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

杨璟高声演说：“诸位大明壮士！我军前锋在韩店失利，损失了人马，敌军紧紧咬住我们不放，我大明壮士难道任由鞑子宰割，任由胡虏杀戮不成？湖南武冈的英勇行动，广西靖江的壮烈事迹，大明南征的丰功伟绩，难道不是我们创造的吗？那时候的鞑子有多少人马？那时候的敌人何其嚣张？可是，我大明勇士有畏缩么？我大明壮士有皱眉头么？没有！都没有！那时候，敌人兵马十倍于我军，我们大明壮士毫不畏惧，舍死忘生，前赴后继，英勇战斗！敌人用大江大河阻拦我们，我们用战船木板搭建桥梁，飞渡大江大河；敌人用高山城墙阻挡我们，我们用云梯飞索攻城拔寨；敌人用骑兵践踏我们，我们用血肉之躯还以颜色！诸位，没有忘记吧，我们用一个月时间，消灭了整个湘南地区的敌人，我们用两个月的时间，消灭了整个广西的鞑子兵丁！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我们不畏艰险，不怕牺牲的战斗精神！今晚，我们前锋误中了敌人的诡计，损失了人马，这不是我们的战士不行！我大明壮士，混一天下，南征北战，何曾有过今日之败？今日之败，乃我杨璟一人指挥失误所致！现在，我杨璟，以一名大明战士的身份，与诸君努力杀敌，直至最后一刻为止！”
他话音刚落，一名百户长高举大刀，嚷道：“杨平章！我朱亮愿意追随你杀敌！”
那边也有一百户长喊过来：“我童义也追随杨平章左右！”
两名百户长的叫喊，引来如同波涛汹涌一般的叫喊，就一句话：“追随杨平章，英勇杀敌去！”
这汹涌之声久久传扬，杨璟感动了，热泪盈眶，他大喝一声：“好壮士！那么，来吧，与我杨璟杀敌去！”
说着，操刀持盾，借着破晓之光芒，大踏步，奔向蒙古军队。朱亮和童义带着几百名战士左右追随，高呼陷阵。

指挥使胡汝则带着一千马军，分作左右两队，护卫杨璟两边，他对两名骑军队长说：“杨平章如有危险，必须第一时间抢救他脱险，即刻离开战场！”
队长李超和韩裔一声得令，马上领军而去。
指挥佥事王廷则号令其余军马，分作三个梯队，每个梯队两千人，第一个梯队随杨平章冲击敌阵，其余两个梯队视战况而定投放战场的时间。

摆明了，明军是以进为退。
杨璟之所有率先赴敌，目的就是为了让指挥使吴永宁有足够的时间来保护伤兵伤员撤退，有足够的时间来开辟立足点。

蒙古骁将之一，乃脱欢，军职为河南行省参政；另一骁将，是陈湾，军职为陕西行省左丞。这些都是扩廓帖木儿随意委任的军职，河南早已是明军的地盘，陕西则仍在李思齐和张良弼手上，可是，这无碍于扩廓帖木儿的委派官职，他甚至委派将领担任江南行省的左、右丞，虽然没有地盘，官俸和兵权还是杠杠的。
脱欢和陈湾指挥蒙古骑兵发起最后的冲锋号令，这是配合韩扎儿和毛义的战略——把明军压缩至潞州东南部太行山窝——而发动的冲锋。

拂晓时分，蒙古战骑在号角声中奔驰，在韩店以南约十五里处之平旷广阔的原野上，张开弓，拉紧弦，搭上箭，队长数着“一”、“二”、“三”、“发”，就见近千支飞箭望空中发射，自上而下，向明军战士密集投来！
明军战士高举盾牌，遮挡着自空中而来的箭雨，一百几十名不幸者，中了箭，依然向前奔跑了几步，才慢慢倒下，嘴里还嚷着“杀”字。
那边的蒙古队长又一声令下，刚刚射完箭的骑兵退在左边，另一支骑兵从右侧闪出，随即又一轮箭雨，平射明军战士。
这一次，明军伤亡加大了。
众多的明军军士以为敌人的箭雨从天而降，大多数都把盾牌举得高高的，遮挡他们的头部，谁料，这次蒙古的箭雨迎面而来，直取他们的咽喉和胸膛、腹部，倒下的明军战士足有数百人！
不等明军反应过来，蒙古队长第三次发令，他们的第三梯队骑兵又一轮箭雨扑来，这是以对方军士的腰腿为目标的。
蒙古军三次箭雨，以上、中、下三路对付明军的冲锋，后者倒下的，难以计数！

就连杨平章大人，右腿也中了两箭！
他还没有冲到敌人面前，他的大刀还没来得及剁斩哪怕一名敌兵，他的盾牌也没来得及遮挡哪怕一支敌箭！
杨璟怒吼一声，把右腿上的两支箭拔了出来，那痛楚闪电般传遍整个身躯，豆大的汗珠在额头、脸颊流淌，他咬紧牙关，向前冲了几步，鲜血渗透了腿上的绑带，军靴也暗红一片，右腿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屈，他连忙用盾牌撑着地面，才勉强站稳，没有栽倒。

“杨平章，小心！”
百户长朱亮一声大叫，左手把盾牌甩开，伸过手搀扶着杨璟，右手的大刀旋了一个半圆，把迎面而来的两支敌箭打下。
杨璟看了他一眼，猛然喝道：“放开我！”
朱亮只得松手。
杨璟望着前方，硬撑着，站直腰肢，横刀喝道：“今日，我杨璟就算战死沙场，也无所畏惧！朱亮，你随我一起，战死为止！”
朱亮说：“能够与杨平章壮烈牺牲于沙场，我朱亮何憾之有？只是，我大明军士不能战死，也不需要战死，而是要战胜敌人，战胜鞑子！”
杨璟又一次看着这名百户长，说：“对！我大明军士不能战死，不需要战死，而是要战胜敌人，战胜鞑子！”
朱亮一笑，回应道：“杨平章，带领我们战胜鞑子吧！”
杨平章拍拍他的肩膀，说：“谢谢你，朱亮，是你提醒了我，我杨璟不能死于韩店，我大明军队不能在韩店全军覆没！我们要来一个战略转移，打一个漂亮的仗！”
朱亮、童义等人听了，齐声说：“好，杨平章，我们与敌人打一个漂亮的仗！”

这个朱亮，此时当然是个小不点，可是，他的儿子，却是个大人物。
他儿子，叫朱能。
朱能，朱棣的得力大将，靖难功臣之成国公。

507.

怀远人朱亮搀扶着杨平章，向后一挥手，骑将李超立马上前，跳下战马，说：“平章大人，请上马！”
说着连拉带扶，把杨璟推上战马。
杨璟右腿负伤，难以步行，可是，一旦上了战马就不一样了。
他从李超手中接过军刀，一举，嚷道：“大明天兵，何惧鞑子！众勇士，听我号令，左边马军，冲击他们左翼！”
骑将韩裔一声得令，领兵纵马前冲，他们也一轮飞箭，把刚刚完成三轮射箭稍作歇息的对方射了个人仰马翻，蒙古军士当即倒下一百余人。

指挥使胡汝一见，咆哮道：“火铳战士何在？”
步兵百户长童义举铳在手，大声说：“在！”
“是时候上战场了！”胡汝下令。
童义对战士们说：“上！”
就见三百余人一手持盾，奔向蒙古战骑。

那边的敌将脱欢对战友陈湾说：“明匪不知死活，竟敢冲锋？”
陈湾笑道：“放五百战骑踩死他们！”
于是，五百名蒙古骑士齐声唿哨，顷刻间，组编成军马队伍，但见骑士皆手持长槊，枪尖一致向前，马首昂扬喘气，前蹄活跃，后蹄得得，踏起阵阵尘土，积聚着势能，蹂躏战场之态势业已形成。
骑兵队长将铜锣狠命一敲，口中同时叫嚷：“冲！”
那五百骑士每排二十五骑，总共二十排的阵型直撞明军三百步兵。
他们的战马直奔明军，犹如浪潮一般，势不可挡；他们的长槊直刺前方，似是枪林横推，无坚不摧。

书中代言，当年察罕帖木儿与刘福通在中原争战十余年，李察罕使用了数不清的战术来破解刘福通的红巾军，仅是马军一项，他就想出了十多种战斗技术。如今脱欢和陈湾使用的，就是其中最为厉害的一种：每五百骑兵一个单元，组成冲锋中队，这五百骑兵又分作五个小分队，每个小分队一百人，这一百人分作二十排，每排二十五名骑士。野战时，三支梯队射击完毕后，冲锋中队就向敌军冲杀。先是第一个小分队冲锋，用长槊和战马撞击中了箭没有倒下的敌人和没有中箭的敌人，第一支小分队将要死光光时，第二个小分队又出击，继续冲撞敌人……如此类推，当五百骑兵即将全部阵亡时，另一支五百骑兵团又继续冲锋……
这种打法，拼的就是兵员，斗的就是决心。
结果，纵然刘福通拥有更多的步兵战士，面对蒙古骑兵这种玩命的打法，最终的结局就是一个字：输。

