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

一 阿秀

我第一次见到阿秀，是在五年前的泼水节期间，她穿着花筒裙，抹着淡妆，乌黑的头发挽成一个髻，上面插着一串略带紫色的热带兰，手里还擎着一把淡蓝色的纸伞，象画中的人儿一般，脚步细细的朝我们走来。她是刚参加完节日活动，听说我们到了，连家都没回，就过来看我们。
后来接触多了才知道，阿秀不仅生得好看，而且勤劳善良，温和聪慧。她的家境不好，父亲不在，母亲多病，弟弟还小。读完初中，她就辍学下田，挑起了养家的重担，农闲时，则出来帮工，挣点钱，补贴家用。师弟每年做茶，阿秀都会过来帮忙。
阿秀做茶，挑拣分选极为认真，总低着头在那儿忙碌，你和她说话，她永远是面带微笑，细声细气的。我喜欢听她说话，听她说云普——云南普通话，当然，非常的不标准，但正是这种不标准，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听。
傣族一般住在坝子里，以水稻种植为主，特别是糯米，他们喜欢吃，种得也多。缘山而居的寨子，有时也会在寨后山坡上种点茶，不多，阿秀家就有一点点，每年可以收个三斤五斤。阿秀帮工做茶，但却不懂茶，甚至完全不喝茶，她以为茶都是一样的，所以，每年都会将自家的茶拿来给师弟。其实她家的茶，完全不符合师弟的标准，但是，师弟每次都高高兴兴的收下来，并且，按好茶的价格给她钱。
师弟这样做，不只是因为人好茶也甜，更重要的的原因是，阿秀虽是小姑娘，却贫而有道，从不轻易接受他人的施予，师弟觉得，只有用这种方式帮她，才不显山不露水，才是对这小姑娘的尊重。当然，阿秀的茶因不符合师弟的要求，都会单独做，单独存放，只是不让她知道。除了倚邦的一位老阿婆，阿秀，是第二个让师弟如此对待的人。
阿秀很懂事，我看书时，她会不声不响地端上一杯热茶，有时遇上我喜欢喝的茶，师弟会说上一声：阿秀哇，这茶我师兄喜欢，她就会特地去为我做两个一、二百克的小饼。阿秀手巧，小饼圆圆的、胖胖的，干干净净，看着就叫人喜欢。
傣族女子穿筒裙时，会在腰间系上一条宽腰带，都是自己亲手绣制的，腰带后腰的正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长方形口袋，大小正好放下一部手机，口袋下方坠着一绺绺的留苏，很好看。阿秀的腰带绣得很美，但腰后的口袋，却从来是空空的。一起帮工的老蜜桃笑着说，阿秀的空口袋是为男朋友留着的。
傣族姑娘结婚早，一般都在二十岁以前出嫁。如果到了二十一、二岁还没出嫁或还没男朋友，会觉得很没面子。阿秀有个男朋友，叫岩波，我和师弟都见过，那小伙子很好，可是家境比阿秀家更不如，父母早逝，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所以他们朋友谈了一年多，阿秀腰带上的小口袋还是空空的。阿秀母亲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怕阿秀过去受苦，但阿秀却认了心。
前年秋天，阿秀弟弟读完初中，可以回家干活了，阿秀也要出嫁了。得到消息，我和师弟特地去了一次景洪，我给阿秀买了一部好看的桃红色的手机，师弟转来转去，不知道该买什么，就给阿秀存了一张农行卡。
出嫁那天，阿秀带着男朋友来辞行。我笑着说：阿秀，转过身去！阿秀不解的乖乖的转过身，还将两只手慢慢平伸开来——她以为我想看看她的新嫁衣呢。我走过去，轻轻的将手机装进她腰带上的小口袋，师弟过来，也轻轻的将银行卡装进了她的小口袋。从我触动她的小口袋开始，阿秀平伸的双手便开始慢慢往下垂，等再转过身来时，她已是眼泪汪汪的了。
隔了一年多，今年春天，问起阿秀，同寨的老蜜桃说，阿秀前一个多月回来过，又黑又瘦，那边活重，还要拉扯两个小妹妹，日子过得不易。最后，老蜜桃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唉，阿秀哇——！”
言下，有许多的怜惜。
我和师弟默然。
想起南北朝时范缜对命运的讨论：人生好比一树花，风吹花落，花瓣分飞，有的飘落在富贵人家的帘栊之下，有的却无声无息，飘落在贫穷人家的小院之中。
阿秀应当是属于后者吧？那造化呢，造化就是那来去无定的风吗？
其实大山里，有无数个命运相同的阿秀。
有时看到电视里晃来晃去的这模那模，就会想起阿秀，我总觉得阿秀比她们都美——真的！

