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一曲一边骂着，又不禁反省，是叶江吟对她太好，这哪儿是对仇人，分明是把她当祖宗供着。

只是在温一曲早就习惯了当祖宗的生活，心里仍有几分认为理所应当。师妹师弟及蓝岭弟子所有弟子，哪个不是把她当爷爷供着，即使是外人，都会给她八分面子。

……

“她来过这儿。”

“嗯，”姜兰若应下一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她的徒弟也在，可温阳……”

姜兰若记起那日温一曲的举动，刚灌下的酒水差点没吐出来。

柳三言继续追问：“温一曲如何？”

“……她有些奇怪，许是她也喝醉了吧。你们蓝岭的事我本不该管的，可无涯峰一战牵扯甚多，”她把着酒杯，无奈地笑笑，“你赶紧把温阳抓回去，我也好回青山避暑。”

前日她刚回青山，一说遇见温一曲，便被家师赶到蓝岭，与柳三言一起又回了庭阳。

柳三言沉默不语，说温一曲投靠魔教，她是不信的。可无涯峰上，箫声一起，在场正派人士皆口鼻流血头痛欲裂，大部分人尽失了战斗力。除了温一曲，还有谁能做到这般？

各门派皆要蓝岭给个说法，叶江吟主动请缨寻回温阳，两人却一同没了消息。

“如果温阳真的叛了蓝岭，怕是抓不住她。”

柳三言有些头疼，名义上温一曲是她的大师姐，其实她对温一曲的印象十分模糊，只觉得那人杀伐果断性格残暴，好似每次见到温一曲时，那人都是全身沾满鲜血，或是踩着一两具尸体，或者正一根根折断谁的十指，挖出谁的内脏……活得真像个魔教中人。

但从魔教逃出来的温一曲，又怎么可能投靠魔教呢。

“我与二语师姐送了消息，隔日便会到，师姐与温一曲自小便相识，不会像我这般棘手罢。”柳三言皱眉看着一直在喝酒的姜兰若，也不知她有没有听，“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温一曲究竟在哪儿。”

温一曲在哪儿？温一曲正懒洋洋地卧在躺椅里，桌上的酸梅汤早已喝光。因为身上的伤，躺椅上起码垫了三层棉被她才能舒舒服服地坐进去。

叶江吟不去看，也能依仗着天眼将温一曲的举动瞧的清清楚楚。她一直守在门外练剑，有过一次，她不会让温一曲再跑第二次。

“叶凌，叶凌。”

听到温一曲的唤声，叶江吟几乎是转瞬间推开门进去。

“师父？”

温一曲藏在被褥里，脸色微微发白。

“门关上，好冷。 ”

叶江吟拉上门，她踱步到床前，抓住了温一曲的手，冰凉得不像话。失去内力的温一曲，竟虚弱至此。

“师父好生躺着，徒儿去抓些暖身子的药回来。”

叶江吟又拿出一床被褥盖在温一曲身上，掖好被角才出了门。待叶江吟抓完药，夜色已暗下来，刚过两条街，竟瞧见上次在酒馆见的姑娘和柳三言师叔在一起，她带着几名蓝岭弟子，不必问也是来寻温一曲的。

庭阳是不能再留，叶江吟暗想着，再找了新住处，一定要把师父锁在屋里，哪儿都去不了。

她护着药回到宅子，刚到师父的房间门口，却听到里面传来别人的声音。

“这宅子装饰独特，我一猜，便知道你在这儿……一曲，随我回蓝岭吧。”

“我知道，阿语。不过不是现在。”

乔语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温一曲的脸，随后惊异于自己掌心的凉意，本能地将自己的内力输过去为温一曲暖身子。

“怎么会这样？”她拿内力去温一曲的经脉里探，竟是毫无生气，着急道：“是不是叶江吟，她知道自己是叶寒山的女儿了？我早与你说过不要那么肆无忌惮的，如今各派都以为是你在无涯峰上出手，你又失了武功，那么多仇家，要我怎么护住你——”

“我会护住师父的。”叶江吟走进来，将温一曲从乔语手里拉过来，抱在怀里，“师叔可放心了？”

“你对一曲做了什么？”

