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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小说、阅读』《寻找家园》——By 高尔泰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寻找家园》是高尔泰带自传性的一本文集,从孩提时代家乡的美好,到流放西北,在鬼门关附近徘徊的经历,高尔泰娓娓叙来,惊心动魄。
高尔泰用一本书书写一生,苍莽浑厚、精洁优美。他的文字是历史的真实回忆,更是对人性的深层揭示,对灵魂的深度挖掘。书中浓墨重彩刻画了一个个形象生动的人物,记录了很多真实的生活事件。人性中的恶一再有机会被放大、扭曲。高尔泰用文字还原了许多琐碎小事和日常感觉,丰富着大历史。一种稀有的、似古君子的强健宽厚之风贯穿全书。

个人书评:雄风内敛,沧桑人世,暴雨成虹!更重要的是,他说出了那么多作家都不敢说出的历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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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书名:《寻找家园》
作者:高尔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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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北岛  某些人很难归类。他们往往性情古怪,思路独特,不合群,羞怯或孤傲。一般来说,这种人不大招人喜欢,特别是政治家,无论是专制者还是民齤主派,都会因为他们难以归类,不便管理,而把他们看作天生的敌人。高尔泰就是其中一个。  我一到纽约就跟他们联系。高尔泰耳聋,一般总是他的夫人浦小雨接电话。在小雨柔弱的声音中,突然听见高尔泰的大嗓门:”北岛,欢迎你来,”随即就消失了。他只使用电话的话筒部分,因听筒部分对他毫无用处。  头一次见到高尔泰是一九八七年,在成都的一个画展上。我们握手时,他的手大而有力。我从手注意到他的体魄,健壮、敏捷,且不善言辞,和著名的美学家、大教授身份极不相称。我们闲扯几句,我记住了他那略显阴郁的眼睛。其实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顺的日子…。暴风雨短暂的间隙。  听说过他的一个故事。一九八三年高尔泰在兰州大学教书,赶上”反精神污染运动”,被定为全省批判的重点。有一天校党委书记通知他,省委书记要跟他谈话,并给他张条子,写明时间和地点。可到时竟不见踪影,急得党委书记团团转,四处寻找,直到第二天才找到他。书记暴跳如雷,问他到底躲到哪儿去了?高尔泰平静地说,他没有躲,只是在画室画画。书记厉声问他既然接到通知为什么不去?他答道,我是接到了通知,可我并没有答应。  高尔泰,江苏高淳生人。五七年因发表《论美》一文而被打成右齤派。大概是高家天生的反骨,父亲和姐姐也遭此厄运。不久,被劳改的父亲在出砖窑时跌倒,再也没爬起来。高尔泰在戈壁滩的劳改营目睹了无数的死亡,自己也差点饿死。  五九年他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死亡线上挑出来,送到甘肃省博物馆画十年大庆的宣传画,逃过一劫,使他有一天作为证人,记下那远比古拉格群岛残酷十倍的苦难。他离开劳改营的当天,头一次和押送他的警齤察共进晚餐,他嚼都不嚼,大口吞下太多的肉块,以致到今天还常常胃疼。  我再次见到他是在洛杉矶。八九年夏天,他因”反革齤命宣传煽动罪”,在南京被捕入狱,被关押了半年多。出狱后他和小雨通过地下通道选到海外。我们的舞台由于一次事齤件转动了。亲朋好友,天各一方,甚至永远不再想见。没想到事隔八年,我和高尔泰竟在地球的另一端重逢,真是又惊又喜。他变化不大,原来眼睛中的阴郁竟然消失了,代之以明朗,像洛杉矶的天空。他耳背,跟他交流很困难。每次我说话,都是由小雨大声重复一变,有点儿像通过口译,.只不过是从中文到中文。好在我们都不认为谈话是重要的,大家在一起坐坐,共享那温暖的时刻。小雨是高尔泰的学生,曾在北京的首都博物馆搞美术工作。她性情温和,心甘情愿地跟老师浪迹天涯。他们当年靠给西来寺画画维生,日子简朴而充实。告别时,我有一种冲动,想搂住他那厚实的肩膀。不,我想不是哀怜,而是骄傲,为他而骄傲。  以后陆陆续续读到他的回忆录《寻找家园》,让我记起那一瞬间的骄傲。中国不缺苦难,缺的是关于苦难的艺术。高尔泰的故事把我们带回历史的迷雾中,和他一起目击了人的倾轧、屈服、扭曲和抗争,目击了生命的脆弱和复杂,目击了宏大的事齤件中流血的细节。他的文字炉火纯青,朴实而细腻,融合了画家的直觉和哲学家的智慧。他告诉我,他是压着极大的火气写的。我却没有这个感觉,可见他功力之深,把毕生的愤怒铸成一个个汉字。  我们去看望高尔泰夫妇。从曼哈顿出发,穿过荷兰隧道,进入新泽西。我的朋友学良开车。车是跟他弟弟借的,又破又小,新装上的轮胎还有问题,车身发飘。我们离开都市,穿过人烟稀少的旷野,春风吹绿了大片的树林。  他们在新泽西南部的一个老人住宅区花五万美元买了个小房子,这笔钱在曼哈顿最多只能买间厕所。