现在，脱欢、陈湾很好地继承了老总兵察罕帖木儿的战术，他们的五百战骑向明军步兵作近乎自杀式的玩命袭击了！
明军百户长童义大喝一声：“开火！”
就听明军步兵队伍里，“砰砰砰”一轮火铳轰鸣，火舌一闪之时，巨响震耳欲聋，那铁弹丸刺耳啸叫着，高速甚于箭弩之十倍，霎时间，对方人马倒毙，如同天崩地塌一般，前排二十五名骑兵统统上了长生天。第二排蒙古兵毫不畏惧，继往开来，再次冲锋。
童义一皱眉头，喝一声：“再来！”
可是，这次没有火铳轰鸣了。

从金泉山、紫云山到韩店，明军已经打了几场战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句：“火铳弹药已经用完了。”
杨璟、周凯和张彬三位高级指挥官，只是看到敌人的一败再败，一心想着早早端了潞州城，与汤和、冯宗异拼个高下，争那么一口气，根本不留意自己军士的战备资源到底有多少，特别是火药弹丸，甚至，就算真的没有了火药弹丸，他们也不以为然，凭着明军的战绩，拿下潞州城，完全没有任何问题，根本不需要什么火药武器！

童义见火铳兵成了哑巴，却也不惊慌，他一挥手：“弓箭手，上！”
弓箭手扑上来，又是一轮飞箭，放倒了一百多名蒙古骑兵。

此时，骑将韩裔已经带着明军骑士冲将上来，斜刺里杀入蒙古军阵中。蒙古的五百骑兵冲杀战术戛然而止！
顿时，两军短兵相接，厮杀纠缠得不可开交。

朱亮、李超、童义三人带着步兵急速冲上，与韩裔骑兵配合着，把蒙古五百骑兵包围起来。那脱欢急了，他对陈湾说：“怎么明匪不怕死？”
陈湾说：“那就再出两个五百骑兵！”
于是，蒙古阵中，又杀来一千战骑。

杨璟双眼通红，亲手持弓，搭箭射去，把为首两名蒙古骑兵射死，后续明军步兵两千人已经赶到。两名千户长，他们对杨平章大叫：“平章大人，这里交给我俩！”
杨璟一看，一个叫瞿通，另一个叫王宏，都是自幼跟随杨璟参加朱元璋集团的合肥老乡，另一个重要的标签是，他们都是花枪千户长！杠杠的步兵战斗英雄。

杨璟对他们说：“小心鞑子的流箭！”
二人齐声呼喊，领军士往敌军阵中一冲，硬把蒙古军分作两半。
后面的指挥佥事王廷见敌军投入战场的骑兵越来越多，他不敢怠慢，把令旗一挥，身后的画角长鸣，明军第二支步兵方阵又投入战场。
杨璟此时已经回到指挥部，他登高远眺，吴永宁的军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派百户长黄永顺和自己的儿子杨通往后军方向侦察，确保道路安全，则把第二批伤员转移至东南方的高地。

王廷对杨璟说：“平章大人，我军往东南撤，属下不敢苟同。”
杨璟问：“你有何见解？”
“东南，是潞州与陵川交界处，乃太行山之险要处，山高林密，与外界少有交通，我军往那边去，一旦误入死胡同，后果不堪设想。”王廷说。
杨璟看着他，说：“不往那边跑，难道往潞州方向跑？”
“大人，此刻，我汤大夫和冯将军已经取了泽州和天井关，他们就在我们西南方向，如果我们向他们靠拢，又派出骑士知会他们，汤大夫、冯将军一定会前来协助我们的。”
杨璟仰天长叹，道：“你之言，我何尝不晓得？只是，汤大夫和冯将军都建了军功，唯独我杨璟，打了败仗，还有脸去见他俩么？我往东南去，是要寻觅适当的地方，把鞑子消灭掉！我就是想来一个转败为胜啊！”
“可是，”王廷还想说什么。
杨璟一摆手，制止他，说：“你不要再说了，我们的军士足以对付敌军，吴指挥找到合适消灭鞑子马军的地形地势后，我们就可以扭转败局了！”
王廷不敢再说。
杨璟又说：“王佥事，请拿出你闯荡靖江象鼻山的勇气来，为我，为我军打赢这场仗！”
“属下遵命！”
王廷一扬眉，纵马前冲，他要带第三拨步军粉碎胡虏的骑兵阵！

方孝孺《信国公汤和神道碑文》，录自明正德十五年刻本《逊志斋集》。这是目前最有力、最原始的汤和传记。

508.

十月七日，午时。
潞州东南，雄山。
知非斋。

李维馨、杜敩和董诚正在围住一幅巨画，指指点点。
这是一幅山水画，乃“太行樵者”所作。
“太行樵者？”李维馨问，“谁人？”
杜敩捋着胡须微微笑道：“老夫也。”
三人哈哈大笑。
董诚笑罢，说：“此图，万松竞秀，千山耸峙，百壑争流，可有名堂？”
杜敩把毛笔蘸满浓墨，说：“正要二翁题上名堂。”
董诚说：“老朽来命名，老李来挥毫吧。”
李维馨点点头。
董诚想了一会儿，就说：“不如就叫万松图吧。”
李维馨拍掌叫好，他说：“我这知非斋旁有一草堂，尚未有名堂。既然此图名叫万松图，那么，我那草堂就叫万松堂吧！老董，一语而两得！”
三人大笑。
于是，李维馨接过狼毫，在图上一挥而就，《万松图》由此完稿。
李维馨又笑道：“既与我万松堂同名，老夫笑纳了，杜解元，可愿割爱？”
杜敩大笑道：“只怕我拙作辱没尚书大人之清净境地啊！”
“此图悬于中堂，顿教蓬荜生辉！”李维馨道。

忽然，董诚用手指着图中一山谷处，问：“此处可是实景？”
“实景。”杜敩回答道。
李维馨细看片刻，说：“一水环绕，四面绝壁，莫非筲箕窝？”
“正是！老李好眼力！”
杜敩点头道。
董诚笑了，他说：“筲箕窝？”
众人看着他，似乎在问：难道有问题？

董诚说：“此刻的筲箕窝，正在打仗，听说战况惨烈！”
李维馨笑道：“我等三人已经远离是非地，不在五行中，理它惨烈到何种程度！”
杜敩问：“老李，有一方可是你当年的老部下啊！”
李维馨指着草堂的横匾说：“杜解元，你可知我这知非斋是何用意？一到此斋，顿觉我前半生所作之一切皆非！”
“李尚书，”董诚说：“你乃大元堂堂兵部尚书，你竟然认为你之前半生所作之一切皆非？如何说来？”
李尚书说：“老董，你何尝不是大元朝之户部尚书？因何你也潜隐于太行山上？”
杜敩呵呵一笑，说：“两老休要争辩了，我老杜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筲箕窝发生战事，我等三位老头子，就要制止这场杀入如麻的玩意。”
董诚说：“听说，元军已经把明军围困在雄山筲箕窝，后者已经没有退路了，眼看数万兵马就要全军覆没。”
李维馨说：“筲箕窝的确是个死胡同，任何军队入了去，多半死在那里，没法子逃出生天了。”
杜敩捋着胡子说：“我看，未必。若我入了去，自然能出来。”
董诚说：“此乃杜解元熟知山路，通晓地理所致。明军乃客来之军，如何晓得逃命秘诀？”
李维馨说：“言下之意，两位欲救明军出险境？”
两人笑而不答。
李维馨说：“你俩可是大元朝的高官！大半辈子都领元朝皇帝的俸禄，怎能坏了自己的名声，救明军出险境？”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你不是说，前半生所为一切皆非么？”
李维馨一时语塞。
董诚说：“前半生所为，就是为元朝皇帝卖命，四处平定祸乱。”
杜敩说：“如今元都已经失陷，元朝皇帝逃出中国，明朝皇帝席卷寰宇，三分天下有其二，混一态势已成，若在山西厮杀多年，受害的，难道是那班元朝权贵么？”
李维馨叹息道：“可也不应该引他们逃跑啊？”
董诚说：“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明军在筲箕窝，无法突围，必定全军覆没，若有人引他自刘秀洞潜逃，则救了数万军人！”
“刘秀洞早就塞死了。”
李维馨说。
“只是洞门塞住了，洞内还能通行。”董诚笑道，“一出刘秀洞，他们就到了雄山的另一侧，自西南而去，就是金泉山了。”
杜敩点头说：“金泉山的另一边，就是泽州，那已经是明朝的势力范围，数万明军就得救了。”
李维馨用竹杖敲着几案，慢慢地说：“如此行事，你俩不怕别人说你们叛国么？”

