黯然神伤。两膝才刚着地,耳畔便传来一声森肃的喝斥:“不是在这。裘衣披了出去跪,廊外砖地上。”

暮色已昏。是时秋冬交,天初寒,鸟兽皆不见踪影,草木皆凝着霜露。铺地的花岗岩本就粗糙,未经打磨,有些凹凸不平,很是硌人。

因衣裳穿得严实,洛别跪在朔气中倒也不冷,脑子非但没能清醒,反而更糊涂了。他纠结不知该怎么说,实话么?连带钱财输赢、茶馆被抓的事情全部坦白么?那岂不是连带顾怀沙一起拉下水了?哥哥会不会和师父产生龃龉?再者,若是把赌坊的情况交待了,哥哥会有多生气?

一炷香很快过去,膝盖竟在浑然不觉间麻木了。洛别却没有脸起身进屋回话,更多的是在逃避些什么。

直到洛则推开门,穿上鞋自阶上踱步下来。“起来。去内堂。”

语调很稀松,不带太多重量,顷刻之间便能消散于萧索的晚风中。

洛别闻言却仿佛被巨石压身,眼圈红了大半,匆匆求告道:“哥哥!不要……”

“要我拖着走是不是?”洛则冷冷诘问。

待到跪在父亲的牌位前,才觉得刹那间百感交集,羞惭、愧疚和畏惧一股脑地涌上心头,酸楚似要从喉咙里冒出来一般。柳桉木的板子搁于腿根后抬起,在身后轻拍了两下。木料轻薄宽阔,甚至有些弹性,缓缓摩挲过棉麻质地的衣衫,发出沙沙的微响。
“哥……”那一闪而过的真实触感令洛别大脑一片空白,他颤着嗓音抽泣起来,“今日是不是免不了……”

“不然这东西是拿来玩的?”洛则将板子翻过来,咚地一声横磕在洛别目所能及的地面上,吓得少年向后挪了挪膝盖,“别儿,为兄再问你最后一次,账册上的记录是为什么。现在不论你说什么,我都当实话来信,只要你说得出口。”

“我……”洛别虽怕打,却没有办法再继续隐瞒,抬头即是父亲的灵位,他再也没有脸扯出谎言,“我欺瞒了哥哥……账目有问题是因为我在赌坊或输或赢了钱……”

“啪!”一记板子呼啸着重重甩落在他身后,弹开一片炸裂般的疼痛,“还有呢?”

洛别耐不住疼,身子蓦地前俯,掌心撞在冰凉的地面上,痛呼辗转在唇齿间:“前几日在勾青馆被中尉的官兵抓了……”

“啪啪!”比方才更凶猛的两记,先隔着衣衫将皮肉震麻,待知觉缓缓恢复,才烧出火辣辣一片炽痛。“继续。”

“我依律受了杖……在师父府内养伤,诓骗哥哥说去了春原……”洛别强忍着板伤悉数坦白,身上虽疼得要命,说出来之后心里却如释重负,轻松了不少。

后领被揪住,一连十几板子狠狠掼在身后,洛别疼不住,下意识缩着脖子挣扎了一下,便被整个人从地上拽起,粗暴地摔倒在条案上摁住。随后衣摆被潦草掀起,裤子亦被拽了下来。

方才近二十下已将皮肤打出显眼的印痕,只是分布略不均匀,几道浅红,几道深红。洛则举着板子却没有继续打,待少年粗重的喘息声逐渐趋于平缓,才一字一顿道:“洛别,你到底要怎样?”

“我错了,哥哥,”洛别闻声心中一紧,随即潸然泪下,“不要生气……”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洛则叹了口气,把板子摆在条案上,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堂屋内陷入死一样的沉寂,唯余龛灯明灭,香炉内烟气袅袅,月光斜穿过窗纱,洒下一地清辉。

“罢了,你也别哭了。”洛则声极低,他用衣袖胡乱给少年拭着眼泪,“是我愧对父亲,把你照顾成这样,是我的过失。我也不打你了。”

他从香案的屉内抽出几条写着符文的素带,捻在指尖默念了几句话,闭了眼在牌位前怅然跪下:“很晚了,把衣裳穿好回寝房吧。不要着凉,早点休息。”

“哥……”洛别没有挨打,却更难受了,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蛊毒侵蚀,痛到肝肠寸断。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无助地伏在案头,眼泪流个不停,几乎糊了满脸,“哥哥,怎么能是你的错呢?是我不好,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怎么罚我都认……”

