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崔碧城生性馋。
这个馋字不太好解释，它不是当众举起一个大猪腿旁若无人的大快朵颐，那是饕餮；他也不是一顿饭吃四五十个包子，那是放肆，他的馋就是清清淡淡的品尝各种佳肴，满足口舌之欲，为此，他摇着手中舒莲记的竹扇，摇头晃脑的对绿直说，“天生一条好舌，焉能不馋？”
这一天，余杭已是苏堤春晓，微雨后，薄翅腻烟光。
崔碧城穿着一身布衣，到街外的小食肆找寻好吃的。他吃过了楼外楼，也尝过了那里的西湖醋鱼。
楼外楼就在西湖边上，隔着窗户就可以望见外面的鱼篓小船，船头立着一只鸬鹚，新鲜活青鱼啜手可得。西湖醋鱼清淡，汤汁、醋都是淡的，不能加糖，加一些姜末，不能加葱丝，这才能让食客尝到活鱼的味道。可，雍京的馆子做西湖醋鱼加了鲁菜的味道，一切必须浓汤厚汁，甜酸味重，全无现杀活鱼的一丝鲜味。
可是，总是吃大馆子，也不能满足崔碧城这样的老饕。
隔着西湖向后走，有个小馆子，老板是扬州人，做的狮子头别有味道。他的狮子头不加芡粉，嫌味道糊，而是把猪头切碎之后，双手手心加了生粉搓丸子，搓好就炸，炸成金黄色捞出来上锅蒸，蒸的嫩滑，最适合崔碧城那条好舌头。
他刚走进这个小铺子，就听见有人叫他，“崔珩，崔公子？！啊，不知道崔公子大驾降临，真是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崔碧城一看，居然是乔晋乔三少爷！
而他的身后就是湖州的张老板，想起来前一个月，他们也是在一起喝茶，当时崔碧城还只是一个跑街的小伙计，如今却是织造局的官员，真是今非昔比。
那个张老板原本不理会，可是一看乔三如此夸张的行礼，他耳聪目明，也马上站起来，叫一声，“崔公子。”
崔碧城连连笑着摇头，“三少爷别这样，你我是什么交情？原先我落魄江南的时候，也只有三少爷看得起我，现在，今后，不管是我成了什么人，三少爷都是朋友。您别多礼了呀！”
乔三哪里肯让，硬是把崔碧城迎了进去。
原来，他也喜欢吃这里的狮子头。
老板见崔碧城是乔三的朋友，马上巴结起来，不但给他们扯了盘子，重新换上新菜，还加了一盘子冬菇炒笋尖，切了火腿码在一个大瓷碗里面，用花雕上锅蒸，蒸熟了端过来，佐以老酒，味道无以伦比。
喝过了两巡酒，乔三脸上微酡，手中的筷子敲打着桌案，唱了个曲子，却是江南小调，看似醉了，却忽然抓住崔碧城的手说，“诶，今年年景艰难，您不知道，周家已经开出价码了，他们以高出往年三成的价格收丝，农户把东西都留给了他们，别人是一丝一毫也拿不到了。”
崔碧城也喝了不少，他不敢号称千盏不醉，可也似乎从来没有喝醉过。
他反手也握住了乔三的手，“三少爷，您是明白了，这么明白的事儿，您怎么就看不见呢？”
乔三一愣，“怎么？”
崔碧城夹了块火腿扔嘴里，咽完了说，“他要是得到了织造局的差事，就能以市价的一半收丝，要是放着钱财不挣，那里面肯定有文章。三少爷，您品品？”
乔三耽搁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
“崔公子……”
崔碧城一摆手，“不，您可是我在贫贱之时结下的莫逆之交，不能叫公子，叫小崔！”
乔三看着他，“那我可真就得罪了。”
崔碧城笑的那个叫一个“没事儿！您得罪，要是不得罪，就把我当外人儿！三少爷，您是不知道，当时我在永嘉难着呢，一摸兜里都没有第二天吃饭的钱了，您来了，请我喝茶，哦，对了，我还欠您银子呢，今天这顿饭我请客，明儿，您明天到我们哪儿，我请你吃从雍京带过来的填鸭子！”
乔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珩这个意思就是——邀请自己到杭州织造局衙门去逛逛！这些年来，这段日子来，他自己绞尽了脑汁，托尽了关系，用自己的热面孔贴尽了别人的冷屁股，最终，他也没有能进的了江南织造局的那扇大门。

今天，崔珩的一句话，终于让他能往里面迈一步了。
湖州的那个张老板，此时也听出意思来了，虽然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上上个月还是个跑街小伙计的崔碧城现在却成了官面上的老大爷，可是他心思活，赶紧也连连敬酒。毕竟，这事里面有他的好处，乔三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的生意，他自己就是在湖州做生丝生意的，事成之后，他的买卖也能像得风云际会的鲤鱼一样，跃入龙门，乘风而去了。
