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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非自然事件薄》,成人向,心智不成熟者慎入

楼主:打烊小店  时间:2019-06-06 08:42:48
楔子

凌晨两点三十一分,滨海市的大街已经变得空旷起来,除了上夜班的出租车到处晃悠,接送那些从夜场出来的年轻男女,漆黑的夜幕下,几乎看不见人影。
整座城市都在沉睡。
路边的草丛里,蝉虫聒噪,夏夜的气氛十足。白色的路灯值守在马路边,方形灯罩渲染出昏黄的光,它们就像忠诚的卫兵,守望着这座城市的黎明。
可对于有的人来说,是注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早些年间,网上曾流传一个段子,叫做“我妈妈告诉我,凌晨两点半不回家,一定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大家以讹传讹,于是凌晨两点半就成了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候。
正巧碰上今天的日子也比较特殊,今天是八月二十五号,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最凶的日子迎来了最凶的时刻,按理说这个时候确实不应该出门,难怪今天晚上街上的出租车都少了很多。
但曾名传是不信这一套的,倒不是他信奉唯物主义,只是他和狐朋狗友刚从酒吧出来,正在兴头上,今天是曾大少喜提爱车的日子,保时捷911,这么重要的日子当然要出来庆祝一番,怎么能窝在家里打游戏?
眼下这个点儿,正是恣意妄为,纵情驰骋的绝好时段,在没有监控的开发区大道,打开天窗,猛踩油门到底,一骑绝尘,爽出天际。
伴随着年轻人的欢呼,雄浑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震动着夜晚的耳膜。
晚风压迫到脸上,后排的男孩稍微有点酒醒,“曾名传,你丫的慢点,就不怕被交警抓?就算没有警察,万一不小心撞到人怎么办?”
“这都什么点儿了,街上哪还有人,就算撞也是撞到鬼,不过话说回来,以911的速度,连鬼都挡不住!”曾名传的女友坐在副驾驶,长发飞舞,面色潮红。
在认识曾名传之前,她做梦都想拥有一台跑车,每天出门的时候带着精心准备的妆容,po一张自拍,装作不经意地露出车标,配文发朋友圈:“阳光正好,预感会是心情美丽的一天。”
真是想想都兴奋,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马飞,你小子要是害怕,就自个儿打车回家,我曾名传没你这么孬的朋友。”
即使是再没出息的男人,也经不起别人当着女人的面骂自己孬,更何况是血气方刚的大男孩,马飞一听,立马就急眼了:“谁孬了,你才孬呢,今天晚上谁害怕谁特么是孙子!”
“这就对了嘛!”曾名传得意地笑笑,就像为了回应他这句话似的,女友惊恐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你们看,前面好像有个人……停车!快停车!”
“不可能吧,这个点怎么会有人,不会是真撞鬼了吧,今天可是鬼节。”另一个人醉醺醺的从后座爬起来,抱着前排靠枕,打了个酒嗝,咧开嘴角玩笑。
就是这一句话,竟让曾名传在一瞬间产生了犹豫,酒精麻醉着小脑,神经迟钝,以致于没有立刻刹车。
“不对,好像真的是个人!”
当他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后,大脑嗡地一声炸响,整个人瞬间清醒,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用尽全部的力气猛踩刹车,可是为时已晚。
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保时捷911以无可阻挡的速度朝那个人影冲去,轮胎与地面发生剧烈的摩擦,声音尖锐刺耳。
可那个人既没有惊慌失措的躲开,也没有惊恐绝望地尖叫,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具死尸。
当所有人都以为悲剧无法挽回的时候,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在与他相距不到半米的时候,拥有370马力的保时捷竟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停住了!
这简直是违背力学法则的一幕,要是让牛顿老爷知道了,估计得气的掀棺材板。
监控视频右上角的时间还在疯狂跳动,这说明不是有人按了暂停键,而确确实实是有什么东西抵消了它的动力势能,在极短时间内,把一辆正在疾驰的豪华跑车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仿佛时间静止。
下一秒,画面动了。
动的不是那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人影,而是保时捷911!
以那个人影为中心,一道无形的气浪向四周荡开,直接将保时捷911重达1.6吨的车身掀飞,它在空中翻转了几个圈后,轰然落地,紧接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这辆价值百万的豪华跑车就这样在火海中化为废铁。
监控室里,一位警官惊的连纸杯都捏瘪了,滚烫的茶水从里面溢出来,洒的他满身都是。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这是在看一起交通事故的监控视频吗?我他娘的这是在看好莱坞大片吧!
为首的陈警官一脸凝重,他终于明白,交通局为什么要专门借调他来负责这起案件。
他死死盯着视频中的那个身影,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他身上燃烧着幽蓝的鬼火,衣物和头发都被焚烧殆尽,简直就像是地狱骑士!
他所过之处只剩下一片焦土。
但更让老陈在意的,是这男孩的眼神,他的眼神空洞,灰暗,就像没有灵魂,可就在那一潭死水下面,却蕴含着巨大的悲伤,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点燃!
忽然,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穿黑色长风衣,风在这一刻涌进来,翻腾他的衣摆,房间里所有警察同时起身,他们起身不是因为这身风衣的酷炫,而是跟在风衣背后的中年男子。
“方局!”大家异口同声。
方局长今年五十一岁了,双鬓已星星然,但气场依旧强大,他缓慢地环视了一圈,不怒自威:“这位是上面派来的赵科长,从今天起,这个案子就由他全权负责,你们不必再过问,小林呐,你把手头上的材料和赵科长交接一下。”
“方局,这恐怕不合规矩……”小林为难地表示。
“规矩是人定的,只不过弱者遵循规则,强者制定规则……哎呀一不小心就中二了。”风衣男嘴角挂着轻佻的笑。
方局长就像没听见一般,对小林说:“这个案子比较特殊,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不要多问。还有,一会儿,赵科长要和每个人进行单独谈话,你们一定要认真配合,听明白了吗!”
最后一句,方局长的语气尤为严厉。
“是!”众人齐声回答。
由于职务关系,陈警官以前和“那个”打过几次交道,他隐隐猜到了所谓“单独谈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要给我们洗脑,对吗?”他盯着黑衣男人的眼睛,单刀直入。
“话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嘛。”风衣男笑了:“我只是帮在座的各位做一些心理辅导,放松身心,顺便帮你们忘掉一些不愉快的回忆,这也算是保护你们,毕竟只有忘掉一些不开心的事,生活才能更幸福不是吗?”
“哦对了。”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那个孩子……”
他指了指监控视频上定格的画面:“现在人在哪里?”
陈警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目光征求方局长的意见,得到方局长点头之后,方才开口说道:“在市郊的一个看守所,由于这个孩子实在太过诡异,我们不得不谨慎对待。”
“我喜欢谨慎的人,你做的很对。”赵科长点头表示赞许:“那你给我安排一下吧,这边完事之后,我要去见他。”
“今天不行。”陈警官果断拒绝。
