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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文】《衣冠禽兽》BY姬泱(东宫系列第二部,连载中)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2-06 10:09:24
第8章 08
千里之外的皇城东宫中,皇长子承怡忽然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喷嚏。

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正月过完,开始春种了。皇上领着大臣们到天坛祭天去了,因为雍京乍暖还寒,气候稳不住,诸位皇子还年幼,所以钦命不用随行。
毓正宫里摆着金丝镂空的暖香炉,一股浓郁的香气伴着暖烘烘的热环绕在书房里。侍读学士们都随驾去天坛了,所以皇子们早散了课,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偌大的毓正宫里面只有皇长子和太子两个小孩还在温书。

皇长子原来不得宠,一直跟他的母亲住在冷宫,等他奉旨出来读书的时候都快十岁了。
他启蒙的太晚,悟性又不高,课业比较艰难。加之毓正宫的侍读学士无比严苛,又身负皇命,为社稷为九州万方黎庶着想,务必教导皇子们知书识礼,不至以后荒\淫无道、将大好河山断送,所以督导皇子们的课业就分外用心。

圣旨明白说了,有皇子顽劣,侍读学士有处罚之权。于是,顽劣的皇长子承怡就比别人多担了一份的苛责。
前些天,他抓了死鸟放在翰林温同苏的书桌上,吓的温翰林大叫一声,仓惶之间撞倒了书桌,弄撒了墨汁,惹来了毓正宫真正的师傅——东阁大学士杜皬,他是一朝的首辅,雄霸朝纲,威严极重,所以出手动用戒尺狠狠把皇长子揍了一顿,手心都肿了,三天之后,那股火辣辣的疼痛才好一些。可是这三天中,杜首辅又给皇子们布置了很多的课业,如果写不完,一样受罚。
承怡的手心好一些了,正在像个猴子一样抓着毛笔抄论语,同一张书桌旁,坐的孩子,正是当今的太子文湛。文湛用左手抓着毛笔,学着承怡的笔迹帮他抄论语。太子不过八岁的样子,粉雕玉琢的,却有些少年老成,他雍华的气度,淡漠却有神的眼睛,根本就没有一星半点的孩子气,就像一个小大人。

承怡写两笔,放下,总觉得手心辣辣的,身边的文湛看到他,抓过他的手掌,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又让身边的大伴拿过伤药,他给承怡小小翼翼的抹好,就吩咐道,“怡哥哥,你到那边吃点糕饼,我一会儿就抄完了。”说完,他就安心坐好,继续抄写论语。

承怡抓了抓他那头毛茸茸的头发,有些尴尬。自己是哥哥,却莫名其妙的时常听他这个最小的弟弟的吩咐、安排和照顾,让他感觉不太好意思。
文湛见承怡没有动,抬起眼睛,询问似的看着承怡,没有说话。
承怡马上说,“我不想吃糕饼,我要跟黄瓜玩一会儿。”
“黄瓜……”太子觉得禁宫内侍叫这个名字着实不雅,可这个内侍又是承怡亲自挑的玩伴,皇长子自然有给自己的玩伴取名字的权利,于是太子就顺着承怡的叫法说,“他今天几个字写坏了,正在西厅‘板正’。怡哥哥,你先吃糕饼,等过一会儿再叫他过来伺候就好。”

所谓板正,就是一种处罚。腿站的笔杆条直,上身却向前倾,时间一长,双腿发抖,记住这个难受劲,以后读书也会多用心,写字也写的顺了。
这原本是雍京公卿世家教导自家子弟用的私刑,现在被侍读学士们带到宫里来,调龘\教以后要进司礼监的小宦官们,常被视为暴殄天物。

承怡手心疼的厉害,他想吃甜甜的糕饼,于是就很听话到一旁吃东西去了。
太子……才八岁大。
承怡知道,别看太子还是个小小孩童,却不一般。他不自觉的喜欢发号施令,声音从来不高,似乎高一些就会累着他,旁人却莫不敢不听从。
皇长子的亲娘崔美人这样说过——太子是天生的王者。

承怡每次揽镜自顾,就开始小小的自怨自艾。
一样是凤子龙孙,可为什么自己的样子和气度却和文湛差了那么多?尤其是自己左眼眼角下还有一颗朱砂泪痣,民间管这个叫做泪痣,据说一生要流很多眼泪。
可为什么会流眼泪呢?
虽然是庶出,可是自己毕竟是皇长子。皇帝就是他亲爹!太子殿下,也就是未来天下的主子跟他交好!他是既无野心也无恩怨,不管是亲爹皇上,还是亲弟弟皇上,谁的天下,他承怡都可以活的无法无天!
为什么,会流眼泪呢?
信——才是屁话!!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2-06 10:09:24
李芳捧着蜜饯干果进毓正宫的时候,就看见两个小人儿脑袋凑在一起,正在吃同一块糕饼。大皇子一看到他,眼睛就笑成了一弯月,从椅子上跳下来,冲着他就扑了过来。
李芳连忙把蜜饯递给身边的小太监仔细捧着,自己过来抱起大皇子,等他想起来要给太子见礼的时候,文湛也从椅子上站下来,小小的人儿,却稳稳重重的说,“李公公是父皇的人,在小王面前不用多礼。”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2-06 10:09:24
承怡揪了揪李芳的面团脸,笑嘻嘻的说,“李芳李芳!今天我娘还说呢,上次您给她的胭脂水粉、香兰油膏什么的很好用,抹的她的脸都是嫩嫩的。她说,让您得空儿的时候到我娘宫里去一趟,她要当面谢您,给您做顿好吃的。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2-06 10:09:24
对了,您要去的时候,能不能从御膳房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2-06 10:09:24
再给我带点红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2-06 10:09:24
豆酥饼,那个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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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这也为啥广告了……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2-06 10:09:24
李芳听着就是一乐,心说,这个鬼机灵的大皇子准是馋了。自己想吃,偏偏要拿自己说事儿。不过,这个世上就有如承怡这样的孩子,即使知道他假辞狡辩,一顿子鬼主意,可是他还是可人疼爱,不忍苛责他。
他笑着说,“好!好!大皇子请转告崔美人娘娘,奴婢一定去。”

承怡从李芳怀中扭扭的下来,文湛一把拽住他,抿着嘴巴给他拍了拍皱起来的衣服。表面上看,文湛似乎帮着承怡整理容易皱的丝绸绣袍,其实他想要用自己衣服的熏香,把承怡身上被别人抱过后留下的味道盖过去。
因为,太子发现,自己极不喜欢闻到承怡身上有别人的味道,嗯,不喜欢,很厌恶。

太子问李芳,“李芳,你来毓正宫,只是送父皇赏赐的蜜饯吗?”
李芳赶忙说,“不是,殿下,奴婢其实是为大皇子送崔珩公子的回信。”说着,他从袖子中抽出一丝绢。
文湛不说话了。
承怡很高兴接过丝绢,“怎么这么快?我以为要等十天半个月呢!”
李芳,“这是拿着兵部的勘合,八百里加急送进来的。”

承怡展开回信,里面只有一行小字:承怡,信要自己写,如果自己不会写,就不要再给我写信!落款,崔。

承怡抓了抓头发,“咦,这就完了吗?他并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太子却说,“兵部,是朝廷的兵部,不是贵戚的兵部。按照朝廷法度,等闲的事,不能使用八百里加急。”
承怡,“诶呀,表哥不会这么不知道好歹的,肯定是兵部走急件,他顺便让人送进京的。他知道我想他,等着他的回信,可是……他怎么不回来呢?”

