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门的弟子不愧是悍匪出身，刚一进门便吵吵嚷嚷的。不过是最低等的弟子，却趾高气昂，觉得自己是什么大爷似的。向前走了几步，往没人的桌旁一坐，骂骂咧咧地招呼掌柜点茶上菜，这动静不小，一时之间，引得不少人为之侧目。
只是侧目虽是有的，可那些客人也都大抵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惹的主，草草用了茶便都出去了。对于店家的遭遇，自也无话可说。
容冽和洛笙自不能走，他们等的，就是那两人说的话呢。
他们也暗自庆幸，这进门的两个，是最低等的弟子。
若是再往上些，那心眼儿就多了，口风也严了，万不会在一个茶舍里胡说八道的。唯有这种不懂规矩的人，是最愿意说三道四的，无意中透露出的消息，也是越多的。
容冽和洛笙不言，背对着那二人，静静坐着等。
那二人正举杯相谈，豪爽喝酒。
一旦酒劲儿上来了，那话想收，也都收不住了。
果不其然，转眼之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两个山海门弟子便勾肩搭背地聊起来了，起初不过是一些浑话和家常。关于自己女人的，关于自己爹娘的，甚至打趣的说那边儿淮河的姑娘的。容冽和洛笙只觉得心里发厌，然而就在快要不耐的当口，终于听见那两个弟子中的其中一个，改了话茬，说起了别的事。
起初，不过轻飘飘的一句罢了，洛笙和容冽的神经，却立时绷紧了。
那句话带着醉意，不过简单的一个问句。
“你可曾见过门主身侧的小美人儿呢？”
这句话问出来，容冽和洛笙先是一愣，皆不知那弟子提的是何人。然而那另一个弟子听了，却举着杯子笑开了，一边说一边道：“你近来可真是胆子大了，门主的家室你也敢说？门主现在不知多疼爱那小美人儿，若知道你这番言论，还不扒了你的皮。”
“我我我，我又说什么了？不过是问你见没见过罢了。我听那李家的说，那次门主受伤的时候，他也见着那小美人儿了，说真是漂亮，那模样嫩的跟能掐出水似的。就是脾气冷淡些，门主伤成那样，却只站在床头，面无表情，不闻不问的。门主却又不让他走，虽然长得好，却不知养一个怨偶在面前，有什么可舒心的。”
另一个听了笑笑，只道：“人家门主愿意养，你管那么多？既然都说了是美人，长得好也就行了。谁家的漂亮媳妇是用来干活的？还不都是——”
“便是这样，那小美人儿未免也太奇怪了。以往门主身侧的公子，见了门主，一个个恨不得化成一滩水贴上去。而现下这个，却恨不得有多远跑多远，他在门里出现也有两个月了，我却连他名字也不知，平日对旁人也从不说一句话，冷冰冰的，觉得怪瘆人。”
另一个又道：“谁知道呢。不过我可听说，这次这个小美人儿可是门主出了大力劫回来的。或许来之不易，才会格外重视，也或许过不了多些日子，也就腻了。那种烈货起初玩玩儿还可以，总是同样一番套路，也就没意思了。”
说罢，两个弟子都是点头，随后相视一笑，继续举杯喝酒了。
然而容冽皱皱眉，瞧着身侧的洛笙，总觉得心里似乎有了那么点儿思路，却也并不很明晰似的。
其实适才那两个弟子的一番废话后，他们除了山海门门主身侧有个冷冰冰的无名美人，其他的，都并不知晓的如何详细。
可就是这一点，很是重要。
山海门的主子有弱点了。
而那个弱点，就在他身侧。
也不知，那个从他人口中听到的无名美人，会不会是这次起柩堂危难的转折点呢。
虽不明晰，倒值得一试。
他们的计划，似乎要有所修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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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贼 第一百九十七章 生死相依

出了那家茶社，容冽和洛笙小心地在城镇小道里走了许久，却再没遇到山海门的人。
山海门弟子在四周城镇的数量，似乎并没有他们想象的多。
与出来时一样，他们要再回去，也是要等到天黑的。四周又没有什么线索，两人又苦于没有事情做，在一家客栈待到无聊后，便一起溜起街来。
容冽虽想买点儿补品给柳云泽带回去，可看着药铺里沉重的瓶瓶罐罐，觉得并不好拿，到头来便把这念头弃了。现下他和洛笙身上不过还有一点儿钱，买不了什么贵重的，只闲逛着在街上走走看看。
洛笙看着这并不富饶的小镇，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比起和容冽闲逛，他还要提防四周是否有可疑的人，心思有些警戒，并未彻底放松下来。
而容冽牵着洛笙，两个人就顺着那条人不多的小路一直走。
直到走到一个卖糖的摊子前头，容冽突然停下了。
洛笙那时还在想事，一时有点儿出神。容冽停下脚步的时候，他还在向前走，只是步子还没迈出去，便又被容冽拉了回来。
他本来以为容冽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可他一回头，却看见容冽正聚精会神的看着面前卖糖的摊子，眼睛亮晶晶的，怎么拽也拽不动了。
洛笙有点儿纳闷，只退回一步，走到容冽身侧去。他顺着容冽的目光望过去，看着那个卖糖的摊子。这个摊子倒特别，连炉子也搬过来，所有的糖都是现做。还不同于平时瞧见的榨出的甘蔗糖和晒出的甜菜根糖，这摊子卖的糖，是直接烤在炉子上，不仅有糖块儿，里头还加了甜乳，一阵阵奶香飘出来，闻着便诱人。