我是建筑工人出身,房子一看就是低成本的。两室一厅,一间卧室,一间是高尔泰的书房,还有间相当敞亮的花房,作小雨的画室。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耳朵嗡嗡响。他们生活简朴,很少与别人来往,除了画画写作,唯一的乐趣就是到附近森林里散步。  高尔泰和我所见过的中国知识份子都不一样。他外表更像农民,眼睛眯逢着,脸色红润,总是带着敦厚的笑容,好象望到了一年的好收成。我和高尔泰聊天,小雨继续充当”口译”。后来发现我坐的位置不对,正好对着他那只聋了的左耳,  我调整了一下,靠近他的右耳,谈话畅顺多了。我突然想到,他不戴助听器,显然是有意切断和世界的联系。当他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另一扇门…一通向内心之门。我夸他的散文写得好,这回可让他听见了,他乐得像个孩子,接着问我别人还有什么看法。又连忙从书房取出一本影集,里面不是照片,而是一张张比火柴盒稍大些的发黄的纸片,仔细看去,上面竟是些肉眼难以辨认的字迹,细密得像古瓷上的纹路。他告诉我,每张纸片都有一万多字,是他在牢改营写的。为安全起见,他把钢笔尖磨得比针还细,趁没人时写在纸片上,再把这些纸片藏在棉袄的夹层里。一件棉袄竟有十几层大小口袋,装满这些危险的秘密。文化革齤命抄走了他所有的手稿,唯独这些记述了他更隐秘的思想的小纸片被抄家者当废纸踩来踩去,没人注意,得以留存。  晚饭前,他带我看看他和小雨的画。他们的生活压力很大,去年他们给庙里画了三十幅画。六十年代高尔泰在敦煌文物研究所临摹壁画多年,老天再次成全他,这本事成了他在海外谋生的手段。他告诉我,有时写作会突然想到挣钱湖口,只好忍痛放下笔。  客厅墙角有一副做俯卧撑的木架,是他自制的。我常去健身房锻练,连撑二十下,不免有些得意。没想到他连撑五十下,面不改色气不喘。他毕竟今年六十二岁了。五十年代,他凭天生的体质,平过百米短跑的全国记录。也许老天给了他这副好身子骨,就是为了让他熬到别人熬不到的那一天,为人间的苦难作证。他告诉我,”六齤。四”后他在狱中,狱霸像对待所有新来的犯人那样对待他,忍无可忍,他三拳两脚就把那家伙摆子了。  同行的朋友咪咪反客为主,转眼间做了一桌好饭菜。高尔泰端出坛上等黄酒。席间,小雨又成了客人们的回声。上路时,高尔泰握着我们的手,大声说,”很高兴你们来!”这句客套话,被他还原其本来的含义:他真的很高兴。  夜色深了,我们的车走错了方向,又绕回来。他们还站在那里,大概要去散步。我似乎看见他们手挽手,穿过没有月光的森林,一直走到黎明。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自序/1
卷一 梦里家山
梦里家山/3
祖母的摇篮曲/7
大刀会/11
儿时偶像/16
人·鬼·神/19
清道士/23
兰姐的标本薄/26
阿来与阿狮/32
淳溪河上的星星/36
留级/40
时来运转/45
跨越地平线/51
苏州行/54
正则艺专/57
唐素琴/64
湖山还是故乡好/81
卷二 流沙堕简
别无选择/93
雪泥鸿爪/97
《论美》之失/101
电影的锣鼓/109
上帝掷骰子/115
地门/119
沙枣/124
逃亡者/131
风暴/134
安兆俊/137
月色淡淡/151
蓝皮袄/158
军人之死/162
幸福的符号/174
出死/180
运煤记/186
走向生活/191
敦煌莫高窟/197
石头记/200
寂寂三清宫/203
花落知多少/208
桃源望断/212
牛棚志异/229
面壁记/238
荒山夕照/243
窦占彪/267
伴儿/271
常书鸿先生/278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又到酒泉/292
卷三 天苍地茫
天空地白/307
辛安亭先生/318
韩学本/326
杨梓彬/338
谁令骑马客京华/349
告别兰州/364
雨舍纪事/370
苏恒先生/380
回到零度/387
我的岳母/394
没有地址的信/415
画事琐记/431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梦里家山
我的故乡高淳,位于江苏省西南端与安徽省交界的地方,恰好是”吴头楚尾”。地势东高西低。东部是茅山山脉和天目山山脉的衔接处,山高林茂,俗称”山乡”;西部为丹阳湖、石臼湖、小南湖三湖所环绕,溪河交错,苇岸无穷,俗称”圩乡”。最早的县治固城始建于公元前五四一年,比楚威王筑石头城置金陵邑(前三三三年征早二百来年,可称古邑。
到我出生的时候,固城早已荒废,县治淳溪镇也只是一个仅数千产人家的小镇。镇上只有一条三米多宽、青石板铺面的弯曲小街,俗称老街。两旁店铺系明清建筑群,楼宇式双层砖木结构,挑檐、斗拱、垛墙、横桁矮窗。油漆剥落几尽,裸露着灰色的木头。在街上走,有一种忧郁的感觉。还有一条”半边街”,另一边是水市,是这一带历来盛产的大米、鱼虾、竹木、桐油、土布、野禽、羽扇、茶叶、烟叶、芝麻等等的集散地,每天晌午前后,都有一阵子热闹。正如我父亲高竹园先生在一首诗中所说,”水陆两楹市声喧”。--N傍晚时分,复又归于寂寥。
