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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古风 兄弟)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许言平复了良久,声音不再如刚才那般愠怒,缓和下来,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冰冷,“沉衣,刚才是教我许言不肖的弟弟,现在,是罚我朝宁逆的下臣。”

沉衣静静听着,身后的疼辣已然在叫嚣,额间的汗水缓缓流下,眉心痛得难以舒展。他勉强撑着桌案,眸中晦暗,却半句求饶的话都没有。自己牵连害死的是孙家百口人命,诚然挨一顿打并不能挽救什么,但至少,能让心里稍稍安顿些。

沉衣擦着汗跪了下去,声音里透着虚弱,没有反驳,“沉衣知罪,请......请中书大人责罚。”

许言持着藤条的手心有些泛冷,却发现,事情似乎并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他无法将事情说开,聊聊数月的兄弟情分在沉衣心里究竟能有多少分量?他不敢去赌,更不敢直接揭了沉衣的身份,让他变成一颗废棋,生杀由人。

他救不了弟弟,却又要保住朝堂。还能如何呢?只能一顿惩戒干脆让他惧怕。

许言问:“罚多少?”

沉衣盯着地板上细细的木纹,咽着声音,“孙家男丁因受牵连者六十三口,孙恒及其兄弟孙怀死有余辜,沉衣认罚,便罚六十一杖。”

许言一时竟有几分错愕,压抑着眸中的不忍,但沉衣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许言默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开口的时候却不带情绪,淡淡道:“好,六十一杖。既然是罚,不许撑,不许借力,自己记着数目,若是倒了,所有的都从头来过。”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不知道怎么写了😕】
【感觉再拍下去大家就不会喜欢哥哥了怎么办눈_눈】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求聊天
【求陪我聊下剧情谢谢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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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我好苦恼】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好,六十一杖。既然是罚,不许撑,不许借力,自己记着数目,若是倒了,所有的都从头来过。”

沉衣面上虚弱地发白,缓缓地挪背过身子站好,低声开口:“是。”

他很怕疼,更鲜少这么顺从。只是这一次不同,和任何一次都不同,在他自己都几乎不察的意识里,大约试图着救赎什么。不仅为他自己,也为齐殷。

齐殷。想起齐殷。沉衣眸中生出明显的疲惫,参杂着几分失望,不是滋味。

许言看着他臀上已然累累伤痕,抿起唇,到底挪了另一处,扬起藤条朝他腿上抽去。他把持着力度,一杖落下,沉衣腿上难以避免地微颤,玉白的皮肤上应声,明显肿起一道红痕。

沉衣闷头憋下一口呼吸,没有吭声。

就这样有频率地一击一顿,两个人都不再言语,房中便只剩下格外骨寒的声响。

“啪——”第八下,堪压着腿上第一道的伤口,沉衣喉中哽咽,颤颤巍巍地朝前一倾,手撑着膝盖微弯下腰,满头的冷汗。他压抑着喘了几口粗气,然后,再慢慢直起腰身。

往复如此,从臀腿以下一直到膝窝以上,寸寸都是着力的地方。第二轮捱下来,才不过十四之数,沉衣便已然摇摇欲坠。无处借力,只能死死攥住衣袖,几乎都要将袖口的柳叶绣纹撕烂了去。

“啪——”再是一下,第三次压在同一道伤口上。刁钻的热辣,刀割般的刺痛实在难耐,沉衣无力地向前一倾,膝盖狠狠磕在了地板上。身前身后都是痛得一缩,咬牙生缓了许久,意识一点点回入脑中后,才想起害怕。

许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几个字,“站好。重来。”

沉衣身子无明地瑟缩,眼眶红了一圈,却依旧不说话。跪在地上,似乎挣扎了许久,终于乏力地用腿撑起整个身体的重量,整个人都站得不稳,摇晃了几步,才勉强撑直了已然发颤的腿。

“啪——”

重头来算,藤条自然又落在臀腿间伤得最重的地方,沉衣半撑着膝盖,终于抑制不住嗓子里呜哑的哽咽,默默缓了许久,然后,有低微的啜泣声,是硬生生疼出来的。

许言皱了皱眉,呼吸有几分粗重。沉衣以为他生气了,颤抖着又强撑起身子,站直。只是如此,那重量一时又落在了腿上,更压迫着伤口。沉衣痛得几乎不能自持,两条腿不住地发抖,只能自己反握着拳头抵在齿下,抑住呜咽,却抵不住双肩瑟瑟的颤抖。

许言不忍。

平日里责打,看沉衣扯着嗓子哭喊几句倒也罢,如今,却瞧他这般费力地隐忍着,几近艰难地还要惧怕着自己的反应,实在揪心。他修如梅骨的手指紧攥着藤条,手心里却握出冷汗。他觉得指尖乏力,几乎抬不起那韧厉的劳什之物。

房中是令人发怵的寂静,一个伤身,一个伤心,一场责处,竟不知究竟是为了罚谁。

默了良久,好歹让沉衣缓和几分后,许言抿着唇,扬起藤条,才又抽了下去。

沉衣起初强撑着,甚至硬逼着自己不去挣扎,毕竟,这顿责打再理所应当不过。可饶是如此,到底也不过是血肉之躯,耐不住身后倾泼一般的刺痛。再有两轮之数,原本低声的抽噎变得粗重,难辨身后的痛楚究竟可有增减,他只觉得眉心都粘皱在了一起,痛得根本舒展不开。

神识都有几分恍惚,沉衣下意识地讨饶。奈何实在疼极了,脑子里混乱成一片,更不知开口说什么,沉衣只能夹杂着啜泣,一声声地唤,“哥......哥......”

许言被他叫地心烦意乱,几乎都要顿住手,只是再一想起孙家活生生的性命,心里这般下意识的不忍几乎又如火上浇油。

是你哥又如何?难道就可以纵得你去轻贱人命,纵得你肆意妄为?

扬手又是一杖,抽在沉衣已然高肿的腿上。沉衣痛得几乎要大喊,却又完全发不出声。似乎有温湿的液体流下,下身全然失了气力。

“咣啷”一声,膝头又硬生生可在地上,他跪趴在地上,挪动分毫的气力都没有。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殷红几颗血珠从腿边滑下,竟在身后火辣的刺痛中拉出一条诡异的清凉。沉衣伏在地上,身子不住地发颤,疼得说不出话。跪都跪不住,更遑论再站起来,更遑论,将那六十一杖从头再挨一遍。

许言看了他良久,转身往外室走。沉衣心里发慌,下意识地伸手去扯许言的袖子,被一把推开。过了一会,许言冷着脸回来,扔下一个棉心的蒲团,“跪好。”

沉衣迟疑半晌,却约莫觉察出了兄长略微的宽恕之意,唯诺地把膝盖挪去了蒲团上,棉心软软地微陷下去,到底稍缓了膝头的刺痛。

许言矮身坐去木榻上,问:“哪只手拿剑?”

沉衣拿右手半撑着蒲团,伸出左手。他并不是天生的左撇,只是右手掌上被刻了极小的“十一”字样,他不愿示人,鲜用右手,习惯了之后,写字持剑便都是拿左手。

许言不多说,扬手一杖抽在手心上,沉衣疼得一紧,闭着眼垂下头去。

许言本想一顿打将他责得畏惧,但到底,忍不住恕他,又气自己忍不住恕他。

如此,眸色凛冽,嘴上更不饶人,厉声道:“闭什么眼,好好看着。到底我许言才薄眼浅是教不好你。这一次,拿孙家几十口的性命恕你,若还有下次,许沉衣,你要是不惜命,尽可以来试一试我的底线。”

那样字字几乎都刻在心上,沉衣听得难受,眼中雾蒙着一层水汽,强抬起头去看着自己的左手。

“啪——”深红的一道印痕落在掌心,不过多久就通透地肿起,连带起周围一片的微红。

“啪——”又不过几下,从指尖都腕上都是伤。那样流转执剑的手,修如白瓷,如今被硬生抽打地肿成一片。沉衣不敢闭眼,更不敢缩手,看着那藤条在空中划破空气,再带着凌厉地势头抽在伤处,眉头乍然一缩,承受着避无可避的疼痛,“哥......”