洛笙不喜欢吃甜的，自也不了解这些东西。他不明白这种玩意儿，为何让容冽一个大老爷们走都走不动了。他抬起头，刚想问一句，便听容冽轻声道：“这种乳糖，是我小时候容凛经常买给我的。”
洛笙一愣，并不答话。
容冽也不管他不答，仍自顾自地道：“小时候我最喜欢吃甜的，有一阵连喉咙都吃坏了。后来爹娘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吃那些东西，我便去求容凛。他若出门去，回来总会给我带些的。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我少吃，可我吃这东西上瘾，从不听他的。”
洛笙依旧沉默，只瞧着容凛，无意识地点点头。
容冽笑了笑，似乎终于从那回忆中出来似的，他瞧瞧身侧的洛笙，轻声道：“不过后来有一次，一下吃得太多，便吃腻了。到后来瞧见甜的东西就恶心，这种东西，也再没有吃过了。”
洛笙不说话，容冽却低下头，将荷包里的钱都掏出来，递给面前那个卖糖的小贩，轻声说了句：“这些都给你，你看着盛就是了。”
这种乳糖还不便宜。
容冽的钱虽不多，却也够买好几个肉包子了，然而买这种糖，不过能买几颗罢了。
容冽接过那小袋子，给了洛笙一颗。洛笙含在口里，只觉得奶香浓郁，带着点儿暖和的味道。不过除此之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容冽在他身侧轻声说了句。
“果真，不是当年的味道了。”

两人回到起柩堂中，又是深夜。
不过一日的工夫，起柩堂外围的桃花瘴，又被砍伐了许多。山海门的包围圈愈来愈严密，两人的进出，也愈来愈困难了。
或许，他们只来得及再出去一次。
而那一次，就是攻入山海门大营，直取其主了。
二人回到容凛住处的时候，容凛仍在榻上昏睡着。而苍白着面色的柳云泽，也趴在床边的小桌上睡熟了。容冽并没叫他，只将毯子披在他身上，让他不要着凉。
随后，他便出了房门，同洛笙一起站在屋檐下，思索着对策。
两人起初各有心事，都是沉默不言。到最后洛笙或许是站累了，便在阶上坐下。他回头瞧瞧容冽，轻声道：“你之前虽说让堂里的高手与我们同去，可我总觉得不放心。现在这危难之际，只要人心稍微动摇了一点儿，我们的局便完了。更何况，你已许久不曾回来，谁忠义老实，谁心怀不轨，都不知了，都如何挑拣人选呢。”
容冽何尝不知其中道理。
可他一开始提出要选派堂中高手，不过是因为，他起初不想洛笙跟着去罢了。
现下他的计划大抵是这样。外围的机关城，就是要用来突破的。山海门若能被机关城拦住，那还好说。若他们硬闯，必有大批的人手要一波波地冲进去。而这种冲锋陷阵的事情，山海门的主子自是不会做的。在手下弟子卖命破阵的时候，那人必在营地之中作威作福。
那时，大批人手汇聚在机关城内，营地中的兵马，便会少得多。
虽是少，却也不是没有。容冽双拳难敌四手，也是很难闯入的。那时候，必须还有人引开戍卫，他们方能进入敌营核心，刺杀敌军将领。
然而，这不过是个计划。
山海门会不会动机关城，他们不知。
山海门若真沉得下心来，大可以不破机关城，等着起柩堂的弟子被困在城中渴死饿死。
不过江湖之中，一般是没有这样的仗的。江湖中总有那么些不成文的规矩，你若要灭敌方的门，便干脆利落地打过去，若只会缩头缩尾谨慎有余而魄力不足，那便是胜了这仗，也论不上英雄的。
可即便是山海门入了机关城，容冽也不知，他究竟能不能到山海门的主营中去。
即便进了主营，他也不知，能否顺利地找到敌军将领。
尽管找到了敌军将领，他也不知那敌军将领身侧，还会有难以揣测的谁。他不知以他个人的力量，是否真能如他希望的那样，一击致命，扭转局面。
太多太多的事情，都前途不明，捉摸不定。
所以，他不想洛笙同他一起去冒险。
尽管洛笙对他的不离不弃，让他的内心确有震动，他也确想和洛笙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可真到阵前，心中却有万分不舍。
这一是种矛盾。
无论如何，他总想洛笙活着。
洛笙本就不是同他们这些江湖草莽一起的人，更何况，起柩堂为难算是他的家事，洛笙本就没有为他赴汤蹈火的义务的。
可现下的洛笙，他似乎有点儿甩不开了。
而容冽心里矛盾又来。
他一边又想甩开洛笙，让洛笙好好地。可一边又觉得洛笙执意陪伴的举动，让他心中很暖，觉得这一路走来的一切，都是值得。
而在他皱眉沉思的同时，洛笙似乎早已看穿了他的念头。虽许久许久只凝望着容冽不曾说话，可到头来说得简短的一句，确是很有分量的。
“容冽，你休想甩开我。”
“这世上，没了你，也就没了洛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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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贼 第一百九十八章 战前一夜

是了，他休想甩开他。
没了他，也没了他了。
听了那句话，容冽觉得眼底有点儿热。他垂下头，往日的一朝朝一暮暮流水似的在脑海中过着。他还记得，刚遇到洛笙的时候，洛笙是多么冷漠的一个人。他还记得自己的承诺，他说要让那冷木头开出花儿来，要让那人会哭会笑，能体会到这世上的快乐。
现下，他们要一起去死。
可这种危难中的陪伴，虽是危险，可又为什么，如此幸福呢。
那个曾经冰冷的、淡漠的、不近人情的洛笙，是如何一步一步的走到他身侧，成为了他离不开、舍不得的人呢。
容冽很难回想起哪件事是他和洛笙重要的转折。
似乎一步步的靠近，一步步的融合，都是顺理成章的。