淳溪镇位于小南湖西岸,没有城墙,但有城门。出东门就是湖,越过苇岸边大片大片的野菱菰蒲白芦红蓼,可以望见湖上帆影点点。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望见湖那边隐隐约约的一发青山。这里那里,时不时的,会有成群的野鸭、茭鸡或者水鸽子突然飞起又很快落下。南面是一条河,叫淳溪河。沿河绿杨如烟,烟树中白墙青瓦的老式民居夹杂着银灰色的草屋,凄迷沉静。
河上有一座七孔石桥,叫襟湖桥,桥栏上的石狮很生动。桥头有一寺塔,叫聚星阁,第一层石头门楼,第二第三层皆六角形木结构,飞檐十二,凌空欲去,更生动。二者都是始建于明嘉靖二十年广五四一年)的古建筑,保存完好。解放后,襟湖桥已改造为汽车可以通行的公路桥,聚星阁也已拆除。那铁铸的宝瓶形塔顶有乌篷船那么粗,落地后无法运走,一直横在那里。大跃进时砸碎,喂土高炉喂了很久。
位于淳溪镇东面的小南湖,又叫固城湖。由于中生代燕山运动后期的地层断裂,小南湖东岸的原始湖岸线几成一条直线(它现在已被围湖造田弄弯了)。直线那边,平行地、但不均匀地分布着马鞍山和十里长山的山脉,这些山脉到湖边就断了,成为悬岩峭壁。主峰大游山由砂岩、火成岩及石英砂岩组成,海拔一八七公尺,林深石黑。八年抗战时期,日军占领了淳溪镇,我们全家逃难,就躲在大游山中。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所有这些山脉,全都被森林覆盖。山上几乎全是松树,山下则是毛竹和杂树,主要是橡树、枫树、枣树、棠梨树和毛栗子树。棠梨极酸,没法吃。橡子极涩,也没法吃,但是很好玩。各棵树上刚落下的橡子,形状花纹都不同,帽盖也迥异,有的像栗子,有的像包紧的松球,有的像打开的松球,有的像很小的倒毛鸡。剥出来光彩润泽,不亚于泉水里的雨花石。有一阵子,姐姐们爱收集各种橡子。拣了还要给取名字,大头、海头、阿扁、阿细、羊羊、马公之类。可惜放在匣子里面,很快会干枯褪色,几天后再打开时,全都变成了晦暗的土黄色。
好在树林里有趣的东西很多。即使灌木的丛莽,也都是无尽藏的宝库,那里面有覆盆子、桨果、草莓、甜心草……我喜欢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叫蜜糖罐,摘下一朵,花托处会渗出一滴乳白色的汁液.你吸一下,小苦微甜,有股子清香。野生动物很多,有时闻得见狐狸或者野狗的气味,知道它就在附近,但是看不见,我能看得见的,都是些小家伙,野鸡雏儿之类…叩一个个绒球一般,叽叽叫着跑得很快,一忽儿就不见了……有些山里的孩子,捉得到麂子、獐子、獾,我捉不到,但是知道它们的存在,就感觉到野风拂拂,生活更加有趣。
不过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世界,现在已经没有了。现在高淳的地貌,已经完全改观。在圩乡,由于围湖造田,八十多子方公里的小南湖只剩下大半,二百六十多子方公里的石臼湖只剩下小半,三千多平方公里的丹阳湖整个儿变成了田野。由于人**炸,淳溪镇的面积扩大了至少十倍,把附近的许多村庄都吞没了。一排排五六层整齐划一、互相挤得很紧的公寓楼,代替了昔日小院横斜的老式民房。街道拓展得很宽阔,河被两边夹紧,变得很狭。水泥筑成的码头上人挤人运输繁忙。河上机动船团团冒烟突突作响。下水道很多,河水浓稠腥臭,漂浮着油污垃圾。河上已经有两座公路桥了,从桥上望出去,即使在夏天,也难得看到一点儿绿色。固城湖湖管会和江苏省渔业厅投放的三十多个网箱里,频频有鱼儿全部死光的记录。
山乡的变化更大。大跃进全民炼钢时,树木都被砍伐一空,所有的山全部光秃。水土流失严重,以致许多地方几乎寸草不生。七九年开始重新造林,但可以造林的面积已经很小。许多原先是森林的地方,这时已变成农田和村庄。原有的村庄迅猛膨胀,同时又增加了许多新的村庄。从因竞相开采石头而褴褛不堪的山上望出去,村连村店连店,厂矿企业处处冒烟,一派城郊景象。特别是新房屋都用红砖砌成的,望上去特别扎眼。纵横交错凹凸不平的公路和土路上,以及因水质污染而浑浊不堪的河道上,卡车、小型拖拉机、三轮摩托和机动船拥挤吵闹,卷起阵阵黄埃,喷出团团黑烟。
回到故乡,极目四望,恍惚中竟不知身在何处。儿时家山,早已经不存在了,变成了我心灵中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祖母的摇篮曲
抗日战争爆发,高淳沦陷时,我们一家逃难到了湖阳,后又转移到了山乡,在大游山脚下一栋孤零零的茅屋里住下了。我最早的记忆,就是在这次转移的路上。半夜里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箩筐里。另一个箩里睡着我的妹妹,父亲挑着我们急速地走。后面跟着母亲和姐姐,背着包包,踏着影子,头上是高高的月亮,一片脚步的声响。
屋是土墙,茅檐极低,遮住了木棂小窗的一半。里面很黑,但是冬暖夏凉,黑暗中有股温馨,我喜欢。屋在斜坡上,后面是山,前面可以望得很远,直到蓝色的天边,我喜欢。山上郁郁森森,稍有风雨,连山的松涛就像潮水一样,我喜欢。山下的杂木林中,有不少栗子树,还有一棵银杏,据说有一千多年了。栗子白果拣不尽吃不完,我喜欢。
屋是本地一产农民丢下的,他们搬到下面的村庄里去了。年久失修,屋顶上都长满了杂草。几个村上的人,帮我们翻盖了屋顶,加固了墙壁,刈除了四周的草莽,平整了室内的地面。母亲、祖母带着两个姐姐,开垦出一片菜畦,种上了各色蔬菜。父亲在附近砍竹,砍得手上都是血泡,用四堵竹子篱笆,围成了一个院子。抱来一只小狗,养了猪、 羊、鸡、鹅,又买了五亩半地,成了不折不扣的山里人家。