“够了。”洛则淡淡道,“出去吧。我自会向父亲请罪。”

“哥……”洛别顾不得身后的痛楚,勉强理了理衣衫,踉踉跄跄地扑到地上,攥着洛则的衣角苦苦哀求:“你打我吧,我知道我错得离谱,不孝不恭的人是我——”

洛则摇了摇头,微微蹙眉,没有吭声,从青铜蟠螭纹的签筒里抽出一把蓍草,分开后一根一根默数着。

洛别哭泣道:“我是顽劣过头了,一时越界,误入歧途,我会改的,也甘心受罚,只求哥哥不要对我失望,不要用我的错惩罚自己……”

“我原想着你只是贪玩浮躁了些,”洛则的音色听来依然润泽,仿若春和景明,空山新雨,却匿着一言难尽的倦怠和疲惫,“看看那些嗜赌成性的人吧。哪个不是家徒四壁,千金散尽;哪个不是玩物丧志,颓靡消沉。个个形销骨立,亲痛仇快。养痈成患,最后就成了杀人放火,谋财害命的穷凶极恶之徒。”

“你要我怎样?道理从小讲到大,从读书讲到做人,我罚你罚的少么?打你打的轻么?可你又是什么样子?”心思不在占卜上,最终一捆也没数清,他虚弱地揉了揉侧额,索性将蓍草七零八落地抛散在地。“想来是我才能浅陋,没有教导好你,既对不起你,也辜负了父亲的嘱托。”

“不是的,哥哥,不是那样的……”洛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汇成河流,“你听我解释,哥哥说的那些,我都懂,我是一时没经住诱惑……我又怎么不明白这是不端的行为,如今我真的悔悟了,绝对不会再有下次……我以后都听你的话,认真读书,再也不和纨绔们斗鸡走狗,无所事事了……”

“我不推脱卸责,哥哥平日该怎么罚我,今日便怎么罚,我不敢有半句怨言。”他抽抽噎噎地起身捧过板子,两手托了举到与眉平齐,在洛则身侧跪下。

洛则又顿了须臾,终于站起身,从洛别手里接过板子,轻声说了句:“起来。”

洛别不敢犹豫,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指尖还未探到腰际的绳结,便被板子徐徐拨开了。

“不必褪衣了,你出去。”洛则泠然道,“去睡觉。”仿若六合萧条,严霜凛冽。

洛别擦干净脸后止了哭,敛着眸子后退半步跨出槛外,在廊下跪倒道:“哥哥不原谅我,我是不会离开的。”

洛则本不轻易愠怒,见状却突然火起,抓着少年的臂弯将他越过门槛拖进了屋,哐地一声将门砸上。而后一路拽人到铜炉旁,三两下扯落了少年的裤子,将他按在墙上用力抽了几板:“让你不要着凉!出了门槛还不穿鞋!”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洛别脸贴着墙,因而没那么烫,臀上却如热油滚过,迅速隆起数道肿痕。“哥哥明明在意我,为什么不肯原谅我,一定要赶我走……”他瘪了瘪嘴,带着哭腔喊道。

“真是能说会道。”洛则神情归于安谧,一如素来的不露声色。目光中似有白雪皑皑,一片苍茫,“不走可以,你给我站好,不要后悔就行。”

继而松开了手,静伫在旁,一言不发地端详着少年。

洛别垂着头摸了摸墙壁,眼睛只敢看向地面。他克制了去揉伤处的冲动,又加了些力度在指尖,直到逐渐发白,才勉强支持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啪的一板从后方横扫过来,声音极响,仿佛战鼓被硬生生击破,洛别因惯性而向前扑去,随即便忍耐不住那火烧火燎的剧痛,呜地叫了出来。

“站好。”洛则扳正少年的后颈,用板子指着他,口吻严肃,“不会站是不是?”

“哥,站不稳……”洛别可怜巴巴地耸了耸肩,眼眶里蓄满了委屈的泪水,“我尽力了……”

“啪啪啪啪!“又是连续四下分落在肿胀的臀上,使颜色迅速加深,浓重的赭红很快遍及整片肌肤,“知道站不稳还不撑好?墙给你是干什么用的?看的么?”

