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瓦片，双手抖的不成样，却见秋兰点着烛台，轻轻将季幡然动去的被角掖好，在拍拍他的身子，像是种安抚。
手中瓦片具裂，心中某大的悲哀压抑过心脏，他觉得无能，亦觉得可悲。
他终于是落下屋檐。
当董岸无声的立在季幡然的面前，他柔顺的青丝温柔贴服着白皙脸面，缱绻的睫毛遮盖柔柔眉眼，董岸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终是没有抚摸上日思夜想的面容。
季幡然似乎做着一个梦，脸颊染着淡淡红晕，董岸立在他的身前，心想睡得如此安稳，若是换做真是前来暗杀之人，必定是命丧黄泉。
“你当还是我在的时候么？怎的能睡得如此大意。”
董岸轻声开口，心下一阵叹息。
季幡然动了动身子，一只手抚上肚子，微微扭动了些许，呢喃一声。
董岸凑近季幡然，想到莫不是腹痛又犯了，不看仍旧是不晓，如今顺着目光瞧见的季幡然，肚腹是鼓成一个小球大小，而他似乎是腹中不适，在睡梦中仍就轻轻抚摸。
怎的！怎的！！！
董岸心下大惊，原先一成不变的眼眸已经是晕染的焦急，他想起胡同里头的那间小屋。
那个人，必定是知道季幡然的情况！！
他直直看着季幡然，终究按捺不住，大手轻轻抚摸上他的肚腹，在迅速抽离，只在他眉心留余淡淡一吻。
“等我。”
他指尖一点，消散在明月朗照的夜空里。
季幡然动了动身子，良久睁开了澄澈的眼睛，他望着窗前，皎洁透彻的明月发呆，似乎过了良久，才轻轻将睫毛覆盖住流光百转的眼眸。
他腹中不适，早就悠悠转醒，也明白身侧立着一个身影。
长久以来，他失去董岸开始，便在不能放松警惕，于是直到那人伸手是熟悉的触感，落在眉心的吻如此温柔孤独。
他最后起身，温声夹着沉重，一句等我。
季幡然扶着肚子，只觉得今夜的明月似乎皎皎，清明的有些亮。
董岸要他等他。
可他不知要不要等，他也没有资格去等。
前些日子小四来过，幡然扯着温柔笑意，身前的肚腹绑着缎带，有些沉不住气也有些难耐。
季锦镧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只是询问董岸先前的功力，以及喜好。
不知怎的，原先本是该挑着好话说的幡然，似是心头一阵乱烦，便轻笑着扯着嗓子一字一句，开口温润绵长。
“我喜爱的，自是董岸喜爱的。”
直到看着季锦镧面色难堪有些发白，才又回想不妥，连忙澄清道
“主子喜欢的东西，做仆人的总得尽心个一二。”
“二哥。”
季锦镧的瞳孔中是淡淡的温热，他自小受尽宠爱，听不懂话中话，做不得人前人。
他这幅天真纯粹又按着性子胡来的模样，有时要季幡然羡慕又记恨。
羡慕他无忧，记恨他纯粹。
不似他心狠，不似他自我。
“四皇子怎的了？”
他端起水壶，为他沾满茶杯，添着一副温柔笑意。
“父皇允诺我，若是董岸能收服暗杀营，便送他去边关做个少将，功成名就，便许配给我。”
“我曾以为，若是按着董岸的性子，或许也想去闯荡一番天下，可我现在想，我舍不得他出生入死。”
“我一想到他日日刀间混日，我就后怕，别说他是个侍卫，若是个布衣，我也愿下嫁。”
季锦镧目光灼灼满含坚定几乎在一瞬间烧痛了季幡然的眼，他拿着水壶的手一个踉跄，心下扯出一个凉薄微笑，面上却看不出心绪，仍旧温柔笑着。
“四皇子甘愿下嫁，皇上可不愿意。”
“我知道。”
季锦镧低下头，许久未有声响，随后抬起面容，带着竹子一般淡淡清雅，瞳孔发亮。
“我也从未问过，他是否愿意娶我。”
“若是他不愿，可是如何是好。”
季幡然望着锦镧，他身上白色华服绣着饕鬄，布料上等，绣工精湛，而自己身上的布料虽已是抵过寻常人家，仍是与锦镧有着云泥之别。
“四皇子”
季幡然走至季锦镧身边，指尖绕上他柔滑的青丝，稍稍转动些许，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虽是形容姑娘家，在您身上也是恰到好处的。”
“您满心满眼，皆装满着一个下等的侍卫，如此屈尊，他又怎会不愿？”
“您该祈祷他快些成将。”
“就可与您拜堂成亲。”
季锦镧的目光略是闪出些光亮，他下垂眼眸直直对上季幡然的桃花眼，似是有些纠结无奈。
竟让季幡然也感受出了由衷喜爱。
“可，我就是怕他受伤，我就是，担忧。”
好一个温柔心思，好一个真诚忧心。
季幡然立在季锦镧身后，觉得胸口格外的压抑，连着束缚着的肚腹都蔓延上轻微的绞痛。
他想回上一句，您的爱，可真真高贵。
您要天上的月亮，皇上都想给您摘来，若是抗旨不娶，董岸即使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皇上砍。
可季锦镧，幡然明白，小四，是真的喜欢董岸。
于是他最终道出一句，
“董岸可是习武奇才，没什么可担心的，四皇子若是真的担忧，日日烧柱香，祝他功成名就便可。”