“国家会灭亡，人民却要生存。当年赵宋亡于大元，赵宋皇帝倒台，蒙古皇帝上台，老百姓照样要过日子。今日，我们救了数万明军，看起来是在与蒙古皇帝过不去，实际上，我们是在挽救天下苍生，数万明军，就意味着有数万个家庭，军人战死，他们的家人如何活下去？事实上，换转是蒙古军队被困，我还是会带他们逃出生天的。”杜敩如此说。
董诚点头赞同，他说：“战争意味着杀戮，可是杀戮过多，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是不祥之事。当年，白起在长平打败赵国军队，杀俘四十万，他本人就没有好下场！”
“还有，”杜敩接口说，“可知，我把这幅图带来让俩位题名有何目的么？”
“难道就是要去解救明军？”
“正是！”杜敩说，“这筲箕窝之水，就叫八谏水，当年赵括在这里被秦军围困，拒绝八位将领的劝谏，致使他们自刎表明心迹，于是留下这个八谏水之地名。那时候，还没有刘秀洞这个名字，可是，山洞却是存在的，只是没有名字而已。直到王莽时代，光武帝刘秀躲避王莽的追杀，从这个山洞逃了出去，故此留下刘秀洞之名。”
董诚说：“老察罕与刘福通厮杀连年，也晓得这个刘秀洞，当时他派人去堵塞刘秀洞，防止敌兵从这里出入上党地区。两位，你们可知道，负责前去堵塞刘秀洞的，是何人？”
李维馨惊讶地问：“难道是你董尚书？”
董诚笑着点了点头。
杜敩哈哈大笑：“天意，天意啊！”
董诚又问：“李尚书，如何？把刘秀洞的洞门打开，就可以挽救数万军人，不管他，就会死掉数万人。”

李维馨踱着步，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圈。
董诚说：“知非斋主人！知道什么是非？”
李维馨站住，久久不语。
“当初白锁住派人来请你，你不去效力疆场，如今明军陷入绝境，你又不去解救他们。不为元朝，也不为明朝，这就是知非斋主人之所为？”
杜敩大声说。

李维馨仰天长叹，说：“去吧，你俩去吧，我是不去的。”
“怎么不去？来来来。”俩人拉着李维馨就走。
“元朝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山西解元”自称“雄山三老”，要去打开刘秀洞，解救杨璟部队！

飞翔明2018曰：
为了让《大明北伐》更具感染力，往后的内容，加入元末明初文人诗词篇章。这些诗篇来自《明别集丛刊》以及《全明诗》、《全明词》、《皇明经世文》等等，首当其冲引用的就是朱元璋的诗篇。

这里附上朱元璋的《征陈至潇湘》（引自《全明诗》之《朱元璋卷》）：

马渡沙头苜蓿香，片云片雨过潇湘。
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

这首七言诗，绝不差于唐人之诗篇。它是朱元璋在从金陵出发，赶赴鄱阳湖与陈友谅决战的途中所作。“不是咸阳是洛阳”的意思，是朱元璋觉得自己的英雄梦该醒了，目前的征程不过是到了洛阳（指对付陈友谅军事力量），离咸阳（指对付元朝军事力量，统一全国的目标）还远着呢！朱元璋以汉高祖刘邦自许跃然纸上！这是他自我激励、自我鞭策的诗篇，在帝王诗篇中，它与曹操的差不了多少。

让那些认为老朱是文盲的跌跌眼镜。

请不要说朱棣也是个文盲。

509.

自韩店至雄山，杨璟部明军节节败退，无数的战斗英雄，孤胆烈士，抛了头颅，洒了热血，甚至于肝脑涂地，尸横遍野，都难以阻遏韩扎儿、毛义指挥的蒙古铁骑军的碾压。先有脱欢、陈湾的部队打头阵，继而严奉先抄袭明军左翼，再来察罕不花继后，明军难以突破西边的包围——杨璟还一味地想着往东南山地寻找落脚点，并没有布置重兵往西南方向突破，结果，蒙古军队把西边的道路完全封死，明军只有一路向东南撤退。杨璟巴望吴永宁能找到坚固的反击据点，可是，吴永宁负担过重，大量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伤员需要照顾，需要救治，有限的兵力捉襟见肘，难以组织足够的力量防御，反击据点的创建竟成为一个泡影。等到杨璟亲自断后，阻挡蒙古军队的追击时，毛义的三千精锐骑兵犹如尖刀利刃一般往明军中军指挥部冲杀过来。明军强大的火器此时已经全部失效——弹丸火药早已枯竭，明军战士进入死斗模式：以血肉之躯与蒙古骑兵短兵相接，以疲累之师对抗准备充分、斗志昂扬的元军。
从韩店到雄山这段路程，足有四十里，有几近干涸的河流，有高低起伏的山丘，有平旷无边的原野，有枯枝横伸的丛林，到处是明军阵亡的遗体，到处是明军遗弃的兵甲旗幡，到处是明军伤病伤员的悲惨境况！

杨璟从信心十足，百里迂回，突袭潞州；到初尝挫折，满怀绝地反击之雄心；到满眼败绩，自惭自愧；到深感苦痛，悲愤难扼；到暗自泪垂，却无力回天！
一众将士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什么叫做全面失败！
看看他们，现况如何——

杨通，重伤！
黄永顺，重伤！
朱亮，重伤！
李超，阵亡！
童义，重伤！
潘进，阵亡！
韦胜，阵亡！
韩裔，重伤！
王宏，重伤！
瞿通，重伤！
韦权，重伤！
张荣，重伤！
朱宝，重伤致残！
胡汝，重伤！
王廷，重伤！
杨复，重伤！
黄永谦，重伤！
胡海洋，重伤！
周凯，重伤！
张彬，重伤！
杨璟，重伤！

那些没有记录下名字的阵亡和受伤的将士，数百倍于上述人数！
战后，杨璟向大将军徐达和洪武皇帝上书，记载阵亡人数超过一万三千人，不同程度受伤的军士超过两万人！即没有一个军人不受伤！

在雄山筲箕窝，杨璟部明军到了山穷水尽之境地了。
没有退路，没有补给，没有援兵！
但是！
不能没有希望！
杨璟的右胳膊打满绷带，他左手执着大刀，对全体指战员吼道：“诸君！我杨璟今日能与大家并肩作战，直至最后一口气，也心甘情愿！我大明战士，只有断头，只有战死，没有乞怜，没有屈膝，没有投降！”
那边的张彬也支撑着身体，大声说：“楚霸王项羽就是我的榜样！”
周凯从胸膛掏出一张染满鲜血的帛布，展开后，高声说：“这是三个月前，广西靖江老先生刘三吾给我的诗句，我现在为大家诵读一次！”
他清了清干瘪瘪的嗓音，大声诵读道：
“从戎江汉亦多年，又领王师过极边。
已展召公新土宇，再开马援旧山川。
诸生俎豆陈兵后，父老壶浆拜马前。
最是老儒淹滞久，乞将骸骨旦归田。”（刘三吾《践周左丞》）
读罢，周凯说：“我就是那个马革裹尸的马援将军了！诸君努力杀贼，休要手软！”
吴永宁头部受伤，战马早已捐躯报国了，他和众多的将领都成了步兵，就在山崖上阻击敌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起初，还有零星的飞箭，后来，箭用光了，就随地搜寻石块，用飞石狠砸敌兵，及至石块也用光了，就用手中的刀枪与蒙古敌人肉搏，拼刺刀，拼长枪，甚至用弓弦勒杀敌人……

蒙古军队在平章韩扎儿的指挥下，步步紧逼，明军战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一步又一步的往后撤退。筲箕窝的尽头，无论是那个方向，都是绝壁，进了来，想出去，只有向敌军方向突破，只有把敌人消灭掉，才能突围而出。
可是，蒙古马军把山谷口守得严严实实，又有无数的军士向明军冲锋，进击……

直至午后，元军稍稍停止进攻时，杨璟背靠着绝壁，望了望左右两边的战友，他们也用雷同的眼神回望他。
杨璟举起长剑，用手指指了指剑刃，向周凯和张彬示意。
二人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他三人都准备好了，一旦处于绝境，就自刎报国！

就在此时，突然他们右侧的绝壁传来“咚咚”的声音，杨璟急忙招呼十几名战士围过来，仔细倾听。
就见“轰隆”一声，绝壁一下子倒塌了！
灰尘扬起，遮掩了绝壁附近的杂草。
不一会儿，灰尘散却，大家一看，绝壁中出现一个岩洞！
里面一把苍老的声音出来：“明朝将军，这边来！”

