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近邻搬来了一位种花人，家乡何处，姓甚名谁，他全然不知。


最多只有几次的惊鸿一面，往常他下了医馆，透过栏杆间隙瞥见一人忙碌的身影，一个年轻男子颀长的背影映在万花丛中，身后乌黑的长发随意缠缚，远观像极了一幅画。


花有容，人有貌，他以花容月貌形容这幅画。


殊不知，这个邻居是有目的而来。

宝塔镇河妖 防止被吞

第一章 花容月貌（一）


近邻搬来了一位种花人，家乡何处，姓甚名谁，他全然不知。


最多只有几次的惊鸿一面，往常他下了医馆，透过栏杆间隙瞥见一人忙碌的身影，一个年轻男子颀长的背影映在万花丛中，身后乌黑的长发随意缠缚，远观像极了一幅画。虽还余春寒料峭的凉意，院内早已春意盎然。其实，府内的种花人是他的租客，他才是这座府邸的主人。
纵一墙之隔，庭院深锁，相邻亦不相识。


夜深了，万籁俱寂。


熟睡的他被一阵突兀的声响惊醒，撕心裂肺的咳声正隔墙传来，在静夜里竟显得有些凄厉。
他精通医理，再无睡意，起身熬了碗助于缓解的汤药搁进饭盒，一跃而起翻墙进入。


种花人伏在榻上正咳得厉害，有一人闯入虽声响细微，但他还是有所警觉。


只见眼前一人嘴角勾笑，年少活跃的样子顾盼生辉：“种花的，大半夜扰人清梦，你打算怎么补偿？”


看对方还是止不住在咳，他赶紧端出一碗药来，一股浓郁的花草药香扑鼻而来，少年面上认真：“有难处不妨直说，我花百谢又不是小气的人。”


一碗汤药服下，症状可算有所减轻。


走近些，花百谢看清了他的样貌，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眉如描画斜飞入鬓，一对桃花眼清辉有光，鼻梁高挺，唇形厚薄恰到好处，唇瓣紧闭，两颊病态的苍白亦掩不住五官的俊美。


被看得久了，种花人不由得转项看他，目光交接，两人面面相觑，花百谢终于回过神来，颇有难为情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郑重其事道：“花某行医多年，望闻问切生怕有一丝怠慢，故此才多看了几眼。”


种花人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


花百谢一如往常地与病患寒暄几句后方才离开。只顾得上送药，此时回想起来，前院经他精心打理成了花苑，不经意间近看一眼也觉得花香四溢皆生妙处。


自此以后，每当隔邻有了发病的动静，不管刮风下雨，总有一碗药及时送到。
几番相助，似乎打破了彼此之间的一堵隔墙，终于有一天，叶百谢发现以往紧闭的院门竟然敞着，暗香阵阵引得他不知不觉走了进去。


繁花似锦，各类花卉争艳怒放，或含苞待放，五彩斑斓地呈现在光照下，花瓣漫天深深浅浅，尽显万物生机，花百谢穿梭在花间，只觉得像走进了另一个天地。
一人正专注地裁剪枝叶，正是花苑的主人。


正值风和日暄，对方手中一把快剪飞速流转，飞扬的墨发拂过白玉般的面孔，散在一身如雪的白衣上，碧绿的新叶又映着一尘不染的白衣。

“半仙踏足我的花苑，为何不看花草，反倒一直盯着我看”


花百谢又看得一时发怔，听到对方忍不住发了话，眸光流转道：“此处大好风光，我花百谢才疏学浅，搜肠刮肚只想到了一个词来迎合此情此景，花有容，人有貌，正所谓花容月貌。”


听到这番说辞，种花人哑然失笑，放下了剪子，道：“随我来。”


花百谢被引到一片绿叶红花中，这一片的花卉盛开像红晕摇曳腼腆，那人忙着采撷，只说道：“这叫合欢花，具有解郁安神、滋阴补阳。用于心神不安、忧郁失眠等功效。”


不消多时，种花人捧上了一篮子合欢花。


他说：“看半仙双眼周围一圈发黑，定是时常为我送药熬夜所致，但凡你有任何请求，只需开口，我定会答应。”


花百谢愣了愣接过，竹篮里的合欢花绯红如云，带来些许清凉意。


花百谢自恃轻功非与寻常，非常乐意帮种花人搭棚，他手持布料一端，身轻如燕，飞跃在千千万万个架棚上方，夏季即将来临，为了避免植物被热光灼伤，大片的凉棚已经提早搭建而成。