“为什么?”
“今天有人安排了律师和他面谈。”
“律师?”赵科长拖长尾音,皱起了眉头。
楼主:打烊小店  时间:2019-06-06 08:42:48
两束车灯如发硎之剑刺破黑暗。阴云布满了夜空,就像是世界末日。
黑色的玛莎拉蒂缓缓驶停,车灯熄灭,车门推开,一只精致的鳄鱼皮鞋踩在泥泞里,留下一个脚印。
镜片反射的白光照映出这座冷硬的巨大建筑,漆黑的铁艺大门在沉重的响声中缓缓拉开。浑身上下都透着体面的男人一步一步走进去,就像被巨兽吞噬。
一道闪电将整个世界映成惨白。
狭窄的石阶通道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男人在看守的带领下,坐到一个类似探监室的窗口前。他仰起头,看到了头顶正在左右摆动的监控探头,足足有四个。
这荒郊野岭的,戒备如此森严,说是看守所,其实和监狱也没差了。
不多时,一张稚嫩的面孔出现在男人眼前,隔着加固玻璃和男人四目相对。
男人上下打量眼前的男孩,目光中带有审视的意味,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本尊,他真的很难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能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
那根本超出了正常人的理解范畴!
“律师先生,你好,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男孩十指交叉在一起,放在桌子上,声音稚嫩,目光清澈如水。
探监室的灯光十分昏暗,在这种环境下,男孩手腕上的金属手铐就显得愈发冰冷。
男人收回目光,调整了姿势,决定暂且还是把他当成小孩子来对待,于是不自觉地在嘴边挂起浅笑,使自己看起来亲切一些:“你怎么知道我是律师,我明明还没有自我介绍。”
“金丝眼镜,百达翡丽,全套阿玛尼,头发弄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成功人士的派头,却又不像那些把所有名牌都挂在身上的暴发户,所以你应该是社会的精英阶层。所有行业的精英中,除了律师,还有谁会到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来?”男孩侃侃而谈,“你的对手或许会因为你的年纪而轻视你,但实际上,你是个经验老道的讼棍。”
男人来了兴趣,“哦,这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虽然看起来随意,但自始至终腰杆都挺的笔直,这是每一个善于谈判的人都有的习惯,而且你在说话的时候,会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就像现在这样,这是为了在法庭上给你的对手制造压力。”男孩稚嫩的声音回荡在水泥浇建的地下室,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对了,忘了祝贺您,新婚快乐,赵律师。”
直到此时,赵良才真正感觉到了惊惧。
赵良,三十三岁,北大法学系毕业,后赴英国深造,回国后,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跨入国内顶级律师的行列。如今身价上千万,刚才那辆黑色的玛莎拉蒂就是他买的新玩具。
今年他刚娶了仰慕多年的高中音乐老师,俨然成了他们学校的一个传奇。爱情事业双丰收,可谓是真正的人生赢家。
从小他就不合群,过早地对人心的掌握和对世事的洞察,让他远远凌驾于同龄人之上,这也使得别人把他像怪物一样对待。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在哪个时代,天才也好怪物也罢,都注定是不被理解的。
既然凤凰翱翔于天,那又何必去在意地上的草鸡怎么想。
他今天来这里,是接受了一位神秘顾客的委托。
这位顾客身份不明,但却能让一位国内律师界的元老亲自引见。赵良能感觉到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但他却不能拒绝,这不是因为那位律师界元老有面子,而是因为这位神秘顾客开出的价格。
三百万美金,相当于赵良全部身家的一半,只为了将一个九岁的孩子从看守所里捞出来。
赵良看过这个孩子的资料,他自幼丧父,母亲在一家福利院担任幼师,然而,就在昨天夜里,距失踪已有两天,装着他母亲尸块的黑色塑料袋,在一座石桥下被人发现,目前警方已经锁定了嫌疑人。
然而眼前这个家伙,远比那桩凶杀案要可怕的多……赵良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别紧张,赵律师,我只是偶然在电视上看到有报道你婚礼的新闻而已,政法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和昔日爱慕的高中女老师……啧啧,一对神仙眷侣,真是让人羡慕啊,顺便说一句,新娘很漂亮呦。”
赵良的发梢被冷汗浸湿,他突然意识到,将眼前这个家伙当成孩子来对待,是何等错误的决定!
他的沉着冷静是很多成年人都不曾具备的,他受到《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即使那些事情真的是他做的,他也不可能被送上法庭。难不成你要向法官和民众解释说,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徒手毁掉了一辆急速行驶的汽车?
太扯淡了……简直比抗日神剧的“徒手撕鬼子,弹弓射飞机”还要扯淡。法官如果采信了,那才是真正的司法黑幕。
想到这里,赵良心中一惊……莫非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敢如此有恃无恐?
由此他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怪物,不,准确地说,他比自己要可怕的多!
“既然如此,想必我的来意你也已经猜到了。”既然面具已经被撕破,就没有继续装下去的必要,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总是难以想象的简单。
赵良冷冷地说,“如果你想早点出去的话,就请配合我,将整件事的前前后后如实相告,一定不要有所隐瞒。”
“用不着。”
赵良一愣,“你说什么?”
“只要一切都按正常程序走,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案子最后会被定性醉驾,搞不好那个挂掉的富二代还要负全责,谁让他在大半夜里酒后飙车呢。”男孩托着腮,笑容玩味:“至于我嘛,有赵律师的帮助,相信很快就能出去,说不定,还能以受害者的身份得到一笔赔偿金。当然了,这得靠赵律师你的运作。”
“会面时间要到了,和您交谈很愉快,哦对了,最后我还想请赵律师你帮我一个小忙。”
“我不会帮你做违法的事。”赵良皱起眉头。
“没那么严重。” 男孩摆摆手,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就像魔鬼在引诱一个灵魂堕落,“赵律师是聪明人,知道进看守所的记录对一个未成年人来说影响有多坏,所以……。”
赵良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我明白了。”
“那就多谢赵律师了。”
楼主:打烊小店  时间:2019-06-06 08:42:48
玛莎拉蒂疾驰在荒郊的冷雨中,就像狂奔的黑色野兽。赵良突然猛踩刹车,过了好一会儿,才让情绪随同暴躁的轮胎一起平复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从车门的侧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燃,妖艳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赵良吐出一口青色的烟雾,偏头看着窗外冰冷的夜雨侵袭着荒废的田垄。他很少吸烟,只有在特别心烦意乱的时候才会点上一根,上一次吸烟还是在妻子第一次拒绝他求婚的时候。
男孩口中的方法回荡在耳边,赵良眼前又浮现出了临走前、那个家伙魔鬼般的笑容。
他突然开始怀疑,为了那三百万美金将这样一个家伙放出来,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楼主:打烊小店  时间:2019-06-06 08:42:48
太晚了,明天上传第一章,诸位晚安
楼主:打烊小店  时间:2019-06-06 08:42:48
第一部 一面