许言气道:“文当执笔上谏安民,武当持剑枕戈待旦,你这一双手留着什么用?草菅人命还是欺心谋逆?既然管不好,左右我替你废了便是!”

如此说,下手又急又重,痛得沉衣整条左臂瑟瑟发颤。他始知藤条落在手上是个什么疼法,从前在弘文馆挨下的那几板,简直就是噱头大过实效。

许言记着数,加上至前打在腿上的,到底是六十一杖,一下不少。他停了手,沉衣几乎全身是伤,虚软地靠在木榻边,失尽了力气,衣衫被冷汗粘在背上。

许言也疲乏,冷声问:“这顿打,记住了没有?”

沉衣无力地点头,嗓子发哑。

许言道:“今日起,你若还想住在这府里,就给我老实呆在院中,除去平日上朝当值,不许踏出半步。”

沉衣勉强跪直了身子,听见许言还准他在府上住着,到底不至于无望,垂头低声道:“是。”

“明日起去抄书,通抄《九经》,重头给我好好学一学修身立德。”

沉衣亦惴惴顺从:“是。”

许言气得舒一口气,拿手抵着额头,“以后,弘文馆也不必去了,我自另寻伴读,没的心术不正,再教坏一个。”

沉衣如此听着,终于久没有吭声。半晌,拿袖子想去抹眼睛,却不想先一滴泪,“啪嗒”一声,落在膝下绵面的蒲团上。他喉间一动,到底哑着嗓子开口:“是。”

许言知是自己话说重了,心里也乱,起身去拿了床薄衾给沉衣裹上,开门道:“送二少爷回去。”

茗文早候在外面,看见沉衣歪歪倒倒,面上根本不见血色,忙要上来搀扶,沉衣却无力地摇了摇头,避道:“沉衣有错,不敢劳烦。”

然后,被三宝搀着,失力地朝霉窝走。

许言远站在屋中,皱眉,负手,满面疲倦。

霉窝离书房远,路上恨不得生生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两人都是一身汗。行到院门口,沉衣终于撑站不住了,疼得厉害,整个人软软地虚坠了下去。

三宝吓得大喊:“少爷!少爷!”

院子里,一扇房门应声打开,走出来一个人,通身是风尘仆仆的黑衣,衣袖上尚留带着几根枯草。齐殷皱着眉快步赶了过来,搀抱起沉衣,焦急道:“他伤了你?硬是打成这个样子?你是傻子不会辩几句么?辩不得,就且先去避一阵子啊,你,你就这样任他——”

齐殷的话被生生打断。

沉衣连左手上的生疼都不顾,不想问原因,也甚至不想问他究竟去了哪里,只是狠狠一拳掼在齐殷身上,抬起头,一字一顿地怒道:“那么多条人命,齐殷,你有没有心?”


齐殷一愣,沉衣却不待他回答。极为徒劳地似乎一笑,摇头道:“是了,杀手,杀手又怎么会有心。”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杀手无心?齐殷平生最恨这四个字。他瞳眸一紧泛出冷笑,抬手拭了嘴角的血,不知是沉衣手上带着的,还是他喉中溢出来的。齐殷见三宝还站在一边,没有解释,只道:“进屋再说。”

沉衣拼命似地把他推开,腿上一软又栽倒在地上,大喘着粗气,却说不出话。齐殷亦被推得向后搡了几步,右臂撞到院门上,微有皱眉。

“你受伤了?”沉衣瞬间的惊讶,想了想,却又了然地冷笑:“孙家那么多性命换你一道小伤,那些人倒也真是不算枉死。”

齐殷见他已然口不择言,只能薄怒地朝三宝道:“出去。”

三宝浑身吓得一个激灵,哆哆嗦嗦地就带门退了出去。齐殷原本生气,但看着沉衣半伏在地上痛得不能自持,到底只是皱起眉,简单开口:“不是我。”

“不是你?”沉衣眯着眼问:“那你这伤如何解释?”

齐殷也不瞒他:“羽林卫所伤。”

齐殷蹲下身去扶他,沉衣唇边笑意更冷。

羽林卫所伤?那日横来的一箭果然是你所射。这般想着,反手就欲挣开,齐殷被他闹得烦躁,干脆抬手封穴,沉衣颤了颤,再不能说话,更不得动弹。

齐殷将他小心搀抱回屋中,然后轻细地解开裹在身上的薄衾,看见那身后的伤,手上竟是一抖,心里无明地发慌。他知道许言下手素来狠,而这次更不会余力,却没料想沉衣居然一颗实心,真的硬挨了下来。

沉衣一时绵软无力,如尊傀儡般任人摆布,又无法开口,早就气地发颤。齐殷却担心误了他的伤,不欲与他耽搁,直接无视掉沉衣眸中的愠怒,去给床上铺了两层软被,将他轻轻挪去床上躺着。

齐殷自己尚带着伤,却也顾不得。他净了手,去书架上取了一个描花的白瓷盒子,扭开盖子,挑了些在指尖,小心翼翼替沉衣上药。沉衣的身子不住地发抖,齐殷怕他上药难忍,抬手去解了他的穴,却不想沉衣反用手肘撑起上身,摇摇晃晃,对着齐殷又是一掌。

齐殷被打得向后一趔,右臂上的伤口扯得生疼,终于忍不住怒道:“我是念你有伤,再动作,我还手了!”

沉衣抬起肩膀,也亦扯动了全身的伤,半晌无话,缓过痛劲之后,才哑着音道:“有伤也不敢劳你齐大公子挂念。没有你,怕是沉衣活得还好些。”

齐殷狠撂下手中的药膏,“我说了,不是我做的。”

沉衣眸色发冷,反而笑了:“呵,不是你?不是你,若没有钥匙,谁得那么天大的本事能将军器都藏进孙府?不是你,谁能把孙恒结党营私的明细知道得那样清楚?”

齐殷想了想,改口道:“宋清参奏是我安排,但却不曾诬推孙府谋逆之罪。”

沉衣如此一听,更觉得他在推狡,反嘲道:“你觉得,我还会信你?”

齐殷眉间透着清寒,紧抿着唇静默了许久,一字一顿地抬眼道:“齐殷纵杀人,却从不骗人。”

“好一句从不骗人,”沉衣右手紧攥起床单,额上生出汗。方才许言几近诛心的责斥、身上的剧痛,和对孙家的绵绵愧悔,而今全数都化成对齐殷的愠怒,指着齐殷道:

“亏我信你。我骗了我哥,骗了孙芸,盗来孙家的来往明细交与你,明言说定只检其私纳官盐,一条罪状,逐出朝堂朝堂也就罢了,何以非要再诬以谋逆,牵连上百口的性命?”