春夏时节最易变天，花百谢时常赶回替种花人撑开遮雨棚，种花人一旦被雨沾湿，转眼之间就有一人为他宽衣添裳，种花人为之一怔，花百谢也是为自己的举动怔忡了片刻，讪笑着道：“我突然想到我师姐还没喝药，我先走了。”


种花人起初未在意这句话，直至端午来临之日，花百谢在他身旁兴致勃勃地包着粽子，他尝着粽子，慵懒地观摩着眼前人的熟练手法，一女子现身打断了两人，那女子身着青衣，一身闺秀打扮，看着与花百谢年纪相仿，面有病态，身姿柔弱轻盈，身后紧跟着几个婢女。


“师弟。”那女子对着花百谢轻唤了一声，继而将他上下端详了一番，断定：“你就是我师弟时常提起的那个种花人。”


“锦兮，”花百谢停下手里的活，面带责备， “你不好好养病，来这儿作甚？”


“一个人呆在屋里太闷了，几个丫鬟又不会解闷，我这才想着师弟陪我说说话。”锦兮带有几分虚弱，半个身子赢弱地倚在了花百谢身上，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种花人，又多看了一眼他握在手里还剩着的半个粽子。


不久后，京城放出消息昭告天下，一株最是惊艳的花卉可换世间独一根万年人参。


“种花的，我要一株天底下最美的花。”花百谢恳求，“你答应过我的事，如今可还算数？”
听闻皇妃喜爱花卉，天子广收名花，以万年人参做交换。种花人不由得深思，半仙需要万年人参做什么？


没有说话，他直接进屋取了一盆递他，却是一株枯萎了的残花。


花百谢惊愕至极，迟疑地接过枯花，不知所措。


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种花人信誓旦旦道：“你且请信我一回，将花带走，第二天就可看到奇异之象。”


夜深之际突然变天，入了夜半狂风大作雷雨交加，花百谢睡不安稳，只觉得黑暗里有一双眼睛锁定自己，这种强烈的感觉不知持续了多久，睁开眼时正有一只手朝着自己无声地伸了过来，是一个蒙面人。


花百谢的武功讲究唯快不破，他挺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对方的手腕牢牢扣住，迅速撕下了那人的面罩，就在此时闪电将屋内照得透亮，一张丑陋不堪的脸在他眼前暴露无遗，枯叶般的脸皮上，死皮形成交错的皱痕爬满了半张脸，在雷雨夜里骇人至极。

第二章 花容月貌（二）


花百谢大惊失色如临大敌，对方与此同时愣在了原地，任凭花百谢朝他胸口重重拍去。


那人毫无防备捱了一击，被击飞到了窗外，负了重伤不再做纠缠，身形快若闪电融入黑夜，很快消失在瓢泼大雨里。


花百谢惊叹对手轻功卓越，只怕此人功力不在他之下，深夜不请自来到底有何目的？


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点，心中大呼不好，翻墙来到隔邻，推门而进卧房内空无一人，花百谢心头一震，怕是种花人已被掳了去，又匆匆来至屋外，外头雷鸣风急，一盏盏黄白色的灯笼摇晃地抓着屋檐不肯放手，天边划出的闪电像一道道白刃，照得整座庭院变成了苍白色，只见庭院内一人背影伶仃，任凭周身淋透屹立不动，头顶之上风雨交织，脚下花瓣迎风而起，化成漫天缤纷花雨。


花百谢脚步一顿，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磅礴大雨遮盖了他的视线，探了探方才辨清，正是种花人，他暗自松懈了口气，欲要冲上前去：“种花的，你站在雨里做什么？莫非你已经被……”


“莫要过来！”对面厉声一句，将他喊住。


两人隔着瀑布般的雨幕，四周大雨如注，耳旁包围着浩大的水声，花百谢踟蹰着不再靠近，惟有不断徘徊着说道，“刚才我被一蒙面人袭击，那人虽被我伤了一掌，可是武功不在我之下，你务必小心，若那贼人欺负你，你只须喊一声，我就算被挨得体无完肤也要护你周全。”


对面之人有了回话，却更像一声叹息：“那，多谢半仙好意了。”


花百谢早已察觉出了一丝异样，小心翼翼试探上前：“种花的，你没被那人怎样吧？”


“......无碍！”种花人选择避而不见，身形一跃进了卧房，始终背对而立，“你回去好好看看我送你的花株吧。”
大门毫不犹豫合上，不留一丝缝隙，即将贴过来的花百谢被拒在了门外。