只想再见你一面。

第一幕 钥匙(一)

洛杉矶位于加利福尼亚州西南部,是美国第二大城市,拥有“天使之城”的美名。
可当夜幕降临,日落大道的霓虹灯渐次亮起,市郊山顶上的“HOLLYWOOD”标志牌不再纯白,夜色中的洛杉矶便从云端堕落,变成了妖冶妩媚的欲念魔女。灯红酒绿的意味像醇酒一般入喉渐浓,刮骨穿肠,诱惑着失落的行尸走肉。
The Roger Room位于拉•谢纳加大道370号,中文可以翻译成罗杰小屋,这家酒吧初看不显眼,可当你进去之后才会发现别有洞天。
明黄的灯光渲染着慵懒的氛围,酒杯碰撞的清脆响声和充斥着各种口音的低声谈笑,又像往这杯慵懒的酒里加入了一勺随性。
这里是年轻人的聚集地,有初次约会预订初夜的小情侣,也有下班后约三五好友放松身心的上班族,当然,像酒吧这种地方,永远不会缺少猎手,他们暗中观察伺机而动,或是抛出诱饵等猎物上钩。
坐在吧台右边最顶端的那个身影,正是后者。
他约莫三十的年纪,白净的皮肤有大理石般的触感,微卷的额发低垂下来,下巴留着青色的胡渣,为分明的轮廓增添了几抹颓废。那张眉宇挺拔的脸并不惊艳,还带着些许阴柔,但配上一双迷离深邃的眼眸,却有一种别样的韵味,就像他面前的这杯The Penicillin鸡尾酒。
白衬衣松开上面两个扣子,露出笔挺的锁骨和结识的胸膛,背后肌肉隆起,186的身高在这里并不显眼,但他的背影却像山一般伟岸。
他抛出的诱饵正是他自己,只是有人看上的是充满荷尔蒙气息的肉体,有人看上的,却是那个失意落寞的灵魂。
一只素净的手将一杯血腥玛丽推到他面前,这只手何止是素净,简直没有丝毫血色,在鲜红美甲的衬托下,就像红罂粟一般危险而诱人。
男人抬起头,一头傲人的金发映入眼帘,红唇如火,眼波撩人,他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期盼,这是一个饱含诱惑的邀请。
猎物上钩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线低沉粘稠,就像在你的耳边喃语,充满魅惑。
“Van Helsing。”男人看着她的眼睛,他会用眼睛说话:“他们都这么叫我。”
“你的手上一定沾过很多魔鬼的血。”她的手指在男人筋节分明的手背上摩挲画圈,低俯下身体,一点一点靠近,胸前春色一览无余。
男人丝毫不遮掩目光,反而大胆地欣赏:“嗯……不算少。”
“那你看……我像魔鬼吗?”她的指尖抵住肩胛骨,轻咬嘴唇。
男人唇角含笑:“我觉得你很有潜质。”
充满暖香的呼吸喷在脸上,使人意乱神迷,消受不起,他们的唇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触碰到一起,金发美人却忽然起身,就像一首奏鸣曲即将到达高潮,观众翘首以盼,心中的情绪到达了顶点,演奏却忽然戛然而止。
她整理着衣服,漫不经心地问道:“我想去一趟洗手间,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男人挑了挑眉,将杯中的猩红液体一饮而尽,玻璃杯啪嗒一声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台面上。
“荣幸之至。”
女洗手间的最后一个隔间,传出重重的喘息声。
身穿包臀裙的黑发美人关掉水龙头,和女伴对视一眼,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然后快步走出了洗手间。
汹涌的情欲在狭窄的空间里蔓延开来,自称Van Helsing的男人和金发美人拥吻在一起,温度上升后,仿佛点燃了干柴烈火。他们的亲吻那么缠绵,又那么凶狠,简直就像两头野兽抱在一起撕咬。
男人的下嘴唇被狠狠地咬破,金发美人探出舌尖,舔去渗出的血珠。
正在意乱情迷之际,金发美人随手把隔间的门反锁,伸出双手勾住了男人的脖子。男人惬意地闭上眼睛,感受美人的香气,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渐渐放松下来。就在此时,金发美人动人的樱唇下露出了两颗肉眼可见的尖牙,缓缓向浑然不觉的男人颈部靠去。
猎手和猎物的位置,在顷刻之间转换。
“Surprise!”
金发美人闭上眼睛,等待着刺穿颈部一瞬间快感,血管中对食物的需求早已让她饥渴难耐,突然,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感觉一个冰冷的物体抵住了额头。
金发美人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一把短柄大口径猎枪,纯银的枪身流转着银白的光泽,枪托两边镶嵌着古朴的十字架。
当看到男人戏谑的目光,她才终于明白,原来真正的猎物还是自己。果然,猎手和猎物的位置,总是在顷刻之间转换。
她失声尖叫:“你到底是谁?!”
“我说过了,我的名字叫做Van Helsing。”男人把玩着她金色的长发,贴心地将凌乱的额发撩到耳后。
金发女人张着血盆大口,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恐惧。
寻常威力的手枪,对她这个年龄的吸血鬼根本造不成威胁,打在身上撑死一个窟窿,取出子弹后半个小时即可复原。
可眼前这把枪不同,她能感觉到从漆黑枪口中流露出的巨大危机,只要这个男人扣动扳机,她就会死,这一点毫无疑问。
她突然开始后悔起来,我为什么要招惹这个家伙,我为什么要来这家酒吧狩猎?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凶狠:“你不能杀我,加尔文男爵不会放过你的!”
“哦,你是说那个靠吸食幼童血来永葆青春的恋童癖老变态吗?真遗憾。”男人咧了咧嘴角,露出洁白森然的牙齿,“两个小时前,我的一位神父朋友就去登门拜访他了,此时此刻,你家男爵大人的骨灰应该都被洒进洛杉矶河里了吧。”
男人一顿,轻轻抚摸她光洁如玉的脸颊,手指从唇边划过,与那颗锋利的尖牙仅有毫厘之隔,就像在刀尖上起舞:“还有遗言么?”
金发美人只是不停地厉声尖叫。
“那,再见。”
他扣下了扳机。