“好一道斩草除根,当真是干干净净,上及老苍下至妇孺都不放过,齐殷,你当真半点怜心都没有,亏我信你。”

齐殷凝眸地看了他许久,是当真怒了。

那一日夜里,他收到主上的信笺,道沉衣的丸子已然用尽,需少取鲜血再重新调配。齐殷得令,当夜悄取了沉衣的血也就出发,第二日走到半路,却闻得孙家罹难的消息。他担心许言会疑沉衣,又恐他受下责惩之后身子更是不得消受,快马加鞭从鄞州直至长安赶了个来回。沿路遇上宵禁戍城,他也懒待再弯去小路耗费时间,直面和羽林卫对上手,右臂被仪刀划开,到底脱身。

他带着伤赶回来,却遇上沉衣这样的咄咄斥问。

他没让他解释,他也微皱着眉,似乎不屑解释。

然后,齐殷看了他许久,忽而把玩起床柜上的一枚小杯,偏着头,笑了。

“沉衣,杀手无心,我本就如此。你竟至今日才知我脾性么?不过没关系,现在知道了,终于也不晚。”

淡淡的语气,齐殷起身离开,眼里再没有什么情感,只是重归于他二人在王府初见时候的漠然。走到门口,似乎想起什么,回身道:

“我无甚可说,只是沉衣,你就是这样的命,倒当真不值得别人对你多费什么。”

然后,他轻声带上门,一身黑色,像是还带了丝冷绝笑意。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齐殷离开后,沉衣一通话骂完了早没有力气,一个人瘫软在床上。他身后的药只上了一半,臀上腿上膝上手上到处是伤,痛得瑟瑟发抖,满头的汗。然则三宝掩了院门,许言又不发话,阖府上下更没人敢去瞧。如此耽搁着,等暮色带着凉意盖下夏日的薄热时,沉衣已然卧在床上烧得迷迷怔怔。

他素来娇贵,迷怔间,实在痛得难忍了,意识溃散开后,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鬼哭狼嚎。

鬼哭狼嚎的内容开始还很正常。

......

小白菜呀,地里黄,
三两岁呀,没了娘。
凄惨惨,饥辘辘,东西南北自己闯

沉衣唱得心有戚戚,流到嘴角的眼泪又被呛到喉咙里,一边咳嗽一边哭嚎,渐渐就有些变调。

......

食足饭饱盖新房,花天酒地泡姑娘
哎哟哟,泡姑娘,泡到一只母大狼
嗐!母大狼!

沉衣和齐殷的卧房相连着只隔了一道墙面,齐殷皱着眉,单手反给自己的右臂包扎了伤口。他原本积着怒气,早早灭灯就上了床,却不想沉衣活死人肉白骨的声音就钻着墙缝传了过来。

齐殷一身净白的中衣,平躺在床板上,却拗不住左右来来回回的几个翻身。隔壁沉衣那厮的魔音灌耳,齐殷实在难忍,乍地直坐起来,骂了一句,正不知是哪个腌臢泼才教的他这乱七八糟的名目。极远的鄞州王府里,面无表情正批奏疏的南王莫名打了个喷嚏。

齐殷忍不住,气腾腾地出去踹开沉衣的门,手在他后颈上一劈——沉衣后颈上泛起一阵暖热的酸麻,晃了晃,重重倒了下去,晕了。

夜幕安静下来。

齐殷回身要出去,却忍不住瞧见,他身后交错着密布的血楞子实在可怖,到底顿住脚。动作再不见轻细,只是一手抓起沉衣的衣领,拿手背拍了拍他的脸,却被面颊上的温度烫得一醒。

齐殷松手,沉衣又如布偶一般倒了下去。齐殷指着他骂:“狼心狗肺。就你对许言那心思,都当我不知道?给颗甜枣就跟着人跑,真把他当你亲哥贡!哪日再惹急了,爷一字一句全给你写信里去,且看主上如何料理了你。”

沉衣早被他劈晕了,半点反应都没有,齐殷只顾抡了个圆凳又坐去床边,面上都像罩着一层寒气,没有表情。他挑了一大坨膏药拍在沉衣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进皮肤里,再下手,自然不如下午的时候轻细,沉衣迷迷糊糊觉得疼,嘴里一声“师父”,一声“哥”地叫喊,忽而,念了声“齐......齐殷”。

齐殷听他叫自己,手上乍然一顿,说不清什么原因,耳根竟热起来。结果,又听沉衣从齿缝里无意识地挤出几个字,“你奶奶的,坑、坑死小爷,你、你真是浑......浑的——”

齐殷:“......”

他抽着嘴角摇了摇头,踹门而去。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来来来民意调查
【关于沉衣的终身大事
【我原本设计的是bg向——沉衣x拂晓】
【但是有人喜欢bl向——沉衣x齐殷】
【所以,听大大们的意见吧投票投票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沉衣在冥冥深夜中醒来的时候,顶着浑身并不正常的高热,和身后并无缓解的刺痛。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昏过去的,只是记得在梦里,像是坠入了一汪寒潭。极冷的水铺天盖地从四面涌来,推不开,挣不掉。

醒来的时候,一身冷汗,大约是疼的,又大约是因为梦魇。

夜阑人静,沉衣却大睁着眼睛,身上的痛令他清醒,却也只能在床上干捱着。他不知道许言在做什么,也许睡下了,也许还在批注明日要呈圣的奏疏,又也许,负手站在窗前,在生气。

忽而,窗棂上啪的一声响。一只通身漆黑的雀鸟扑腾着跌了进来,缩头甩了甩羽毛,浑身透湿,还在瑟瑟发抖。沉衣微微扭转过头,才发现窗外又开始下雨。

夏天的雨从来都是这样。来得时候直有摧枯拉朽的气势,轰轰烈烈,却也说停就停。

沉衣微微出神。

没有什么能比鲜血更快地让一个人成长,就如五年前,两条人命让他记住了去服从沈晋的所有命令,就如现在,孙家的百口性命,让他终于明白,长安同鄞州是怎样的不可调和,绝无转圜。

他思绪混乱,窗外的大雨滂沱,让人有一种想冲进去淋个通透的冲动,甚至哪怕,出去透一透气也好。沉衣在床上挣扎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动作。左手一时不慎撑到了床上,疼得让人抽气。沉衣皱着眉抬起双手。

左边交错着已然泛着青紫一道道的伤痕,从指间直到腕下。右边掌纹细腻如一块岫白的美玉,上面印刻极小的“十一”字样却甚为刺目。沉衣凝神许久,忽而松开眉心,轻嗤着微微带笑。似乎仍像是曲江宴上鲜衣怒马的飒沓少年,分明是一样的眉眼,却如何都不是从前的滋味。

下午时,许言厉声的斥责犹如萦在耳边。

“你究竟是如何想?是觉得这天下人都不及你聪明,还是自持着我顾念兄弟情分,绝不会办你?”

“你这一双手留着什么用?草菅人命还是欺心谋逆?既然管不好,左右我替你废了便是。”

“若还有下次,你若是不惜命,尽可以来试一试我的底线。”

......

沉衣猛地紧攥起左手,痛得几乎要生出泪来,额上青筋暴起。

到底,人心一念善恶。

孙氏罹难,他诚然愧悔,诚然不安,却也实在受不住这样接踵而至的乱子,身心俱疲。惶恐、无望、疼痛、背叛......接连的桩桩件件,几乎如大浪卷石一般激起沉衣的阴鸷,终于,还是在心底生出无明的怨恨。

孙家遭难分明就是咎由自取,与我何干?十一只替王府做事,旁人生死又与我何干?呵,更可笑,许言你又凭什么责我?我本就同你非亲非故,你——

房门乍然被推开,哗啦的雨声,夏日里的水汽扑面而来。

许言甩了甩伞面上的水,收起来放靠墙边,带上门。锦靴上沾了水,在地板上留下几个水印子,他走去桌案边,搁下手里提着的食盒。

许言未改下午时的冰冷一言不发,去拿了药膏,然后直接在床榻边坐下。沉衣眸色复杂,想说什么,左手却被许言一把扯了过去。药膏抹在伤处,虽清凉,却渗着蛰人的刺痛。沉衣心里犹是烦躁,疼得皱眉想要缩回手,被许言警告似的打了一巴掌。

沉衣眼里泛红,没说什么,眸中暗藏的怨恨却一点点化开。许言不曾有什么宽慰之言,只是替沉衣身前身后的伤处一一上药,然后,去食盒里拿了碗药。

“喝了。”