太子甩了一下小袖子,不说话,走到一边。承怡再过去跟他说话,他也不理睬承怡。
承怡知道,小小的太子,又生气了。
他写了回信,让李芳带走,太子已经出了书房,回寝宫了。承怡跟过去,发现文湛钻进被子里面,连脑袋都捂住,也不吱声,最后,承怡把被子掀开,自己也钻进去,抱着文湛哄了好半天,他们才和好如初。

——“表哥为什么不回雍京呢?”
承怡带着这个疑问,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整个夜里,太子蜷缩在他身边,双手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并不柔软的枕头。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2-06 10:09:24
第9章 09
第三章


江南的冬天比雍京暖和多了,可是因为阴,反而是屋子里面比外面冷。

崔碧城还没有在永嘉地面上‘重返人间’,所以一直跟着绿直住在江南织造局。绿直刚从雍京下来,第一次到南边,不太适应这样的天气。他让听差的把他从京里面带出来的银霜炭旺旺的烧起来,熏的屋子中暖洋洋的,这才滚热的松香木桶中出来。旁边的小太监们早就过来,给他擦身上,围上了软软的丝绒袍服。
他从客厅出来,一看,崔碧城正在喝茶。
其实,他们处的不错。都是毓正宫出来的人,一个是驻外大太监,一个是国舅爷的儿子,又兼在缇骑当差。无论从哪里说,这两人都是‘自己人’,所以也没有多拘礼。

这几日过的舒坦,崔碧城好吃好喝的,却反而瘦了。刚才,他才拿到缇骑信使拿过来从雍京递出来的信笺,一打开,又是歪歪扭扭丑到家的信:
——崔O,我的手心让杜O给打残了,好疼,所以拜托太子替我写信。如果你不高兴,那我自己写好了。你快回来吧,从来没有见你出过远门,还挺想你的。对了,如果你开春回来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到南郊打猎。听说你会骑马,不知道能不能射箭?
落款,承怡。

绿直一看崔碧城乐的像个偷了油的耗子,他就问,“看什么呢?乐成这个样子?”
“还能看什么,家书呗。”
崔碧城仔细折好了信笺,放好,开始吃盘子中松子糖。这是苏州产的,雍京很少能吃到,味道还成。
绿直坐在一旁,也端了茶水喝,“又是咱们大皇子的来信吧。看你们表兄弟,好的跟亲兄弟似的。皇上看着也安心。”

崔碧城不接话,一到皇上,他就很小心。
他忽然想起来,要出雍京的时候曾经去西山的珈蓝寺问过前程,当时那个老和尚不说话,解签的人却说,他问的事情,是《左传》中的一句话: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字面意思简单,无非就是生死轮回的意思,可是放在自己的前途上,却显得有些扑朔迷离。
夜深人静,无人打扰的时候,他总是想,就这样放弃科甲正途,走一条看不清楚前程的路,值得不值得?
不过后来一个念头就释怀了。
崔家本来就是庶民百姓,如今的富贵荣华是皇上给的,皇上也可以收回去。哪怕自己成了内阁大学士,也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个棋子而已。皇上让自己向东,自己就不能向西,让他打狗,他绝不骂鸡。

绿直的声音随着茶水的香气飘过来,“都说皇城中就缺兄弟情,我朝到不见得。我看大皇子跟太子处的不错。还是咱们大殿下命好,心眼好,知进退,皇上宠着,太子让着。不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日子都不会差。到时候出雍京,封一块富饶的土地做太平藩王,平安怡乐的过一生,再好不过了。可是……有的皇子,就不一定了。”

崔碧城不太想说这个话题,他让人拿出自己从舒莲记拿了两把湘妃竹扇,和余杭最好的裁缝铺端来了好衣服。
听差的打开包袱,把里面的好东西都铺开在桌子上。两套白色的湖丝里衣,墨蓝色的绣袍,衣料上用同样颜色的丝线绣着花卉,里面还加了一层薄薄的驼绒,另外还有两套白色的貂皮披风,一方缂丝的手帕,上面全是翔鸾纹。

绿直一愣,“这是什么幺蛾子?”
崔碧城让他换上自己带来的衣服,他也换好了,拿着竹扇拉着绿直向外走,“这里可是江南,脂粉繁华之地,走,我带你找乐子去。这可是雍京没有的好处。”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2-06 10:09:24
绿直一听,再一琢磨,似乎也就明白了。
崔碧城这是带着自己狎\妓去。

他幼年进宫,不通人事的时候被去势做了太监,当时不觉得这有什么,就是疼,被关在蚕室里面疼的大哭嚎叫。再后来,他是极幸运的,被老祖宗李芳看中了,选进毓正宫读书,又进了司礼监,到如今外放出来掌管江南织造局,这些年中,他受的罪,担的干系,用九死一生,惊涛骇浪形容都不为过。
原本没有心思想女人。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看着天空上的满月,忽然明白了自己失去的是什么,很多个夜晚,竟然会惊的出了一身的冷汗,总觉得自己都不能算是个人了。
内廷几万太监,有和宫女结成对食的,其实不过就是装个样子,再怎么像夫妻一样坐在一起对着吃饭,也终究成不了真夫妻。

他这么想着,似乎不一会儿,就到了崔碧城找的长三堂子。
这是一个苏州样式的园林,厅堂前面种着腊梅,水面不大,可是上面放着几只鸳鸯弄的跟画一样。进来厅堂做好,全套半旧的红木家具,桌上摆着八个银底镶金的果盘,里面摆放四干果,四蜜饯。伺候着的小姑娘早就绞了热手巾递过来,让他们擦面孔,解乏。然后奉上泡好的茶,都是庐山云雾。

出来应客的是娘姨。她见崔碧城和绿直都面生,本来应该问,“两位老爷贵姓,以前来过没有?”可是看看着两位的年纪实在过于年少,按平时,这都是被长三老客带出来吃花酒,见世面的富家少爷们。
她马上改口,“两位少爷贵姓?”

崔碧城把手中的扇子搁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姓周。”
绿直听着一皱眉。
崔碧城指着绿直说,“这是我兄弟。”

娘姨含笑,“两位周少爷请宽衣。”
崔碧城不怕这里的天气,没穿那么多,绿直身子骨弱,到这里来,还穿着白色的半臂貂皮坎肩。书寓中的两个小姑娘过来,伺候着绿直把貂皮坎肩脱了,重新坐好。
娘姨又问,“周少爷是哪里人那?”
崔碧城,“永嘉。”

……永嘉,姓周。
娘姨再看崔碧城和绿直周身上下的打扮,没有几十两银子是置办不出来,她马上动了心思。杭州这里没有人不知道永嘉周家,领袖十三行,富甲江南。周家有两兄弟,大公子和庶出的二公子,可是听说他们兄弟的感情不好,一直为了争当家的位子斗的不可开交,而且前些日子,周家老太爷归隐了,如今掌权的应该是周二才是。

难道,就是眼前这位少爷吗?
可是,如果眼前的是周二,那另一个是谁?没听说周家有三少爷的啊?

崔碧城笑嘻嘻的等着娘姨打量,等他估摸着,眼前这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看的差不多了,他才说,“我们这次来,想见见柳大小龘姐。”
娘姨马上笑的像朵开放的菊花,“姑娘下午乏了,睡了一觉,刚起。现在正在梳妆,两位周少爷等一下,我就唤她过来。”
她一出去,崔碧城跟到窗前,看了看外面。
他扭头对绿直说,“这个园子不大,也不小。只是外面的还有一个屋子亮着灯,想必柳大小龘姐在那边应客呢,我们稍等一下。你饿不饿?”

