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胡心水不由自主地去捏手腕。
女店主见她糊里糊涂的样子，便不再问了。
外面的锣鼓喧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女店主催促道：“走！跟我下楼去！游街的队伍就要到门口了！”
胡心水跟着他们赶紧下楼。
他们来到楼下的门口时，街道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人人翘首踮脚，望着游街队伍的方向。其中大部分人戴着面具，跟女店主让他们戴上的面具形状大同小异，颜色各不相同。乍一看，仿佛这里不是人间，仿佛满街站着妖魔鬼怪。
女店主提醒道：“待会儿你们不要走散，我会告诉你们后面该怎么办。”
游街的队伍越来越近了。
胡心水看到队伍前面是乐队，演奏着各种各样的乐器，有笛子、大鼓、小鼓、二胡、琵琶、铜锣等，好像谁擅长什么乐器，就会拿出什么乐器来吹拉弹唱，没有章法，没有规矩，只图热闹，只图尽兴。
队伍后面是举着各种旗帜的人，旗帜五颜六色，上面写着各种各样的字。
胖子的声音在胡心水耳边响起：“那旗帜上写的都是店铺的名字，哪个店铺有姑娘要坐孔明灯，就会写上哪个店铺的名字。你看，你看，那个写了‘中街落花’的旗帜，就是我等候的那位姑娘所在的店铺。”
胡心水在众多旗帜中看到了其中一个上面写了那四个字。
旗帜后面便是各种漂亮的大花轿，以鲜花和丝绸装饰。花轿四周没有遮挡，有两人抬的，有四人抬的，也有八人抬的。花轿前后还有人举着灯笼，灯笼有红的、绿的、黄的、彩的，颜色各异。花轿上坐着各个店铺的姑娘。姑娘身后仍然各站着一位老婆子，老婆子手指飞快舞动，姑娘被操控着做出各种妖娆姿态。
姑娘身上的衣裳被颜色各异的灯笼打上了混乱的重叠的光，让人看不清衣裳本来是什么颜色。
胡心水问道：“怎么她们还是受控制？”
胖子的声音又响起：“只有登上孔明灯之后，她们才有真正的自由。”
女店主淡然道：“自由带来的，不是幸福，就是死亡。”
胖子道：“我会让她幸福的。”
胡心水想看看“中街落花”的那位姑娘，但花轿上没有字，无法得知哪个花轿上的姑娘是胖子等候的那位。
大花轿走过之后，一队提着竹篮的姑娘紧跟其后。每个姑娘身后也有一位操控她的老婆子。竹篮也装饰得很漂亮，里面装了许多花瓣。姑娘时不时从竹篮里抓一把，抛向天空。
花瓣从空中飘落下来。胡心水伸出双手去接，接到手里一看，一半是花瓣，一半竟然是白色的纸钱！
师父说过，人世间以纸钱为冥币，常在葬礼上使用。
胡心水慌忙将手里的花瓣和纸钱抛了出去。
女店主见她吓到了，笑道：“我说了，自由给她们带来的，要么是幸福，要么是死亡。因此这里既有花瓣，也有纸钱。”
提竹篮的姑娘们走过之后，队伍就混乱了。许许多多戴着各种面具的人一边跟着走，一边手舞足蹈。有的狂笑，有的痛哭，有的高歌，有的沉默。
女店主挥手道：“可以进去了！”说完，她先走进了混乱的人群里。
胡心水侧头一看，豁影和胖子已经不在门口了。她往人群里一看，晃来晃去的面具目不暇给，根本看不清豁影和胖子在哪里。
好在泡泡没有戴面具，她赶紧挤进人群里，跟在泡泡身边。
女店主一把抓住胡心水，将她拉至身边，将嘴巴凑到她的耳边，在一片喧闹声和杂乱的灯光里大喊道：“你看看这些人！其实都是妖怪呢！”

胡心水没看出这些人是妖怪，大声问女店主道：“哪个是妖怪？”
女店主伸手拍了拍前面那个人的肩膀，那个人回过头来。女店主抓住那个人的面具，往下一拉。
面具后面的脸便露了出来。
胡心水以为会看到一张妖怪的脸。
但她只看到了一个尖嘴猴腮的脑袋。那人应该是认识女店主的，也不生气，跳着舞步绕女店主走了一圈，又把面具戴上了。
女店主凑到胡心水耳边，大声道：“看到没有？这是猴子变的！”
胡心水皱起眉头。那个人只是长得像猴子而已。
这一次她闻到了女店主嘴里有酒味，低头一看，女店主手里拿着一瓶酒，不知何时开始喝的。
女店主又拉住一个人，那人驼背得极为严重，仿佛背着一座小山。女店主拉下了那个人的面具。那人慢悠悠地转过头来，耷拉着脸看着女店主。
女店主回到胡心水身边，大笑道：“看到没有？这是龟变的！”
胡心水摇摇头，想夺下她手里的酒瓶。
她却甩手躲开了，脚步踉踉跄跄地在人群里跑。
胡心水怕跟丢，赶紧跟着她跑。
她停了下来，又拉住一个人，那人侧头冷峻地看了女店主一眼。
胡心水吓了一跳，那面具下面的眼睛分明是狼的眼睛！
胡心水在胡林山的时候是见过狼的。每次看到狼的眼睛，她都会心中为之一寒。
女店主依旧拉下了那人的面具，下面仍然是一张人脸。
这次胡心水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赶紧揉了揉眼睛，可是人脸并没有变成狼脸。
女店主见胡心水揉眼睛，大笑了起来，放开那人，扑到了胡心水身上，说道：“这回你看到了吧？这是狼变的！人也是怪物，跟我们没有区别，只是他们与生俱来多了一张人皮。我们修炼多年，修来的不过是一张外在的皮囊。我们是活得长一些的人，他们是活得短一些的妖怪。”
胡心水觉得泡泡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
“可是为什么妖怪懂得报恩，人却不懂得报恩呢？”女店主举起酒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胡心水怕她喝多，夺过酒瓶。身边其他舞蹈的人撞了过来，胡心水失手将酒瓶打碎了。
“我自以为异于常人，不用控制别人，也不会被别人控制。没想到最后未能幸免。”女店主趴在胡心水的肩上哭了起来。她的哭泣声被喧闹声淹没，只有胡心水能听见。
胡心水糊涂了，说道：“你没有呀。”
女店主在胡心水的肩上拼命地摇头，说道：“我身上没有被控制的地方，但是就在刚才，心里已经有了。”
胡心水还是听不明白，问道：“有了什么呀？”
“有了人的情感。”女店主答道。
胡心水恍然大悟。师父说过，山外还有一种情感，人们称之为“爱”。爱是控制。
女店主道：“我一直以为我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登上孔明灯，与那位中街的姑娘远走高飞。刚才看到那位姑娘坐在大花轿上，我忽然意识到，他们两人就要离开烟花巷了，再也不会回来。我才醒悟，我做了一件自己最不愿做的事情。”
“你……该不会是后悔了吧？”胡心水不安地问道。

我不能让中街的那位姑娘离开烟花巷。这样他也就不会离开这里。”女店主说道。
胡心水听她这么说，惊诧不已。师父说的果然没错，报恩不见得是好事。世间常见好的相逢，少见好的离开。
女店主从胡心水的肩上抬起头来，双手捧住胡心水的脸，眼泪娑婆地说道：“你还不懂人的情感，不懂人与人之间的控制。”
胡心水认为自己确实还不明白。
女店主又一次抓住了她的手腕，说道：“但是在你身上留下这个痕迹的人一定懂得。那个人想要控制你，可又怕伤害你，不愿控制你。那个人曾经一定像现在的我一样犹豫不决，心如刀割。”仿佛她说的“那个人”就潜伏在那个红点里，潜伏在胡心水的体内，她要将“那个人”拽出来当面比较。
“是吗？”胡心水心想，如果有那个人，那个人会是什么样的人？是那个人将我送到胡林山，送到师父那里的吗？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送你们两人上孔明灯，让你们飞过捞刀河。”女店主放开了胡心水的手腕，安慰道。
胡心水倒不是那么担心自己是不是可以登上孔明灯，她担心胖子登不上。她左顾右盼，希望看到胖子的影子。可是人群里太混乱了，她明知胖子和豁影就在附近跟着她们，但她找不到他们。
她记得师父说过人世间有句话叫做“人海茫茫”。此时的人潮确实像海面一样汹涌，胖子和豁影仿佛被海水淹没了。
原来“人海茫茫”是这样的感觉。她心想。
直到走到街尾，她也没能找到胖子和豁影在哪里。
游街队伍已经停了下来。鼓乐声小了一些。
胡心水看到前方有很多火把，还有许许多多早已备好的如小楼一样高的孔明灯。孔明灯太大，全靠四周木头搭成的围栏支撑着。有人已经爬上了围栏，检查孔明灯是不是完好。检查孔明灯的人也戴着面具。他们的面具不一样，鼻子特别长，仿佛长出来的犀牛角，且涂成红色。
胡心水问女店主：“他们的面具为什么鼻子那么长？”
女店主正在朝大花轿停下的地方看。
胡心水心想，她应该是在看那位中街的姑娘在哪里。
女店主回过头来，回答道：“鼻子代表了运势。他们戴那样的面具，是希望登上孔明灯的姑娘有好运气。这是一种祝福。”
胡心水叹道：“看来那位姑娘是得不到你的祝福了。”
女店主听了，顿时神色黯然，仿佛她的脸上原本像灯笼一样泛着光的，听了胡心水那句话，灯笼里的火焰忽然熄灭了。
而孔明灯那边的火焰越来越强烈，胡心水远远地看着都觉得热气扑面而来。
在一片乐声中，几位姑娘登上了最前头一排的孔明灯。孔明灯如刚刚学会翱翔的飞禽，跃跃欲试，要不是与围栏之间还有绳索捆绑，恐怕已经飞起来了。
还在花轿上的姑娘陆陆续续下轿，往属于自己的孔明灯走去。
这时，豁影的声音响起：“你去哪个孔明灯？”
他以为女店主已经告诉胡心水要登上哪个孔明灯了。
胡心水循着声音看去，终于认出了豁影脸上的面具。在豁影旁边，另一个带着面具的人问道：“你看到中街落花店的姑娘在哪里了吗？我还没有找到她的位置。”
那个人自然是胖子无疑。
胡心水摇摇头。她既不知道他们要登的孔明灯在哪里，也没有看到胖子喜欢的那位姑娘。她本想趁这个机会看看那位姑娘长什么模样。
“不会是……没来吧？”女店主犹豫道。
胖子道：“不可能！我看到了她店里的旗帜，也看到她坐着花轿来这边了，可是刚才一眨眼就不见了。”
“不会是不想离开烟花巷，躲起来了吧？以前就有姑娘害怕升到天上去，临到要上孔明灯了躲起来。”女店主说道。
“不可能！她不可能不知道烟花巷的规矩——上了花轿不上孔明灯，下场会很惨的！”胖子揭下面具，焦急地四处张望。
胡心水不知道他说的“下场会很惨”到底有多惨。

