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堂看戏



三月三日，周末，照例去公园，是去梅园呢还是去惠山，想想寄畅园也有几株梅而新年以来一直没有爬过山，就还去惠山了
独自逛公园的时候，一多半是为了看人，看小孩子，看女孩子，看老人家，看小孩子就自然浮现出自家的小孩子，桃桃这么小的时候不就这个样子么，桃桃再大两岁是不是也这个样子，有些老人家老来特别从容，看了却并不想到自己的父亲母亲，纯粹是欣赏那阅尽沧桑的静美，他们慢慢走着，仿佛到处都是风景，看老看小都是极坦然的，唯看女孩子有些躲闪，其实那倒是看花花草草的闲适心思，如果花草也睁一双眼睛忽然扫过，只怕也会躲闪吧
到公园门口，就听见扩音器发出好大的声，向来只是惠山的登山口有两处唱歌的地方摆着音箱，唱的都是些老歌，但是对于那些歌唱者来说，那是他们的年轻时代，那歌声一直到半山还隐约听见，如果想沿路听听山泉的流淌那就非常扫兴了，今天是怎么回事呢，声音明显是从寄畅园传出来的
进了公园便往寄畅园中，转了两个弯钻了一个假山，便见卧云堂的廊下在唱戏了，几十人在堂外离那唱戏的人两丈余立出一个半圆的场地，疏疏朗朗的，我就也在空隙里找了个去处立定，是个挺活泼的女孩子拿了方红盖头装作她新婚的嫂子并嘲笑她，翘手翘脚眉飞色舞，没一刻停顿，象只新装在笼里的小鸟，唱到生孩子如何如何还要羞一下，扮相是真好看，扮的就是她这个年纪的戏
从前住在静水家，每年也会在门前广场上唱三天戏，那是乡间剧团，演员都有把年纪，精气神乃至于行头都有些陈腐，台下从头看到尾的除了我与桃桃，也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所有的戏文他们都了然于胸，快演到滑稽处就提前哄笑起来，看到那夸张到变形的丑角，我不免悲从中来，这是可以一笑的吗
只听身边有人赞叹：专业演戏就是不一样啊
原来是无锡市锡剧团的演员，那个小姑子演完了，转入卧云堂，卸下了戏服，那细腰身真是好看，好象裹束过，挺拔柔韧，在那狭长的走道内宛转应对，背影侧影仍旧一身是戏，主持人在报下一个唱段，我只追看着堂内人影，卧云堂的门窗都是通透的，桃桃曾在那些木格子上细细寻找堂前地上格开卵石的万字符，要是他今天也在就好了，他是喜欢看戏的，有些小孩子在半圆的场地上跑，他们不看戏，有几个从廊那头过来的游人也只是经过而已，他们不看戏，我则把游园登山的时间延后了