此刻，容冽心中温热。他笑着看着洛笙，轻声说了句：“即便明日上阵的只有你我，即便战局注定是败的，你也不怨恨，不反悔，要和我一起么。”
洛笙有些倔强地看着容冽，低声说了句：“我为何诳你，若我说的浑话，我便是不得好死。”
容冽肩头一震，连忙走过去，低沉着声音道：“别这么说。”
别这样。
他舍不得。
在那蓦然的沉默中，洛笙看着容冽笑了，容冽也笑着回望着他。两人就并肩坐在容凛卧房外的台阶上，看着悬在夜空上的星星月亮。今儿夜晚格外的晴，无论星月都烁动着光泽，带着一点儿温润和暖，同时落在两人身上。
明明，他们已是瓮中之鳖了。
明明，他们已是走投无路了。
明明，黎明过后，他们就要杀入敌营，慷慨赴死了。
可他们却觉得，再没有比现在更平静，却又更幸福的时光了。
他们背后没有靠山，可他们却能彼此靠着。他们面前没有出路，可他们却能手牵着手，越过高山，穿过沙漠，自己开辟出一条生路来。
没什么是做不成的。
他们的心里，都有不可撼动的绝对的力量。
月光下澈，柔柔落在两人面上。洛笙坐在那有点儿发困，便靠在容冽肩侧。容冽侧过头，带着些许笑意轻声道：“即已说定，那便是明天了。明儿一早，我们便从密道出去。我们一出去，密道里的千斤石便放下，旁人再无法可入。我估摸着已山海门的进度，明日该能突破机关城了。到时候，你我潜入大营，我去杀山海门主，你去掳他身侧的那个宠人。这两个目标，都是重要的，若都能成，便周全了。”
洛笙不说话，过了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他知道，在这最后的关头，容冽还是把那个不那么危险的任务，留给了他。
他想拒绝。
可他又不能辜负。
不知何时，他早已习惯了去听容冽的话。他不再率领着众人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反而习惯了，也喜欢看着容冽杀伐决断的样子。
怎么能不喜欢呢。
那是他的男人。
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最珍爱的人。
两人之间商议好了部署，容冽去了大堂，再次敲响了起柩堂的警钟。这一次，他不需要柳云泽出面，直接便是自己坐在容凛座上。他静静坐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满堂的人，看着所有人畏惧的眼光，不知为何，心底忽然有点儿苍凉。
他忽然明白，容凛一直在这位上，低头瞧着万物。
而他曾经，就是万物中的一个。他也曾不懂容凛的心事，也曾自私地站在那儿，向容凛投来疏远畏惧的眼光。
他忽然觉得有点儿愧疚。
这些年，他一直恨着容凛。
可他却忽然发现，他从不懂容凛的。
从不明白的。
到头来，他这个不懂事的弟弟，终于明白了容凛的辛苦，却已经是起柩堂有倾巢之危，穷途末路的时候了。
容冽知道，他的计划赶的太紧。
现在起柩堂不过刚完成机关城外的铜墙铁壁罢了，里头的墙壁和机关建设，还根本没做。
虽然仓促，可却还有时间。
他希望机关城能减缓山海门的步伐。
若是不能，那成败，真的靠他了。
容冽怕其中有山海门的细作，便不说自己和洛笙出击的事，不过将堂内的部署又仔细吩咐了一遍罢了。堂会将散的时候，他站起身来，目光更高，便看得更远。他能瞧见堂中所有人的神色，可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或许，下次见面，就是在黄泉路上了。
若是他败了，这些人，大抵也都活不成了。
容冽忽又明白，管理着这么多弟子，为这么多人的性命负责，又是一件多么让人焦虑的事。那些人的性命都握在自己手上，让他不得不去拼搏。
可他忽然又觉得有些庆幸。
还好，他回来了。
一切，还有的扭转，不是么。
堂会散后，洛笙去做一些准备的事。容冽则一路回到容凛卧房里，这时柳云泽已经醒了，也知道容冽的主意。他瞧见容冽面色低沉地进来，总觉得容冽是忽然开了窍，有什么话要对容凛说，便自觉地收拾好药匣，走到外室去了。
床榻之上，容凛仍是沉沉睡着，并没有醒。
容冽什么也没说，只静静脱了外衣，爬上床榻，蹭着蹭着躺到容凛身侧去。
不知已有多久，他都没和容凛挨得这样近了。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烛光之下容凛坚毅的轮廓。那苍白的勾勒让他觉得熟悉而陌生，心中似又回忆在翻涌，却又是空荡荡的。
他又低下头，瞧着容凛身上的伤口，一时之间，眼底涩得发疼。
他已许久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也不知，这是否就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容凛了。
只可惜，他曾经有那十年，却选择了远去，一次也没有好好瞧过这个他生命中原本应该最重要的人。
其实，那些道理，他都懂。
十年前，容凛杀了白君丞，或许，是为了他好。
十年前，那个在桃林火海中救了他，帮他恢复武功的人，或许，就是容凛暗自派出的谁。
这些事情他都知道，却从来没有承认过。
他有些茫然，他都不知，他和容凛之间，为何会有这样的隔阂。
毕竟，容凛的胸膛，还是他小时最爱枕着的地方，不是么。
明明心里空空的，可容冽的眼睛，却渐渐温润了。他犹豫了许久，仍是试探地伸出手去，将容凛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
他一低头，还能看见自己腕上，当年被废武功时留下的疤痕。
他不禁一笑，觉得自嘲。
可发出的声音，却是几分凄然的。
