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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风暴

楼主:ty_郭小米215  时间:2019-05-09 15:57:10
最近在混闲闲,看贴子总能无意中被碰到,有些转瞬即逝,有些却一直耿耿于怀,比如东化村写的北方的澡堂,若啬提到的豆腐脑油炸糕。。。
今天很冷,五月的广州这样冷的天气比较少见,于是我又想起热气腾腾的澡堂和同样热气腾腾的豆腐脑油炸糕,决定写一个关于它们的故事。
楼主:ty_郭小米215  时间:2019-05-09 15:57:10
很多年以前的一个夏天,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叫闵冬的姑娘,渐渐聊出了感情。冬天的时候,我去了她家。
上车的时候我穿着短袖,下车的时候穿上了她吩咐我准备好的羽绒服,我在火车上睡了一天两夜,感觉又经历了一次从夏天到冬天。
出了站,我醒了,心里像空气一样透亮。气温并没有带给我预期的冲击,我和闵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很快就并肩来到马路上。这个城市的树令我大吃一惊,树叶就像被上帝按了delete键,枯枝如线,冷脆的天空没了遮挡,呈现出一种正直的灰白色,无边无际,俯视着我和她。
她一个人住。这也是我从南到北,而不是她从北到南的决定因素。当然了,为爱奔波理应是男人的责任。进了房间,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擦得干干净净。似乎电视柜上摆着蓝色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大束绽放的塑料花。
两人相对,我想说点俏皮话,就像在网上那样,张开口却是想冲个凉,闵冬对这个说法十分困惑,此地人的清洁习惯是去浴池,不是每天都去,闵冬是一周一次。我吃了一惊,她脸白白的,指甲粉粉的,那么干净。
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水凉得像小刀子滑过,刀锋贴脸,久久不肯离开。镜子里那个家伙鼻子红红的,呆头呆脑,就像一条受冻的小狗,我试图让它做出懒洋洋的神情,它偏不听话,拉得更长了,它眯起眼睛,鼓起腮帮子,皱起额头,可是,真要命,跟我所希望的全不一样。那张小狗脸就是我天然的特色,我拿它没办法。没法洗澡令我沮丧极了,更觉得自己臭不可言,客厅里的闵冬凭什么会喜欢呢?这是不可能的。
“你们南方人经看。”闵冬却说。“细看英俊得吓人一跳。”
我大大吃了一惊,我以为她不在乎呢,这么说来,她是看到了的。原来达成的共识似乎打破了——她是美女,而我是不起眼的有点怪异的家伙。
但这句话却打破了某种禁忌,我俩都不能自持,然而也没到可以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的程度。于是倒上我带来的酒,毫无顾忌地聊起来,真正用崭新的目光看着对方,仿佛我们终于找到了对方,希望并相信这是我们在世界上遇到的最后一个人。
楼主:ty_郭小米215  时间:2019-05-09 15:57:10
然而两杯酒喝下去后,出现了波动。她开始带着那种负责任的又毋庸置疑的态度说起了她的前男友——她曾经的天才男友光环退却的整个过程,说她做了比我想象中更愚蠢的事。我说我也是个傻瓜,无论如何我们是同类人。
如果不是那束塑料花的话,一切都会美满的,但这束花的分量超过了我们中间所有的语言。它们无声的语言雄辩而且不可反驳。它们不用开口就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像我爱你一样爱我。”这就是花所要表达的意思,尽管是假花,在我们喝醉的时候真假不是那么重要了。有时候她会停下来喝一口酒。我想就算是最烈的酒她也会以同样平静的方式喝下去。她只是在奉行一种仪式,就连她说话的方式听起来也像是仪式的一部分似的。
我们不能去睡觉,这事关某种更为严肃的仪式。她提议我们去看电影,那是连场电影,其实是录像。我记得其中一部是《青春珊瑚岛》,波姬小丝赤裸着在海水中出没。“那时她多年轻啊。”闵冬在我耳边感叹。“每一幅都像挂历。”
这电影我看过。小时候我们家还住在有阁楼的那种老式骑楼里,有一天我妈上夜班,我已经在阁楼里睡下,但是一阵奇怪的动静让我醒来,光着脚迷迷糊糊地下了几级楼梯,看到我爸一个人正在看录像,一男一女好像没穿衣服,在一大片金黄的海滩上奔跑。
好多年间,我一直朦朦胧胧,莫名其妙地相信,在公认的生活之外,成人们过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另一种生活,保不准哪次我下了楼梯会看到什么。但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窥透个中秘密,我已经成人了,上个月刚过了十八岁生日,对我来说,如果有什么秘密的话,那就是我本身。
