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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设置在战国末期魏国的历史小说,每天更新,欢迎品评!

楼主:北斗星者  时间:2019-04-18 22:02:24
六、恺悌君子(上)
二月丙丑朔,二日癸亥,刘宅。
鸡鸣喈喈,天色昏昧,半睡半醒间,刘邦从床的左侧翻到右侧,又猛然坐起,突然意识到明天就要加冠,自己不能再像以前无忧无虑地睡懒觉了。
他舒展腰身,抖擞精神,头脑中快速回忆着自己学过的士人礼仪:
家中所有人,鸡初鸣时,都要起来洗手漱口,穿戴整齐,把枕席收起来,室内、堂上、庭中都要洒扫,铺设坐席,每个人都要做自己分内之事。孺子可以早睡晚起,随心所欲,吃饭也没有固定的时间。男女未加冠、笄者,鸡初鸣时,也都起床洗手漱口,然后梳头,用缁帛束发作髻,拂拭垂发,把头发札成总角式样,身上要用丝带系挂香囊。天色微明时,去向父母请安,问他们朝食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如果父母已经用过朝食,就可以告退;如果尚未用过,那就帮助兄嫂张罗安排。
生于大争之世,男子二十岁加冠成年的古礼早已经被抛弃。在大魏,男子只要达到十五岁,就视为成年,如果父兄或自己没有显赫的爵位,就要主动去县廷傅籍,然后接受官府分配的更役,服兵役,还要缴纳算赋,等等。由于刘邦祖父丰公的爵位是上大夫,按照《傅律》的规定“大夫以上至五大夫子,及小爵不更以下至上造年廿二岁,皆傅之”,刘邦要在二十二岁才能傅籍。此时,十八岁的刘邦虽然尚未行冠礼,却早已经像加冠者那样,束发于头顶作髻,再戴上小冠,用玉簪贯穿髻冠,最后用緌缨系在颌下。因此,他自然不会像孺子那样头上顶着两个总角。
从十五岁起,刘邦就已经完全脱离了婢女的照顾,独自起居,这也是刘氏的家风使然。丰公认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习性只会让人愈加懒惰,沦于不肖,陷于大恶,入于刑辟,在乱世中成为强者刀俎下的鱼肉,因此为刘氏子弟制定了家规家训,对族人加以严格约束。
他一边穿衣,一边继续想着礼书中的规定:
儿子侍奉父母,鸡初鸣时,就都洗手漱口,然后梳头,用缁帛束发作髻,插上发笄,用一条绶带束住发根而垂其末于髻后,拂拭垂发,戴冠结缨,穿上玄端,系上蔽膝和大带,把记事用的笏板插入腰带间。身上左右佩上常用之物。左边佩的是巾帕、小刀、砺石、小觿和金隧;右边佩的是玉玦、射箭左臂佩戴的捍、笔管、刀鞘、大觿和木隧。穿好鞋屦,系上鞋带,戴上裹腿。
想到这里,他翻箱倒柜,寻觅昨日在集市上购买的组佩、小觿、金燧等物件,然后按照礼的规定,分左右一一佩戴完毕。他刚一抬腿,一阵杂乱的叮当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刘邦不仅感叹了一声:真不知《诗》中那些君子是如何发出锵锵悦耳的声音!
当刘邦收拾完毕,开户出门时,清冽的空气像一只小鹿扑面而来,舔舐着他的脸庞。此时,黎明已经咬破了黑夜的下唇,将一抹血红粗暴地涂抹于东方的天际,太阳要出来了!他看到仆人阿贵已经把第三进的庭院洒扫完毕,拥着彗帚在院中发呆,内外一片整洁。
众多臣仆婢妾之中,最让刘邦忌惮的便是阿贵,倒不是因为阿贵有多么庄严肃穆、德高望重,而是阿贵太能侃了,人送诨号“天长地久”。起初,阿贵刚进入刘家为仆时,刘邦很爱听阿贵的故事,但时间一长,便对阿贵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产生了厌倦情绪。据说阿贵闲来无事在旗亭市场溜达,只要逮着个亲友故旧就能聊到天荒地老,让日月无光,让天地之间黯然失色。世上之人千奇百怪啊。
刘邦望了一眼东方喷薄欲出的朝阳,心潮澎湃。
他沿着走廊缓慢踱着步,虽不至于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但也是小心谨慎,使佩戴之物不至于发出杂乱之声。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与别人碰撞而闹出笑话。几个婢女端着盥洗用具,与他擦肩而过,见他一改往昔轻率的模样,变得犹如老主人丰公般沉稳,忍不住掩着口鼻而笑
他终于走到了母亲的卧室,看到母亲正吃着粥食,长嫂在旁边和颜悦色地侍候着。他取出笏板,手执笔聿,恭恭敬敬地问候道:“母亲大人,昨夜睡眠可好?饮食可合口?”然后,他又将目光移向长嫂,道了句:“阿嫂无恙。”
刘邦母亲王氏的家族是沛邑城中的大族。王氏为人矜严,明于教训,识达古今,在刘邦还是稚童之时,就经常规诲刘邦,让其学习《诗经》《尚书》《春秋左氏传》等书。当然,童年时期的刘邦甚是顽皮,喜欢射御之术,对经义之类的书籍很反感,只爱听母亲讲《左传》中的故事。由于十分疼爱幼子,王氏便对刘邦说:“学多了就易感到厌倦,厌倦了就会懈怠;我害怕你懈怠,所以循序渐进地教你,如今你所识之字,足以用言辞表达自己,自今以后你独自学习吧。”王氏平素喜欢读书,博览群书,尤其喜欢《周易》《老子》,每次读到《周易》中孔子讲述“鸣鹤在阴”“劳谦君子”“籍用白茅”“不出户庭”等章句时,都反复嘱托刘邦,道:“《易》有三百多爻,孔仲尼对此多次论述,以谦恭慎密,引枢机之发,对行动至关重要,此乃荣身之缘由,采用此术,足为君子矣。”如今刘邦的言行装扮,越来越像一个恺悌君子,让王氏甚感欣慰。
王氏道:“我儿啊,你终于长大了,为母心中甚是欢喜。你要好好习练礼仪,切不可在明天的冠礼上有所失仪、贻笑大方啊。家宰曾经是鲁地的儒生,你有不懂之处,可以多向他请教。或者,向萧家的小子请教,他可比你懂多了。”
刘邦“唯唯”应对。
王氏又道:“我儿啊,你尚未进食吧。一同吃了吧。”接着,她又让侍立在旁的大儿媳坐下一起吃饭。
厚粥、稀粥、甜酒、菜肉羹、菽豆、粱饭,这些食品摆在刘邦面前任其选择,但刘邦还是选择了母亲食用剩下的稀粥。
《礼》曰:“父母在,朝夕、恒食,子、妇佐馂,既食,恒馂。”也就是说,如果父母健在,他们每天吃剩下的早饭晚饭,要由儿子、儿媳分吃;既然要吃就必须吃净,不可再有剩余。当然,如果是父亲去世而母亲健在,每天的早饭晚饭,就由长子在旁照料;而母亲吃剩下的,则由弟弟和弟媳们来吃,也要同样吃净,不可剩余;美味可口和柔滑的食品,如果父母吃不完,就由小孩子把它吃掉。丰邑的泼妇地痞吵架急红了眼时,总爱骂道:“老奴,猪狗不食其馀。”馀即馂也,猪狗不吃剩下的饭,言下之意是骂对方断子绝孙。
肉羹尝起来很鲜美,浇在粱饭上,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欲大开。稀粥也很美味,刘家的庖人在烹调粥食之时,喜欢加上枣子、栗子、饴糖、蜂蜜使其甘甜,并用新鲜或干燥的堇菜、荁菜、白榆叶浸泡在粉芡汤里使其柔滑,再用油脂膏拌和使其香美。
告别母亲后,刘邦边走边想着明天的冠礼,如果季父不卧病在床的话,就可以顶替父亲在单父邑作人质,父亲就可以亲自为自己加冠。刘邦本想再去问候一下大父丰公,只是大父也恰好卧病再床,不喜人打扰。丰公规定刘家的孙子辈五天拜见一次自己,刘邦前天刚拜见过大父,因此有些踌躇不前。他想起大父那张刚毅坚韧、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如同城墙底部的夯土一样厚重,让人心生敬畏,最终打消了前去看望的念头。
刘邦曾听阿贵说家中来了神秘客人,丰公正忙于接待。可惜刘邦尚未加冠,无权参与家族重要事务。
“明天的冠礼只能由仲父代为主持了”,刘邦无奈叹道。
忽然,一阵急促轻快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迅疾的身影向刘邦扑来。
楼主:北斗星者  时间:2019-04-18 22:02:24
六、恺悌君子(下)
“韩卢,我的韩卢,你还好吗?我很想你,你想我吗?”刘邦开心地说。
他抱着一条黑犬,不断抚摸着它的头颅,笑意肆无忌惮的在脸上欢快地流淌着。刚才的他还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转瞬间,就变成了一个与狗嬉戏玩闹的纯真少年。
刘邦十分喜爱这条狗,无论外出、在家都让狗跟着他;饮馔之时,也要分一些给狗吃。数日前,他去城外拜访一个自称做过信陵君门客的农夫,心情激动之下喝得酩酊大醉,归去时还没有到家,便醉卧于丰西泽的草丛中,睡着了无法动弹。时值冬春交替之际,有人火烧田野,风势极盛,而刘邦卧倒处,恰好在下风。韩卢看见大火烧过来,就在周围转来转去呼唤号叫,而刘邦却醉卧不醒,于是用嘴拽拉着主人的长袍,主人一动也没动。刘邦躺卧的附近有一条小溪,距离只有三四十步,韩卢就奔跑过去,跳进溪水中浸湿身体,再跑到主人躺卧的地方,在其周围来回跑动,用自己身上的水洒在主人周围的干草上。这样反复进行了多次。韩卢围绕着刘邦缓步而行,周围的一大片草地渐渐被水打湿了,火势到达这里就停止了,这才使主人避免了烈火焚烧的厄难。韩卢因为运水太疲乏了,以致于昏死在主人身旁。等刘邦醒来时,残月如钩,周围一片寂然,唯有不知名的虫豸时不时鸣叫一声。借着黯淡的星光月色,刘邦看见韩卢昏迷不醒,伸手一摸,浑身的皮毛都湿漉漉的;又试了试口鼻,似乎毫无气息,困惑与恐惧交织在心头。他起身踉跄着行了数步,头脑逐渐清醒过来,看到火烧草木的痕迹时,这才恍然大悟,继而悲恸大哭,返身回去,抱着韩卢不停地摇晃,心想一定要给韩卢准备最好的棺椁、衣衾等蒿里用物进行安葬。
昔日,宋人庄周有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是此犬命不该绝,在刘邦的晃动下,韩卢“呜呜”地低吟了一声,竟睁开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可爱的莹光。刘邦大喜过望,破涕为笑,激动地说:“韩卢,好兄弟,我带你回家。”然后抱起韩卢一路上跌跌撞撞的前行。