“这些伤，这些痛，不都是你给我的？”
“现在，你又有什么脸面，躺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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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贼 第一百九十九章 敌军营前


这一夜，容冽就靠在容凛边儿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叫他。一抬眼，便瞧见洛笙正在床边儿站着，柔柔地望着他，轻声说了句：“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容冽点点头，看着洛笙，有些痴痴地笑了。
明明是送死，他却一点儿也不怕的。
或许，有些事已经放下了。
或许，有些事已经解开了。
而现在的他，手里握着太多太多东西。那些东西都与他同进同退，便是最后，他们一起覆灭，也不会再有什么遗憾了。
没有生离，没有死别。
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这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他什么都不会失去。
起柩堂内，容冽和洛笙唯一彻底信任的人，就是柳云泽了。他们的计划，也就只告诉了柳云泽。柳云泽听了以后，沉默了许久，最后仍是什么也没说，只叮嘱他们要保重，便与他们分别，到操纵密道千斤石的机关室去了。
密道大门每次开启，机关室的铃铛都会作响。
只要容冽和洛笙离开密道，他便立刻放下那千斤石，将唯一的那条小路，完全封死。
这样一来，这起柩堂，可真的就是密不透风的死城了。
柳云泽不知，光靠这机关城和铜墙铁壁，他们能撑多久。
他不知，能不能撑到容冽和洛笙扭转战局的时候。
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扭转战局的时候。
转眼，银铃响了两下，柳云泽心中微寒，却仍毫不犹豫地触动了机关，将千斤石放下了。千斤石轰然落地，整个起柩堂几乎都震了一震。现下的他格外敏感，那震动落在心上，让他害怕，让他担忧。
他忽然觉得有些后悔。
他或许，不该放容冽去。
可愧疚与后悔之后，柳云泽的心里，仍有那么一点儿小小的希望。
他愿意相信容冽。
相信那个创造过太多奇迹的人，此番，仍能扭转战局。
他是无能的人，他只能等。
在彷徨之中，他有些无助，他不知这次灭顶之灾，究竟能不能过去。
而在内心的矛盾之中，柳云泽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不是怯懦的人，他之所以害怕，之所以担忧，之所以踌躇，并不是因为怕死。
而是因为，他有想陪伴的人。
他有那份，最长情的执念。

而起柩堂外，容冽和洛笙摸着夜色出去。他本以为按照山海门攻破桃花瘴的速度，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桃花瘴还能剩下方圆半里。可他不曾想，或许是瞧见希望的曙光，山海门门主颇有些急功近利，竟让弟子连夜破除，只盼着能早一日攻入起柩堂内部。
容冽一步失算，算错了机关城外围的防御。
这仅剩的桃花林，怕抵不了山海门半个时辰的攻势。
然而容冽虽惊愕，却也来不及想太多。现在桃花林中，到处都是伐木的弟子。瘴气也大都被祛除，只剩下迷雾难破。如今桃花林里，火光重重，他们二人虽有那样快的速度，可想冲过去，还是不容易的。
到了这样关键的时候，容冽一时心乱，难免有些焦躁了。
而洛笙却冷静沉着，拉着他躲在墙根底下， 轻声说了句：“硬闯肯定是不行的。他们这样破除，必定有分神的时候。我们必须挑一个好时机，一步出去。这时机千万急不得，怕是错一点儿，就让人察觉了。”
容冽点点头，沉默着蹲在洛笙身侧，望着桃林中斑驳的光点。
听了洛笙的话，他的心，似乎也有些冷静了。
就这么观察了一会儿，容冽隐约发现，那些光点的跃动，似乎是有什么规律的。又细细观察了一会儿，他才明白，那所谓的规律，是山海门弟子破除桃林时一个固定的流程。
这桃花林毕竟也有数十载了，虽只是纤细矮小的花树，却毕竟，也是那样结实的木头呢。
想将这桃花林破除，光将树砍了，可是不够的。若一重重堆在那儿，是碍手碍脚的。因此桃木伐了，会由弟子从里到外一圈圈的传出去，统一摞在最外围的木堆里。
这本是谨慎的举动。
却是容冽和洛笙可以抓住的规律。
容冽又在黑暗中观察了一会儿，心里也不断算计分析。到最后，他牢牢牵着洛笙的手，抓住那光火之间的一瞬，一个箭步冲出去，闪过了正好背对着他们搬运木头的山海门弟子，一下子突出了重围。
而此刻桃花林外围，遍地碎木，杂乱无比。
倒也正是适合他们藏身的地方。
而此刻，天公也作美。凌晨前的夜正是最黑，那黑夜浓重而深沉，变为他们二人最好的屏障。在没有火光照亮的地方，他们化为暗夜中的黑影，就在那些正辛苦劳作的山海门弟子背后走着，而那些弟子却不知那隐秘的危险，仍忙忙碌碌而无所知。
重重包围圈之后，便是神秘莫测的山海门大营。
果然如容冽所料，此刻大批的山海门弟子都去破除桃花林，并预备着直接攻入起柩堂内部了，山海门内部的守卫便亏空了。只是守卫虽稍显亏空，却仍是森严的，四人一队在营地里穿梭行走，寻常人根本是难以潜入。
而这种关键的时候，容冽和洛笙，却不得不分开了。
他们两人若再在一起行动，这目标未免太大了。更何况，若被人发现，那两人便同时落在敌手，真真是再无后路了。