豁影着急了，跺脚道：“早不出事晚不出事，怎么这个时候不见了呢？”
前面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
胡心水看去，原来是第一个孔明灯已经解开绳索，已经缓缓升空。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跳了起来，双手抓住孔明灯下的吊篮。吊篮里的姑娘俯下身，伸手去拉男子。
人们又为男子的勇敢欢呼起来。
女店主也看到了这一幕，对胖子说道：“或许她害怕没有人愿意登上她的孔明灯。毕竟对她们来说，这是生死抉择……要不……你就留在烟花巷吧。我其实不希望你们走。这样的话，你还可以来我的店里睡觉。你们不走，我也不会走。好吗？”
豁影低头看了一眼女店主的手，露出诧异之色，惊道：“不会是你把那位姑娘藏起来了吧？你的手……怎么手势跟我这么像……你……你在操控什么东西？”
豁影还没有说这句话的时候，胡心水就发觉女店主的手指在频繁抖动，仿佛在撩拨一把看不见的琵琶上的弦。
胖子听到豁影这么说，也朝女店主的手指看去。
女店主急忙将本来自然地垂在身侧的手往背后藏。
胖子冲到女店主身边，抓住了她的手，在她指头的上方搂了一把。顿时胖子的手上出现了几道极细且长的血痕。
胡心水这才明白，原来女店主的指尖上有操控他人的细线。那线细到几乎不可见，胖子猛地一搂，自然会被割伤。
果不其然，离女店主不到三丈的地方，一个戴面具的人忽然一个趔趄，想站稳但为时已晚，几乎直挺挺地扑在了地面。
这种怪异的摔跤方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自然也没有逃过豁影和胖子的眼睛。
胖子显然知道那个摔倒的人是被女店主操控的，正是他干扰了女店主操控的细线，才导致那人直挺挺扑倒。他狠狠地看了女店主一眼，然后跑了过去，将那摔倒的人扶起来一看，大声道：“这不是楼上那八个木傀儡之一吗？”
胡心水也认出那是女店主之前在楼上准备好的木傀儡，当时还说危急时刻可以躲到其中的空心傀儡中去。
“你是不是把她藏到空心的木傀儡里去了？”胖子放下失去控制的木傀儡，回到女店主身边，愤怒地喊道，“她不可能突然消失的！一定是你将她藏在了空心的木傀儡里！”
胡心水不知道该不该把女店主刚才对她说的那些话告诉胖子。想了想，她还是没有说出来。
要尽快把那个姑娘找出来！胡心水心想。
她看了看四周的人。戴面具的人太多了！要是一个一个揭开面具验明真身的话，恐怕一个晚上都验不完。
不远处的孔明灯又有缓缓升了空。别说一个晚上了，此时半刻都不能耽误，不然孔明灯都走了。
“快让你的木傀儡把她放出来！”胖子也明白找是找不出来了，只有让女店主放那位姑娘出来。
豁影抬头看见陆续升起的孔明灯，焦急地揭下面具，扔在地上发泄愤怒，可又别无他法。
就在这时，胡心水听见有人大喊：“那小子就在这里！在胖子旁边！”
胡心水循声望去，大喊的人正是之前在饭店里遇到的重甲兵！原来他们早就发现了胖子，但没发现豁影，便没有打草惊蛇，一直悄悄等着豁影摘下面具。
那人一喊，他身边数十个人几乎同时弯弓搭箭，数十支箭“嗖嗖嗖”地朝这边射来！
胡心水看到其中几支箭是冲她来的，不知道是那些人射歪了，还是有意要将她也射杀在此地。
她心中一寒！
师父说过，以后若有一日出了胡林山，一定要小心人世间的武器，尤其是箭。其他武器大多伤皮囊，箭能穿到深处，伤及魂魄。师父在人世间中过一箭，损耗了数百年的修行。像你这样刚刚五百年的，或者六七百年的，只要中了一箭，就会被打成原形，失去人身。

胡心水呆呆地站在原地。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变慢了。她看着那几支箭像水中的鱼一样朝她游过来。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躲开它们了。她脑海里已经想象出自己被箭穿透之后倒下的样子。
倒下之后呢？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又如何知道损耗数百年修行之后的原形？是泡泡那样的一只飞禽？还是一只走畜？抑或是其他形态？那样的话，我肯定是去不了落阳城了，也看不到那场绚烂的烟花了……
她听到女店主大叫了一声。
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女店主为什么大叫，她就感觉手被人拽住了，与此同时，双脚离了地，仿佛被线拽住的风筝一样飘了起来。
这次她听到周围的人也大叫了起来。她也忍不住叫了起来，因为身体飞起的她眼看就要撞到其他人了。
更加怪异的一幕在胡心水眼前发生了。
即将被撞倒的人们几乎同时双脚离地，往两边飞了出去，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这一幕让胡心水想起了师父曾经给她演示的皮影戏。
师父曾用细线操控皮影，给她演示人世间大概是个什么样子。此时回想起来，那时候师父虽然不允许她踏出胡林山半步，但心里已经决定放她下山了。
那些人脸上戴着各种面具，更给胡心水造成了自己就是皮影戏里一个角色的错觉。
既然师父说人世间免不了控制与被控制，那么，人世间或许是一场更为广大更为繁杂的皮影戏！
在胡思乱想中，她落了地。
她落得太急，双脚站立不住，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避开她的人们纷纷落地，东倒西歪。
她往刚才所在的地方看去，十几支箭插入泥土，仿佛突然生出了一丛荆棘！
好险！她心有余悸。
左看右看，她却没有看到拽她躲开的人。手腕处的疼痛引起了她的注意。低头看去，她看到手腕上那个红点成了一颗血珠，紧接着，血液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血珠越来越大，最后流了下来。
她爬了起来。
那些放箭的人还愣在那里，不知道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眼前的人怎么无缘无故飘了起来，轻易地躲开了所有的箭？还有周围的人怎么忽然这么有规律地给她让道，像是排练了许多次的戏一样？
尤其那个重甲兵，将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下巴像脱臼了一样合不上，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愣成了一尊石雕。
“小姑娘会邪术呢？”一个因她而跌倒的人愤怒地问道。
她慌忙摆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又向周围的人弯腰道歉：“让大家受累了！”
她赶紧往豁影他们那边看。女店主毫发无伤，胖子挡在女店主身前，胳膊上中了一箭。豁影已经不见了。她心想，看来他们身手都比我好多了。
“看不出来啊，这小姑娘的操控术竟然如此厉害！能在瞬间操控这么多人！”旁边一位还操控着烟花巷姑娘的老婆子惊叹道。
“不……我都没有入门……”胡心水连忙否认。师父从来没有教过她操控术。
老婆子点头赞赏道：“太谦虚了！”
手腕处的疼痛感越来越剧烈。她按住了冒血的地方。
一个戴面具的人忽然靠近她，低声道：“跟我走！”
她听出来那是豁影的声音。陌生的面具应该是他趁着混乱从别人脸上摘下来的，这样可以避免被重甲兵认出来。
她赶紧跟着他钻进混乱的人群里。
“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傀儡，没想到你操控术不仅在我之上，还远在我父亲之上！”豁影一边拉着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边有些生气地说道。
“刚才……”胡心水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她想说，刚才豁影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他用操控术救了她。
既然不是豁影，女店主正在操控的是木傀儡，胖子又不会操控术，那刚才是谁救了我？胡心水迷惑不解。