花百谢摸了摸差点就要被挤歪的鼻子，暗自庆幸，回屋时感到一阵意外，只见放于床头那盆花株，之前枯萎的花叶此刻竟有复活的迹象，不知何时绽露了几片新鲜花瓣，甚至还能嗅到几缕清香。


翌日，花百谢熏着满屋花香醒了过来，睁眼之际只觉眼前一亮，昨夜的花株似获重生脱胎换骨一般，白玉样的花瓣光泽无瑕，绿叶崭新如碧玉，花叶在晨光下流光溢彩，美得不可方物。花百谢喜出望外，将其上交京城。


此般花容艳压群芳惊动天下，天子亲笔御封为倾世夫人。


花百谢还未归来，种花人没有想到花锦兮会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花苑里，这一次仍是之前的病态模样，一如既往弱柳扶风，说话娇喘微微：“此番前来，是为了答谢公子的恩情。”


种花人这些天破天荒没有像往常早起，日上三竿方才起身穿戴好，待坐定呷了一口茶，淡然一问：“我有何恩于你？”


双方隔着珠帘，花锦兮瞧见帘内之人蒙上了一层面纱，三伏天内竟裹得如此严实。


“多亏了公子的花卉换得万年人参，小女的病才有了希望。”看到对方身形一僵，花锦兮继续说着：“一直以来我师弟在为我的病情担忧，寻遍民间找不到合适的药材，直到遇见公子，我师弟第一次遇见公子，就知你，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讲到此处，花锦兮暗里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屈身一拜：“小女在此，多谢公子了。”言毕，像一位胜者离开了。


花百谢如愿换来了万年人参，他雀跃不已，迫不及待想见一个人。


然而归来时，花间再也不见人影，屋内亦是空空，他急了，想对着整个世间大声呼喊他的名字，蓦然发现，他连个名字也未留下。


连一句道别也没有，就像一阵轻风，来时静悄悄，走时亦是静悄悄，只留满园芬芳馥郁。


花百谢时常替他打理花苑，花卉没了主人的照料终究是黯然失色了许多，转眼到了寒冬腊月。
屋外的雪不知是何时下的，将近子时已堆到了一尺深。迷迷糊糊入梦之时耳边似乎又传来了咳声，花百谢惊坐起身。


花锦兮听见半夜里的厨房又传来了动静，过去一看果然正是花百谢，不由得询问起来。


花百谢正忙着：“种花的又犯病了。”


花锦兮愣了愣：“他不是早就走了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此话一出，花百谢像是被定住了。


他现下过得可好？是否会咳得难受？不知不觉花百谢连夜来到了以往的花苑。初见时此处花好风暖，如今花叶皆枯葬于尘土，只剩下一片白皑皑的雪，只觉得越想越孤寒，原来那个人的不辞而别，会让自己有说不出的心困。


花锦兮紧追了过来，入眼时大雪纷纷扬扬，雪地里一人孑然而立，肩上披满雪花，缄默地望着满园的枯枝残雪，目光放得很长，很长。


那般认真悠长的目光，让她忍不住地心酸落泪。


“他为何会不辞而别？”花百谢突然问了一句。


花锦兮受了一惊，有些惊慌失措地低下了头，轻声说道：“我不知。”


“他为何会不辞而别？”又重复了一句，花锦兮这才发现他其实是在自言自语，或许也是在扪心自问，一遍又一遍：“他为何会不辞而别？”


然而这些话语，飘在汹涌的风雪里，只一瞬间就随风消散了。


为解心中困惑，花百谢找到分离多年的友人，此人名叫殊九，虽是一名武将，却对奇门遁甲、民间奇术颇感兴趣，经过几番交谈，殊九不可思议道：“一晚上便能奇迹复活，想必此花是窃容花，销声匿迹多年了，不想世间竟还保留一株，窃容花形似玉兰，只需沾上一滴血，此花即能窃取滴血之人的相貌转为花容存活。”


花百谢陷入了沉思：“滴血之人会有什么后果？”


“滴血之人的全身会像渐渐颓败的花瓣黯然失色，”殊九说，“传说，窃容花乃是一个不得宠的妃子的芳魂所化，渴求世间最美的容貌。”


花百谢恍然大悟，决意不再原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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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百谢（一）