绿直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崔碧城学了一口还算不错的吴语,绿直不会。他刚从雍京下来,这里人说话枝枝节节,缠缠绵绵的,听着他不是很清爽。而且他也不想用自己的雍京官话露了崔碧城的底。崔碧城手中打赏了五两银子,让书寓的人给他们准备几个菜,温了南酒,端上来,让他们吃喝。

崔碧城,“这里怎么样?”
四周无人,绿直喝了一盅酒,却反问他,“崔大人打什么主意?”
崔碧城一乐,“出来了,就知道天大地大了。这里离雍京远,规矩要小的多。我想着,你在江南至少还要呆四年,一个人孤枕难眠,找个伴吧。书寓里的姑娘姿色绝佳,又会伺候人,琴棋书画吹拉弹唱什么的,都会,平日里解闷也好。这几天我们在杭州地面上都多看看,看中了哪个,你使个眼色,我就明白了。要是都不满意,下个月我们去金陵挑。”

绿直不说话,也没说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过他却真切明白一件事。怪不得司礼监中总是听闻大家说封疆大吏起居八座,权力滔天,远非京官能比,原本只是知道,现在他彻底的相信了。
崔碧城是人精,别看绿直什么都不说,他却什么都明白。
知道别人心中所想,甚至比别人更能知道别人心底在想什么,然后或者成全,或者利用,或者毁灭,这才是他驾驭世人的不二法门。
他们正吃着,谁想到柳大小龘姐没有来,来的是一个醉汉。

乔三在回廊上扶着柱子,等着那个小姑娘为他挑开门帘,他叫着,“周家的少爷?永嘉只有一个周二,他正在跟我喝酒,这里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周二?谁啊?”

崔碧城立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凑到窗户那边,从里面向外面看。
乔三似乎已经醉人,他被一个小姑娘缠着,走路都有些歪,而他的身后不正是不动声色的周熙?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2-06 10:09:24
第10章 10
妓家的规矩,客人上门要分别招待,彼此避开,就犹如象棋中的楚河汉界,各执一段,王不见王。如果有客人一定要寻隙滋事,除了客人自掉身价,也显得主家未免太没有手段。

崔碧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乔三和周二。
对于周二,他居然有些狠的牙根痒痒。从小到大,都是他把别人踢下悬崖的,什么时候天道变了,成了他被别人踢下悬崖了?上次小命儿差点就没了。
至于乔三嘛……崔碧城倒是有意栽培他,等他成事了,用乔家代替周家执掌江南十三行,比树大根深的周家好掌控的多。只是,……,这个乔三,目前看来,他的道行跟周二还差了一大截。

崔碧城肚子开始乱转,想着乔三周二他们闯进来之后要怎么应对。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他小崔现在还在六道轮回中飘着呢,还没到重返人间的时候。

乔三的手指一碰帘子,还没有挑,回廊上就有个大姑娘朗然说,“乔三少爷,您的酒,喝了半截就出来了,想是我侍候不周到?”

众人一分开,从腊梅花影里走出一个女人,长的极艳。花影中月光下,美人显得倾国倾城,逗弄的旁人心猿意马。乔三少爷也不是什么大腹贾,还在年少,也算俊俏。听美人这样说,他回身一笑,抬手想要抓美人的皓腕,却被美人闪过。

美人说,“要是奴家时候不周到,乔三少爷可要责罚啊。”
乔三也不恼,马上就酥了,他说,“怎么会!柳大小姐这个东主做的好。只是小人可恶!竟然在柳大小姐面前装神弄鬼。本来在下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请周二少爷吃饭,可谁知道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永嘉的周二少爷,非要见柳小姐您。我这是好心,帮着您,怕您被坏心眼的人骗了去。”

崔碧城看这个情形,知道来到人正是柳悠然。他在江南待的这段时间,很是懂得了一下这里的风流阵仗。
这个柳大小姐不一般,她是金陵秦淮南曲世家的姑娘。她娘,外祖母,还有外祖母的娘都是做这行的。而她爹据说是个人物,还在朝廷中做过官,只是后来始乱终弃,扔了柳悠然她们母女,为了生计,她就下了海,花帜大张。
柳悠然年纪小的时候,在秦淮河很是红了几年,攒了些银子。她没有像其它秦淮名艳那样,挑拣一个江左才子,或者是江南巨族官人,嫁了做如夫人,而是自己到杭州这里买了宅子买了地,做起来生意来。

柳悠然听乔三这样说,也知道是维护自己,于是也带了些笑意来。
说起来,这屋子里的客人来历蹊跷。据娘姨说,来到人是两个俊秀的少年,身上的装束又全是贵重之物,尤其是其中一个人袖中露出的手帕,竟然是钱塘缂丝高手林下翁的翔鸾纹。这样的人物,说他姓周,又是永嘉人,怎么能不让人想到是永嘉周家的二少周熙呢?
然而,……,柳悠然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下乔三身后的那个人,静,不动声色,如果不是别人说他是商贾,阅人无数的柳悠然一定以为他是累世清贵的翰林公子。
原来,他就是永嘉的周熙。

屋子中,绿直放下筷子,看了一眼躲在窗子边上的崔碧城,轻轻冷哼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他跟周熙乔三他们的恩怨,他却知道眼前这个国舅爷的儿子做了坏事。本来想着冒充人家,结果却被正主逮了个正着,还躲在帘子后面,怂的像一只猫。这事不能报给皇上知道,到可以记在心中,时不时拿出来打趣崔碧城。毕竟,内阁首辅杜阁老的高足,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趣的。

绿直用眼风冲着崔碧城一扫,让他先躲在那边的山水屏风后面去。
然后,他去开门。

绿直,“我说灯花怎么一个劲的爆,原来是有客到了。”
脆生生的雍京官话,就好像甜汤里面掺了冰块,在江南这样的缠绵说话腔调中,让人耳目一新。

乔三站在前面,他喝的有些迷瞪,只见眼前忽然一亮,屋门大开,一个阴柔而秀美的男人站在门外。灯下,似乎只能看到他的脸,背着烛光,有些雌雄莫辩,就像是戏台上《西厢记》中的张生,《牡丹亭》中的柳梦梅,男人风骨中却透着粉雕玉琢的柔媚。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2-06 10:09:24

周熙喝的比乔三多,他是千盏不醉,现在仍然灵台清明。他看的真切。周家长年跟江南织造局打交道,跟那些太监交往久了,耳目自然比一般人都灵光些,他一见开门的这个男人,心中就是一凛。
——这个人,分明是个太监!

听闻新的织造局总管大太监绿直已经到了杭州,江南几省的丝绸大户都想着要见他,可是他却一概不见。周熙为了要见他一面,已经上下打点了很多,银子花的如流水,最后都是扑空了。绿直这个人,他怎么也见不到。
前些天他听说乔三跟着浙江藩台进了总督府,想着也许他见到了绿直,于是周二就请乔三喝酒。
刚开始,乔三防着他,不肯来,他知道乔三喜欢书画,用了大价钱收了一副宋徽宗的真迹,送过去之后,乔三马上就热络了起来。今天晚上,他们熟到更是相约过来喝花酒。喝了一坛花雕,乔三说了实话,那天,其实他只见到了浙直总督郭嘉,别的人,也没有见着。难不成,这个新任的织造是个梦幻泡影不成?

周熙又看了看眼前之人。这个人很特殊,他似乎又和时常见的那些太监不一样。他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奴才气。他又在杭州,狎\妓被发现后却又落落大方,似乎无所惧怕,像是根本就不在乎违背朝廷法度的丑事传回江南织造局,让他的主子责罚。
难道,他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绿直?


柳悠然是做这行生意的,谁都是客人,她哪个都不能得罪。再说,眼前这个阴柔的男人,即使他不是永嘉的周二,也应该是个人物,就算没有周家那样穷奢极欲的富贵,经常来这里走动,撒些银子的本事还是有的。

她分开众人上前,精致的修鞋踩上台阶。先飘然施了礼,就说,“周少爷,本来应该让您宾至如归,现在却闹成这样,您不会怪罪我吧。”
话音一落,她就再前凑了一步,双手托住绿直的小指,暗自轻轻一刮……她有这个本事,外表看起来冰清玉洁的,暗地里全是销魂蚀骨的味道,等闲男人被她这么一刮,早就酥了。可她这招对付绿直就偏偏不管用,谁让绿直比和尚还六根清净?