况且我再也不用从阁楼下去了。几年前屋村拆迁,我们家分得好几套房子。过生日我爸说要给我一套,我妈却让他收声,骂他烂屎变肥田,二世祖没坐稳,就想让儿子做三世祖。我爸这两年膨胀得不行,简直不知怎么潇洒才好,我妈却一以惯之锱铢必较,跟我哭了很多次,痛斥钱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要自己一蚊两蚊揾来才受得起,无外乎是叮嘱我务必考上大学。
波姬小丝明明还是个孩子,那个男的也是,碧海,蓝天,两个孩子的裸体在奔跑嬉戏。我心里冷笑了一声,这片子简直纯洁得像骗人的童话,也值得一个男人深夜背着人看?我忽然决定大胆对身边的女孩出手。我隔着毛衣抚弄她的身体,她向我投来哀求的眼神,更加鼓励了我,我装成对自己的手毫不知情的样子,任它为所欲为,身体的其它部位却端端正正,眼睛看着屏幕,直到那两个伊甸园里的孩子相约去死了,于是我们接吻。“你能像她那样吗?”我说。黑暗中,她散发着酒香,瞳仁晶亮:“如果你能,我就能。”接下来我们一直昏昏沉沉地接吻,直到双双在座椅上睡去。
楼主:ty_郭小米215  时间:2019-05-09 15:57:10
第二天早上出了录像厅我看到了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的雪。我站在门口看雪,雪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白,下得很稀薄,雪花太轻了,完全没有重量,它们落在一幢幢脏兮兮温漉漉的屋顶,这个城市里大多事物都是来自前苏联的发明,跟我来的地方如此不同。
远处一个巨型烟囱喷吐着雪白的水蒸汽,就像在喷吐着雪花,闵冬说那是热电厂,她就在那上班。这天是星期天,我算计好了,我们还有一整天可以呆在一起。
有个男的骑自行车路过,回头看我们,尤其是我,又看看我们刚离开的录像厅,迟疑地停了下来,他眉毛睫毛上都是霜花,像圣诞老人似的,嘴唇额外饱满红润,他问闵冬:“这谁啊?”
这是闵冬的表哥,一大清早下夜班遇上了表妹跟一个男的从录像厅出来,显然“一个朋友”这种说词在他看来说不过去。
“现在不都这样吗?”闵冬说。
“都这样你就就就这样?”表哥结结巴巴申斥她,他看上去迟钝,却对我很看不起:“你就是看她她她漂漂漂亮呗,你个傻逼。”
我没什么可说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只能证明他说的是对的。
见我们都不说话,他更生气了,“我妈怎么说的,宁要身身身上冷,不要脸脸脸受热!” 像警察为案情而愤怒一般,他跨上自行车走了。
我和闵冬都默默无语,过了会儿我摸摸她的头,说:“别哭了。”
表哥又回来了,自行车在雪地上吱嘎一声打了个趔趄,让他甩出的话缺乏本该有的威慑力量:“我告告告诉姥姥爷去!”说完再次气愤地走了。
“告诉就告诉!”她一下子哭得厉害了,“你们全家都那样了有什么资格说我!”
此情此景虽然让我心中犹疑不定,但也并没有什么疑问。我和闵冬从夏天聊到冬天,她是个健谈的人,甚至可以说健谈得不寻常,我对她可以说是相当了解了,能这么大老远地来看她,我当然不是“傻逼”。我们是在“亚细亚的孤儿”聊天室认识的,那么一大屋子的“孤儿”只有闵冬一个人敢于承认自己没爸也没妈。就凭这点就足以证明她的与众不同,虽然后来知道她还有别的亲人,但在我心里这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我饿了,下火车快一天一夜了,还没吃到什么正经东西,包括在火车上那一天两夜。而且很冷,越来越冷。物理书上说下雪的时候会放热,估计这雪下得不够大。我提议去一间冒着热气的早点铺,闵冬眼睛红红地看着我,有点幽怨,可能觉得我此时还有心情吃东西太不像话了,没准真是个“傻逼”。她又缠了一遍围巾,看得出也冷得哆嗦,我一把把她拽进去了。
我第一次吃到油炸糕和咸的豆腐花,这里叫豆腐脑,喝了一碗之后,我的脑子不再抽搐地疼,闵冬一直不吃不喝,前一天她顺从得简直令我不知所措,此时她凛然的样子倒让我感觉有几分把握,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你表哥家怎么了?其实我对这个并不怎么关心,一心想着在她家里人知道的情况下我还能跟她怎么着。
楼主:ty_郭小米215  时间:2019-05-09 15:57:10
她继续别扭了一会儿,说不吃变凉的豆腐脑,要喝热豆浆。抿一口豆浆然后就开始说。她姑姑家的事是先从电厂讲起的,此地电厂是最好的单位,闵冬爸妈是电厂事故走的,要不是他们出事也轮不到她进去。姑姑也在电厂,人美工作又好,后来就找了个大学生。夫妻感情一直不错,后来有一天姑夫离家出走了,说要去过自己的生活,就走了。没办离婚手续,也没有第三者什么的,几乎无缘无故。
这还没我爸一膨胀就去睡北妹有意思。我有点心不在焉,看着老板在油锅里炸东西,一小块面放进去,在滚烫的油中翻滚着,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金黄。
“这算是我们家的一个秘密吧。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姑姑是个美人?”
