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无法安放的乡愁


父亲年轻时当过兵，剿匪三年。一九五二年退伍回到老家。当时公社就以复员军人安置在村里以前大地主的庄园里。
庄园很大，都是老式的椽柱房子。屋梁、柱子用的都是用的很直很壮硕的柏木料。虽然历经一百多年的风雨，房屋依然结实气派。你看屋檐下的装饰屏风或浮雕或透雕，不拘一格描金尽管业已斑驳，但花鸟鱼虫人物走兽依然生动传神。廊下柱子上的支撑牛腿上透雕有一只瑞兽，尤为精致。壮观巍峨的石朝门屹立在天井外，由于王家地主没有考取功名，石朝门牌坊只能是素的，不得刻字，稍显遗憾。
整座庄园主要用作大队的队部和仓库，余房则安顿了六户人家。父亲分到的是庄园的两间会客厅前后两间正屋，正中堂屋是大队部。庄园堂屋和会客厅通通都是起的两层。层高大约四五米。我家入住时，二楼的楼板已经被抽鸦片的地主拆卖光了。仅剩横在空中的几根承重梁。堂屋地面到屋顶，足足有十米高，因此屋里显得很空荡。
木头老房子冬暖夏凉。但缺点有二，一是怕火，二是怕白蚂蚁（也就是白蚁）。
我家搬进去住的第二年，庄园就染了白蚂蚁。白蚂蚁昼夜不停地侵蚀着房子的梁、柱、板壁、椽子，凡是木头构件皆不能幸免。不到一年光景，老房子已不能抵抗夏天的暴风雨。狂风来袭，房子开始向一边倾斜，还伴随着隐隐的“吱嘎”声。这是大厦将倾的徵兆，再不想办法阻止白蚂蚁侵蚀，不出二年，整个庄园会轰然倒塌。
大队想了很多办法，买了很多种治白蚂蚁的药来喷洒，都没有什么效果。晚上夜深人静时，人们还是听得到白蚂蚁啃食木头的“沙沙”声。生活在庄园的人们忧心忡忡，身为大队支书的父亲更是心急如焚。在一切科学杀蚁的方法用尽也无法阻止白蚂蚁侵蚀的绝境下，父亲想到了祈告太爷（即父亲的爷爷）的方法来治白蚂蚁。
在那个除封建破“四旧”的年代，这样的做法是冒很大政治风险的。父亲悄悄地置办了时蔬酒菜，晚上在家里摆上了香案，向太爷焚香祷告，请太爷收治肆虐的白蚂蚁。听父亲讲，我太爷是道行深厚的端公，除了做超度法事外，尤其擅长治白蚂蚁。
祷告翌日，成群的白蚂蚁开始往外飞。后来往外飞的白蚂蚁越来越多。无人知道这些成群成群的白蚂蚁迁往了何处。大约一个星期后，人们再也听不到白蚂蚁啃木头的“沙沙”声。整个庄园终于转危为安，人们提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在上世七十年代末，大队部被改为中学，在八二年又改成中心小学。九四年左右，小学停办，庄园的堂屋和东厢房公屋被大队处理变卖，拆得片瓦不剩。残存的正屋只有我们的老屋，政府在八二年颁发了房产证的。
我们一大家一直住在老屋。再后来，我们下面两兄弟考上大学，把家安在了外面。二哥当兵回来也常在外面打工，很少在家里住。老屋只有大哥一家长住。
二零零八年夏天，有收古旧家具的贩子寻摸到了我们家，开价二万四千块，要买老屋十二扇窗棂，另外再包用砖给砌上还原。大哥不忍自己出生即在、看着自己长大的老物件在自己手里败坏，坚决拒绝了贩子的要约。这年秋天，大哥他们外出喝喜酒在亲戚家小住了两天，回家看到西厢房廊下柱子上的两条雕花牛腿被人硬生生地盗拆走了。从那以后，家里就一定要留人，走再远的亲戚，都至少要一人当天赶回家看屋。
二零一一年，我们老屋被重庆市评为“古旧民居”保护了起来。乡邻们就和我大哥开玩笑说，早几年劝你卖，那时还可以换几万块钱。现在被市里挂牌保护后，一分钱都卖不了了。大哥只是淡淡一笑，不置一言。后来大哥在重庆做装修，也没有把大嫂带在出去。大哥说，老房子要有人烟驻扎，烟熏火燎住着房子才不会坏。如果没人住着，用不了几年老房子就朽烂得不可收拾。
多亏大哥当年的不动心，守住了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屋。现在尽管父母已过世多年，我们回到老家还能睡到童年住过的房间，以慰那无处安放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