绿直也笑,“罚,一定罚!”
他这句话,说的所有人心中都一愣,柳大小姐满脸的娇媚差点就糊了。
绿直反过来,牵着柳悠然的手腕,“罚你,喝三大杯。”

她这才把心放回去,脸上也缓了上来。心中还翻着,男生女相的男人都不好对付。阴柔,剑走偏锋,让人摸不到套路。

绿直凑近了她问,“那两位怎么称呼?”
柳大小姐赶忙说,“看我,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这位,是永嘉的乔三公子,那一位则是……”
她眼前这个人是‘周少爷’,而乔三身后的人可的的确确是‘永嘉周二’的正主,这可要怎么说?
周熙过来,只施生意场中见朋友的常礼,既不傲慢又不谄媚,平静怡然的一塌糊涂。
——“在下永嘉周熙。”

绿直来江南这段日子,别看没有在官面露面,其实他早已经把这里的人,事,风土人情摸透了。再加上身边有浙直总督郭大人,还有那个神巫一般似乎掐指一算就能前知三千年,后知五百年的崔碧城,有想要不知道的事情都难。
崔碧城对他说了很多,周家的背景,家世,周熙的娘那迷离的身世,还有周家的嫡庶之争,和周熙最后的掌权。
崔碧城曾经明白的说过自己的想法,“乔三的家族还没怎么成气候,而周家则过于财雄势大。对于织造局来说,我想着乔三应该更好掌控一些。给他些甜头,他就能埋头给你卖命,可是周熙……,我不知道。”
他拨弄着手边的水烟,自从到了江南,他就爱上这里出产的水烟丝,他那张眉目如画的脸在吞云吐雾中若隐若现。
“周熙这个人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今天第一眼看到周熙,绿直只觉得他很静,静水深流的静,而且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周熙的衣料很好,深蓝色,颜色不亮,却似乎可以在夜色中暗隐流光。他的眉目很清秀,头发梳的很整齐,显得异常干净,就像一个正在毓正宫读书的学生。
……毓正宫!对,正是毓正宫!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2-06 10:09:24
此刻绿直陡然明白了,难怪崔碧城说周熙令他想起了雍京大郑宫。周熙似乎是从毓正宫出来的人,一个严谨的天子门生,一个书生,完全看不出是领袖十三行,富甲江南的商贾。

绿直拍手,笑道,“好!好!好!好人,好风采,好礼数,好心思,永嘉周熙,名不虚传。”
瞬间,周熙有一种被人剥去伪装的感觉。眼前这人把他待人接物的分寸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果然不好对付。
周熙也笑着说,“哪里,哪里,都是谬赞。”
绿直,“好了,周公子,我们别玩这些虚的,真金白银打了小半辈子的交道,手指缝中流出来不下于一座金山,咱们就别来这套了。乔三少爷,周公子,别在外面晾着了,屋子里有好酒佳肴,请吧!”

他这么想着,众人一团和气,进得屋来,柳悠然见酒也凉了,菜也残了,马上吩咐人重新摆上一桌,又开了一坛好酒,她冲着周熙嫣然一笑,“说起来,这还是周公子的家酒,开坛十里香,不喝也醉人呢!”
周熙,“小姐要喜欢,回头我让人挑几坛子老酒送过来。那些可都是我爷爷在的时候存下的,就不知道这位公子,可愿意过来品酒了。”
说着,他看着绿直。
绿直看着他挑了一下眉毛,却没有接话。

绿直有绿直的想法。他知道,崔碧城的话不能不听,又不能全听。崔碧城是贵戚,他背后是宫里的妃嫔,是皇长子。就算大皇子以后等不了帝位,一个藩镇亲王是跑不了的。
崔碧城心大,谋划也大,他想控制住江南,少不了为自己谋利,自己可不成。
自己的身后就是宫里,头上只有一个皇上,要是这趟差事弄砸了,就是死了,灭了,化成了齑粉也恕不清的罪孽。
江南的丝绸大户,都应该是自己手中的棋子,织造局的奴才,随便自己拿捏,从这方面看,乔三不错,周熙……也不错。
只是,这样的周熙,自己能握的住吗?

乔三在旁边左右看了看,突然冒出来一句,“刚才金凤小妹不是说这里有两位吗,这一位的风采算是见识到了,另一位呢?难道上天入地不出来吗?”

周熙心中早就想看到那一位,眼前的绿直刚从雍京下江南,听他的口音,吴语都不会说,可是金凤回话的,那一位说的可是还算地道的永嘉话。
是敌,是友?
是谁呢?
他暗自留心绿直,而绿直只是喝茶,他的眼光又在周围瞄了一下,似乎只有屏风后面能藏人。

崔碧城躲在屏风后面,晃动着他手中舒莲记的扇子,越闪,似乎汗越多。
绿直也不给他兜着,就在那里喝茶。
他自己运了一下气,高声笑着,“诶呀,本来想着让周家少爷替我会了帐,谁让我手边不富余呢,可没想到乔三少爷火眼金睛,把我这个冒牌给刨了出来。”
他从屏风后面走出。
乔三却是惊喜,“咦,崔小兄弟,怎么是你?他们都说你有急事回雍京去了,什么时候又回了杭州?”

再看周熙,而练就了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周熙手指一晃,酒杯一落,卒瓦到地上,碎了一地。
众人也是一惊。
崔碧城摇晃着他的扇子过来,冲着一地的酒气扇风,“我们家乡有句老话,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嘛。好兆头,找彩头,今天,可是真好哇!”

他那个得意的模样,好像吃了仙桃喝了御酒的孙悟空。
崔碧城冲着周熙微微一拱手,“周公子,早先在下独下江南,没有报知真名,真是多有得罪。在下,雍京崔珩。”
乔三惊叫,“崔珩?可是雍京国舅爷家的崔大公子?可是那个乡试第一,会试第一的崔珩?”
崔碧城的小扇子摇得更得意了,“不错,正是小生。”
闻言,周熙的脸色都绿了,就像荒野上,迎风生长的荠菜一样,青幽幽的,添点盐,都能做成梅干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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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
杭州卜园,是一座仿苏州花园建造的私家园林,靠近六和塔,这也是周熙在杭州的别业和私宅。
他的随行人周诗书看了一眼更香,已经二更天了,外面又开始下雨,夜雨冷寒,他心中疑惑主人还没有回来的原因。
——难道和乔三少爷的花酒喝的这么投缘吗?
怕不是要在长三堂子睡下?
周诗书吩咐了一下听差的,把门窗都关好,他拿了一把油纸伞出门到柳悠然那里瞧瞧去,谁承想,出门没有走多远,就在钱塘江边上看到扶手望水的周熙,他吓了一跳。
“少爷,您在这做什么?”

周熙看着滔滔江水在夜雨中翻滚,他的心也跟着滚。他想了太多太多,周家先祖原先在松江要饭,后来借着封国海上作乱致使江南粮食短缺的机会,用书房赌的心思,稳、很、准、冷的手段空头囤货,骤然大发,传至周熙这里,已经历经二百年,七代人。
难道就因为自己一时不查,伤了国舅爷的儿子崔珩,就要让周家七代人的基业灰飞烟灭吗?