乔语拔剑出鞘，刹那间，闪着银光的剑刃只差分毫便割进叶江吟的喉咙。

“这是我与师父两人之间的事。”

“一曲的事便是我的事。”

“好了。”温一曲抬手将剑刃轻轻拨开，她站起身，握住乔语拿剑的手替她将剑收回鞘内，语气十足的温柔：“凌儿是我的徒弟，要管也是我来管。”

“师父，该走了。”

叶江吟拉住温一曲的手腕，温一曲也配合着随她往外走，临出门时她回头望着乔语，安抚道：“阿语，你不必担心我，总有些事情是我需要解决的。”

“那我等你，无论怎样，我都站一曲这边。”

看着两人走远，乔语忽而想到什么，她追出门外，对温一曲唤道：“再有三个月我便要成亲了。我希望那时，一曲也在场。”

温一曲心里一沉，她停下脚步转回身，眼神顿时复杂起来。

“师父？”

叶江吟不解地看向温一曲，只见她动了动唇，似是有话要说，可那两人对视许久，也只听温一曲说出一个字。

“好。”

说罢，温一曲反握住了叶江吟的手腕，头也不回地拉着她离开。直到离宅子已经很远很远，温一曲才放慢了步伐，她面色发白，手也颤得厉害。


叶江吟察觉到师父不对劲，正欲开口问个究竟，对方却突然拔出自己腰间的断剑刺过来，她闪身躲过，直接捏住温一曲的手腕。叶江吟微微发力，迫使温一曲松开了手，断剑哐地掉在地上。

“叶凌你说，这世上还有谁会比我强？”温一曲笑着，声音是掩饰不住的沙哑，“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得过我？”

06

天字一号房的客官从住进来，便一刻不停地在要酒喝。跑堂再将新的一坛酒抬进客房时，正瞧见一白衣女子抱着之前的酒坛醉卧在地上，另一位身着冰蓝色群裳的姑娘试着拉她起来，那女子没了骨头似的赖在地上，死活不肯站起来。

跑堂哪里见过这场面，放下酒坛匆匆离去。

那天夜里，温一曲不同往日的傲气，面如死灰一字一句地对叶江吟说：“叶凌，我是不是从未对任何人讲过，我心悦于她。”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现在去告诉她，她会取消婚约吗？

我知道她不会啊。

世上怎会有这种人，知我懂我护我，却不爱我。

我温阳只手便能遮天，竟连一个人都不敢留。

“师父好受些了吗。”

叶江吟蹲下身抚摸温一曲的背脊，温一曲抬眼望向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最终向上扬的嘴角还是被硬生生扯下来，眼泪又蓄满了通红的眼眶。

叶江吟从未见过温一曲这样子，即使是被她抓住废去武功那天，都不如现在这般落魄。

“她要和谁成亲，白源泽？那小子，我让他一百招，他也赢不了我。”

叶江吟顺着她的话道：“是，师父说的都对。”

“对什么对！”温一曲砸了酒坛，整个人都在发颤，“我晓得她没别的意思，只是怕我回不去了，才说要我一定到，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对我竟……”

“师父，别哭了。”

见她哭成这样，叶江吟心疼得很，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师父，只好任由她接着喝。无所不能的温阳，只有她所爱之人，才能伤到她……思及至此，叶江吟不免胸中憋闷，却无从发作。

温一曲再拆开另一坛酒时，一口鲜血忽然咳出来，混杂进清澈的酒水里。叶江吟慌忙将酒坛从她手里夺过来，不顾她的挣扎将人扶到床上。

“师父，先停下吧，”叶江吟取出手帕，为她擦干净嘴角的血，“待身子养好，凌儿再陪你喝。””


“养好……我不如死了算了。”

温一曲喃喃着，她拍开叶江吟的手，手帕也掉落在地上。

“叶凌，你不愿报仇么。看我这样，你该高兴才是。”

“师父，我没……”

“我一直在想，杀了你之后我又该去做什么呢，”温一曲自顾自地说着，她垂下通红的眸子，苦笑一声，“在武功上我也很久没有进展了，无论做什么也是徒增空虚，没有意义……”