少年一面发抖一面忍着疼把手肘贴在墙上,脸皱成一团,腿也止不住地晃:“没,没有,呜……”

洛则用劲很均匀,噼里啪啦地抽在肉上,每一记都是一声脆响,丝毫不受哭声的阻碍。且频率越打越快,任由那木板翻飞着将肌肤反复蹂躏。温度持续升高,红肿一层层累加,交错重叠,逐渐泛出血样的痧痕。

洛别只觉得屁股似乎被当做鱼脍在铁板上烤焦烹熟,他纵然抗打,也耐不住这地动山摇的疼痛,如何站得住脚。哭着跪跌在地上,一把抱住哥哥的衣袍:“我错了、太疼了……不敢了……呜呜……”

“站起来。”板子仍旧无情地拍在滚烫炙热的肌肤上,在那里冷冰冰地停驻了片刻。

喝命里若有若无的威慑让洛别不寒而栗。他不敢不从,奈何膝盖都吓软了,手脚也不听使唤,扒着墙费了好大力气,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洛则暂且按住少年抽搐的后背,又用板子顶了顶他的腿弯:“站不住就跪好。跪直。手摆回去。”

洛别泣不成声,依言调整了一下姿势。勉强跪正了些,顾不得伤处一抽一抽的痛,狰狞而可怖。板声如疾风骤雨,翻天覆地,再一次炸响在身后那几寸皮肉。淤块由赤色转变为青紫,部分表皮被擦破,隐隐渗出水来。

洛则见状微讶,知道是自己心里乱糟糟的,打得比预估的重了些,竟是不曾有过的状况。于是将东西靠在香炉旁,俯身把人搀起来。洛别痛得有点神志不清,哭也哭不出,立也立不直,迷迷糊糊地歪在兄长身上,嘴里喃喃的:“哥哥信我……我真的……”

洛则把手指放在他唇上,示意他噤声,又尽可能动作轻柔地为他穿好衣裳。也只是把深衣和外衫虚虚套上,因恐伤口被布料黏住,便没有替他把裤子拉上。随手从衣桁上扯了件自己的大氅把他裹了裹,便抱着出去了。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喂了些温水,仔细上过药,好容易把弟弟哄睡着,已是三更天了。洛则也累且困,无精打采地步经中庭,偏就此时府邸外传来咚咚咚的叫门声。

洛则皱了皱眉,本不想去开门,来者却不肯善罢甘休,拍门拍得越发起劲了,巨响在寂夜里无限扩大,令人头昏脑胀。生性喜静的他最受不了这种喧闹,越听越觉得嘈杂,只得上前把门栓卸了下来。

“哇,怎么半天不开……”

“哐当!”门瞬间又关上了。该睡觉了,当耳朵聋了就行,一点也不吵。

顾怀沙离京时穿得太少,又连夜赶回来,已在天寒地冻里缩手缩脚了好些时辰。本想着快些进屋暖和暖和,竟然吃了闭门羹,当即目瞪口呆在原地。

路上因怕冷喝的那壶温酒的劲顿时下去了不少,寒风侵肌,仍在不依不饶地吹,仿佛要把人从地上卷走不可。战栗的顾怀沙忍不住把单薄的外衣扯紧了些,脑子清醒了一点,便想明白缘由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顾怀沙气得直跳脚,果然是好心办坏事,本是怕洛则气坏了身体,又不忍洛别被苛责,费了那么大周章才帮徒弟圆了谎。结果他前脚刚走,这小子后脚就露馅了,反倒是自己碰了一鼻子灰。

“阿则!你,你把门先开开,你听我好好说……”能怎么办,厚颜无耻软磨硬泡呗。顾怀沙自嘲地笑笑,没关系!问题不大。

沉默。除了喑哑的风声,没有任何动静。

“不是,没有故意骗你的意思,还不是怕你生洛别的气,孩子也知道错了嘛……你说你咋还跟我过不去了还?”他侧身,换了个方向耐着性子继续分辩道。

门依旧紧闭,纹丝不动,仿佛从来没打开过。

哎……这下麻烦大了,怎么就杠上了呢?怎么还闹上情绪了呢?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顾怀沙打着哈欠也郁闷起来,真想把洛别抓过来打一顿,好出一口恶气。

“洛大人,太祝大人?洛则!开门啊!我错了还不行吗?阿嚏!”吹了这半天风当真不是开玩笑的,顾怀沙虽自诩粗人皮糙肉厚,平常的小病小灾压根不放在心上,只当是蚊子咬。而今却真的冷得涕泪交加,牙都要掉了,半个身子没了知觉。

“阿则……我冻死了,你再不开……”顾怀沙差不多绝望了,像一只霜打了的茄子粘在门上,垂头丧气,浑身都软塌塌的。

门却突然唰地一声被拉开了,顾怀沙一个趔趄跌进去,直摔进一个人怀里。

“这不活的么,热乎着呢?”洛则慢悠悠地腾出一只手把人推开,转过脸去径直往中庭走,头也不回一下。

顾怀沙感觉酒劲又上来了,而且是往脑门上涌,一时头重脚轻,有些打晃。“哎,洛别睡了么?我得去看看……你又把他打……打成啥样了……?”

