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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古风 兄弟)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收拾房间的时候翻到原来抄的一段歌词,看吾曾经是一个多么纯良的少年哈哈哈......而且感觉这歌词和沉衣这篇文好配w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沉衣一个人跪在破庙前的破院子里,夜色静谧,不多时却被里间传出的清脆声响打破,听得他不免瑟瑟。

他见过沈晋杀人,却实则没见过沈晋打人。而沈晋习武,他若动手,里头的力道诚然也不可和许言的并论。毕竟一个是为了讲道理,另一个只是单纯为了惩罚本身。

庙里,齐殷挽起低垂的外裳,俯撑在一尊弥勒佛的赤脚边。沈晋收了面上原有的三分笑意,一句话都不多说,抬手往下抽。柳条柔韧,夹杂了内力砸下去,一下就甩带起一道红肿。齐殷疼得一身冷汗,死死撑着,一声不吭。

沈晋打得极密,亦不停手,第二轮下去伤压着伤,齐殷臀腿上的衣裤布料开始洇染上斑斑的殷红血渍。他疼得锁起眉,身子俯得愈低,汗珠凝坠在的发尖上泛着晶莹。

最后一下,沈晋又添了力道,惩罚般地往他臀峰上一掼,齐殷身子难免地颤抖,疼得一声闷哼。

沈晋掷了柳条,柳条上头还染着丝丝的血渍。

齐殷疼得脱力,站不起来,虚软地踉跄了一步跪在地上,缓了半晌,尽量地平静开口,“谢主上责罚。”

沈晋拾个蒲团坐下,差不离与齐殷一个高度,问道:“因何罚你?”

齐殷低下头,忍痛道:“属下行处急躁,办事不力。”

“你这错认得笼统的可以,”沈晋一声冷哼,缓缓道:“是同十一待得久,嘴上功夫,也敢放在本王眼皮下使了。”

齐殷微不可察地向后几分,眸光忽颤,“属下不敢。”

“你不敢?”沈晋顿了顿,忽而笑眯起眼,“齐殷,你如今的歪心思也愈发多了。”

齐殷犹豫着张嘴,到底没说什么,衣领却被沈晋一把拉拽了起来,整个人再次趴覆在香台上,震开一层的细灰。齐殷被呛得几声低咳,来不及反应,耳根倏忽泛红,火辣地发烫。

沈晋反压下齐殷的背脊,抽下他腰上玉带挽在手中,闲闲搭在他臀上,“还不说?”

齐殷咬着唇没吭声,沈晋不减力气,“嗖”地一声抽打下去。那玉带以皮革为料,中间还坠了枚玉环为饰,砸落在齐殷已然不堪的后身,只一下,便疼得他紧攥起案角,下身发颤。

沈晋冷笑,“你少时便在王府,自以为那点心思能埋得多深?”

“啪!”沈晋抬手又是狠狠一记,齐殷双腿虚软地发滑,疼得粗声呼吸。

“一个昼夜就来回跑了趟鄞州,替十一制药。”
“啪!”

“不绕小路,直接与城守羽林动手。”
“啪!”

“多大一点事情,你也敢在楚馆里夜夜荒糜。”
“啪!”

齐殷疼得一颤,脱力地往下滑。沈晋自知自己的力道,也没管他,由着齐殷软在地上缓了半晌,又拿玉带扣抬起他的下巴,硬逼着齐殷与自己平视。

齐殷凝蹙着眉心,疼得面色发白,半喘着气低声开口:“属下......累小公子在京中受伤,属下知罪。”

沈晋一巴掌打在齐殷脸上,眯起眼:“少在这阳奉阴违,齐殷,你对十一生的什么心思?”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沈晋一巴掌打在齐殷脸上,眯起眼:“少在这阳奉阴违,齐殷,你对十一生的什么心思?”

齐殷愣了许久,身子脱力地往下滑。他面色变得很差,敛起眉目,却不禁微微苦笑,“属下知罪。”

“齐殷,你可是我王府的锋刃,从来只听命于王府,”沈晋捏抬起他的下巴,声音悠缓,忽而变得轻柔:“如今才离开多久,心思居然能被一只小毛狐狸牵着走?齐殷,你这么不懂事?”

齐殷向后微挪,抬眼道,“属下断不敢对王府存半分异心。”

沈晋看着他:“若有一日,本王要你取十一性命呢?”

齐殷纤长的眼睫微微发颤,艰难道:“小公子忠心,必不会叫主上有那样的两难之日。”

沈晋冷笑:“但愿他忠心,也免齐公子日后两难吧。”

齐殷低头没有接话,沈晋想了一会,把手里的玉带还掷给他。这是有到此为止的意思,齐殷默声接过,又咬着牙自己系上,搭放下刚刚卷起的外裳,将臀裤上的斑斑血迹遮住。

他没敢起身,依旧跪着。沈晋懒懒道:“长安暗流涌动,孙家一案,有人诬其藏纳军器,摆明了京中还另有势力想图谋王座,你二人没脑子也罢,竟还敢如小娃娃过家一般赌气猜忌?想是在近来,过得当真滋活吧。”

齐殷听得一身冷汗,连道“知罪”,沈晋早听倦了,罢手冷道:“行了,区区一个孙家都能折腾这么久,你自去同十一解释清楚。本王懒怠去管你那点心思,自己瞧着办,只是要本王为这么点小事来趟京城,若再有下次,可就不止这么一顿打就能完事。”

“是。”齐殷俯身叩首,沈晋淡淡收起怒气。顿了一顿,却玩味道:“你这心思......”

齐殷头愈低下,皱眉道:“是属下一厢的欺心妄念,十一浑不知情。”

沈晋挑眉看了他一会,抬手又落下一巴掌。

齐殷未有防备,被打得一倾。这巴掌挨得不明所以,他微皱起眉。

“这一下是代你父母。当年齐家只保住了你一个,你是想要这血脉断在你手上?”沈晋声音如常,起身掸了掸衣袖,“起来吧。”

齐殷不言不语,刻意地低敛下神色。腿上才一用力时,伤口又钻心地疼痛,他迟缓地倚着案台,心里翻江般地不快,恰一抬眼,却看见尊座上的弥勒佛露着肚子,哈哈哈的大笑模样。

沈晋打开庙门,正见沉衣跪得歪歪倒倒,抬声道:“另一个,滚进来。”

沉衣眼珠一转,却瞧着齐殷抿唇从里间出来,眉心蹙在一处,明显的虚弱。他翻身爬了起来,三两步赶将去扶,却被一把推开。如此动作又扯动身后伤口,齐殷扶着门柱喘了几口气,头上细细地冒汗,只偏过头,不愿去瞧沉衣。

沈晋在一旁挑眉看着。

沉衣有些生气,对沈晋怒道:“你是主子了不起啊,下手有点分寸好不好!”