我叫花百谢，十八前我是一名弃婴，有户人家在雪地里循声发现了襁褓里的我,收我做义子，那时朔风大雪百花枯谢，因此取名。


义父是个远近闻名的郎中，可惜天妒英才，他有腿疾还是个哑巴，在我出现前，他只有个小女为伴，名唤花锦兮。


自我识文断字以来，义父毫不吝啬地将一身本事传授于我。义父擅用花草救死扶伤，有道万物相生相克，一株小小的花草竟有众多的神奇之处，可谓天地间的智慧无穷无尽博大精深。


令我惊异的是，义父传授的医术与其他医者有所不同，相比较，义父的医技更有玄机，救治之法更胜一筹令人惊叹。


我比锦兮小三岁，与她是青梅竹马，我处处照顾着她，她与我无话不说，从锦兮口中得知,原来花家世代以巫医谋生，当年苏家祖父是个叱咤风云的巫医，在得意之时却被慕家巫师斗败，因忍受不了挫败之感，一怒之下几乎烧毁了所有关于巫医的书籍，摈弃了巫术，花家祖辈流传下来的巫医奇术从此流失。


在义父的有生之年，我时常看到义父的书房里彻夜亮着一盏灯，不知在挥写甚么，无数夜里的呕心沥血，皆以义父的摇头嗟叹为结尾，而后发了狂似的将其撕毁，破碎的纸片抛在空中，洋洋洒洒，像缭乱缤纷的蝶翼。


我拾起一片看了看，是我从未见过的繁杂药方。那时起，我知义父不止是个郎中，他早已超越了医界的范畴。对于上一辈摈弃了的巫术，义父不甘心要重振旗鼓。


义父临终那天，锦兮哭得像个泪人儿，我守在床边，义父看了看锦兮，没有言语，只是悲恸地闭了闭眼，将一卷字书交予我，我看到他的唇形反复在说：“写完它、写完它！”


养父为我留下了整座府邸与一栋医馆，以及他用尽一生也未完善的最珍贵的半本残文。

我铺开书卷，纸上写满了各类花名与调配之法，全是养父的字迹，见页数末尾提了几句道：


施以奇术弄花容，可以花容撼苍穹。
得以花容误反噬，何以乾坤扭前从？


我大概了解其中意思，此书必定跟花字有关。


天意让我遇见了一个人，花间一袭白衣胜雪，冷冽仿若天边孤月。


在外漂泊已有半年，茫茫世间如同大海捞针。我坚信只要寻得一丝蛛丝马迹，就能找到那个种花人，因为对于他，我最了解不过，却惟有一点陌生，陌生的是他的名字及来历我竟一无所知。


半年前他出现在我的医馆，我在人海里发现了他，望见他的第一眼，是世间少有的俊美，实则内里早已病入膏肓，不知为何缘故，那次他作死着不肯让我诊治。


为了保全他性命，我用名下的一座府邸才将他留住。


此人似无交际，他租在我隔邻，坐拥着万紫千红的漂亮花苑，却不见任何亲朋好友串门，他也并不好客，通常院门紧闭，拒绝一切门外的人。做为东家，我多次爬上墙，伏在墙头想寻个机会与这个有财有色的租客打个招呼，更怕他病情恶化有个闪失，可底下的那人总对我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一脸清高冷傲的不屑，好似我欠了他几百万。


直到无数次的深夜里他旧疾复发，数不清为他熬制了多少碗药汤，才换得他一次院门敞开。


当我受宠若惊地走进他的花苑，觅尽各数繁花，我暗叹此人已经不是个普通的种花人，怪不得总是板着一副爱答不理的冷脸。


首次跨进他的花丛，我还意外收到了他赠的一篮子合欢花，又对我许下一番承诺，我不由得怔了片刻，像他如此棘手的疑难杂症，我前前后后的诊治费怎么在他眼里就算成一篮子的合欢花了呢？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


望着他的认真模样，可我还是鬼迷心窍地收下了。


我与他渐渐熟络了起来，他给我起了个半仙的绰号，我也不装虚心，欣然受用了。


端午节将至，我邀他一同包粽子，他却觉得麻烦更没必要吃粽子。看来此人对人间烟火味漠不关心，我将糯米和粽叶搬至他的庭院里，准备教习他如何包粽子，他拿起一片粽叶看了一眼，对我道：“这是箬叶竹，叶子大而宽，茎高三四尺，中空，节显著，每逢秋季叶子的边缘会变成白色。”