或许是刘邦出门前,忘了查看日书,从而霉运连连。他抱着狗,没注意到脚下,突然一脚踩空,堕落于一口枯井之中,摔倒在井底立即失去了知觉。幸运地是,刘邦在坠井之前,把韩卢抛了出去,韩卢便一直守在井边,彷徨涕泣,哀嚎到天亮。有行人从此处路过,又逐渐远离。韩卢便跑向行人哀嚎,又返回井边朝井中嚎叫。行人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接着往前走。韩卢又奔向行人,一路哀嚎着返回井边,继续朝井里哀叫。如此,连续数次,行人终于心有所动,对这只狗感到奇怪,就到井边查看,发现了刘邦。刘邦此时也醒了,浑身疼痛,有气无力地对行人道:“君若是把我救出来,我定当以丰厚的钱财报答。”那人说:“你把这只狗送给我,我就一定把你救出来。”刘邦说:“这只狗曾经救我于死难,我不能把它送给你,至于其他的报答,我决不吝惜。”那人说:“如果这样,我就不把你救出来。”刘邦迟疑不决。此时,韩卢把头垂下来望向井底的主人,刘邦领会了它的意思,便对那过路人道:“我把这只狗送给你。”那人随即解下麻绳,把刘邦救了出来,牵着韩卢就离开了。没多久,韩卢就趁机逃脱,蹲坐于城门外,监门卒刚开城门,它便冲进城中,回到了刘邦身旁。刘邦更加喜爱韩卢了,待它就像对待亲兄弟一样。
“韩卢,那个大觿不能吃,那是解结用的骨锥,我去庖厨给你找个骨头”,刘邦推开韩卢。
一人一狗又亲热了一段时间才分开。刘邦去厨房给韩卢找了块骨头后,领着韩卢回到自己的卧室,把身上佩戴的一系列大小物件摘下,存放在竹箧里。他透过镂空的窗牖,看了看太阳的高度,觉得时间尚早,于是从墙壁上摘下一张桑木弓,负上箭囊朝花园中的梧桐树走去。
梧桐树下竖立着数个木头人,脸部画着夸张的五官,或歪头张望,或侧目而视,或仰天长啸,各有不同,但脚下均置有一堆木炭碎屑。刘邦取出削去箭镞的稿杆,沾上黑粉,小心地放入囊袋里,数着脚步,向后退去,韩卢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立定在五十步开外,刘邦引弓搭矢,觑得亲切,飕的一箭,正中木头人面部,忍不住吹了声口哨。韩卢见主人高兴,也不停地摇头摆尾,嗷嗷乱叫,呐喊助威。刘邦又接着射了四箭,然后拍了拍韩卢的脑袋。狗领会了主人的意图,飞快地向木头人跑去。须臾,韩卢便衔着五支箭杆返回到刘邦身边。
当刘邦开始射第二轮时,他的大兄刘元、从父兄刘贾以及从祖昆弟刘泽等人也带着弓箭走了过来。刘泽年齿尚幼,看到诸位兄长射箭,不停地拍手称赞,扰得刘邦心烦气躁,连续两箭均没有射中目标。而他的长兄刘元却不为所动,箭无虚发,其中有两箭分别射进了木头人张开的口中与耳中,引来几位昆弟的喝彩。
刘元回头对刘邦道:“阿邦,射箭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难,唯在专心与手熟尔。”接着刘元便给诸弟讲了一个故事:
仲尼到楚国去,经过一片树林,看见一位佝偻老者在粘蜩,就像弯腰俯拾草芥一样容易。仲尼问:“子真巧啊!有道术吗?”老人答道:“我有道术也。经过五六个月练习,我把二个粘丸夹在竹竿头上而不会坠落,粘蜩失手的次数就很少了;夹三个而不会掉下来,粘蜩失手的次数只有十分之一;夹五个而不会掉下来,粘蜩就像捡东西一样了。我站在地上,像残断的树桩;我伸出手臂,像枯槁的树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我只知道蜩的翅膀。我心无二念,世上万物都无法分散我对蜩翼的注意力,为何会粘不到呢?”孔子回头对弟子说:“心志专一而不分散,就会达到神妙的境界。说得就是这位佝偻丈人吧!”老人说:“你这个长袍大褂的儒者,为何想起来问这件事呢?仔细研究你的仁义之道,然后把此事记载下来吧。”
刘元语重心长地对诸弟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你们一定要铭记在心,唯有如此,射术方可进步。”
刘邦等人“唯唯”回应。
众人射了一阵,便一哄而散,各忙各事。
刘邦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出了家门,抬腿向萧何家走去。经过县廷大门前硕大的獬豸石雕时,刘邦突然意识到今天萧何要坐曹视事,明天才是休沐日,心中犹豫着是否去见萧何。
他看到一个妇人站在县廷前的肺石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楼主:北斗星者  时间:2019-04-18 22:02:24
七、辗转难眠(上)
正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惠风和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雎鸠鼓翼在空中翱翔,仓庚在枝头婉转哀鸣,河面上一对鸳鸯交颈缠绵,鸣叫之声关关嘤嘤,甚是美妙动听。
田间的小径上,一对身穿裋褐的年轻夫妇背着柴薪,一前一后地向着远方的集市行进,身旁不时有扛着耒耜、铫耨的田农经过。女人觉得左肩被压迫得有些疼痛,便把柴薪从左肩转移到右肩,又在右肩上捣塞了一块折叠的破麻布。
男人挑着两束柴草,一边行走,一边朗诵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
“别唱了!你一个樵夫,不治产业,家贫如洗,穷得只剩下两颗卵子在裤裆里叮当乱响。还有脸在光天化日之下读书,羞死人了”,女人不满地说。
男人斗气似地提高了嗓门,继续唱诵道:“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
“闭嘴,难听死了,好像一只母老鼠正在声嘶力竭地分娩猫崽。你没看到连路过的田舍翁都在嘲笑我俩吗?真后悔嫁给你这个浑身冒着酸气的废物”,女人涨红了脸,讥讽道。
女人三番两次地劝阻男人不要在路上朗诵,男人反而提高了嗓门。女人想起了嫁给男人后生活所经历的艰辛,糠豆不赡,短褐不完,食则粢粝,居则蓬室,出则徒行,以及满腹的辛酸与委屈。她一心一意为这个家勤苦劳作,男人却不争气,不听劝阻,家赀不满万贯,还总是购买那些无用的竹简,然后不知羞耻地在目不识丁的田农面前背诵显摆。愤怒便如同一条被激怒的毒蛇,勃然而起,不停地吐着血红的舌信。一瞬间,所有的克制都被女人抛在了九霄云外。
“日子没法过了,我请求离去”,她闭上眼睛,任眼泪肆意流淌,决绝地说。
男子却不以为意,笑着说:“卜者、筮者都说,我三十岁时应当富贵,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你跟着我过了这么多苦日子,衣短褐,食糠糟,待我富贵之后,就报答你的功劳,到时候我二人食必粱肉,衣必文绣。”
女人愤怒地说:“像公这等人,最终饿死在沟壑中罢了,岂能富贵!”
男人不肯放下自己的尊严请求女人留下,于是女人一把抛下柴薪,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天地之间陡然变得一片混沌,时间也仿佛静止了一般,似乎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
一个人蹲在门前,他头裹缁布,身穿裋褐,脚踩葛屦,透过门缝向屋内窥视,室内正在上演着一副活色生香的春宫图:一对男女在床上颠鸾倒凤,如胶似漆,似水如鱼;女人枕边风月,比娼妓尤甚,百般奉承;男人亦施逞矛法打洞,左冲右撞,斩将擎旗。扑扑通通皮鼓催,哔哔啵啵矛对剑。啪啪嗒嗒弄响声,嘭嘭湃湃成一片。下下高高水逆流,汹汹涌涌盈清涧。滑滑绉绉如何停,拦拦济济难存站。一来一往,一动一撞东西探,热气腾腾浓云生,纷纷馥馥香气散。莺恣蝶采,搏弄的千般旖妮;羞云怯雨,操搓的万种妖娆。春至人间花弄色,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一股浓烈的腥膻气味扑鼻而来。那人遽然而起,拔出腰间铜斧……
沉沉雾霭弥散开来,须臾,天昏地暗,东西南北,茫然不辨。
一个简陋的草庐里,男人如死尸般躺在残破的蔺席上,一动不动,脑袋歪向靠墙的一侧,鲜血还正在从手腕处被割破的地方汩汩流出,席下的草絮已经被染得通红一片。忽然间,他的头颅转了过来,是一个白森森的髑髅!它的眼窝空洞而幽深,奇怪的是,嘴角竟然咧出了一道裂纹,露出了诡异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如同水面泛起的一丝涟漪,越扩越大,袭了过来。
恐惧像赤裸着双脚踩到了长满硬刺的蒺藜一样,如钻心的疼痛般迅速传遍全身。范雍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漓,不停的喘息,头脑中尽是那个骷髅头。惊魂甫定后,他趿拉着草鞋,摸黑沿着墙壁,步行至屋外墙角处溲溺。
一阵轻松后,范雍如释重负地躺在床上,却再也无法入睡,任思绪在头脑中翻飞。孤独像大风天里吹进房屋的飞蓬,漫天飞舞;又如同决堤的洪水,灌满了卧室里的每个角落。
为何那对男女阴魂不散的屡次进入自己的梦境?还有那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死男人,到底是何来历?自从他担任贰春乡佐吏以来,理过的诉讼屈指可数,总是严格依照律令处事;每当跟随乡啬夫到里闾征收租赋、分派徭役时,他从来没有对黎民黔首吃拿卡要过。有时候,当他发现百姓违反春季禁令在丰西泽中渔猎,或者上缴的粟麦刍藁分量不足时,他总是和颜悦色的指出,劝其遵守律令,而非像其他同僚那样搬出律令威吓,并趁机勒索钱财。