沈晋淡淡凝眸:“再说一遍。”

沉衣不理他,踹门滚了进去,扫了扫地上的灰,跪得端庄又大气。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又开了个脑洞,好想挖新坑啊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沈晋关了门,搬把椅子坐下。沉衣那句话脱口而出,实则到底有些怯意,偏过头,堪和佛龛里慈眉笑眼的弥勒金像四目含情。

沈晋道:“跪那么远干嘛,过来。”

沉衣捂着屁股往后挪,目光很磊落,说的话却很无赖:“这里还有伤,不能打。”

沈晋抬眼看着他左手,沉衣委屈道:“这里......这里的伤还重些,更不能打。”

沈晋见他此般无赖状,实在是对齐殷的眼光持保留态度,不耐道:“何时说要打你了。”

沉衣眸色倏忽一亮,抛出上升的语气:“啊?”

“孙家的案子,许言替本王罚过了,至于旁的,”沈晋抬眼去看他,带着意味不明的表情,撑着手肘道:“齐殷也替你受过了。”

沉衣站起来,生气地拍了拍裤腿,“齐殷替我受?他凭什么替我受?凭什么叫他替我受?”

沈晋上下扫了他一眼:“跪下。”

沉衣愤愤地跪下,“你又不打我,凭什么要跪着。”

“区区五品郎将,本王未叫起,你也敢站着?”沈晋缓缓说道,拿过他左手搭了搭脉,忽而挑眉:“你胆子不小。”

沉衣被看得不明所以,只是觉得心虚,垂眼道:“师父说什么。”

“紫河车,黄芪,熟地......”沈晋一副好笑的模样,眯起眼探身道:“催情的方子?十一,你不举么?”

“......”沉衣脸上倏忽辣得通红,气急败坏道:“那是小爷风流倜傥过了头,有姑娘争着要同小爷困觉!”

沈晋一顿,眸色变得探究:“你还是中意姑娘吧。”

沉衣抬眼:“什么中不中意?”

沈晋淡淡移开目光,却也不再就此深言,开口道:“不扯别的,本王今次来,两样事。”

沉衣闻声就开始皱眉,沈晋浑不作理会地继续道:“一者,及至今年中秋,你需做到千牛将军的位置。”

诸卫羽林千牛将军,乃是千牛卫的侍卫统领,不领府兵而率御刀侍卫,掌皇家禁军,其职责相当于,皇帝老儿的金丝软甲,日夜穿戴着的......贴心小棉袄。

沉衣脸色黑得堪比土灰。只动了一个孙府都快被我哥打死,您这次是想叫我直接弑君啊,那还不如干脆抹脖子了事吧。

沉衣哇一声地大恸,捶胸顿足道:“求师父垂怜,我哥......许、许言他中正不阿......不对,是冥顽不化!此前才只动了一个孙家,徒儿都快丢了小半条命,若是,若是......”

“那是因为你蠢,没脑子,简直愚不可及。”沈晋一本正经地嗤道:“光孙氏一案就耗了这么久,摆明了还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你不说查明也罢,只知道闷头去恼齐殷?”

沉衣被骂得狗血淋头,却惊道:“另有其人?难......难道诬其藏纳军器的......竟不是齐殷?”

沈晋不答,只转而道:“这也是为师此来的第二件事。谁在这背后生的动作,查清楚。”

沉衣始知错怪了齐殷,顿坐在地上郁郁不乐。沈晋拎他起来,放去门外。

“行了,本王也都交代清楚,你二人仔细行事,若再劳本王来趟长安,脑袋就不消再留了。”

齐殷跪地:“属下谨遵。”

沉衣惴惴不安地赶忙去扶他,“齐殷......”

齐殷紧抿着唇拂开袖子,沉衣连连道:“齐殷,齐殷,我扶你,诶,你别,小心再伤了,我扶着你啊......”

齐殷面色不悦,敛眉礼辞过沈晋,自己略带吃力地走了。沉衣愁眉苦脸,草草同沈晋告礼,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沈晋远远看着,沉衣想搀起齐殷的右臂却被一把搡开,转而又去扶他左肩,偏着头,夸张地又说又笑。二人一个推搡开,一个偏赶凑上去,在野林子里分花拂叶,到底也走远了。沈晋挪开目光,淡淡道:“许言现在在哪?”

庙宇殿顶上翻身下来一个身影,叩首道:“章台街,近水楼。”

沈晋想了想,瞧远处晨光已有涳涳濛濛的熹微之意,缓步道:“走吧。老师的亲孙儿,年少高才,也该见一见了。”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沈晋来到近水楼的时候,夜场已然将歇。几个小二模样的,肩上搭着毛巾去收拾场子,高台的姑娘唱了一宿,提着裙子也要去休息。大厅的圆桌上,宿醉于此的浪荡子弟趴得东倒西歪,有酒水顺着桌沿缓缓流下。

一片狼藉。许言自然不在此处。

顺着一道长楼梯往上直走,再朝左一拐,才始能瞧见近水楼里的洞天。主楼之后,修着一处露天的花园,游廊曲折,墙上的花窗一步一景,可惜时下朝露未晞,看出去也唯见一片灰蒙,只能略略闻个花香而已。

阆风是一向跟着沈晋的暗卫,主仆二人一直走到游廊尽头。沈晋微微顿下步子。眼前的阁楼修得精致,全然不似近水楼主厅一般金玉其外,富贵浮夸,反而是古木雕窗,还沿院角栽了一圈香樟点景,清雅疏朗。

然而阆风没那份眼力去欣赏园林之妙,只是心有疑惑,忍不住问:“主上何以要见许言?”

“京中不是传闻,说许言见过离烟么,”沈晋道:“本王去,自然是把话说明白。”

阆风不解:“离烟并不曾留活口,那不过是与小公子的说辞,主上又何需因此暴露身份?”