楼主:打烊小店  时间:2019-06-06 08:42:48
第一幕 钥匙(二)

男人用手帕拭去脸上沾染的血迹,走出洗手间,内侧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冒牌神父。
“喂,谢庸,你那边怎么样了?”电话那头明明是个纯种的德国人,却操着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这全拜他的中文老师所赐。
谢庸把手帕塞回口袋,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往外走:“一切顺利,你呢?”
“哎呀,别提了,那老蝙蝠本事不大,就是贼能跑,老子开着车追了他二十里地,好不容易送他下了地狱,回来的路上引擎盖突然冒烟,然后就熄火了,现在抛锚在路边,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刚才打电话叫拖车,结果他们居然说,最近有条政府法案触怒了工人工会,他们现在正为了表示抗议集体罢工,因此不能提供服务,Damn it!”
电话那头传来手砸引擎盖的巨响。
谢庸知道他那辆车是一台二手的老福特,本来就烂毛病一大堆,再加上这疯子喜欢开快车,一旦嗨起来,什么车在他手里都能变成布加迪,因此出问题一点都不值得奇怪。
“明天你把车弄来,我帮你看看。”
“那我今天晚上怎么办?”
“大不了就睡车里,不用害怕凶徒,你比凶徒更危险,他们躲着你还来不及呢,上帝会保佑你的。”谢庸的余光瞄到一位迎面走来的拉丁裔美人,一身白色蕾丝裙凹凸有致,充满了野性和风情,她翘起的臀部可以放一杯威士忌,小麦色的光滑大腿能搓出一只上好的古巴雪茄。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含情脉脉,如胶似漆。
“果然我还是接受不了皮肤粗糙汗毛旺盛的白人妞。”谢庸嘟囔了一句。
“什么?”电话那头没听清。
“没什么,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然后他就在那头“喂喂喂 ”的惊呼声中挂掉电话,整理了一下衣领,径直朝拉丁美人走去。
楼主:打烊小店  时间:2019-06-06 08:42:48
第一幕 钥匙(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说不清道不明的旋律一直在脑海中回响,谢庸正走在一条小路上,眼前的一草一木都是如此熟悉,道路两边的房屋都是90年代的砖瓦房,墙皮已经剥落,斑驳的黄砖暴露在空气中,放眼望去尽是岁月的痕迹。
我怎么回到这儿了?
他一时想不明白,只能茫然地往前走。
“阿庸!”
突然,背后有个声音叫他,嗓门很大,像惊雷一般,这个声音是那样熟悉,他怎么能不熟悉呢?
谢庸一个激灵,蓦然回首,果然是他,只是比起前几年,又苍老了许多,脸上密布的老年斑和佝偻的背,看得谢庸一阵揪心。
谢庸张了张嘴,想叫他,却根本发不出声音。
隔得远远的,那个身影将一件东西扔了过来,谢庸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低头一看,竟是一串钥匙。
那是老头子的钥匙。
谢庸睁开眼睛,猛然坐起,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长舒一口气。
原来是梦。
他低下头,一夜欢情后,拉丁美人正一丝不挂地睡在身边,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丝绸毯子被踢到床边,赤裸柔软的背部暴露在空气中,睡着的她不再风情万种,反倒有点像个小女孩。
谢庸轻手轻脚地下床,接了一杯凉白开,一口灌入喉咙,水经过咽喉来到胃部,紧绷的神经得到舒缓,大脑稍稍清醒,背后渗出汗渍。
“睡前三次深呼吸,起床一杯白开水。”
这句话蓦然闯入耳中,仿佛说话的人就在眼前,谢庸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做老头子的梦了。
他撩开蕾丝的遮光窗帘,窗外已是白昼。
楼主:打烊小店  时间:2019-06-06 08:42:48
第一幕 钥匙(四)