于是，他们果决地选择了分别，各自从东西两侧进入，两头出击。
一般，按着规矩，营地之中，家眷伶宠都在西侧，而主事位高之人都在东侧。是而洛笙从西门而入，而容冽则隐着身形，到东侧去了。
也不知为何。
虽然此刻他们都是孤单一人，却总觉得身侧还有那个人跟着，心底仍是踏踏实实的，半点儿也不曾动摇。
是啊，怕什么。
成了，就成了。
若是不成，到了那头，也能遇见的。
容冽还不知，奔着死去，竟然会是诱人向上的一件好事。现下，他真的什么也不在乎了。心也渐渐沉稳下来，他在那里等了许久，终于在卫兵交接走神的一瞬，一个闪身入了山海门大营。
拼搏吧。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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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贼 第二百章 敌营故人


纵然闪过了守卫，可东边儿的大门毕竟还有人守着。容冽蹲在暗处，仔细瞧了许久，却并没能看出什么漏洞来。
渐渐的，他又觉得心烦。
毕竟，他的时间不多了。
天马上就要亮了。只要太阳一出来，他的身形便会分外扎眼，在这敌营之中，再也无法遁形了。
容冽心中正愁苦，一探头，却瞧见有一个弟子举着银枪走了过来，他慌忙侧身躲到枯树后头去。然而那弟子过来，似乎并没有瞧见他，反倒自己找了个隐秘的地方，把长枪放在一处，自己坐在地上，打起呵欠来。
容冽小心在暗处躲着，看着那弟子，不禁嘲讽一笑。
山海门中果然鱼龙混杂。
主营之中，竟然还有如此钻着空子偷懒的人。
他看着那瘫坐在角落里呵欠连连的弟子，心中忽然有了个坏主意。他垂下眼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随后沿着遮掩的枯树，慢慢凑过去。
那弟子虽瞧着困倦的不行，倒还有些工夫，神思也分外机警。在容冽靠近他的一瞬，那弟子蓦然转了头，轻声喝了一句：“谁！”
那一声轻喝不过响了前半声。
而话音未落，他已经被容冽点了穴道。喉口里就似塞了个嚼子似的，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容冽看着那弟子惊恐的神色，越发觉得好笑。他轻轻拍拍那人的脸，低声说了句：“别怕，我不会杀你的。这若搁在从前，想死在我手上，都得几百两起的。你的贱命，还不配这个价钱。”
那弟子看着他，发不出声，眸中却越发慌乱了。
容冽笑笑，接着说了句：“这炎炎夏日，我也是怕你热，想给你凉快凉快呢。”
他这句话说的不错。
不过片刻，那弟子便被容冽剥去了外衫，只剩下一套亵衣在身上了。
容冽脱了自己的衣服，却没扔在地上，反倒当成绳索，将那弟子从头到脚捆住了。末了，他站起身来拍拍手，穿走了那山海门弟子的衣服，拿走那人的长枪，嘲弄地吹了个口哨，晃晃悠悠地走到大道上去了。
此刻，他虽有了第一重屏障，可走到东门前，还是提心吊胆的。
现在，他只盼着山海门弟子太多，每个弟子间并不认得。那守卫只瞧瞧他的服色，便会让他过去了。
然而哪里有那样好的事。
守卫的弟子，向来都是最精良的。那一个个活人，又不是摆在门口的石狮子，怎么可能不过问呢。
容冽走到大门前头，还未多迈出一步，便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两个弟子，面容皆阴沉的可怕。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着声音道：“门主在里头，你进去做什么。”
容冽心中一凉，不过脑子还是转的飞快。他慌忙低下头，不让那两个守卫瞧见他的脸，恭敬着声音道：“两位大爷怕不认得我吧。那破林子如今已破的差不多了，指挥主事的人走不开，便先行派我来回门主一句的。现下门内已可以准备进攻起柩堂了，起柩堂不过风中残烛，只要攻破大门，便可一举剿灭了。”
容冽捏着嗓子说完，到最后，不禁出了一头冷汗。
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林子里是谁主事的。
不过，他也只能靠着不间断的废话，来堵住那两个守卫的嘴了。
那两个守卫听了他的话，相视一眼，沉默片刻后，似乎都觉得并没有什么好问的，便一把缴了容冽的兵械，挪了身去，对容冽喝了句：“不必和我们细说，禀告门主就是了。事情汇报完了就出来，门主住处不喜欢外人多待的。”
容冽连忙应了句，低着头进去了。

过了大门口，里面的守卫是一重接一重的。不过都只是拿着兵刃巡查罢了，再没有一人问他的话。他也谁都不招惹，一路微低着头，向主厢走着。
现下的他，瞧上去不过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弟子，又没有兵刃，旁人看着自是人畜无害的。
不过，他的武器，并不是那长枪。
甚至，连他自己的刀剑，都一并放在大营之外了。
若抡圆了膀子拿着棍棒去，那决不能叫刺杀的。所谓刺杀，就是用最不起眼却最又最致命的武器，披着隐蔽的羊皮，一击致命的。
现在，他最锋锐的武器，就在他的袖口里。
是了，他最后的兵刃，就是如柳叶般狭长纤薄的指刀。
可这东西若是划在人脖颈上，顷刻间便会血如泉涌，饶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根本救不回来的。
而与此同时，他的机会也只有一次，万不能有半点儿差错。