杨璟本想叫军士冲杀里面的人，听见老人的声音，急忙制止。
这时，岩洞出现了三位老人，都是鹤发童颜一般的神仙人物！
杨通脱口而出：“神仙搭救我们了！”
三位老人齐声说：“我们不是神仙，我们是这里的村民，听闻这里打仗，知道明朝将军受困于此地，特来打开岩洞，让大家脱险。这是刘秀洞，通过这个岩洞，可以去到金泉山，你们就可以回到安全的泽州地区了。明朝将军，快快从这里出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杨璟、周凯和张彬互相交换了眼神，觉得可信可行——绝处逢生，还有什么不可信呢？

于是，吴永宁、韦权等人殿后，明军将士有秩序地钻进刘秀洞，大概半个时辰后，他们走出岩洞，烈日普照之下，重获新生的喜悦把刚刚几乎自刎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光！
杨璟带着全体将士跪倒在三位老人面前，答谢他们挽救了大明王师。
“快快请起，你们快走吧！不用多礼！”老人说。
“老神仙，你们不是神仙，怎会知道有岩洞可以活命？”杨通抢前上来，问道。
“我们的确不是什么神仙。”老人回答。
“那，你们是什么人？老人家能否相告，我杨璟他日必定厚报三老，千金相酬！”杨璟说。
其中一位老者说：“既然你叫我们做三老，我们就是雄山三老。”
“可否请教三老尊姓大名？”杨璟又问。
“雄山三老而已，没什么大名哦！”一老人呵呵笑。
另一个老人也笑道：“我们都是无名无分的当地村民，只是不愿看到数万明朝军人惨死于雄山，所以把岩洞石门推倒的。”
还有一个老人说：“老李，你就告诉他名字吧，随便说说，有何难哉？”
那个老李看了他一眼，不做声。
那老人说：“明朝将军，我们实在不愿看到雄山尸横遍野，毕竟我们生于斯长于斯，这里如果尸积如山，我们村如何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呢？我们所作所为，只是为自己村民着想，不求什么厚报，更不要什么千金，只求大明王师早日一统华夏，让老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就够了！”
说罢，和其他两位老人举步就走。
杨璟大声道：“三老慢行，请再受我杨璟一礼！”
说着，和周凯、张彬向三位老人再次深深跪拜！
“你们快走吧！”
三位老人再次催促，一边飘然而去。
杨璟三人望尘再拜。
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那是其中一位老人的声音：“救你们的，是李维馨！”
又听到一个老者在骂：“老董，怎么如此多嘴！”
“哦，李维馨！老董！”杨璟重复着这两个名字，对周凯、张彬说：“日后，一定要好好酬谢他们！”

日后，杨璟果然派人前来酬谢雄山三老。可是，三老不肯见面，更加不肯收他的千金重酬。及至他派来的人，去到河南行省都指挥使级别（河南省军区总司令），三老才不得不出来相见。那个河南行省都指挥使，就是徐司马——洪武皇帝朱元璋的另一个义子。他把三老中的杜敩，带回大明京师，皇帝亲自接见，当即把杜敩委任为四辅官之一。而李维馨和董诚，则由洪武皇帝亲自撰写诏书，征召入大明京师，皇帝朱元璋在奉天殿接见他俩，要委任他们官职。李、董二人以年老推辞，在皇帝坚持之下，不得已，李维馨答应为大明朝廷制定礼乐制度。完成后，李维馨向洪武皇帝告老归田，并说：“天下已定，陛下兴礼乐于朝廷，老朽教小孩儿于村野，小孩儿成长后，为大明栋梁之才，这也是老朽在有生之年为大明万年之基业所能做的事情了。”
皇帝点头称是，于是李维馨和董诚再次回到雄山，和杜敩创办了雄山书院——明初整个山西最有名望，最高水平的书院。此乃后话，不再赘述。

杨璟目送三老远去后，随即下令，全军火速向金泉山方向开拔。

那边筲箕窝的吴永宁、韦权等人正想退入刘秀洞，却见蒙古军又开始新一轮的冲锋了。

乾隆版《潞安府志》载“雄山三老”的传记资料。

510.

吴永宁看着韦权，说：“你带军士先退，我断后！”
韦权说：“指挥大人，这里我伤势最轻，我断后，你带着弟兄们先退入岩洞！”
吴永宁大声说：“这是命令！”
韦权用手摸去脸上的血汗，还有泪花，说：“吴指挥！国家不能没有你！”
吴永宁笑道：“瞧你说的，难道我断后，就会死掉？”
“莫非吴指挥有方法全身而退？”
“当然！”

吴永宁啊，在广西靖江路血战元军两个多月，什么艰难没有见过？要知道，广西的靖江路，就是今日的桂林！那里的喀斯特地形，到处都是。吴永宁多次带着军士侦察敌情，就是在这些地下岩洞来来回回，把靖江路周边的敌军防御体系，摸清摸透的。
韦权半信半疑地带着军士撤离了，吴永宁一边叫军士把大量的石块搬进岩洞，用来封闭洞门，一表招呼其余军士统统退入岩洞。
洞门很快就封闭上，只剩下容一人进入的缺口，有军士不解，说：“吴指挥，最后离开的如何封闭洞门？”
吴永宁一摆手，
吴永宁用手扯了干藤枯草，遮掩了洞门缺口，而自己则缩身钻了进去。
然后，他叫军士把岩洞内的岩石靠着洞口堵死。
他说：“这些岩石要死死的封住洞口，不能让鞑子晓得这个岩洞。”
“是！”

结果，岩洞之外的蒙古军士冲上来时，明军已经全部撤离了筲箕窝。
韩扎儿、毛义等元军将领最终未能找到明军的下落，他们一直都不明白几乎到手的“鸭子”，为什么竟然不翼而飞。
直到，那么一天，他们的一位名叫老保的老战友的到来，才解开了谜底。

杨璟带着余部一万多人突出雄山元军的包围圈，稍微休整了一会儿，就马上往金泉山进军。金泉山的元军守兵不足千人，由同佥苏来、罗卓分别带着，埋伏在不同的两个路口，然而，当杨璟的一万余人往泽州方向撤退时，他们不敢发动袭击，毕竟兵力相差太悬殊了。
结果，他俩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明军一个个地从他们的眼皮底下南撤而不敢轻举妄动。

大明洪武元年十月六日，上午，泽州之战，汤和攻克泽州。
同日，下午，磨盘寨之战，陈德攻克磨盘寨，生擒元军参政俞仁，元将贾五舍自杀。
同日，夜间，韩店之战，杨璟败绩，损失军士一万多人。
十月七日，杨璟突出重围，南归泽州。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韩扎儿、毛义竟然没有继续南下，收复泽州。
更令人奇怪的是，贺宗哲明明撤离了泽州，却没有往潞州方向与韩、毛二人会合，而是西走晋宁！

杨璟带着余部回到泽州时，冯宗异也带着大部队赶来会师。冯、汤、杨三人见面，杨璟羞愧不已，只觉得无地自容，他看着老汤和老冯，又看看陈德，唯有苦笑自嘲。
老冯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老杨，不要过于自责，韩扎儿虽然胜了一阵，却不敢继续南下，可见他不过一只纸老虎。老汤，你和我一起去夺潞州，如何？”
老汤说：“明天，有使者自京师到来前线，老冯，你忘了？”
老冯说：“是啊，我差点忘了。听说，这个使者是要去太原劝降的。”
老杨问：“谁啊？”
“老保。”

老保，是目前投降朱元璋集团的元军扩廓帖木儿部队中最高级别的军官。他姓李，叫李保保，自从扩廓帖木儿自改王姓，叫王保保之后，为了区分他们，李保保便改称李老保了，又因为朱元璋的外甥叫李保儿（即李文忠），李老保在《大明太祖高皇帝实录》里只称为老保。

说起老保，就不得不提他当年的老上司察罕帖木儿了。察罕帖木儿响应元朝政府的号召，聚众在河南沈丘县起兵镇压红巾军，老保那时就追随他左右了，并一举从刘福通手上收复了罗山县城，其后，老保不仅成了李察罕的马前卒，更是阵地上打不死的壮士，他的第一个靠军功得来的职务就是泽州路治中。这个“治中”，虽然是个小官，它号称为元代“路”一级的的副长官（元代的路，相当于明代的“州”或者“府”），在它面前还有什么知州、知府、达鲁花赤等拥有实权的地方性长官，然而，依靠军功改变自身命运的途径已经证明是“行得通”的。自此之后，老保与众多的李察罕的部将一样，在战场上“勇猛杀敌”，残酷镇压民变军，他的官职则扶摇直上，当李察罕父子与孛罗帖木儿狗咬狗骨时，老保自领一军，粉碎了孛罗帖木儿手下第一大将方脱脱部队，他荣升河南行省枢密院知院，成为高级军事大员。后来，李察罕被暗杀，老保与白锁住等人拥戴扩廓帖木儿为总兵官，协助他消灭了仇人田丰和王士诚，作为扩廓帖木儿的叔父辈老保得到的回报是：山东行省平章政事，坐镇山东第一重镇益都。