崔碧城汇了帐，乔三又再三道谢，他一再推辞，这才从脱身。他想着绕着西湖走，另外再弄点老百姓喝的茶叶，回去给绿直尝鲜。不想，刚过西泠桥，就看见那边一个小船划了过来，这边赶紧过去几个小厮丫鬟打扮的人，恭恭敬敬的过去等着伺候，一个头发丰盈，斜插手指肚那么大珠子的美人儿被人搀扶着从船上下来，她的身后是一个华服贵公子。
崔碧城心想，冤家路窄——那个贵公子，可不就是周熙？
周熙也看到了他，清冷的笑，忽然笑意盈盈的走过来，施礼，“崔公子。”
崔碧城也还礼，“周掌柜。”
周熙，“您这是要去哪里？”
崔碧城，“哦，没事儿干，吃饱了走走，买点茶叶。”
周熙，“相请不如偶遇，我请您喝茶。”
崔碧城不说话，也笑，只是看着他。
周熙也看着他，“怎么，不敢？”
崔碧城大笑，“怎么会！那么，就请周掌柜破费了。上次，您请我喝的可是狮峰龙井，今天，这茶叶总不能差很多吧。”
周熙回答道，却看着那位佳人，此时，佳人自是过来见礼，崔碧城也回礼，就听见周熙说，“这位是金陵钓鱼巷中的叶小钗，叶大小姐，今天，你有福，她做的香露茶，别具风味。”
崔碧城一笑，“如此这样，那么在下就要叨扰了。”
香露茶，先用烧酒锡壶，小木桶，制成一种器皿，用它来蒸酿香露，诸般花朵，各色香叶均可蒸露。用这样的香露齤点入酒水中，点入茶汤中，香醇宜人，别样味道。
席间，只见美人素手，让崔碧城都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周熙给他递了块茶果，然后问，“崔公子也是千盏不醉？那一日，明明见你醉了，结果却……”他不说了。
崔碧城摸了摸下巴，“倒也不是，我也能喝点，喝多了也醉。就是平时道黑，不敢多喝，怕惹祸。不过，那天，您那盏酒，可不只是花雕而已，加了料了吧。有一件事儿您不知道，我是在雍京大正宫里长大的，小的时候也喝过砒齤霜，没死成，再后来，这喝的水、茶、酒里面有什么东西，我都能闻的出来。这个鼻子……比狗还灵呢！”他还拍了拍周熙的肩膀，“周老弟，下一回再使坏，用点狠招，您哥哥我，接得住！”
……
雍京。
今天下了课，太子一早也就走了，等到承怡把他那个包袱皮都弄好，太子早走了。别看太子今年才八岁，人小鬼大，走的还真快，等承怡追到毓正宫门外，就看见一大堆人，宫女太监什么的，跟在太子后面，亦步亦趋的走着。两三下，就没影儿了。
承怡抓了抓他的头发，想着，今天他娘要念经，所以吃素，寿春宫里没炖肉，不过，好像太子东宫那边今天要吃鸭汤火锅，有鱼有肉还有虾，……
呃，呃，……
承怡心中念叨，“我不是为了吃去找的太子，我不是为了吃的去找的文湛……”他默念着，就跟了上去。
太子今天需要练剑。
文湛很认真，拿这宝剑哐、哐、哐的乱打，好像万朵寒光结出的花朵一般，把太子小小的身子周身围住。承怡躲在柱子后面，偷偷向这边看。
其实，承怡躲的那个地方就在花丛旁边，他半条腿还在外面，那根死柱子根本挡不住。东宫的小太监们早就搬了椅子过来让躲在门柱后面的承怡坐，还端过来糕饼点心给他吃。
而承怡看着满桌子的东西，又看了看那边一个瓷壶，里面倒出来的是牛乳。
承怡不喜欢喝那个东西，也不太喜欢闻那个味道。
据说，他小的时候他娘身体太弱，月子里面有没有被好好的照顾，留下了病根，所以奶水不好，那个时候又没有奶妈，所以他小的时候就是吃牛乳吃大的，吃太多了，导致现在一闻就想吐。
太子文湛到不在乎这些。
他收了剑，旁边人跪着接过去了，他就走过来，端过牛乳就喝，承怡见文湛不理他，撇了撇嘴巴，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了他。
承怡抱怨说，“怎么了吗，是你抢了我的东西，我都没有生气，你怎么就生气了。还这么多天不理我！”
背着承怡，文湛嘴角弯起来，偷偷笑了一下，继而马上换了面孔，扭过来，又一张冰雪小脸。似乎没看到文湛的小冰脸蛋，承怡比了比，眼前这个死小孩又长高了。头两年见他的时候，太子长的白白的，嫩嫩的，抱起来都是香香软软的，当时还有些肥嘟嘟的，抱起来像一只小肥鸭。现在瘦了……好像鸭子变柴了……不过他还是很好看。
承怡傻笑，“嘻嘻……嘻嘻……”
太子看着他，很认真的问，“知道我什么生气吗？”
承怡摇头晃脑的说，“小孩儿都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没长性儿……”见太子的脸色刚好一些，马上又要变阴，承怡马上推卸，“不是我说的，是我娘说的！”
太子瞪着他，想要发作，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发作。
远在江南的崔珩狼子野心，却也诸多顾忌，没人挑明，承怡也不懂，如果自己再发作，让承怡明白了，到时候岂不是更加艰难？
想到这里，文湛幽幽的，就乐了。
承怡知道这场风波过去了，可是他却有些莫名其妙，然后就像原先那样，伸出手摸了摸文湛的头发，“饿不饿？”