刚才在柳悠然那里,崔碧城什么也没提,依旧笑着,和刚从雍京下江南的绿直大谈江浙烟雨,柳悠然尽心巴结,把她的琵琶端了出来,唱了几个曲子,真个珠喉遏越,逸响回风。绿直爱听这个,最后,他自己都喝起彩来。只是那个崔碧城,……或者说,崔珩,二话不说,低着头坐在一旁抽水烟。
最后汇账的时候自然是自己出的,崔碧城拱手笑着说,“多谢多谢,还是周公子手边宽,这段饭吃的舒坦……”
嗯,是舒坦,可是舒坦的似乎过了头,尤其那笑,笑的着实可恶!

崔碧城却好似不知道一样,一边拱手一边还放话,“以后我做东,一定还席,一定!”
乔三知道了崔碧城的真正身份,自是千恩万谢,巴不得再跟崔碧城和那个他不知道底细的绿直聚聚,以期待以后的富贵荣华,虽然那些好像画在纸张上的大饼。

已经半夜了,再站下去,雨水都会把衣服全部打透了。周熙正想走,这个时候他的侍从周诗书撑着油纸伞过来,“少爷,可要走了?”

织造局中,绿直正在漏夜看账簿,而崔碧城正在翻看邸报。其实对于崔碧城南下到底做什么的,绿直也不十分清楚。镇抚司是镇抚司,织造局是织造局,虽然同属于宫里,到底吃饭的时候还分开灶呢。
二更了,夜里开始下雨。
有小宦官捧了热腾腾的莲子粥过来,放在官窑瓷碗里面,绿直端了碗,崔碧城没端,他把手边的东西看完了放好,说,“晚上喝点酒,睡的香。”

于是,小宦官又端了一杯子西疆海船运来的葡萄酒,放在水晶杯中。崔碧城拿着杯子晃了晃,慢慢品了一口,然后一口喝进去。

他说,“这玩意跟咱们的南酒不一样,刚开坛子不能喝,是苦的,是涩的,得放。找个阔口的大碗,倒好了,放上一阵子,那味道就不同了。”

绿直听了,点头,“雍京人不爱喝这个,都喜欢南酒,我已经让他们装了两船,送进宫里面,给皇上尝鲜。对了,大皇子也喜欢,他那个玉熙宫里面有个小冰窖,爱存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永嘉的酒有,西疆来的酒也有。”

崔碧城停了一下,看似正在回味口中的酒味,忽然问,“今天那个姑娘怎么不好,为什么不中意她?”
绿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笑的啊,还当真了?”

崔碧城很认真的说,“自然当真。是人都得有个伴,你又不是和尚,再说,宫外这些女人又不是皇上的女人,你哪个都碰的了,不用活的这么清心寡欲。原本,我想着给你找个良家女子,可是又一想,等闲人家的柴火妞蠢如鹿豕,除了洗衣蒸饭生孩子之外一概不懂,弄过来也没用,可要是官宦人家的女孩儿,我是不敢劝你要,不然御使一纸刁状告上去,皇上也维护不了你,所以这些长三书寓的大小姐们正合适。吹拉弹唱,平时不是个乐子吗?”

绿直吃了小半碗,就放下碗,用茶水漱了口,旁人冲泡了一盏龙井,他细细喝了一口,这才说,“刚才那个柳大小姐,心中眼中有一万个心眼。织造局这里全是秘账,你现在又在这里,我可不敢招惹她,谁知道她曾经应过什么客,想要知道些什么。她不成,另找吧。”

崔碧城想了想,“成,我明白了。对了……如果不局限于女人,你觉得,弄个男人过来给你玩,怎么样?”

绿直一口水喷到崔碧城的胸口,差点岔了气,他拍着崔碧城说,“我们这种人,找个女人放在被窝子里,谁都知道就是聋子的耳朵,那就是个摆设!真真假假的无所谓,可真要弄个男人回来……我都熬到现在这个份上了,又不是从前,还用的着侍候枕席以出人头地。”

崔碧城眨了眨眼睛,“我以为那种事要是做习惯了,太久没弄,就会旷的慌。”

绿直不说话,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认真的说,“国舅爷的儿子,如果您再胡说八道,我可要上一道折子,把您在江南的荒唐事据实奏明,到时候皇上生不生气,大皇子生不生气,奴婢可就不知道了啊。”

咚!——似乎是灵隐寺走水示警的撞钟声音,听着居然也有些暮鼓晨钟的肃穆意味。崔碧城双手合什,口念‘阿弥陀佛,绿施主超生!’
绿直一笑。
崔碧城凑过去,忽然说,“绿直,帮我个忙呗!”
绿直脑中小鼓乱敲,警惕的他看着崔碧城,小心翼翼的问,“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崔碧城,“借我七十万两周家云丰钱庄的银票。我知道织造局的生意一直给周家做,他们家也有钱庄,所以织造局现有三百万两的白银存在云丰钱庄,借我七十万两,我保证,两日后,完璧归赵。”

绿直眉峰一挑,“如果我不借呢?”

崔碧城一摊手,“那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想别的法子,不过织造局二百万两白银的亏空,我可要写折子密奏了。我知道,您刚来,这笔亏空查不到您身上,可是原先您在宫里当差的时候,管的可是针工局,江南这边进大内的东西,都是针工局管着的,这织造局的亏空往上查,查到宫里面,再牵连出那些有的没的,就不太好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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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直把手中的茶破在崔碧城的面孔上,崔碧城也没躲,绿直的动作挺好看的,像是正在浇花,而崔碧城就像一朵娇艳的狗尾巴花。
绿直说,“怪不得,我出宫的时候,裴檀裴公子说要我小心你。”

崔碧城抬起他那张脸,因为湿了,所以显得面皮更白,眉毛更黑,连昭示着薄幸的薄嘴唇都有些红润润的。
“裴檀?皇后家的侄子裴檀?他可真是先吃萝卜淡操心,管他屁事?咱们别谈他,谈他伤感情,我说,小绿直啊,那笔银子你借不借啊?”

“借。”
绿直的声音,似乎擦着牙缝隙飘出来。


郭嘉,字建康,由进士而成总督,官运极佳。
郭总督的新婚原配并没有随他南下,而是住在雍京老家,侍奉公婆。郭嘉祖籍徽州,但是从他曾祖父那一辈就出徽州到雍京做官,后来,三代做官下来,他们这一房就留在了雍京。

他的原配是世家小姐,知书达理,不骄不躁,不妒不忌,过门几个月,就张罗着郭嘉纳了几个近身的姬妾,可偏偏郭嘉不喜欢。
郭嘉官做的大,年轻,人又漂亮,又是翰林出身,众人原以为他也喜欢拥红倚翠,可其实不然。郭嘉根本不喜欢闺中怡乐,他对夫人很是安分守礼,而姬妾更是疏远,颇有些不加言辞。
他到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这次他到南方来上任,身边倒是带着一位如夫人,只是郭总督对于如夫人过于宠爱,等闲之人根本就见不着她本人,只知道每月初二,如夫人到灵隐寺上香,那个时候,寺庙要清客的,主持亲自出来迎,与她谈论佛经。

周熙家族与郭总督不能算世交,郭嘉与周老爷倒是有些狗肉交情。所以周熙拜见总督的时候,能被请进后堂。周熙给如夫人带来了几匹缎子,都是上用的,颜色沉静,可是织出的花却绚烂多姿。
总督的如夫人喜欢颜色深的衣料,周熙拿过来的全是深蓝色的底,绣着栀子和昙花看似一模一样,其实花样完全不一样。做晨衣的料子的花朵正含苞欲放,正午穿的绣袍的花朵要正当盛开,晚上穿的绣品花朵颜色含蓄一些,似乎隐隐有些月光下的羞涩。分的很细,异常讲究。郭嘉的如夫人很喜欢,平日不见外客,此时也出来,甚至还亲手泡了茶,让下人端过来。

周熙也是第一次见她,只觉得她虽然身段苗条,却比一般的江南女人高些,人到也不是长的如何的绝色,就是很清秀,头发又黑又多,巴掌大的脸,眼睛却很漂亮,黑白分明。她穿着很矜重,并不见珠翠环绕,倒是线条优美的脖子上挂了几串珍珠,显得华贵,和她的眼睛相互呼应,有璀璨的光芒。

再想到她还能与灵隐寺的大和尚参禅,周熙不禁心中暗赞,想来,这位总督府的如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一看她的气度,应该算是名门闺秀。按理说挑一个世家子嫁了做原配夫人,即使夫婿前途不如郭总督,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她为什么甘愿委身做妾?
莫非,真是情到深处无怨尤?