谢庸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自家店门前,左手一碗杨记豆浆,右手三根油条,如果换了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一定会觉得洛杉矶的中餐馆味道不地道,就好像金发碧眼的老外穿着练功服打太极,总感觉不伦不类。
可谢庸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五年,早已忘记了豆浆油条本该是什么味,反正只要外形没错,是那么个东西,哪怕吃着一股炸薯条味,他也觉得很满足了。
远远地,一辆皮卡迎面驶来,司机狂按喇叭,大概是在说早安,车身尾部一根拖车绳拴着拖车环,笨拙的二手福特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皮卡在名为“shallow man(庸人)”的汽车修理店门前停下,谢庸吃掉最后一根油条,把豆浆碗放在地上,起身往店里走去。
当他再次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背带工装,手里提着工具箱,看起来就像索尼某知名游戏中的管道工。
别看谢庸人模狗样,但实际浑身上下,唯一值点钱的就是那件来自某顶级品牌的白衬衫,因此他十分珍惜,干脏活的时候从来不穿,昨晚是特例。
从皮卡上下来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男人,肤色素白,一脸显著的白人特征,但却并不粗犷,反而面容清秀,戴着一副银色边框的水晶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一副受过高等教育的模样,如果他没有坦胸露乳,衬衣上也没有一大块机油污渍的话。
金色卷毛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凑到谢庸面前,探出鼻子使劲地嗅了嗅。
“你干嘛?”谢庸下意识地后撤。
“生冷硬气的皮革味,加上明显的烟草香……葛蕾家的倔强,你昨晚的妞儿很有料啊,想来是美艳肉感型的,介乎于气场十足的御姐和失足少女之间,老男人的最爱。”
谢庸眨了眨眼睛:“你狗鼻子啊?”
“他娘的,想想就来气,老子昨天晚上在荒郊野岭听狼嚎,你却在软软的大床上搂着这么棒的妞睡觉!”
谢庸翻了个白眼,算是对他的回应。
眼前这不着调的货叫做弗兰克,弗兰克•盖里,一个生在美国的地地道道德国人,历史上叫弗兰克的伟人很多,但这家伙绝对不算其中之一。
他在谢庸的通讯录里备注名是“冒牌神父”。事实上,他确确实实是一位受当地教会推荐、持证上岗的专职牧师,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州三圣牧师学校。但是作为一名神职人员,他着实没有遵循誓愿的觉悟,黄赌毒三样皆沾,因此被谢庸称为冒牌神父。
这家伙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女人身下过,上帝心中留。
谢庸斜眼看他:“你这么光明正大的剽窃,是真不怕友教的道济和尚告你侵权啊。”
刚来美国的那两年,谢庸终日酗酒,浑浑噩噩度日,有一回喝的不省人事,后来也不知怎么,醒来就发现倒在一座小教堂门前,当时弗兰克正穿着一身修生黑袍,手持圣经,十分不雅地蹲在他身旁,眼神就好像在看路边的一条野狗。
他伸出手在谢庸的额头上画了个十字,满脸虔诚地说:“God bless you(上帝保佑你)”,然后他又不知从哪变出一瓶酒,换上一副欢脱的表情:“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后来谢庸时常去他主持的教堂沐浴一下神的荣光,实际上就是一起躲在忏悔室喝酒,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但真正使他们成为莫逆之交的,除了志同道合或者说臭味相投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随着交往的深入,他们渐渐发现彼此是同一类人。这就好像两匹孤狼在满是羊群的草原上相遇,他们或许不需要抱团取暖,但却能若即若离,相互守望。
了解谢庸的能力后,弗兰克经常会委托一些“脏活”让他去做,就像昨晚那样,委托往往会有一笔丰厚的报酬,这是谢庸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正是靠着这笔钱,他才开了这家汽车修理店。
谢庸来到那辆二手福特面前,解开拖车绳,打开引擎盖,熟练地使用各种工具拆卸引擎。虽然高中是个文科生,但谢庸从小就对机电感兴趣,十八岁时就能熟练地拆解并组装各种常规机械,这是他除了“干脏话”外为数不多的傍身技能。
这是一个棒极了的早晨。空气清新,鸟语空灵,温度刚刚升起,正是舒适惬意时。弗兰克从店里顺出一支雪茄,靠在皮卡车门上吞云吐雾,默默看着谢庸在车前忙碌的身影,加州阳光透过浓密的绿荫,化作无数斑斑点点洒在他健硕的后背,让人忍不住想掏出手机,将这美好的一幕记录下来。
“不得不承认,光是你这个修车的背影,就能吸引一大群无知少女,任何欲求不满的少妇看了都会心潮澎湃。”
谢庸懒得搭理他,取出机油尺擦拭干净:“还是老问题,发动机过热,除此之外,很多配件都已经老化,就算这次能修好,离寿终正寝也不远了。顺便说一句,你该上机油了。”
“我倒是很想早点给它送终,这样我就有充分的理由去换一台二手卡宴了,你知道的,美国年轻人的理想生活永远离不开三样东西,一位性感火辣的女友,一个连着房子的私人花园,以及一辆拉风酷炫的保时捷。”
谢庸“砰”地一声关上引擎盖,把夹着纸板的账单甩到他怀里:“在过上理想生活之前,麻烦你先把账结一下,需要发票么?”
弗兰克一脸受到了背叛的样子,痛心疾首地捂住胸口:“你跟我谈钱是不是?你跟我谈钱是不是!”
谢庸扶着车门,一手按住太阳穴,闭上眼睛:“今天不知怎么了,右眼皮一直在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兄弟,你要倒大霉了!”
真想掐死那个教他中文的家伙!
叮的一声,一条email进来。谢庸点开手机,当看到发信人那一栏时,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怔怔地盯着手机屏幕,半天没有反应,脸上的表情就像死人一样僵硬。
弗兰克好奇地凑过来,探头往手机上看:“怎么了?”
“没事。”谢庸默默地收起手机,目光投向遥远的天边。
“弗兰克,我可能得回去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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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一)

忆昔东坡老,曾吟陌上花。我今归故里,卉木正光华。
——姜特立《归乡二首》

“摇下车窗在熟悉的路上,哼着你爱的那首歌……”
谢庸啪地一声关掉了车载收音机,眼下这个时候,他对这些应景的东西尤其敏感。
客机跨越太平洋花了十四个小时,回国的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然也就没有人来接机。落地之后,他从汽车租赁公司租了一辆高尔夫,便往目标地点赶。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他滴水未进,更别提吃东西。
车窗降下,熟悉的砖瓦房一一从眼前闪过,不少住户都已经搬走,这就是在他梦中出现过的那条小路,五年过去,物是人非。
自始至终,谢庸的表情都是麻木的,心脏紧缩成一团,仿佛不再跳动,窒息的感觉随时在胸腔中酝酿。
终于,高尔夫在一栋三层的简陋房屋前缓缓驶停,屋前的空地上停了很多车,其中一辆古斯特和一辆改装悍马尤其显眼。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低声交谈,有的沉默不语,悲伤的氛围扑面而来。
谢庸深吸一口气,推门下车,朝前走去,人群中似乎有人认出了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庸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台阶,每一步都很艰难,身体似乎在抗拒着接受事实,他刚一进门,一个巨大的“奠”字便映入眼帘,遗像周围簇拥着鲜花,上香哀悼的人络绎不绝,角落隐隐能听见低低的啜泣、。
谢庸与他遥遥对视,照片上的老人依旧面容慈祥,眼神温和,正如生前一样。
“小庸?是你吗?你回来了……”
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在众人小心翼翼的搀扶下,缓缓向他走来。
在看到老妇人的第一眼,谢庸便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汹涌的情感,他快步迎上去,伸出手,似是想要拥抱她。
“你师父走了,就丢下我一个人,以后连个陪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老妇人紧紧握住他的手,就像在名为哀伤的绝望深渊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哭得气若游丝,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不会的,妈,还有我们呢。”
“对啊,还有我们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慰,谢庸没有说话,只是反过来把她的手捧在掌心,稍稍用力,仿佛是在暗自许下什么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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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二)