山下有许多池塘和村庄,相隔或三里五里,或十里八里,中间水田旱田相错,洒出去一望无际。最近的村叫儒童寺,约百来尸人家,下行三华里可到。后来父亲把地租出去,在村上开办了一所小学,叫儒童寺小学,招收了二十来个学生,在公堂屋里上课。消息传出去,四方远村的孩子都宋上学,人数增加得很快。公堂屋挤不下了,搬到祠堂里面,大姐和二姐都去帮忙,教小孩子识字。后来三个人忙不过来,又聘请两个教师。一个叫高志良,瘦小文雅,善珠算,兼管总务。一个叫赵剑宝,懂诗词,还谙武术。带来一对石锁,课余常常抛弄,在地上砸出一个一个的深孔。
分了高级班低级班,课程都是三门,国语、算学、常识。 常识包括历史、地理、自然。教材都是父亲自编的。父亲常说,要是没有战前办学的经验,这个书他还真教不下来。
姐姐们回到家里,除了批改学生作业,还要编草鞋、耙柴、拾蘑菇、挑野菜、拣地木耳、割猪草、采桑叶……到时候还得帮着母亲和祖母经纱织布,缫丝煮茧……我呢,就放个羊。我家原有十来只羊,因为招狼,后来不养了,只留下一只高大的香灰色公山羊,叫阿来。我每天放学回家,带着阿狮(狗叫阿狮),牵它到山坡上放一阵。它吃草,我躺着望远,编故事,做白日梦。夕阳晚风里,听松涛喧响。
回家吃过晚饭,等碗筷撤走,桌子擦净,姐姐们就把一摞一摞学生的作业本搬上来了,我也要做作业了。大姐、二姐、我,各占一面,还有一面是父亲。妹妹不做事,专门捣蛋。一盏油灯,四个人共用。菜籽油灯用两根灯心草。黄豆油灯用三根灯心草,棉籽油灯用四根灯心草。棉籽油点灯火焰最小,即使用四根灯心草,也还是不亮。但不能再多了,再多就烧起来了。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灯火的阴影里,坐着母亲和祖母。夏天里用蒲扇给我们赶蚊子。冬天里母亲缝衣服或做鞋子,像有夜眼似的。祖母把陶制的手炉用砻糠煨着,放在腿上烘火。祖父死得早,祖母一生辛苦,那放在炉上的双手,枯硬粗糙如同树根。炉灰里埋着栗子,或者白果。里面噗噗一响,她就会说,千千一个,福福一个,别人没有。千千是妹妹,福福是我。
别人也不是没有。姐姐们常在灶膛灰里埋一些各色坚果,还有山药红薯之类,我和妹妹常去掏吃。有时我去掏已经没有东西了只留下一股子香气,就发痞。如不接受安抚,母亲就会对姐姐们说,别理他,同他缠不清,平平过来,别学坏。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晾着,感觉很不好。这时祖母就会过来解围,给一点儿吃的叫我去做作业。当然,晚上还得再做。
如果天气特别冷,做完作业,母亲会做一点儿小吃,酒酿呀藕粉呀汤圆呀什么的,热气腾腾。我们稀溜稀溜地喝着, 立即就暖和了。祖母睡得少,等大家睡下以后,还要把灯挑到只剩一根灯心草,纺一会儿棉纱。徐缓转动的纺车,薄暗中望过去像一朵模糊的花。那柔和的呜呜声,就成了为我们大家催眠的摇篮曲。松声如潮,高一阵低一阵,像是在为它伴奏似的。 我想,如果我当时能预知祖母逝世以后发生的一切,可能会在这柔和的复调音乐里面,听出一种凄厉的调子吧?
父亲在学校上课,常说日本侵略中国,就像蚕吃桑叶。在家里他也常说,我们是因为不愿煮做亡国奴,才逃到这里来的。只有逃跑,他感到惭愧。他说他有个好朋友叫李狄门,抛下家小到大后方抗战去了,那才是有种的汉子。我们听了,都有几分遗憾,因为父亲不是英雄。但同时,也有几分庆幸。他要是做英雄去了,我们都怎么办哪?
没见过鬼子,没见过血腥,没见过烽火,每天享受着森林的清香、泉水的甘冽和无尽藏的山果野味,在一尘不染的沙路上踏着松花去上学,战争变成了一个抽象的概念。我有时不免要想,在那个民族灾难深重的年代,我们是过分地幸运了,后来的遭遇,就算是一种补课吧,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大刀会
儒童寺小学门临大路。大路通向五里以外的沛桥镇。沛桥镇濒I临沛桥河,两江三湖的船只,都在那里停留。因此沛桥的茶馆,成了这一带的新闻中心。村上天天有人上沛桥,挑着青豆芝麻山黄鳝地木耳之类去卖,少不了泡泡茶馆。回来时带点儿新闻。新闻零碎,且不及时。但是数量一多,也可以拼出点儿大致的图形。
日军的暴行,骇人听闻。但他们的势力范围,仅限于高淳县城和几个较大的市镇据点,有时从那里出来一下,.扫荡。,抢粮,烧杀一阵就缩回去。尤其山乡一带,从不久留。在山乡,平行地存在着两个中国人的政府。下坝的东皇庙有一个.江南行署.,是国民党政府。靠近溧水县的洪蓝埠一带,有个。苏南行署。。是共产党政府。两党也各有一个。高淳县委。,分别设在青圭塘和曹塘。属下的。工委一特委一兵站一工作站一办事处。等等,和他们的武装.新四军一挺进队一四十师一游击大队一忠义救国军。等等,这里那里流动不息。弄不清谁是谁。可以听到他们与鬼子。驳火.的消息,也可以听到他们互相。驳火.的消息。
村上的人们,不在乎党不党,什么消息都一听了之,照样的昼出耘田夜绩麻。无为而治。有个公堂屋,没人管,塞满了各家的斛桶水车织布机摇篮甚至棺材。村上的许多人家。中堂屋里都放着一口或两口棺材,是屋主为自己和老伴身后准备的。生前也不是空着,可以装粮食干货,或者被褥蚊帐,盖头上蓑衣笠帽随便放。这不是因为他们很禅意很老庄,对死亡没有恐惧,而是风俗习惯如此。有些人家东西多,家里放不下,就放到公堂屋里来了。外来的人到村上办事,如果走进公堂屋,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凡是有陌生人进村,大抵都是来要粮的。谁撞上了。就任意把他们领到某一个长辈老人那里。老人找几个人商量一下,各家摊一点儿,集中起来。派个人用手推车推到某个指定的地点,问题也就解决了。但是有些难题,他们解决不了。比方秋收前,日伪军、挺进军、新四军三方都宋要粮,只准给自己不准给其他两方,他们就没辙了。