只是好容易到了东厢，容冽看着那一排一模一样的屋子，忽然有点儿愣住了。他本以为，山海门主该是个喜欢排场的人。所住的屋子必定是最华美宽敞的主屋，定是与众不同，最是好认的。
却不想，在营地的最深处，却有五间一模一样的屋子排在那儿。
容冽心中一凛，他不知这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山海门主为了迷惑敌方而有意为之。他这么一打眼望去，根本不知每个屋子里住着的是莫测的谁。他的指刀虽有数个，可这几个屋子，却不能擅闯。外头守卫来来去去，他若有半点儿异常，顷刻之间便会露了马脚的。
容冽站在那儿，一时有点儿茫然。
可他也知道，若是停在这儿，怕是更显得可疑。到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唤了声老天保佑，向五间厢房中最中间的那个走去了。
那毕竟是中心的位置。
山海门主居住的可能，的确会更大的。
他的手触上门扉的时候，可以感觉到，房门并没有机关，也并没有锁。而他身后的侍卫，也并没有一人上前阻拦。这时容冽觉得自己似乎猜对了，便镇定着心神推开房门，沉默着走了进去。
厢房的陈设很简单。
不过一琴，一椅，一桌。
整个房间空荡荡的，虽然琴筝边儿上有烛台亮着，可房中却没有人。纵然是闷热的地方，可给人的感觉，却凉飕飕的。
而就是在容冽犹豫的一瞬，有一个人，忽然从门后攻来了。
容冽根本不知道，那人是如何揣测到他推门而入的时机，从而藏在门后的。他听到身后的响声时心真的有些慌了，仓促之间，只来得及一个闪身，踉跄着挪到一旁去。
然而，他一抬头，瞧见门后站着的那婷婷的身影，蓦然怔了。
那人融化在烛光里的容色，依旧是那样熟悉而动人。娇憨的柔美，并着点冷漠的轻熟，就如容冽记忆中一样。和脑海里的人影重合，带着点儿吃惊的浮动在眼前。
及腰长发，雪缦白纱。
这人，不是白浅浅，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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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雅贼二百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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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贼 第二百零一章 蓦然重逢


模糊的烛光中，容冽心头大动，一时间有点儿恍惚了。
不过再一细想，现在的情形，也不全然是意料之外的。
他早就该料到有一日，白浅浅必定会背叛容凛。
毕竟，容凛是当年杀了白君丞的人。尽管不知那个心术莫测的人为何会放了白浅浅一马，可白浅浅对他，定会是恨的。
白浅浅就是容凛身侧的一把双刃剑。
虽为容凛做事，却不知何时便会调转方向嚯嚯地挥向容凛。容凛当初也真是狂，才会把这么危险的一个人，留在自己身边。
可再转念一想，容冽又觉得不对。
如果白浅浅背叛起柩堂，告知了山海门起柩堂所有的秘密，山海门又何苦用那样笨拙的方法去攻破桃林呢？他们早就顺着正确的路走进去，用白浅浅的钥匙打开密道，接二连三地进入起柩堂总舵了。
那该是最致命的报复。
可白浅浅，并没有那样做。
相对于容冽的疑惑，白浅浅却沉静得多。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静静站在那儿，过了片刻，只轻声说了句：“容冽，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容冽并没有回话。
白浅浅冷笑一声，接着道：“其实，你并不恨容凛，并不怨他，是么。”
容冽一怔，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
在当时，他自是怨恨容凛的，否则，也不会那样一意孤行地走上绝路了。
可现在，他又彷徨了，无措了。
十年的光阴，似乎把当年分明的爱恨冲淡了。
容冽不知说什么，可这样的沉默和焦灼，让他觉得难受，他向前走一步，轻声说了句：“浅浅，你便是恨他，却也不能让起柩堂所有弟子都为人鱼肉。更何况，山海门是那样丧尽天良的门派，你便是背叛起柩堂，也不能投靠他们的。”
白浅浅静静地听着，轻轻摇了摇头。
“容冽，你错了。”
白浅浅轻声说了句。
“我并没有加入山海门，也并没有背叛起柩堂。”
容冽听她这样说，微一挑眉。心中已经杂乱得没有思绪了。他有些复杂地看着白浅浅，忽然觉得，他再也读不懂眼前这个最熟悉的姑娘。
而白浅浅，也不求他懂。
到最后，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不过是想站在最近的地方，看着起柩堂彻底覆灭罢了。”
容冽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真的不懂。
而这样莫测的白浅浅，让他觉得可怕。
然而，就在他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房门忽然开了，从外头呼啦啦涌进了十数个人。走在最后的，是一个身着金纹长衫的模样轻佻的男子。他静静走进白浅浅的房间，却没有看白浅浅，只从头到脚打量着容冽。
“我想，你也不必介绍自己了罢。”
那人戏谑着说了一句。