严格意义上来讲,谢庸应该算是个孤儿。
老话说,人生最痛苦的三件事莫过于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谢庸很不幸地占了第一条。那时,他还不叫谢庸,他的名字是谢子建。
小子建刚出生没多久,父亲便因病去世,母亲一直没有再嫁,仅靠在福利院当幼师的那点微薄薪水把他拉扯大,可谓含辛茹苦。然而,上天似乎并不打算放过这个可怜的孩子,在谢子建十二岁的时候,灾祸再次降临。
那是农历七月的一个晚上,谢母一如往常,在家里做好晚饭,监督小子建的课业,洗漱,哄他上床睡觉,再去上夜班,然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
几天后,几个散发着恶臭的黑色塑料袋,在一座石桥下被环卫工人发现,警方赶到现场,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正是失踪的谢母。
经过法医鉴定,谢母是闭塞口鼻所致窒息性死亡,也就是通常说的捂死,并且死前还受到了侵犯,凶手在行凶后,残忍地将尸体肢解,然后抛尸。
在滨海市郊的荒地,警方发现了一辆被抛弃的出租车,车内血迹未干,经初步鉴定,这里很可能第一案发现场。
通过现场勘查,调取监控,警方很快将嫌疑人锁定在了案发当晚搭载谢母的出租车司机。
在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就是小子建得知母亲死讯的当晚,那天正好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滨海市北泽区高新大道路段,发生了一起醉酒交通肇事案,肇事车辆系一台黄色保时捷911,警方公布的事故原因为醉酒导致剧烈冲撞引发的爆炸,车上包括车主在内的四人,当场葬身火海,所幸没有其他伤亡。
警方发布通缉令的一个月后,8.12强奸分尸案的凶手余某在一座小教堂里畏罪自杀,这件事在当时轰动一时,因为传闻这个余某是一名基督徒,而这座小教堂正是他平时做祷告的地方。
但无论如何,谢母的死总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从那以后,谢子建就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幸运的是,在有关部门的安排下,有一对姓姜的老夫妇表示愿意收养这个孩子,老头姓姜,叫姜振华,经营着一家杂货修理铺。
“子建子建,谢客曾言,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想来你的父母对你寄予厚望啊。只是,陈思王恃才放旷,率性而为,晚景凄凉,终是不美,不如改名为庸可好?”
自打进屋,谢子建就没说过一句话,他站在墙角,安静得就像块雨中的石头。
此时,他忽然抬起头,又大又黑的眼仁泛着乌碳般的光泽:“以后我要叫你爸爸吗?”
姜振华微微一怔,手中的活计停了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一盒红双喜,抽出一根,就着烧红的火钳点着,袅袅青烟在狭窄的室内飘散开来。
他用夹着烟的手搔了搔圆润的短寸,沉吟片刻:“叫师父。”
他抄起木锯,在整齐的木板上割裂起来,拉出“咯哧咯哧”的刺耳声响。
风骤起,烟雾被吹散,他的声音和轮廓也逐渐模糊而遥远。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夹在指间的烟头烫到了手,这才把谢庸从回忆中惊醒,他在灵柩前站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期间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和师父的独处,任谁都能感觉到隐藏在平静下的巨大悲伤。
唯一陪伴他的是一条名叫八爷的黄狗,从某种意义上讲,八爷和谢庸算是同病相怜,他们都是在很小的时候被老头儿捡回来,然后一起陪伴了老头很多年。
谢庸回来之前,八爷不吃不喝了两天,就守在老头的灵柩旁寸步不离,直到谢庸的身影出现,它才一路狂奔过来,亲昵地舔着谢庸的手心,仿佛是在说,你回来了,我就放心了,如同交付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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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三)