沉衣低着头,顿了半晌,默不作声地接过瓷碗,仰头饮尽。

那药极苦,沉衣抹着嘴角,皱眉几声干呕。许言却没再关照什么,转身去,拉下支着房窗的短木,掩上窗户。他去提上食盒拿了伞,关上门。

沉衣望着那样消失不见的背影,眸中有气,却耐不住怔了半晌,眼角竟开始泛酸。他攥起被角,又怒又嗔地看着已然阖上的房门,喉中突兀地有了哽咽。垂下头,滂沱的大雨中有极低的声音,“哥......哥。”

眉间终于温软下来,方才一时的阴戾散得干干净净。

幸而,人心一念善恶。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真是坑了个爹orz】
【昨天航班延误凌晨两三点才到家然后一觉睡死到现在的我......发现世界很美好】
【然后现在爬楼回复】
【还有......我为什么会天真地认为通过民意调查就可以觉得沉衣的官配cp到底是谁[FACE WITH TEARS OF JOY]大大们你们想象也太丰富了[FACE WITH TEARS OF JOY]什么沉衣x太子、齐殷x孙芸的我都忍了,可是,可是为什么还出现了沉衣x许言[FACE WITH TEARS OF JOY][FACE WITH TEARS OF JOY]人家是兄弟啊亲兄弟啊[FACE WITH TEARS OF JOY]】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亲自来上药,乃是因为许言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并不代表他就此原谅了沉衣。下午一顿重责,又说了那样一番重话,许言虽有心给他教训,到底不忍心逼得太过。

但饶是如此,人心的修葺磨合总要慢于理智。纵有沉衣的不怨恨,纵有许言的不逼勒,待这场山雨下尽、风停云收的时候,兄弟二人还是生了不深不浅的嫌隙和疏离,这是理智也再难消弭的伤痕,只能靠时间,去一点一点地细细抹平。

扣上房门后,许言一个人取过搁在廊檐上的明瓦灯笼,撑着伞复往自己的卧房走。时下踏着极深的夜色,整个府上的仆从都已然歇下,不闻人声。雨势渐缓,水汽里裹杂了青草软泥的香气,这样的景致原该让人得几分舒爽,可许言眉心不展,带着几分难解的郁郁之色。

他一个人带了心事,慢慢迈着步子。

当一个人站在了混乱的中央,他潜意识里几乎不可察觉的偏见总会影响判断。所谓当局者迷。这诚然是个被深谙的道理,但同时,却也更像一个避无可避的怪圈。人人都以为自己会是例外,人人都不是。

譬如许言。

他顺着府中的石子小路往回走,又将思路在脑中过了一遍。

沉衣居意去接近孙芸,盗得了孙家家底满盘污秽的证据,这才有了之后的淮水盐案,和宋清的上书参奏。但只此一条罪状,实则难以扳倒一个煊赫了三朝的世家,因而,沉衣才又蓄意去当太子的伴读,计划了游船上的一场闹剧,再以谋逆之罪,才令孙氏的倾颓变得毫无余地。

如此去想似乎并无疏漏,也合情理,但许言斟酌着,却总觉得这里头有说不清的差池。淮水盐案和藏匿军器,往大的说不过都是扳倒孙家的罪状,但深究起来,这里头存的心思却不一样。前者做得精细,后者的手法相较未免粗糙。况且,前者究其絮败,说开了也不过是孙家罪有因得,其情可宥,而后者却是无中生有,居意陷害,其心可诛。

这果然是同一个人犯下的业障么?

许言深蹙了眉细细思量,却终究未能得解。心中疲乏,不妨堪要经过书房门口时,却乍停下脚步。他不动声色地一避,停立在一处石柱点景之后,半侧过身,瞧见一个人影从自己书房里出来。不曾点灯,极轻细的动作,那人影拉掩上门,然后兜着原本避雨的披风快步离开。

许言眸中泛着不明的神色,并没有追过去,就这样远远站了半晌,心中思量,挑眉,意味深长地眯起眼。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许言自可想出许多理由去替茗文辩解,何以漏夜会独自出现在书房中,然则,那个匆匆背影中透出的几分心虚,全然不是他平日里稳重的模样,根本无需什么解释。

他恍然去想,茗文跟着自己似乎已有数年,还是从前自己刚当上中书侍郎的时候,老师分派着跟在自己身边的文官。起初只是侍候文墨之事,跟的久了,也当成心腹。

其实,倒不算许言轻信,只是茗文心思细致,为人稳重,更不曾因走漏什么心腹消息而生出错漏。除去今晚的无意撞见,竟当真叫人无可怀疑。

若是为财也就罢了,若是为旁的......许言有几分无奈地叹了叹,生添倦色。近来诸事杂乱,他不及深想,兀自回房便也睡下。翌日亦无多问,待茗文仍是如常,但到底存了戒备。

而这厢,沉衣被打得数日下不了床,只能呈上折子接连告假。官员私下里端着袖子微有议论,又兼之从前许言放出的口风,皆以为乃是新封的羽林郎将欲娶罪臣之女为妻,兄长不许,年少又痴情的郎将却死不罢休,甘为美人忤逆长兄,结果被收拾得走不得路。

苦命鸳鸯造无情打压,这样好的题材,自然不日便被做成了茶馆里压堂的话本子,销量惊人,且成效可观,更骗了深闺姑娘家的不知多少眼泪。孙家一案终究是就此翻过,再不多时,这个名扬一时的世家便没于街头巷尾的稗官野史,唯还值得一提的,便只剩这件根本无稽的小事。

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近千官冢。不过如此。

朝中,新政终得层层例行下去,许言要操心的事情也愈发多。

下朝后,皇帝老儿有意关照,问许卿你看起来怎么面色不好。

许言诚实地回答,说舍弟不孝,居然欲娶罪臣之女为妻。自己一时生气下了重手,打完了以后又心疼,却更气他死不悔改。

皇帝老儿一笑而过,劝解说许卿太过勤谨啦,孙家的事情已经揭过,你弟弟到底年纪小些不懂事,过些时日,自然也就能想明白。

这样一番看似无意的闲谈,却是为臣子的在表示忠心,为君王的在表示信任。孙氏败落以后,朝中官衔权势一朝变动,再无老臣压制,许言几乎位极人臣,统百官而居相位。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难保许家就不是下一个孙氏,许言深谙这个道理,是以才借“沉衣之不孝”,明言“许氏之忠诚”。

皇帝老儿心领神会,然则,打酱油路过的秦泽彦却探不出这一层意思,只思量着,这回许大人自己都觉得下手重了,那该是对沉衣下了多狠的手啊......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能有今日入仕为官,怎么说也仰仗了与沉衣相识一场的缘分,几番踌蹰下,到底还是决定亲自去府上慰悼一番。

于是散值以后,提了一壶青梅酒去找沉衣。敲了几道门却未见反应,泽彦推开房门之后,看见沉衣反趴在床上,眼圈乌黑,面色如纵欲过度之后的苍白。

沉衣侧躺在床上朝他挥了挥手,泽彦吓得向后连退几步,略尴尬道:“哇,许兄,你......哎,你这个样子真丑啊。”

沉衣颇为沧桑地摸了摸下巴,招呼他进来。

泽彦搬了个凳子坐过去,沉衣撑着手肘问道:“从哪来?”

“从你的小宅处来,看见孙小姐却没见到你,才又找到这里。”泽彦递去手中的酒壶,道:“青梅酒,听说可以止痛的。”

沉衣摇开瓶塞,笑叹道:“我哥如今在朝中头一个不待见我,他又是你的顶头长官,你素来怕他,如今倒不忌讳还来看我。”

泽彦也一笑,“听说你挨打,是因为那孙小姐?”他眼中有探究之意,顿了一顿,却摇头直白地问道:“可是我刚刚去了你那小宅处,怎么觉得你同孙小姐不是那个意思?”

沉衣听他这样问,有一闪而过的讳莫如深,微敛下眸光,反皱眉道:“芸儿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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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衣听他这样问,有一闪而过的讳莫如深,微敛下眸光,反皱眉道:“芸儿怎么了?”