“周先生。”如夫人让人倒好了茶,就对周熙说,“今天府里有凿冰打上来的鲥鱼,新鲜的三黄鸡,几样山珍和新鲜果蔬,很难得,留下来吃顿饭吧。”
周熙起身连忙道谢,却知道身份,不敢应承下来,郭嘉原本在旁边喝茶,听他的如夫人这么说,也就点头说,“好,留下来吃点东西,我们还可以喝点酒,你不是官面上人,我们喝酒吃饭还自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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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熙过来,送彩缎子是次要的,他主要想着打通浙直总督这边的关系,如果能把那个国舅爷的儿子踢回雍京是最好不过了,就是踢不回去,也可以让自己找个倚靠,以后真发生什么,也不至于让自己保不住祖宗留下的产业,而成为周家的罪人。
一时二人无话,不一会儿,饭菜就端了上来,做的虽然精致,却不是淮扬菜,口味要重很多。郭府的厨子是从雍京带过来的,据说原先在一家王府当差,后来郭嘉亲自上门请,才转而在郭嘉府上伺候。周熙不太喜欢吃北菜,却对眼前的菜肴很动心,他不动声色的多夹了几筷子。

郭嘉喝着酒,忽然问周熙,“你,怎么跟崔珩有过节的?”
周熙一愣,“可是崔大人说了什么?”
郭嘉摇头,却说,“他没有官爵,并不是什么‘大人’,他,也不在织造局当差。”

对于崔碧城的身份,能瞒就瞒,不能瞒就装傻。崔碧城既是贵戚又是北镇抚司的人,郭嘉不想跟他有过多的接触。一来,他自重身份,如果崔碧城也是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他们应该会成为好友,可是目前崔碧城的身份显得有些‘旁门左道’,以理学后进自居的郭嘉不想于他过于亲昵。再一来,郭嘉是封疆大吏,也是外臣,如果他跟崔碧城这样的缇骑走的近了,被皇上疑心自己结交缇骑以妄自揣摩上意,就大大的不妙了。

周熙不知道这么多关节,可他从郭嘉的口气中看出来,他与崔碧城他们似乎有些间隙。周家常年在织造局当差,自然知道像‘江南织造局’这样的‘宫里人’与浙直总督府这样的地方衙门多有不同,有些时候,郭总督制约不了织造局的人。原本周熙害怕崔珩是织造局的人,现在听了这样一句话,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下。

周熙给郭嘉倒了一盏酒,说,“可是他的父亲是国舅,俗语说,民不与官斗,我们这样的小民百姓,都惹不起贵戚的。”

郭嘉想了一下,有句话到底没有说出来。——崔珩这个人,令人忌惮之处并非因为他是贵戚。

美人崔氏在宫内并不得宠,皇长子的前途也未见得有多好,雍京城里面比崔家财雄势大的家族比比皆是。美人的封号并不是正式的嫔妃,只比一般的宫女子高一些,崔氏的家族也不过如此,轻贱的连一般的世家都未必买账,只是,崔珩这个人……
郭总督想了想自己,又想了想他,他跟自己几乎同样的经历,毓正宫读书,杜阁老的高足,并且,崔珩再被革除功名之前可是连着乡试第一,会试第一,如果不是那个荒唐的眠花宿柳的传闻,崔珩以鼎甲的尊荣名动天下也未可知。这份才具,不要说雍京那些多纨绔的名门望族了,就算上天下那些刻苦读书的寒门子弟,也是极为罕见的,不知道他以后是伤仲永了,还是成就一番不世伟业?

“大人?大人……”

郭嘉听见周熙叫他,他手中的酒杯被斟满,他定了定神,说,“不要紧,当今圣上英名盖世,不会因私废公。织造局的丝绸关系国帑,重中之重,不能掉以轻心,其他的,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崔珩是读书人,明白其中的利害,你宽心就是,他不会怎么样的。”

得到了郭嘉的这句话,周熙告辞回别苑的时候,心稍微安定了一下。可是,他刚坐好,吃了一盏茶,外面的掌柜的就进来。他的脸上大汗淋漓,似乎刚从钱塘江中捞出来的旱鸭子。

“怎么了?”
“东家您可回来了!”老头用袖子擦汗,“咱们的钱庄里来了一个客人,手中拿着七十万两的银票说要兑现。钱庄里面银根紧,根本兑不出来,我好说歹说的把他稳住了,现在正在西花厅喝茶。东家,您要拿个主意呀!”
周熙把手中的茶碗重重坐在木桌上,他想,他知道来的人究竟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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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西花厅。
周熙走出去的时候,看到一个人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中。
这个人说,“好茶我也喝了,点心我也吃了,咱们都挺忙的,如果没什么大事儿,晚饭我就不到你那店里吃了,想必你们这里也不过是青菜豆腐,淡出鸟来。这些银票,该兑的兑,兑不出来您跟我说一声,就别让我在这里等啦。”

周熙定睛一看,此人可不就是崔碧城吗?哦,或者说,正是崔珩!崔碧城用两只手指捏着茶碗,一双眼睛盯着周熙,旁边的钱庄大掌柜,连忙说,“这位公子,这就是我们东家。”
崔碧城一笑,“我们见过,之前还在柳悠然的书寓中喝过酒,没想到在这里有碰到了,真是天大的缘分。永嘉的周熙果然名不虚传,还做着钱庄票号的生意,失敬失敬。”
周熙躬身施礼,“崔公子。”
崔碧城还礼。
大掌柜给周熙看了银票,全是云丰钱庄开出来的,整整七十万白银,一点不差。周熙让大掌柜下去,又让人时候了最好的茶过来,他就才坐在崔碧城对面说,“崔公子,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七十万两白银是织造局的,如果崔公子不在织造局当差,私兑银票,可是犯王法的。”
崔碧城继续翘着二郎腿说,“周公子不是官面上的人,居然比我还知道王法。”然后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周熙,“看看这个,这个是江南织造局总管大太监绿直的亲笔信,上面白纸黑字写明白了,要兑出七十万两官银,押解进京。”
周熙拿过来信笺,却没有看,他放在一旁,“云丰钱庄在雍京也有分号,崔公子可以拿着银票,直接到雍京分号兑取现银。这样容易,又安全很多。”

崔碧城,“我也在江南呆过两天,知道你们永嘉商帮的规矩,拿着银票可以在全国各地的云丰钱庄汇兑,官道上不用走现银,不用官兵押运,不用劳民伤财,而且,雍京是大码头,银根松,拿着杭州的银票到雍京去兑换,汇水也很低,私下里说,这是一项善举。”

周熙听崔碧城说的都是好话,心中疑窦丛生,反而开始警惕。崔碧城并非一个好相与之人,他前面说得越是天花乱缀,后面越是深不可测。
不一会儿,果然就听见崔碧城说,“不过,这事情好是好,就是……不符合朝廷的王法。俗话说的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廷可没有规定织造局用你们的钱庄汇钱,凡事都得讲公道,老百姓要是听说了,还以为朝廷跟你们什么猫腻呢,天下那么多做生意的人,你让人家怎么想?还有,这么多钱让你们汇兑,这万一,你们要是卷包走人了,织造局落下这么大的亏空,可不是死一个人、两个人就能完事儿!”