处理这类问题的,是村上几个.秀。字号的人物。。秀。是。秀才。的简称,泛指读过书能识字的人。高淳的方言,山乡圩乡不同。都无。先生。二字,。秀。字代之。。张秀..李秀一王秀。,都是尊称。村上有个光棍汉,酒瘾很大,常醉卧墙根。爱吃狗肉。常屠狗。一字不识,但插秧插得特好,快,直。行距株距均匀,成活率高,众所不及。人称。秧秀。。我父亲教书,人称。高秀。,但他是难民,村上的事没人找他。。秧秀。呢,也没人找。找得最多的是。方秀。。
方秀是个矮子。很矮,大家背后叫他方矮子。他有两个老婆,在村前头开了一家小杂货店,供应村上的日常所需:火柴、盐巴、茶叶、针线、草纸、明矾、卤碱、灯心草、黄烟、 水烟、白酒、酱油、蚊香、奇楠线香、仁丹、冥钱、做冥钱用的锡纸……应有尽有。小老婆站柜台,大老婆打杂。门外摆着桌凳,可以坐下喝点儿。备有五香肚丝,臭豆腐干拌花生米,给你下酒。但是村上的人买东西,还是喜欢上沛桥。说沛桥的东西便宜,酒也酽些。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方秀谈判的结果,村上人也不一定接受。有一次,他答应给日伪军交粮,没人肯出,收不起来。他扬言不管了,东坝据点的日伪军扬言来。收.。大家无法可想,风声鹤唳,也只有听天由命。惟一的反应,是大刀会**,操练了一次,似乎也给人些许安慰。好在后来,日伪军没来。
从理论上来说。大刀会是一种会道门。带有民间宗教的色彩。但是实际上,它只是一种农民武装。村上人的宗教观念十分淡薄。玉皇大帝、佛菩萨、狐仙、马甲、关公、姜子牙……都信,等于都不信,实际上是无所谓信不信,就同他们在家里放口棺材。无关于生死观一样。参加大刀会。是因为大刀会传到了这个地方。就像山阳邢村人参加红枪会。是因为红枪会传到了那个地方。
村上大刀会的老大叫方庆。矮、瘦、龟背、猿肩,胸部微凹,脖子细长;又爱剃个光头,越发显得弱小。但却力大无比。舞动他那把据说是六六三十六斤重的大刀,飕飑地都是风声。他那把刀别人只能拿着看看,能舞的也舞不了几下。据说他的看家本事还不是刀术,而是扁担花和板凳花。扁担花是用扁担作武器的功夫,板凳花是用长板凳作武器的功夫。长板凳舞起来,四条腿就像千百条腿,使人眼花缭乱。教大家用这些日常用品自卫,也是大刀会的传统会务。
不过大刀会的主要武器还是大刀。大刀有长柄有短柄。保城圩一带是短柄,儒童寺一带是长柄。带着红缨,就像京戏里关云长使的那种。几乎每家都有一把,平时不磨也不练,同钉耙锄头锹一起靠在墙角落里,老是碍手碍脚。直到有人吹起号子。才被迅速拿起。号子有牛角的。有锡皮的,有铜皮的。村上的是后者,颇似军号,声音急切悲壮,百静中突然响起,惊心动魄。
村上的青壮年汉子,几乎全是大刀会员。他们轮流保管号子,拿到号子就是派到放哨任务,上山下地都得带着它,以便发现情况就吹。人们一听到号子就拿起大刀。到公堂屋门前的打谷场上**。**后有个仪式,我没见过,估计就是发功。他们说完了就愤怒异常,只想冲杀敌人,而且比平时跑得快跳得高力气大,过后就不行了。这话不假,有一次我看到他们出发,全都光着上身,头缠杏黄布,手持红缨刀,一个个眼露凶光脸色铁青,盯着前方直冲。队形散乱而方向一致,虎虎生风。我从门缝里看着,牙齿格格地直打颤。后来他们没遇到敌人回来了,一个个又都变成了我所熟悉的随和农民。
这里面有一份神秘,我弄不清。父亲说,如果将来有机会,研究一下从黄巾起义到义和团的资料,可能会得到一些启发。这个工作,我一直未做。我只是知道,并因此感到遗憾,那份神秘的力量,仍然敌不过现代枪炮。大刀会每次攻打日军都失利,伤亡惨重。四九年后更被镇压,早在五十年代就消失了。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儿时偶像
一天,父亲带了一个晒得很黑、满脸皱纹、高大但有点儿驼背的汉子到家里来,住了好几个月。
他叫俞同榜,原籍苏北,祖先逃荒到了江南,就在富庶的鱼米之乡淳溪镇定居下来,至今已经好几代了。在淳溪镇上,这种人家很多…全都世世代代以船为家,主要以捕鱼、打野鸭、卖酒酿和刀伤膏药为生。有时也耍耍杂技,弄弄枪棒和气功。一般都懂武术,谙水性,衣着随便,江湖落气。同斯文小心、整洁规矩的本地人对比鲜明。本地人瞧不起他们。同他们不往来,世世代代互不通婚。他们始终保持着江北原籍的语言和风俗,自成一个独立的社会,被统称之为.扬州佬。,他们的家,则叫做。扬州佬船。,似乎地位微贱。俨然二等公民。
我们家临河,大门外隔着几株杨柳树,就是。扬州佬船.聚泊处(他们归舟晚泊,都有定点),所以同他们很熟,同紧靠园门的那几条船更熟。每年春节。镇上人家豸U都要做糖,船上没有大锅灶,不做糖。母亲和祖母做糖时,总要给船上也做几份,不外是麻条、欢团、花生糖、黄豆糖之类。他们用鱼、虾答谢,青鱼、刀鱼、鳜鱼、蝙鱼,都很鲜活。父亲常说,这些人性格豪爽,不像我们淳溪镇人,心里头小菩萨很多。他一直想要教船上的孩子识字。但他们不想学。据说。船上的孩子刚生出来就先当头浇一瓢冷水,即使冬天也不例外。说是从此就不怕水了,说怕水的过不了这一关,养大了也是个麻烦。