豁影突然蹲了下来，拉着胡心水与他一起蹲下。
胡心水看到前面有个重甲兵正在人群里搜寻他们。
豁影低声问道：“刚才怎么了？”
胡心水将手腕露出来给他看，说道：“刚才我这里非常疼，出了血。”
由于周围都是人，光线不甚明朗，豁影将眼睛凑到了近处才看到她手上的血。
他一下子就明白胡心水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刚才有人操控了你？”
胡心水反而觉得奇怪了，他怎么一看到我的手腕就知道我要表达这个意思？
豁影见她生疑，解释道：“这不是操控术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吗？这里出血的话，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操控师操作太急，用力太过，将你这里扯伤了。就像是……怎么说呢……就像是你牵着一头牛，拽着牛鼻子，却过于心急，把牛鼻子拽出血了。我也觉得你刚才躲避的速度太快，出乎我的意料，原来不是你主动躲避的！”
“你怎么把我比作一头牛……”胡心水对他这个比喻很不满意，但她知道，豁影是懂得操控术的，这样的解释应该接近于真实。
“嘘——”豁影将食指放在嘴前，示意她不要说话。
胡心水看到那个重甲兵已经走到了近前，赶紧闭上嘴。
好在有其他人的身躯作为掩护，重甲兵没有发现他们，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豁影猫着腰，拉着胡心水往孔明灯的方向走。
胡心水看到越来越多的孔明灯渐渐升空，升得越高的孔明灯看起来越小，由于这种渐变，漫天的星星此时仿佛都是升到最高空的孔明灯。
烟花巷要走的姑娘并没有这么多，胡心水看到许多孔明灯上并没有姑娘，或许是其他人借此机会祈愿用的。
“这个泡泡真是可恶，不仅把胖子喜欢的那位姑娘藏起来，还把官府的人带来捉我们。我们不应该相信她的！胖子居然还给她挡箭！”豁影抱怨道。
“胖子现在在哪里？”胡心水担忧地问道。
豁影道：“你担心他做什么？那位姑娘不在，他肯定不会走。他们又不是朝廷要犯，留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们今晚是非走不可了，官府的人已经知道我们在这里了。我看有些孔明灯上没有人，我们登上其中一个离开。”
胡心水只好跟着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两人终于来到了孔明灯所在的坪地。
带着长鼻子面具的人仍在忙碌地检查孔明灯。烟花巷的姑娘有秩序地走向各自的孔明灯。
“快点上去吧，孔明灯就要升空了。”一位老婆子正在劝着一位哭泣的姑娘。
“他怎么还没有来？”那位姑娘哭着问道。
老婆子道：“你以为他真的愿意跟你一起登上孔明灯啊？我早就跟你说了，不要相信他的话，你就是不听。要不是我操控你，你恐怕都要跟他私奔了！现在知道谁真谁假了吧？”
“不会的，他肯定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那位姑娘翘首朝人群里望。
“走吧，走吧，这个时候了，我不想再控制你做什么事情。既然之前决定了要坐孔明灯，现在不上去的话，后果是很惨的。”老婆子几乎是以央求的口吻说道。
胡心水朝她身边的孔明灯看去，孔明灯里的火焰呼呼地响，仿佛一只咆哮的野兽要从围栏里挣脱出来。孔明灯与围栏之间的绳索已经拉直了，一松开就要升空。孔明灯下面的吊篮上挂了一条布，布上有粗大的毛笔字，写的是“中街落花”四个字。

胡心水停住了脚步。
豁影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不走了？脚又疼了？马上就要到了，上了孔明灯，就不用走了。”
胡心水小声道：“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我们得把胖子也叫来。”
豁影将她拉到旁边，避开那位姑娘和老婆子，显然他也听到了她们说的话。他焦急道：“他们没事的！今晚走不了，等到端午节还能走。我们等不到那个时候！”
胡心水道：“万一那位姑娘登上了孔明灯呢？那样的话，胖子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而那位可怜的姑娘或许会相信胖子是骗她的。”
豁影抬头看了看天空的孔明灯，咬咬牙，说道：“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胡心水摇摇头：“不行，我们不能这么一走了之。”
“快走吧！我们在饭店遇到那两个重甲兵的时候，你就在我身边。他们认得你。”豁影拽着她走。
她往回拉。
“你不走，我可走了！”豁影吓唬道。
她几乎要哭出来，说道：“不，我要把胖子找来。”说完，她挣脱了豁影的手，往人群里跑去。
钻进人群里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豁影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等到真的要找胖子的时候，她才发现太难了。
虽然她记得泡泡没有戴面具，但是人群如潮水一般涌动，并不是站着等她一个一个去找的。更麻烦的是她要避开那些官府的人。重甲兵还算好认，还有一些官府的人穿着烟花巷百姓一样的衣服，也戴着面具。她要在避开所有可疑的人的前提下找到泡泡和胖子。这无疑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这时，人们又发出一阵欢呼。
胡心水朝人们望着的方向看去，又一个男子挂在了已经升起的孔明灯的吊篮上。
她听到身边有一位姑娘说道：“我以为她就要一个人离开了，她可是烟花巷曾经最受欢迎的姑娘啊！如果这时候一个人离开，肯定会很伤心吧？”
胡心水看到说话的姑娘脸上都是泪水。姑娘身边有一位控制她的老婆子。老婆子手指一动，姑娘便抬起手来擦泪。
老婆子说道：“把眼泪擦一擦吧。开得最灿烂的花，凋败的时候最让人哀伤。最受欢迎的姑娘，反而最难得到真心。”
胡心水上前扯了扯老婆子的衣角，问道：“打扰了，麻烦问一下，那位姑娘是不是中街落花店的姑娘？”她心里盼着孔明灯上的姑娘是刚才那位姑娘，盼着那个差点迟到的男子是胖子。
老婆子摇头道：“不是。不过中街的姑娘应该登上孔明灯了吧，就要轮到她了。”
旁边的姑娘眼睛还是盯着天空的孔明灯，说道：“中街落花店的姑娘我认识，不知道喜欢她的那个胖乎乎的家伙会不会来？全烟花巷的人可都认为他会来呢，到现在我是没有见着他。该不会是害怕了吧？”
胡心水赶紧撇下她们，继续寻找泡泡和胖子。
完了，完了，恐怕是来不及了。她在心里念叨，越来越着急。
一着急，她就接连撞了好几个人。
“眼睛长在哪里？不看路的吗？”一人不高兴地斥责她。
“抱歉！抱歉！我在找人！”她连连道歉。
那人不依不饶，抓住胡心水上下打量。
“实在抱歉！”她的目光仍然往人群里搜索泡泡的身影。
“咦？你不就是刚才躲开箭的姑娘吗？”那人大声道。
这一声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大家都朝她看了过来。
胡心水想挣脱。可是那人力气大得很，不但不放开她，还向周围人吆喝道：“你们都来看看，刚才把大家撞倒的姑娘在这里！”
胡心水看到好几个背着弓箭的人迅速朝这边走了过来。毋庸置疑，他们都是官府的人。

“放开我！”胡心水抓住那人的手，用力往外推。
她明明知道自己挣脱不了，可那人突然被烫着了似的叫了一声，松开了手。他那一声叫，反倒吓了她一跳。
胡心水看到那人的手背上出现了几道血痕，像是被什么猛兽的爪子挠伤了一样。
“你这小妮子！”那人疼得嘶嘶吸气。
旁边有人提醒道：“小心！她会操控术，刚才就是她把我拽起来的！”
胡心水懒得跟人辩解，见官府的人越来越近，转身要逃。
可是才跑了几步，她就撞在一块又冷又硬的铁疙瘩上。抬头一看，原来自己撞到重甲兵身上来了。
她赶紧又往回跑。
对面官府的人已经对她形成了半包围，就等着她跑回来。有几位官兵取下了面具，举起剑，粗鲁地驱赶围观的人。
“官府抓人，速速避让，若有误伤，概不负责！”一位官兵大喊道。为了吓唬人，那位官兵顺手抓住一个人，在他胳膊上划了一道，他的胳膊顿时皮开肉绽。人们果然吓到了，慌乱奔跑。有的小孩与大人被冲散了，在人群里大哭。有的大人不见了孩子，大喊孩子的名字。
此时若是趁着人群大乱，跑出去未必没有希望。正要低头潜逃，忽见一位老人被撞倒，被人踩踏了好几脚，她将心一横，往那位老人跑去，扶他起来，对举着剑的官兵喊道：“我在这里，你们来抓便是，不要伤及无辜！”
官兵并没有立即上前来，而是绕她围了一个圈。
她知道官兵为什么不立即抓她，那是因为官兵以为她真的会操控术，以为之前操控众人的是她，以为刚才伤人的也是她。
圈里的人很快跑光了，只留下胡心水和她扶着的老人。
“您还能走吗？”胡心水问老人。
老人试着迈了一步，回答道：“还好，能走。”
“那您快走吧。”胡心水说道。
“姑娘，你是好心人，好人有好报，你会没事的。”老人看到了眼前的情形，握紧胡心水的手。
胡心水心想，好人有好报？可我并不是人，所以称不上是好心人，更没有什么好报这样的事情吧？
但她没有说出来，她朝老人点点头。
老人叹息一声，摇头走了。
胡心水心想，看来这位老人自己都不相信“好人有好报”，人居然会对别的人说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好了，你们抓我吧。”胡心水自知丧失了最后的逃跑机会。
官兵没有动，官兵身后却走出十多个重甲兵来。
胡心水看到先前骑马人操控的五个半人半傀儡也在其中。那五个半人半傀儡显然认识她，尤其之前叫豁影走的那个半人半傀儡，脸上露出怜悯之情，但他毫不犹豫地拔出刀来。
胡心水清楚，这些重甲兵都被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的人操控着。
一位头目模样的官兵在旁喊道：“先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免得她再耍什么花招！”
其他半人半傀儡的重甲兵纷纷拔刀。
他们对付胡心水比此前对付豁影要谨慎得多。
师父说过，筋骨是灵魂控制躯体的工具。如果筋骨断了，那就会变得跟树木，跟花草没有区别。