下一个唱段是秦香莲怨恨负心汉，一身黯淡戴着孝，纯是唱，从负心人数落起，把整个世道都说成黑白颠倒了，戏文在电子屏幕上闪烁，音声透出音箱响遏行云，原来如此，在这个唱段，编戏文的人舒愤懑的痕迹太明显了，唱词与秦香莲的身份并不相称，但是看戏人可能也需要这骂声，这是一个很好的出口，好象只是戏台上的，而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了，挺苦情的一个戏，我听到这儿不免笑了，四下一望，真是朗朗乾坤，唱得真好
下一个唱段是许仙的十八年，诉说十八年僧侣生涯的苦楚，没怎么听，只想着这许仙十八年来竟没一点长进，但是话说回来，有个亲人被活生生镇在塔下，到底是塔下的更煎熬还是塔外的更煎熬，很难说的
下一个唱段叫海神庙，不知道是个什么戏，也是怨着负心汉，没有秦香莲那般悲苦，演员更多是在表演身段以及水袖，心里有许多怨，但是能洒脱，这舞蹈我现在看得是颇有味了，在佛殿遇见女孩子拜佛，她们的拜好象特别拜得深些，总结一下观感，那深深一拜特别之处在于她们有长发与衣衫随身飘摆，这就是日常的水袖了
小时候也随着父母看过几回戏，但是夜场的戏我是不去的，太无聊了，因为夜场纯粹只是看戏，那时候无法欣赏舞蹈，因为尚不知道世上有女孩子，更无法欣赏唱词，因为更不曾经验世道人心，没有哪个戏是演给小孩子看的
最后一个是《珍珠塔》著名选段，小姐就是那个扮小姑子的，一亮相，举手投足已脱胎换骨，送一包干点心，郑重得不知道如何出手，方卿接了几次接空了，生出误会，就再不肯要了，落难投亲受了姑母冷遇，年青人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正在这时，年长些的表姐把干点心给了出手，并针对方卿不中状元不再来的狠话唱出一句：不要断了襄阳一脉亲。就在这一句最后一字，语调那么一转，我差点而落泪，那一顷刻的感动与那一字的语调有关，与演员扮相之美有关，与我曾想像过或者经受过类似的心高气傲以及委屈有关，就在那一美的瞬间，情绪得以释放，心头眼底为之一热，我可能真迷上戏曲了
小时候乡下唱戏大抵也唱锡剧，听母亲称方卿的姑母为歪嘴婆婆，那时候锡剧的大腕叫王彬彬，后来又出了小王彬彬，请动这两位，就足以哄动乡里，后来，传统艺术似乎都变得有点难以为继，看老演员扮的小姐就算演得再好也还是难掩沧桑，而沧桑的青春是悲凉的，我对于任何一门艺术都是门外汉，只是为了欣赏美，安抚一下好色之心，老演员不可能在扮小姐的时候打动我，梅兰芳来也不行的，此番所见的几位，都是在最好的年纪，古老的戏剧借得他们的青春又光彩照人了，戏剧的新生让我高兴，自己竟能得戏剧的趣味，也让我高兴，而我的青春转化为看戏的资质了，虽在那光彩逼射下已如衰翁，总算不是全无影踪
演出结束，主持人预报半个月后的上午再见，我立刻生了必至之心，并且决不错过开场，游人散去，剧团收拾场地，收拾东西时的身姿也都挺拔利索，不免又生些自惭，肩背挺拔一下，何用，转瞬就又塌掉了，游人的身姿乃至于眼神大多也是松懈的，唯独小孩子有无穷精力，脚底装有弹簧似的
卧云堂前又空了，堂内一角保留着明代时的几块地砖，前代的堂主人或许也用它来唱过戏吧，把正门一关，开出两厢，前廊便是现成的戏台了，与堂前地就隔三两个台阶，戏中人仿佛随时走下台来，荫庇堂前的香樟树有三百余岁了，看戏时凋下些红的叶子黑的果子，表示着天地的观感似的，有几叶落在我面前，一叶甚至触了我的头顶，本想拾了它作此次看戏的纪念，然而叶色是留不住的，隔日便成为另一种样子弃之又可惜了，算啦，反正半月之后可以再看，这是今年的新气象，也许长久如此

三月十一日

昨日晴和，出游的人特别多，路上有点堵，梧桐飞絮发芽，冬装快穿不住了，不过我还准备再捂几日，到寄畅园，戏早已开演，看的人比前次多，有自带小板凳的，场地拉得不够开，看戏附带着看几个头发稀疏的后脑勺有点难受，又不好意思挤在前面，就索性退后立在老樟树根前的石头上，头顶便与地上的卵石一样无妨了，主持人还是前次那位，没有粉墨登场的几位小生帅，可能是因为成熟之故，不见了锐气，不过他一开腔，台下就有喝彩，表演的是所谓的彬彬腔，大概是唱得好吧，我是听不出来，我的爱好还很浮浅
《沙家浜》选段是扮方卿的那位小生唱的，刚起个调，“朝霞映在——”，我脚下便有一位踱步轻吟“阳澄湖上”，那一脸半酣的自在真可令人醉心，他似乎只是路过，也可能是刚到，在找寻合适的位置，并没有看戏台
中场休息一刻钟，我坐在水榭边，望着水中的树影，调低了的音响仍在唱着些什么，隔了竹树，更显悠扬，如果就坐在这边听听，感觉一定也不错吧，忽然，树影折折叠叠朝我荡过来，就那么几折，如半开的扇面，树影不为所动，只那波线割裂树影整整齐齐朝我平移，移到栏干下就平复了，呼吸间，又从栏干下折返，到水中央，遇见了什么似的，也许是折返之折返也许是新生的细纹，树影回复了镜像，在这一来一往之间，我入神了，身子跟了波线一来一往复归于栏干，如果就着波影就这样听听，会很有趣，但是我舍不得那些丽影，舍不得那眼波一转的湿光，那桃花眼是可以坦然相对的，起身重到树下，戏也开场了，这一刻钟有点象做了梦了
王宝钏祭夫一段又差点把我唱哭，就因为想象了一下薛平贵跃马沙场的样子，根本没来得及代入，赶紧打住，如果有夜幕遮颜，也许很可以放任一把平世所无的相思泪水
一个小时也很快过去了，主持人说下周要去南京演出，何时再演可以关注一下公众号，看来以后还是有机会看的，去戏院看整场一定更过瘾吧，几位老人家没有离去，他们来到走廊前，其中一位趴在栏杆上与戏团一位女士说着什么，原来是戏迷遇到了偶像了，老人家说自己看戏看了四十年了，知道那位女士得过梅花奖登台过人民大会堂，说着感动而赞美的话，最后挥手而别，女士拱手相送，待她离了走廊手拎一个塑料口袋混迹游人之中，我在后面跟了一段，废名说社戏扮神的人儿似一朵花，待离了那扮相便似一朵花萎了，对于俗常而言也许是这样子，对于艺术而言或将一直绽放吧
公交车上有一个整形广告，桃桃有些认字了，指着那上面“你是偶像”一句问我什么是偶像，我看那画面上四个油头粉面唇红齿白斜肩媚笑的所谓偶像，解释道：偶就是木偶，像就是雕像，徒有其表的意思，你看庙门口的四大金刚多威风，遇见孙悟空怎样。桃桃说：全部是手下败将。就这样敷衍过去了，不然可能接下来会问我那四个人的名字各是谁谁吧
其实那所谓的娘炮跟是否化妆无必然关系，全在于精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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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开了，丝绒兄上周看见的是早樱也未可知，樱花总不至于错认的