对此我无以言表，这就是一个整天埋头研制花种的痴汉。


身处四季繁花各不一，愿得身旁一知己，夫复何求。我决定陪他渡过往后的每一个佳节。他是我余生的欢喜。


好景不长京城放出消息，我得知锦兮有救，一定要治好锦兮的病症，他有满园的姹紫嫣红，我想着问他讨了一株，只为换得一根万年人参，他先是不言语，径自进屋拿了一株交予我。


我知他绝不会欺我，直至后来方才知道他送我的那一株竟是何等的珍贵。


我连夜从京城归来，却再也不见花间人，我在花苑里寻了他许久许久，那人就像一阵风无声消失了。


为了方便照顾锦兮，我一直陪着锦兮住在医馆里。我亲手为那个逃走的租客打理府邸，只为了保持原状地等他回来，我知道照料花草自有一套手法功夫，可每回我都将自己弄得蓬头垢面满身泥垢，实在困惑那人是如何做到一袭白衣胜雪玉树临风。




转眼到了冬季，锦兮经过调养病况已好了大半。我时常午夜梦回，恍惚觉得他还睡在我隔邻，只需我倾身一跃便能见到他。可我来到他的花苑里，看到只剩一片冷清，奇花异草皆枯埋于雪地之时，我不得不承认，种花的真的离开了。


若是我猜得没错，起死回生的那株花不只是一株花。


我找到故友殊九，方才得知上交京城的那株真是千年罕见的窃容花，形似玉兰，只需浇上一滴人血，便能窃取滴血之人的相貌转为花容存活。我这才联想到了那晚的蒙面人伸手似要触摸我的脸，对方功力深不可测却毫无杀气，猝不及防被我撕下面罩，一张损毁的面容显现在电闪雷鸣之夜，显得异常可怖，我未及细想将那人打成重伤。我出手重伤了他，如今想来后悔莫及。


我翻阅了养父留下的毕生心血，里头亦有关于窃容花与窃容术的记载：被窃容之人最先从面貌发生变化，逐渐遍及全身，到最后惨不忍睹，活不久矣。只是破解之法只字未提，半本残书少头缺尾，残缺不全。


花草再美，人去楼空，要这繁花三千又有何用。


路途中时常会听见有人说起“倾世夫人”，正是当年我向那人求来的一株最美的花卉。


此花惊动天下，举世无双。


有人传言：此花非凡花，乃是天上仙葩。更有传闻：此花不像花，乃绝色佳人幻化。


世道往往炎凉多于温情。兜兜转转不知遭受了多少坎坷，每回我描述起他的样子会泛起心疼：“一个蒙面人，大概是最丑的人。”


多数人不知情，还有人会打趣地说：“看到公子这般好看的人，我大概就是最丑的人罢。”




只是我身后的尾巴殊九的人迟早是要甩掉的，我划着小舟隐入藕花深处，摆了个假人跳水弃舟，游到了一处河岸，走上江桥，风里飘着雄黄酒的味道，前方许多店铺纷纷挂出了艾草，今是端午，想必此刻，那人定是想吃粽子了吧。


江面上的一艘船只撞入我的视线，船头摆放的琼花玉叶吸引了我，青翠欲滴的碧叶上盛着妖冶的花朵，华美多姿。


我赶紧寻了只小船，悄悄尾随，跟到了一处僻静之地，发现一座山，山上有一个透着光的洞口，原先的船只已经不见，我行船飘入山洞，洞口愈来愈狭窄，光线也渐渐变暗，我以为是钻进了死胡同，没想到前方豁然开朗，突如其来的光亮打在脸上，刺痛了双眼。

我缓缓睁开眼，前方是高出云层的群山，倒映在碧水微澜的湖面里，绿荫如盖。岸上市井繁华，街道纵横，道旁杨柳依依，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一眼望去俱是眉清目秀之人，俊男靓女一应装扮得判若神人，来往于湖光山色中，其中不少男子肤若凝脂更胜女子。
我恍然只觉自己闯入了一片仙境，弃船上岸，岸头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赫然写着“桃源庄”三个大字。


一红衣女子迎面而来，身姿窈窕红衣似火，她似见着了惊喜，大呼一声：“这位公子长得好生英俊。”


旁边一男子循声走了过来，打量了我一番，道：“在我们这儿，都是长得好看的人。”


又有另一名女子迎了上来：“公子长得如此俊俏，来这儿就对了！”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很快我被困在一群美人堆里，沉鱼落雁观者云集，我无处可逃，汗颜道：“我是来找一个人。”


身边莺莺燕燕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红衣女子一挑细眉：“能让公子不辞辛苦远道而来，想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敢问是哪位佳人劳公子大费周章地寻来？”


我辩道：“他不是佳人。”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嗤之以鼻，人群里笑道：“那我们庄内可没有你要找的人。”


“他蒙着脸。”我心存希冀，十之八九，我敢肯定种花人与此庄有着莫大的联系。


人群齐声问：“那人美不美？”


我想了想：“他最好看。”