泽彦道:“听说孙小姐日日涕泪,不思茶饭,我去见着的时候,也是形容憔悴的模样。”

沉衣眉心蹙起,倒是淡淡挪放下手中的酒壶。泽彦接着开口,大抵是在劝解他莫要与长兄相悖,又为难自己。沉衣领了他的好意,只是泽彦并不知晓这里头真正的错综复杂,沉衣到底也只能言笑着应和。

泽彦又说了些话,起身要走。沉衣已然躺了数日,行动虽不便宜,但到底支撑着,将泽彦送到霉窝的院门口。

“只能送你到这了,哥不许我出这院子。”

泽彦点了点头,沉衣又道,“空闲时,还烦劳泽彦兄能多替我去小宅上走走,多少......能代我宽慰芸儿些许。”

泽彦顿住步子。他记得从前科举解试时,沉衣就曾托自己写过几首小诗赠与孙芸,之后又有在曲江宴上的偶遇。他虽不能甚解,但却总觉得这里头的门道,不止如传言的那般单纯。心中有疑,正欲开口,沉衣却直接道:“如你所想。”他叹道,“爱慕孙芸不过是个幌子,但我想保下她。”

泽彦略有意外地抬眼,不过眸色很快又归于了然。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泽彦从寒门里来,好容易讨了个小官,同沉衣的交情是一回事,但到底不愿太涉足这样高官门户里的事情。他没再多问,只是点头应下了沉衣的拜托。

送走了泽彦,沉衣一个人却拄着院门站了许久。数日来,齐殷或是把自己锁在屋里,或是半个人影都不见,总之半句不与他搭腔。而沉衣一个人窝在房间里,过得也浑噩,无非是醒地睡过去,又睡得醒过来。

许言禁了他的行动,连食膳也是按点地命人送到院子里来。饭菜每每清淡,不怎么对他胃口,但捱不过饿劲,也只能将就着吃些。再有时间,便是抄书。不过他左手上有伤,一握笔杆就疼得发颤,那字自然也写得歪歪扭扭用不上力气,篇篇都被打回来重抄。臀上的伤坐不得,腿上的伤又让他站不了多久,常常疼得一身汗,落笔的横竖笔画却仍入不得眼。这样来回几次,沉衣也皱眉,一手甩了笔。

许言含在这里头的意思,是迁怒也罢,是有意苛责也罢,又或者,只是用心良苦想教他静心修身也罢,沉衣都懒怠去琢磨。

倒不是生怨,只是气馁了。

他有些怀念,怀念从前在王府的日子。被沈晋一牵一引地教习剑术,又或者,去偷吃竹框里沈晋新摘的药草。沈晋择摘的药草都很甜,只是偶尔他吃得两两相克,倒在地上手脚抽筋口吐白沫。少不得被骂一顿,然后再待沈晋黑着脸给他解毒。

沈晋和许言带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一个外见,一个内敛,且不论哪一种用心更深些,但外见的关怀,总是更容易让人记下并感念。就如沉衣时下的困顿,或多或少都能归因于沈晋,但潜意识里,他却总记得,师父的恩惠似乎更多些。

沉衣站在院门口,看着天上的云一片片气定神闲地缓缓移动,终只是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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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衣站在院门口,看着天上的云一片片气定神闲地缓缓移动,终只是叹气。正想着回房再去春秋大梦一场,却又想起泽彦的话,说孙芸日日涕泪形容憔悴。

他心里不安。一番犹豫,也不顾许言的言令,直接出了霉窝走去书房。

许言依旧是在理着公事,批完了手上的一本奏疏后,摞在右手边,抬眼去看跪着的沉衣,问道:“为什么要出去?”

沉衣略有拘谨道:“听说芸儿不好,想去小宅......去瞧一瞧。”

许言淡淡道:“怕到底覆水难收。”

沉衣低着头,一顿,小声道:“桑榆未晚。”

许言搁下笔想了想,只道:“去吧。亥时前回来。”

沉衣眉目舒和显出喜色,撑着地站了起来,然后扶门缓步离开。许言默声看着他仍带凝滞的动作,皱起眉,到底也未说什么。

沉衣行动吃力,兼之初夏的微热,走在街上生了一身薄汗。他在一家街铺前歇了歇脚,里头的伙计探头问道:“客官可要来碗龟苓膏?吃着最清凉不过了。”

沉衣想着,给孙芸带上一碗也好,只是一掏袖袋,里面却连个银渣子都不剩。他当了手上一枚玉扳指,换了碗龟苓膏。伙计看得连抽嘴角,实在没占过这样大的便宜,面上笑开了花,心道这位爷八成有病。

待回到他的正经小宅上,孙芸倒是没有哭,但精神不济。看见他来,茫然擦了擦眼睛,微有一愣,眸色中却闪过几丝犹豫的复杂。沉衣没有计较这里头的意思,只是掩盖下几乎自顾不暇的一箩筐烦心事,仍是对孙芸笑若春风的模样。

孙芸有几分不明媚的拘谨,招呼他进去,自己去厨房做了一桌的菜。

一番拾掇,已然是暮色沉沉。孙芸盏上灯,沉衣恶狼一般久不沾荤,看见如此的满桌琳琅,眼中倒真添了舒怀。“没想到,你手艺这样好?”

孙芸浅淡地一笑,有几分勉强,“我好的,难道只有手艺?”

沉衣没明白里头的意思,只是笑着端出那碗龟苓膏,给她递去:“路上买的,加了蜂蜜,不苦,你尝一尝。”

“你有心了,”孙芸抬起眼去看他,“我没什么逊于平常姑娘的地方,你为了我甚至忤逆兄长,也待我这样好,”她带着笑,却又若有所思的蹙眉,偏过头,带了几分执拗:“可是沉衣,为什么,你不愿意喜欢我?”

沉衣一愣,皱起眉。

以他的身份,他何曾敢去真正地喜欢谁?

默了半晌,沉衣不说话,抬手去拿桌上的酒壶,孙芸眼里却有一丝慌乱,一把将他的手拦住。沉衣缓缓抬眼,看了她良久,只拧着眉心摇头:“抱歉......真的......我、抱歉......”

孙芸眼里是一分分黯淡下去的希望,这样僵持着,到底放开手。

沉衣拿过酒壶,一杯一杯地饮尽。孙芸默声盯凝着沉衣的右臂起落,含了说不清的神色,眼睫微颤,却一声不吭。未过多时,沉衣已然觉得意识愈渐模糊,却不停杯。千金买醉,他是今日才是识尽这种滋味。他脑中一团迷怔,胸腔里却生出一股无明地燥热。

沉衣手臂晃了一晃,觉得虚浮,软软地垂头撑在桌案上,缓了许久,心中却如同憋了一团喷涌欲出的热火。他燥得难受,皱起眉忍不住地喘气。孙芸似乎噙了泪地坐在一旁,看着他,眸中透着怯懦地不安,瑟瑟啜泣,却不言语。

沉衣忽而难耐地抬眼,眸中带了明显的情迷之意,轻声唤道:“芸儿......芸儿......”