仿佛一朵花已经谢了

昨天到公园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居然又在唱戏，看到了《双推磨》上半场的大部分，两个人刚开始的时候虽然彼此好感还是有些男女授受不清的距离，待到双推磨，完全是鱼水之欢了，我不免想：这里是不是有点性暗示。念头这么一转，那些动作与唱词都别有风味了，但是看他们演得那么快乐而光明，暗示的念头便如洪炉化雪一般消失，观者对这著名的唱段无不发自内心地欢喜，鼓起掌来
回家后我想起王小波短篇小说《这辈子》有这样一段：

小马坚定地相信了自己现在是陈得魁了。陈得魁推着车，渐渐地感到下腿和腰有点儿乏力。他盼着早推到地方，回来推着空车可以缓缓劲，谁知他发觉自己已经走在紧挨着山脚的地方。他抬头看看山上的梯田，才想起原来是要往山上推粪。他看看四十五度的山路，心里慌起来，大约把这些粪推上山，他陈得魁也就可以交待了。但是上帝保佑，有一群妇女手拿绳子，准备拉他们一段。陈得魁咬紧牙关，拼命地朝山上冲了几步，一个壮大的胖姑娘把绳子套到他的车杆上拼命地拉起来。车子有一瞬间静止不动。陈得魁和拉车的姑娘都屏住气，用全身的骨骼和肌肉支住企图下滑的车子。
车子朝上移动了，好像蜗牛爬，好像要把陈得魁的力气和血肉耗干。如果坡路不是一段陡一段缓的话，老陈一定会顶不住的。到了下一个坡陡的地方，老陈拼命地推着车，心里却又在乱想："这坡度大约是四十五度，小车加粪七百斤，压在人身上的力量是sin45°乘上七百斤，我的妈！"车子猛地朝下溜下来，老陈忙不迭地用左腿的膝盖顶在车屁股下面。
胖姑娘气愤地叫起来："陈大哥，你夜来干什么了？劲都上哪儿去了？"
哄的一声，上上下下一起笑起来。老陈回头朝山下一看，下面十几辆小车，推车的汉子用膝盖顶住车，拉车的推车的都在笑。老陈很想骂上一声："你不要脸！"但是说出口的却是："你慢慢就知道了！"
大家又狂笑一阵，老陈又和胖姑娘拼命地要把车推起来。

人在协作劳动的时候是很容易放开而默契的吧，肢体语言是更直接的，小说这一段比《双推磨》直白多了，作者又强调是个胖姑娘，一点不快乐，如果是陈清扬，小马的干劲应该会多一些吧
4/1

折子戏《秋香送茶》

有人围观拍摄，有人场外静听

上周没有唱戏，公园里处处在斗茶，品了一圈，印象最深的还是事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