“还有点印象。我不信你姑姑能比你还美。”
“根本没法比!真正的美人都特傲慢,我多上赶着啊,不招人稀罕。”
关于“上赶着”和“稀罕”我们交流了一番。自然而然切断了关于姑姑的话题。东北话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这是一种毫无阻拦的语言,头脑里闪过什么念头,就直截了当讲出来,所以跟人交谈显得放肆而又特别风趣。
我说:“我上赶着来找你了,我稀罕你。”
闵冬的脸色终于阴转晴,让我用我们那个地方的话说稀罕她。
我说:“我中意你。”
我的殷勤,主要是口音,让她开心起来。她说饿了,想吃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嫌恶地看了一眼我吃剩的油炸糕,叫了一碗馄饨。吃完了,我们又来到街上。
雪继续下着,落在冰冻的地面上,一走动就踢起一团,我的脚冻得像块石头,就跺着脚走路,一下下硬梆梆敲着,我的脚像马蹄。
我问闵冬哪有宾馆,高级点的,最好五星级。我的双肩包里有一整沓钱,来之前我对拿多少钱上路毫无概念,只觉得越多越好,现在看来花钱的机会需要自己寻找,否则那笔钱几乎原封不动地带回去,就太愚蠢了。那跟我妈有什么区别?虽然这笔钱是她慷慨地一次性给我的,像扔一沓卫生纸,她也不在意我去哪里,她不再是吝啬的家庭妇女,全副心思都在保卫家庭上面。
闵冬愤然地瞪着我,好像受到了污辱——“宾馆?!你当我是啥人?”
我很委屈,我想洗澡,这绝对不是肮脏的念头。
于是她带路,我们来到了大众浴池。
楼主:ty_郭小米215  时间:2019-05-09 15:57:10
浴池是一个水泥平房,后面有个大烟囱冒着烟。绿漆木门上勒着弹簧,有人出来进去,门就耐心地晃悠着,漾出一股股热气。进去一溜白方瓷砖,黑铁水管,热水慷慨地浇下来,劲道十足。三个池子我挨个儿泡了一遍,包括老头儿们霸占的最热的那个,他们只露个头,神色机警,像水獭似的,在朦胧的雾气中为我鼓劲儿:“小伙子,坚持住哇!”自然,两分钟后我就红通通地跳了出去。老头儿呵呵笑着。
出来的时候我骨头都酥了,似乎长这么大第一次真正洗澡。冷风吹在我格外鲜嫩的皮肤上,想到自己竟然在千里之外跟一群陌生人赤裸相对,我开始奇怪那种从未有过的无所谓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空空荡荡,轻飘飘的,大脑近乎空白,潮润润香喷喷的闵冬出现在面前也作不出反应。
风比早上大了,身上的热气没走几步就化为乌有,我感觉自己的头在一寸寸凝结,摸摸头发,硬硬的,全是冰棱儿。我和闵冬夹紧了胳膊贴着楼房走,马路上公共汽车正小心翼翼地行驶着,旋即淹没在烟气一般的风雪之中。
“下大雪的时候会冒烟儿。”闵冬对我喊了一嗓子,吐出一团白雾,头发冻得一缕缕的,像条美女蛇。
她把头紧紧靠在我的肩膀上,雪花扑脸,她眯着眼睛,有一会儿我们默默走着。
她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说:“想什么?”她说:“你知道那句话吗?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可是当我看她时,她的侧脸上露出那种格外认真的表情。
“什么是爱呢,世上真有这东西吗?我姑说的对,上赶着不是买卖,你对他好他就觉得被捆绑起来了,我捆绑他干嘛呢?为了他自己都不够用的爱?”