沈晋淡笑着抬眼,背起手道:“离烟诚然是假,不过京中怎会有人知道这一档事,却是不得不防。与其任由局势乱做一团,倒不如本王直接点破。”

沈晋将目光向上移去,眸中神色讳莫如深,幽邃中透着思量。毕竟此一局的风水龙穴,究其根本,并不在于要瞒住许言什么,而在于要瞒住沉衣,不能叫他知道自己同许言的兄弟血缘。

心中了透之后,沈晋将眸光微微一敛,阆风知意地旋身而起,去了前厅。

后院阁楼里,雅室的木门轻掩,只有朴亦一人在歪在床边打盹。许言闲闲半倚在竹榻上,衣袖曳地。铸花的铜樽里温了一小壶酒,案几上水痕未干,依约还能瞧见他用指尖沾水,轻写出的几个小字。

刘裕,刘承,沈晋。

许言想了想,先将太子刘裕划去。指尖轻轻勾勒着案几的边沿,最终在沈晋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水痕干得很快,没过一会便隐得不留痕迹。许言半躺下身,看着窗外迷朦起的晨雾,反而露疏懒之色。近来时局紊乱,他费心梳理了一整夜,有了思量,这才始觉困倦。

前厅隐隐有人群的呼喝声传来,似是在追捕着什么人,一团骚乱。

一个人突然从屋外进来,又安静把房门关好。

许言才阖上眼睛,懒怠睁开,这会只是带了几分被打扰的不悦:“我不会受你要挟,想要藏身,趁早换人。”

来人不语,直径往里走,原本在掺瞌睡的朴亦凛然一醒。

沈晋淡淡笑道:“许大人实在是好心性,落宿在外,居然连个会武的人都不带。”

许言始才睁眼。眸色有些迷朦,似乎镀了一层温吞的倦意,上下扫过沈晋的衣裳纹饰,渐渐归于清明。他直坐起身子:“大兴善寺远在京郊,王爷好容易借先太后忌辰离一趟鄞州,想是手下的人不知路,怎么竟误走到了长安城里。”

沈晋披着外袍,堂堂王爷同许言相对而坐。许言微微偏头,坐得心安理得,甚至没有起身让礼。朴亦想要上前,却被他轻轻抬手支去屋外。

朴亦坐在门口,楼廊上空无一人,屋里亦不闻声响。

沈晋兀自取了铜樽里的酒壶,自斟一杯,但见酒液澄澈,入喉也不见热辣。许言看着他。

沈晋眸色微动,搁下酒杯问道:“许大人近来可好?”

许言敛眉温和道:“承王爷关照,下官家室毋宁,舍弟不肖。”言罢,看着他。

沈晋挑眉:“本王远在鄞州,却犹闻令弟精忠护主,更平孙氏一族有功,想来日后加官晋爵,何来不肖之说?”

沈晋懒懒地抬眼。目光相交时,看见许言清浅的眸色,不露锋芒亦不显弱势,明暗里都透着一种随和的风骨,不见波澜地平视着自己。

许言扣着桌案,缓缓道:“舍弟如何,王爷自然比下官更清楚。”

沈晋眯起眼,顿了半晌,反而直问:“许大人知道多少?”

许言平静道:“王爷抹去舍弟记忆,又反将他送回下官身边,无非是想拿他为棋为质,替王爷做事,还要让下官不能出手相阻。王爷杀了离烟,换府上亲信取而代之,与舍弟一同入京,不仅有两厢联络之用,更为王爷耳目,监视下官与舍弟。王爷手段,实在不耻。”

沈晋不恼,亦不置可否,只是自在饮酒。

“不仅于此,”许言带了思量稍有皱眉,看着沈晋:“前朝夺嫡之争,齐家支持王爷,后遭灭门灾祸,唯有小妾殷氏之子保住性命不知去向,正是得了王爷庇佑。”

沈晋不说话,只是眸色愈深。

许言自斟了一杯酒,看着他,“而王爷用来顶替离烟的,亦非府中寻常死士。王爷所派,正是当年齐氏之后。”

沈晋凝眸,神色是隐约的一抹愕然。他沉默了许久,开口时,不动声色里到底还是带了难以置信,皱眉几乎笑叹:“本王自问,不知何处纰漏,竟叫许大人知道得这样清楚。”

许言一顿,“全为下官臆测,不想竟分毫无差。”他饮尽杯酒,移下目光淡淡理着衣袖,眉目清和,甚是还带了三分笑意,看着他。

“......”

沈晋沈王爷,此生头次被一个小辈看得很无奈。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沈晋无言,只能看着许言那样通透的目光,颔首微笑,带着一种很安静的气度,君子之风,如一枚清润的璞玉触而生温。

许氏当真贯出高才。这一点他从不否认,也否定不了。许言的气性,无端让他记起老太傅许肃,自己的开蒙老师,许言的祖父。

许肃惊世之才,人品甚高而廉于取名,谦居闲职,却得先皇倚重。后逢宫中两王夺嫡,朝中两派之争势如水火。许肃辞官远去,成一方富甲。余生善尽,终成传奇。

许肃不爱争权,虽只做了一辈子的散官,余名却成就了他的孙儿。许言一路仕途坦荡,短短五年,已极人臣之位。七分靠才识,三分借的,乃是许肃的人脉。

而眼前,许言轻轻搁下酒杯。“下官言尽,不知王爷此来,又是想告诉下官什么?”

沈晋微微一笑。想起许肃,他便想起从前的许多事,倒不急着回答,反而问:“许大人既然已知道了里面的内情,本王好歹教导了令弟五年,他的本事,大人可还满意?”

许言微一挑眉,沈晋却不待他开口,“至少本王甚是满意。”

沈晋顿了顿,把目光移去窗外,“从前两王夺嫡,孙氏与东宫沆瀣一气,阴险狠辣。母妃多年的盛宠优渥,身子何其娇贵,最终竟因陷害被活活笞杀。本王为父皇责斥,褫夺刘姓而贬为外封藩王。从前的桩桩件件,本王没有一日能忘。”沈晋微微阖眼,眉目音容却愈发淡漠。旧事带着浓重的血腥,从他嘴里缓缓诉出,竟平静得像是在细数极不相干的过往。

许言只是皱眉,眸中辨不清态度。

当年之事他未曾亲见,但古来凡争皇权者,手上又何曾干净。当年东宫阴毒,南王也难见不是步步为营,手段狠辣。如今成王败寇,旧恨或是不甘,究竟哪一层更多些,他不得而知,也没有兴趣。

“未能手刃孙氏那老物,一直是本王之憾。”沈晋默了一会,再开口时,带着轻松的笑意,“不过令弟却很争气。来长安不过数月,便替本王料理得干干净净。”

许言面露不悦。

家祖胸怀洒落,辅政安民,却从不喜欢朝权的党羽之争。他自己幼承庭训,受的也是这般教诲。凡事点到为止,不爱多言,给人的印象总是温和,自有一份随淡的风骨在。但若说这里头有一个例外,例外便是沉衣。

许言有他的底线。底线之上,紧跟着便是弟弟的安好无虞。

他无意去评判当年夺嫡哪一方沾染的鲜血更多些,但是把弟弟扯进这样的漩涡里,他很不喜欢。

许言道:“已然风尘落定的事情,王爷何必迁怒无辜亲眷?”

“无辜?”沈晋冷道:“当年孙氏扶持东宫,不过盘算太子庸懦,以为辅其上位自己便能总揽朝局。如今堂堂三代的簪缨之族,反被当年拥立的主子灭门抄家,这风水轮转,实在公平。”

许言道:“风水轮转,但天道好还。”

沈晋皱眉一嗤,“大人以何为道?长幼之序?还是尊卑?”