俞同榜的船,并不是离我们家最近的。一个大风雨之夜,他们家翻了船。夫妻俩救起了三个孩子,翻正了船,打干了舱,摸起了沉在水底的锅碗盆勺,还追回了漂走的舢板……雨过天亮时,居然损失不大。照样出湖打鱼去了。大姐绘声绘影地告诉我们,那天她起来的时候,满院子阳光,晾着很多湿淋淋的被褥,直往下淌水,一股于陆气味,就是俞同榜家的。父亲说,生存能力之强。高淳人没法子想象。
淳溪镇沦陷的时候,俞同榜没有逃跑,侥幸也没有遇难, 目睹了日军的烧杀奸淫。在日伪统治下卖鱼卖虾,老实本分、无声无息的过了好几年。一天,他正摇着舢板准备回家,三个醉醺醺的日本兵要他靠岸。叫把他们送到某处。到了湖口。他把船踩得掀起来,用桨拐头(荡桨的支架)一下一个打死两个,另一个拖入水底淹死。伪军搜捕得紧,他辗转逃到了大游山下儒童寺村上。在我们家住了几个月。后来到芜湖去了。他说那里有他几个老乡的船。
他有点儿口吃,很少说话。零零碎碎地,我们从他的口中,知道了一些老家的事情。日本人如何放狗把人咬死,如何把婴儿抛到空中又用刺刀去接,如何在沿河一带,放火烧掉没被炸毁的房子。父亲的私立淳南农业仓库和私立淳南实验小学全部付之一炬。我们家五间房子被烧掉三间。满楼藏书灰烬无存。园墙倒坍。园中花木凋零。只有一架忍冬十分茂盛,一年一度开满鲜花。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俞同榜走后,我们很想念他。他教会了姐姐们编织鱼网,并替她们用竹片削了够用几年的网梭......他还引导我跨进了武术的门槛,教会了我一些初步的功法,并引起了我的兴趣。这是一宗恩惠。五十年后我在监狱里面对狱霸的铁拳时,正是这宗恩惠,帮我解脱了困境。
抗战胜利以后。他曾到淳溪镇来看望过父亲一次。当他和父亲说话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因为,他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
人。鬼。神
村上许多人,常要去推木香。
西行百来里,是安徽广德。深山老林。林中有些树,是稀有的香材。晒干。磨成粉,叫做香屑。沉香屑、檀香屑、楠木屑、什么什么屑都很值钱,本地人统称木香,采伐、加工,装在用蔑条笋壳编的篓子里,却运不出来。于是有左近的农民。用独轮的手推车去推。推出来卖给市镇上的香铺,赚一点儿血汗钱。就是所谓。推木香。。
我很想跟他们去玩玩,父亲不许,说路上有土匪。我问他们见过土匪么。说见过。什么样子?同我们一样。土匪也是人么。杀人吗?杀我们干吗?木香抢了没用。怎么没用?推出来不是可以卖钱吗?吃得来这个苦就不当土匪了。确实,这活儿很苦。一篓木香大小如汽油桶,很重。一边一个绑在手推车上。横宽达七市尺。重量全凭中间的轮子支撑。为保持平衡,推车人腹、背、腰、腿、脚、手、臂都得协同使劲。不能稍懈。山路崎岖,况有百里之遥。许多人回来,都闪了腰。在村上,你只要看到谁腰上贴着狗皮膏药。就知道他推木香回来了。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那时候。无论在农村还是市镇,香和柴米油盐一样,都是生活的必需。乡下人进城回来,篮子里少不了有几股香。买香不叫买,叫。请。,请回来就用红纸包好,放在堂前供桌上香炉烛台的旁边。初一十五,赶庙会、上坟、红、白喜事......都要烧香。大游山、茅山、麒麟山里的许多大庙不用说了,村边田间无数无人看管的小庙,香的消耗量也都极大。山神、土地、狐仙、蛇王,关帝爷、财神爷、紫微星君、火光菩萨、福禄寿三星......都有庙,有些庙小得只有斛桶那么大,也都被香烟熏得乌黑,牌位上看不出字,不知何方神圣。山脚下有一块石头,涂满鸡血粘满鸡毛,半被香灰埋没,更不知是何方神圣。知与不知,无妨烧香如仪。
一般小庙里,往往只有牌位,没有塑像。只有土地庙里有塑像,一般是土地公和土地婆两个。但在茅山那边,所有的土地庙里都只有土地公没有土地婆。而在麒麟山那边的土地庙里,一律都有三尊塑像,一个土地公两个土地婆。相传两地土地公赌博,一方输了赔不起用土地婆顶了帐。这虽有些荒唐,但毕竟是神们的事情,也神圣不可纠正。人们依例供奉,照样烧香磕头。
香市场旺盛不衰,香铺供不应求。许多小镇都有制香业。有一次跟父亲到沛桥去。曾到一家香铺后面的工场张望。里面高温如同烤箱,尘粉飞扬如同浓雾。浓雾里赤膊光腿的人们,个个与泥塑无异。只有眼睛和牙齿发白,汗水淌出虎魔。那个苦呀,有甚于推木香。
从人们把多少生命力投入制香业。可以看出神鬼世界的分量。鬼神和宗教信仰无关。它产生于人性的需要、父亲不信鬼神。入乡随俗。也十分认真。年年岁暮,都要请鬼神来家作客。先是。请祖宗。。同请活人一样。荤素十二道菜,还有酒。来客都是近几十年内先后过世的亲人。在前一天晚上烧香纸预约了的。以往相依为命,现在泉路杳茫。一年将尽,大家在一起吃顿饭,重温一下无常的天伦,也表示一下生者的思念与孝心。客虽无形无声,主亦恭肃谨敬。别来多少事,都在未言中。
请过祖宗不久,春节就来了。大除夕家家都要请神。一张方桌,神坐三面,朝大门的一面空着。上列香炉烛台,下 绣花桌围,桌围前放一蒲团。供家人磕头。家家请神都是三道菜,整只猪头。整只留着三根尾羽的公鸡,整只带鳞鳍的鲤鱼。都是事先腌制好并晒干了的。蒸熟后贴上红纸剪花上桌,红烛高烧.炉香缭绕,气氛热烈隆重。但是谁都不知道,所请究为何神。母亲说。反正佛菩萨不会来。他是吃素的。那么是谁呢?父亲说谁也不是。神只太多,座上不过是一个象征。我想了不管是谁,都得有一副好牙齿。否则,那三道干硬如铁的菜,怎么啃得动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7