胡心水深知，花草树木也是生灵，不过它们无法像她这样的生灵一样自由移动。在师父的心里，世间的人跟世间的树没有什么区别。生老病死，忽在忽亡，百年岁月，石火电光。因此，师父常常称世间的人为“无根树”。
但胡心水还有疑问，她问师父，插花为景，插柳成荫，这是“无根树”不能做到的吧？
师父说，你别说不能，世间还真有这样的奇事。落阳城的皇后曾将一女子的四肢及躯干夺走，徒留脑袋与内脏。女子本应生还无望，却被高人搭救，将那苦命女子置于一花瓶中，一如世间“插花”之艺。
胡心水看着走过来的重甲兵，心惊胆战。若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自己岂不是也要像那花瓶里的女子一样？
胡心水害怕了，连连往后退。
才退几步，她就感觉身子一轻。
她心中一喜，莫非隐藏的操控师高手又来了？
“轻得像个鸟雀儿似的！”原来是身后的重甲兵将她拎了起来。他觉得胡心水太轻了。豁影背她的时候也这么说过。
接着，重甲兵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倒起来拎着。
胡心水看到对面围过来的重甲兵都倒过来了。在重甲兵身后的夜空中，孔明灯似乎不是在上升，而是在降落。
这时，人群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来，那人巧妙地绕开了阻拦的官兵，站在了重甲兵与胡心水之间。那人背对着她，她看不到那人的正面。看到也没有用，那人必定是戴了面具的。
她看着那人的背影，居然有些消瘦。那人不是她熟悉的豁影，不是胖子，也不是泡泡。但是那人身侧的两只手都张开了五指。胡心水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人是会操控术的。可她没有看见一个傀儡。
“就凭你，也要英雄救美？”拎着胡心水的重甲兵轻蔑道。
那人听到这话，终于稍稍侧头，让胡心水看到了他的侧脸，不，看到的是面具的侧脸。
那张面具跟这里其他人的面具不一样，胡心水能看到的地方全部是黑色的，面具嘴角夸张地翘起，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嘲讽。更奇怪的是，那张面具也有一个长长的如同犀牛角的鼻子。
“你不好好检查孔明灯，却要来这里自寻死路？”重甲兵哼了一声，说道。
那人转回了脸，面对那些拔刀相向的重甲兵。
隐藏在后面操控半人半傀儡的操控师或许感觉到了什么，居然没有直接让重甲兵上前一刀将那人砍倒。
拎着胡心水的重甲兵又道：“看起来是会操控术，可你的傀儡呢？”
那人听了，张开五指的双手用力一抖，瞬间又出现了一双手！
这时，半人半傀儡都不自觉地身子往后倾斜。这显然不是操控师让他们做出这样的动作，而是半人半傀儡本身被这个四只手的人吓到了。
“四臂傀儡！”被官兵拦在圈外的人们纷纷惊叫道。
拎着胡心水的重甲兵手一松，她的头撞在了地面，顿时眼冒金星。
“四臂傀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重甲兵脸色煞白，下巴不停地颤，牙齿撞得咯咯响。
胡心水诧异万分，他们怎么会怕这个四只手的人怕成这样？这个四臂傀儡是什么来头？又为什么要帮我？

头目模样的官兵朝那四臂傀儡喊道：“江湖的归江湖，朝堂的归朝堂。这位姑娘是杀害朝廷命官的同犯，我们必须将她捉拿，送到落阳城去任凭皇后处罚。你们四臂傀儡本是江湖中人，潜心于探索操控术的极限，向来对江湖之事都不闻不问，如今怎么管起官府抓人的事情来了？”
四臂傀儡浑身一抖，其中两臂被甩了出来，飞向刚才拎着胡心水的重甲兵，然后生生将重甲兵拽到近前。
其他重甲兵立即摆出防卫的姿势。
被抓住的重甲兵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嘿嘿笑了两声，以极其喑哑的声音说道：“受人之托，还请谅解！”
这四臂傀儡居然连回话都要操控他人来代替。
胡心水心想，这四臂傀儡是受了什么人之托来救我？
“看来你是要管定了？”头目模样的官兵问道。
被操控的重甲兵笑着点头。他本不是半人半傀儡那样的重甲兵，却瞬间成了四臂傀儡的傀儡。
“将四臂傀儡一并拿下！”头目模样的官兵吼道。
半人半傀儡得了命令，在操控师的操控下挥刀砍向四臂傀儡。
四臂傀儡收回两臂，往地上一扑，四手两脚匍匐在地。
要不是刚才看到了站着的四臂傀儡，胡心水此时定会认为匍匐在地上的是一只巨大的蜘蛛！
胡心水的错觉预示了接下来的一幕。
匍匐的四臂傀儡先往后退了几步，避开迎头而来的刀刃，然后面具的嘴里吐出白色的丝来。四臂中的前面两臂迅速拉扯白丝，如捕食的蜘蛛一般。
半人半傀儡一刀落空。
四臂傀儡飞快地将白丝缠绕在刀尖上，然后四臂双脚并用，飞快地在空地里跑来跑去。四臂傀儡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胡心水还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那些半人半傀儡就被白丝捆在了一起。
接着，半人半傀儡身上的白丝越来越多。
不过眨眼的功夫，那些半人半傀儡就浑身都是白丝，与蜘蛛网上被蜘蛛困住的飞虫没有区别。
胡心水往地上一看，地面不知何时铺了许多白丝，就如一张硕大的蜘蛛网！
头目模样的官兵提刀踏入“蜘蛛网”，试图将半人半傀儡身上的白丝切开，救出困在其中的半人半傀儡。
他脚下的“蜘蛛网”忽然一阵抖动，白丝将他的脚绊住。他身体失去平衡，摔在了“蜘蛛网”上。
四臂傀儡腾空而起，落在官兵身上，面具的嘴里迅速吐出白丝，两只前臂拨动他快速翻滚，将他密密匝匝地缠了起来。
许多围观的人见到这一幕，吓得不禁大叫。
胡心水见状，也恐惧不已。
这时，她听到胖子大喊：“你怎么还在这里？”
她朝人群里看去，胖子正着急地朝她招手。为了让她看到，胖子不停地奋力往上跳。
胡心水急忙往“蜘蛛网”外面走，生怕脚碰到地上的白丝。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刚刚拎起她的那个重甲兵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以为重甲兵要趁四臂傀儡缠绕官兵的间隙将她抓走，正想绕开，那重甲兵说话了：“你快走，孔明灯就要飞走了！”声音跟刚才一样喑哑。
胡心水朝重甲兵的脚下看去，白丝已经缠到了他的膝盖。她回头看了一眼，四臂傀儡正以匍匐的姿势抬头看着她。
她明白了，重甲兵的话是在四臂傀儡的操控下说出来的。
她朝蜘蛛一样的四臂傀儡微微鞠了个躬，然后拔腿往圈外跑去。
几个官兵试图拦住她，却被地上蔓延开来的白丝缠住了脚，寸步难移。
胡心水跑了出来，直奔胖子，几乎是用力所能及的最大声音喊道：“快去孔明灯那里！中街落花店的姑娘就要飞走了！”

胖子本来看到胡心水的时候眼神中充满疑问，但听到胡心水大喊后，不顾一切地往孔明灯所在的方向狂奔。
胡心水此时脚又疼了起来，但咬牙紧跟其后。
她曾问过师父，为什么她已经修成人形了，走路还是会脚疼。
师父说，你尚未适应。
她问，那什么时候会不疼？
师父说，会一直疼。
她问，那人也会一直疼吗？
师父说，是的。
她不信。
师父又说，人都是容易习以为常的。你对一个人好，那个人开始可能觉得好，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个人渐渐习以为常，便不觉得好了。你对一个人不好，那个人开始可能觉得不好，但渐渐地，那个人觉得你对其不好是正常的，也就不觉得不好了。幸福也是这样，一个人一直在幸福中，就会渐渐觉得平平常常，不过如此。疼痛也是这样，一个人一直在疼痛中，就会适应疼痛，不痛不痒。
她听得出了神。
师父说，所以啊，人走路的时候脚是疼的，只是渐渐习惯了，疼痛还在，但是人感觉不到疼痛的存在了。除非走了太多路，超出了习以为常的距离，疼痛加倍，超出了习以为常的疼痛，人这时候才感觉到疼痛。
人这种生灵还真是奇怪啊！她不禁感叹。
师父说，对啊。如果你以后遇到一个人，想对那个人好，就少对那个人好一些。如果你想对那个人不好，就要加倍不好。
胡心水看着胖子狂奔的背影，心想，还要多少时间，中街落花店的姑娘会把胖子对她的好习以为常？我要不要在离别之际，用师父的话劝劝他，让他适当对那位姑娘少一些好？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不劝胖子。她自认为还不够了解人，不能验证师父的话。
还没跑到围栏处，她就看见豁影抓住了胖子，吼着问道：“她去找你了，你看到她没有？”
胖子回答道：“后面！后面！”
她忍住疼痛，奋力跑到围栏边，扶住围栏大口喘气。
胖子问道：“中街落花店的孔明灯在哪里？”
豁影抬头看了看，说道：“你来太晚了。她等了你很久，以为你不来了，已经坐上孔明灯升空了。”
“在哪里？在哪里？”胖子仰起头往天上看。
“太多了，怎么看得清楚？”豁影说道。
胡心水看到许许多多的孔明灯如同繁星一般，除了近处几个孔明灯之外，其他孔明灯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家店的。
“你为什么不等我！”胖子对着夜空咆哮。
空中的孔明灯越飘越远，婉若游龙。地面的孔明灯又陆续升空。没有人回答他。
胖子跪了下来，双手捶地。
这时，胡心水看到泡泡过来了。她又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泡泡的影子。可是孔明灯太多，地上形成了好多个淡淡的影子，已经不能用师父的方法来分辨了。那些影子围绕着泡泡，仿佛一朵绽开的花。
豁影也看到了泡泡，冷冷地说道：“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泡泡没有回答，她走到胖子的身边，蹲了下来，不紧不慢地对胖子说道：“不是她不等你，是你来晚了。她等了你很久。我知道你的愿望是与她一起登上孔明灯之后，特意去中街落花店找过她，问她是否愿意让你与她一起远走高飞。”
“多谢你的好意。”胖子的脸在抽搐。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泡泡微笑回答道，“我见过有人想要登上孔明灯却被拒绝的。被拒绝的人再也没有脸面在烟花巷呆下去。所以……我得问她这个问题。”