孙芸依旧不吭声,指尖微有颤抖,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却将自己的身子凑了过去。

“沉衣......”她怯懦着声音,小声道。

灯都熄了,远处床纱上的绢花纹案像是巫山的黑夜,可以恣意的翻云覆雨。微微模糊的成双剪影纠缠着迷乱,似乎,若不禁这番补缀,沃土上何以能草木莽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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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在金陵,沉衣久泡秦楼楚馆,明面上风流,里子却如白面小生一般干干净净。而今被下了药,一时初试云雨。他已然察觉出不对劲,却奈何一股压抑的冲动却似要从喉间喷薄而出,吐纳都变的燥热,行为动作根本不受控制。

沉衣拿指尖去探自己的衣扣,脖颈下生汗,他一把扯开自己的襟领,露出好看的锁骨。孙芸被他搂放在怀下,大睁着双眼,眸中却有极力抑制的不安和恐惧。

到底只是未谙人事的姑娘。她在他酒里下了药,但真到要将自己交付出去的时候,却忍不住地恐慌,更有些屈辱。豪门娇养的小姐,怎会料想自己有一日也会这样下作的法子。孙芸忍了许久,却到底禁不住浑身发颤,偏过头去,枕在沉衣的臂弯里低声地啜泣。

沉衣一愣,感觉的右臂上清凉的湿润,下意识地去阻自己的动作,却奈何药性正起,手脚根本不受控制。他极力抑而不发,难受地皱眉,生出汗。漆黑的屋里,略带粗重的呼吸声后,是极刺耳的一声沉闷巨响。

沉衣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只能闷头向前望床柱上一撞,重重地跌翻到地下。

身后带伤,那样乍然而至的疼痛终于令他从药性中清醒,然后,额上有一道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沉衣随手去抹。

孙芸啜泣地起身去点灯,却看见沉衣一手的血,吓得更是无措。沉衣软软瘫坐在地上,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孙芸一面哭,一面抖着手臂去给他擦额上的伤口,忽而手腕被狠狠地一拽。孙芸整个人跌撞在沉衣胸腔上,沉衣凝眸直盯着她,又气又恼,缓了许久的力气,一字一顿道:“为什么?”

孙芸低着头不说话,肩上有微微的起伏,一滴滴冰凉的液体滑落在沉衣的指节上,却如灼烧一般。他眸中猛地一缩,忽而无力,到底松开紧攥着孙芸的手。孙芸将头埋地更低,哭咽道:“对不起......沉衣......对不起......”

她声音发颤,不时地被抽噎打断,沉衣眸色暗郁,手臂在空中僵了一会,轻轻抚上孙芸的背脊,到底柔声问:“芸儿,你告诉我,怎么了。”

“我......我是带罪之身,你哥哥......他一日不认我,我便永远只能窝藏在这小宅里,无名无份,我......我谁也不是啊......”孙芸仰起头,脸颊上交错着泪痕,水珠却仍从眼眶里不住地往外涌,“沉衣,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你知道么,便是我有一日死在了这里,也只能悄无声息地,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替我安葬,我......我谁都不是......”

沉衣身子几乎僵住,呆愣了许久,身上泛起的寒意,几乎便如那一夜跪在长街上,亲耳听着孙氏抄家的消息一道道传来。他紧紧皱着眉,看孙芸在自己的怀里无助地啜泣,心如刀绞。只觉得,这一身的罪孽如同赎不尽一般,本对齐殷都要消下去的火气又蹭蹭地向上蹿。

他将孙芸扶起来到床边坐下,拿了自己的怀巾递给她,在她身旁蹲下,以一个微微矮下去一些的视线。他默了良久,又想了良久,

“芸儿,以后要是害怕就告诉我,我会想办法。你放心,我既叫了老夫人一声母亲,就定不会叫你一生孤老。再等一等,五月份,长安的芍药、牡丹就都开了。我在那个时候娶你,给你换一个新的身份,好不好?”

孙芸看着沉衣,说不出话,但哭泣声到底是渐渐止住了,悄声点了点头。

分明只是那样一句空弱无凭的承诺,但身前男儿的语气却总能叫她心安。

沉衣叹了叹,给孙芸拧了个热毛巾擦脸,又一番安顿,才拖着身子往回走。

天空已经挂着老大一个月亮,街上少见人影。休说什么亥时以前,待他回到府上,估摸着都快到子时了。

夜里没人看见,兼之到底不在孙芸面前,沉衣满面的倦容不堪都显了出来。只是见书房无人,他木然地去取了藤条,又去卧房里找许言。扣了扣门,也不待里面吭声,失魂落魄地推门走了进去。

许言半倚在床头翻书,略带意外地抬眼,瞧见他额上有伤,衣襟半敞着,眸中还布着情欲之后的根根血丝,却满目空洞。他关切之言都来不及开口,就见沉衣失神地跪了下去,脑中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嘴上说道:“哥,沉衣晚归,知错了,请哥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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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言倚着床头坐起身子,看了他许久,随手放下书淡淡道:“过来。”

沉衣埋着头未见什么表情,默着声音走了过去,靴底磨踩过地上绣花的毛毯,带着几分疲惫。

许言借着烛灯仔细瞧了瞧,看他右额上结着一处血痂,眼白还残带着不自然的红色血丝,衣襟松松垮垮地半敞。皱了皱眉,大概是不满的意思。

沉衣也是疲乏,估量着许言会问,心里把楚馆姑娘的名字都编好了正要开口,却不料直接被许言揽放在了床沿边上,然后衣带被解开。身后稍显的一凉,沉衣咬着唇,如今是当真连一句解释都不屑听了吧。

他没说什么,一手攥着被单,一手把藤条递了过去。

接着,身后有淡淡的刺痛,带着清凉。许言把藤条搁在一边,只是在他臀腿上上药,沉衣皱着眉想要转身,被轻斥了一句:“趴好。”

沉衣自然听话,老实回身趴着,但脑子里转不过弯。药力退了以后,整个人都虚浮得无力,两人默不说话,他这般趴着,竟昏昏睡了过去。

许言见他如此,抹完了药膏,只好挪将着把沉衣抱去床上,干脆替他褪下裤子和外裳,抖开一条薄被仔细搭好。

床虽不小,将就着也能睡下,但许言时下显然没有了一并歇息的心思,眉间笼着明显的心事。他缓缓踱去屋外,朝垂手立着的小厮吩咐了一句,“叫茗文去书房找我。”

原本已然暗下的书院,隔着窗户又亮起明透的光。许言搁下茶盏,神色并不明媚地开口:“离烟的事,你再仔仔细细,重头给我说一遍。”

茗文不远不近地站着一礼,语气一如的平稳,“晌午晚些时候,下官把新政的明细卷宗交由门下省审核,路见有人围殴一个乞丐。下官本不欲管,却奈何那小乞儿一路跪匍地挣逃了出来,迎头撞上下官。”

茗文神色微有了变化,皱起眉,似乎在回忆并不令人舒服的画面,“那乞儿脸上骇人可怖,满面全是疤痕,几乎难辨原状,匍在地上愣了一愣,却拽起下官的衣角不住地磕头,然后......”

许言抬眼,双眉微微一挑,“然后他说,他才是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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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言抬眼,双眉微微一挑,“然后他说,他才是离烟?”

茗文迟疑了半晌,答道:“是,那......那乞儿全身的伤,似乎是有些痴傻,畏畏缩缩地拉着下官大喊大叫,满口胡言。原是在大街上,下官瞧着不妥,便将他就近送去了一家医馆瞧伤。”

“是他说,沉衣背后的主子便是南王?”

茗文却摇头,“他言语不清,又辞不达意,当时在街上,下官只依约听得了鄞州、王府之语,倒没有直指南王。”

许言辨不清神色,默了半晌,指间反扣了扣桌案,“鄞州......鄞州及其所辖之地,可只有一位王爷。”他淡淡眯起眼,眸中的神色却也称不上相信,又问:“乞儿还在医馆?”