许言道,“某少时得家祖垂训,不循长幼,亦不尊嫡庶。凡扶世运而奠生民者,奉以为道。”

沈晋挑眉:“若不论嫡长,大人何以弃越王而扶东宫?”

许言正襟道,“为官者,上品兴邦,中品辅主,下品误国。下官事天下布衣芒屩,不事君王。”

沈晋想了许久,了当道:“既如此,当今皇帝昏聩,本王欲取而代之,大人以之何如?”

许言神色自若:“某必阻之。”

简单的四个字,却使两厢无言,屋中一片静默,空气里像渗了胶。

沈晋饮了口酒,抬眼时却眸色平和,瞧不出什么端倪。他不意外,只是不能理解。同样的话,他十数年前就曾问过,只不过问的是许肃,亲授自己立身立德的老师。然后得到同样的回答。

“为何?”沈晋问。

金銮丹墀,诚然是世间至尊,但高处不胜之清寒,算计人心,终究无趣。十数年前,不争帝位乃是老太傅留给自己钟爱学生的一份心意,但到底付诸东水。而今时移,话从许言嘴里说出来,却是另一番思量。

许言道:“圣上少仁,但绝不至昏聩,为臣下者当思如何兴利除弊,岂有稍见不满,便起而反之的道理?此不忠。况且此行谋逆,必然招致朝野动荡,牵连性命,此不义。”

许言抬眼看着沈晋:“既然不忠不义,王爷乃家祖之高足,依王爷所见,此等异心,可是人人得而诛之?”

屋中气氛渐至胶着。沈晋眸色生寒,冷道:“许言,本王给过你机会。”

“王爷既要将舍弟牵涉其中,”许言淡淡收回目光,“古来良禽择木,下官可从没给过王爷机会。”

沈晋怒极反笑,抚掌道:“好,好,如此,可怨不得本王不顾老师昔年授教之恩,针对你许家。”

许言端详着手里的酒杯,沈晋笑容忽然变得莫测:“知不知道我对你弟弟做了什么?”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许言停下动作,握着酒杯的手微微用力。

“世有神蛊,名曰傀儡,若是种在人身上,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沈晋淡开眸色,眼中带了淡漠的赞赏。他钻研医道,傀儡蛊虫是他最得意的宝贝。

“我种在了令弟身上。”

许言皱起眉。

沈晋继续道:“是以当年痢疾,余人全部尸身溃烂而死,唯令弟一人留得性命。”沈晋一顿:“不过那蛊虫也娇贵的很。令弟需得月月服药,但凡哪一次断了,蛊虫便只能在身子里食宿主之血肉,直至肝肠寸断,尸骨无存。”

“许大人高才,自然知道傀儡二字是为何意。本王若叫令弟向西,他便不能往东一步。大人不愿意做的事情,没关系,令弟在长安,纵使弑夺人命,却桩桩件件都会替本王办妥。”沈晋又一笑,“许言,敬酒你不要,怎么样,如今这杯罚酒,饮得可还痛快?”

“嘭——”白瓷的酒杯杯壁极薄,许言手中怒而生力,生生将其握碎,破损的瓷片划入肉中。

朴亦闻声推门而入,许言眸色难见的凌厉,睥睨着沈晋,却淡道:“朴亦,把门带上。”

朴亦出去,许言扔了手中的碎瓷片,鲜血随着骨节分明的右手指尖向下流。久不言语。

沈晋似乎又想到什么:“自然了,令弟是被抹去记忆才忠于本王,要是有一日不小心知道了真相,难保不会心生反意。本王座下最不容背叛,若真到了那有朝一日,少不得就要催动虫蛊,去教训不听命的属下。”

沈晋摇头:“令弟受不住的。”

他看着许言眸中浮出血丝,狭长的眸中夹杂生寒的怒色,很满意。他继续说:“本王罚过他一次。是因为令弟忘记服药,本王斩了两个跟着的暗卫。令弟怜惜人命,竟和本王动手。蛊术的笛谱只奏了小半曲,令弟疼得全身抽搐,那以后,再没敢同本王说半个'不'字。”

沈晋拾理好衣袖,淡淡笑道:“所以,为免令弟两难,许大人还是缄默不言的好。来日本王位及九鼎,令弟也算是立得一大功劳。”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血在指尖凝成滴状,缓缓落下,被榻边绣花的毛毡吸收,留下一个暗红的圆印子。许言没理会伤处,双眉深锁,收起一贯含而不露的温和,面色森冷。他直视着沈晋。

“某自以为目濡官场之悭吝,却不想,人心覆藏卑鄙,竟可以被王爷淋漓尽致到如斯地步。”

沈晋不再多言,看不出恼怒,只是淡淡搁下酒杯,“如此,许大人是硬要走成死局。”

“怎会是死局,”许言皱眉,淡若清风的语气,“王爷既然对舍弟动手,就该明白,长安城中有下官一日,便绝不会让王爷野心,逾出鄞州半步。”

沈晋一声冷笑,许言不怿,拂袖而去。

沈晋的话真真假假,三分激怒七分威胁,许言不是不知,但沉衣就是他的逆鳞,旁人触之即死。

许言离开,木门乍被打开,屋外已然一片白亮的日光铺进室内,沈晋微眯起眼,极轻地一嗤,自言自语地感叹:“倒便宜了刘裕。”

他又坐了一会,觉察出一个身影轻悄地进来。

阆风探头问:“主上,如何了?”

沈晋眸色已然松泛下来,又是一副懒懒的模样,顶着一个酒杯在指尖转悠。想了想,慨然地摇头:“八字不合。许家大约世代都与本王八字不合。”

阆风哈哈要开口笑,被沈晋迎头的一个目光憋了回去。沈晋理顺袖子起身,依旧思量着摇头:“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虽能叫许言替本王瞒着沉衣,但他不肯投靠,旁的事情却是不好做了。”

阆风善解人意道:“主上不必忧心,反正许氏不肯帮您又不是头一次了......”

