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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19-07-10 01:11:02
2000年的第一天,我送外祖母走。

确切些说,还差十多个小时,外祖母那双被长长的布带子缠过的脚,没能跨进2000年的大门。几天前还挺直地坐在床上审视我们生活的外祖母,忽然间把我们从她的目光中释放出来,我一时之间还有些接受不了这种事实,直到十多个小时后的深夜元旦钟声敲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外祖母是真的走了。

庚戌年十一月二十七,也就是公历1910年12月28日,外祖母来到了这个世上。东北长白山西麓一个姓张的大户人家对于一个女婴降生的哭声没有予以太多的重视,谢过前来祝贺弄瓦之喜的人之后,就把这块瓦片给忘了,甚至忘了给她起个名字。

世界上只有母亲对儿女的关怀是无条件的。外祖母的母亲是个才女,她靠自学把中国那些方块字装进了肚子里,如果再往前发展一步,中国的东北很可能会多出一个李清照或朱淑贞式的人物,但她只发展到能读“水浒”“西厢”“小八义”就打住了。闲着没事,她经常把女儿揽到身边,给她讲“王宝钏”“薛平贵”“张生”和“崔莺莺”。但不知为什么,她却不让女儿识字,她说,女孩子能缝能补能干活就行了,识字没用。

外祖母很听老人的话,她认为老人们所说的就是世界的全部,只要把老人的话原原本本听下来,一字不差地记住,也就等于掌握了整个世界。生活在这个把她遗忘了的世界里,外祖母孤独地站在家庭的边缘,看着她的父兄治理家业,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敬畏和羡慕。

1912年,一个名叫俞平伯的人在北京发表了一篇文章,他主张要打破中国的神怪思想,就必须坚决禁止阴历,而且禁止阴阳合璧的历书。外祖母不知道这些。因为受老人的影响,因为客观环境的要求,因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使用,外祖母不知不觉熟知了日历上代表阴历的那几个数字,除此之外,她的大脑中再没有任何文字上的储存。但你绝不能说她没有文化,她拥有的文化存储甚至比一个大学生还要多。在人生哲学上,她抱定了“纳了钱粮不怕官,敬了父母不怕天”的思想,在此基础上,她的心里极庞杂地装满了“中国是世界的中心”“男尊女卑”“三从四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及天府神仙地府阎罗生死轮回阴阳寿数人死了以后一整套的发送过程等等等等,她认为这些都是神圣和正确的,都是不可更改的。外祖母相信这一切就像相信真理,外祖母认为掌握了这一切就等于掌握了世界。在20世纪大半个时期,外祖母是这个世界上剩下的为数不多非常自信不疑的人。

于是,外祖母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一种大无畏的精神。

日本人占领东三省的时候,长白山西麓那个姓张的大户人家家道已经开始败落,外祖母也早已嫁给了外祖父。对于日本人的占领东三省,外祖母脑海中的印象是一些飞机,漫天大雪般的传单,然后就是满洲皇帝向日本人递上了降书顺表。外祖母认为这些都和她没有关系,她认为只要不做什么老百姓不该做的事,只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不管谁来了都不能不让老百姓穿衣吃饭。

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枪炮使外祖母从东北的土炕上躲到了炕沿下面。但是,外祖母的腰板仍然挺得笔直,像老母鸡护着小鸡雏一样护着她的孩子。当共产党的部队打赢了以后住进外祖母的家,一个指挥员模样的人笑呵呵地问外祖母:大嫂,枪炮声激烈的时候你怕不怕?外祖母一边端着她的鸡食盆子走向鸡窝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不怕。

土地改革很快就开始了,土改工作组使外祖母和许多缠足或不缠足的妇女走进了夜校和各种大大小小的会议,并使她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外祖母让那个崭新的户口本帮助她把她的名字记住,当有人问她贵姓的时候,她首先把那个贵字去掉,然后报上丈夫的姓。就是这个一生顶着丈夫的姓生活在世上的女人,当无数双眼睛像几十年以后的人们紧盯着住房分配、职称评定、奖金分红一样紧盯着成份划分的时候,她代替她那个老实木讷的丈夫毅然站成一次会议的焦点,使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通过她坚定的表情最终相信外祖母家的成份是可以团结的成份。

大跃进,外祖母的眼睛里是遍地浓烟滚滚的土高炉和砸石子的小铁锤。外祖母不认为这些有什么意思,就像她也不认为这些没什么意思一样,她只是觉得这是世间又多了一件事,仅此而已。但她很快就面临了三年困难时期,这段时间她开始外出,她经常昂然地走出她生活的乡村,坐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去到她女儿工作的一个小城里,把她尽力节省下来的几枚鸡蛋、一点点米,给她刚生了孩子的女儿送去。