茗文礼道:“是,下官吩咐了人暗中看守着。”

“我去瞧一瞧。”

“现在?”茗文有轻微的愕然,“大人下午不是说......乞儿面容俱毁又神智不清,去了怕也问不出什——”话至一半,茗文察觉到在无意识的违逆,又自己噤了声。他抬手道了声是,赶忙着漏夜去拾备轿撵。

许言微微负手,踱去府门口等着。他下午没有立时去,是因为并不如从前那样相信茗文。而即便茗文所言属实,这样突然冒出来的离烟怎么想都太过巧合,里头的深浅尚未可知,冒然置身亦不妥当。

然则,夜里看到沉衣,许言却突然改变了想法。

人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看似可以无限地拉伸,但说不准某时某刻,那根弦倏忽就会断掉。他甚至都无需去问沉衣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单看那双眼,里头的愧悔和疲惫已然不堪重负。沉衣被摆在这个位置,谋智尚可,却显然没有该与之相衬的果决和冷血。许言不知匿在沉衣背后的主子是如何想,但沉衣,那是他亲生的弟弟。

他清浅地抬眼,月色正好,茗文招呼的轿撵也已然备妥。

许言翻身上了撵,夜里,车轮在长街上压出两道辙痕。

那是他亲生的弟弟,此去离烟之真假他自当辨明。若能探知沉衣背后究竟是谁,许言觉得,无论牵连的代价如何,他都该把真相告诉沉衣。甚至无论沉衣最终究竟如何选择,至少,他不能再让亲弟弟终日怀着一颗惴惴之心,满带算计、满带猜疑、满带惶怯地面对自己。

然而,茗文尚未叩开医馆的木门,里面便有瘆人浓重的血腥味,弥而不散,缓缓杂着夜色扑面而来。

茗文似是下意识地护在许言身前,微一瞥眼,随从的小厮前去拉开木门。众人掩鼻,或多或少地向后挪退一步,唯许言只淡淡蹙眉,抬眼一扫,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垒着尸体,血液都尚未干涸。一位老妇模样的横趴在院里的石桌上,尚有几分挣扎,却半个字不曾出口,无意识地抽搐了几下,亦倒了下去。

“啪嗒,啪嗒。”粘稠的血顺着老妇的手指,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许言皱着眉一嗤:“灭口了?”

茗文惶惶之色似惊出一身冷汗,终于改了平时的持重,伏地叩首:“下官办事不利,大......大人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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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言稍偏着头,目光扫过伏跪在地上的茗文,渐渐归于幽深。抽出骨扇在手中点了点,微抬袖道:“先去里头探明白。”

茗文惶然道了声是,匆匆带人进院,再不多时又垂头敛袖地出来,跪下道:“无人生还,却亦未见乞儿尸骨。”

许言眸中不悦,蹙起眉,声音清简里带了逼人的压迫。他低眼看向茗文,“看不住一个小小乞儿权且不论,还反累了一屋子的人命,茗文,你如今办差,愈发没有轻重了。”

茗文额上生汗,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搭手连道:“下官疏漏,请大人责罚。”

许言眼中一闪而过暗讽之意。从前见他出入书房,许言原盼茗文所背叛的,不过是走漏些官权庇护的小事,但经今夜一事,他不愿意再相信茗文。

默了许久,许言拂袖回身上了轿撵。茗文不敢起身,仍跪着,画轲频移前,车窗的帘幕后传来声音,“杖三十,小惩大戒,里头的轻重你自掂量。”

“是。”茗文躬身谢罪,到底松了一口气。只是责罚而非旁的,约莫大人也并未察觉出自己身份有异。

夜色愈浓。许言没有回府,只在府门前站了许久,转而去了章台街上的一家酒楼。

后日乃是先太后的忌辰,皇帝要去大兴善寺为母妃奉香守灵以示孝道,百官得三日停朝。

他抬帘子要下车,茗文自然没有跟来,是一名清秀的小童在轿边伺候。许言目光微抬,却忽而定住凝视着他,略带意外:“朴亦?”

小童敛眉退了一步:“大人。”

“何时回来的?”

朴亦道:“安葬完家母,上上月便回来了。只是茗大人安排小人在二门外伺候,才一直未得机会,来向大人请安。”

许言未对茗文的安排有何言语,只淡淡点了点头:“回来便好。”

长安素有宵禁,章台街却是这四方皇城里唯一一处不夜的地方。官商相互,酒肉权盈,秦楼楚馆。白日见不得光的东西,夜里全烂在这样一条装璜华贵的街市上。许言甚少涉足这样的地方,只是如今,身边处处都是算计,却似乎也有些无处可去。他抬袖进了酒楼,留下一句话,

“朴亦留下,旁人且回府去吧。”

灯影绰绰,酒楼高台上,戏子唱得极妙,没有丝毫荒腔走板的错漏之处,幽咽流转。高台下,一位已然醉醺的锦衣公子却乍眼瞥见了许言,吓得一凛。小杯里盈满的酒面猛地一颤,顺着洒了一袖子。齐殷身上不动声色地一紧,酒意立时醒的干干净净。幸而他揭了面具,否则若被许言识出,那才真是酒醉误了大事。

自孙氏罹难后,鄞州臣再没有发来过什么命令,齐殷少得这般自在清闲的时候,更兼之心里不痛快,夜夜宿醉在这酒肆花楼里,白日再挪腾回霉窝里倒头就睡,荒唐糜费之意,诚同从前金陵城的许二少爷有的一拼。

时下,齐殷头穴有些疼,垂头撑着桌面缓了缓酒劲。

他真颜的五官极为精致,肤白,又轮廓分明,一旁的浪荡子弟瞧他醉玉颓山,未免生了邪心,淫笑着挪搡过去,举酒凑笑道:“小公子,今番这廿二夜,楼上新来了个优伶青倌,小公子可要——哎哟,哎哎哎......”

齐殷冷眼,两指搭上那人右肩,倏忽一紧,登徒子立时疼得呲牙裂嘴。他又转而在其背上轻轻一点,登徒子身体抽了抽,咣啷一声倒了下去。

齐殷执剑起身,周围人立时瑟瑟地让出一条道来,声都不敢吭。

他无暇旁顾,心里焦急——到底还是酒醉,误了大事......

果不其然,待他飞也似地赶回许宅、终于在许言卧房里找到沉衣的时候,那厮又已然烧得呓语不断,脸颊通红。

你丫从来都不会记得吃药么?到底是怎么活了这么多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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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殷一手掀了被子,那厮摇是摇不醒的,只得直接把烫成烤芋头般的沉衣驮起来,一路扛回了霉窝,撂在床上。齐殷急急忙忙地去找药,回来的时候,见沉衣紧闭的眼皮却不住颤抖,满头大汗,神神叨叨地嘟囔,一会是离烟,一会是孙家。显然又在梦魇。

齐殷叹了口气,俯下身,将药丸送入沉衣嘴里,又将他下颚微一抬。沉衣喉颈处一个起伏,无意识地将药丸吞了下去。未过多久,一阵生猛地咳嗽,晃身皱眉地醒了过来。

他满面虚弱地抬眼,瞧见齐殷,偏过眼一言不发。齐殷拄站在门边,自知无话可说,早收起眸中的慌乱和关怀,冷冷一笑,反手带门出去了。

沉衣闭目,却似如已然习惯了这样的梦魇。脖颈上粘着汗,他微解开襟领,就着床柱半躺,慢慢平匀了呼吸,尝试着安静下来。夜风从窗子稍开的一条小缝里钻进来,一点一点,舒缓开他紧张的神经。

“啪嗒——”房门却又开了。

“齐殷。”他轻阖着眼,声音也很低。终归这一次劳烦了齐殷替自己服药,沉衣原想道一声谢,门口处却无人吭声。

“齐殷。”他又唤了一声,以为他还在生气。

却仍是一片寂静。门口的人似乎顿足站了一会,才默着脚步声往里走,一步一步,有鞋底磨擦上软毯的声响。

沉衣忽而背脊发凉,感觉出不对,却远远听道:“离烟。”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带着笑,又森森地补充:“小少爷,是离烟。这么快,您就不记得我了么?”

沉衣喉间一缩猛地睁眼,心里似像乍停了一拍,胸腔里压迫地抽进一口凉气。愣了好半晌,身上才开始发冷,瑟瑟地颤抖,却半分都挪动不了。

眼前之人褴褛衣衫,枯发蓬乱,脸上却横七竖八地拉出道道伤痕,面目全非,恰有半身露在顺窗棂投进的一束月光下,凛然有泛白的面色,半掩半显,毫无表情,却狰狞可怖。

沉衣惊悸地几次开口,只吐不出半个字来。眼前那人扯动着面部发皱的皮肉,淡淡一笑,又进一步,“小少爷怎么,这么快就把离烟忘了?”