莫非是这间租来的居室有鬼魂作祟?他听说前任丰邑令家中的女眷们无故惊恐,相继得病,让城中善于卜筮的管吉用蓍草筮之。管吉说:“君北堂西侧,有两具男尸,一男持矛,一男持弓箭,头在壁内,脚在壁外。持矛者主刺头,所以女眷头重痛不得举也;持弓箭者主射肫腹,所以女眷腹痛心疼不得饮食也。彼辈白天到处游荡,夜晚则捣乱生事,使众女眷惊恐。”于是县令派人挖出并迁徙了两具骸骨,家中女眷的病自动痊愈了。
若真如此,一定要找人卜筮一番,搞清楚原因后,再设法攘除鬼怪。只是管吉此人名声大、要价颇高,每天找他占卜吉凶祸福的人络绎不绝。范雍位卑俸低,薪资中的一大半都用来买书、租房了,估计全城的豪富权贵都死光了,才能轮到他。
归根结底,还是贫穷啊!他今年二十八岁,同龄人的儿女都已经读书习字了,而自己尚未娶妻,茕茕孑立,顾影自怜,居住在陋室之中,人生真是让人沮丧啊!每当想起自己的过去,他便会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为何自己的人生会如此失败?范雍躺在床上,思绪翻飞,无限感慨。他想起了自己的历代先祖,思考着其中的沉浮得失。
范氏的祖先最远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唐尧。远古时代,在唐地有一个善于制作陶器的部落,故称为“陶唐氏”。陶唐氏中,有一个名为放勋的年轻人,贤达善良,放勋带领陶唐氏统一了周边部落,建立了唐国,以“尧”为尊号。传说陶唐氏是黄帝十二姓之中的祁姓部落,所以尧为祁姓。范雍曾听人讲述《春秋》,说楚穆王时期有大夫范山,但彼支范氏属于芈姓,和他这支范氏毫无血缘关系。
舜逼尧退位后,分封尧的儿子丹朱在唐都,此时仍为陶唐氏。丹朱的某个后裔出生时,手上有文曰“刘累”,于是以“累”为名。由于刘累不是丹朱的嫡系子孙,便以“刘”为氏,从陶唐氏中分出。到刘累出生时,已经到了夏朝后期。刘累跟随精通养龙技术的拳氏,学习驯化龙的本领,侍奉夏国第十三任君主孔甲,孔甲赐氏为御龙氏,烜赫一时。御龙累负责驯养孔甲的四条龙,由于饲养不善,死了一条雌龙,担心孔甲治罪,就偷偷地带着家眷南逃至鲁阳躲了起来。因为失去了“御龙”这一官职,御龙累便恢复为“刘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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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辗转难眠(下)
从夏末到殷商,刘氏的子孙绵延不绝。商王武丁五十年,殷商军队攻灭了豕韦国,刘累的后人由于在灭豕韦战役中立下功劳,被分封到豕韦国,于是刘氏以“豕韦”为氏。据说此国被灭前,国人善于养猪,并用猪皮制作大鼓,豕即猪也,所以被称为“豕韦国”。
到了商朝末年,原来的陶唐氏大宗国祚断绝,于是出身小宗的豕韦氏被迁徙回唐国,奉唐尧之祭祀。
周成王时期,周公辅政,陶唐氏由于参与殷商贵族的反叛,被周公剿灭后除去封国。周成王分封幼弟叔虞于唐国,叔虞之子燮即位,因境内有晋水,改唐国为晋国;又迁唐民于杜邑,改封陶唐氏后裔于杜邑,于是范雍的先祖以杜为氏。周宣王四十三年,杜国君主杜伯被宣王冤杀,太子杜隰叔逃到晋国,担任负责法律的士官,便以“士”为氏。
士隰叔的曾孙士会,字季,为晋国大夫,晚年因有功于国家而被分封到范邑,于是以“范”为氏。这便是祁姓范氏的来历。
范会为晋国立下了赫赫武功,死后被谥为“武”。范武子担任中军将期间,专务教化,使晋之盗贼皆逃于秦,被誉为“治世之能臣”。从武子到文子,再到宣子,都是范氏家族的骄傲。到献子这一代,由于献子专权、贪权,为家族埋下了隐患。在献子死后仅仅四年,范昭子与中行氏发动政变,却被韩氏、赵氏、魏氏、智氏四家联合剿灭,昭子流亡齐国。自此,范氏在晋国彻底失势,宗族四处流散,从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沦落为士人,甚至为无爵黔首,足蒸暑土、背灼骄阳,终年在田地里忙于稼穑。
“如果献子早些死掉,我的先祖懿仲接替范宣子为范氏宗主,那么范氏家族也不会沦落至今天的地步”,范雍想道。
之后,范氏家族也出过范雎和范座两位英雄。范雎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出身于大魏,却几乎被丞相魏齐迫害致死,逃亡秦国后,改名换氏为“张禄”,深受秦昭襄王信任,官至相邦,获封应侯。范雎利用手中权势让魏安釐王拜族弟范痤为相。一时间,范氏执掌秦、魏两个万乘之国的大权。魏、赵等国合纵,范痤为安釐王争取了“纵主”一职,却不谋划攻秦,便被安釐王免去丞相,又差点因为赵、魏两国互相争斗而成为牺牲品。长平之战后,范雎因为举荐人才失误,引咎自责,辞归封地后很快病死。范氏家族又再次失去权势。
范雍从床下翻出祖传的铜盘,那是晋平公赐给范氏的祭祀之物,如今已是锈迹斑斑,和寻常家用铜器无异。他用手抚摸着上面的铭文,在深夜中背诵道:“丕显朕皇高祖武子,桓桓克明慎莱德,夹召景公成受大命,扑伐楚荆,方狄不享,盗亡于秦,邦国大宴……”
忽然间,范雍觉得兴味索然,先祖的光辉和荣耀毕竟成为了遥远的过去,自己再如何歆羡,高官显爵也不会降临下来,还是好好把握现在吧。
他摸了摸床角的竹简,那是他花了半年的薪俸积蓄高价购买的《纵横家书》。该书的来源颇有一些神秘色彩,据说苏秦为匽昭王反间于齐被刺杀后,好事者整理了他与各国君主权贵的亲笔书信,然后雇人传抄多份,再天价售出,以谋取暴利。
无数个夜晚,他守候在黯淡的莹莹灯火前,反复吟诵,体味其中的奥妙之处,幻想着自己在诸侯王面前侃侃而谈,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授之以渔,最后像苏秦那样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腰,揖让于人主之前,仪仗旌旄,前遮后拥而荣归故里,著名于竹帛,为后世称赞传颂。
四周一片死寂,黑夜让他的听力变得格外敏锐,范雍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思维如信马由缰般无拘无束。他想到了丰邑的刘氏家族,这个曾经与范氏四百年前是一家的同姓大族,不禁一阵苦笑。
范武子曾经避难于秦国,返回秦国后,庶子士雃留在了秦国为人质。士雃由于失去了继承范武子封地以及士师一职的资格,便恢复为默默无闻了一千多年的刘氏。没想到如今的刘氏却成为了丰邑城的大家族,其族长刘荣曾经主政丰邑十年,门生故旧遍布丰邑官场。而他这个范武子的嫡系后裔却只能担任一个普通的小小令史!
“从更卒,到书史,再到乡佐,再成为令史,我能有今天,实属不易啊!”范雍叹道。
他是范武子的第十五世孙,按照辈分,是刘荣的孙子一辈。有人曾劝他改为刘氏,认祖归宗,毕竟大树底下好乘凉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大宗岂能对小宗匍匐叩拜!再说,他难道看不出丰邑城中的明争暗斗吗?现任丰邑令一直在寻机打压刘氏家族,很多诸曹与诸官的掾、啬夫都换上了对他言听计从的人。他若此时恢复为刘氏,恐怕会有池鱼之灾。
范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便索性穿衣下床,来到庭院中。他仰头望向北方的夜空,顺着北斗星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北辰星。
他曾经有段时间喜欢在黑夜中踽踽独行,如同鬼魅般昼伏夜出。北辰星总是在远方的天空望着他,指引他方向,使他不至于迷失归家的道路;给予他心灵的平静,陪他渡过了艰难的岁月。
他想起了她,那个嗓音如同天籁之音的年轻女子。只可惜她带着斗篷,用轻纱遮住了容颜。他从单父去丰城服更役的路上,食物被贼盗所抢,饿得前胸贴后背,几乎要倒毙于路旁。当他闭上眼睛,倚着桑树,准备听天由命时,一阵杂沓的车马声传来,缓缓停下来,一个美妙的女音传入耳畔。声音的主人吩咐奴仆给他扔下一些肉脯和酒浆,因此他才不至于饿死在路旁。这让他想起了“桑下饿人”的故事,只可惜他不知她是谁,住在哪里,只知道老仆人的名发音为“庚父”。该如何报答她的恩情?
她如何看出自己快要饿死?范雍越回忆细节,头脑越是疼痛的厉害。
那女子不知从何时起潜入他的灵魂深处,播下一粒种子,慢慢地,缓缓地,如春风润物般悄然无声,当他察觉时,已经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占据了他的心。每当他仰望北辰星时,耳畔总会想起那女子美妙的嗓音。这让他逐渐坚信,她就是自己的北辰星。!他的心是为她而跳动!
北辰星指引着他,让他发现了那个天大的秘密,突然被县令擢拔为令史,惊得上司、同僚目瞪口呆。想吧,即使想到秃顶,尔等也想不出其中的缘故。看来,富贵于我并非遥不可期!他感觉到自信从四面八方重新汇入到他的身体中。
望着北辰星,他躁动不安的心灵逐渐归于宁静,倦意如同炊烟般袅袅升起,他打着哈欠,晃晃悠悠地走进卧室,倒床便睡……
楼主:北斗星者  时间:2019-04-18 22:02:24
——历史中的细节(四):关于宋国的灭亡与宋王偃的流亡
魏昭王十年(公元前286年)齐灭宋,宋王死我温。(《史记·魏世家》)
(宋)王自投车上,驰而走。(《吕氏春秋·壅塞》)
(宋)王乃逃倪侯之馆,遂得而死。(《战国策·宋策》)
齐闻而伐之,民散,城不守,(宋)王乃逃兒侯之馆,遂得病而死。(《新序》)
但是,《史记·宋世家》却记载:“王偃立四十七年,齐湣王与魏、楚伐宋,杀王偃,遂灭宋而三分其地。”与上述记载相比,有两处矛盾:第一,宋国是被齐国所灭,还是被齐、魏、楚三国所灭?第二,宋王是得病而死,还是被齐湣王杀死?