1367年十月，徐达挥军北伐，翦除沂州王宣父子后，兵困益都，与老保会战。
老保面对敌人，无论是政敌孛罗帖木儿还是叛军领袖刘福通，抑或降而又叛的田丰，都是无畏无惧，英勇无敌的，可是，不知何故，到了他直面徐达指挥的明军时，不仅只有做输家的角色，甚至连勇猛二字都九霄云外去了。
徐达只用了两三日时间，几轮冲锋，就把益都夺了过来，老保当然也就手到擒来，做了战俘一名！
老保被送到大明京师，洪武皇帝用一席话，就让老保乖乖俯首称臣了。
朱元璋对老保说：“胡元气数已尽，我大明，乃中国人民之国家，此天命之所在，非人力之所为。汝老保，辅助李察罕有功于胡元，兵败被擒，亦各为其主。我不杀你，你就在大明京师做我大明臣民，过太平日子，看我大明如何恢复中华，如何四海来朝！”

当徐达、常遇春率领的大明北伐军攻克元大都时，朱元璋又把老保叫来，让他去招降山西的扩廓帖木儿，朱元璋说：“我爱惜王保保是个人物，若他能归顺我大明，我不会亏待他。”
于是，洪武皇帝让中书参政兼河南中书分省都事杨宪，带着老保，奔赴山西前线，同时下谕令，让冯宗异、汤和、杨璟等待老保的招降消息，他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策。”

那么，老保出马，面对他的子侄辈王保保，后者有没有听从他的劝告，俯首归顺朱元璋呢？

511.

山西太原，河南王府。
元朝河南王、太傅、中书左丞相扩廓帖木儿刚刚接了皇帝陛下妥欢贴睦尔的第四道诏书：改封他为齐王，并赐金印。
宣读诏书之后，使者再次恳请扩廓帖木儿出兵勤王。
他说：“圣上在上都抑郁不安，吃得很少，晚上老是睡不好，积劳成疾，终日卧床。他惦记着王爷，把复国之大任托付给王爷千岁，希望王爷早日出兵。”
他又说：“圣上已经诏谕西北诸王与高丽国，让他们发兵勤王。若王爷于山西举兵，即可与西北诸王、高丽军团联手破敌，朱寇之末日不远矣！”
扩廓帖木儿看了看写着“齐王”字样的诰命诏书，嘴角边掠过一丝苦笑，口中念了句“谢主隆恩”之后，没有对使者的恳求作出任何回应。
他安排手下带使者下去歇息，就对谋士孙翥说：“主上连续四道圣谕催促，我不能不去了。”
孙翥说：“可是，明寇来势凶猛，若白锁住、商暠、张伯颜、贺宗哲、韩札儿、毛义等能抵住贼将冯宗异，晋南泽州、潞州防线起到作用，方可挥军勤王啊！”
赵恒说：“晋南有冯宗异要提防，晋东之井陉关防线，更要提防。贼将常遇春已经夺了中山和真定，就在井陉关以东的太行山脚驻军，其主力贼帅徐达也已经离开了大都，估计不久他俩就可以会合，我井陉关至平定州之间的防线，凶险自不待言。此时，离开太原，我私下认为，并不合适。”
蔡子英朗声道：“国家有难，君父蒙尘，做臣子的，岂能坐视不救！纵然千军在前，哪怕万马在后，也应奋不顾身，为国尽忠！难道这不是做臣子应该做的吗？”
孙、赵二人彼此打了个眼色，两人得了默契，孙翥说：“蔡参政，还有一则军情，可能你忘了。”
赵恒说：“是啊，贼将康茂才自河南陕州渡河北上，谋取我河中府，我晋西南地区也岌岌可危！”
扩廓帖木儿叹息道：“我山西三个出口都遭遇明寇攻击，我不能粉碎其中一两路贼军，就贸贸然领军离开太原，去收复大都，若贼军乘虚捣我太原，蔡参政，那时该如何是好呢？”
蔡子英说：“明寇看起来凶狠，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与我军硬碰厮杀，他们的真正实力还不得而知。泽、潞防线，殿下已经部署了多路人马，若韩札儿他们在野战中打败他们，我看明寇必然不敢继续北上，那时就是殿下发兵收复故都之时了。”
赵恒说：“可是，韩札儿那边，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

正说间，亲兵来报：“韩札儿、毛义两位平章派人前来报捷！”
扩廓帖木儿心头一喜，传令：“快快进来！”
使者进来，齐王一看，原来是毛义平章的儿子参政毛贵，乃扩廓帖木儿王妃毛完都的外甥，在亲戚上，毛贵还得叫扩廓帖木儿舅舅。
“毛贵，你爹爹取胜了吗？”齐王急忙问。
“胜了！我军大破明寇，杀敌一万余人！”毛贵大声报捷，随即把捷报书信呈上。
扩廓帖木儿一边面露微笑，一边细看书信，渐渐地，喜上眉梢，他说：“这次，蔡参政说对了，我大蒙古国马军岂是无能之辈！如今，明寇已经破败不堪，估计一时半刻都不敢越我潞州雷池半步了！”
他把捷报书信递给蔡子英，后者看罢，又提给孙翥、赵恒传阅。众人看着，也禁不住笑意盈盈。

扩廓帖木儿踌躇满志地站起来，在军帐里踱了两圈步，然后说：“这样，韩札儿、毛义继续镇守潞州，防备冯宗异那厮；贺宗哲则赶赴晋西南，把守晋西南，提防那贼将康茂才；井陉关平定州那边，则由我弟脱因帖木儿镇守，堵住贼将常遇春。我就可以挥军收复故都了。”
赵恒在旁边说：“殿下，詹同（指脱因帖木儿，他官职为詹事院同知，简称詹同）曾经吃过贼将常遇春的亏，我看，是否应该委派足智多谋的参军协助他呢？”
孙翥接口说：“蔡参政料事如神，绝对是詹同的好搭档！”
扩廓帖木儿点点头，问蔡子英：“蔡参政，可愿意做我弟之参军？”
“子英义不容辞！”蔡子英出列，作揖领命。
脱因帖木儿也出列领命。
扩廓帖木儿随即下令：“三日后，孤王亲领十万精骑，出雁门关，自大同出塞外，杀入居庸关，收复我大元故都！”

忽然，一亲兵又跑来报告：“韩、毛两位平章派人护送一位故人前来，现在城外等候会见王爷！”
“故人？”扩廓帖木儿一阵迷茫，问，“谁？”
“就是益都平章老保。”亲兵报告。
“我呸！”齐王怒骂道，“这个叛国逆贼！我大元之败类！还敢来见我！左右，马上拿下他，枭首示众，碎尸万断，为我出兵祭旗！”
左右应诺一声，就要去捉拿老保。
“且慢！”
赵恒、孙翥，还有蔡子英，几乎同时说出这两个字。

512.

齐王回首，面露不悦之色。
赵恒说：“殿下，韩、毛两位平章前后派来两拨人马，前面的，负责报捷，后面的，又送来老保，可见，他俩也没有拿老保问罪。依我看来，还是看看这老保有什么说辞，再行定夺。”
孙翥也说：“老保毕竟是忠襄王之旧人，也颇得朝廷倚重，而且……而且，当日为忠襄王报仇雪恨，他也出力不少。属下以为，还是以礼相见吧。”
蔡子英上前一步，说：“若老保前来说降，我看可以先稳住他，拖延时日，毕竟我方也需要时间，王爷，您不是要收复故都么？老保前来，正好利用一下呢！”
蔡子英最后这句，让扩廓帖木儿转变了观点。
他忍不住点头同意。

“传，让老保入城！以军礼相见！”
齐王让文武将佐盛装立于两侧，单等老保的到来。

老保自泽州与冯宗异、汤和、杨璟、杨宪等人告别后，只带着三名军士，赶往太原。途中，遇上韩札儿斥候兵团，兵团头目认识老保平章，就把他们一行带到韩札儿、毛义军帐里。
韩札儿、毛义与老保不仅是旧相识，而且是同袍多年的老战友，此刻相见，恍如隔世一般。韩、毛二人还是穿着蒙古军装的元朝大将，老保已经身穿明朝平民之装束。
三人见面，陌路人的感觉顿时涌现。
一时间，彼此无话可说！