很快就是“文化大革命”。外祖母对“文化大革命”有她自己的看法,她认为“文化大革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打倒刘少奇,她一生认为“文化大革命”在打倒刘少奇以后就应该结束了。外祖母一生抱定她的这种看法,当遇到强烈反对的时候,她只是轻轻一笑,这一笑有一两拨千斤的作用,转过头去她仍是说着她自己的话。但是。这场在外祖母的眼里只是要打倒刘少奇的“文化大革命”,在开始不久却有了外祖母也参预其中的一次对话。有人从城里回来对外祖母说:你的女儿犯错误了。外祖母问:犯什么错误了?回来的人说:不知道,只看见她胸前挂着一个大大的木牌子。外祖母说:没关系,我生的女儿我知道,她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在这番对话过去之后,外祖母紧了紧她的裤脚,拢了拢她的头发,换上一件农村妇女常穿的带大襟的衣服,和许许多多的老太太一样,赶到城里来挽救我们的城市。外祖母背上背着,手上牵着,把她女儿的孩子领到乡下去。

就是在这个东北的乡下,我看见了外祖母家那座茅草苫顶、黄土打墙的老屋,我认识了青纱帐、水稻田、夏夜田间小径上经常挂向人脸上的蛛丝和白昼遍野的蜻蜓。就是在这个乡下,我吃过外祖母家海棠树上结的海棠果,吃过中秋节一人半块的月饼,吃过用冻玉米磨出的玉米面。也就是在这个乡下,我见过一个百岁老太太的去世使她的重孙子媳妇举着一个花花绿绿的纸扎走过长长的公路、走进简陋的小巷然后大哭起来,我见过一个留着长胡子非僧非道的老头端坐在那里向他的病人看了半天之后留下一纸谁也不认识的文字和一包让人敢看不敢吃的药丸,我还见过即使在“文革”期间也有阴阳先生袖手弯腰向外祖母家走来。我看见外祖母向那位阴阳先生问:咱们这边是毛主席说了算,那边是谁说了算呢?阴阳先生沉吟了许久,说:也是毛主席。外祖母认真地想了一下,说:也是。

唐山大地震的头两年,也就是“文化大革命”结束的两三年以前,外祖父扔下了外祖母,一个人先走了,又过了几年,已经在省城工作的舅舅回到乡下,把那座老屋卖掉,就是在那座老屋里,就是在那老屋的土炕上,外祖母为外祖父生了十多个孩子,那土炕和当年落后的接生手段以及江湖郎中、神鬼迷信把外祖母的许多孩子一个一个地夺了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外祖母在她六十多岁上告别了那座老屋,她的脚步慢了许多。

外祖母离开老屋住进了省城儿子的家。但她在儿子家只住了不长时间,就从那高高的楼梯上走了下来,她一边走一边向身后扔下一句话:再也不回来了。外祖母为舅舅的上大学深感后悔,她认为,如果舅舅不上大学就可以早结婚,早结婚就不会赶上计划生育,赶不上计划生育就可以多生孩子,多生孩子就绝对有生小子的可能,生了小子她就可以抱上孙子,她就不会绝后。让她无法回避的事实是,他的儿子在大学毕业后三十多岁上才结婚,人到中年才终于使她目瞪口呆地看见一个孙女,这孙女现在就正睡在她身后的楼上。她在心里很快就把她的孙女连同孙女的生日一起给挖了出去。就像她能记住所有外孙子的生日却偏偏记不住那唯一一个外孙女的生日一样,她接受不了她有了一个孙女这一严酷的事实,她要想办法改变这种现状。她给她的儿子出主意,让他休妻另娶,她给她的儿子出主意,让他把孙女送人再生一个孩子,在她的思想中,只要她的儿子能给她生个孙子,哪怕出去再搞一个女人也是可以的。她的主意是她的儿子无法接受的,于是,她从高高的楼梯上走了下来,坐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走进她女儿的家。

外祖母长年住在我们家了。在这期间,因为住长了,住腻了,住出意见了,也到别的女儿家去住住。外祖母的心中装满了过去生活中的见闻,她把这些见闻当成衡量生活中一切事物的标准,大到为人处事,小到吃饭睡觉,都必须符合她的标准,否则就是错。可是,这个世界是不能按照她的标准前进的,年青人处对象不能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年青的男男女女在一起不能不有所亲热,甚至衣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穿,橘子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圆,葡萄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酸。外祖母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满,外祖母把这些不满深深地装在心里,当她走进一个女儿家的大门的时候,就把她刚刚离开的另一个女儿的家大大地褒贬一番,在外祖母的嘴里,她所有的儿女都休想有个人的隐私,都休想有多少好评。这使得她的儿女以及她儿女的后代都感到深深的恐怖,在外祖母的晚年,她的亲人都有些怕她。