“你和你兄长，生得，还真是像啊。”

而与此同时，攻入西门的洛笙，对于容冽现下的遭遇，一无所知。
西门与东门相比，守卫的确较为薄弱。也可能是看门的戍卫觉得自己守护的也不是正主，便有些渎职松散了。
而奇迹般的，洛笙也同容冽一样，是抢了别人的衣服进去的。
只不过，他抢的，是一个侍女的长裙罢了。
他心中虽歉疚，却实在无可奈何。这地界半天也不来一个偷懒的弟子，倒是有一个婢女到这里闲逛，不得已之间，洛笙只得拿她开刀了。
而接下来的事，几分天注定，几分真巧合。他不过刚换好衣服，远处便来了一队捧着食盒的侍女。这山海门倒也真是穷讲究，每个侍女还需得薄纱覆面，远远瞧着纱罗羽衣配着面纱，的确有不可言说的空灵之气，而这一点，也给了洛笙可趁之机。
他拿走了那被他抢走衣服的婢女的灯笼，小心翼翼的，跟在队伍后头。
而西门门口的守卫，似乎对这流程司空见惯。洛笙捧着灯笼戴着面纱，大摇大摆地从西门进去，却也没人敢问，没人敢拦。
西门进去之后，是修葺的典雅精致的一个小小的花园。
洛笙都不知道，两军对战时，山海门怎么还有闲情逸致修这样一个精秀的园子。院子中央，是一个与周围建筑风格完全不同的华美的屋子。那屋子真可谓雕梁画柱，朱红碧瓦，不知比周遭草草修改的茅草舍，要好了多少倍。
洛笙知道，这个屋子里，八成住着山海门门主的宠人。
而现下看来，这人果真是被那门主捧在手心里的人。
在如此紧要时期，竟然还能鼓捣出这样累赘繁复的东西给那宠人那样优渥的待遇。
然而洛笙并没有那时间感叹，他低着头，跟着那些侍女走进了那宫殿一般的屋里。沙场之上毕竟还有些限制，这屋中面积并不大，可各种设施陈设却应有尽有，现下灯光虽是黯淡，却也能瞧见那龙凤浮刻，白玉栏杆。
住在这儿的，真不知是怎样的一个美人。
洛笙知道，这队侍女送进来的，该是那宠人的早膳。可他却没料到，前头的女子都是放下了食盒便走。根本没有一个人张罗一句，进去寝室中伺候。
洛笙看着这过于迅速简短的流程，一时有点儿发蒙。
只是他原本的计划就是进入这地界，自不能跟着那些女子一起走。在整个队伍掉头的时候，他一个闪身躲到屋内的墙柱后头。那开门的人也并没有瞧见这队伍中的异状，瞧见侍女们离开了，复又将门关上。
洛笙心中觉得蹊跷，便暗自提了一口气，将容冽给他的指刀捏在手里，褪去了累赘的纱裙，小心翼翼地走到昏暗的寝室中去。
他知道这屋里住着的是宠人，怕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因此半点儿也没有提防之心。
他只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一走进寝室，他便能瞧见一个长发的人正背对着他在镜前坐着，镜中映着的容貌又刚好被那人挡住了。那人坐在那儿，拿着一把红玉梳子，沉默地面对着铜镜，动作舒缓地梳理着发丝。
洛笙瞧见那人，眸子也眯了起来。他两指指尖夹着锋锐的刀片，向前走了几步，慢慢的，走到那人身边。
那人果真没有瞧见他，仍自顾自地面对着镜子梳着长发。
这情景真真有些诡异。
然而更诡异的，却还在后头。
洛笙走到那人身侧，本来一举出击，但此刻那人的容貌映在镜上，他不禁好奇，便轻轻抬头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他一口气哽在喉口，差点儿没岔过气去。
过了片刻，洛笙试探性地开口，轻轻唤了一声：“涟玉？”
那美人一直不知身侧有人，听见有人说话，肩头猛的一抖，险些栽在地上。然而他转过头，一张明媚的小脸面对着洛笙，面容之上，是绝艳而又惑人的略带脆弱的惊愕。
“洛笙哥……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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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贼 第二百零二章 颠沛流离


洛笙听着顾涟玉发问，一时沉默。一半是因他仍沉浸于那惊愕，另一半，也是真的因为他无话可说。
你怎么在这儿。
他还要问呢。
顾涟玉看着洛笙，手上一抖，红玉梳子掉在地上。他有些无措，慌乱之间站起身来，他瞧瞧洛笙，却又低下头，竭力回避着洛笙的目光。
洛笙看着顾涟玉，心里只越发觉得奇怪了。
顾涟玉为何会在这儿呢？
这里，不是山海门么。
不是当初灭了顾家山庄的，顾涟玉的仇人么。
而原本被他和容冽护送到枫城的顾涟玉，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为何会身着绫罗绸缎，住在这华美的宫殿里，成为山海门门主的宠人呢。
为何呢。
顾涟玉不是被他和容冽亲自送到徐家的么。
洛笙心中满是疑惑，他有太多话想问，然而错愕之间，却又理不出个思路来。而站在他面前的顾涟玉更是沉默，他怯懦地向后退了几步，站在床榻边儿上，深深地低着头，半分也不敢抬头去瞧洛笙。
洛笙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现下的顾涟玉，似乎很怕见着他似的。
这又是为什么呢。
当初自己和容冽，在顾涟玉眼里，不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么。
洛笙觉得脑中一团乱麻，可他和顾涟玉沉默着站在这儿，便是面面相觑一天，也不会有答案和结果。到最后，他还是主动开口，轻轻问了句：“涟玉，你到底为何会在这儿？你离开徐家了？山海门不该是你的仇家么，你怎么会住在这里呢。”