陪着笑跟到门槛外,洛则还没抬脚,顾怀沙就蹲下身讨好地帮他把鞋子脱了。洛则并不受用,回身把门一带,自个把缝隙挡住,略眯着眼道:“顾将军,今日这事得说清楚。如果你下次再骗我,就趁早卷铺盖回廷尉去,看看太祝府还有谁会搭理你。”

顾怀沙只好顺势把腿盘了,坐在地上,窘迫地干笑了两声:“不信不信,我疼洛别比儿子还亲,他可不会不搭理我。”

“笑话,摸摸你的生辰八字,这么想当爹?所以他那一身毛病,就是你惯的。”洛则嗤之以鼻,信手把门推开,“你喝醉了,不要把我别儿吵醒。”

“胡说。”顾怀沙扶着门框含混不清道,“六两苍梧清而已,明白着呢我。”

洛则懒得搭理他,自己端着一只黑漆面赤色曲波纹的陶盆去盛热水。顾怀沙把睡梦中的洛别从被子里抱出来,小心掀开深衣,见到红肿上大片青紫,还有少许溃烂,顿时不是滋味:“唉。虽说是过分了些,但这个年纪的孩子难免犯错。改了也就好了,你看看这伤,就一点不难受?”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原以为那木头不重,不会破皮,一时失了分寸。”洛则欲拧手巾的动作一顿,怔了须臾,匆匆遮掩过去。

“不是这种事你很懂,不用我教么?”顾怀沙把少年慢慢放回榻上,又把被子替他盖好。知道洛则自责心疼,却不肯承认,倒也不戳破,只是稍带取笑道,“结果呢。”

“你来感受一下,就知道我是比你懂,还是没你懂了。”帕子被拧紧,水珠滴滴答答地坠在盆里,洛则轻描淡写将手巾丢给顾怀沙,反唇相讥道。

“得。”顾怀沙将帕子展平了摊在脸上,感觉酒劲更来了些,索性放浪形骸,仰面躺在地上把四肢都伸展开,“阿则,跟你耍嘴皮子,是我自讨没趣。但随意提起这种话之前,你该掂量掂量自个儿是占便宜的,还是吃亏的。话不能乱说,否则等会就被我…”

洛则也搞不清顾怀沙是不是在发酒疯,随口驳道:“你敢动一下试试。”

顾怀沙却莽然把帕子一扯,一骨碌爬起身,三两步跨过来摁住洛则的肩膀,把他一路推倒于几案上。

“干什么?”洛则不愿意费力气反抗,无可奈何地偏过头,有意避开对面目光。

顾怀沙面红耳赤,粗声粗气道:“我怎么不敢?看看,就差翻个面的事了,是谁动不了?”

“反了天了。”洛则躺在那里凉凉道,“很好,怀沙,你完了。”

“是啊,反正已经完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顾怀沙嘿嘿笑了一下,攥过洛则的手臂便使上了劲,眼看真要把他扳过去了,“洛则,你把我亲徒弟打成这样,我帮他稍微报一下仇,不过分吧……”

“啪。”

一页符文拍在狂妄剑客的脑门上,暂时遮住了他的视线。灯烛恰好被穿堂风全部吹熄,屋子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想见鬼吗?”丝丝凉意从凝滞的空气渗入顾怀沙的衣领,无形游走于每一根树立的寒毛上。他瞬间酒醒了一半,喉咙却因为惊惧而不能发声。

“想变鬼吗?”低沉的质询声混着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忽远忽近地萦绕在周身,仿佛锦帛里抽出的细线,柔韧而不绝如缕。

“活着不好吗?”纱幔飘飞,竹帘垂落,屏风亦在摇晃,无数平日里细碎不可闻的微响一并轰然在耳畔,在阒静里显得无比诡异。

“啊!!!救……”

五更天的时候,顾怀沙醒了,发现自己正卷在自己的铺盖里躺卧于太祝府门口,宛如一具来历不明的横尸。

“哥,”洛别百无聊赖地趴在被子上,用木勺搅动着碗里的白粥,“我昨晚为什么梦见师父了?”