师父说过，世间的人喜欢讲究脸面，此脸面与眼口鼻耳及脸颊无关，却比这些器官更加关乎生存。眼口鼻耳及脸颊不完美的人，尚能立足于世。失了脸面的人却再难融于人世，刚烈的人甚至因此自寻短见。
胖子眼神空洞木然。胡心水看不出来他是在听泡泡说话，还是没有听。
泡泡也不管他听没听，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没有机会问她，因为你没有钱；她也没有机会回答你，因为她一直受人控制。”
“她怎么说？”胖子忽然问道，似乎瞬间没了信心。
“只要你来，我愿意一直等着你。”一个声音回答道。
胡心水一愣，这分明不是泡泡的声音。
胖子也一怔。
“可是你来得太晚了。”还是那个声音。
接着，一个身影从围栏后面走了出来。
胡心水定眼一看，竟然是中街落花店的那位姑娘！她嘴角含笑，眼神里却充满抱怨地看着惊呆了的胖子。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胖子说话都不利索了。
泡泡站了起来，走到那位姑娘身边，搀扶着她，说道：“她说她愿意等你，我才放下心来。游街开始前，中街落花店的老板托人偷偷告诉我，官府的人发觉你在饭店窝藏罪犯，认定你和罪犯还在一起，要借她登孔明灯的机会抓住你和你的两位朋友。”
那位姑娘看起来有些虚弱，那是她失去了老婆子的控制后一时难以适应的原因。
师父说过，人在没有受控制的时候，觉得自由自在好；人在习惯了受控制之后，一旦不受控制，又觉得无以适从。
那位姑娘接着泡泡的话说道：“所以游街到街尾时，我按照她的吩咐躲进了空心木傀儡里，既避开官府的人，也免得你们暴露。”
泡泡接着说道：“我原本想让她在孔明灯起飞之时再告诉你，让官府的人措手不及。可是你们以为是我带来了官府的人，不再相信我的话。好在你们还是来了！”
胖子羞愧于色，说道：“原来是这样！错怪你了！”
豁影也鞠躬道歉。
泡泡看了一眼胡心水，说道：“你还要多谢这位小姑娘，要不是她把你叫来，你心仪的姑娘下场可就惨了！”
“会有什么下场？”胡心水实在忍不住好奇了。
泡泡微微一笑，以手为刀状在那位姑娘的脸上轻轻一划，说道：“决定离开烟花巷而最后没有离开的姑娘，就没有脸面在烟花巷生存下去。姑娘所在的店里便会请皮囊师来，将姑娘的脸面切下，此后终日只能以面具遮脸。”
胡心水打了一个寒颤。失了脸面，便要把脸面切去吗？
泡泡收起手，说道：“不用害怕。你们都能走。我预备的孔明灯还在这里，你们跟我过来，尽快升空离开。”
泡泡带着他们来到另一处。脸上有印章的女人在那里等着他们，身后有两个已经点燃了火的孔明灯。
“到了落阳城，记得帮我问问这个人。”脸上有印章的女人指着“虫儿”两个字，满怀期待地对胡心水说道。
胡心水用力点头。
胖子和那位姑娘登上一个孔明灯，胡心水与豁影登上另一个。
泡泡分别解开孔明灯与围栏之间的绳子。两个孔明灯先后升空。

孔明灯越飞越高。
胡心水看到地面的人变得越来越小。不一会儿，她就看不见地上的人了，只能看到地上的灯光如一群萤火。
再远一些，地面的灯光小得跟夜空的星星一样了。一时之间，她分不清那边是天，那边是地。
豁影也是第一次坐这样的孔明灯，他也惊奇于空中的奇幻美景。
“这人间，就跟天堂一样啊。”他双手抓着吊篮，发出类似的感叹。
然后，他说：“没想到你真能找到胖子。”
胡心水探头往更高处看，因为孔明灯的大小不一样，火焰不一样，速度不一样，此时天空的孔明灯没有了秩序，她分不清哪个孔明灯上有胖子和那位姑娘。
“我没找到他，是他发现了我。”胡心水说道。
她感觉越到高空，风就越大，于是在吊篮里坐了下来。
豁影也坐了下来，问道：“怎么是他发现的你？”
胡心水便讲她去寻找胖子时遇到重甲兵以及四臂傀儡的经过说了出来。
“四臂傀儡？四臂傀儡怎么会来这里？怎么会帮你挡住那些官兵？我只听说过，从来没见过！你跟四臂傀儡有交情？可惜了，可惜了，要不是急着离开，我应该去看看的！”豁影又惊又喜，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你对四臂傀儡这么感兴趣？”胡心水问道。
“那是当然！四臂傀儡可是操控师里难得的奇才！常人只能用两只手来操控傀儡或者人，四臂傀儡却可以用四只手来操控！”豁影兴奋地说道，好像他做梦都想多生出一双手来。
“两只手操控跟四只手有什么区别？”
“区别太大了！高手相遇，差距都只在毫厘之间。那是因为他们都到达了极限。而四臂傀儡凭空多出一双手来，一下子高出一倍的操控能力！那么高手在四臂傀儡面前差的就不是毫厘了，差的是一辈子都无法到达的高度！这是天壤之别！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一个是凡人，一个是神仙了！”豁影两眼放光。
“有这么夸张吗？如果是这样，操控高手都会想方设法像四臂傀儡一样多弄一双手在身上，那世间的操控师都要变成四臂的了。”胡心水说道。
“有得必有失。四臂傀儡因为多了手臂，就会失去其他的。”豁影似乎这才稍稍冷静一些。
胡心水回想那四臂傀儡，问道：“失去什么？”
豁影道：“人的感知能力有限，有耳朵听，有眼睛看，有鼻子闻，有嘴巴尝，单独来说，都是一种感知。这些感知汇集在一起，就会互相影响，互相减弱。所以，琴声要用心听的话，常常会闭上眼睛去听。诗书要用心读的话，常常会选择安静的环境，摒除杂音绕耳。”
胡心水点头，这道理她都懂。
豁影接着说道：“两只手也是要消耗感知的，聪明的操控师想要用多一倍的感知来提高操控术的极限，那就要摒除一些其他方面的感知。因此，有的四臂傀儡摒除了耳朵，有的摒除了眼睛，有的摒除了鼻子，有的摒除了嘴巴。结果就是，有的听不见，有的看不见，有的闻不到，有的说不出。”
胡心水想起那个四臂傀儡控制重甲兵说话的情形。莫非那个四臂傀儡自己无法说话，才操控别人来说他要说的话？
“所以四臂傀儡出现的时候，必定带着面具，因为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们脸上缺少眼睛或者嘴巴。他们的脸经过皮囊师之手削皮换骨，乍一看十分恐怖。”豁影说道。
“那脸上什么都没有的操控师岂不是最厉害？”胡心水说道。
豁影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因为我以前问过同样的话。”
“是吗？”
“是啊。被问的人回答说，如果眼鼻口耳七窍全部被皮囊师抹去，操控师就会消失于世间。”
“消失？为什么会消失？”
“那个人说，你我存在于世间，是因为能看到世间万物，能听到世间妙音，能闻到世间气息，能尝到世间味道。若是失去这些感知，你便与世间失去了联系。触目无非道场，无我谁住人间？那么，你便是你，世间便是世间。你不在世间，世间也没有了你。”