她咬了咬牙，随后望向叶江吟的眼睛，释然道。

“我已经够了，温阳活到现在已经可以了。”

“可以？你一条人命，就能抵我叶家所有人的命吗。”

叶江吟严词质问，她本想辩解自己没有复仇的心思，却只能拿这个借口来管温阳。

“我可不是一条人命呢，凌儿。”温一曲抬起手，在叶江吟面前张开五指，晃了晃手掌，“成千上万条命，都在这只手上。”

叶江吟气势弱了弱：“……莫要再说了。”

温一曲收敛起笑容，眼神黯淡无光。

“真怪，照常理，这时你该骂我**人渣之类的话。”

“所以，即便凌儿不杀我，”温一曲站起来，抬着虚晃的步子走到窗前，指着外面说，“我想死，只要跑出去到处说我是温阳便好。”

“温阳！”

温一曲还未反应过来，叶江吟一巴掌忽然打到她脸上。不轻不重，只在她脸上留下了些微红的色彩。

“你的命是我的，你忘了？”

事到如今，叶江吟不得不承认，她哄不来温一曲。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对着师父发火。

“什么乔语什么白源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叶江吟抓住温一曲的手腕将人扯回床上，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你的下半辈子，只管讨好我便是。”

温一曲此时脑子昏沉，听着叶江吟的话，只觉胸闷的很。

“……随你吧。”

说罢，温一曲叹口气躺在床上，叶江吟再去看她时，居然已睡着了。

叶江吟为她整好被褥，自己也靠在床边，从庭阳到曲安这地方，温一曲还没消停过。不多时，她的眼皮也打起架来，睡了过去。

可第二天一早，温一曲竟不见了。

溪水环绕的山间建着绿瓦红墙的宫阁，立着两尊石观音像的大门前，上挂一副“愈”字牌匾。

大门有人把守着，温一曲只好绕着宫墙寻能爬上去的地方。环顾一周，这平日轻松便能越过的墙，此刻竟怎么都瞧不出矮。

灰心之际，温一曲在墙边发现一堆参差不齐垒起的砖头，应是溪山阁弟子偷跑出去玩时临时搭的。她踩着砖头爬上去，刚上墙头便听见有人喝道：“还知道回来？”

沈忘易正要说教两句，便瞧见墙上那人探出的脑袋，顿时神色复杂起来：“……你怎么来了。”

“怎么，你在等谁？”温一曲见是熟人，安下心从墙上跳下来，“还好是你，要是碰上沈忘难，我这趟可能就白来了。”

“嗯，此话怎讲？”沈忘易本就疑惑温一曲为何翻墙进来，此刻心里更是生出不详的预感，“这溪山阁您挥挥手便能铲平，忌惮她作甚。”

“我武功废了。”温一曲并不隐瞒，她笑着抓过沈忘易的手搭到自己手腕上，诚恳地问道，“您瞧瞧我是喝错了什么药，还是中了什么毒？”

匆忙中沈忘易摸不出个所以然，她瞧着温一曲的面色，只见对方苍白虚弱，眼圈有些发肿。

“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有吗。”

一语戳中温一曲的心思，她哽住片刻，移开话题道：“丹田没有被毁，经脉也没觉出有什么损坏，要说我的内力一夜蒸发，我可不信。”

沈忘易嗯了一声，将温一曲的手放平仔细把着，确实脉象除虚弱外并无异常。若是如此，那温一曲失去内力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是蛊虫。”

“什么？”

沈忘易犯起难来，是平常毒药还好，这蛊虫除了下蛊的人外，其他人很难解开。她皱起眉将温一曲的脉象品了又品，最终也只好放弃道：“这样，我还在等我徒弟回来。忘难比我擅长毒物，你不如去找她。”

听完这话，温一曲也有些犯难，吞吐道：“你难道不记得，半年前前我刚烧了沈忘难的药房吗。”

溪山阁沈氏好药理之学，忘难忘易便是沈氏的孪生姐妹，一个善毒，一个善医。

不论什么剧毒，温一曲那深厚到可怕的内力都能轻松把毒逼出来，因此沈忘难和温一曲最是不对付。如今要温一曲找沈忘难求医，的确难以启齿。

甚至半年前她还笑沈忘难的本事尽是无用之学，顺手烧了人家的药房。

“沈大夫，不如您先去和她商量商量，我再去见她也不迟。”