过了大年就是元宵节。叫小年。还要给神们供灯。大年请的是大神,小年供的是小神。灯杯比酒盅还小,光焰如萤如豆。放在门角落里的是供门神欣赏的,放在锅台上的是供灶公欣赏的。放在便桶旁边的是供紫姑欣赏的.......我也帮着放,粮囤下,水缸边,石臼上。纺车旁,鸡笼高头,猪栏前面……随便放。放在哪里,就表示哪里有神。二姐问我,哪来的鸡神?哪来的猪神?我回答说。牛鬼蛇神都有。怎么鸡鸭猪羊都该没?大姐连说对对对。阿猫阿狗台子板凳都该有。这不是开玩笑,没有神就没有放灯的理由,也就没有黑夜里满屋子星星点点的那份美丽开心。
事实上中国的许多神。都来自《封神榜》、《三国演义》 之类的小说家言,流传成了一个波普尔所说的。世界三。。不像鬼。起码有个前世今生的因缘。人们对神,有时候很不够。比方耍弄起灶公爷来,简直就是把人家当做无知+JD。相比之下。对鬼的态度,就要人情味儿得多了。腊月请祖宗,清明上坟。饭菜都比较新鲜好吃。秋凉时还要到山野里抛撤乌饭,供那些没有后代祭祀的孤魂饿鬼食用。饭染成黑色(乌饭草染的,无毒)。是作为标记,告诉那些有人祭奠的鬼魂不得争食。用心亦可谓细致周到。
几年后抗战胜利,我们家回到圩乡的城里,还一直保持着山野里的某些古风老俗。即使在解放后那些恐怖的年代。家中只留下母亲和二姐两个专政对象时,每到岁暮,也都要在深夜里闩上门。偷偷地祭奠一下过世的亲人。每次请祖母和父亲回家吃饭,她们都要哭。共同经历的一切是如此之不可思议,生前无法相助死后也无可告慰。。见。了也唯有哭。
不过这是后话了。

清道士
村上有一种人。叫做。马甲。,是普通的农民,也是人鬼神之间沟通的渠道。他可以出借自己的肉体,让自己的灵魂离开他,让某神灵或某鬼魂进驻其中,用他的嘴说话用他的手打手势用他的肢体舞蹈。用完走了。他自己再回来,又成为普通农民。某人想见死去多年的外公,某人要向某个不小心冲撞了的狐仙请罪。某人被某。东西.缠身言语错乱家人要迫它离开……他都可以办到。流传着许多这方面的小故事,大都忘了。要是记得,现在流行心灵学。说不定还有用呢。
.马甲。各村都有。有男的有女的。我们村上的一个是男的,我没见过他作法的样子,只见过他平常的样子,与常人无异。他的儿子何囡囝业是我的同班同学。戴银项圈。头顶上梳一根向上翘着的短辫子,扎着红头绳,阴阳怪气的。很刁。同学们都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他的小名也很怪,叫。富宾。不知何故富宾的父亲同时也是村上的赤脚医生。村上人没处看病,有事就找他。他有时建议你到蛇神庙里烧个香,许个愿,就好了。有时到你屋里念一通咒,含一口水到处喷一喷,慢慢也会好起来,但不一定。有时不好反坏,村上人就翻山越岭,到后高去请清道士。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后高在这一带小有名气,不是因为有清道士,而是因为村边有两个小丘,据说是春秋战国时代羊角哀和左伯桃的坟。未知确否?清道士叫侯一清,闯过江湖,一剑风尘。现在儿女都大了,回老家受供养,却又闲不住,常常出门远游。瘦高个。黑巾袍。长髯。如果不是有个鹰钩鼻子显出某种世俗的精明可以说他仙风道骨了。每年端午节前,他都会来,卖雄黄,画符;端午节家家都要挂符,洒雄黄酒,没他还不行。来了他就借我们家的被褥。在学校里开个铺过夜,有时在我们家吃饭一杯在手,高谈雄辩。他什么都懂:符咒、武术、风水命理、奇门遁甲、气功,还有岐黄之术。会推拿。会针灸,也解药理。他背袋里有些中草药。所过之处。时下针石。有点儿像走方郎中。对于那些眼看治不好的病人,他一面作法驱邪和给药治疗,一面也为他看好坟地的风水,万一不治亡故,葬得好有利后代兴旺发达。也是一种安慰。他常自夸能未L先知。从这一点来看,倒也未必。
他送给父亲一本线装书《医方集解》,父亲说非常有用。 他教会了我画端午节的符。我才知道。原来画符很容易,就是在黄纸上用大笔狂草写。正心修身.四个字,字字相通。连成一体,同时口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边念边画,再用红笔在黑色符两边把这句话写上,盖一个。太和元气。的章,就行了。我没章,只好画一个章,他说也行。我问他用这个符给人治病行吗,他说不行,远水救不得近火。看病有看病的符咒,不同的病有不同 符咒,要学得专门学,学着玩玩不行。
他教会了父亲打太极拳。他也教我。我嫌动作太慢,没学。后来他教了我一些棍术。还从家里带来一根齐眉棍送给我。江湖上把作为武器用的棍棒称为齐眉棍。因为它的长度,要求竖起来与使用者的眉毛同高。这种棍以白蜡树料的为最好,所以齐眉棍又叫白蜡棍。白蜡树生长极慢,极难得。一般都以青邨木代替。青邨木虽坚牢却缺乏弹性,震手。他送我的这一根,是真正的白蜡棍,旋丝,多节,沉重,掷地有金石声。斧头砍上去。只有一道浅印。他说这是他在郎溪找到的。横架起来可以吊三百斤米,弯得像把弓。米放下来,又弹直了。我得之,欣喜欲狂。可惜太长,舞动不便,便找村后头四宝木匠,给锯得和我的眉毛一样高。他锯了很久才锯断,说,。这家伙牢得不得了。。但是从此以后,棍子越练越短。后来发现原来是我自己长高了。为此,我痛心了很久。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兰姐的标本簿