@葡萄牙月桂 2019-02-26 18:36:17
——————
这里不欢迎你，请远离！

@samwang996 2019-02-26 20:37:05
草桥关兄文字让人想起孙犁。
人啊人，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阿秀勤劳善良，而聪慧还不够（或者也为这七分所局限）。前因后果，也只能徒然叹息。
-----------------------------
是的，偏远的环境与生存的不易，限制了他们对知识的获取与才华的养成。
问好三木兄：）

@商角徵羽 2019-02-26 21:26:46
又见草桥兄新贴，开心。
然而，读了之后，却又心下黯然……好希望阿秀能走出大山啊……
人生好比一树花，风吹花落，花瓣分飞，有的飘落在富贵人家的帘栊之下，有的却无声无息，飘落在贫穷人家的小院之中。
-----------------------------
山里的世界，山外的世界，我有时候是糊涂的，下面我会提到这一点。
问好！

阿秀的寨子——曼英，数年前拍的。

这是2018年三月拍的，田里刚插秧。

阿秀寨子的田地

腰带上的小口袋。这就是阿秀寨子的老蜜桃（咩桃，奶奶）

看到长河饮马写他那出英雄出美女的故乡西乡，让我想起这篇刚开头的《大山里》。贴《大山里》，是为了从另一侧面回应潘西的《活埋》，只开了个头，忙，就放下了，听说潘西离开了书话，觉得欠她的，继续贴吧，希望潘西能看到。

继续：）

连续两次居然贴不上去！

两次贴上去两次被删：）

大山里 （二）

去成固



为了理清心中的疑惑，连续三年的寒假暑假，我都在襄阳一带转悠。第三年暑假，师弟回老家探亲，顺道来襄阳看我，想想该去陕西城固看看张骞墓，于是，我们就出发了。起点是襄阳，走南漳、保康、房县、竹山、竹溪进入陕西，然后走平利、走安康、走汉阴、走石泉、走长河饮马的故乡茶店、西乡，最后到城固的龙首村，张骞墓就在那里。
我们走的是316国道，这条道儿险，北面是秦岭山脉，南边是大巴山脉，它们的东段，实际上是合在一起的，两山之间没有走廊，一路上高山巨壑，起伏颠连。尤其是进入陕西后，一直在山上盘旋，爬过一座大山回望，那山连同那一道道盘绕的路，像极了一块竖起的搓衣板，让人后怕，让人胆寒。
大山太深太大了，大到很少看到田地，深到很少看到人。
那一天，在汉阴和石泉之间，我们错过了宿头，深夜十一点还在盘山路上转。山高势险，星月全无，两边是黑黢黢的山，心里，则有种原始的紧张与不安，不知这路会把我们带到哪里。转过一座山崖，忽然看见前方有两个女孩站在公路右边，手牵手，上身微前倾，似在等我们车过后穿过公路。山路灰尘大，我说慢，师弟同时减速，尽可能靠着路左边，离她们远一点，慢慢滑过去。走近她们，看到的是纯朴的微笑、俊美的面容，看年纪，大概在十五、六岁吧，我和师弟几乎同时说了同一句话：真美呀——！
车缓缓从她们面前经过，前面，仍是一灯的光明，车后，高耸的群山连同两个如花的女孩则在瞬间回到无尽的黑暗。这么晚了，她们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公路左近应当有人家吧？忽然想起王阳明所说的山中花：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此刻，刚才那瞬间闪现的两位女孩，真是与这苍莽的大山、与这无边的黑夜同归于寂了。
细想来，这大山之中，世世代代，有过多少寂寞如花的生命，她们那样单薄，那样小，他们中的许多人一辈子也没走出过这大山，年年春夏秋冬，岁岁花开花落，无声无息，便是一生。
可是，再想想，这花开花落无声无息的寂寞，其实就是人生吧？我的叹惋是我的，她们却她们的大山里生动的活着。唉，外面的世界，大山里的世界，真是说不清。
去了城固龙首村的张骞墓，去了勉县定军山下的武侯祠墓、马超墓，三天后，我们一路向东，原路返回。在爬一个长坡时，又看到两个小女孩，更小，她们穿着桃红色的连衣裙，背着小书包，迎着初起的晨光，手拉手走在前面，在雄浑而又青苍的群山衬托下，象两团跳动的、透明的火焰——那画面，色彩反差极强烈而又极溶融，真是美到极致，让人震撼。
也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所谓乡里乡气、山里山气、大红大绿的衣着颜色的全部意义：在平原广泽，在大山深处，只有这样的色彩，才能让如花的生命从自然山色中跳脱出来，彰显出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大红大绿的背后，是山民们对人生的珍惜。城里的蓝蓝灰灰进去，一定会被淹。
进入湖北，我们在保康县岔向南，去了县境内的歇马镇，那儿有条古道，通往四川，当年刘备入川，走的可能是这条线，而不是川江。顺便说一句，大山里的歇马镇，也出美女。
回到襄阳，朋友看到我说：大哥，出去几天，眼睛变亮了！
我笑：）