良久，韩札儿怒气冲冲，用牙齿咬着嘴唇，挤出几个字：“老保，你来我这里，干什么？”
老保却不惊慌，作揖道：“韩札儿，当初你为我部属，我对你如同手足；如今我为平民，你就瞧不起我了？”
韩札儿说：“你今日为平民，为谁人之平民？”
“蒙古皇帝已经抛弃都城，逃到大漠去了，元之为元，已经不存在了。我这个平民，乃如今统一天下之大明平民！”
老保竟也不卑不亢。
“李老保！”那边毛义恶狠狠地吼道，“你身为大元山东行省之平章政事，竟然投降了朱元璋，今日又来当他的说客，难道你不怕死么？”
老保冷笑道：“不错，我是明朝的说客。但是，还轮不到你两个家伙对我吼叫！第一，我不是来见你们的，我要前往太原，见河南王小总兵。第二，我独守益都，兵败被擒，自知必死，大明天子没有杀戮我，我也没有投降他。我只是在金陵城做一个平民老百姓。”
“平民老百姓？那么，你来这里干什么？”韩札儿大声问。
“我是被你的军士抓来的。我要去太原见河南王，途径潞州，结果被他们带到你们这里。”
老保说。
“见我们的王爷？干什么？”毛义怒道。
老保凛然说：“当年，老总兵在益都被害，我与小总兵努力同心，翦除仇敌，花了几多心血，流了多少汗水？难道我今日落难成了平民老百姓，就不能见一见他吗？”

韩札儿和毛义听了，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
是啊，为了替察罕帖木儿报仇，小总兵扩廓帖木儿发了狠，调集了几乎所有他能调动的军队，把益都城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即便如此，田丰和王士诚镇守的益都城却如铜墙铁壁一般，难以攻克。扩廓帖木儿足足花了四个多月，机关算尽，计谋用光，才拨除了益都这枚坚硬的钉子。当老保如同血人一般，在益都城的巷战中，活生生地揪住田丰的头发，把他拖到扩廓帖木儿跟前时，后者第一时间让人把田丰捆绑在旗杆上，接着就倒身下跪在老保面前，感谢他生擒了仇人。这可是当日在场的所有战将都目击到的一幕，扩廓帖木儿如此年轻，就得了察罕帖木儿之统兵权，可以说，他向老保这一跪拜就为他赢得了将士们拥戴之心！

如今，老保说出他益都之功劳，韩札儿、毛义都沉默了，当年那么多英雄好汉都未能诛杀田丰为老总兵报仇，唯独他李老保，竟然生捉了仇人，这一份功劳，足以承受扩廓帖木儿之跪拜，这一份功劳，足以傲视当日在场的所有将官！
韩、毛二人对视后，语气放缓了，他们说：“好吧，你竟然要见王爷殿下，我们派人护送你去太原。”

老保走了后，韩札儿对毛义说：“殿下会杀了他么？”
毛义说：“他的功劳与他的罪过很难清算。若论私恩，殿下必定不会杀他，若论国仇，殿下则非杀他不可。”
韩札儿叹口气说：“由他吧，我俩做好自己的就行了。”
毛义点头称是。

513.

太原，元末称之为冀宁路，乃冀宁分省之军政中心——元朝中书省辖境过于庞大，为了更加有效地镇压民变，先是分列出山西行省，然后，又把山西分为冀宁分省和大同分省。这种行政区域的划分，也有防止元末军政长官（军阀）之权力过于集中的意味。结果呢，的确有效地镇压了红巾军“叛乱”，可是，对于地方军阀的坐大，竟丝毫不起作用。
此际，扩廓帖木儿的王爷府邸，已经挂上“齐王”字眼，显然，他的军政大权，足以动摇整个残元政府，“都督天下诸军马”——“总兵官”岂是浪得虚名的么？

老保——李老保，刚刚走近南城门吊桥，即被元兵缴械，并勒令下马，步行入城，再步行前往齐王府。
对太原城，老保有着无比熟悉的感觉，脑海中无限回忆霎时翻翻滚滚。迟暮英雄更兼落魄失败，不堪回首的苦涩不自觉涌上心头！
在这里，老保与刘福通的民变军来回拉锯，屠戮敌手难以计数；老保与孛罗帖木儿之勇将方脱脱厮杀连场；在这里，老保就职为冀宁路行枢密院知院；在这里，老保组编一军，追随察罕帖木儿杀向山东……
最让他心中苦涩的是，当他领兵平定方脱脱之乱时，朝廷诰谕冀宁分省，把老保连升三级，成为行枢密院知院，当地乡民自发为他修筑勋德碑，并由元末第一流的才子张翥撰写勋德碑文。李老保，由此成了十四世纪六十年代初北国的风云人物！可是，如今，那勋德碑文何在？如今，那大元朝廷褒扬伟大战绩的勋德碑文何在？
老保，内心禁不住一阵刺痛！
他努力地使自己镇定。他脑海不停地寻觅自己的同类项：兵败而降敌的，北宋猛将杨业，不也是我山西人氏么？
这么一想，老保终于坚定地向前方走出了第一步。

514.

齐王府前，一众武士肃立，拦住去路。
老保鼓起勇气，向武士道：“李老保求见王爷殿下！”
前头两名金虎符武士各执金瓜大喝道：“何人？”
老保打起精神，两手垂下，仰头提声道：“某，李老保也！”
“从何而来？”
金虎符武士再喝道。
“来自金陵！”老保回应。
武士又吼：“何事？”
“求见王爷殿下！”
“见何人？”两名武士将金瓜互撞一下，大声问。
“王爷殿下！”
“何国之王？”武士用蒙古语问。
“李老保就求见大蒙古国之王爷殿下！”
“汝，何国之人？”武士又一次大喝道。
李老保直起身子，仰面道：“大明布衣李老保也！”

就见里头传出：“着李老保三步一唱名而入！”
金瓜武士吼道：“唱名而人！”
李老保紧握拳头，抬头仰面，朗声道：“大明布衣李老保求见大蒙古国齐王殿下！”便挺身上前，两名武士连忙把金瓜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可是，里面的其他武士依然拦住去路！

老保看着眼前的武士，又看看他们头顶上齐王府的牌匾，就见里面走出一名吏员。
他跨上几步，喝住武士：“你们都疯了么，他是我大元山东平章政事李老保！快快退下！”
老保定睛一看，原来是老战友孙翥！
“老保平章，没忘记我孙翥吧！”孙翥满脸堆笑，往老保走来。
老保笑了笑，孙翥一下子就抱住他，说：“王爷就等着老保平章你归队！你自金陵而来，必然熟知敌国虚实，今日你的归来，正是我王爷之福气，我大元之福气！我孙翥就是代替王爷出来迎接老保平章的！”

515.

老保浅笑，拱手道：“孙大人，我老保乃一介布衣，今日来，不过替大明天子投递书信与王爷殿下罢了！”
孙翥大笑，说：“不错，你老保乃金陵一介布衣，但是，在我大元朝，你却是山东平章政事，乃我大蒙古国之重臣！你今日来归，正是时候！”
说着，拉着老保的手臂，昂然走入齐王府。

当进入第二道门时，前来迎接的，是赵恒。
他一见老保，十分热情地握着对方的双手，笑道：“老保归来，我大元军队如虎添翼啊！欢迎！欢迎！”
老保只得赔笑作揖，心中似是打翻了千百个五味瓶。

最后一位出来迎接老保的，是一位年轻人——蔡子英，他先是行礼，继而正色道：“大蒙古国山东平章政事李老保更换官服，觐见齐王殿下！”
随即，两名童子端来两个托盘，一个放着平章官服，一个放着平章官帽。
李老保不由得倒退了两三步。他想着此行断非平安之出使，想着扩廓帖木儿不拿他五马分尸，也会把他的人头剁下，故此，他内心千万个不愿意前来太原招降扩廓帖木儿。只因他本人及家眷在金陵城中生活，一介平民的他，无人无物，大明天子之命不由他不服从，“去，会死；不去，更会死！去，死一个；不去，死全家！”从他被俘至金陵然后又被释放为平民的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听闻了众多的大明北伐的消息，也观察到金陵城老百姓生活的种种变化，最关键的，是他和他的他人在这座大明都城内，如同生活在自己老家一般自由自在。凡此种种，让他鼓起勇气，前往太原。
谁料，太原城内的齐王扩廓帖木儿，向他摆出这个姿态：李老保回归大元朝，重新为国出力！

516.