我的大姐高淑兰,是我们姐弟四个中最白的一个也是最文雅最灵秀、最爱幻想和最容易动感情的一个。有些诗词,她反复地念。有些歌,她唱着唱着就哭起来了。但是只要有可笑的事,比如我冲着她扮个鬼脸,她马上就会笑。父亲说,她的小楷,比我和二姐的都好,主要是有股子清气。她的缺点是怕苦怕累,重活脏活都干不漂亮,二姐不得不常常替她扫尾。她的胆子很小,不敢抓蚂蚱,不敢碰蚕宝宝,在外面看到蚕宝宝那样的胖虫,总要尖叫。她比我大九岁。每次穿过黑暗,总要拉八岁的我作伴。还有就是任性。有一次。赵士泓给她看他手抄的清诗,其中有一首郑板桥的诗:。说与里中新妇知,高堂姑舅鬓如丝,嗔时莫使娇痴性,不比在家作女儿。。她不喜欢,竟哗的一下把这一页撕掉了。赵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后来成了我的大姐夫。他们怎么好起来的,我不知道。
大姐一天到晚精神抖擞,什么都要过问,对什么都有浓厚的兴趣。晚上辨识星星,秋天看巧云,放风筝、放灯,都贼认真。特别是见了奇形异状的草叶、树叶、花,都要)掠小怪,都要采下来,夹在一个又厚又大的本本里并写上发现的地点和时间。根据常识课里的植物讲义,她把不同的叶子和花分为七大类:十字花科、毛茛科、石竹科、蔷薇科、豆科、芸香科、大蕺科。并取其第一字的近似音拼成一个句子,。石猫石象头云大。,她说这样好记住。她说,这不是弄着玩的,将来我要写一本《江南植物志》。
不过她这个本子里也不全是植物标本,还有许多剪纸图案。木刻印刷的门神灶君、京剧脸谱之类,五颜六色、花里胡哨掺杂其中,图样的下面也写着搜集的年月曰地点。和一些简单的说明。如:.坐帐花。中间是青蛙。一五毒背心。中间是鸡公,吃五毒。一月中桂。免儿爷,捣药保平安。一天官门神,黑脸尉迟恭,白脸秦叔宝。。……她最喜欢的是几张不同的《春牛图》,因为她是属牛的。她的这些图样,我后来在其他地方再没见过。
她很想拥有两个本子,但是没有可能。战争时期,又在山野荒村,纸张奇缺。她这个本本。是用整张草纸订的。草纸本是手纸,棋盘般大,土黄色,粗糙吸水。厚而易烂。小学生练书法费笔,我学画觉得很好,但是用宋订书,那就很糟糕了。 她是用芝麻皮加桃胶一张张粘起来的,书脊比书厚一倍。但是夹上标本以后,反而平了。光是撕麻皮这道工序,她就花了一天的时间。为了让她订这个本子,很久我们都没有用纸。
这个本子,她不许我自己动手翻看,我要看时,她就一页一页替我翻。翻是很慢,很小心。怕破。有时我不耐烦她太慢了,坚持要自己翻,她就会叫一声:妈!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就立即消失,免得麻烦。过后她会宋找我,说:看不看?看我就替你翻。
后来她同赵士泓结婚。到山那边保城圩的赵士泓家去了。去时把这个本子,用布小心包好。带上了赵家抬来的花轿。赵家是老式大家庭,。高堂姑舅鬓如丝。的那种。大姐一过去就后悔了。不,她一上轿子就后悔了。坐轿子不舒服。她坚持要下来走。她平时爱爬山,这次要经过半山。她更愿意步行,一定不肯再坐。大家都坚持不许,赵士泓也过来力劝,说是。不作兴。,。没听说过。。大姐哭着撞打轿子,没用。不管轿子摇得多凶,还是吹吹打打抬过去了。那边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人出入进,乱得我头发晕。堂前十几桌人吃饭。劝酒劝菜,猜拳行令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坐在二姐的旁边.问大姐在哪里?二姐说在。新娘子房。里。


楼主:夏名傲  时间:2019-04-02 22:22:39
我挤出中堂,去找大姐。乱哄哄老是摸错门。好不容易才找到。新娘子房。,房屋却没有大姐。一群男孩挤在门边探头探脑朝房里望,房里有四五个女孩,围坐在新油过的地板上玩羊胫骨。家具都是新的,桌上有许多镜子和玻璃器皿。闪闪发光一股桐油味,浓得就像在船舱里。雕花大床旁边。坐着一个主角戏子。戴着亮晶晶、颤巍巍,枝形吊灯一般结构复杂的珍珠帽,穿着大红绣花,满是亮晶晶饰物的锦缎长袍,坎肩上璎珞飘飘。背朝门低头坐着。我非常失望非常着急,不知再到哪里去找大姐,不觉自言自语地叫了一声。大姐。。
那戏子回过头来。我从摇摇晃晃叮当作响的饰物深处,发现了大姐的脸。脸上满是泪水。眼睛鼻子通红,显然一直在哭。我走过去。叫了一声。大姐.!大姐搂住我。哭出声音来了。说,.我要回家!.这时,那几个女孩子都站了起来,瞪眢院奇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们看:门外的男孩们更是来劲。看得张开了嘴。其中的一个回过头去,大声喊道,.快来看呀!.就像在动物园里围观的人们看到睡着的珍稀动物站起来走动时一样。我不好意思了,觉得不适当地扮演了可笑的角色,赶紧挣脱,扭头就跑出去了。在此后的一生中,我常常想起那个时刻。感到那时没有多陪大姐一会儿和她说说话,反而丢下她跑掉,是不可宽恕的。
回家以后,二姐常常带着我,还有阿狮,翻过游山,到保城圩看望大姐。每次见了,大姐都要哭,都要说。我要回家.。阿狮也总是要围着她直转直摇尾巴,一次又一次直立起来扑到她身上。



楼主:夏名傲

字数:263931

帖子分类:腐小说

发表时间:2013-01-01 22:09:00

更新时间:2019-04-02 22:22:39

评论数:188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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