她挽着我的胳膊,不时打一个冷战,在我耳边摩擦牙齿,一说话就吹出一缕缕寒风,钻进我的衣领。她的脸冻得粉白,鼓着嘴巴,我要亲她,她抗拒着,低声地笑起来,你怎么这样呀,然后,她在那个吻中嗒嗒地交错着牙齿,差点切掉我的舌头。
楼主:ty_郭小米215  时间:2019-05-09 15:57:10
一回到那间客厅,闵冬就不再允许我靠近她了,也没有让我进卧室去睡觉,她自己也不睡,下厨房乒乒乓乓弄了一桌子菜,说要好好招待招待我,于是两个人坐下又喝起酒来。
看她的样子还有一场推心置腹的倾谈,我就提醒她:“你家人会不会不愿意看到我在你这里?”本来我是不想开这个口的,但似乎她忘记了这码事。要真惹上什么麻烦还不如我一个人去宾馆睡觉呢。闵冬笑了,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很难形容,反正她这么一笑我就放松了,上前又想亲上一亲,她推开我,我也无所谓。
她问我打算在这里呆几天,我说看你喽。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怪?我笑笑,你双子座嘛,是善变。她说那你讨厌善变。我跟她碰了一杯,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无所谓。
“可你认真想一下,永远不可怕吗?”
那种塑料花式的滔滔不绝又来了。我又跟她碰了一杯,但没喝下去。我酒量不行,两杯酒下去,一股热辣冲上头顶,加上我的头刚刚解冻,觉得头晕得很。
“我其实不怕永远,又善变又永远,才是最好的。你说,有没有这种的?”她不等我碰杯就一饮而尽。“你一定不习惯我说这样的话。没人喜欢这些话。”
“当然喜欢。”我说。并非撒谎,可这种话只适合在网上聊,现在我只想跟她来点真格的,或者去睡觉。“对了,你姑姑家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是真的想听,我只是不想说话,她姑姑的故事越长越好。
“都说我长得像我姑姑,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不像她,没她好看,也没她狠。我这个姑姑,脾气一直有点古怪,我爷就常说,我这闺女对谁都不爱,她只爱自己,爱不过来。什么仁义心肠,人情冷暖,对我姑姑来说,不能说完全不存在,反正不重要。可是她长得真美。我自从懂事就拿她当偶像,就喜欢跟在她屁股后头转。现在想来,小孩真贱。有时她心情好,就教我和表哥认字唱歌,忽然之间烦了,脸色一变,就砰的一声推开门,把我们轰出去。我表哥是生生被她吓嗑巴的,我让我姑夫管管她,你猜我姑夫说啥?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到底有多长,也许我可以趁她说的时候打个盹。
“我姑夫特别认真地说,别怪你姑姑,她跟别的大人不一样,她生来就是受宠的。”
“这俩人不是挺好的嘛。”
“其实他们夫妻感情向来不错,谁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我姑夫是个孤儿,我姑那个人吧,就想找这种的,图省事儿。她也不想想一个孤儿考上大学得吃多少苦啊,那人得多狠。他俩其实倒真配。很多年吧,他们都两地分居,我姑夫是研究声纳的,你知道吧?长年在海上,听说实验船摇起来连老鼠都受不了,会跳海自杀,就那种工作。估计晕到那种程度人也是想死的心都有吧。于是我姑夫就不干了。”
“换了啥工作?”
“在电厂中学教物理,平平静静过日子。那时候我爸妈出事走了,我还小,我爷跟我老叔老婶住,他们俩整天吵架,我爷就让我跟姑姑住。姑夫脾气特别好,又勤快,喜欢做饭,就是不爱说话,我姑也不爱说,我表哥倒是爱说,但没人爱听他说。记得那几年可真安静啊,星期天在家,表哥上厕所尿尿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姑特别喜欢睡觉,像婴儿似的每天要睡十几个小时,我也跟着使劲睡。后来我姑夫离家出走,我姑就不睡了,我再也没看见她睡过觉。”
“到底为啥出走呢?他们俩吵架了?”
“没有,我姑夫那种人不会吵架,我姑也不爱吵吵,姑夫把自己的几件衬衫裤子塞进旅行袋,说走就走,不见了。”
“那你姑也不找?”