众人摇头思索道：“既然长得美又何必遮着脸不见人？怕是公子太年轻被人骗了吧。”


寡不敌众，我辩不过这群人。


我自称姓白。红衣女子执意邀我去她家中做客，我敌不过她的热情，推辞不了只好应下了，听村人唤她红叶。


红叶还帮我取了一套干净的深色玄衣。我洗漱穿戴好出来，红叶等一众人直勾勾看了我几眼。我有些发怵。


红叶笑了笑道：“想不到白公子收拾干净了，这般的清新俊逸，长得好生脱俗！”


我开窗眺望远处，重峦叠嶂将整个山庄包围，几处瀑布倒泻，山高水长别有洞天。土壤肥沃，种植了大量农作物，水美鱼肥，不愧是衣食不愁的人间仙境。


夜色降临，晚风阵阵带来清凉意，村民们在一块空地上生起了一簇簇火堆，架起烤肉，拿出了自家酿的果酒，随着乐器奏响，一群人手拉手围着篢火欢快起舞。


我待在角落里一声不响，红叶对我招呼道：“一起来。”


我加入了队列，篢火映照着每个人开心的笑脸。人生苦短，但愿我们能将快乐的事情多一些记在心里。


做为医者，我的嗅觉相比常人要敏锐许多，虽有篢火与酒肉，却始终掩不住我身边的人皆带的一缕奇香，这个山庄定然有些古怪。


夜色逐渐加深，整个山庄也跟着歇下，到午夜时分，桃源庄的夜晚已然变得十分静谧，此时我正要出门打探种花人的下落，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动静，约莫有十几个人，只听有人在黑暗里窃窃私语：“这人是如何来的？”


“管他是如何来的，按照庄主说的，不论是谁，都得趁早了结，免得泄露了风声。”说话之人正是红叶，只听红叶说，“晚上灌了他不少酒，到此刻必然睡沉了，怎么了？”


“这人长得这般好看，砍了会不会可惜了？”


“你犯花痴啊。”


一伙人推门而进，手上皆持了把兵器，我隐在暗处，准备将他们逐个击倒，放倒一人之后，一道红影快如闪电，牵绊住了我，话语挑衅：“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有种出来单挑！”


红叶手握短刃，目露锋芒，又有帮衬，可怜我手无寸铁，差点被刮得衣不蔽体。


适可而止，点到为止，我不能再玩下去了，我不忘躲着红叶的短刃，一边道：“你们每个人身含奇香，若是我猜得没错，整个庄的人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咣当一声，红叶手中短刃应声掉地，正是一语道破。


翌日清早，红叶几乎把全庄的人都召集了过来，有个孩童递了我一支刚采下的花卉，我接过细看，无论色与香，这个人种的花皆带着蛊惑人的魔力。


孩童为我指了一处方向：“那怪人就住在半山腰上，此花就是他种的。”


红叶道：“那人总是戴着面具不露脸，极少说话，周身散发着不可亲近的冷冽气息，当初要不是看他会些美颜护肤的手法，讨得村民欢心，若不然我早将他一刀切了......”后面的话我没再听，我以最快的速度攀到了半山腰，只见偌大的庄园呈现在前，由石块砌成的三人多高的城墙围绕，墙沿上倒插着锋利的刀尖，警示任何人不得入内。


我一运力，一翻身脚踏墙面飞到半空，底下深深浅浅的花瓣铺了满山，摇曳多姿，越迷人的越是危险。相隔半年，我终于再能见到他，内心过于激荡，一不留神落了个倒头栽地。


我一路狂奔，前方出现一间屋舍，屋前种着几棵梨花树，外圈围着一道篱笆，绿色藤蔓爬满篱笆，点缀了许多细微的花瓣，屋内走出一个白衣人，一张冷色的玄铁面具遮住了全脸，只露出一双熟悉的桃花眼，亦有风情万种之姿。


那人席地而坐正在树下拾掇花种，面前摆放着一堆枯花的残骸，天边金辉透过树叶的缝隙点缀在他身上，恍若谪仙，我屏住气息无声挪近，唯恐他再次消失。

第四章 种花人


世人皆以为我是个种花人，却不知我更是一名善用花草的巫师。当年我的祖父被一名花家巫医挑衅，不堪其扰接受了挑战，斗败了对方做为胜者，祖父却丝毫不以为荣，反而告诫道：“逢于乱世要学会低调行事，更多时候最好只做个栽花浇水的人，方可独善其身。”