说到这里,崔碧城喝了一口水,周熙听着他着三不带两的话,不知怎么了,平时那种安静凶狠的劲头都没有了,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脑门上的火,一簇一簇的往上拱,可是那股怨气即将冲破天灵盖,却又被自己最后一丝清明冷静,彻底压了下来。因为他时刻告诫自己,眼前之人就算是条狼,也绝对不能得罪,安抚为上。

周熙说,“我周家云丰钱庄二百年的声誉,不会做出崔公子所说之事。”
“呦,那可说不准。我知道周家有野心,做事情也算踏实,每做一件事之前总要打量着要弄一个万世基业。”
崔碧城手指点着桌面,“不过,二百年,何其短,弹指一挥间。什么时候,等着周家的生意做过了五百年、七百年,再来谈什么万世基业好了。今天我不谈这个,我们只说银票的事儿,七十万两白银,你兑,还是不兑?只要你一句话就好。”

周熙有些犯难。
钱庄票号,本来就是吃这碗饭的,招惹着人们把钱存进来,再吸引着生意人把钱充钱庄借出去,这样一来一去,两边都有利钱银子可赚,即使不用像高利贷那样敲骨吸髓,收益依然可观。云丰钱庄百年基业,从周熙祖父创建以来,一直小心稳健。凡是开出去的银票都必须另外存放相同数量的白银,用这着就防着有心人挤兑,可那是先前,现在,这一着必然行不通了。钱庄一进一出,平时并不放那么多现银在手边,要是所有拿了银票的人都过来提钱,根本就没有钱庄能扛得住。很多钱庄票号就倒在挤兑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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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一场谣言就能毁掉偌大的一份家业。
眼前就是。

崔碧城拿了银票过来,如果真的兑白银,那么,云丰在杭州的分号马上就会银根吃紧,万一外面的有心人要是得了风吹草动的消息,一场挤兑在所难免。可我要是如果今天不兑白银,崔碧城立码就可以给自己扣上一个藐视朝廷的罪名,到时候不要票号,整个周家都可能毁于一旦。

周熙想了想,权衡了一下,决定先稳住崔碧城,他说,“崔公子,你看天色已晚,不如早先吃夜饭吧,有什么事,吃饱再说。”
崔碧城刚要张嘴,周熙一抬手,把自己稍微凌乱的头发向耳朵后面掖了一下,露出他白皙圆润,仿佛元宝一般的耳朵,腻白柔滑,崔碧城只觉得自己眼睛一定,竟然片刻之间没有转的开眼睛珠子。

周熙说,“今天晚上不是白菜豆腐,我这里的厨子能烧的一手好淮扬菜,崔公子尝一个鲜。”
崔碧城,“我,……”
周熙一笑,竟然让崔碧城看到有一种三春红杏出墙来的暧昧,“70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就算今日一时都提清了,清点也要好几个时辰,再加上装车,押送回去,不到天亮,是做不完的。既然这样,崔公子也就放宽些心,何必急在这一刻呢?”

崔碧城也是恭敬不如从命,他笑着说,“好,既然周公子都开口了,我也不好推辞。客随主便,就这样吧。”

周熙让人小心在花厅侍候崔碧城,他一出来,就叫人过来,拿着他织造局官商的腰牌到江南织造局找总管大太监绿直,另外又找了一个人去藩台衙门。

两个听差的问,“到了那里,那位大人问起来,小的说什么?”

周熙背过脸去,月光擦着他的脸颊只照到他那头墨泼厚丝一般的长发,“到织造局就说,有人拿着织造局的银票亲来兑银子,可那个人没有拿出了在织造局当差的凭证,所以不知道真假,未免错把白银兑给了歹人,所以,特地过来问一下。至于藩台衙门的人嘛……就说,有劫匪到了咱们的钱庄,要强行兑白银,你说的再厉害一些,让藩台大人带着兵来。”
那两个听差的,听明白,磕头走了。
周熙的脸上又恢复了斯文的笑,他回身到了西花厅,崔碧城正在抚摸一个丫鬟的红酥手,那边,香气四溢的几道杭州名菜陆叙端了过来,温好了一壶花雕,一切都是那样的和乐融融。
所有人,都笑了。


崔碧城似乎酒量欠佳,几杯花雕下肚,推开身边的两个貌美年轻的丫鬟,手指经意不经意之间,滑过周熙的手背,却说,“你这衣服料子好,是什么的?我在江南也有一段日子了,看了不少的好东西,可就是没有这样的,你也告诉我一下,让我买两件回去。”
周熙抽回了手,定了定神,不着痕迹的皱眉,却笑着,给崔碧城满了酒,“是周家自己的织厂织出来的,还没有取名字。”
崔碧城又摸了两下,然后回身躺靠在木椅子背上,“既然这样,那我给它取个名字,不知道周公子愿不愿意听。”
周熙,“您说,我听就是。”
“就叫冷月,你觉得怎么样?”
“这怎么讲?”
崔碧城手指沾了酒,一点一点在桌面上划,都有些醉眼懵瞪的了,他斜着脸颊说,“月亮高高挂在天边上,冰清玉洁的,碰也碰不得,可是撒到人间的月光却温柔的很,……,又柔又清,却似乎啜手可得。”
说着,他揽过一个酒壶,放在嘴边,脸上因为喝的多了,显得红扑扑的。
“周熙,你长的可真漂亮,……”

周熙嫌恶的皱了一下眉,崔碧城却几乎笑着说,“像狼一样漂亮。因为吃人肉、喝人血,所以长的皮光毛滑的。江南这边热,冬天也热,不穿皮货,雍京不一样,冬天冷得很,三尺的雪,盖的大地都是苍茫茫的,这个时候拥着像你这样一张丰润的皮草,和三五个好友烤肉喝酒作诗,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崔碧城抬起那根沾了酒水的手指,从周熙的发间、额头,鼻梁、嘴唇,下巴,这样一路轻轻画下来,带着花雕特有的香气,居然有一股旖旎。
“周熙,你永远不知道,但是我掉落悬崖的时候,看着你这张面孔,我想了什么?”说完,崔碧城眼神一模糊,脑袋一沉,就爬倒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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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头发还沾到了平桥豆腐的汤汁中。

周熙号称千盏不醉,却不敢喝这坛酒。花雕酒倒是好酒,只不过是掺杂了迷龘药的好酒。

整个花厅中,鸦雀无声。
寂静的似乎都可以听到花瓣打开的声音。

周熙闲来无聊,从袖中拿出了那把折扇,白色素纸扇面,用徽墨写了一行字,字体遒劲生动,鸾飘凤泊,——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自己发际、额头、鼻梁、嘴唇上一线的酒气。
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硬生生的打了一个冷颤。
此时,外面有人来报,说是——织造局和藩台衙门的人都来了。

周熙把扇子放在桌面上,连忙起身去迎接。来了两拨人,却被周熙分开款待。
织造局来的人是一个小太监,周熙认识他,他就是绿直从雍京带来的人,名字叫做李瑞雪,如今已经成了绿直的心腹。
夜晚出来,他没有穿宫装,而是作平常少年的装扮,一身褐色的软缎长袍,清清静静的,只是说,“周公子好,您说的人在哪里?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让我看一看那七十万两的银票?”