沈晋踹了他一脚。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哈哈哈】
【小高潮终于过去了,衣衣又可以愉快地作死辣】
【是不是好久好久没发糖了...?】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朴亦面带困倦,跟着许言一路回府。茗文直身跪在府门口,汗涔涔的,面色发白,恭恭敬敬给许言磕个了头。

许言勉强压下情绪,扫了他一眼,“好生上药,这几日先歇着吧。”

许言抬脚要往里走,茗文连忙膝行了一步:“大人。”

周围的仆从识趣退了下去。许言一抬袖子,朴亦也揉了揉眼睛,摇摇晃晃地去找床补觉。

茗文急道:“下官知错,大人责罚,下官也毫无怨言,但求大人——”

许言摇了摇头,了当道:“茗文,我没有迁怒你的意思,但乞儿一事要平众议,外放几日也不算屈你。朴亦不会武,也不通文墨,我带在身边终究不是长计,你早日修养好身子,才算真的知错。”

茗文如此听,磕头谢罪,觉得提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

许言走进府里,一路平复着情绪,却只觉得难安,心里无端没有着落。卧房里没找到沉衣,又走出院子,才瞧见那人一手叉腰,举了个大铁勺,对着厨房忙活的下人直嚷嚷。

许言远远停下步子,听沉衣高声开口。

“喂,我说你们也忒抠门了,哥他又不在府上,给我多做只鸡能怎么着?是费你们厨房几斤盐啊还是几桶油啊?”

婆子连连陪笑:“少爷息怒,这实是大人吩咐,说叫小少爷每日膳食都直接送去院子里,不让......不让我们给您做荤......”

昨夜一回来,齐殷便反锁了自己在屋里,沉衣原想备一桌好菜去给他赔罪,却见厨娘如此,做出揎拳捋袖的气势直跺脚:“我哥又不在家,你们反了天了,这府上究竟谁是主子!”

管事的更加犯难,自然是大少爷不敢违逆,小少爷又不敢得罪,一群人围搡在门口聒噪不已,许言听得皱眉,冷声道:“都吵什么。”

沉衣背对着身子一僵,膳房管事连带着丫鬟婆子一并跪下,连忙道:“大人息怒,是老奴没有照顾好小少爷。”

许言一抬手,“行了,都下去。”

沉衣弯腰低头,从善如流地跟在婆子后面往外走,许言背着袖子走进厨房,

“沉衣留下。”

沉衣往天上翻了个白眼,笑若春风地转身走回去,眉眼弯弯道:“嘿嘿嘿,哥,您是主子,这府上自然您是主子。”

许言坐在木凳上,看了他良久,没能对沉衣那一句讨巧作出任何反应,只是皱眉,有清晰的呼吸声。

许言,许与谁言?

上参逆贼,抑或下话手足?

他都开不了口,当真悲哀。

沉衣被这个样子吓得不行,伸着脖子试探:“哥,不、不吃便不吃吧,我......也不是有意违你的意思,我就是......”

许言微微撑着额头,似在思索,转而道:“想吃什么?”

沉衣觉得这话犹其吓人,想了又想,却琢磨不出里面的意思,一副惊骇的表情小声问道:“吃......吃肉?”

许言抬起眼,“你伤好了?”

沉衣捏着铁勺子往后退,“没好,没好没好......”

许言眸色微动,偏头道:“给你送斋饭,是怕你身子伤着又不忌口,”顿了顿,又说:“想吃什么,哥给你做。”

沉衣脑中开始泛糊。

这是假的吧。许言昨天还是面色清冷一副八辈子不想再见自己的表情,今天小爷擅出院门一番闹腾,不仅浑不追究,怎么还关照起来?做饭又是怎么回事?完了,是不是身子里的蛊虫出问题,小爷都开始幻视了......透、透不过气,果然是蛊虫出了问题——

许言哭笑不得地看着沉衣,一点一点,却终于才觉得指尖开始回暖。无可奈何地摇头,皱眉道:“我问你想吃什么,你这捂心闭眼是什么意思?”

沉衣惊地睁眼。

竟是真的。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沉衣试探着往前挪了几步,却看见许言右手上一片凝住的深红色。他一愕,抬眼看见许言平坦的目光,转念想了想,却没有问什么,只是仰头道:“哥,我帮你上药。”

沉衣找来布带和药膏,原本蹲着,后来干脆扯了个软垫仍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动作一时猛了,扯着臀上的伤,隐隐还有些疼。

许言由着他在自己手上动作。沉衣拿清水化开凝住的血渍,又小心地涂药膏,空气里天竺葵的药香清淡可闻。许言的伤口不浅,纵横着竟划了好几处口子,清理干净之后,仍能看见一道道粉白的伤。沉衣皱眉,伸手去拿布带包扎,许言道:“不用了。”

沉衣便也停下手,拍了拍身子站起来,眼底带着轻松。许言看着他,却是一副似乎耿耿于怀的表情。

这孩子为什么一点都不记仇。

他拉过沉衣的左手看了看。都快过了六七日,沉衣手上大部分已经恢复正常的肤色,破过的地方结起痂,少有几处仍是泛紫。许言皱着眉头,轻轻揉了揉,“还疼不疼?”

沉衣知道他在心疼,不掩欢愉之色,笑得很开怀,咬字道:“疼,还疼!”

许言若有所思,淡淡点头,“嗯,那下次还按这个力道来。”

“......”

许言站起身,又问沉衣想吃什么。沉衣不客气地列了许多名目,大多辛辣,被许言颇为耐心地一一否决。

沉衣气馁:“那吃上次的槐花紫米粥。”

许言想了想,轻挽起袖口,眉目很温和:“现在的槐蜜已经不好了,这个时候,荷花粥倒正好合口。”

沉衣没计较,抱起胳膊靠在门框上,看许言只用着左手忙来忙去,舒心又受用,正懒懒带笑,却忽而被一个眼风招呼了过去,“过来帮忙。”

沉衣挪将去添火加柴,火苗舔着锅底滋滋作响,温度让眼眶也变得暖。沉衣开心地笑。

厨房里早就有新鲜备下的荷花末子,荷花粥也未见多复杂,但许言将火候掌得很好,粳米被煮得粘糯白软。荷花清热,却有微苦,他又顺着碗沿淋了一圈兑好的花蜜。

沉衣捧着粥慨然称叹,笑意吟吟地抬眼,“哥,你手艺这么好,什么时候给我添个嫂子?”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沉衣看着粥慨然称叹,笑意吟吟地抬眼,“哥,你手艺这么好,什么时候给我添个嫂子?”

许言却没有理他,不紧不慢地弯身,把沉衣扔在地上的坐垫拾起拍了拍,然后个个叠起,似乎再自然不过。沉衣捧着碗,被这个动作弄得一怔。许言又去收拾案台上的锅碗,侧看去身段颀修,眉眼细致,虽沾最平常不过的油盐酱醋,却带着令人舒服的清贵之气。

沉衣把粥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许言看了他许久,脑中现出的画面却很是违和......