第一个问题,杨宽先生认为:【《宋世家》言齐与魏楚共“灭宋而三分其地”,《汉书·地理志》更谓:“宋为齐、楚、魏所灭,三分其地。魏得其梁(指睢阳)、陈留,齐得其济阴、东平,楚得其沛。”其说不确。东平属鲁,原非宋地。陈留一带早于战国初期已为魏有,魏得睢阳,楚得沛,当在合纵破齐之后。《荀子·议兵》云:“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吴师道辨之曰:“苏代说燕曰:齐南攻楚,西困秦,又以其余兵举五千乘之劲宋。又说秦曰:齐强,辅之以宋,楚、魏必恐,恐必西事秦。使当时齐与楚、魏合,其言岂若是乎!史称齐既灭宋,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是乘灭宋之强,并夺楚、魏地,而谓与之分宋地,岂其实哉?乐毅谓燕昭王曰:王欲伐齐,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史·表》,燕灭齐之年,书楚取齐淮北,则楚、魏分地当是乐毅破齐后事。”顾观光《七国地理考》称引其说,辨析甚明。】
简言之,杨宽先生认为,公元前286年齐国灭亡宋国,向西进攻三晋,又向南攻取了楚国的淮北之地;公元前284年,赵、燕、秦、韩、魏五国攻打齐国,魏国占领了齐国攻占的宋国领土,楚国收复了被齐国攻占的淮北之地。
我赞同杨宽先生的观点。
第二个问题,杨宽先生认为:【梁玉绳云:“《策》云逃倪侯之馆,盖馆在温地。”又云:“杀王偃,误。”黄丕烈云:“《新序》误衍也,得,获也,即《世家》杀王偃事。”当以黄说为是。《吕氏春秋·壅塞》云:“王自投车上,驰而走”,盖逃至魏之温地,居于倪侯之馆,为魏所得而杀死。】
简言之,杨宽先生否定了梁玉绳的观点,把黄丕烈的观点与《吕氏春秋》的记载进行调和,认为宋王“逃至魏之温地,居于倪侯之馆,为魏所得而杀死”。
我不赞同杨宽先生的观点,宋王应该是病死在温邑(河南焦作温县)。公元前286年,温邑位于黄河以北,是魏国西部的飞地,中间隔着韩国,与周天子居住的成周隔河相望。暂且不论宋王逃走时是从彭城(江苏徐州)出发,还是从睢阳(河南商丘)出发,他逃到温邑势必要横跨整个魏国。一个亡国之君,在公元前286年的上古时代进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如果没有魏昭王的点头认可和大力支持,根本不可能实现!至于其流亡目的,估计是到周天子面前控诉齐国的暴行。然而,当时的周天子已经失去了对天下诸侯的号召力,宋王此行无异于痴人说梦,其天真程度和他的先祖宋襄公相似。宋王去见周天子时,可能没有向北跨过黄河,路线可能是从大梁,到韩国荥阳、成皋,再进入成周;等见了周天子后,他大失所望,离他最近的魏国领土只有温邑了,于是渡过黄河向北回到魏国。想到一路上的辛苦流亡和周天子的爱莫能助,人到老年的他终于在温邑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
魏昭王能够在宋国的故土上建立大宋、方与二郡,如果诛杀了“行仁义”的宋王偃,宋人估计是不服从魏国统治的。宋王偃病死,则宋人无话可说了。魏昭王也可以趁机对宋人晓谕:“寡人亲自派车马护送宋君找周天子进行申诉,奈何上天已经厌弃宋国了。寡人已经仁至义尽了。”
另外,《宋世家》这段记载“辟公三年卒,子剔成立。剔成四十一年,剔成弟偃攻袭剔成,剔成败奔齐,偃自立为宋君”,如果是真实的,则宋王自立为君时至少41岁了,等他国破人亡时,至少有88岁高龄了。
这里感叹一句,不知道司马迁撰写《史记》时看到的原材料是什么,但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载实在是混乱至极,而且是互相矛盾!以其昏昏,使人昏昏!
楼主:北斗星者  时间:2019-04-18 22:02:24
至于倪侯之馆,清代学者程恩泽认为【“倪”与“郳”同,即小邾,为泗上十二诸侯之一,在今山东滕县东南】。考证史料发现,楚宣王在位时(公元前369——前340年)灭邾、小邾,掠走了“二邾”的遗民南迁邾城,后来小邾国曾一度复国,约公元前325年又被鲁国所灭亡。此倪侯之馆可能就是小邾国君主郳侯在国家被鲁国吞并后,跑到成周向周天子控诉鲁国暴行时所居住之馆舍。流亡的宋王偃居住在倪侯之馆,睹物思人,感同身受,抑郁成疾,不久便油尽灯枯而死在了温邑。
当然,以上纯属猜测,没有史料支持。
楼主:北斗星者  时间:2019-04-18 22:02:24


楼主:北斗星者  时间:2019-04-18 22:02:24
八、令史萧何(上)
二日癸亥,卯时,县廷狱曹。
狱史萧何疾步进入县廷,瞥了一眼立在中庭的圭表和日晷,快到辰初时分了,心内感慨了一声“总算没迟到”。
尽管狱曹掾王武已经三日不见踪影,身为下属的萧何却丝毫不敢怠慢大意,因为以严苛而闻名的丰邑令晋信随时有可能在狱曹内坐着,查看谁晚到、缺勤;或者站在日晷旁边,盯着朱漆大门看谁最后一个到达。
《商君书》曰:“邦国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秦人对时间十分执着仔细,在每封文书的末尾总会写下发送与接收的具体时刻,因此官府的运转效率极高,以至于学者荀子进入秦国游历时发现,“其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盛赞秦国为“古之朝也”,进而感叹秦国之所以四世强盛,并非由于侥幸,而是必然的结果。
秦国为何强大?是因为秦人珍惜时间、在乎时间!
以前,除盛暑、雨雪、泥潦等特殊情况外,县廷的大小吏员一般在春夏时卯中、秋冬时卯末去吏曹“画卯”,有时候县令或县丞亲自清点人数,称之为“点卯”,所谓“鸡既鸣矣,朝既盈矣,东方明矣,朝既昌矣”是也;一个多时辰后,大概在巳初前后,众吏员或在县廷,或回到家中开始吃朝食,吃饭时间是半个时辰,随后开始坐曹视事;午休时间是一个时辰,春夏季节在申中时分放朝,秋冬时节则提前到申初。一天就这样优哉游哉的过去了。
今年正旦后,县令晋信为了提高县廷的运转效率,让县工官的能工巧匠们赶制了一批水钟,分别放置在县廷正堂与诸曹之中,并让专人负责每天与日晷进行校时。日晷一个时辰相当于水钟的二大刻,每一大刻又分为十小刻。他为此专门规定,从正子时分,昼漏开始计时,一刻至三刻为丑时,以此类推;正午时分,夜漏开始计时,一刻至三刻为未时,以此类推。无论春夏秋冬、风雨霜雪,诸吏员在家提前吃过朝食后,然后在昼漏七刻开始视事,中午县廷提供午食,连吃饭带休息共计一个时辰,到夜漏四刻才放朝。此外,原来的“五日一休沐”也调整为“十日一休沐”。
至于县丞、县尉、官啬夫、令史、佐史等长吏少吏在心中是如何腹诽、如何骂母詈父,县令完全不在乎,谁让自己是一县之主呢。“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商鞅说得太好了,做大事就要果断、有魄力,如果晋信不独树一帜、标新立异,如何在众多县令、县长中脱颖而出!
晋信以为,只要丰邑城稳如泰山,成为大魏东方的坚固屏障,魏王、方与郡守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才会有希望再往上擢升一级。
从县到郡一级,再到入朝为卿相,仕途何其漫长也!
在大魏,自从文侯任用李悝变法改革,晋的三军六卿制度被彻底废除,在职官制度上确立了中央朝廷的三公九卿制和地方的郡县制体制,极大地加强了中央集权和君主专制的统治。三公有丞相、上将军、司徒;九卿则有太常、郎中令、中尉、太仆、司寇、典客、宗正、内史和少府。至于郡一级,大魏现仅存方与、大宋、上蔡三郡。郡级行政长官有太守、都尉、郡丞。
至于县一级,“县”专指设置在边疆的城池,内地则称之为“邑”。丰邑城在最初属于方与郡的腹地,后来楚人蚕食了大半个方与郡,丰邑才沦为边城。楚人统治时期,则将其称之为丰县。今日之丰人或称其为“邑”,或称其为“县”。县级行政长官,万户以上称为令,年俸禄从一千石至六百石不等;万户以下称为长,年俸禄从五百石至三百石不等。每县都设有丞、尉,大县设有尉二人,小县则设有尉一人,年俸禄从四百石至二百石不等,属于“长吏”序列。年俸禄在百石以下的县吏,可分为斗食、佐史,俸禄按月发放,则统统称为“少吏”,又称为“小吏”。
丰公为政十年期间,丰邑户数增长至一万以上。归顺大魏后,户口虽减损到万户以下,但行政长官依然称“县令”,而县尉则只设一人。县令总揽全局,县丞作为副手,处理日常事务,而县尉则负责一县的军事。
县级行政机构设置可分为列曹与诸官两大类。以长吏理事之县廷为中心,列曹处内,无印绶,各曹令史只负责处理相关文书,而不执行具体行政事务,与令、丞关系更密切;诸官相对在外,有印绶,具有更多独立性,负责人称为“啬夫”,下属称为“佐”,人数不等。
列曹之中,有掌管考录吏员劳绩的吏曹令史,有掌管户籍、赋税征收的户曹令史,有掌管金钱财物的金布曹令史,有掌管刑狱的狱曹令史,以及掌管缉捕盗贼的贼曹令史,等等。诸官之中,司空啬夫监管全县更卒、邢徒,负责主持修建公舍官府等各种土木工程;司马啬夫负责马政,管理县置养马厩苑、征集马匹、训练军马,以及挑选骑士、驭手;少内负责管理全县钱财及各种贵重之物;仓啬夫负责全县粮食、喂养牲畜的刍稿;库啬夫负责保管军事物资;田啬夫负责管理全县的农事,包括征收田賦、管理农牧;工啬夫掌管手工业作坊,负责生产陶器、漆器、铁器等,一部分供官用,一部分则出售,等等。
丰邑的狱曹位于县廷的西南角,独占一个三进别院,第一进分为东厢房、西厢房,前者用于令史王武、萧何、陈顺等人办公,后者则用于储藏文书;第二进用于存放证物与审讯犯人;第三进则用于集中拘押犯人,由牢监负责。根据狱案的多寡,狱曹令史的人数随时进行增损,资格老、威望高者则担任狱掾,负责狱曹日常事务,并为诸令史分配案件审理。
萧何匆匆步入垂花门,沿着回廊,走到吏曹准备画卯,却看到令史范雍跪坐于室中的正席之上,拿着毛笔在一块简牍上写写画画,原本负责点卯的吏曹令史王启却不在。范雍数日前还是城北贰春乡的一名普通乡佐,既无关系有无钱财,有一次城北发生命案时曾陪同萧何查看现场,不知何故突然被县令擢升为令史。
范雍感受到了萧何的目光,抬起头朝萧何一笑,显得高深莫测,开口道:“子彻一定好奇我为何坐在这里?县令看到上个月的考勤记录,各吏员均是满勤,感到怀疑,于是差遣我专门负责点卯,杜绝弄虚作假之恶 令史被调到司空曹了,因为最近有一批内地的更卒前来服役,来往文书繁杂,需要增派人手。对了,你近日看到狱曹的王掾了吗?”然后,他压低声音说:“听说他逃亡楚邦了。”
萧何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晓。他发现范雍的双眼虽然有些血丝,表情却神采奕奕。两人又寒暄了一番。这时,又有数人前来画卯,人逐渐多起来。众人互相打着招呼,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
当萧何走进狱曹的东厢房时,瞥了一眼水钟,水滴不急不缓地落入悬壶之中,刻漏安静的悬挂着,时间刚好是水下一刻。他暗自咒骂道:晋信这竖子对时间竟如此疯狂,前所未闻,如果叔父萧腾顶替他担任县令,就不会有如此荒诞之事了。
他扫视屋内,狱曹令史王武的座位上依然是空空如也,令史陈顺也不在。陈顺负责的那系列凶案不知有无进展。从启陵乡新近调来的乡史李疆虽然像簸箕一样坐着,弓着腰,神情却一丝不苟,正执笔在一块简牍上挥毫撒墨,时不时停下来用书刀削刮。李疆旁边堆满了铺开的竹简、木牍,显得忙碌异常。
楼主:北斗星者  时间:2019-04-18 22:02:24
八、令史萧何(下)
李疆字子鱼,为人青黑色,眉毛稀疏,小眼睛,鼻头尖而低,胡须甚少,身体却很硕大。他听到萧何的脚步,急忙变箕坐为跪坐,然后辍笔起立,垂着双手,腰弯得如同丰西泽中煮熟的麻虾,脸上堆砌出阿谀奉承的表情,仿佛见到了大梁城中的魏王。
他脸上泛起一层笑意,带着油光,道:“令史君昨晚睡眠可好?朝食是否可口?”