我自负奇技在身，年少轻狂不听劝告，五年前，我研制花药助一名妃子独得圣宠顺利封上皇妃。为了名利双收，在一次宴会上，我抓住时机露了一手绝技深得天子的欢心，崭露头角夺得名衔。不想此后，皇妃怕我易主，起了杀心。

她暗里指使着一支宫中最精锐的杀手，用一碗毒药毒死了我的全家，掩人耳目说是我全家遭到反噬因而灭亡，轮到我的时候，我被他们禁锢着无法动弹，那碗毒药在我的嘴边浓烈得冒着黑气，灌入了我的五脏六腑，就算我不死自此也落下了病根。

也是我命不该绝，本是风轻云淡的夜晚，猝然几道惊雷从天而降，正中皇宫，巨响掀起了池中巨浪，杀手们骇得松了手，情急之下，我运力将毒药逼了出来，一时间宫殿内天火丛生，人心惶惶一片狼藉，我趁乱潜逃出宫，从此隐姓埋名四海为家。

我藏匿于世间一隅，一面潜心研制花草提升奇术，一面只待寻找机会。

因经受不住病症折磨的煎熬，一年前我踏足一家医馆，花家医馆门庭若市，共有上下两层，楼房共有八间，装潢亮堂阔气。

大堂内一人正忙于望闻问切，执笔开方。

听闻花家世代为医，医术能叫人起死回生可谓出神入化，可惜花家最后一代神医早在几年前就已去世，只留一个小女与惟一的徒弟花百谢。

替人把脉的郎中正是神医的接班人花百谢，可见此处前来看病的人每天络绎不绝。

我被埋在人群里，当中不少人赞不绝口：“果然名师出高徒。”

人多的场合免不了嘴杂：“不过听说，花家曾经败给了慕家。”

有人出来打圆场：“术业不同，怎可相提并论。”

这些话语传到了一人耳朵里，神医大弟子笑意轻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再神通广大的巫术，我花百谢照样会有破解之法。论起济世救人，他慕家算个鸡儿！”

想不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真是好大的口气！

我攥紧了拳头，一遍遍告诫自己保持冷静。

“兄台，叫你呢，你听不见吗？”

我正怒火中烧，方才听见有人唤我，我循声转过身去。

“对，就是你。”花百谢坐在堂中，抽出一张白纸药方，沾墨执笔：“兄台觉得哪不舒服？”

我冷冷道：“我是来租房的，不是看病。”

花百谢搁下了笔，沉默了一阵，又突然抬头对我道：“我有楼房可租赁。不过，”他似笑非笑，“很贵，公子有钱吗？”

我租了花家的府邸，花百谢倒是个热情过火的东家，闲来无事总爱趴在墙头对我笑。

那接班人与我挨得极近，两人的床榻仅一墙之隔，有一次深夜我顽疾复发，这人似是凭空出现，递了我一碗温热的汤药，令我刮目相看，此人能闻声识别我的病症，我自身都解救不了的疑难杂症，他却能当场运用花草调出了药方替我缓解，像极了半仙。

自此以后，无论何时，他总会不厌其烦为我熬一碗汤药。

我送了他一篮子的合欢花当谢礼，给了他一个承诺，半仙当场愣住，看他一阵肉疼的神情，我心里别提有多快意。


半仙除了精通疑难杂症之外，他包的粽子与他人也有所不同，加入了一些特制的花香，外表精致小巧，剥开竹叶清香四溢，咬下一口回味无穷，我方才明白，在这世间除了研制花种，也可以做很多有趣的事。

那天我还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师姐花锦兮，一介女子外表弱不禁风，眼神倒是冷厉含霜。他之前跟我提及过花锦兮，夸她聪慧善良，乖顺病娇，但见真人，不过如此。

半仙是个眉目灵秀的少年，不笑的时候唇角亦有微微上翘的弧度，莞尔一笑的时候更暖人心。

不知为何开始觉得，他递我汤药关切之时，包粽子的认真模样，飞扬活跃微笑之际比世间的任何花草都来得引人注目。这个东家是我平生的欢喜。

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然而，事实的真相令我始料未及。

我将用尽毕生心血保留下来的花种交给了他，唤醒世间独一株花种需要付出代价，我的面部如被火灼伤开始枯竭成疤，那一晚窗外疾风骤雨，雨珠打得树叶哗哗作响，我却是鬼迷心窍似的，发了疯地想他。

我一直潜在暗处偷偷看他，止不住内心的贪婪，我的手不知不觉伸向了他的脸，关键时刻他忽然苏醒，我猝不及防被扣住，硬生生捱下他给的一掌。我猜到会是这个结局，正面交锋之时，还是会不由得失落。

