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绝不能荒废了大好时光。我早就想去海淀皂甲屯转转，纳兰葬在那里。但凡喜欢文艺的北京人，纳兰性德是早晚都绕不过去的。客居京城的我，一样难逃纳兰公子的网。
有人说，“我是人间惆怅客”这样的词太柔情了。那“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怎么样？纳兰词，总有些句子会击中你，除非你从来不看。

纳兰生于世代簪缨之家，他父亲明珠是康熙最为倚重的相国。权重如此，纳兰家之富庶是超乎我们想象的。纳兰家在后海北岸，和珅家在后海南岸。在那块风水宝地上立基的，从来非富即贵。建国后，宋庆龄住进了纳兰家，所以现在是以宋故居的名义对外的。政治家总会被历史碾压并遗忘，假以时日，那所大院还会以纳兰垂世。恐怕有十来年再没去过了。那年，女儿在纳兰大院里还荡了好长时间秋千，而那时，我对纳兰还了解甚微。现在回想起来，不知纳兰当年有没有和他钟情的表妹一同游戏。

明清两朝，钟鸣鼎食的贵族大家除了在京城拥有宅院，通常还会在海淀西山一带置办别业。这也怨不得臣僚们耗费，皇上很喜欢去三山五园那里办公，大臣们如果住在城里，早朝是无论如何来不及的，那也只好在皇家园林周边择地建墅。明珠一人之下，权倾朝野，他在皂甲屯那里选的地也是最大片的。
性德生在这样的富贵乡里，没像薛蟠那样养成纨绔习气。明珠抓教育抓得好，打小就请国内一流学者给性德吃小灶，这孩子又天生灵慧，等到了青春期，已出落成京城内最有名气的才子。有一派红学观点认为，贾宝玉的原型正是纳兰公子。据说乾隆皇帝说，红楼梦写的就是纳兰明珠家事。

按照电子地图索引，海淀上庄一带竟然有两处纳兰纪念地。先循最近的纳兰性德纪念馆去，车最后开进永泰庄村，路特别窄，只好停在村口。墙边贴了告示，说非本村车停泊，要罚款500元。我觉得这村子目无王法，而且毫无道理。进了胡同，按手机定位一直找到村委会，结果锁将军看家。村委会大门外没有任何纳兰性德纪念馆的标志牌。
往里面走，还有一处纳兰家的东岳庙。庙前虽立了北京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牌，但整处古迹一派颓样。从侧门进了庙，里面破烂不堪，大殿的主体虽在，大门却被砖头堵死了。东西两路侧殿狼藉不堪，门窗洞开，垣墙倾圮。院里有几株大杨树，粗粗壮壮的，像是没受运动波及破坏。昔时富贵，今为尘土，站在院子里，这种感觉特别强烈。纳兰公子在世的时候，那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纳兰性德以词名传天下，特别是王国维论道：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纳兰才华盖世，可惜只活了31岁便仙然辞世。多数论者认为，纳兰死于寒疾。我一直直觉，纳兰是自杀身亡。
纳兰少年时代没遭遇过挫折，这种生活是人们追求的理想，但是恰恰这样的人生也缺乏抗打压能力。纳兰20岁就中进士，少年得志，不过并未立即封官。待业了两年，这令纳兰十分郁闷，词作亦常阴沉。人在20多岁的时候最纯情，最真实，因为尚未淹进大染缸里。而此时，纳兰最有感情的妻子早逝，打击叠加，加重纳兰的抑郁倾向。

两年后，纳兰被选为御前侍卫。照常来说，普通人若是得了这样的职位，会是光宗耀祖的。这件差事，纳兰一干却干了8年。御前侍卫，就是在皇上身边服务的，位重但无权。纳兰是相国家的子弟，大院里的孩子，心气自然极高。男人若是想干一番大事业，从基层起，直做封疆大吏是最好的选择。纳兰却左是秘书，右是秘书，皇上死抓住他不放。纳兰当然郁郁寡欢，从前壮志，都已隳尽。

一般来说，御前侍卫是个武职，给皇帝做警卫，肯定得有好身手。纳兰虽说小时候练过武术，但终究是文人，进士出身做警卫，这有点儿奇怪。后来做过江宁织造的曹寅，他就是地道的御前侍卫。不过曹寅写过纳兰，“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直说纳兰容颜。
纳兰“御殿则在帝左右，扈从则给事起居，备受恩宠”，看看皇后是不是都要下岗了。而且，“上有指挥，未尝不在侧”，纳兰差不多得时时跟随皇上，太监显然都没这机会，这已远远超出工作范畴了。由直抒胸臆的饮水词可以看出，纳兰这个人敦实质朴。康熙和纳兰几乎同龄，但康熙后宫佳丽无数，风流荒淫是有名的。纳兰就是个傻小子，康熙却想要谁就有谁。再读读纳兰写于辞世前不久的这首词，怎么看都是写给皇上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才气高人，可他服务的是皇上，于是皇上就注定比他高。工作、私生活、情感，甚至整个人都被皇权压制着，纳兰翻不了身。在皇帝面前，除了服从还是服从，哪里有平等可言。别人眼中的光芒，恰是纳兰心底的极痛。纳兰终究没能越过自己，情深不寿。纳兰病重期间，康熙“命以疾增减报，日再三，亲处方药赐之。未及进而段，上为震悼”。连妃嫔死掉都可能无动于衷的康熙，怎么说对纳兰还是看重的。曹寅后来则说：家家争唱纳兰词，纳兰心事谁人知？

从纳兰性德纪念馆西行不远，在南沙河北岸还有一家纳兰性德史迹陈列馆。这里的景色比村里强多了，河面平静，烟柳错落。没想到还是铁锁看家。绕到旁边的院子，和陈列馆是通着的。一个保安把我拦住了，说里面已经全部改成了养老院，谢绝外人参观。我站在门口向内望，能看见院子里的一尊纳兰塑像，至少不是想象中英气的样子。保安说，陈列馆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我问平日里是不是还有人来看纳兰的，保安说是会有一些，但也都不让进院子。
包括陈列馆在内的一大片地，统称纳兰园。我想大概是打着纳兰的旗号搞文化产业，建好了就偷梁换柱。在金钱至上的时代，地方官员们不大能认识到纳兰的文化价值。于是，纳兰家曾经恢弘的产业，到现在近乎连影儿皆无。也许，一个人能活在别人心中就足够了，有没有物质载体支撑根本无所谓。不过，到底有比没有好一些。

纳兰“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纯任性灵，纤尘不染。满屋珠玉，却不是人间富贵花。既有才学，又富德性，在有清一代，纳兰公子也是不世出的了。
其实挺好的天，就是雾霾太大了，不远处的阳台山是连影子都看不到一点儿的。

201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