皮囊贩子是什么人？”胡心水问道。
豁影眉头皱起，说道：“自从皮胡心水心里咯噔一下。
还在胡林山的时候，她听师父说过类似的话。师父说，你在世间，世间便存在。你若不在了，世间便也不在了。
那时候她听得稀里糊涂，此时听豁影说了这些，又似懂非懂。
“跟你说这些话的那个人是谁？”胡心水问道。
豁影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脸，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他让我的操控术突飞猛进。”
胡心水正要追问，一阵剧烈的风吹了过来。远处孔明灯上传来惊恐的尖叫声。
豁影和胡心水赶紧爬起来，往外面看去。有好几个孔明灯被风吹得歪歪咧咧。其中几个孔明灯里的火焰被吹得太旺，火焰烧着了孔明灯的外罩。火焰很快就笼罩了整个孔明灯，成了一团呼呼燃烧的大火球。
胡心水看到孔明灯上的人因此从高空坠落到看不见底的黑暗里去了。
豁影赶紧脱下外衣给孔明灯的火焰挡风。外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胡乱飘动，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胡心水上前抓住两个衣角，让挡风的外衣不再飘动。
火焰这才稍稍安定一些。
此时夜空中许多孔明灯还在失控的状态，如同惊涛骇浪上的小舟。
豁影却开起玩笑来了，对着火焰说道：“看了吧，两只手跟四只手的区别就在这里。”
胡心水担忧地望向远处上下起伏，左右摇摆的孔明灯，说道：“他们不会有事吧？”
豁影知道她说的是胖子和那位姑娘，安慰道：“不会的。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今晚，老天爷也不会不眷顾他们的。”他说话的底气不是那么足。
胡心水心想，他说“老天爷也不会不眷顾他们的”，跟先前那位老人说“好人有好报”是同样的道理。
风不仅大，方向也很乱，一会儿朝这个方向吹，一会儿朝那个方向吹。
胡心水跟着豁影不停地调整位置，避免火焰烧到孔明灯的外罩。
如此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风终于消失。胡心水和豁影累得几乎瘫下。
胡心水看了看四周，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只剩下寥寥几个孔明灯。
“你先歇一歇。我看着。”豁影说道。
她不安地坐下来，害怕还会遇到这样的风，随时准备起来，可是一坐下很快就入睡了。
等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吊篮异常平稳，而豁影不见了。
她吓得站了起来，看到地上铺着孔明灯的外罩，豁影躺在外罩上，睡得正香。
原来我们已经降落了。她这才反应过来。
她松了一口气，从吊篮里走了出来。
这里是一座山顶的平地。朝远处望去，到处都是郁郁葱葱草木。朝阳正从一片郁郁葱葱中缓缓升起，仿佛它原本就在草木里，此时正被一点一点地拽出来。
忽然，她听到小孩打闹嬉笑的声音。
循声望去，她看到三四个小孩的身影在一条羊肠小道上跑来跑去，距离她有大约半里。
既然有小孩，附近应该有人家。找到人家，就能问出这是哪里，如何能去落阳城。她心想。
她不知道孔明灯飞了多少路程，也不知道方向偏离了多少。不问人的话，恐怕没有办法继续往落阳城走。
她想让豁影多睡一会儿，便悄悄地往那羊肠小道跑去。
到了刚才小孩出现的地方，她却找不到那些小孩在哪里。打闹嬉笑声忽然就没有了。
她侧耳倾听，既没有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听到轻微的说话声。



胡心水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路边的草，草叶之上的露水将她的手指打湿了。回头一看，身后走过的地方留有脚的水印。
她灵机一动，往刚才小孩嬉戏的地方看去，那里居然没有任何踩过或者绊过的痕迹！
“你是不是看到月牙儿了？”豁影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她一哆嗦。
“月牙儿？”她问道。
“是啊。我以前跟爷爷进山里采药，经常在清晨看到。”豁影不以为奇。
她想起豁影装成他爷爷在山里采药的样子。
“月牙儿是什么东西？”她问道。
豁影回答道：“爷爷说，这世上不仅仅有我们这样有皮囊的生灵，还有许多没有皮囊的生灵。有皮囊的，能凝聚成形；没有皮囊的，偶尔也能成形，可是特别容易消散，它们害怕风和阳光。”
他伸手蘸了一颗露珠，看着露珠继续说道：“就像这些露水一样，风能将它吹干，阳光能将它蒸发。月牙儿就是这样的生灵。”
“原来是这样！”
“要说世上不会被操控的东西，恐怕只有它们了。”
听了这句话，胡心水差点笑出声来。
豁影见她笑了，问道：“这好笑吗？”
胡心水摆摆手，心里却想着，师父远避人世，说是要摆脱控制与被控制，莫非最终是想成为一个月牙儿？等从落阳城看完烟花回来，那时候问师父是不是想要变成月牙儿，师父也会笑起来吧？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胡心水问道。
豁影摇头：“我没去过落阳城，以为你认识路，才跟你一起走的。”
胡心水抬头看看天空，为难道：“本来一直往北走是可以到落阳城的。昨晚孔明灯遭遇大风，不知道孔明灯往哪个方向飞了多远。我们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路，如果还是一直往北走，不知道会走到什么地方去。”
“这里既然有这种小路，就应该有人上山下山。我们往前走一走，遇到人了问一问路。”豁影一面说着，一面顺着羊肠小道往山下走。
胡心水还不甘心，扒开草丛往树林深处去看，期待能看到躲起来的月牙儿。
胡心水的目光还没有从树林里挪出来，她就听到豁影“哎呦”叫了一声。等她往豁影的方向看去时，豁影已经不在她的视野里了！
她赶紧跑了过去。
“不要过来！”豁影的声音居然从胡心水的脚下传来。
胡心水抬脚想往后撤，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脚底的草往下滑动，胡心水随之掉入草皮掩饰的陷阱里。
刚刚站立起来的豁影又被胡心水撞倒。
“完了，我们掉入陷阱了！是那些月牙儿故意引我们来这里的！”豁影尝试爬上去，可是徒劳无功。
这个陷阱有三四个人那么深，底下略宽，洞口略窄，洞壁上满是青苔，一抓就掉落。
豁影又跳起来爬了几次，都失败了。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豁影看着手上滑溜溜的青苔，沮丧道。
“不会的。”胡心水安慰道。
豁影一喜，问道：“你有办法出去？”
胡心水看了看四周，摇头道：“我没有办法出去。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师父曾带她去胡林山深处挖了一个大坑，坑上铺了竹片和草。
她问师父这是做什么。
师父说，你不是想要一只兔子吗？师父就给你种一只兔子。
她笑了，说，只有种树种花种草的，哪有种兔子的？
师父放下锄头，说，种因得果，万物如此，何止是花草？等明天我们再来，这里就会长出一只兔子。
回去之后的晚上，胡心水做了一个梦，梦见师父挖的地方长出了一根藤，藤上开了一朵花，花渐渐变成了一个毛绒绒的板栗果实。她摸了摸板栗的毛，扎手得很。梦里师父突然来到她身边，指着扎手的板栗对她说道：“你看，兔子长出来了。”
第二天，师父带她去了挖坑的地方，发现坑里有一只刺猬。刺猬缩成一团，就跟她梦中的板栗几乎一模一样了。
她问师父，您种的不是兔子吗？
师父解下腰带，将刺猬裹了起来，说，虽说种因得果，但不是种什么因就一定会得什么样的果。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天意难测。不过没关系，往后，它的名字就叫“兔子”吧。
从此以后，胡心水的房间里多了一只被唤作“兔子”的刺猬。
“你怎么确定我们不会死在这里？”豁影打断了胡心水的思绪。
“陷阱做得这么好，必定是为了捕捉什么东西的。等到设置陷阱的人来查看，我们就能获救。”胡心水说道。
“对，对，应该会有人来的。只要来的不是皮囊贩子。”豁影安慰自己道。

囊术出现之后，很多人为了获得美貌不择手段。有人削皮换骨，有人卖皮售骨。人之皮肉骨，就如屠夫摊上的皮肉骨一样。更有黑心者，将人当做猎物，捕捉之后卖与黑市，换取高额金钱。以人的皮肉骨为生意的人，便是皮囊贩子。我看着陷阱这么深，不像是普通猎人捕捉猎物的，而像是专门捕捉人的。”
胡心水汗毛倒立。早知道人世间这么多凶险，就不从胡林山下来了！
豁影看了看她的脸，又安慰道：“不过你的脸嘛……应该卖不了高价，所以你尚有一线生机。”
“是吗？”胡心水不太相信。
“当然。皮囊有好看的，有不好看的……呃……有不怎么好看的，价格差异巨大。皮囊贩子捉到人之后还要养活，等待买主验货出价。像你这样的……卖的钱或许还不够你这张嘴吃……亏本的生意谁会做？所以……你尚有一线生机。我实话实说……你可……不要生气……”豁影支支吾吾道。
胡心水哪里会生气？她高兴得不得了。有一线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
“那你呢？他们会不会把你卖了？”胡心水问道。
豁影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就凶多吉少了。女人的皮肉骨被卖，大多是因为别的女人想换更好的皮肉骨。男人的皮肉骨被卖，大多是被用去治疗别人了。有断骨伤筋者，往往去自称为医师的皮囊师那里，换别人的骨，接别人的筋。四臂傀儡就是从技艺特别高超的皮囊师那里接了他人的双手。”
胡心水慌了，说道：“那不行，不能让你落在他们手里。”
她对着上方的洞口大喊：“来人哪！来人哪！救命啊！救命啊！”
豁影拉住她，说道：“别喊了，这么偏僻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人来的。喊了也白喊，你别浪费精力。”
“那……我能做什么？”
“坐着。休息。等设置陷阱的人来。”说完，他自己坐了下来。
胡心水泄了气，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这时候，洞口边有一个白白的东西出现。
胡心水往洞口看去，竟然看到了刚才消失的月牙儿。那个浑身白色的小孩模样的月牙儿正探了头往底下看，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接着，好几个月牙儿的脑袋伸到了洞口，好奇地看着困在陷阱里的胡心水和豁影。月牙儿的眼睛都是白色的，看起来既乖巧，又阴森。
胡心水正想跟月牙儿说话，耳边传来炸雷一般的声音。
“看什么看！”豁影怒吼道，同时朝月牙儿抛出了一块泥土。
月牙儿的脑袋立即缩了。
泥土到了洞口，又散开落了下来，落了豁影一脸。
豁影气咻咻地抹脸上的泥土，说道：“是它们故意引我们掉入陷阱的！”
“是吗？”胡心水将信将疑。
洞口处月牙儿的脑袋又探了出来，看到豁影灰头土脸，乐不可支地笑。笑声如小孩，在陷阱里回荡，有些渗人。
豁影咬牙切齿，指着月牙儿凶狠道：“等我上去了，把你们藏身的地方都挖了！”
胡心水问道：“它们藏身在哪里？”
豁影道：“它们没有皮囊，容易消散，往往躲在吸取天地精华的珍贵药材生长的地方。如果把药材挖了，它们就失去了寄居之所，时间一久，难免消散。”