老保看了看那平章冠服，长叹而涕下：“败军之将，为敌所擒，为囚为奴，既不能杀身以成仁，又不能守节而尽忠，今日愧见王爷殿下，安敢复为二品之职哉！”
三位谋士看在眼里，亦凄然而不语。
良久，蔡子英一挥手，两名童子只得捧托盘离去。

齐王扩廓帖木儿坐在殿上，见老保随孙翥、赵恒和蔡子英进来，并没有穿上元朝平章政事的冠服，心下便不大乐意了。
不等老保行礼、开口，他就说：“老保平章，别来无恙啊！”
老保连忙下拜行礼，口称“草民”。
扩廓帖木儿更加不快，他冷冷地说：“老保，你今日自南朝归来，为我大元朝，还是为那朱皇帝？”
老保再次下拜，说：“殿下，草民此行，不为元，也不为明，只为天下之苍生，四海之百姓！”
“咄！好大胆，李老保！”扩廓帖木儿王座之下的虎林赤忍不住喝过来，“你忘了你的本根么？”

老保第三次行礼，便从袖中掏出大明天子的御书，对扩廓帖木儿说：“这是大明天子给殿下之书信，请殿下过目。”
扩廓帖木儿并不去接，只是瞅着台阶下的李老保。
他说：“老保平章，你忘了益都之战么？那时节的你，端的就是我大元朝的一条好汉！田丰、王士诚乃叛逆之奸贼，危害山东，跳梁齐鲁，你为我忠襄王复仇，凭着一腔英雄气血，何曾忘记自己的本源？何曾忘却自己的祖国？再说，我忠襄王初起沈丘之时，与一众壮士结义盟誓，平寇安邦，当时，你的誓言，也忘记了么？如今，你反倒说，不为元，不为明，是何道理？”

老保第四次行礼，他说：“当初，我与忠襄王等壮士结义，皆胸怀救国救民之心，那誓言直至今日，我老保都没有忘却！想那时，我李老保追随忠襄王，辗转多年，终于把红寇刘福通翦灭，河南一片清宁，山西一派和平，齐鲁也即将平定。岂料，祸起萧墙，骤变出于肘腋，忠襄王竟为贼人所害。此乃天数！忠襄王中道捐躯，大元气数将尽矣！南国之朱元璋，崛起于金陵，不十年，扫平陈友谅，擒获张士诚，大江以南，尽为其疆土，及至南军北向，势如破竹，不旋踵而下齐鲁……”
虎林赤大喝一声：“住口！李老保！竟敢在殿下面前口出此言？莫非，你已经投降了朱皇帝？”

517.

老保看了虎林赤一眼，对他说：“虎林赤平章，我兵败被俘，承蒙大明天子不杀，如今仅为一介布衣，无权无势，一贫如洗，无尺寸之兵，是否投降朱皇帝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他转脸对齐王说：“当初韩信背水一战，大败赵军，斩杀了成安君陈余，擒拿了足智多谋的广武君李左车，韩信以礼相对李左车，并向他询问破燕齐之策，李左车感激之余，对韩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韩信谋划破燕齐之良方妙计。后世人并没有对李左车横加指摘。我李老保为大明布衣，受命而来，只为天下黎民百姓谋太平，也为殿下谋出路啊！”
扩廓帖木儿目无表情，不置可否。
那蔡子英倒是说话了，他说：“韩信之破成安君，岂能与今日之局势相比？那时节，嬴秦已亡，天下汹汹，群雄并举，朝夕厮杀，日夜混战，今天楚灭韩，明天齐斗楚，后天汉楚争，国家旋兴旋灭，君之为君，臣之为臣，并无定式，亦不永久。李左车服从于韩信，与张耳归附于汉高何异？故此，后世人对其并无口诛笔伐，反追慕韩信之尚贤而不耻下问。然而，如今我大元为普天下之共主，乃四海之皇帝，老保平章受朝廷恩赏封赐，为国驱驰，纵横于河岳，效力于中原，正是为元臣之日久，忠君之情日深！缘何忘了自己之本源，失了一贯之本性？”
齐王听了，不住地点头，他对老保说：“老保平章，往日你守益都失败，做了朱寇之俘虏，孤知道你已经尽了力，被俘后，为囚为奴，孤亦知晓，此乃无可奈何之事，情非得已！孤既往不咎了！此时此刻，你就在我太原城内，就在我齐王府中，也就是你回归我大蒙古国之时！你可愿意，为我大元之中兴，再策马驰骋，与朱元璋战斗至最后一刻？若你重新回到我们的战斗队伍，你，李老保不再是山东行省之平章政事，孤承制升你官衔为太尉！”

“太尉”！
这是什么官衔？
不就是当初张士诚官衔么？当初，张士诚投降元朝，元中央政府给他的待遇就是太尉之职！
一品大员，与台阶之上的太傅扩廓帖木儿已经平起平坐了！

老保呵呵一笑，下拜，然后又站起来，环视了周边，说：“殿下，各位昔日之同僚，我李老保不为元，也不为明。只是，天下纷争，混战不休而至今日，将近二十年了！我从金陵而来，途径淮河以北，中经河南，以至太行以北，直到太原城内，所见一切，白骨累累休再说，荒草凄凄也不愿提，只问各位，如今太原城内，还有多少老百姓活着？与二十年前相比，如何了？反观大明之兵，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所占之城，皆发救济粮，活百姓性命无数，百姓皆愿为其生，为其死，大明天子得民心矣！得民心者，得天下，此乃千古之名言，颠扑不破！何况，大元之国都已经失守，大元之皇帝已经逃逸，大元之国祚已经终结！殿下太原一军，势单力弱，独力难支将倾之大厦，诸位，今日太原城内之战士，与赵宋崖山之张世杰军何异？天命啊！”
说着，他又下拜，道：“老保自知此行有来无回，但求殿下收了南朝天子的国书，老保甘心就戮！”

扩廓帖木儿勃然大怒，喝道：“李老保，你但知张世杰，你可知文天祥？什么南朝天子国书？拿来！”
左右便把李老保手上的朱元璋御书拿了，呈递给扩廓帖木儿。
扩廓帖木儿接过，看也不看，“嘶”、“嘶”几声，把大明天子的国书撕得粉碎。
扩廓帖木儿高声道：“放朱元璋他娘的狗屁！我扩廓帖木儿就算战斗到一兵一将，也与他斗到底！李老保，你念你是条好汉，数千里前来太原劝降，肯定抱着必死之心，你放心，我一定成全你！不过，此时还不是你该死之时！”
“左右！把他拿下，关起来！”
他一踢脚，站起来，又说：“瞧不起我？看定我一定输？我先把你关起来，你不要死，不要那么早死，等我收复了我大蒙古国的故都，灭了那朱元璋，把你羞惭至死！”
左右马上把老保捆了起来。
扩廓帖木儿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你听着，我现在就出兵抢回大都！”
然后，转身对虎林赤吼道：“虎林赤，调集三军，随本王出兵！”

飞翔明2018曰：
《明太祖实录》卷之一百八十九载沐英、冯诚、韦正（宁正）、汤昭、张荣大破南蛮战象兵团：

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三月
甲辰，西平侯沐英讨百夷思伦发，平之。时思伦发悉举其众，号三十万，象百余只，复寇定边，欲报摩沙勒之役，势甚猖獗。新附蛮夷阴相连结，咸蓄异心。西平侯沐英知夷人反侧，乃谓众曰：“百夷喷摩沙勒之败，乃敢大举入寇，夫兵愤者必败，若等但戮力，歼之必矣。”乃选骁骑三万，昼夜兼行，凡十五日，抵贼营，与之对垒。
先出轻骑三百挑之，百夷以万人驱象三十余只逆战，云南前卫指挥张因率骑卒五十余人为前锋，其酋长跨巨象直前，我军注矢连发，矢中象左膝及胁，象仆地，其酋长亦中矢走，因追射杀之，即大呼拥众突其阵，斩首数百级，诸军乘胜鼓噪而进，贼众遂却。
英复集将佐，告曰：“定边被围已久，今不即破贼，若定边失守，则贼势益张。贼之所恃者象耳，略以骑兵与之挑战，已不能支，吾知其无能为也。”乃下令军中置火铳、神机箭为三行，列阵中，俟象进则前行铳、箭俱发，若不退则次行继之，又不退则三行继之。
明旦，分军为三队，都督冯诚领前队，都督同知寗正领左队，汤昭领右队，英复令众曰：“今深入寇境，与之相持，胜则必生，败则必死。吾辈受主上深恩，报德成功，正在今日。吾与若等约：有功者必赏，退衄者必斩。”于是将士皆奋勇欲战。
贼悉众出营，结阵以待，其酋长把事招纲之属，皆乘象，象皆被甲，背负战楼，若阑楯，悬竹筒于两旁，置短槊其中，以备击剌。阵既交，群象冲突而前，我军击之，矢石俱发，声震山谷，象皆股栗而奔，指挥张因、千户张荣祖率骑士乘胜追奔，直捣其栅寨，破之，遂纵火焚其寨，烟焰涨天，还复以兵邀击之，杀伤甚众。贼党有昔剌者，最号骁勇，复率众死战，英乘高望见我军左队小却，即传令驰斩队将，队将惧，奋呼突阵，众随之，无不一当百，贼众大败，斩首三万余级，俘万余人，象死者过半，生获三十有七。余贼皆溃，我师追袭之，贼连日不得食，死者相枕藉，思伦发遁去。
英遂遣使奏捷，还师云南，所过城邑，百姓争持牛酒出郊迎劳，英慰谕而遣之。

《三国演义》的诸葛亮南征孟获，是否抄袭了沐英的云南定边之战？有谁还说大明开国战争的微词吗？

518.