心里就像灌入了水银,轻轻一捏,酸楚就会连同回忆一起涌出来。这种时候,往往都很费烟。
谢庸掏出红白硬装的万宝路,抽出一根,全身上下摸索着什么。
啪嚓一声,一只筋节分明的手握着都彭打火机出现在眼前,火光明灭跳跃。
谢庸凑近,点燃,来人自己也点着了一根,两道白烟幽幽地飘向上空。
姜振华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叫做姜慕烟,听名字就知道老头生前有多爱抽烟,他这一辈子没别的嗜好,就是烟不离手,最凶的时候一天就几十根,最后死于肺癌。
姜小姐比谢庸大五岁,结婚已十年,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她嫁的男人就是眼前这位,姓尹名政,在水利局工作,谢庸得管他叫一声姐夫,算是谢庸为数不多称得上敬重的人。
“老头子走的时候,痛苦吗?”谢庸望着烟雾在眼前聚散,轻声问。
“走的前一天就已经昏迷了,医生说无意识状态下感受不到痛苦,放心吧,老头走的很安详。”
尹政的双眼里布满血丝,想来是这段时间也没怎么睡,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如实相告:“老头走之前,一直在叫你的名字,他很想见你最后一面,可到死这个心愿都没能实现。”
谢庸夹着烟的手一颤,随即恢复平静,他沉默了一会,环顾四周:“师母呢?”
“从昨天到现在,妈哭晕过去了四次,慕烟怕她悲痛过度,伤了身体,刚才送她回去休息了。”
谢庸点点头:“我不在的这几天,多亏你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虽然老头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待,但我好歹也是他的亲女婿啊。”
谢庸咧起嘴角,无声地笑:“抱歉,姐夫,是我失言了。”
他和尹政都不再说话,只是一同望着老头的遗照发呆,直到烟燃烧了一半,谢庸才再次开口:“我以前一直以为,老头子给我改名为庸,是想我一辈子平平淡淡的度过,不希望我太耀眼,既闪到别人,又灼伤自己。可现在想来,他应该是看出了我性子里的执拗与偏激……他以前老说,凡事不可做绝,凡利不可贪尽,物极必反,过犹不及,万事万物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唯有制衡方可长久,说来说去,就是儒家中庸那一套。”
“这正是老一辈的处世哲学,说起来,今天的我们,确实有很多地方比之不如,他们的耐性,他们的细致,他们的坚忍,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匠人精神,他们懂得如何与自己相处,懂得与这个世界相处。反正我活了三十多年,这个问题至今还没想明白。”
“这样活着太累了,既累又憋屈,听起来让人难过,以他的本事,有很多东西原本是唾手可得的……真是愚蠢啊,我有时候会想,老头子这辈子活的到底值不值。”
尹政拍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既然老头子把你当亲儿子,你就是姜家唯一的男人,后事全得由你来张罗,红事乃繁衍,白事为生死,因此中国人最重红白喜事,其中白事的礼数最复杂,接下来这几天,有你小子受的,现在手头上正有件棘手的事,需要你拿主意。”
谢庸一愣:“怎么了?”
尹政吸了口烟,嘴角抿在一起,有些犯难:“老头子明天送去火化,但他的原籍在湘北,殡仪馆要求原籍地开具出生证明,否则就不能交出骨灰,必须就地下葬,妈当然说什么也不会同意,问题是这么短的时间,上哪儿去弄出生证明?”
人一出生呱呱落地,无数纷繁复杂的手续便接踵而来,出生证,身份证,户口本,考试要准考证,开车要驾驶证,工作要考资格证,结婚有结婚证,买房有房产证,没想到临了了,你没个手续想死都难。
其实不光是国内,全世界都一样。
谢庸正踌躇着,一个西装革履打扮低调的年轻人,在老头子遗像前上香鞠躬后,迎面朝这边走来。
“庸哥?你回来了!”
短暂的愣神后,谢庸当即认出了来人:“小毅?”
这个长了一张潮男脸,手里却拿着保温杯,打扮像老干部的家伙,名字叫做冷乐毅,是谢庸的发小之一,现在在政府部门任职。
冷乐毅是他们当年一起玩得那帮人里年纪最小的,他们家以前就住在与老头家隔了两条街的胡同里,他的祖母与谢庸的师母以前是棉纺厂的同事,更是一生的挚友,所以按辈分来说,他应该管谢庸叫声叔。
以他们之间的感情,自然无须多余的寒暄,谢庸单刀直入,把前因后果说给冷乐毅听,看他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嗨,我当多大点事儿,庸哥,政哥,你们稍等片刻,我去打个电话。”
“小毅!”谢庸从背后叫住他:“你待会回去的时候,顺带去看看师娘,她现在最需要人陪伴,我这边抽不开身。”
“知道了,放心吧,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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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或者晚上还有一更,今天要出差去外地,但是保证更完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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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四)

在姐夫尹政的协助下,谢庸开始处理大大小小的事务,管理账目,招待客人,参加完葬礼也不能就这么让客人走了,还得准备他们的晚餐。
时间过得很快,谢庸一下午忙的焦头烂额,前来吊唁的人就像韭菜一般,一茬完了还有一茬,前厅的花圈堆积在一起,渐渐地连摆放的位置都没有了。
送挽联的有尹政工作的水利局,姜慕烟工作的建设银行支行,除此之外还有滨海市人民法院,滨海市公安总局,北泽区公安分局,五三一机械制造厂,滨海商户联盟总工会等等等等,简直涵盖了滨海的各行各业。
其中最显眼的一个是杨氏沐和集团,它总部就在滨海,靠房地产起家,现在业务拓展到各个领域,市值超过百亿,是名副其实的纳税大户,去年还被评为年度十大优秀纳税企业。
望着这些份量沉甸甸的名字,谢庸不由得产生了疑惑:“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老头子的人脉这么广?”
尹政笑了:“这算什么,老头子生前,受过他恩惠的又何止这些人。你看那边那个,正部级大员的公子,二十年前,他老子还在地方当父母官的时候,老头子就救过他们全家的命。还有那边那个,鲁东省二把手的秘书,也是一方封疆大吏了,这两位大人物因为身份原因,不方便到场,就委派了儿子和秘书。”
“嚯!”谢庸想不到别的,只能用这个词来表示赞叹。
“你看,还有走过来的这位,我是说,中间的那个。”
尹政指的那个人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修着整齐的短寸,从头到脚不超过五百块钱,却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中迎面走来。
谢庸眯起眼睛,冷嘶道:“怎么这么眼熟……”
“眼熟就对了。”尹政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踩灭:“毕竟经常能在电视上看见,马德志,云端集团的创始人,国内互联网行业的商业领袖。当年他还在西湖边上卖绸面竹伞的时候,与老头子有过一段往事。之前他提出过要为老头子举办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被你师娘婉言拒绝了,老头子对自己身后事有过交代,就四个字:一切从简。”
谢庸陷入了沉默,他忽然理解了老头子的影响从何而来,他这一辈子帮过太多太多的人。
圈子里有人曾说过,姜振华就是滨海的定海神针,镇住了三界鬼神,八方精怪,他在滨海开了四十年的修理铺,滨海便安享了四十年的太平。
可就是这样一个存在,一辈子都活的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小心翼翼地赚钱养家,小心翼翼地伺候老婆哄女儿开心。
他做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全都掩埋在了时间的尘埃中,无人知晓,而他做这些也不是为了别的,只为维持所谓的和平与秩序,好让他回家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以致于在绝大多数人眼中,他就是一个一辈子窝窝囊囊,没什么成就的好丈夫,好父亲,顺带还是一个好的修理师傅,仅此而已。
直到死后,他才享受到了应有的殊荣,可这又有什么用?
望着满堂前来吊唁的宾客,谢庸忽然记起前几天做的那个梦,那应该就是预兆吧,他走之前把钥匙扔给了我。
谢庸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这家店连同身后事,就一起交给你了,你师娘和小烟都是女人,所以担子得由你来扛,你要照顾好她们。”
谢庸依稀记得老头子曾这么说过。
骤然起风,吹进了灵堂,遗像前的两盏长明灯疯狂地摇曳起来,这一刻,淹没世界的马蹄声踏着记忆而来。
很多年前,老头子带他去博物馆看兵器,从直刃无环的金铜黑漆唐横刀,到布满穆罕默德花纹的大马士革乌兹钢刃,众多刀剑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陈列柜中,刀身上流转着冷冽的光,凌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整个博物馆里饶体生寒。
那天是谢庸十五岁的生日,在包括游乐园在内的众多选项中,他选择了冷兵器博物馆。老头子虽说是个修理师傅,但其实更像从战场回来的老铁匠,他以为老头子会对这些感兴趣,没想到他一下午都显得兴致怏怏。
谢庸忽然扭头,发现老头子正望着窗外出神,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一队婚车正经过博物馆门前的马路,缠绕在后视镜上的彩色气球迎风飘扬,喜气极了。
风从耳边吹过,身后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那时候,也有那么一只手,搭在谢庸的肩上,用父亲的口吻说。
“真想看到你结婚啊。”
谢庸默默背过身去,面对墙壁,头微微扬起,有什么东西模糊了眼眶。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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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能否与我一醉方休(一)