沉衣指尖泛冷,诚实是被那副模样吓着,却定心,也拼命地强自镇静下来。

眼前这个人,不是离烟。

离烟的名字乃是沉衣随口所取,然他自幼为奴,从没有冠取名姓的意识。从前在赌场称“奴”,而后跟了沉衣,改道“小人”,却从不会自言名姓,一次都不会。

沉衣不动声色地运力,微眯起眼反道:“离烟?”

那人眼见沉衣心中没有了惧意,且惊且惶地后退一步,瞬拔出袖间短刀以做防御。却不想倏忽有风动之声,那人头上一颤,如被瞬间定住般一动不动,接着,额上蜿蜒流下一条细细殷红的血迹。

人死了。银针直插进脑颅,一招毙命。

“嘭——”那人直挺挺地朝前倒了下去,显露出站在他身后齐殷,半倚着木柜,似乎毫无意外之色,只是淡淡拍了拍右手,将余下的两根银针笼入袖中。

“你——”沉衣翻身而起。

“我杀了他。”齐殷如料沉衣的反应,却仍皱起眉,偏头道:“可他要杀你。”

齐殷上前几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将里头的药液浇在横趴的尸体上,沸然腾起些热气,不多时,便只消作一滩清水。

“他杀不了我!”沉衣瞧不过这样的场面,眼眸中生怒,“起落一条人命,齐殷你——”

“没有心?”齐殷极冷地一笑,收好那小瓶,抬眼去看沉衣,“若说孙氏也罢,你如今竟连这种性命也要怜惜,沉衣,你这样的妇人之仁,当真是可笑得很。”

沉衣已然囤了多时的积怒,如今一引而发,一个旋转身袭去齐殷肩上,厉道:“我自如何不必你来教导,生死与否亦无需你齐大公子多占一手闲事!”

齐殷亦然眉目生寒,反手回招,毫不遗力。

二人遇火即燃,又两厢都功夫不浅,直震得四下家俱向外爆裂。沉衣无意与他在此纠缠,点地而起,三两步越至府外,起伏轻跃,立身停在野郊的一处破庙前。齐殷旋然紧跟。

复又动手,沉衣自想着他为齐殷挡下的许多事,尤其是那样一顿狠打。齐殷不说感激也罢,竟连半分愧悔都没有,还冷嘲热讽地直骂自己妇人之仁——如此动起手来,招招致命。

齐殷见他如此,只觉得讽刺,亦没了耐性,一提一跨锐不可当,凌厉狠辣。

二人悬立在半空,簌簌劈下满地的枝叶,夜里破风之声频频划开。

沉衣虽与齐殷不同,功底和速度皆及不上那般从小历练的杀手,然则他招式皆为沈晋亲授,步法中暗藏玄机,提步、转身、斜跨......皆形如流水几为精妙。沉衣此番拼上全力,二人来回几十个招式竟是不分胜负,渐渐皆生出薄汗,再如此硬拼下去,必是俱伤。

然则少年气性,两厢较起劲来都不放手,猛地一个间歇,齐殷指尖抵上沉衣的襟领,沉衣右手直贴齐殷的头穴。

若抛开背景不谈,野林子这样瞬间定静下来的画面实则极为帅气。动作凌厉却透着修挺,少年眉目清秀,却丝毫不乏阳刚的修持。从单开始的斗气一直打到而今的武艺切磋,说不出怎样的感觉,齐殷和沉衣四目相对,竟是一种相知相交的畅快。

孙家的阴霾笼了太久的日子,不知缘何,如今沉衣出了一身的薄汗,林子里都是草露的清香。他忽而很想笑,展开眉目,有久违的舒心。

可惜这样的舒心少有定格,却不曾维持多久。

“咻——”清晰的破风声穿林而过,带着极为明显的身后内力。沉衣躲避不及,只是一枚石子,却带着尖刀般的凌厉直击上他的后腰。

“啊——”他扯破嗓子的一声凄惨叫喊,应声吓跑了几只停歇在树上的乌鸦。沉衣直接从空中坠了下去,软软砸在一顿破草上。

他很疼,他的腰很疼,他的腰疼得快要断掉了!谁他奶奶的居然敢在背后玩阴的?!

正待他骂骂咧咧地开口,齐殷却也惶然停落了下来,尚不及沉衣反应,敛眉竟直接跪了下去。

“诶你你你跪我?你......诶别啊,我没怎么伤着,你跪我做什——”

“见过主上,属下知错。”

沉衣愣住了。

身后,有沙沙的低音,乃是衣摆拂过草尖的声响。

沈晋淡淡开口:“不错啊,二位都是功夫见长。”

沉衣从头到脚的一凛。

不,他一点都不想笑了。他想哭。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十一,”沈晋一身暗黑色的长袍,刚好曳地的长度。衣襟袖口上,水银色的丝线绣出四爪蛇蟒,显然端得是王爷的身份。夜色微凉,黄缎青底的锦靴停在沉衣身前,沈晋居高地微低下头,挑眉道:“从前好歹还能在为师手上走过几招,如今愈发进益,是连一招都接不住了。”

沉衣不及惊讶,反撑着腰扶地跪好,忝笑道:“嘿嘿,那还不是因为师父武艺精妙,无人可敌,嘿嘿嘿......”

“齐殷,”沈晋未置可否,转而去瞧直跪在旁侧的另一位,低头转了转手中的扳指,“让人身近十丈之内竟毫无察觉,你的本事也委实拔尖。”

“属下知错。”

沈晋缓缓踱着步子,不言语,平肃犹带慑人之气。沉衣原就是一时起兴打闹出来,只穿了套极薄的雪白中衣。他跪在软软一簇草上,膝盖还好,只是夜里的凝露渗进裤膝里有些冷,鼻尖发痒,抑不住地向前一个喷嚏。沈晋拉避过衣角,旋然皱眉,看了看沉衣,抬眼笑嗤:“小公子真是娇贵,身子不爽?”

沉衣顺赶着这番关照,吸了吸鼻子,汲汲抬眼,“十一同师父千里睽违,拳念殊殷,心中郁郁而愁思难解,故而害病。”

齐殷听得唇角直抽,沈晋却忽而眸中动容,慨然扶起沉衣道:“可是冻着了?”

齐殷一口老血梗在心里——一对师徒都有病吧......

而沉衣眼角莹莹,更带三分娇弱地怯怯地点头。沈晋心疼地皱眉,轻轻替他掸了掸衣袖关怀道:“既如此,你去折几根柳条来,暖暖身子。”

你大爷。

沉衣面色陡然一黑。沈晋这老太岁要成精了,全然不吃这一套,几个月不见面,还见面就打人!

他在心里骂,面上却又不敢违逆,忽而想起从前在王府翻过的一篇卦文,简直应时应景。

签文诗曰:无踪又无迹,远近均难觅。平地起风波,似笑还成泣——解签:诸事不利。

齐殷仍跪着,沉衣畏畏缩缩地去折柳条,一想着待会要招呼到自己身上,精挑细选择了三五个细软的,挪搡着回去递给沈晋。

沈晋扫了一眼,“拧成一股。”

沉衣头皮发麻,低眉顺眼地又去把几根柳条并编成一股。沈晋接过了,“嗖”地一声,抬手在空中划破山野的宁静。

沉衣吓得退了一步,低着头,却见沈晋回身向那破庙里走去,只在门槛前略略一停,“齐殷进来,另一个滚去跪着。”

齐殷不说话,应声跟了进去。沉衣惊地抬头,话至嘴边却被沈晋噎了回去,“一个个来,不用急。”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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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潇湘溪苑

发表时间:2015-09-11 03:49:00

更新时间:2019-03-22 20:5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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