因为长年围着锅台转,外祖母对厨房充满感情。八十多岁以后,外祖母做不动饭了,但她仍然坚持经常扶着墙壁,挪动着那双被长长的布带子缠过的脚,一步一步向厨房走去。外祖母的神态是凛然的,表情是倔强的,步伐是坚毅的,她明知她的身后是一些对她充满了担心、畏惧的目光,但她仍是坚定地要走进厨房里去。也许正因为不识字,外祖母有着极强的记忆力,她能记住厨房里的一切,包括一碗放馊了的稀粥、一碟长毛了的咸菜,每到吃饭的时候,她都命令你务必要把那碗稀粥或那碟咸菜拿到桌上来,如果你把那碗稀粥那碟咸菜扔掉,她会一连几天盯住你不放,每到吃饭的时候她都会把这件事提起来。外祖母有很强的记忆力,但她偏记不住孩子们对她走进厨房的抗议,她总是公然或偷偷地走进厨房,用她刚抓过脏物的手,把所有的柜门箱笼全部打开,掀一掀锅盖,挪一挪碗碟,甚至连筷笼里的筷子也要捏上一捏。

也许是对装备有现代厨具的厨房深感隔膜,也许到底是上了岁数,外祖母过了日本人所说的米字寿以后,不再到厨房里去了。但她总是腰板挺直地坐在床上,带着一脸不屑、轻蔑而又多少含有一些无奈的神情,默默地审视着我们的生活。外祖母存在一天,她的表情就一天不停止对我们的批判。

外祖母住进我们家的时候已经进入了老年人的另一个阶段,这个阶段的老年人,说话的神经已经和嘴紧紧连在了一起,像一只铃铛,总要在运动的过程中发出声音。外祖母说,她的肚子里装着一肚子的书。外祖母说,她就是不识字,否则她会把她肚子里的书全都写出来。外祖母写不出她肚子里的书,她就随时把她肚子里的书在口头上发表出来。外祖母的故事枝杈横生,这里头有她所有死去的亲人朋友,外祖母让她的故事像洪水一样向你泼来,而且无尽无休一遍又一遍地意识流动。不幸的是,这时候的我已经开始喜欢读书,为了不打扰外祖母的讲述,也为了不影响我的阅读,正巧从一本书上学得一法,两手托腮,悄悄地以两手食指将耳朵堵住。不想这一小动作被外祖母发现,她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向我的父亲告了一状,并且把我这一罪行向街坊邻里进行全面的披露。从那以后,我与外祖母有了距离。现在想起来,感觉很对不起外祖母,也是一种损失,如果不是这样,我想我会在这个几乎与世纪同龄的老人那里听到许多早年的事情。

外祖母在六十六岁那年很严肃,从她严肃的表情中可以感到一种强大的文化的分量。六十六,不死掉块肉,这是不能不采取措施的。外祖母在她六十六岁生日那天,躲在一个把大部分光线都撵了出去的小屋里,由我的母亲用一定份量的面和肉包了一定数量的饺子,并按照传统方法的严格要求从窗口递了进去。外祖母面部皮肉松弛,垂着眼帘看着碗里的饺子,默默而又认真地把这顿饺子吃了。

七十三,八十四,是坎儿。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在那两年里,外祖母都按照早年知道的方法采取了相应的禳祓。转眼之间,外祖母已经接近九十岁,这时候的外祖母,说耳朵不聋,却也聋了,说眼睛不花,却也花了,看电视已看不明白了,听评书也已听不进去了,再也不会疑惑电视里的张生和崔莺莺是不是古时的人又复活了,即使她的亲生女儿,如果多日不见,也不再认识了,除了饮食之外,她已失去了全部生活的乐趣。我曾想,如果是一个年轻人,如果让一个年轻人像外祖母这样日复一日生活着,是会疯掉的。但是,外祖母坚强地活着,坚强地一分一秒地度过每天的时光,一直走到1999年的最后一天。1999年最后一天,外祖母终于走不动了,她带着对这个世界强烈的不满把她自己留在了二十世纪,并用她的死,完成了她与儿女们的最后一次团聚。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19-07-10 01:11:02
@赛珍珠2018 2019-01-12 20:51:52
既平淡,也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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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好!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19-07-10 01:11:02
我的外祖母。


楼主:孟庆德  时间:2019-07-10 01:11:02
@冰原极光 2019-02-23 21:31:05
想起一个小说名: 北方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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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看过。

楼主:孟庆德

字数:5012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9-01-02 22:19:58

更新时间:2019-07-10 01: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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