“嗯?”洛则手里的刷子暂停在龟甲中央的缝隙上,“什么?”

“我梦见和他一起走夜路,结果他吓哭了,因为怕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洛别抱着那碗粥捶床大笑了起来。

“吃饭,不许玩弄食物,不许喧哗嬉戏。”洛则没有抬眼,语调水波不兴,“神恩和稼穑不易的道理没有教过?”

“呃……”这句话提醒了洛别臀上的伤痛,他只好止了笑,悻悻舀起一勺寡淡无味的粥,却只是对着发呆,半天没有送进嘴里。

“也不可以编排师长,肆意取笑。”龟甲燃在火苗上,发出“噼啪”的裂声。洛则用余光瞟了心不在焉的少年几眼,面色依旧沉静,“不吃就放下。把裤子褪了。”

“啊!”洛别瞬间哭丧了脸,赶忙把那勺粥“咕嘟”吞下去,差点把勺柄一齐咬下来。“我吃……”狼吞虎咽间,把一碗粥风卷残云了。

“把裤子褪了。”洛则把烧黑了的龟甲倒扣在几案上,仍沉声吩咐道。

“哥,我错了……别打好不好,还疼着呢……”少年跪在榻上,捧着碗慌张哽咽道,睫毛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

洛则忍笑道:“谁说要打?该上药了。”说着从袖子里取出药瓶。

“呜呜呜,哥哥故意吓我!”洛别把脸埋进枕头里,装哭抱怨起来。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洛则逗弟弟逗累了,暂时歇了歇。药还没涂多少,便有仆役来报说:“廷尉监顾大人来了。”

“咦,师父?”洛别高兴地一扭头,拊掌笑道,“正说着就回来了,我念叨几天了。”

洛则只管低着头抹药,并不吭声。良久才开口:“去给他拿套新的被褥。让他无事别来烦我了。”

“哥,哥哥。”洛别趴着仍不老实,不安分地拱来拱去,找着机会一头钻进洛则怀里,“你是不是还在生师父的气?不能怪他,是我怕你知道我耍钱会伤心,才求他骗你。他也是太在意你……呃疼!”

话音没落屁股上就挨了不轻的一巴掌,洛别欲哭无泪:“哥,不是不打么……”

洛则幽幽道:“闭嘴。”

“阿则啊!”顾怀沙尴尬的笑声又自廊下传来,“我昨天晚上喝醉了真的,我都不记得干了啥?我没惹你生气吧?可我记得你明明开门了,怎么又把我赶出去了呢?”

听得洛别竖起耳朵仍一头雾水:“咋了哥哥……顾怀沙欺负你?别伤心,我马上帮你骂回去……啊啊啊我错了轻点!”

洛则终于听不下去了,这是些什么不堪入耳的糟糕对话。腾地站起来奔到门槛前,将院门指给顾怀沙,微笑道:“门在那里,慢走不送。”

顾怀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到底咋回事,你给我说说呗!我昨晚是太冷了,喝了点酒,就这么不明不白赶我,太没道理了吧!”

“你……”洛则气得差点昏过去,好歹绷住了,脸上恢复了冰川雪山般的漠然,不欲多言,转身便走。

顾怀沙看得一愣一愣的,茫然不知所措,心里七上八下地揣摩着缘由:“不可能啊?没道理呀!怎么会呢?”

“哎呀阿则……”顾怀沙一把拽住洛则的衣摆,笑着在槛外拜了一拜,“是我不对,举止轻浮了,向你赔罪,别气了吧!”

洛则本想不屑甩开,目光一移,却正好瞄见他手背上一道新鲜的伤痕,虽止了血,但尚未结痂。不由把他拽起来悄声问:“这是怎么弄的?”