顾涟玉低着头静静听着，他肩头微微颤抖，已是明显动摇了。不知挣扎了多久，他的薄唇开始微微颤动，可到最后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而就在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了。
洛笙心中一凛，在听到敲门声的同时，一个闪身躲到墙柱后头去。顾涟玉看看洛笙，面上神色轻轻动了动。随后沉静了心境，在缓了片刻后，嘶哑着声音问了句：“谁？”
门外的人声音恭敬，只低沉着声音禀了句：“回禀公子，门主卧房里头来了起柩堂的刺客。门主恐怕公子这里有失，便让属下前来探看。烦请公子应允让属下进入阁中，只略窥探一二，确保公子无事就行了。”
顾涟玉听着那人说话，脸立时白了。
不只是他，连躲在墙柱后头的洛笙，也不禁苍白了脸色。
因为什么？
自是因为，他已经不相信顾涟玉了。
顾涟玉本是容冽的朋友，昔日他如何搭救照拂，都是应该的。可现在的情形，太出于他意料之外么。这山海门明明是灭了顾涟玉满门的仇家，可顾涟玉现下却住在这儿，好吃好喝，穿金戴银的，似乎将当日的血腥都忘光了。
山海门是怎样的地方，他顾涟玉不知么？
为何顺从了？为何折服了？
洛笙并不知当日徐家剑子背叛了顾涟玉的真相，他只觉得顾涟玉的变化似乎太快了，他已经完全不认得当日那个青涩无助的少年了。
现在的顾涟玉，已是山海门门主的宠人。
自是和山海门一条心的。
那顾涟玉，会不会背叛他，将他出卖，还真的说不一定呢。

然而，不知为何，洛笙的心里，似乎还残存着一丝温度的。他并没有亮出兵刃去胁迫顾涟玉，而只是站在墙柱后面，静静地等待着。
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他对这个可怜的少年，还在心里抱有最后一丝温存。
而顾涟玉也果真不负他的期望，在沉默片刻后，只低沉着声音，轻轻说了句：“我的地界，便是你们主子，也不能进的。这里是有我一人，你们若不信，大可进来搜，只是你们进来了，便是不信我了，我定要和你们主子说去。”
顾涟玉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怯懦和青涩，尽管故作低沉，却仍是那样柔软。
然而，他说的话，却不容人质疑辩驳。
那门口的人得了这样的回话，又如何敢进来，不过多时便都退去了。空气又一时安静下来，整个卧房中，只剩下洛笙和顾涟玉再度彼此沉默。
过了许久，洛笙才轻轻说了句：“容冽怕是被俘了。”
顾涟玉垂着眼睛似正在出神，然而听了这句话，眸中却立时清明了，慌乱间回了一句：“莫非容大哥，就是那个起柩堂的刺客？”
洛笙听着顾涟玉说这句话，心里也有几分疑惑，他微侧过头，轻声问了句：“你认识他这么久，从不知他是起柩堂的人么。”
顾涟玉轻轻摇摇头。
洛笙沉下心，在心中一算，发现自己的问题的确多余了。容冽在顾家山庄遇见顾涟玉，已是他离开起柩堂几年后的事了，容冽不愿意提及自己身份，顾涟玉又不是好问多事的人，自是不知的。
而这句话问答完，两人复又沉默了。
洛笙是有问题想问，可现下，他真的不如何想同顾涟玉说话。或许是顾涟玉的懦弱和顺从，让他觉得厌烦，他一点儿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个倔强好强的顾涟玉，会变成现下这样，臣服于山海门主，成为山海门主身下的宠人。
即便走投无路了，终究还有一死，不是么。
洛笙心中胡思乱想着，全然意识不到自己心底的自私。他并没有想到，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同他一样坚强。很多时候，人们就是不得不低头，不得不臣服的。
其实他自己，也向容冽低头了，不是么。
可到了顾涟玉这里，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顾涟玉甘为人宠，实在是，太过分了。
洛笙自不会知道，当初满怀希望的顾涟玉，后来又是如何被人背叛的。他自不会知道，这个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少年，是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磨难，却终是走投无路，被最惧怕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
他也不知，在这山海门内，顾涟玉一直以来不愿退让的坚持。
可他，却也不想知了。
这样的人，他或许见得多了。短暂的无奈和些微的痛苦后，嘲讽一笑，也就过去了。
然而，顾涟玉却仍沉浸在容冽被俘的讯息中没有回过神来，他肩头动了动，甚至大着胆子向洛笙走近了一步，颤着声音说了一句：“那容大哥，可怎么办呢。”
洛笙看着顾涟玉焦急的神色，心中只觉得嘲讽。
顾涟玉，你是真的关心容冽，还是关心那个险些被行刺的恩宠自己的人呢。
只是他心中埋怨，却并没有说。两人不知沉默了多久，直到外头的晨光打进窗来。洛笙锁着眉头，在一边儿的茶凳上坐下了。而顾涟玉仍僵直着站在那儿，想说些什么，却犹豫了许久，都没能开口。
房中，复又是死般的寂静。
他们之间的鸿沟，似乎，再也迈不过了。
而这个时候，敲门声复又响起。洛笙眉头一挑，却并没有躲。他静静坐在那儿，只听门外的人说了句：“公子，门主请你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