胡心水相信他的话。毕竟他以前经常上山去采药。
这时，胡心水听到月牙儿纷纷说道：“来了，来了。”语气有些慌张。
“什么来了？”胡心水问豁影。
豁影摇头表示不知道。
月牙儿的脑袋又不见了。
胡心水听到了隐隐约约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到了胡心水的头顶上。胡心水抬头看去，看到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满脸皱纹鬓发斑白的人。那人嘴里叼着一个烟斗，肩膀上坐着一只猴子。
那人往陷阱里一看，看到了胡心水和豁影，得意地笑了，说道：“一百多天没有捕到过东西了，今天财神爷照顾，落了两个啊！”
豁影低声对胡心水说道：“糟糕，看来真是皮囊贩子。”
胡心水低声问道：“何以见得？”
豁影道：“他说财神爷照顾，意思是可以把我们两个卖了换钱。要是这陷阱是为了捕捉其他猎物，他看到我们不会这么高兴。”
那人肩膀上的猴子以手搭在眼睛上，也往陷阱里看。
“他也是操控师。”胡心水说道。
“你怎么知道？”豁影问道。他抬起头来往洞口看，此时恰好阳光照射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使他难以睁眼。
胡心水道：“那只猴子的手臂是一节一节的，抬手的时候晃动，显然不是活猴子，而是手工做出来的傀儡。”有了上次遇见豁影的经验，她猜测那人在没有下雨的情况下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正是为了掩饰操控傀儡猴子的线。
“上次我扮作我爷爷，你都没有看出破绽，现在怎么突然变这么聪明？”豁影对她刮目相看。
那人在洞口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
胡心水正要回答，被豁影制止了。
豁影朝她摇摇头。
“不说是吧？不说我也能猜到。”那人说道。猴子从他的左肩跳到右肩，又从右肩跳到左肩。阳光一会儿被它挡住，一会儿照射到洞里来。
“你能猜到？”豁影不信。
那人指了指天上，猴子立即抬头往天上看。那人说道：“昨晚有孔明灯从上面经过，你们应该是从烟花巷来的，从孔明灯上落下来了。”
豁影见隐瞒不住，只好点头。
那人挠了挠后脑勺，似乎很为难，说道：“烟花巷的姑娘不容易，敢登上孔明灯的小伙子也是勇敢的人。救你们违反我的原则，害你们我于心不忍。你们就留在这个陷阱里，自生自灭吧。”说完，他转身要走。
“且慢！”豁影大喊一声。
“怎么了？”那人回头问道。
“我们虽然是从烟花巷来，但她不是烟花巷的姑娘。她只是路过烟花巷，想去落阳城。”豁影大声解释。
“那你呢？你也不是为了烟花巷的姑娘才登上孔明灯的？可是你们俩恰好又都在一个孔明灯上？”那人显然不相信。
胡心水知道真实的情况不能说出来，毕竟他们都是官府要抓的人，而豁影这种半遮半掩的说法不能让那人相信，急忙说道：“其实他是操控师，我是他的傀儡。”
操控师与傀儡一起登上孔明灯，这样就合情合理多了。
那人在洞口蹲下，细细打量胡心水，然后目光回到豁影身上，问道：“你自己不解释，怎么让傀儡解释？”
“是我操控她说的话。”胡心水模仿豁影的声音说道。
她站起来，模仿烟花巷的姑娘摆了两个姿势。
豁影听她这么说，立即假装抬起手，舞动手指，做出操控的样子。
“难怪这姑娘的脸这么生硬，像是画上去的。”那人有些相信了。
胡心水想起师父在她脸上贴纸的情形，心中纳闷，明明那张纸脸不见了啊，难道还在我脸上不成？
“想不想上来？”那人问道。
“想。”胡心水和豁影几乎同时说道。
“想上来的话，先让我绑住你和傀儡的手。”那人说道。
豁影问道：“为什么要绑？”
“你被我抓住了，就要听我的。要是不听，我就过些天再来。”那人阴森地笑。
豁影急忙说道：“绑吧！”
那人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猴子从他肩上往陷阱里跳了下来。
胡心水以为猴子这样跳非常危险，可是很快发现自己担心是多余的。
猴子跳下后降落的速度非常慢。
她仔细一看，一根头发丝粗细的绳子牵着它，让它慢慢降落。
豁影喃喃道：“果然是操控师！”
猴子落地，爬到了胡心水身后，将她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她注意到这只猴子是木头傀儡，但灵活程度几乎不弱于一只活猴子。
然后猴子爬到豁影身后，将他以同样的方式绑了。
那人在上面警告道：“你不要耍什么花招。如果让我生疑，我就会切断连接的线，让你烂在这里。”
绑好他们之后，猴子先顺着线爬了上去，然后与那人一起用力拽线，先将胡心水吊了起来。
“怎么这么轻？”那人又生疑了。
豁影答道：“木头做的，当然轻。”

那人和猴子一起使劲，将胡心水拉到了地面。
接着，豁影也被拉了上来。
那人累得不行，坐在地上喘气。
胡心水偷偷问豁影：“他干吗和傀儡猴子一起拉我们？猴子本来就是他自己操控的，帮他拉也是他自己的力气。”
豁影答道：“那是你不够了解操控师。傀儡跟操控师久了，会产生一点点属于傀儡自己的意识。所以它也能帮上一点力气。另外，操控师无时无刻要让傀儡跟真的一样。他不可能让猴子躺在地上。”
“哦，原来是这样！”胡心水点头。
那人气喘匀了，侧头问豁影：“你饿了吗？”
在孔明灯上折腾了一夜，早饭也没有吃，他当然饿。豁影心虚地回答道：“饿。”
“那就跟我去吃点东西吧。”那人爬了起来。
这次猴子没有爬到那人身上去，而是跟在他后面。
胡心水高兴地问豁影：“看来他是个善良的人，不会把我们卖了。”
豁影低声道：“你以为他给我饭吃就是善良的人？这是要喂饱我了再卖掉！我爷爷杀鸡杀猪前，都会先喂饱它们。官府给死刑犯砍头前，也会先给一餐饱饭，叫做送行饭！”
胡心水哑口无言。
这时，那人回过头来，看了看豁影，羡慕地问道：“你的傀儡很有自己的意识了嘛。”
豁影愣了一下，点头道：“是啊，是啊。”
“可我看你的操控术没有多厉害嘛，怎么会有意识这么深的傀儡？”那人问道。
胡心水暗暗一惊。原来那人是在套豁影的话！
胡心水心中自责。我不该说这么多话的，导致那人又开始怀疑了。一个如此年轻的操控师，怎么可能有简直活人一样并且会问各种问题的傀儡？刚才我应该假装有点傻才是。
“嗯？”那人见豁影不回答，瞪眼发出质疑的声音。
豁影笑道：“这傀儡不完全属于我，还属于我师父，是我师父传给我的。”
“你师父？”
“对。这傀儡在我师父那里的时候就开始有意识了，所以才会这样。”豁影说道。
“这样啊……”那人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猴子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们。
走了一段路之后，路越走越难，似乎那人故意选择难走的地方走。脚下的路就像钻进密林中的蛇一样。他们脚下虽然有路，但身前被树枝和灌木丛挡住。行进过程中，他们一会儿被树枝打了脸，一会儿被刺扎了腿。
胡心水拽着豁影的衣服，跟在他身后走。
师父说过，有人走过的地方才会有路。可是这路虽然在脚下，但身子很难过去，应该是很少人走才对。那这条路是怎么出来的呢？
她问豁影：“这里都被挡住了，为什么还有路？”
豁影还没有回答她，她就听到前面有人大喊：“什么人？”
那人回答道：“自己人！”
接着，胡心水看到两个只有常人腰高的矮人跑了过来，给那人行礼。
胡心水明白了。脚下的路是这种矮人走出来的！
可是她不知道这种矮人是什么人。
豁影见她迷惑地看着矮人，凑到她身边解释道：“他们就是像我们一样被抓住的人。本来和正常人一样，皮肉骨越卖越少，就只有常人一半了。”
“那他们为什么看起来还很尊敬那个人？”胡心水看到那两个矮人对那人毕恭毕敬。
豁影道：“这个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简单地说，他们每次被卖一些皮肉骨，就会忘记一些事情。卖得越多，忘得越多。最后他们忘了太多，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被抓到这里来的，还会把他当做衣食父母，当做恩人。我们得想办法逃走，不然你我都会变成那样。”
胡心水毛骨悚然。