“我看……”

沈忘易还欲说什么，听见动静的沈忘难已从房内走了出来。她和沈忘易相貌几乎一致，只是眉下多了颗惹眼的痣，倒别有一番风韵。

“温一曲，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温一曲莞尔，笑容尽量不显尴尬：“小沈大夫。”

她许久未见沈忘难，心下觉得奇怪，这毒女从不待见她，此次竟没有直唤自己的姓名。

“夺梦入魂脸真大啊，烧了我溪山阁的药房，还敢来求医。”沈忘难冷哼一声，不情愿道：“看在乔语的面子上，我帮你这一次。以后再敢来，我便毒杀了你！”

“阿语？”

沈忘易想起什么，于是附在温一曲耳边解释道：“乔语前些天来过，至于对忘难说了什么，我就不知了。”

“当然是乔语。先不谈你为人如何，单凭被传加入魔教这事，帮你对我们溪山阁有什么好处。说到底，没有乔语给你收拾烂摊子，你温阳能在蓝岭高枕无忧地过好日子？”

听完这番话，温一曲没有一点儿愧疚，反倒更加有底气：“如何？阿语心里只有我。”

乔语待她，分明真心实意。偏偏……

“行，进屋来让我瞧瞧！”沈忘难看不惯她这幅样子，低吼一声，皱着眉转身进了屋内。

检查半柱香之后，沈忘难终于得了结论。温一曲的问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蛊虫堵在经脉内，想法子取出来便是，但这虫子不知在何处，难不成还给温一曲身上开几个洞找它？

“温前辈好运气。我养过一毒蝎会寻蛊虫的气味，偏巧，半年前给您烧了。”

“那真是可惜。”

沈忘难这话本是讽刺，谁料温一曲如此平淡，脸上看不出一丝悔过之情。

温一曲心道要另找办法，转念一想，忽然严肃道：“可知这蛊虫的出处？”

“怎么？这不是魔教给你下的？”沈忘难脸露疑惑，她一直以为这是魔教为胁迫温阳下的蛊。

“辉月教只善制毒，这我最清楚。是……”

温一曲话没说完，便看到沈忘易抓着一小孩的领子进来，边往屋里拖边训道：“药典三天才背了半页，是我管你太松了，还整日想着跑出去玩？”

“师父，别、别扯！”

沈忘易哪里听她的，猛的一拽，便听见哗啦啦的声音，松糖奶片各种各样的小零食纷纷从小孩的袖口里掉下来。

“这是从哪儿寻的？”沈忘易气不打一出来。

“……偷来的。”

在一旁观望的温一曲不禁笑出声，拍着桌子对着沈忘易道：“哎，你这孩子真不错，不如跟我学两年，必是天下第一神偷。”

沈忘易不听她的，仍扯着小孩说：“明天把东西都还回去，你说这次怎么罚？”

听见这话，温一曲眉头皱下来。

“你们这些人，怎么动不动就罚呢？”她出面将小孩扯过来藏在身后，摸着小孩的头对沈忘易说，“不怕，天下第一的温一曲护着你，你师父见了我也不敢说什么。”


“温一曲！”看那小孩紧紧抱着温一曲的腿，沈忘易更气了，“你还真要她护，谁不知道温一曲的话没一个字儿能信，别浪费时间，过来！”

“我……”

小孩犹豫地松开温一曲的腿，还没打算是否过去，便被温一曲推到沈忘易面前。

“好啊小家伙，你不信我，我何必保你。”

“我没有！我信你！”

“那你说，为何放手？”

“我……”

小孩说不出话来，温一曲也不知自己为何没来由地生气，她冷哼一声，拂袖便走：“既然溪山阁也无计可施，温阳先行告辞。”

小孩想要追，又被沈忘易拉回来。

“这温一曲心思敏感阴晴难定，依我看她对你动了杀心，你竟然还敢去追。”沈忘难对着小孩嗤笑一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老实实跟着你师父混，别想些邪魔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