“好。”
周熙从怀中拿出那张银票,交给来李瑞雪,他拿在手中,一打开,只见一张白麻纸上用大篆写了几行字——‘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李瑞雪笑了一下,把白麻纸折好,又推了回去,“周公子,这不是银票,想来是您的好友留下的信笺,您一时着急,拿错了。”
周熙悚然而惊!
他怔怔的看着这张纸,稳了稳心神,把刚才的事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怎么也没有察觉到崔碧城偷换了银票。
李瑞雪则说,“不然,您带我看看那个人,兴许我认识。”
“好。”
周熙不能再说什么,他起身,头前带路,将李瑞雪让到西花厅。他毕竟是江南巨贾,心中惊,可是外表看不出来,脚步依旧稳如泰山,只是夜风渺然,吹起了他的衣服,自是衣带当风。
谁知……再到花厅中,早已经空无一人。

绿直半夜醒来,摸了摸睡在自己身边的白猫,见床榻平整如纸,忽然心中有丝闷闷的凉意,他睡意全无,遂起身,到书房抄写经文,在过天井的时候看到崔碧城手中抱着两匹月白色的丝向自己屋子走过去。
他叫住崔碧城,“这么晚了,做什么去?”
崔碧城过来,离的近了,绿直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丝料,“这是什么?”
于是上手摸了一下,白腻柔滑,就像美人夜下微凉的玉体冰肌,在夜半梦回的时候,可以侍奉枕席。
绿直问,“这种料子之前不曾见过,是什么?”
崔碧城一乐,“周家的丝长新织出来的,我给起了个名字,叫做‘冷月’。”
绿直又摸了摸,摇头,“不好,冷月这个名字不喜庆,贡入宫里,不好。”
崔碧城一扭鼻子,说,“你说叫什么?”
“……”
半晌,绿直才说,“我也不知道。”
崔碧城一晒,凑过来,嘻嘻笑了一声才说,“我知道一个好名字,就叫‘梦中人’,你觉得呢?”

绿直闻到了一股清香的花雕味道。
他斜睨了崔碧城一眼,“又喝酒去了?刚才还听瑞雪那孩子从周家回来,说了一件怪事呢,说有人拿着银票去兑银子,结果银票成了诗词,原本醉的人事不省的人,也凭空消失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崔碧城只是笑。
然后冲着绿直努嘴,“夜了,夜了,睡吧!明天一早,我还有事要做呢!”
他笑的很是愉快。

绿直去抄经书,崔碧城回屋,研好墨,铺开了纸,开始给承怡写信:——安好,勿念。买到两匹上好的丝料,用来做贴身小衣正好。落款:碧。


这二十几天过的天高云淡的,绿直把开春后采桑养蚕收丝的事情布置好了之后,就让人扫了扫库房,把最后一点冬茶拿出来,铺开了茶海,开始学着武夷山那边的人们冲泡功夫茶,间或着,还赏玩几件名瓷、古董字画。

这一天,有人送过来一封书法,他打开八包裹的严密的绛红色丝封,又剥开了里面一层油纸,最后,是一层异常细滑的丝,翻开这些,才是那张早已泛黄的麻纸,——居然是唐朝的褚遂良临摹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稀世之珍,价值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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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送来的?”
绿直把东西收了,让一直站在书桌前的李瑞雪把东西收好了,他自己拿起来小盅喝茶,手边是一包刚从苏州买回来的松子糖。他极喜欢吃甜的东西,所以到了江南,就把这里有名的甜蜜点心都买了一些,从糖莲子、桂花栗子糕,到苏州的这个苏子糖,配着茶水,一样一样吃过去,竟然一直都不腻。
李瑞雪过来,给他挑拣了两颗小一些糖,放在茶盅旁边的小瓷碟中,这才回答道,“是永嘉的乔晋,人称乔三公子的那个。他说,送上一些土产,给您赏玩的。”

绿直喝着茶,瞄了两眼,说,“东西给他送回去,现在还不到拿东西的时候,对了,雍京里有什么信儿来吗?”

“有!”
李瑞雪挪了砚台,就把京中送过来的邸报一样一样给绿直念了,这些都不是重要事,都是司礼监李芳让人转抄过来的,无非是让绿直多知道一些朝中的事,耳聪目明一些。作为派驻江南的织造局总管大太监,他可不是只过来为皇上织布缫丝的,探听消息,暗中监查百官才是重中之重。
这几叠邸报过去,就是一封东宫转过来的手谕。因为太子文湛年纪还小,现在还只在毓正宫读书,并不参政,所以看到这封手谕是从东宫转过来的,绿直觉得有些奇怪。
他挑拣过来,慢慢打开,只是一行小字,虽然稚嫩,却有着力透纸背的腕力,——丝已收到,知尔心意,只不过,织造局份内的丝绸已享用不尽,不可在上用内造之外耗费国帑,下不为例。
没有落款。
绿直又看了看这份手谕,总是有一种落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他另外查看了一下别的邸报,没有大皇子的信笺,就让李瑞雪出去告诉崔碧城,大殿下没有信笺往来,至于太子的手谕,就不用告知崔碧城了。
李瑞雪领命出去了,绿直靠在贵妃榻上,继续喝茶,突然,冷不丁的,心中一凛,说不出来的一股凉意在心尖上缠着,他坐直了身体,落地大瓷盆中的白杜鹃,被穿过窗子的风吹落了两片花瓣,颤颤的,摇动几下,散发着一种饱满又香甜的味道。
看着这些,绿直心中的不安才渐渐的被压制了下去。

千里之外的雍京,大皇子承怡抱着他的包袱皮从毓正宫出来,拉着他的小跟班黄瓜直奔他娘的寿春宫。
今天他娘做炖肉。
今天,他和太子又吵架了。
太子拦截了崔碧城让人从江南捎过来的好东西,还不给他看,他很郁闷,于是毓正宫一散课,他就扯着自己的包袱皮,把笔墨纸砚都装好,连招呼都不打,就从小太子面前风卷残云一般的跑过去了。文湛一直端坐着,在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很认真很认真,却是丛然笔一顿,在毓正宫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折断了手中的狼毫。

寿春宫中,皇长子的母亲崔美人笑的热情洋溢的,她面前是一个雕刻着牡丹亭故事的桌子,桌面上摆着各种样式的小玩意,都是他的内侄儿崔碧城让人从江南捎过来的东西。
她见自己的儿子承怡从毓正宫读书回来了,高兴的拿起来一个肚兜,招呼正在吃点心的承怡过来看。
“瞧,还是碧子贴心,知道你晚上睡觉不老实,总踢被子,所以就送过来几个肚兜,让你戴着睡。瞧着针脚,这做工,这绣工,多好!多灵巧!比宫里针工局的破烂玩意强多了!”
承怡说,“表哥还给了我好多东西呢,都被太子那个小坏蛋给匿了,哼!”
崔美人说,“碧子精着呢!他知道太子要拦着,所以就明面上给你送了一份,另外一份是给我的,太子不会拦着我这份,其实,我这里也暗含着给你的。至于太子拦下的那个,他要是喜欢,就给他好了。诶,那孩子也真是的,好像没见过好东西一样,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吗?”

承怡瞧了肚兜一眼,就被上面绣的一只压满枝头的梨花给吸引了。可是,他并不喜欢这样的东西,他喜欢什么都没有的干净。不过,他见那支梨花精巧细致,他凑了过来,手指也摸了摸,却发现了那旁边有一行小字,不像绣工的手艺,却像是他表哥崔碧城的笔迹。
——春满花枝。

宫苑中,有小鸟的叫声。承怡忽然抬头,窗子外面,玉兰树原本光秃秃的枯枝上,钻出了花苞,一股缠绵的暗香袅袅的飘了进来。
也许,春天来了。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时间:2021-02-06 10: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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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原来寒武木有更而是作者木有更,搬LJJ得伤不起啊!!!


楼主:爱钱的独角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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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分类:月上梢头

发表时间:2012-03-31 00:34:00

更新时间:2021-02-06 10: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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