似乎时局摆成了一桌琳琅的华宴,满目珍馐。他素不喜欢在针毡之上微笑逢迎,起身拂袖,但见自己弟弟却人拿刀抵上心口,硬逼着去替余人夹一筷子摆在桌心的鱼肉。弟弟起身捋袖地要去抢,他一筷子敲在他手上,斥道,我许家的孩子,怎么这样不知礼。弟弟埋头捂着手上的一道肿痕,支支吾吾却不敢多言,身后的人又将刀尖多送了一分。他叹了叹,只能回身坐下。于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凄风苦雨,也只能替一一他挡下,然后淡淡说,不用急,你慢慢吃。

然而最后一句话忍不住脱口而出,许言走出厨房的时候撇了沉衣一眼,“有点吃相行不行,真是家门不幸。”

沉衣抹嘴:“哥去哪?”

许言不回头:“去睡觉。”

沉衣没忍住道:“哥昨晚究竟去哪了,觉都没睡?”

许言越走越远:“近水楼。”

沉衣手里的瓷勺颤了颤,兀自作出震惊状:“去那干嘛?”

许言在院门口停下步子,轻拂着袖子转过身,似笑非笑:“给你找嫂子啊。”

沉衣:“......”

似乎,而今的许言与从前不甚相同,不如在初始那般端着兄长威仪,温和细致,让人觉得美好。他走后,沉衣撑着腮看向天空。这时节的长安,晴朗却不至炙热,连飞扬而过的时光都是安静的,笼着一层天青色的舒爽,轻轻地扬起,落下。

沉衣眸如星子,出神地想,要是以后落在身上的板子也能如这般轻柔,该多好啊。

自然,他也就只能这样想一想。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看到催更,统一回复Orz】
【lz感冒了,比较严重的那种,打了几天针躺在床上感觉醉生梦死的啊哈哈哈】
【实在是晕晕乎乎,感觉就算码字也写不出什么好的qaq,所以干脆等感冒好了再动笔吧】
【抱歉最近没有更文w】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沉衣捧着荷花粥吃了个饱,临走倒没忘记自己此番来厨房的初衷,好歹也给齐殷匀了一碗,并几碟小菜装在食盒子里。他回到霉窝后,在齐殷房门上轻扣了三声。顿了顿,又扣了三声。顿了顿,又扣了三声。顿了顿,又扣——“啪嗒”,木门被内力微带着一震,里面传来铜锁滑落下的声音。

“齐殷......”沉衣探头推开门。

床帏下,齐殷露着真容,乌黑的发丝顺肩膀滑下,依旧一身雪白中衣。他轻阖着眼盘腿而坐,没有搭理,也没有要招呼沉衣的意思。沉衣并不计较,自己熟稔地搬了凳子在床边坐下,打开食盒子的时候,嘴边带了不经心的笑意。

齐殷睁开眼,正见他满脸的舒心之意,凉凉道:“有什么可高兴的。”

沉衣笑眼,低头端出粥来,“许言......已不再为孙家之事责我。”

齐殷淡淡道:“本就没有干系的事,白讨了一顿打而已,也要高兴?”

沉衣不改唇边的弧度,专心将粥膳一一布好。他把玉箸摆在一枚暗红色的筷枕上,然后抬头看着齐殷,“知道你我手上都未曾沾染那样多的鲜血,这就很好。”

齐殷嗤道:“只是赶巧那日不在京中,小公子可莫忘我齐殷是何许人,杀手罢了。”

沉衣顿了半晌,闷声道:“那日是我失言。”

微微凝滞的空气中余出一段长久的沉默。过了许久,沉衣只将小菜搁好,把木食盘子端到床边的小案上,开口道:“先吃饭吧。”

齐殷只用了几口粥,沉衣收了那几盘子未动的小菜,问道:“心情不好?”

齐殷兀自倒了盏茶润口,饮罢后抬眼,懒懒道:“你可知,能灭了孙氏我有多高兴。”他注视着沉衣的表情,停了一停,语气极缓,“我爹,我娘,还有从前齐家的上上下下。也是那样多的人命啊,被无辜卷入党争之中,一朝夕之间,就是阖府奔亡离散。”

沉衣想了想,忽而问道:“齐殷,你知不知道,能分毫无差地记下许多事,却唯对自己初生的十几年毫无印象是什么感觉?”

齐殷不答,眸色一变却似在隐藏什么。沉衣靠着床塌微微仰头,枕着手肘回忆道:“五年前,刚清醒的那段时间......很可怕,现在想起来都很可怕。整个世界就那样摆在面前,突如其来,可我谁都不认识,什么都不记得。”

“那个时候,我很疯狂地想找人说话,可师父只有晚上才会来。他不许我出院门,我就蹭到隔壁的祠堂里,对着那老大一柜子的牌位不停地讲。那些牌位真好,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仔细听着,也不会嫌烦。”沉衣笑起来,“虽说不是许家的人,可只怕许氏八辈的祖宗都认识我了。”

齐殷却一点不觉得好笑,端着手里的茶盏,低眼去看浮在水面的一圈细沫。

沉衣轻声道:“我都知道。”

齐殷指尖一紧,又听沉衣漫不经心地开口,“知道我为什么叫十一,也知道每月为什么需要药丸续命。”

齐殷愕然抬眼,沉衣侧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低头无意地摩挲着右手,“师父精通药理,又深谙蛊术,手上有一种蛊虫名叫'傀儡',他种在了我身上。是以月月需服药聊以续命,如若有朝断了,蛊虫便会食我血肉,以至生死不能。”顿了许久,他复而低声叹道:“如此蛊术,当真绝妙啊。”

齐殷一时失神,变了面色。

——他知道?他竟是知道的。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沉衣眼睫下印着一片阴影,赞叹的语气,却真如置身事外一般只是在纯粹夸赞那蛊术之精巧。他看着齐殷,继续微笑开口:“我清醒之后没多久,师父就将这些全部告诉了我。他要拿这样狠绝的手段控制我的忠心,你说,我是不是该恨他?”

齐殷哑然,沉衣喃喃着,眼中不自觉地带了疑惑,却又摇头:“可是我恨不起来。始自我清醒时,师父就待我很好,甚至悉心教导,药理,剑术......无一不是倾囊所授。”

“那时候我并不想学,师父也没有逼我,只说药理不学也罢,但好歹要知些剑术防身。师父教了许多,我却样样都只学了半斤八两。”沉衣一顿,“师父也在其他宿体上种过蛊虫,只是前十个人都死了。十一......所以我叫十一。独我活了下来,齐殷,你说这是不是命数?”