顾怀沙顺势捏了捏洛则的腕子,总算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亦压低嗓子答:“昨晚走山路时被几个刺客模样的袭击了,我因醉了些中了一招,小伤而已。”

“哪里来的仇家?”洛则神色镇定,指尖却蓦的一紧。

“也许是在冬云县当地方官时得罪了些地痞恶霸,京畿应当没有这么明目张胆杀人的……”顾怀沙不以为意,满心思全在盯着洛则的手看。轮廓柔和修长,指甲圆润整洁,真好……

“太不谨慎了。”洛则摇了摇头叹息道。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你们理我一下好不好?我不是死人不是机器我是个活人啊????六万个字啊??姐姐妹妹们?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算了 当我死了吧 感谢%°感谢吧友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八。

因着日前挨的那顿板子太重,洛别愣是在床上趴了三天,差点没憋死。虽说养伤的日子里哥哥会比平时温柔,说话做事可以稍稍任性一些,但哪里比得上能跑能跳自由自在。

自那日一起在勾青馆被捕之后,洛别便再没有见过王祥鲤,亦未闻他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情形如何,是不是比自己更惨。

这个没良心的孙子!洛别恨恨地想,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果然酒肉朋友就是靠不住,离了吃喝嫖赌,便和人间蒸发一样,连个信儿都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那家伙来找自己,必定也干不了什么好事。如今那些纨绔子弟时常逗留戏耍的地方,洛别真不敢再去了,难不成他俩人还能凑在一起研究四书五经、天文地理么?笑话。

于是这之后洛别倒过了几天规矩日子,认真念了两本书,只是成天待在家里难免厌烦。去御史府找过一次枕砚,听家臣说枕砚不在中尉做事了,调去了卫尉,大部分公务皆在宫中,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了,不禁更加寂寞。

这天一大早就睡不着了,在书房里闷头翻箱倒柜,杂谈十卷的一卷不知怎么到处都不见踪影。气急败坏地一推烛台,又一不小心把铜盂给带翻了,偏巧那里面才洗过笔,沾墨的水顿时哗啦啦流了一桌案。

洛别气得骂了声娘,待到寻了抹布来擦干净时,才发现原本用烛台压在案角的一叠符绢被浸湿了,竟染成了乌漆嘛黑的一团,哪里还辨认得清图样。

天啊!这玩意搞不好别是哥哥有用的!洛别懵了,慌忙拎了一页起来,盘算着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结果就在这时候门吱呀一响。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洛别知道又闯祸了,连毁尸灭迹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等着就地正法。飞快地把那张符绢揉成一团塞进衣袖,讪讪转过身去,笑得比哭还难看:“哥,早啊……”

“嗯。”洛则走过来,略点一点头,“怎么不去吃早饭?”他已换了官服,鸦青色菱形暗纹的衣裳,袖口铅灰,难得的深色打扮。

“去,这就去……”洛别心虚地敛目,不敢多看,蹑手蹑脚地作开溜状,还没迈出两步便被叫住了。

“别儿你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符绢上的墨渍尚未干透,捏起时晕满了指尖。

哇果然是有用的!洛别真想遁地消失,却无奈这么大个活人,哪里跑得掉,只能乖乖坦白:“我,不小心……”

毫无悬念地被一把拖回去摁趴在案上,一通巴掌随即滂沱大雨般落在身后。洛别疼得龇牙咧嘴,哼哼着哀告:“对不起,哥哥饶了我吧……”

不曾想真被松开了,一笔杆随即不轻不重地敲在后脑勺:“起来!去跪着,晚上再跟你算帐。”

洛别缩着脖子膝行到一旁,悄悄揉了揉发烫的屁股,还不忘偷眼瞅哥哥:“这个,不会是马上就要用的吧……”

洛则正忙着取出素帛重新绘制,匆匆磨着墨解释道:“主上的病仍未见好转,太医令说是药石用尽了,想试试法事能不能起些作用。”

“哥,着急进宫么?”洛别顿感惭愧,真想扇自己两巴掌,都是他捣乱害得哥哥得重新画符样,忍不住将指尖挪到砚台上,“我来帮你研吧……”

洛则抬手摩挲着少年的脑袋上刚刚挨了笔杆的那一处,又顺便把他耳边散落的一绺头发理整齐,无可奈何道:“行了。你先去吃饭,一会儿该凉了。”

洛别得了爱抚,立刻把挨过的揍忘得一干二净,嘻嘻笑着站起身,只觉得心花怒放。还没踱下台阶,便若有所思地止了脚步,转了转眼珠乞求道:“哥,能不能也带上我——我可以帮你打下手……”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温延之将一把竹简劈头盖脸地砸在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医官身上:“荒谬!”

太医令见状不忍,亦跪下求情道:“殿下息怒,饶了他们吧——臣等实在是无能为力了,绝没有不忠之心啊。”

“我骂的就是你!”温延之闻声更怒,抓起摆在几上的玉貔貅,拍案而起,“堂堂太医令,食我朝一千石的俸禄,供你医者从官凡百四十人,拥天下之良药。到了父皇抱恙,要用你之时,便装起死来,一味的敷衍推托!你还有脸请太祝令来帮你治病!我都替你蒙羞!”