萧何微笑着点头,道:“皆好。子鱼别来无恙乎?”
两人一番简单的寒暄后,各就各座,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工作。
萧何随手拿起李疆抄写的一份文书,发现李疆为了省劲,总是把“士伍”写成“士五”,把“诺”字写成“若”;“马”字尾部当五笔,却偏偏少写一笔;书‘伏’字时,‘犬’往外向,等等。他忍不住在心里讥笑道:“好烂的字啊!就这字都能进县廷当书史,不知此人花了多少钱财?哎,在大魏,还有什么事情是钱财办不到的呢?律曰:‘书或不正,辄举劾之’。就算我不举劾他,月底进行考核时,‘能书’这一项就过不去,一定被评为负算。”
他又捡起一份竹简,默默读了起来,大意如下:
“魏王增三年,四月辛丑朔,丙午六日,楚丘司空胜敢言之,楚丘邑宜居里士伍名为毋死,积欠赀钱八千六十四,需要追讨。毋死在方与郡充当戍卒,现不知在哪个县邑服役,又归何县管辖。今制作一份财务校验文书,上奏给方与郡尉,命令管辖毋死的所在县追讨欠债,并告知楚丘司空。楚丘司空现不再承担上报这笔债款的责任,查明欠债戍卒由何县管辖,即由何县负责统计在年终报表中。过去已经向他的家人追讨过欠款,因家贫无法缴纳欠债,只好转到他服役之处。文书送达后要回报,文书由管辖追讨欠债的官曹开启,敢言之。
四月己酉八日,楚丘守丞厨敢言之,将司空胜的情况写上奏报,转给县廷主管财务的金布曹,责成上报。由儋经手。
四年六月甲午朔,戊午二十五日,楚丘守庆敢言之,上述公文至今没有呈报,敢言之。由堪经手。
五年二月丙丑朔,戊卯二日,方与假尉觿谓丰邑丞,楚丘戍卒现交由丰邑管辖,应按律令处理上报,将文书抄录有关部门。由嘉经手。公文用‘方与司马’印章封缄发送。由敬经手。”
萧何心里想道:“一笔烂账从三年追到五年,还没有讨到。这个叫毋死的穷鬼让大魏的大小官吏伤透了脑筋,如果被抓到,恐怕至少要黥为城旦,辛苦劳作一辈子。”
还有一块简牍记载了毋死消失不见时的情况:“三年九月己丑,将奔命校长周爰书:屯长买、什长嘉皆告曰:‘徒士伍右里公孙毋死,年可廿五岁,长可六尺八寸,赤色,多发,未产须,衣络袍一、络单胡衣一,操具弩二、丝弦四,钜剑一,米一石’。”
萧何有些吃惊,想道:“这毋死居然以公孙为氏,不知哪国的公孙落魄到如此处境,欠下一屁股债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据其年龄籍贯推断,可能是东周国、西周国两个撮尔小国的裔孙,也不排除是愚蠢黔首的自吹自擂,妄自改氏。哎,世道乱了,如今那些以‘王’为氏的人中,也有不少是无产业赖以为生的穷光蛋。”
他倚靠着竹几,伸出双腿,微闭双目,让自己稍微休憩一下,脑子里一通胡思乱想:
萧何站在泗水西岸,极目朝南望去,河面泛起的余晖时不时跳入他的眼帘。他微微侧头,举起右臂,以手覆面,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指,透过食指和中指的间隙,眯着眼睛,打量着天边的夕阳。
身旁是一段低矮残破的垣墙,不知何朝何代所建,红褐色的夯土里夹杂着一些暗黄的芦苇杆,在微风中摇曳着枯瘦的身姿,犹如死尸头颅上飘舞的苍白发丝,既想分离,又恋恋不舍。或许这是古萧国北部的城墙吧!
萧国,古老的让人难以想象!
嬴姓萧氏的先祖孟亏因擅长驯养鸟兽而深受夏王宠爱,赐封为诸侯,因封地多萧茅,故国号为萧。此后,萧孟亏带领萧国子民“斩其蓬藁、藜藿而处之”,大力开拓萧国。后来,商汤灭夏,萧国归顺殷商;再后来,周武王灭商,萧国又归顺姬周。周王病逝后,萧国参与了“三监之乱”。叛乱被周王室平息后,萧国也随之灭亡。等宋国建立后,萧邑便归宋国管辖。自此,嬴姓萧氏沦为庶民,子孙一直生活在萧邑附近。
至宋湣公十年,距今约有三百多年,宋国公室动乱,大夫萧大心领兵平定了内乱,因功被宋君分封到萧邑,建立萧国,成为宋国的附庸国。宋文公十四年,萧国被楚人所灭。楚人退军后,萧邑仍属于宋国。宋被齐所并后,萧邑归齐;后来,又归属魏国的方与郡,最后再次被楚国占领。
萧氏家族的大宗世世代代居住在萧邑,小宗则分布于周围城邑,可谓是安土重迁。从萧国建立至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年复十年,百年复百年,千年复千年,将近一千五百年,雷打不动,电鸣不动,风吹不动,雨淋不动,萧氏家族仿佛生了根一样,一直在萧国的故地上生存着。
虽然萧氏家族早已经沦为庶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数百年的苦心经营仍然让这个家族积累了威势财富,而丰邑丞萧腾便是其中一位佼佼者,萧氏家族俨然成为了丰沛地区的名门望族。
萧何轻轻摇了摇头,驱散头脑中纷繁复杂的思绪,决定不再想那些遥远古老、虚无缥缈的家族历史。立足现实,活在当下!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叔父萧腾和好友刘邦出现在面前。李疆急忙停下手中的笔,诚惶诚恐地跪拜迎接。
不等萧何开口,萧腾道:“阿何,我正准备进入县廷,看见刘家小子在大门前徘徊不定,原来他想找你问一些关于明日加冠的礼仪,却被阍人阻拦,我便带着他进来了。明天我要作为赞者,参加他的冠礼,你可要给他讲好礼仪啊。”
萧何“唯唯”应道。
外面又想起一阵脚步声,令史范雍端着食盘趋步而来。令史陈顺也走了进来,郁郁寡欢,垂头丧气,好似一只被剁掉了九十九条腿的百足蜈蚣,又如同刚丧考妣的孝子贤孙。
楼主:北斗星者  时间:2019-04-18 22:02:24
九、坐曹视事(上)
刘邦见一人捧着髹漆食盘,漆盘上有一覆盖小鼎,快步而来,急忙侧身让开数步;奉案者忽然看到了自己,一瞬间瞪大了眼睛,怔了一怔,又迅速恢复成正常的表情,脸上挂着虚假的微笑。
萧县丞捕捉到了下属的异常反应,呵呵笑道:“范雍啊,你可认识刘家小子——刘邦?”
范雍以手加额,道:“这位原来就是季公孙啊,第一次见到,仪表非凡啊。幸甚,幸甚!”然后,他又毕恭毕敬地说:“丞君,庖厨的宰夫用蜂蜜腌渍了一批生梅,献给令君,令君知道丞君喜吃甜食,特意让臣前来奉与丞君,以供品尝。”
众人见萧县丞驾临,纷纷从绅带间抽出笏板,右手执笔,作出一副洗耳恭听、认真记录的模样。
萧县丞呵呵一笑,道:“二三子且撤笏吧!”随后,他又对范雍说:“你来得正好!狱曹令史王武三日不来坐曹视事,也未例行告假手续,如今不知去向,狱曹缺少人手,你暂时到狱曹视事,吏曹那边我会另外再安排人。有传言说他逃到了楚国,县令正准备逐捕其妻子儿女,判为隶臣妾,你也要参与此事的调查。”
范雍急忙道:“唯唯,臣敬命。请丞君尝此蜜梅。”
言毕,他打开鼎盖,弯着腰,恭恭敬敬地把食案奉到县丞萧腾面前。萧县丞早已按捺不住如火苗般腾起的食欲,晃动着食指,笑道:“昔日,楚人献鼋于郑灵公,公子宋食指大动,道:‘他日我如此,必尝异味!’不知此异味尝起来如何?”
突然间,萧县丞勃然大怒,道:“这宰夫如此大意,竟然把鼠屎混入蜜梅中,想要羞辱老夫吗?该杀的畜产子,待我将此事禀告县令,让竖子见不到明日的朝阳!”
众人都伸长了脖颈,踮起脚踵,望向食鼎之内,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着,然后纷纷破口大骂“宰夫竖子欺人太甚”。
萧县丞面色铁青,道:“范雍啊,县令可否当着你的面打开鼎盖啊?”
范雍眼珠一转,忙道:“令君让臣启盖,远远望上一眼,便对臣说‘范令史啊,你将此物速速奉与县丞’,臣便告辞而出,遇到几个同僚,告诉臣说丞君往狱曹去了,臣便立刻赶来狱曹。竟不知宰夫竖子如此胆大妄为,朝蜜梅中投掷鼠屎!”