文湛斜睨了他一眼，“是你饿了吧。”
承怡又是傻笑，“呵呵呵。”
然后太子吩咐道，“吩咐下去，传膳！”
然后，两个小人儿的龃龉，就在热气腾腾的鸭汤火锅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吃过了饭，太子留承怡在东宫做功课，两个小人儿认认真真的写功课，背书，一直到三更半夜，然后就团团的在东宫那张大塌上一块儿睡了。
半夜，太子醒过来，想要给承怡盖被子，却看到他的里衣开了，露出水衣下面嫩香的肌肤，他想要伸手把承怡的衣服拉起来，怕他着凉，却见他一翻身，贴身穿着的小肚兜就翻了出来，缎面上绣的是枝枝叶叶、缠缠绕绕的一枝梨花。
小太子看了看，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居然笑了。
他打算明天去找李芳，让他写信给江南织造局，调崔碧城回京。
敌人，自然是放在手边上，看着，监管着，时时刻刻的瞪着，这才好。不然，那个崔姓某人，就像成了精的孙猴儿，能翻出天边儿去！
……

14

一整晚，绿直总能听见外面有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乱敲。他拥被躺了半夜，却是怎么样也没有睡意，叫了候在外面的小太监进来，就问了一句，“崔碧城在哪里？”
那个小太监伺候着绿直披上一件软丝敞褂，起身，到崔碧城的屋子中。
果然，崔碧城还没有睡。
他点着十根大蜡烛，双手并用，正站在长木桌前面，拨打着算盘珠子。他旁边也站着一个人，双眼一瞬不瞬的看着算盘和手边的账本，这个人绿直认识，正是江南十三行账房的老行尊，吴山。
这个人长的又干又瘦，一个枣核一样的脑袋，唯独一双眼睛，小，还是小了点，不过精悍的很。他年纪大，辈分高，即便已不再在十三行做总账，却仗着倚老卖老的架势，余威不减。
崔碧城听见有人进来，扭了一下头，手中却没有停下，绿直看到他眼睛珠子上全是红色的血丝，于是让伺候他的小太监先走了，端了一碗温茶，一刻钟之后，崔碧城的拇指向上一挑，最后一颗黑色的算盘珠子冲到横梁上，发出啪清脆的一声。
“好，好，好，好手法，丁点勿差。”吴山点着他那个小枣核一样的脑袋，“崔少爷好悟性，不消十三天，这积年的旧账都能算清爽了。亏得崔少爷出身富贵，不在十三行，不然，勿等老朽，就没得饭吃了。”
难得崔碧城谦虚一回，口中连连说，“哪里，哪里，都是师傅教的好。”
他看着天光渐亮，吩咐人送吴光回去，他自己亲自送到了大门外，这才回来的。
绿直见他回来，不置可否的说，“你查我织造局的账？”
崔碧城一乐，手一摆，“我查你的账做什么？再说，你面前的这些都是清清白白的东西，已经呈报宫里和户部，再没有半分纰漏。我用这些内账来练手，看看我在周家的商号学的一手算盘好不好使，在永嘉这段日子，我吃不好，睡不好，为的就是这一手的算盘，如今，得了老行尊的称赞，也不算白来一回。”
说着，他的手指还转了转，好像皇上每次围猎时候放出去的鹰，勾起的爪子，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崔碧城的手中翻滚，而被他死死的扼住了咽喉。
绿直冷笑。
他出京的时候，司礼监对他授意过，崔碧城自然有人管他，不用织造局再生枝节，所以绿直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夜间睡的不沉，让人端了两碗米粥，就着从雍京带来的六必居的酱菜，吃了，漱口，这就要出去。
崔碧城刚喝完粥，随口问了一句，“去哪里？”
外面伺候的小太监赶忙进来，给绿直换衣服，他回答，“郭珈郭总督的官邸。江南的漕粮、白粮要启运，重要关口，我得去和郭总督交代几句。”
崔碧城一边擦嘴，一边说，“嗯，江南这边出了整个天下六成的漕粮，而白粮则全由江苏的功州、松江、常州、太仓和浙江的永嘉、湖州这五府一州供奉，这些可都朝廷各级官员还有内廷的命根子，出了茬子，咱大郑的官员都得扎着脖子饿肚子了。你去，我可不拦你。”
绿直往外一走，却又被崔碧城叫住。绿直看着他慢慢走过来，欲言又止的说了一句，“绿直，你去的时候，代我问一声郭大人的如夫人好。”
“要去你自己去，这样的闲事我不管。”
绿直是断了六根的人，撕撕扯扯，枝枝节节的事情，与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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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