一众太医唯有俯首帖耳,唯唯诺诺,不敢高声语,只能低头告罪,说些“万死”的话。

这时殿外响起了一声咳嗽,却是方大夫。温延之听见愣了一下,话梗在嘴边,抓着玉器的那只手不由一软,无力地垂落下去,浑身都不自在了。

方辞源泰然自若,不慌不忙地脱鞋进殿。二人礼毕,他扶起太医令道:“殿下仁德恭谨,体谅医者父母之心,你等既尽力,又何苦以罪人自居。”

“恭谨”“体谅”两个词听来极讽刺,仿佛针尖扎进耳朵,温延之手已捏成拳头,却不得不勉强缓和了脸色:“老师所言极是……你们都……起来吧。”

方辞源视而不见,平静禀告道:“太祝令已经抵达承明殿了。烦殿下等移步,侍奉主上在侧。”

温延之低头应诺,和太医们一同出去了。

太祝丞是个和枕砚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看着就很礼貌谦逊,做什么都一副如履薄冰的样子,听命时也诚惶诚恐的。瞧见洛则端着一只陶缸,便说什么也要抢着抱。

洛别觉得很好笑,便满心思盘算着欺负他玩,谎话张口就来:“这缸里的鱼是通灵的,你可得端平了,要是晃了一下,耽误了主上的病是小,得罪了神明,你可就完了。”

把太祝丞的脸都吓白了,捧着鱼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为难地杵在原地,简直要哭出来。洛则面上若无其事,兀自把洛别揪过来,照着他臀上重重扇了几巴掌,严正告诫道:“早上没打疼,得意了是不是?再胡编一句,晚上你吃不了兜着走。”又温声宽慰他的下属:“你不要理他,好好看路,别洒了水弄湿衣服就行。”

洛别“咝”地抽了口气,只得收敛了许多,抱着衣袖陪了笑,对那年轻人连说了几句“得罪”,敛声屏气跟在兄长背后不敢放肆了。

来到承明殿正门,果然看见了枕砚。这才是洛别此行的真正目的,老远就喜笑颜开。顾虑到在宫中凡事必须谨小慎微,因而不敢妄动,待到走近了,才依着规矩互相拜见。

枕砚如今任的是卫士令,统南宫卫士负责宫内警戒。看见洛别也十分惊喜,与他约了时间,邀他来御史府同自己把酒言欢。

两人正欣然说着话,洛则也不好打断,便由得他们多聊几句,见到太医令一行人来了,才扯了扯洛别的衣袖,低声吩咐:“好了,改日再说吧,这是宫中。”

温延之心情欠佳,见状冷哼了一声,不阴不阳道:“感情真好啊,从勾青馆说到承明殿,还没说够。”

方辞源也喝止枕砚:“做你该做的事,不要只知道闲聊,卫尉的差事不是随便糊弄的。”

温延之自顾自转头对洛则道:“太医们殚精竭虑,父皇的病情仍起色甚微,因此才不得不叨扰太祝令大人。还望您不要有所保留,但凡有办法,都试一试吧,这也是太医令大人的请求——虽然延之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巫医有别,术业有专攻,只是竖子辨不清,胡搅蛮缠罢了。”

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医官们皆十分难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方辞源也听不下去了,神情肃穆了几分,蓦然打断道:“请殿下谨言慎行,不必咄咄逼人。”

温延之虽心里窝火,但对老师的训斥还是很忌惮的,只好住了嘴。顿了顿,望见躲在兄长背后默不作声的洛别,又想起正事:“待祝祷毕,烦请令弟公子别暂留步,我有话对他说。”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洛则带着属官在廊下焚过符文,燃罢熏香,依照惯例礼赞神祇,招复阴魂,看似煞有介事,不过装模作样走些流程。皇帝的顽疾与风水天劫本就无关,自然并非恶灵侵扰或者噩运缠身。自古巫医相通,他当然略懂医术,只是知些皮毛,治病救人实在超出能力范围了。

既来了,本着尽职尽责的念头,探总归要探一探的。进了内室,拜见过皇帝和侍疾在榻的阮姬,隔着纱帐得了应允,洛则便上前掀开帷幔细细察看。

阮姬绮君生得雪肤花貌、明眸皓齿,果然是传闻中倾国倾城的美人,洛则亦不禁将余光停驻了片刻,心下感慨。这位皇帝最信赖的宠妃,又兼太子养母,年纪不过和自己一样的二十六七,竟已困在深宫高墙中十余年了。

但她似乎无心打扮多时,耳发皆干干净净,不戴一样簪环,套了件宽大不合身的棕褐色曲裾。未作啼妆,自带满面愁容,此刻正哭红了双眼,倚着床柱暗自啜泣:“可是承明殿有些不好的?”