“姑姑深受打击。我记得有一段时间她哭得很厉害,在爷爷家大家一起吃饭,无缘无故,她就突然间嚎啕大哭。家里人到派出所登记了名字,报失踪,没有消息,自己去找,托人找,都找不到。有人说在上海看见了,有人说在哈尔滨看见了,全是捕风捉影。”
“一直到现在?”
“去年找到了。谁料想,他就在下边一个小县,离这儿才几十公里。”
楼主:ty_郭小米215  时间:2019-05-09 15:57:10
她盯着我,看我的反应,我做出了一个吃惊的表情。
“表哥得了消息,马上去找,你猜怎么着?他爸跟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在街边炸油炸糕呢。在县城以外的一个地方,一个镇子吧,靠近一条河,从县城去一趟都要坐半个小时的车。他们住的不是自己的房子,也不是租的房子,根本就不是房子,是个窝棚。塑料布油粘纸什么的那种。这就是他选择的生活了。你知道什么是窝棚吧?”
“知道,那能住人?”
“对他来说,就能。反正去年冬天就住在那里面。表哥去找,他爸说,我跟你们无关。表哥说,可我是你儿子啊。他爸说,过去的事了,忘了。表哥又说,家里至少有暖气啊。他爸说,我愿意住这儿。表哥就大哭,说,爸,你知不知道我妈想起你就哭,家里这样我也找不着对象儿,你回家陪陪我们,怎么就不行啊?”
“还是不回?”
“不回。”
“说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我表哥那样子,你看见了,对我们也讲不大清楚。我爷后来又让一个亲戚去看,那个亲戚回来说,是真的。塑料薄膜上还有积雪呢,里头冷得像冰窖似的。”
“那种棚子也烧不了火炉吧。”我此时已经完全进入这个故事了,隔绝了困倦。
“想必是。亲戚见他和那个女的可怜,想给他们留点儿钱,他不要,亲戚给他扔下就走,他在后边儿喊一嗓子,把钱扔在了雪地里。我爷听了摇头说,这人年轻时就极有主见。亲戚说,要不然,把他绑回来?我爷叹口气说,人心深似海,一年两年这样是冲动,五年八年这样还是冲动?绑回来有用?”
“那就这样了?”我问。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心里堵得异常难受,又说不上来。
“后来,我爷还是去了那个村子,结果没见着人,窝棚里只剩下一个破了皮的热水袋。你知道我爷回来说什么?”
我摇摇头。
“他说,人这一辈子,无非是为了一张脸,解脱了也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是因为讲述太投入还是喝多了,她脸上白的更白,红的更红,头发也更加乌黑,美得令我心惊,我好像才注意到她的美貌,在此之前,我是知道的,但又似乎并不真的看见。
“你去睡吧,看你困的。别管我,我睡不着。我就是想说话,不想睡觉。去年我吃了半瓶安眠药,被送进了急救室,接着又给关精神病院住了两天。你看我像精神病不?我被绑在担架床上抬进了医院,身上只穿着线衣线裤,脚上只穿着医院的袜子,连鞋也没有。晚上我睡不着,就在走廊里坐着,有个老女人自言自语一瘸一拐走着,一直走到天亮。天亮了也看不见,窗玻璃是类似毛玻璃那种,看不见外面,就是看着它一点点变白了。病人们陆续走出病房,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个小伙儿挺利整,还有一个染了头发的姑娘,但大多数都是丑的,老的,胖的,就是想象中的精神病的样子。
“我努力表现正常,拼命想正常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对护士保持微笑,对医生的所有问题回答得有根有据,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干那种傻事,但没人在乎,我以为自己要死在里面了,最后是我男朋友求我爷把我救出来的,然后出去就彻底分了手。”
“是谁送你进去的?”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姑。我爸妈死后她就是我的监护人。”
“可……”
“我根本不像她。”
楼主:ty_郭小米215  时间:2019-05-09 15:57:10
那个冬天,我从南到北,第一次见到了活生生的美人,第一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第一次见到了真的雪,和冒着雪花的大烟囱,梦境一般不真实。
她说她为那个优秀的前男友自杀过三次。她愿意去爱,愿意为爱付出一切。她问我对姑姑姑夫的事怎么看,将来会爱上什么样的人,过怎样的生活。
我在有着一束塑料花的客厅里颤栗着,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抱紧她,成其好事,却终于没有敢。
她说:“将来我要是结婚,我要跟他吵架,没事也找茬儿,作妖,发脾气,哭,摔东西,他打扑克输了钱,我就把他的啤酒统统摔碎。他要是揍我我就跑,找我表哥削他,还得让我爷骂他个狗血喷头,再写一份保证书,按手印,保证再也不揍我。这类事情总是要发生的,这才是日子,它没准就是我的生活,这种生活也比那种生活强。”