直到送走小四。
幡然才慌忙解开肚腹的缎带，将已是六月的肚腹小心的抚摸，压下丝丝的疼痛，和心上蔓延的无奈。
真是个自我自私的恶人啊！季幡然。
他嘲笑自己，双手捂上面容，有些悲凉可笑。
他送走了董岸，为了在父皇面前，博得那么一些可怜的青睐。
葬送了一个相依的温暖，在等不回抓不到。
若是董岸，成了小四的夫婿，在见面，他又该如何称呼，又该如何自我厌恶。
温茶沏了一半，季幡然又拾起，假装毫无悲喜的重新沏茶，他温温一口，告诉自己，别后悔。
也不后悔。
只是温茶一尽，这满庭寂寥里，他突然发现若是在醉酒，应当，也无人管了。

今天会更！！！！

天明之时，季幡然一直睁着眼睛，自董岸来过后，就没能睡着。
父亲传下来，冬月底会有迎春大典。
他想起曾经被董岸搂着腰从墙口翻出去的那年，与宫中冰冷隔绝的院子不同。
街上通明，热闹非凡，灯火炮竹彻响连天，烟火连着几夜开在满星灿烂中，火光映照潺潺流水，灯花顺着河流飘荡，又被人拿竹竿捞起，促成一段姻缘。
他想起他猜不出的那盏灯谜。
那条人满为患的街道，那场迷幻热闹令人心生荡漾的烟花雨。
那碗莲藕圆子汤。
董岸不卑不亢的面容沾染着烟火的灼烧，眉间是一如往常的温情。
他的眼睛闪着一种期待又炽热的光亮，举着灯谜的指尖修长湿热，那声音如同烟火炸开在人群街道中，在漫山人群将他们越挤越近，幡然手中端着的圆子汤撒出点汁水，他窘迫的向他靠近，听见他说。
湘钰，这盏灯谜，我猜出来了。
他不明白那心中欢呼跳跃的是何，只是蓦然嫣红了两颊。
其实他没说，那夜他看着董岸的眼睛，看见烟火在他身后犹如陪衬的亮起，他听着他的呼吸，恰到好处的笑容满含宠溺。
他突然很想在河边放一盏莲花灯，看着董岸踩过河边的水花，再翻身捞起，一双眼睛明媚狭长。
可他没有放那盏莲花灯，于是之后，也不必再放了。
想到这，季幡然的睫毛动了动，似是将心中那种自作自受的嘲讽压下。
秋兰走过来扶他起身，看见他额角的细密汗珠，替他掖了掖额角，担忧道：“可是小世子又闹您了？”
“不碍事。”
昨夜便胡乱闹腾的腹部，此刻依旧如同伸展腰身一般隔着薄薄肚皮拳打脚踢，季幡然宠溺的垂下眼眸，冰凉指尖一遍遍安抚着那好动的孩子。
“他如此爱动，我也高兴。”
若是随了他这种泱泱的性子，他反倒整日担忧是否被他当时给摔坏了，如今随了董岸。
他被踢了被折腾了，也是高兴的。
昨夜要不是这个小东西，他也许还不能知晓董岸来了，也许还在日夜担忧他于高山之上，暗杀营刀光见血的日子里，是否平安。
秋兰看着季幡然，温润如玉的脸颊透着些许的红润，眼睛蕴含着水汽，正看着窗外那枝被冬日暖阳照的慵懒的傲梅。
日光浅浅撒在他的身侧，有种扑朔迷离的美，像是一碰就会跌碎。
她昨夜起了个夜，遥遥瞥见董岸俯下身子对着她家二皇子的唇瓣，深深一个缠绵的吻。
又迅速的挪去，不留痕迹。
她不知道董侍卫有否发觉了她，只是她看着他起身踮脚而去的神情含着若有若无的怒意与惶恐。
三两步越上屋檐的瓦片，脚步如踩着棉絮，轻到一声不见。
像是多年来的隐忍，多年来的宠溺，多年来所有的包容与爱意，都显示在那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中。
他唯恐惊扰了熟睡人的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发出声响，已成为了习惯。
秋兰举着火折子，连起夜也忘了去，只是踩着略轻的脚步，急急挪到季幡然的身边，想再看看他的情况。
却看见他那微微颤抖的睫毛，沾染着些许的湿润。
揉在腹底的手，颤抖的像是一副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模样。
于是她恍然退下，看见季幡然翻了个身，肩膀在无助的颤抖，好似在哭泣。
深夜里，窗外飞檐走壁的人已消散了痕迹，唯独月光清明透亮，皎皎如旧。
如同每一个相拥而眠的夜，翻个身就能躲在那个坚实的怀中。
可供他沉迷，可供他安稳，可供他彻夜好眠，躲离尘世冰冷，人言之忧。
可景是旧景，惜人为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