洛则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简单摇了摇头,然后在缄默中屈膝跪下。“主上——睡眠和牙口如何……?”

温远脸上确实没有多少血色,嘴唇发青,眼窝深深凹陷,瘦骨嶙峋,病体极虚弱,只有依稀可辨当年丰神俊朗的模样。说话时仿佛肺里拉着风箱,呼哧呼哧直喘:“失眠多梦……松脱几颗了,硬物都咬不得……是朕不好了……给句实话吧,是不是……”

洛则匍匐在病榻前,将一地凝重气氛拢在指尖,忽然明白了太医令反复奏请皇帝传召自己的原因——他们需要一只替医官们说真话的羔羊,年轻气盛口无遮拦,向高悬的屠刀无知无畏地伸出脖颈,多么顺理成章。

世态炎凉人心叵测本就如波云诡谲,翻涌聚散于瞬息之间,他眸中尘埃尽绝,怜悯转瞬即逝,只余薄薄一层悲哀。他当然无所谓,但他无辜的弟弟呢?难道也要和他捆在一起陷进水深火热里么?“臣等——诚心集五音纷兮繁会,唯敢祈愿君欣欣兮乐康。别无其他。”

他的语气虔敬而空幻,仿佛处身于宗庙的神龛前,茫漠念诵着来自上古时期的祝词,不带任何人的感情。

说了和没说一样。温远只觉得疲惫如砖石般沉沉地铺砌在身上,灵魂也被压扁踏平。丹鼎面上沾着的那点浮沫是那么脆弱,风轻轻一拂,便连同炉灶底下燃尽的炭渣一起灰飞烟灭。

“行了。都出去吧。让我歇着,咳咳……”一只颤抖如筛糠的手捏住帘顶玉玦上系着的流苏,不过年近不惑的帝君,竟老态龙钟如耄耋。“延之——送他们出去吧。”

太医令反复叩首的声音听着有些滑稽,洛则只能闭上眼当做没有听见,暂且将手肘和额头都贴在木地板上,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都起来吧,都回吧,不要打扰父皇休息。”温延之由远及近的声音显得急切而慌乱,“母亲!母亲你不要再哭了……延之求你好不好?哭能治病吗……”

洛则突然感到心被揪着拧紧,这个少年和他弟弟一般年纪,却要孤独地面临生离死别,早早肩负起家国重担,不但不能像别儿那样受了委屈就哭,还要坚强地安慰他人——神明是多么不公平啊?

他途经大殿时,有人从背后疾速追来:“洛大人留步——”

“太医令那个贪生怕死的老东西顾左右而言他,我怎么逼问也不说,但我必须要有个准备,我得心里有数——父皇是不是已经不能治了?”少年眸中分明闪着泪光,却倔强地含在眼眶里不肯落下。

洛则艰难地停下脚步,他觉得他快要忍不住开口了,但是想到洛别,又不得不沉默。每个不敢出头的人都是因为有软肋,他有别儿,难道那些医官就没有父母妻儿么?

“您不用说话,点头或者摇头,告诉我就行,不会有其他任何人知道,好不好……”温延之哽咽着哀告道。

洛则的思绪突然飘飞到八九年前,灵堂外的魂幡在微风中摇曳,黄发垂髫的孩童轻轻拉着他的衣袖,怯生生地央求着:“哥哥带我去找爹爹,好不好……”

那一日他流着泪摇头,今日却决绝地点了一下头。终究还是不忍说谎,尽管那一日他的摇头打破了一个少年的美梦,今日的点头又粉碎了另一个少年的希冀。多么残酷!

楼主:枕枪而眠  时间:2019-03-05 15:42:25
我好累,我好烦,我心情还差
应该没人知道

楼主:枕枪而眠

字数:67145

帖子分类:潇湘溪苑

发表时间:2019-02-02 07:42:00

更新时间:2019-03-05 15:4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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