她像喝白开水似的把我带的两瓶酒都喝光了,有一会儿她没再开口。“因为我就是想跟人说说话。”终于,她说,“现在说完了。也许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来往了。你不说话,我的话又说完了。”
一股伤感的气氛陡然弥漫在我们之间。我为我自己真的有点儿伤心羞愧。却终于倒在沙发上睡得人事不知。
那天晚上,我醒来的时候感觉这间屋子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仿佛睡在一颗硬糖里,一丝波动都没有,闵冬趴在酒瓶边上毫无声息,我上前用手指感受她的鼻息,热乎乎的,很稳定,抽回手指,一股好闻的类似花香的气味缠绕在上面,颤微微,甜丝丝的。
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满屋子都是那种味道,越靠近玻璃窗越浓。我在结了霜花的窗玻璃上又哈气,又用手捂,还用舌头舔,终于弄出一小块透明的地方,眼睛贴上去一看,吓了一跳。窗外,雪片急匆匆落着,不是白天看到的雪花,一大片一大片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从天上掉下来,一直掉到没有大地的白茫茫的虚空里。
下大雪的时候会冒烟儿。闵冬说。
我看着这白色的风暴,悲伤着,凶猛地勃起着。
“有一天,我会娶了你,”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我说,“然后现在的这一切就会变得像场梦。”
楼主:ty_郭小米215  时间:2019-05-09 15:57:10
完。

btw:
想知道这个贴子怎么那么多点赞的,机器干的吗?有啥规律?点赞对他们有什么用?然后,这个天涯分对我有什么用?
楼主:ty_郭小米215  时间:2019-05-09 15:57:10
@深秋的旷野 2019-05-08 20:55:15
很喜欢这篇,对北方、冬天、雪花的体会与描摹,对情感的捕捉,对生活的折叠……
依我的审美,如果没有那些奇特的经历,比如父母的逝去,姑父的出逃,还有塑料花这一刻意被强调的意象——小米或许通过这些想表达某种因果、类比?就是写平凡,写庸常,其中的情绪流动与涂抹,写得再平静一点,会更吸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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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旷野兄的回复与点评。引起我的深思。
这篇最初有玩笑的意思,里面不断偶合油炸糕和澡堂,就是这么来的。
但其实非常享受沉浸一场北方的风雪奇缘。写时有一种泌人心脾的温柔和希望。这可能就是写作之于我的无上回报吧。除此以外,也别无所求了。
塑料花过分强调了,你一说我觉得尴尬难堪。
奇特的经历也是我最近想避免的,但这次依旧没有避免得了。得失一言难尽。比如这篇的叙述者是一个男人,他在回忆和再经历一场18岁的洗礼,语气是半深情又半无所谓的,既有对异地的猎奇又不是太专注,因为一直有情欲要纾解,这种语调之中无法借他的眼睛观看太多,只能借对方的冲击,语气越不在意,那事件就得越惊心动魄,要不然,写不下去的感觉。可能只是我写时候的直觉,而这直觉也许正是我的盲点,需要克服的地方。
还有跟我正在读的书也有关,因为在写故事,就看看故事性强的作家,毛姆吧。《兰贝斯的丽莎》,看之前不知道讲什么的,碰巧是个一塌糊涂的打小三的故事——一个姑娘跟一个已婚男搞在了一起,这个已婚男有一大堆孩子,这条街上的每个女人都有一大堆孩子,已婚男不但孩子多,还打老婆,这条街上的女人们都生了一大堆孩子而且还在挨打,总之苦透了,当人老婆真悲惨啊,但是没当人老婆也很悲惨,总之女的就很悲惨,最后是老婆把小三怒打一通,丈夫再去把老婆怒打一通,然后小三小产死了。真是……悲惨。
于是,就有点女人的悲伤了。
但努力清新了,挺想从中年泥泞视角中拔出来的,一再寻死的女孩,一场严酷的大雪,挺振奋多巴胺的。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旷野兄写作时需要借助什么,是沉在记忆中,并擦亮它吗?虚构的话是先构思好,还是随时按直觉转折呢?

楼主:ty_郭小米215

字数:8925

帖子分类:闲闲书话

发表时间:2019-05-06 06:31:38

更新时间:2019-05-09 15:57:10

评论数:40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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