更正：

一定会被淹
应为：
一定会被淹没

@花神夜游 2019-09-26 12:37:14
这文粗看不觉得惊艳，但细读之后直觉得好来。
-----------------------------
只是随手记下自己的一些经历与感触而已。问好花神。

黄草岭

现代公路的建设，常常会改变原有的地域状况。比如北京到广州的高速公路开通，原来的国道就冷落了，原来沿着国道形成的经济带，如餐饮、住宿、修车、当地土产等等，也就随之萧条，有的，甚至彻底崩溃，没有谁去管他们。
云南茶区的情况也有类似的地方。原来，不管你的茶园在哪里，都是山间小路，都是骡马和扁担，只有远近的差别，没有去不去得了的问题。当公路修起来，当汽车跑起来，当人们习惯于使用这种现代交通工具，那些不通公路的地方，或者虽然有路但不是越野车根本就上不去的地方，就显得偏僻而遥远了，久而久之，有的茶园也就会慢慢被人遗忘。
出老普洱县，也就是今天的宁洱县，往北，走一百公里左右，右边下来，走十二公里，到正兴，再左边下来，走手扶拖拉机路，不远，会看到两山之间有条小河，河上有几架古老的水车，然后继续往前走五十公里。这极难走的五十公里，要翻过两架大山，海拔最高处两千一百米，一路见不到人，更见不到车。
但就在这偏僻的深山里，隐藏着一片古老的茶园，这地方，就是黄草岭。
黄草岭是个汉族寨子，只有二十四户人家，都姓许。寨子坐落在坡度很大的半山上，寨子后面就是古茶园，树龄二百多年。植被好，坡大，周围环境好，茶当然好，但茶好的原因却叫人心酸：因为穷。
由于僻处深山，路又难走，来收茶的人就少，来的人少，茶价就低，一公斤毛茶，只卖三十五元。这说的是春茶，秋茶还会低。一亩茶园年产二十公斤，一年七百元，全家就几亩茶地，收入太低了。也正是因为收入低，许多农资，山民们买不起。闲聊中了解到，山民们知道除草剂，但他们不知道除草剂不能用于茶园，他们羡慕用除草剂，但他们买不起。因此，这里的茶既不施化肥，也不打农药，结果，贫穷，反而成就了好茶。
在黄草岭，我们认识一家人，就两口子。主人老许，四十二岁，女主人三十九岁，一年多前他们才伙在一起过日子。在这之前，老许没有过女人。在大山里，因为穷，偏僻，与外界缺少交往而找不到女人的，我见过好几个，老许这个女人，是因为前两年丧夫，才经人撮合与老许一起过日子的。
可能是由于几十年孤身一人的缘故，老许话语极少，我没见过他笑；他女人还能和我们交谈，但言语也简短，也没见过她笑。那女人姓罗，我问她民族，她说是非夷非汉。彝族很多姓罗的，推测，她的父亲是彝族而她的母亲是汉族吧。
那天，师弟把他们的几公斤茶都买了，数了一些钱，也没说多少，递到那女人手里。她很斯文的慢慢接过去，也不问多少，也不点数，也没有笑，也没说谢，就那么默默的拿着，直到我们走。老许呢，默默的坐在那儿抽烟筒，一动不动，仿佛完全与他无关。
师弟给的钱，是当地收购价的一倍。
那一天，是我几年来和山民交往，内心最感压抑的一天，说不出的为什么。
第二年春天再去，老许的屋子已经没人了。
老许在上年的秋天，也就是我们去的当年的秋天，得一点小病死了。那女人是外来的，又没办过手续，在寨子里立不住，只好走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师弟和我在他们那静静的空屋前呆立着，良久，我一言不吭，扭头就走。师弟不声不响的紧紧跟着我。
上车，发动，迅速起步，离开——象逃跑一样。
我开车。
师弟不停地在旁边叫：慢点，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