萧县丞脸上阴晴不定,道:“阿何,你去贼曹带上几个牢隶臣,把宰夫给我押过来!”
萧何“唯唯”应道,匆匆离去,临走前瞥了一眼水钟,时间是昼漏水二刻刻下四。当三人押着宰夫樊余推搡着而来时,时间是水二刻刻下六。樊余虽然长年在厨房置办膳食珍馐,却并不如其他庖人那样肥硕,反而有些消瘦。他体似筛糠,涕泪滂沱,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樊余,你可知罪!”萧县丞厉声问道。
“臣有罪,臣伏诛,罪在臣一人,与其余庖人、臣的老母妻孥均无关系。”宰夫磕头如舂米捣蒜。
“我虽然痛恨你于蜜梅中投放鼠屎,但是此罪并不致死。你为何用此种眼神望着我啊。我只是依照律令行事罢了。倘若是县令,也不会为了一己之怒而妄行律令判决。”萧县丞道。
“没死?臣无罪,臣无罪!臣从来没有往食物中投放过老鼠屎,以西王母的名义起誓,以东皇太一的名义起誓!”樊余忽然矢口否认道。
众人为樊余的前后变化感到大惑不解。
“此人恐怕是患了狂易之症,刚才还痛哭流涕的承认罪行,转眼间就换了一副嘴脸,绝不承认罪行。再说,鼠屎岂能毒杀人命!言辞前后颠倒,必定是投鼠屎时,病症突然复发。如今神志清醒后,内心恐惧便矢口否认。或者是,你因为那件事情怀恨在心,想要投毒谋害令君。”范雍猜测道。
“是你,范雍!一定是你在陷害我!你前日到厨房向我索要肉脯,肉脯使用多寡都要登记造册,再向县少内报告,我岂能随意给你,你被我拒绝,怀恨在心,故意栽赃陷害于我。我真是瞎了眼,居然轻信于你。今早,我取出腌渍的蜜梅,准备让厮役送给令君,小厮不愿去,我正斥骂他,范雍恰好经过,便自告奋勇地代为呈送给令君。”樊余开口辩解道。
“小厮为何不愿前去啊?”萧县丞问道。
“还不是前几天吃烤肉闹得!倘若不是萧令史,臣恐怕至少也要被判为城旦,现在连小厮都害怕令君天威。”樊余感激地望了一眼萧何。
众人恍然大悟。
萧何心里叹道“苛吏猛于虎也,让小厮竟如此畏惧”。对于数日前发生的烤肉事件,他是一清二楚的,因为正是他负责审理此案。
昔时,一位狱史曾说过:“为君长和君长夫人做膳食如果不谨慎,会犯死罪。”古人不我欺也。昨日朝食时分,宰夫樊余向丰邑令进奉烤肉时,被发现烤肉上有一根三寸长头发。夫人的婢女媚向夫人进奉饮食时,被发现食物中有一根半寸长的杂草。县令和夫人大怒,让狱曹从严从重惩治二人罪行。
狱曹令史萧何负责审理此案。他说:“宰夫樊余无罪,还应当赐给婢女媚一件新衣。”县令听后,责问萧何审理案件根据的准则。萧何说:“经臣查证,宰夫樊余在厨房砧板上的切肉刀乃新近所磨,甚是锋利。用这样的利刀在砧板上切肥牛肉,筋皮都能斩断。把肉切成了大不过一寸的小块,而独有三寸长的毛发未斩断,这不像是切肉者的过错。臣又查看了烤肉的用具。所用的炭是最好的桑炭,铁炉也甚好。用这样的炊具烤出的肉焦黄,然而一根三寸长的毛发却没烤焦,这又不像是烤肉者的责任。臣又查看了夫人饮食的内室,屋顶整齐干净,四面张挂的帷幕也很严实,室内没有发现杂草可掉入饭里。臣也查看了婢女媚的卧室,床上的莞席破旧,编席的绳索都折断了,草都碎了,婢女媚所穿衣物破旧,絮都露出来了,黏在絮上的碎席草,半寸长的有六根。作为侍候在侧的婢女,穿一身破旧衣服睡在破席上,席上的碎草黏在衣上,这样的穿着给夫人做饭,要想杂草不掉进饭里,是不可能的。臣主张捡一根附着在婢女媚衣絮上的破席草,和饭食里的杂草比试一下。”县令用饭菜中捡出的杂草和破席草比试了一番,道:“完全相同。”萧何又说:“至于烤肉上的头发,臣推测,今晨端上烤肉时,明公正在走动,烤肉炭火热气逼人,明公让人扇扇子,因而把头发扇飞,落于灸肉之上。”县令说:“然也,今天早上,端上烤肉时,我正在扇扇子。我与子不妨演试一下。”县令低头俯视玉几的下方,发现有二寸至一尺多长的头发六根,并把它放在摆烤肉的食案前,令人从后面扇扇,结果有两根头发飘飘摇摇的飞落到肉上。县令说:“妙哉!快释放宰夫樊余,并赐给婢女媚一件新衣,再给两人赐劳一日。按照萧令史的意见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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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坐曹视事(下)
令史范雍和宰夫樊余各执一词,萧县丞莫衷一是,便看向萧何。萧何正在沉思应对之策,这时刘邦开口了。
刘邦道:“此事很容易辨别真伪,只需破开鼠屎,查看其干燥湿润即可。若鼠屎先在蜜梅中,里、外当皆湿润。如果外湿里燥,则鼠屎为人后来所投放。”
萧何疑惑地问:“假如投放的鼠屎是新鲜的,则里外皆湿,那又如何揭示其中的奸诈?”
刘邦略微沉吟,道:“仓促之间,奸诈者如何得到新鲜鼠屎?此事必当蓄意为之。最近天干风大,鼠屎易燥。邦以为,切开鼠屎,一看便知。”
众人望向萧县丞,表情各异。一瞬间,空气寂静得仿佛凝结了。
萧县丞捋了捋胡须,哈哈一笑,顾左右而言他,道:“刘家小子果然机智非凡,等你明日加冠后做我的丞史如何啊!先不急着回答,好好考虑一下。”接着他又看向两个牢隶臣,下令道:“你二人把此鼎所盛之食物,倒入溷厕之中,切莫启盖验看,违者斩左趾,黥为城旦。樊余你且下去吧。”
两人“唯唯”领命而去,樊余也拜谢后离去。
萧何道:“禀告丞君,数日前发生的‘北昌里寡妇通奸案’,狱掾王武与臣等共同审理,因王掾失踪,女犯又翻供,要求乞鞫,此案判决后尚未执行,女犯一直羁押在犴狱。臣已将谳书写好,敢请丞君过目,是否按照判决执行。”
言毕,萧何手捧一块木牍,恭敬的呈递给萧县丞。萧县丞却挥了挥手,道:“阿何,你直接给在座的诸人讲述一番案情吧。”然后,他坐在狱掾王武的位置上,倚着凭几,闭目小憩。众人也纷纷入座。
接着,萧何便为诸人讲述了此案的情形与判决:
都乡北昌里有一女子莹,丈夫公士成因病死亡,棺材停放在堂上,尚未安葬。女子莹和丈夫成的母亲素在夜晚守丧,环绕棺材哭泣。之后,女子莹便和丈夫的好友居富里上造男子孙识,一同到棺材后的内室中做那不可描述之事。次日早上,死者的母亲素到县廷击鼓喊冤,含泪诉说了守丧夜发生的荒唐之事,狱曹掾王武便派人到北昌里拘捕了女子莹,居富里的男子孙识却坚决不承认通奸的指控。由于孙识是县令的舍人,案件一时难以判决。
《置后律》曰:“夫死以男为后,毋男以父母,毋父母以妻,毋妻以子女为后。诸有县官事,而父母或妻死者,归宁三十日;大父母、同产十五日。妻敖悍,完为城旦舂,铁镣其足,髡为白粲。教人不孝,次不孝者之律;不孝者弃市;弃市之次,黥为城旦舂。当黥,公士、公士妻以上,完之。奸者,耐为隶臣妾。捕奸者必案之,校上。”
狱掾王武与令史萧何、陈顺商议后,一致认为:按照律令,丈夫死毕置后的次序,妻在父母之后。律令又规定,妻死和父母死,丈夫归宁的日期是相同的。依照《置后律》,丈夫有不同于妻的尊严,而妻服侍丈夫,以及妻为丈夫服丧,应该仅次于对待父母。妻子作为继承人的顺序,是在丈夫、父母之后;丈夫、父母死后尚未安葬,便在棺材旁与人通奸,应当按不孝论罪,不孝罪应当判处死刑;次于不孝罪的刑罚是黥为城旦舂;敖悍罪的刑罚是完为城旦舂。
于是,诸令史审判如下:妻子对丈夫的尊敬,仅次于父母;而女子莹的丈夫死后,莹不悲哀,并在丧棺旁与人通奸,触犯了不孝罪和敖悍罪的律条规定;虽然拘捕时没有捉奸成双,但女子莹仍应判决为“完为舂”。
所谓“完为舂”,即剃去鬓发后,输送到县司空舂米。
萧县丞睁开眼睛,道:“原来是捉奸不捉双引起的麻烦啊。范雍、李疆,还有刘家小子,二三子有何意见,尽管畅所欲言。”
李疆不是令史,对律令仅一知半解,自然不敢在众人面前评头论足。而刘邦对于律令的熟稔程度,仅限于《盗律》和《贼律》中的部分条文,于是眼观鼻,鼻观心,缄口不言。范雍的神情却很怪异,嘴唇紧咬,双手紧握,仿佛在抉择生死大事。
漏壶里的水有节奏地滴答作响。
范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令史的判决不当。”
萧何等人目露惊讶,萧县丞则捋须微笑,伸了伸手,示意范雍继续说。
范雍不急不缓地问:“按照律令‘不孝弃市’,亲父三天没有饭吃,其子应处何罪?”
萧何答道:“应该判处‘弃市’。”
“有一人的父亲死后,其家三日都没有祭祀,如何论罪此人?”
“不应当论罪。”
“儿子不听从生父的教导,和不听从死父的教导相比,谁的罪重?”
“不听从死父的教导,不能定罪。”
“丈夫在世时,妻子自嫁他人,和丈夫死后嫁人,哪条罪重?”
“丈夫在世妻子自嫁者,以及娶其为妻者,都应当黥为城旦舂。丈夫死后妻子嫁人,妻子以及娶其为妻者,都没有罪。”
“欺骗在世的父亲和欺骗已死的父亲,哪种情况罪重?”
“欺骗已死的父亲,不能论罪。”
“丈夫做官,居住在官府。妻居住在家,常和一男子通奸。丈夫前往捉奸,没有抓住,如何论处?”