老保被关在一所牢房里。牢房四面壁立，房门并非牢不可破，不过是一扇几乎腐朽的木门加了一道门闩而已，连铁锁都没有。可是，老保既然进了来，哪怕牢房没有门，他也不打算逃出去。个中原因，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牢房里，还有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窗口，与外界保持了空气和光线的对流。恰好，太原这几天都是阴沉沉的天气，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并不能为牢房增添丝毫的能见度，反倒，让整个牢房更加深沉，更加阴冷——寒风也趁着溜了进来。
老保在这里呆了半天，外界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他静静地坐在炕上，两手漫无目的地摸着炕边，偶尔会听到他时长时短的叹息声……

十七年前（1351年），五月底，他——黄河岸边阳武县一个小小的庄园主，听闻河南沈丘义士察罕帖木儿举起义旗，召集四周好汉拿起武器，抵御来自河南颍川地区“叛贼”的烧杀抢掠，便带着十几个庄客，赶来响应。从那时起，李老保就开始了他十七八年之久的军事生涯。
他记得，他的第一个任务，是“义军”领袖察罕帖木儿交给他的。这项任务并不是亲冒矢石、冲锋陷阵，也不是乔装改扮、刺探军情，当然也不是深入虎穴，招安劝降，而是充当使者，从沈丘出发，往汝宁府罗山县方向奔驰，联络那里的另一个“义军”领袖李思齐，约定进击占据了罗山县城的叛军——刘福通的红巾军一部——的时间。
自沈丘到罗山，几乎两百里路程，虽说地势颇为平坦，然而，以李老保等庄园主之养尊处优的身份和地位来计算，他的行程绝非一日可以完成。再加上，沿途叛匪出没不定，终点站罗山又被红巾军占领，它的周边当然也有红巾军把守和盘查，老保这一趟“旅程”并不是容易之举，甚至，还带有相当的危险色彩。
最后，察罕帖木儿交给他的骑士随从，仅仅十三个！
这任务似乎可以打上“不可能完成之任务”的烙印了。
然而，李老保出他人意料之外却又尽在察罕帖木儿预料之中地完成了任务。

他见到了李思齐，一个罗山县的小官吏，也是当地的一个土豪，此刻的他，代替了当地的县令（他已经被红巾军打败、生捉，然后处死了）发号施令，召集了几千名壮丁，打算收复罗山县城，苦于对方势力过于强大，打，还是不打，李思齐一直在犹豫之间，听闻沈丘察罕帖木儿起兵平定“叛贼”，便有心与之会合，共谋大事。当他见到黄河边上的庄园主李老保也投奔了察罕帖木儿，接受他的命令前来与自己接洽收复县城，自然喜不自胜，亲自接见了老保。

以下他俩的对白，让身在牢房李老保，依旧记忆犹新。

“你，来自黄河边上，叫什么名字？”李思齐问。
“李老保。”老保回答。
“贵姓？”李思齐追问一句。
“姓李。”老保说。
“我也姓李，五百年前一家人啊！”李思齐呵呵一笑。
“五百年前，是唐朝。”李老保说。
“你说得对，我们都是大唐的后人。你说奉察罕帖木儿之命前来，他可是个蒙古人，我心里不痛快与蒙古人合作。”李思齐直言道。
李老保笑道：“皇帝也是蒙古人。”
李思齐说：“皇帝，我不管，也管不了，可是，与谁合作，我能做主。我有一个兄弟，叫张良弼，也与我一起举义军，我就是冲着他姓张，才和他合作的。”
李老保大声道：“察罕帖木儿也姓李！”
“要是察罕帖木儿也改姓李，我李思齐完全没有意见与他一起平定叛贼！”

李思齐这句话一直记在李老保的脑子里，当他回报察罕帖木儿时，是这样说的：“李思齐认为蒙古人欺压汉人太深了，他说要是察罕帖木儿阁下能改用汉姓，河南的汉人过半都会以察罕帖木儿为首领。”
察罕帖木儿听了，微微一笑，说：“好，我用汉姓，就用他李思齐的姓，我姓李，叫李察罕，如何？”
李老保当即下拜，称“李将军高明”。

到了进军那天，李察罕、李思齐从不同的方向，向同一个目标——罗山进军，冲在全军最前面的，就是李老保。
这一战，毫无悬念，他们收复了罗山县城。李老保因此得到一个小小的军职，做了一名小军官——山西泽州路治中。

他双手不再抚摸牢房里的土炕了，站了起来，望着如同一个脑袋大小的窗口，脸部因为光线的投射而棱角分明，背后却是一片的阴暗。

他想起他身为指挥官，带着一万骑兵，扫荡红巾军占据的城池——陕州。城下之日，他命令他的军队屠城——不论军民，一律处死。
多少百姓，哭声震天，多少妇孺，嚎叫无门！

李老保转过身来，寒风从窗口扑进，自背后袭击着他，让他颤栗不已。那些悲惨的哭声，犹在耳边！

519.

陕州的屠杀只是个开始，老保对此事的悔疚也只是偶尔发作一下，在盛大的庆功宴和表彰会议上，赞美和掌声早就把这一丁点儿的悔疚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颍州那一场屠杀，却是个例外。

本来，颍州作为刘福通红巾军的发源地，早在1352年，就被元朝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也就是太师脱脱的弟弟）扫荡过一次，那时据守颍州的是刘福通的结拜兄弟韩咬儿，他与也先帖木儿对垒，结果打了败仗，连他自己本人也被元军生擒活捉，送到京师大都斩首示众。也先帖木儿又发恶，下令屠城，一时间，百姓哭爹唤娘，惨不忍睹，整个颍州城大半百姓死于非命，剩下的纷纷逃离城池，颍州城为之一空。
等到刘福通拥戴韩林儿，定鼎汴梁城，颍州城又再恢复了生气。

何曾想，察罕帖木儿发布汴梁会战的命令，调集了河南、山西、陕西和山东、燕南诸路军队用了将近四个月的时间，攻克了大宋韩林儿龙凤政权的政治中心汴梁城，刘福通带着韩林儿等人逃往南方的安丰城。察罕帖木儿再发命令：穷追！
老保就是其中一支难追刘福通、韩林儿的部队的指挥官，他的任务是摧毁汴梁与安丰之间的颍州城。这个红巾军的起源地，还有大量的韩宋驻军，更有大量的随军家属，当然，归附韩宋政权的普通百姓也不胜枚举。
老保一则服从统帅的指令，要摧毁这座城市，二则，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支配着他前进道路上一切生灵的生死。他没有发布招降指令，也没有下令保护沿途民众，他的做法很简单，就是：逢人就杀，见人就斩！
毕竟，与刘福通这厮战斗得太长久了，太辛苦了，也太艰难了。
绝不能让其死灰复燃，绝不可让他卷土重来，一定要斩草除根，一定要除恶务尽！
就这样，颍州再次遭遇灭顶之灾，而且是真真正正的灭顶之灾！

《明太祖实录》如此记载：“城野空虚。”
洪武皇帝朱元璋第一次北巡汴梁，途径颍州，目之所及，眼之所见，尽是凄凉境况，只见蓬蒿野草，不见人烟民舍。
他对左右说：“颍州不能如此就消失了。”
便吩咐随行的一名指挥佥事李胜带军兵营建颍州城，并设立颍州卫，由李胜做第一任指挥官。李胜不负重托，花了两年多时间，修筑了城池，招集了附近的流民，安居下来，给他们重新分配了田地，慢慢地，颍州城在洪武年间重获了新生。

而李老保，恰恰也是朱元璋北巡汴梁的随行人员之一分子。
他记得，大明天子召见了他，问他：“为什么颍州竟成了死城一般？”
李老保心里不安，他不敢把自己屠杀颍州城军民的事情说出来，只是说：“一切都是因为韩咬儿作乱，也先帖木儿收复颍州时，屠杀了当地的民众。”
于是，《明太祖实录》里，也几乎沿用了李老保的说法：“颍州自元季韩咬儿作乱，民多逃亡，城野空虚。”

实际上，李老保自己心虚，当他接受大明天子的委派，去山西太原招降扩廓帖木儿，再次经过他昔日战斗的地方，几乎每到一个当年他策马驰骋，雄姿英发的战区，所看到的，几乎与他当年屠杀百姓的颍州城一般，内心的震撼不再是偶尔的悔疚了。

他深深地认识到：只有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老百姓才有太平日子过。这可是他最新又最重要的认识，本来，他接受大明天子的委派去招降扩廓帖木儿，心里其实很抗拒，可以说，此行乃无奈之举。
然而，就在他北行的这段时间，作为一介平民，其内心的活动与以往的平章大官人所思所想的截然不同！
过了黄河，更是不忍见闻！

就这样，他静静地呆在牢房里，不吃，不喝，也不吵闹。
他，也许在忏悔。

这时，那扇破烂不堪的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