“我可不能留在这里，我还要去落阳城找皇后报仇！”豁影凑到胡心水的耳边说道。
“那怎么办？”胡心水问道。
豁影道：“等他解开了我们的绑再见机行事。”
将他们从陷阱里吊起来的线一直握在猴子手里。
又走了几十步，胡心水发现前面豁然开阔，一个小山村展现在眼前。她听到了马打喷嚏的声音，听到了狗吠。
豁影也非常惊讶。
“这是什么地方？”豁影问道。
那人得意道：“世外桃源。”
一条黄狗跑了过来，似乎认得那人，绕着他的脚跑了几圈，然后领着那人往村子里走。
豁影叹道：“好厉害的操控术！”
胡心水觉得莫名其妙，问道：“哪里厉害了？”
豁影道：“刚才那条狗，是别的操控师操控它跑过来的。这不算厉害。厉害的是，那条狗绕着人跑了几圈，操控的线却没有缠上人，这就了不得了！”
胡心水再次往那条狗看去，果然看到了隐隐约约的牵连的线。
“也不见得吧？线都没有隐藏好，怎么算得上厉害？”胡心水虽然看到那人肩上的猴子是傀儡，但没有看到那人操控猴子的线。相形之下，她觉得那人的操控术也比操控那条狗的人强。哪怕是豁影隐藏线的方式也高明许多。
豁影摇头道：“他不隐藏线，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地盘，无须隐藏。”
他看了看眼前的小山村，感叹道：“看来这里高手云集啊！”
豁影话音刚落，一个人骑着马跑了过来，马蹄嘚嘚。
胡心水看到那个人虽然骑着马，但是手中无缰，马背无鞍。再仔细看看，原来马是在那个人的操控下扬蹄奔跑的。
“哎，鹤临，今天运气不错啊！捉了两个！”马上的人经过那人身边的时候说道。
胡心水这才知道捉他们来的那人叫鹤临。
“你的马术挺有长进的啊！以后送信就靠你了！”鹤临回道。
“练练手而已，要送信，还得骑千里马！”马上的人说道，然后喝了一声“驾”，与胡心水擦肩而过。
进了村，经过一个又一个的房子时，胡心水看到各种各样的操控师在练习操控术。有的操控人，有的操控小动物，有的操控木傀儡。还有小孩子在玩皮影戏，操控彩色的小纸人。而在这些正常人的身旁，往往会有一个或者几个矮人像下人一样候着。
“这里有这么多矮人啊……”胡心水胆怯地对豁影说道。
豁影说道：“他们虽然是人，但跟进了畜生道没有区别。”
“为什么？”
“对于这个奇怪的村子里的操控师来说，这些矮人就是他们养的猪马牛羊。猪养肥了会被宰，羊毛厚了会被剪。他们被卖皮肉骨，跟那些村民养的家畜有什么区别呢？他们的感恩也一样，家畜被养的时候，也会对主人产生类似的情感。”
胡心水看着伺候操控师的矮人，心生同情。
想到自己可能成为“家畜”中的一员，她又浑身战栗。
鹤临在一座看起来跟其他房子没有太大区别的房子前停下，大喊道：“我回来了！”
房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位端庄漂亮的女人。

怎么才回来呀？害人家等你好久……”漂亮女人倚在门口，娇声道。
胡心水听了，浑身一颤。那女人的话里仿佛能挤出蜜来，甜得让胡心水受不了。
鹤临见了那女人，舒心地笑了，笑得脸上的皱纹更加深，更加厚。他走到门口，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的下巴，却在快要碰到的时候收了手，干咳一声，说道：“这不是捉了两个人来吗？费了些时间。你看，一个也是操控师，一个是他的傀儡。”
漂亮女人突然变了脸色，嫌弃地瞥了鹤临一眼，没好气地说道：“靠我这么近干吗？老夫老妻了，别在别人面前丢人现眼！家里的米缸快见底了，你也不想想办法！”她的声音也变了一个人一样，比刚才粗得多。
鹤临立即后退一步，离她远些，略微尴尬地取下斗笠，挂在外墙的一颗木钉上，说道：“等新的买主来了，我就去买些粮米回来。这地方虽好，但老鼠多，不但啃坏柜子门窗，还偷米吃。”
漂亮女人忽然声音又变得娇滴滴：“那你捉只猫来给我养，不就两全其美了嘛？都说女人像猫最好了，你有没有觉得……我有时候温顺得像只乖乖的猫……”她一边说着，一边轻佻地靠近鹤临。
鹤临似乎一时之间还没有接受她的突然转变，有些防备地往后退，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直到背靠在了墙上。
漂亮女人见鹤临后退，伸出手指在他胸口戳了戳，说道：“你累了吧，我去烧水，让你洗个热水澡舒缓舒缓。”
鹤临点头。
漂亮女人扭身回屋里烧水去了。
鹤临又摘下蓑衣，挂在斗笠旁边，然后对矮人说道：“你们也去歇着吧。”
两个矮人往屋侧走了去。
胡心水看到有一个小如笼子的矮屋挨着房子搭建。矮屋虽小，门窗俱全，就如缩小了许多倍的大房子。矮人从矮屋的矮门进去了。
她看了看前前后后的房子，每一个房子旁边都搭着一个类似的矮屋。豁影说得没错，这些矮人跟家畜没有什么区别。鸡住鸡笼，猪有猪圈，矮人没有两样。
鹤临转头对豁影说道：“等我洗完澡了，再给你弄些吃的。”说完，他就往屋里去了。
胡心水从鹤临的话里听出，他已经开始把豁影当做“家畜”了，不说“请你吃个便饭”之类的话，而说“给你弄些吃的”。
猴子走到门口，在门槛上坐下，不放开牵着豁影和胡心水的线。
鹤临一走，一个矮人从矮屋里走了出来，给豁影一碗饭，饭里有些剩菜，说道：“吃吧，别饿着了。”
豁影感动不已，连声说谢。
矮人笑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说什么谢谢！”
听到这句话，豁影脸上感激的表情顿时消失了。他看了看碗里的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胡心水弯腰问矮人：“刚才那个是你家女主人吗？”
矮人说：“是。”
“她怎么……”
“你觉得她很奇怪。是吧？哎，她这样很久了。到底有多久呢……哎，我也记不住了。以前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反正我听村里人说，她为了变漂亮，找落阳城的皮囊师换皮削骨。但是呢，皮和骨都带着别人的记忆，她用了之后，有了别人的记忆，所以一会儿像她自己，一会儿像另一个人。”
“这样啊……”胡心水算是明白了。
豁影听到“落阳城”三个字，激动地问道：“你知道落阳城？从这里怎么去落阳城？有多少路程？”
矮人挠挠头，说道：“我以前好像去过很多地方，但是都忘记了，现在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都不熟悉。”

胡心水相信矮人的话。矮人的皮肉骨带着他的记忆，失去皮肉骨，就失去了连带的记忆。
豁影却不管这些，他一心要去落阳城报仇，他将碗塞到胡心水的手里，焦急地抓住矮人，问道：“你再想一想，再想一想！说不定想起来了呢？”豁影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摇晃他，似乎这样就可以让他记起忘记的事情。
矮人微笑道：“不，不，不，忘记的就忘记了。对我们来说，回想那些已经忘记的事情，会让人变得痛苦且没有意义。”
豁影愣住了。
胡心水也大为惊讶。原来矮人并不是完全对自己的遭遇不知不觉！他们的记忆被带走了，他们是知道的。他们之所以不再追忆，是因为他们知道那些记忆会给他们带来痛苦！
但是豁影仍不放弃，对矮人说道：“如果一直这样，你会失去所有的！”
矮人笑道：“所有人都会失去所有。来，你跟我来看看那些失去所有的人。”
说完，矮人往矮屋那边走。
胡心水好奇不已。这里还有失去所有的人？
她想去看看，又要防备坐在门口的傀儡猴子。
矮人回头，见他们俩犹豫，知道他们在犹豫什么。他走了回来，拉着豁影的衣角，说道：“线在它手里，它知道你们走不掉。”
果然，豁影跟着矮人走向矮屋的时候，猴子只是转头看了看他们，没有阻拦。
到了矮屋门口，矮人走了进去。
豁影为难道：“门太矮了，我进不去。”
胡心水低头弯腰，想要钻进去，也觉得太艰难。
矮人摆手道：“不是要你们进来。我要你们看的人在屋后面。”
胡心水赶紧退了回来。
矮人从矮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小锄头。
“你何必让他们看那些东西！”矮屋里另一个声音响起。
胡心水听出那是之前领着他们进村的另一个矮人的声音。那个矮人的语气有些抱怨，也有些怜悯。
拿锄头的矮人不以为意，朝他们招手，示意他们继续跟着他。
他们来到了屋后。
胡心水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
这里有一个花盆，还有一棵树。花盆里有一颗人头。树上有许多人头！
矮人安抚道：“不要怕，他们还活着呢。”说完，他用小锄头给花盆松土。
花盆里的脑袋竟然说话了：“谢谢。”
是女人的声音。
从发式来看，花盆里的脑袋并不像女人的脑袋，可是五官是秀气的。
矮人解释道：“本来她头发很长的，到了这花盆里之后，总落在地上，总弄脏，她就叫我帮她剪掉了。”
这时，树上有男人的声音传来：“苦果，你又来帮她松土啦！”
胡心水朝树上看去，看到一张悲苦的脸，眼角和嘴角都往下垂，仿佛脸在融化，要流下来。
其他的头眼睛都闭着，似乎习惯了屋后这种宁静，都在闭目养神。
矮人停止了松土，对豁影和胡心水招手，让他们弯下腰来。矮人悄声解释道：“他们就是卖得太多了，只剩个头了。有个好心的皮囊师偶尔来这里，将他们的血脉与树脉相接，让他们不至于死掉。好在他们很容易忘掉所有的事情，以为自己就是长在树上的。”
豁影刚要直起身来，又被矮人拽了拽。
矮人又道：“他们不能笑，一笑花枝乱颤，就会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