“不应当论处。”
此时,范雍摂衣离席,道:“两位令史认为欺骗死父之罪比欺骗生父轻;欺辱在世丈夫之罪重于欺辱已死丈夫。女子莹的丈夫死后未葬,和一男子在棺材旁通奸,捉奸者并没有当场抓住,然后将他们戴上木枷解送县廷,就判决其‘完为舂’,岂不过重乎?”
令史萧何、陈顺二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萧县丞拍着手,满脸慈祥地看着范雍,道:“大善!听了你的言辞,王武等人确实是判决不当。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辩才,县令真有眼光,擢升你为令史。你来到狱曹后,仔细治狱,争取多破案,积功累劳到一定程度,再提拔,别人就没有意见了。阿何呀,你要向范雍多多学习,切不可固步自封。”
范、萧二人“唯唯”应对。
萧县丞看向陈顺,神情忽变,犹如夕暴雨前骤变的天色,让人毫无防备。他疾言厉色道:“陈令史,那件狱案进展得如何啊?你当初不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要在三日之内破案吗?如今已是第三日了。县令也一直在持续关注此事啊。”
令史陈顺脸色涨红,犹如一片煮熟的猪肝。他正要张口,萧县丞打断道:“我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从现在起,范雍也参与勘破此案,你要紧密配合,勿要敷衍塞责。等破了案,在二三子的阀阅上,我会让吏曹令史都记上一笔功劳;否则,影响了年底的上计,后果甚是严重。从现在起,二三子无需再坐曹视事,把精力全部用到案件的侦破上,争取早日结案。”
陈顺“诺”了一声,转头对范雍冷声道:“走吧,范令史,我带你查看一下此案的文书——由子彻亲笔书写得爰书。”言毕,他便领着范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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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婢女阿媚
她仔细收拾了细软家私,打成一个行囊,背负在右肩上,左手提着一袋沉甸甸的布币,右手带着一柄雨簦,怀着无比畅快的心情走出了县廷正门。
从今天起,她终于不再是一个婢妾了!
她受够了那个老女人的脾气和虐待。老女人来自大梁城,是她的主人,依仗着县令夫人的地位,总是对她颐指气使、发号施令。身为婢女,她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职责,要对主人言听计从。但是,那老女人却嫉妒她的姿色,像防贼一样防着她和县令见面。老女人总是对她做过的每一件事鸡卵里挑骨头,横加指责以显示自己的高明,然后再加以惩罚,轻则搏颊,重则鞭笞。
前日朝食时分,她端着食案走进夫人的卧室,夫人刚起床,云鬓未理,睡眼惺忪,让她去取铜镜。当她回来时,夫人拉长了犹如马面一样的脸庞,阴云密布,用玉箸夹着半寸长的草,厉声道:“该杀的贱婢,你以为我是牛羊吗?为何饭食里有草,半寸长,看着像钩叶芹,该不会是毒草吧。千人搓、万人弄的小贱人,你死定了。”她当时就恐惧得全身起了颤栗,跪下不停顿首,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她很快就被关进了阴冷潮湿的犴狱,但不久又被释放了出来。
经过一番打听,她才知道是一个叫萧何的狱史拯救了她,不禁心生爱慕。同伴又告诉她,萧何是县丞的侄子,接着又绘声绘色地描述萧何的长相。这让她更加烦恼苦闷,为何两人的地位有云泥之别!
她曾经利用闲暇之余,忐忑不安地守候在狱曹的垂花门外。远远地,她看到一个如玉的君子佩着剑踱步而出,面容清秀,温文儒雅,风采昂昂,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她心跳加速,咽喉发干,突然不知道先迈出左脚,还是右脚。正当她在墙角踟蹰不定时,“阿媚,夫人找你”,同伴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一声也吸引了佩剑男子的注意力。男子转过头来,与她四目相望,她的脸愈加通红,犹如夕阳映照下的晚霞。男子粲然一笑,仿佛晴雪初霁、明月当空,道:“阿媚,好名!新衣服还好吗?”她回应以羞怯一笑,转身跑开,只听见同伴在背后感叹道:“好一个颀长的男子,英俊得让人合不拢腿!”
自此,男子的音容笑貌迅速占据了她的心房。她也开始筹划着如何脱离奴婢籍,唯有如此,她和心上人才会有些许可能。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她很快得知了县令夫妇的秘密。思虑一番后,她走进了县令夫人的卧室,意气自若,不再如昔日般畏畏缩缩。她居高临下地向主人说话,如同两人交换了身份。
县令夫人从刚开始的诧异愤怒,慢慢地,脸上布满了惊惧,最后她用乞求的语调哀声道:“我的贤婢啊,一切都依你所言。户曹那里,我会打招呼的。”接着,县令夫人把当初买卖婢女媚的契券焚烧,又取出一大袋布币和一小袋金饼,取下自己的双珠玳瑁簪等贵重首饰,仔细放到漆奁盒里,恭敬地递给她。
她看着暗红的簪尾,一阵厌恶,那是用她和同伴的鲜血染红的。她想到了昔日的屈辱,一把躲过来,折成两截,放在地上踏碎。离开前,她看见屋角有一柄精致的雨簦,顺手带了出来。
“听说活神仙管吉在城南求雨,迟早会下雨。”她想道。
她离开县廷前,专门前往狱曹,想要打着拜谢恩人的旗幌,与萧何说上一番话。士大夫议论事情时常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对于她而言,只要听上萧何说话片刻,即使马上死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可惜,萧何恰巧不在狱曹。
《诗》曰:“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她以前听到这首诗时,还觉得挺无聊的,如今却觉得格外优美。她把自己想象成诗中的静女,而意中人萧何则成为了男主角,她送给萧何彤红色的笛管与皎白的茅草芽,萧何则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忽然,一声惊雷在头顶的苍穹响起。须臾,雨滴如同农夫丰收时硕大的菽豆般纷纷降下,砸在她柔软的身体和青砖铺就的路面上,噼噼啪啪,有些生疼。她急忙撑起雨簦,顿时将乾坤分割为两个天地,然后躲进自己的世界中想着心事。
“不知道他外出时有没有带上雨具,被淋着伤风感冒就不好了,谁会像我一样如此关心惦念着他呢?”她幽幽叹道。
她撑着雨簦,眉目凝蹙,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宛若结着哀怨的丁香一样。她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心上人却不来采撷她这朵丁香花,任她在这凄冷的雨巷里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雨中静默地步行,轻轻地叹息着。雨水将她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情郎的眼睛也像梦中一样凄婉迷茫。
她孤独的身影在凄风苦雨中轻轻摇曳着,慢慢地走出了都乡,向位于城北贰春乡的家走去。路边的垣墙也变得低矮破旧,仿佛只要再下一场雨、再挂一阵风,就要颓圮垮塌一样。地上越来越泥泞了,她索性脱去绣鞋用双手提着前行。
去年冬至日,县令破天荒地赏赐府中奴婢一日假期,她才得以返回老家。母亲和兄嫂靠着她卖身为婢的钱财,把家里从内到外翻修了一遍,才有些家的味道。她的父亲战死于十七年前的楚灭鲁战役,那是她才一岁,丰邑刚归属于楚国。她十岁那年,信陵君魏无忌带兵攻打楚国,他长兄所在的部曲奉春申君之命邀击魏军,结果全军覆没。丰邑归属魏国后,由于他的父兄是作为敌国的兵卒而战死,因此没有享受县廷的任何抚恤,她家的光景便一年不如一年。十四岁那年,眼看着釜中再无麦菽下锅,她的母亲咬着牙把她卖给了县令家。她并不痛恨她的母亲,如果母亲不这样做,她们一家全部会饥饿而死。她理解母亲,也感激母亲,如果母亲不把她卖到县令家为婢,她就不会遇到她的情郎。
想到这里,她对母亲愈加牵挂起来。阿母还好吗?饮食得无衰乎?
她初为婢女时,身形单薄消瘦。两三年的时间,身体便如同泡了水的菽豆迅速发涨圆润,变得亭亭玉立、秀色可餐。主母看她的眼神也从刚开始时候的慈祥,变得阴沉晦暗,仿佛眼睛刚从醋罂中捞出来一样。之后,她越来越经常性的遭受主母的毒打和虐待了。
还有阿嫂,她去年回家时,居然看到阿嫂腆着大肚子,母亲把他拉向一旁,无奈地把媳妇与男人野合有身孕的事情说了出来。她怒火中烧,与寡嫂吵骂推搡,寡嫂跌倒在地上,肚腹下面一摊血,流产了。乡啬夫考虑到她是县令家的婢女,再加上寡嫂与男人通奸苟合,伤风败俗,此事便不了了之。
还有那个与他青梅竹马的表兄孙识,她年幼时,曾经与孙识缔下婚约。孙识和她家的情况类似,父兄相继战死,便卖身为奴,后来靠勒索主人而发家致富,不知如何又成为了县令的舍人。当她与孙识在县令府邸再次相见时,孙识已经不是印象中那个羞涩的少年了,眼中只剩下轻佻和贪欲。很多关于孙识的负面传闻也陆续传到了她的耳中,说孙识此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吃喝嫖赌,经常出入单父城的女闾寻欢作乐,她便对孙识彻底失望。上次她回家时,孙识也来到了她家中拜访,“良人”得叫个不停,引得里中父老大笑不已。如今,萧何已经成为她世界的主宰,她愈发厌恶起孙识。
想到萧何,她的内心瞬间盈满了甜蜜的快乐。
现在看来,以前遭受的苦难都是在等待未来的幸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未来值得等待!