那一晚我隐在雨幕下，这一掌，连着心口都是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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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后来，花锦兮的再次出现使我幡然醒悟，原来到头来付出的一片真心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即便如此，那一抹年少飞扬的影子还是时常闪现在我的脑海，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算着日子，今是端午。不得不承认，半仙做的粽子有一股魔力，自那天我食过之后便再也忘不了这口人间烟火味。想必今时，他定是在包粽子了吧。


我心中正这般想着，低头时，瞧见地面多出一个人影，我心内一震，几乎没人能逃得出我布下的花海，难道是他？还未来得及抬首，只听上方唤了一句：“种花的？”


我惊得手一抖，洒了花种，起身就要退去。

一人堵住我的去路，正是花百谢，一身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看他狼狈，我有些不解，我布置的难度并未加大，为了越过花海，此人为何却差点做了花肥。


我先发制人迎面突袭，他的身手比之前更迅速，劲道也添了几分，我擒住了他，却也被偷去了面具，露出了真实面目，他不见惊恐反而欣喜若狂呼喊道：“真的是你！”




“你来作甚？”我厌恶他的惺惺作态，甩开了他，从他手里夺回了面具重新戴上，打算撵人，“如今我这张脸已然变得丑陋，此处只见花容，不见月貌，你不便久留。”


此人对我的话恍若未闻，再次迎了上来，曾经欢脱飞扬的少年，良久未见，眉宇间竟也多了几分忧愁：“我只问你一句，半年前你为何不辞而别？”


我不作回答。

“事到如今一切我都已明白，你又为何不肯与我说，若我知道那株花是拿你做的交换，我宁可不要。”


我哑然失笑：“是么？”


“你不信我？”


我不再理会他，自顾自挑拣花种。


他锲而不舍又围了过来，从头到尾我不再多看他一眼，他盯着我手里的花种，目光竟是越挫越勇：“花虽好看，可是它不能吃啊。种花的，你现在放下花，我给你包粽子吃，如何？”


我慢捻着花种，内心经过一番挣扎，最终放下了它。


他还是喜欢在我的庭院里包着粽子，我与他像是回到了从前，周身依然是花团锦簇，他是花百谢，我是种花人。


出了锅的粽子清香四溢。


“如何？”他满目希冀地看着我问道。


我细尝过后，点头认可：“有灵魂的味道。”


半仙一听忍俊不禁，眸中全是喜悦之色，似又想到了什么，抓着我问：“此地为何叫做桃源庄？既叫桃源庄为何不见一朵桃花？”


我笑而不语，扔了粽叶，悠悠道：“庄内处处人面桃花，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朵桃花，故而称为桃源庄。”


半仙双眼放光，沉默地盯着我看，忽而笑了：“如此说来，你正是我的桃花。”


我一时语塞。


我带他来到山腰的一块石壁上，眺望远方，山脚下，是宽广的平原与湖面。四周有高不可攀的崇山峻岭将整个山庄严密围住，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隘宝地。


我对他说：“这个山庄共有一百来个村，每个村起码有一千号人，此庄不简单。”


他突然伸指道：“那是何人？”


循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只见山脚下，一人在万众瞩目中款款而行，四周的村民见了他皆是低头哈腰地打起招呼。


此人身份不简单。


我与半仙相视一眼，下山悄悄尾随其后，终于听得真切。


“庄主回来啦！”


“呀！庄主您可回来啦！”


村民们称为庄主的这个人，不论装扮还是气度，即像个皇亲贵胄，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双眼藏有精光。


庄主一副越看越难以置信的神情，一声惊呼：“这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都变了模样？”


其中有个肤白貌美的男子替着她们辩道：“庄主仔细看看，不觉得她们比之前更美了么？”


应着他这句话，有不少女子开始搔首弄姿，暗送秋波。


庄主睁大了眼，倒吸了一口凉气，破口大骂：“长得千篇一律有什么好看的！”说完，对着刚才的男子给了一记爆头，劈头盖脸地骂：“一大老爷们别弄得像个娘们！”


在庄主身后又走来了两人，其中一人腿脚有些颠簸，但身长七尺余矫健威武，一套盔甲加身，俨然是个将军。


另一人似曾相识，一袭青衣弱柳扶风，正是花锦兮。


半仙也发现了她，叫我稍稍等着，与她说几句便好。


半仙将花锦兮带到一处隐蔽之地，花锦兮看上去心绪不稳，双方起了争执。孤男寡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不消多时，花锦兮朝我迎面走了过来，气势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