沉衣微微偏头,盯凝着自己的右手,“你看,我分明已是傀儡了,他大可以主仆相称,却偏偏又还拿师徒之名相待......数年的恩养,师父的惠情自然无以为报。所以,既然他想要那九五之尊,我便去替他拿来,既然他想要人去牵制许言,我便去假做他的弟弟。”

沉衣眸中浮起一层雾气,默了好半晌,却忽然笑了。“只是我没有想到,许言会待我这样好。”他叹道,“许言待他弟弟可真好。”

“沉衣......”齐殷皱起眉,看着他。

沉衣却松快地笑了起来,“幸或不幸从来都是比较出来的。你看,我不愿意欺瞒许言,不愿意杀人,但又绝不可能去违逆师父。我每时每刻都这么违心地活着,甚至不知道过往,不知道自己是谁。而毋论好坏,你至少还有过去可以怀悼一二,这样想一想,是不是也没那么难过了。”

齐殷惊讶得有些难言。绕了这么大一圈,重新挖出这些并不令人欣愉的过往,他竟是为了开解自己。

沉衣又凑近了一些,挑眉道:“怎么样,小爷的过去够不够悲惨?我都已经这么惨了,齐大公子莫再同我生气了吧。”

齐殷忽有些无名的恼怒,抬手想拿手里的茶杯砸他,沉衣躲着一笑:“诶,我吹笛子给你听。”

他起身回房拿来把柄飞鹤骨笛,笑容却渐渐歇下来。骨笛通身澈白,末端镌着铁钩银划的一个小字:“晋”。沉衣垂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黯然。

到底人之交洽,能够相诉的永远只是片面情思,留而不露的,才是最深的孤独。

沉衣静默地持笛站在院中,却挑了《角召·为春瘦》,是清爽欢快的曲调。

为春瘦。何堪更绕西湖,尽是垂柳。自看烟外岫。记得与君,湖上携手。君归未久。早乱落、香红千亩。一叶凌波缥缈,过三十六离宫,遣游人回首。

犹有。画船障袖。青楼倚扇,相映人争秀。翠翘光欲溜。爱著宫黄,而今时候。伤春似旧。荡一点、春心如酒。写入吴丝自奏。问谁识,曲中心、花前友。

这首《角召》原是词人姜夔为怀旧友所做,清淡高远,入人心念。一曲终了,沉衣却是蓦然无声,只是在院中持笛出神,直到抬头时,看见齐殷披衣立在廊下,眸色渺远。沉衣走上前,皱眉正经道了一句:“抱歉。”

齐殷笑得疏淡,“不必。只为你这一首曲子,从前诸事,都不必计较。”他眼风扫过沉衣手中的笛子,却微微一惊。

沉衣下意识地端看起手中的笛子:“怎么了?”

齐殷道:“主上给你的?你可知此为何物?”

沉衣随意地笑道:“一开始不知道,是后来才晓得的。”

齐殷摇头叹道:“此笛可控制你体内的蛊虫,素来是王府的宝贝,主上怎么想的,居然就给你了?”

沉衣一惊:“奶奶的居然这么厉害......”

齐殷一愣,复而挑眉:“......你敢诈我。”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突然想起来了说一句】
【阆风和齐殷之所以会称沉衣“小公子”,是因为之前有过一个铺垫:就是沉衣喊过沈晋一声爹,沈晋没办法,只好上了请罪折子到御前,说沉衣是他儿子...嗯就酱,而老皇帝没有赐封号,沉衣不算正经世子,王府上的人就只能称其“小公子”】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主上待你......”齐殷浅淡地笑了笑,转身进门是似有慨叹,却到底没了下文。

沉衣一闪而过的失神,继而掂着骨笛在院中竹榻上晒太阳,又是惯常漫不经心的表情,一时有些昏昏欲睡。恍惚间还做了个梦,梦中又回到五年前,犹在金陵老宅的西厢院里。

他所能记起的每一段时光都烙着王府的印记,就如右掌上微微凸起的墨色小字。他没有名字,十一,应当只算一个编号。沈晋闲下来倒也提过这件事,想了想却又说:“算了,左右是需你去做沉衣的,重起个名字也没大必要。”

“徒儿谎做沉衣,那许言的亲弟何在?”他当然问过。

而沈晋也回答地干净利落,“死了。”

他眉间缩了缩,想了很久后才又抬眼,“那我是谁。”甚至都不成一个疑问的语气,喃喃给人一种像在自语的错觉。

沈晋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调药,慢慢道:“为师救你性命替你易容,很花了一番心思,就是为让你去冒做许家次子。喝了。”

他顺从地将一碗汤药全部饮下,继续听沈晋说:“至于你从前是谁,这很重要?”

他垂下眼睫。

那个时候不敢问,后来渐渐与沈晋相熟,通达人事,他却愈发觉得不必问。知道身份又有何意义?也许多一分牵挂,也许多一分戾恨,但除非生生流尽这身上的最后一滴血,只要蛊术未解,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沈晋,逆背王府。

今后便只为十一,从前是谁,自然是不重要的。

他托腮望着红梅上的凝雪溶成水滴,抓着瓣尖却忽而“啪嗒”落下。枝叶簌簌轻摇,然后看到沈晋黑色的衣角,夜里如期而至。

他笑着说,“师父。”

与记忆完全相吻的梦境戛然而止。

沉衣猛地睁眼,院中无人,只见繁花烁烁闪闪,角上一树安石榴开得烈烈如焚。他坐起身子,收眼处繁花满目殷红,错落得如同梦中的梅蕊,灼人视线。唇角残存的笑意都不及收回,蓦然却落下一滴极冷的泪来。

沉衣淡淡揩去。甚矫情,堂堂男儿竟有什么可哭的。

晚上送来的依旧是斋饭,除此,还着意添了壶素酒,想来应是许言的吩咐。齐殷身上有伤,没带面具,整个人都懒懒的,沉衣便索性吩咐早早落了院门铜锁,二人一道凑在天井处吃饭。虽仍是素食,此番尝起来却带着许言的好意关怀。沉衣饮罢两口酒,忽而甚起兴地朝齐殷问道:“昨夜见你有几招尤是精妙,是不是这样,你看,刷,刷刷——”

他掂了根筷子在手里挥舞,齐殷却摇头笑叹,“招式断不能及你。主上将自己的剑术全教与你了,此前还从未见对谁下过这么多心思。”他似醉醺地顿了顿,上下打量沉衣一番,有几分嫉妒,“也不知你究竟哪里让主上另眼。”

沉衣白他一眼,起身衣带垂缓,立于中庭。暮色从天尽处一点点地染开,流云隙散,让他的表情都变得柔软。沉衣阖上眼。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每一日活着便也不算虚妄吧。

抚着骨笛出神,梦中呓语,醒来又抹去猝然落下的一滴泪。齐殷都看得清清楚楚。出神了半晌,齐殷见沉衣迎着浅绛暮色又有了如常的笑意,自己倒带着醉意摇头,复饮下一杯酒。他真是个极豁达的人。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最后一句是齐殷的感叹,里面的“他”指沉衣】
【一直不是很喜欢写这种回忆,总感觉为虐而虐有点矫情....不过看大家似乎都对沈大怎么解释的很感兴趣,于是就码了这么一段】
【明天开始进入情节】
【以上】
【哦其实还想问问,行文到这里,大大们眼里的沉衣是什么形象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时间:2019-03-22 20:54:57
三日的国丧停朝,接着恰又赶上休沐,仍是不上朝的,想来百官都甚感念皇恩之浩荡。