她走着走着,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撞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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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城北迷案(上)
一月丙未朔,乙子三十日,县廷狱曹。
今天县廷的令史大都跟随县令晋信在城南举行雩祭,令史陈顺一个人在狱曹值班。
时值孟春、仲春交替之际,丰邑已经半个多月没有下雨了,丰西泽里的水位都下降一半了。俗语云:“久旱必蝗”。只要蝗灾一发生,田地里的庄稼就要遭殃了,进而影响到年底的上计,最后影响到县令晋信的官秩爵禄。县令若不晋升,县丞、县尉又如何晋升,然后是排在后面的诸官啬夫和各曹掾,最后才轮到陈顺这样的普通令史。
论资历,在狱曹令史中,陈顺最长,但地位却在狱曹掾王武之下。很多和他同时期担任令史的人,都已经在丰邑或相邻县邑担任曹掾、官啬夫了,更有甚者,已经成为了县丞,而他依然原地踏步。原因很简单,别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善修人事,而他则一心一意扑在狱事上,不跑不送。他固执地认为,只有凭借真才实学多勘破几起案件,在阀阅上留下功劳记录,积功累劳一多,上司也不敢罔顾律令,把他从擢升的名单中删去。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他在狱史的职位上一干就是十多年,冰冷的现实击碎了他单纯的心。于是,他对擢升渐渐失去了欲望,转而希望凭借破案而被多多地赐予劳日。他可以利用劳日,加上休沐日,在家中享尽齐人之福,或者与鲁地迁来的鸿儒谈笑风生。这未尝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天开始打雷下雨,术士管吉果然没有让人失望。
陈顺望着雨幕,脑子里胡思乱想。他想到了二百多年前被楚人灭掉的陈国。他的祖先是陈湣公的嫡长子,传到他这一代,正好是第十世。吴楚争霸,陈国首当其冲。湣公的父亲怀公被吴王阖闾杀死后,陈国人便共同拥立湣公即位。湣公二十四年,楚惠王举兵北伐,杀死陈湣公,于是陈国被楚国吞并。那一年,曾感慨天下礼崩乐坏的大学者孔子也刚好逝世,眼不见、心不烦,一死了之。如果孔子活到现在,看到长平之战被秦人屠戮的赵国降卒,其尸骨累积如山,一定会和孙子孔伋的再传弟子孟子产生共鸣,“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孔子一定会庆幸自己死得早!
陈国灭亡前三年,齐相田恒弑其君齐简公,独揽齐国大权。田恒是陈国国君厉公的后裔,在齐国,“田”“陈”同音,所以陈氏改为田氏。最让陈顺感到惊讶的事情,不是田恒的弑君行为,而是田恒增加儿子的方式。
田恒独揽齐国大权后,封地比齐国国君的地盘还大,养了很多门客。他感叹家产多、儿子少,于是挑选临淄城中女子长七尺以上者为姬妾,后宫以百数。别人都是对自己的妻妾严防死守,生怕闹出通奸的丑闻,田恒却不禁止宾客、舍人,让他们自由出入后宫,欢乐地配种杂交。在田恒死的时候,有七十多个儿子。
陈顺想象着这样一幅场景:陈恒骑马从青草郁茂的原野上归来,头顶的高山冠似乎也被碧草染得翠绿,数名挺着大肚皮的孕妇幸福的走过,一位面容娇美、前凸后翘的姬妾抚摸着小腹,对陈恒娇嗔道:“夫君,妾身又怀了野种,这次你准备为我的儿子起什么名啊”,然后一堆小杂种跑过来围绕着陈恒打转,又蹦又跳,胡乱地呼喊着“阿翁”“义父”。他不禁感到一阵恶心,恨不得拔剑将眼前的妇孺统统砍杀,然后对陈恒道:“畜产子,婢妾子,你玷污了陈氏的血统,死不足惜!”
萧何对田恒重金求子的说法嗤之以鼻,论述道:“这种找人生儿子的故事明显为他人所杜撰。估计是太公吕望的后人,或者不满田齐的稷下学者,等等。他们憎恨田氏窃夺了齐国政权,故编造出此等谣言蛊惑视听。”陈顺十分高兴,急忙问萧何为何作出如此猜测,萧何则摇头道:“两百多年前的事情,又没有经历过,谁能说得清!”
是啊,那些遥远的历史,和眼下的我有何关系,不想也罢。
陈顺闭上眼睛,在雨珠落地声中缓缓进入物我皆忘的境界。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让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只见贰春乡益昌里的里正头顶一块木板跑了过来,像一只落水狗似得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禀报道:“益昌里发生了凶案,不知何人刺女子媚于里巷最深处,夺钱后,又不知所踪。”
陈顺疑惑地问:“女子媚?被害人伤势如何?有无性命危险?”
里正接连喘了几口气,道:“下吏以为,那女子只是被一把拍髀短刀扎到了肩膀上,刀身深入尚不及一半,便私自让里中的老医工把刀拔下,涂抹了百金良药,已无大碍。下吏离开时,吩咐贱内把女子妥善安置在家中,又让里监门去通知女子的家属。凶手的意图似乎只在于抢劫,而非贼杀人命……”
陈顺不等他说完,插话道:“同去!边走边说,先看看现场。”
陈顺喊了两个牢隶臣,跟随里正来到了案发地点,却见现场一片泥泞,除了一枚湿漉漉的竹券外,血痕和足迹都被雨水冲刷得荡然无存。被害人竟有些脸熟,经过仔细询问,陈顺才知道她是县令家刚被削去奴婢籍的婢女媚。虽然陈顺有些好奇其中的原因,但这毕竟牵涉到县令夫人的一些隐私,见她没有主动讲,便也没有发问。原本以为是一件普通的抢劫伤人案,现在牵涉到县令家曾经的婢女,恐怕县廷会施加压力,限期破案。
这样的鬼天气碰到这样的案子,大好心情被破坏殆尽。
他黑着脸,在里正家进行了初步询问。
陈顺问道:“你毋要害怕,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形,不要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婢女媚好像有些失望,答道:“婢子提着主母赠送的一千二百钱,撑着雨簦,从都乡出发,经过旗亭市场时,准备为母亲买上几件礼物,然后再回家,却发现集市大门紧闭。哎,人们不是去城外捕捉蝗虫了,就是到城南观看求雨了,这大概是集市上午关闭的原因吧。婢子只好离开。走到巷中,好像是从后面跟上来一个人,突然将婢子撞倒在地,然后迅速离开了。婢子挣扎着从泥水中爬起来,钱却已经不见了,不知何人把钱取走了。那人推婢子时,力气很大,应该是男子。我大声呼喊有强盗,有一个叫龀的女子走过来,尖叫着,指着我的肩背。我用手一摸,一阵疼痛钻心般传来,这才发现背上有一把笄刀,自己受了伤。”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身躯不断地颤抖。
陈顺接着问:“有人从后面走来,你为何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婢女媚答道:“婢子举着雨簦,雨珠击打在簦布上匈匈作响,听不到后面来人的声音,所以没有回头看。”
“从集市经过时,有没有看到可疑之人?”
“虽然见到一些人,但是都不认识,也不觉得可疑。”
“在乡里,有没有与你发生过争斗而结怨的人?或者和你存在利害关系的人,比如给你作过财物担保?或者同里人中,与你相识者,以及族兄弟中有没有特别贫穷、谋划着夺取你财物的人?”
婢女媚想了片刻,答道:“无有。婢子在县令家为婢,很少有时间回家。”
陈顺注意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犹豫,知道如果没有足够的深入访查,单凭询问,根本无法推理出层层迷雾后遮蔽的真相。于是,他开始仔细审视凶器,发现这是一把尾部呈圆环形的普通小刀,长九寸,刀头还残存着血迹。婢女媚跌倒处还有一个一尺半长的竹券,看上面的刻齿,应该是商贾交易使用的契券,便询问契券的来历,婢女媚回答道:“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券。”
这时,雨逐渐变小了,淅淅沥沥。
陈顺走出屋舍,小心地踩着路上的砂石,避过泥淖处,左顾右盼,前瞻后望,突然发现斜对面一间房屋的窗牖没有关上。他心头一亮,便走过去,敲了敲门。屋里传来一阵苍老微弱的声音,这让他的心又沉了下去,暗暗预感不妙。
果然如此,这名女子名叫哙,在被问到有没有注意到窗外的动静时,她回答道:“我一直有病,在房里躺着,没见有人进出经过。”
陈顺铩羽而归。既无目击证人,足迹也无法辨认,只能先从竹券入手了。
参加求雨和捕捉蝗虫的人陆续回来了,街道上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他带上竹券,让主管市场的亭长鉴别,亭长认为像是交易缯帛所用的右券。于是,他又命令买卖缯帛的商贾行首察看,对方道:“券上的齿代表着一百一十尺缯,每尺一百八十钱,共计一千九百八十钱,数额巨大啊,确实是交易缯所用的专用券。”然后,缯商又翻箱倒柜搜索了一番,取出几个左券,却与右券都不吻合,便对陈顺道:“禀告令史君,缯行中没有这样的竹券。这个竹券不是伪造的,就是来自于外县。”
当陈顺回到县廷时,参加求雨的萧何、李疆等人已经返回,并且换上了干燥衣物。李疆脸上泛着兴奋的表情,向他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今天求雨的神奇之处。
李疆道:“可惜了,令史君没有亲眼目睹啊。管神仙在雩台上作法,正中间摆着云中君、风伯、雨师等众神之位,他口中含水向四方各喷漱了一次;至于台下,明公居然曝晒自己求雨,指天发誓道‘信为丰邑令,上不能辅佐魏王抵御秦楚,进谏纳忠,荐贤退恶,下不能和调阴阳,承顺天意,以致于天地否隔,万物焦枯,百姓喁喁,无所诉告,咎尽在信一人。今全城雩祭,信亦为民祈福,精诚恳到,未有感彻。信今日敢自祈请,若至日中不雨,请求以我身补塞不可言状之弥天大罪。’于是,明公就堆起柴草,诸令史、啬夫急忙跪地苦劝。明公拿起匕首横在脖颈上,呵斥吾等速速离远一些。正当明公举起火把准备自焚时,云气自东方转黑升起,须臾雷声隆隆,乌云晦合,不久大雨倾盆而下,整个丰城都沾湿浸透了!众黔首都山呼万岁,称赞明公的至诚感动了上天。”
陈顺表面上点头应对,心里却暗骂县令晋信装腔作势,故意在人前演戏。他转头对萧何说:“子彻看到王武了吗?”
萧何答道:“没有,我还以为他和陈君在一起查案呢?君鞋履上沾满了泥土,莫非出了什么凶案?”
陈顺便简单地向萧何讲述了上午发生的那起抢劫伤人案,随后离开了狱曹,又向萧县丞禀报了贰春乡益昌里的凶案。萧县丞见事关县令家的婢女,便带着陈顺向县令奏报此案。让人惊奇的是,县令并没有想象中的疾言厉色,而是笑呵呵得如同一个仁厚长者,温言道:“陈令史啊,毋要紧张,不能因为受害人是我家的婢女,就有所偏颇;要把握分寸和时间,只要不影响年底的上计就可以了。你在狱曹令史的职位上干了多久?”
陈顺心头涌起一阵感动,道:“臣担任狱史已经十三年了。”
县令略微皱眉,道:“居然如此之长啊。司空啬夫年岁偏大,明年就要致仕了!吾子勉之!”
陈顺的眼眶里突然有些湿润,腔调略带哽咽的说道:“臣保证三日之内缉捕到凶犯,不辜负明公厚望。”
县令的眉毛轻微耸动了一下,似乎对陈顺的积极表态略感惊讶,便摸了摸肚子,又看了看水漏,两人会意,告辞而出。

楼主:北斗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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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19-04-14 21:04:23

更新时间:2019-04-18 22: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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