交了夏,许宅小池里已开出了第一拢荷花,暑气一点点濡热起来,用冰成了一件甚烧银票的供事。是以,沉衣每月俸银基本都花在小宅冰块的购置上。孙芸知道其中破费,也谢过他的好意,但第二日新冰还是照旧送来。他官不过五品,俸禄亦不多,顾了小宅便顾不上霉窝。好在霉窝前后遍植香樟,葱茏的枝叶斗下一方青青树荫,倒也不大显热。

是日醒来,天气晴朗,蚊子稀少。沉衣轻裘缓带的模样,歪在竹榻上咕噜咕噜喝完了一大杯豆浆,清一清嗓子,才拾掇着往许言的东院挪搡。长兄如父,去遵一个晨省的规矩。

只是他一番磨蹭早过了时间,许言正经都开始处理一日的公务,他这厢名曰“晨省”实际没什么卵用,也就是去书房蹭个凉爽。

沉衣不急不缓地扣了三声,推开门后,见离书案远远搁置的掐丝珐琅冰箱上渗出细腻的寒雾,便碎着步子凑过去,俯撑在镂花的箱盖上。寒冰渗出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沉衣悠哉悠哉的十分受用,耳后传来许言的声音,“离远点,别贪凉。”

沉衣依言,“蹭蹭”往后倒挪了几步。

又几下叩门声,有人在外面恭敬道:“大人。”

许言全神贯注在书本上,只道:“进来。”

朴亦手上拿着好几本红皮描金的礼册,进来时看见沉衣,眼中露出欢喜。他将礼册搁好,正经跪下向沉衣磕了个头。

沉衣下意识地向后稍稍一退,面色很快恢复了平常,却心道,我的妈呀你是谁为什么要给我磕头呀我又不认识你。

这时许言抬眼,随意地笑道:“多年不见了,朴亦磕个头也算应该。只是打小都在一处玩闹的,如今还是一样,不用拘礼。”

沉衣吟吟一笑,旋即叫朴亦起身,眉眼间很自然地流露出总角之交的亲切,就像在看一位熟识的旧友。

许言收回目光,神色平和看不出端倪,只是慢慢将书翻过一页,没再说话。

敏慧还是圆滑,温恭蕴藉还是虚与委蛇,本就不过是一念间的差别,叫人难说好,也难说不好。

朴亦轻轻咳嗽了一声,转想许言回禀道:“大人,因陛下将中书省令提晋为正二品,今日各部官员大多备礼来贺,这是名目单册,大人可要收下?”

沉衣一挑眉。正二品?想是自己卧床那几日,许言又得晋升,前三天忌讳着国丧,而今休沐,百官才得机会紧赶上门地巴结示好。

沉衣歪坐在椅子上,翘着腿看许言,许言未看那礼单,语气淡然:“仔细查验,若不逾矩制,便随便挑几位收下,其余都辞了。”

朴亦应道:“是,管家也是这般吩咐的。”想了想,却又着意道:“小人略清点了一遍,旁的也罢了,倒是户部徐大人的贺礼不同寻常。”

许言“哦”了一声,淡淡上扬的语气。朴亦从怀袖中小心抽出一个精致的长方盒子,道:“徐大人所赠,是三柄沉香木的青阳折扇。”

沉衣不以为意地插了句嘴:“沉香木虽然名贵,却也未算多稀罕之物。”

许言却微微正色,轻搁下手里的书,接过锦盒。

沉衣也凑过去瞧,只见那扇骨模仿燕尾形状,漆得乌黑发亮。沉香的木香气隐幽,加之金笺扇面,工艺极是精巧,不由拿在手里啧啧称叹。

许言眯起眼,似乎不经心道:“记得前段时间,内府主事昌大人同我闲话,说今年沉香木短缺,琼州之地皆无所出,只有南洋小国略有所献,漂洋而来,所费不下万金。”

沉衣手中凝顿了一下,朴亦默不吭声。

“徐则正......”许言轻轻扣了扣桌案,微微一笑继续将书拿起,吩咐朴亦道:“徐大人诚是费心了,去着意替我谢过。”

朴亦点头退出去,沉衣一副无可聊赖的表情,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折扇。许言在一边看着,忽而记起来一件事,叫沉衣道:“过来。”

沉衣心里下意地一紧,抬头看许言,却有些摸不清意思。许言又说了一遍,“过来。”

沉衣不敢不动,却又不明就里,只能磨磨蹭蹭地站起身子,半信半疑的表情,站去书案前。许言往自己身旁一指,“站这里。”

我的妈呀。

沉衣退后一步,只觉得两肋下嗖嗖有些生寒。他分明很本分,分明什么事也没犯,他伤才好,许言这又是要干嘛——

许言将书往案上一掷,语气淡然:“要我再说几遍?”沉衣忙道:“哥......”三两步站了过去。许言拿过他手里的折扇,在掌中掂了掂,眼风一抬,“裤子褪了。”

沉衣咽一咽口水,低声道:“哥,伤、伤已经好了,不用再上药了。”

许言站起来,淡淡“嗯”一声,“我知道,所以不是给你上药,是要打你。自己撑好。”

沉衣身子明显一抖,音调已经颇为勉强,但觑见许言不深不沉的眸色,硬叫他不敢开口。屋里储着的冰块原本清爽,褪下裤子以后,却让沉衣觉得身后凄然一凉,打了个寒噤。

许言站在他身后等了等,眸色沉下几分。

啪。

扇柄落在臀上,沉衣撑在书架上的身子猛然前倾,低声咬住一口气,马上又无声地站好。好他奶奶的疼。

啪。啪。啪。

接连着不急不缓的三下,沉衣的额上淌下冷汗,撑在架子上的胳膊微微发颤,臀上布着极宽的四道红肿。沉衣疼得紧,却尤是不明所以,只能隐约感觉到许言,似乎生气得很。不敢作声。

许言吸了口气,默然看着沉衣。

啪。抬手又一记抽下,加重了力道。

“呃——”沉衣皱眉着大口喘气,低声唤:“哥......”

许言停下手。

沉衣缓了缓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许言问:“知不知道为什么挨打?”

沉衣摇头。

啪,又是一下。

“那准备这样白挨到什么时候?”

楼主:独为离人照落花

字数:277684

帖子分类:潇湘溪苑

发表时间:2015-09-11 03:49:00

更新时间:2019-03-22 20:54:57

评论数:14029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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