东山区涂山街49号,五光十色的彩灯点缀着大禹酒吧的招牌。
足以挤满十几人的L形吧台,谢庸坐在居中的位置,就像没骨头一样半倚着桌面,手里摇晃着半盏生啤,眼神迷离,自饮自酌。
之所以喝生啤,倒不是因为他对这种加了冰块的马尿有多喜欢,而是以目前的窘境,他只点得起啤酒。
冰冷的液体经喉咙溜进胃部,胃壁受到了刺激,肠胃血管突然收缩,类似痉挛的感觉通过神经传导到全身,谢庸打了个激灵,但他没有清醒,只是在短暂的探出水面后,又被潮水般的疲惫淹没。
今天上午,老头子在何家山安葬。
庞大的送行车队从殡仪馆出发,一路送到山脚,在山下崎岖的小路排成长龙,一眼望不到头。所有人同时下车,站在车边遥遥目送,神情安静,其中不乏某些领域的头面人物,昂贵的鳄鱼皮鞋踩在泥泞里,飞起的泥点溅上了平整顺滑的西服裤腿。
在尹政的陪同下,谢庸怀抱骨灰瓮,徒步上山,场面庄严而肃穆。
老头子的墓地三年头就已经落成,风水一般,视野不算开阔,地势也不是很高,这是他自己选的,只花了两万块,那些所谓的风水宝地他嫌贵,觉得死人不值得浪费钱。
“不就是睡觉吗,有个地儿就成。”他是这么说的。
谢庸亲手将骨灰瓮放进去,填平土,撕下墓碑上遮盖姓名的封条,他望着“姜振华”三个字发了好一会儿呆,轻轻道了声:“晚安。”
水晶质感的台面如同镜子般倒映出谢庸的面庞,他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身上的衣服还是回国那天的,每天就靠着酒精入睡,不到三四个小时就会惊醒,然后面对着漫漫长夜,烟头和余烬堆满了烟灰缸,再也无法合眼。
看他那副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模样,头发油得蓬在一起,就像鸡窝,浑身上下一股烟味,酒味,馊味混杂在一起的恶臭,是个人都会把他当成穷困潦倒的流浪汉,就连谢庸自己都好奇,这家酒吧的保镖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把他这种人放进来。
至于酒吧的隐藏宣传——艳遇……呵,恐怕没有女人会靠近他周身一米的范围。
一股淡淡的檀香闯入鼻尖,有人坐在了谢庸的右手边。
《闻香识女人》中,弗兰克中校可以凭借对方的香水味道,识别其身高,发色乃至眼睛的颜色,谢庸虽然没有失明,但却拥有同样的本领。他在一瞬间判断出,这股檀香不属于任何一种香水,而是多种名贵香料长年熏染的产物,就像罗马时代的贵妇或者贵族少女,又或者介乎二者之间。
对方是一个女人,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她的美可能超越了以往认识的任何一位女性。这是谢庸的判断。
“如果你是为钱来,不好意思,我是个穷光蛋,身无分文的那种,如果你是看中了别的东西,比如我的心脏,肾脏什么的,哈!”他低笑一声:“我的医生告诉我,假如有一天我暴毙在街头,最大的可能就是死于心脏或者肾脏衰竭。”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老子今天没心情陪你玩,请给我滚开!”他最后一句话完全违背了绅士尊重女性的原则,简直就像个粗鲁的混蛋。
不过,他好像也从来没自诩过绅士,他在女人面前装得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只是为了之后在床上更像野兽。
可他现在的心情很糟,糟糕透顶,以致于连起码的伪装都支撑不住。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死寂,对方似乎根本没打算搭理这个醉鬼,甚至连正眼看他一眼都奉欠。
不需要任何语言,吧台前的侍者往波士顿型雪克杯中倒入金酒和苦艾酒,没有任何非酒精材料,也不加冰,径直推到檀香味女人面前,显然是熟客。
谢庸向来欣赏喝烈酒的女人,但在这样一个群狼环饲的氛围中,随便一抬头就能嗅到极速分泌的荷尔蒙,这种行为无疑是愚蠢的,若不是她展现出了游刃有余的熟稔,谢庸甚至会怀疑这是个初入夜场的雏儿。
果然,昏暗的角落里,狼群不约而同地盯上了滴血的羔羊,他们贪婪地舔舐着嘴唇,垂涎欲滴,脑中正想着今晚要如何在床上摆弄姿势。
欲望已经蠢蠢欲动。
“这位小姐,你好,我叫马晨宇,我能请你喝杯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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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能否与我一醉方休(二)

面对这种品相的猎物,敢第一个上来的,往往都是对自己很有自信的猎手。
谢庸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典型的斯文禽兽,一块真力时El Primero 410,不是限量款。
也不知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檀香味女人还没开口,他就转过身,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禽兽:“兄弟,不懂规矩啊,你来搭讪我这桌的女人,不应该先给我敬杯酒么?”
禽兽有点懵,在他看来,谢庸不过是个蒙混进来的穷鬼加醉汉,喝着廉价的啤酒,今晚说不定还要赖在这里过夜,自己的猎物坐在他身边,纯粹是出于巧合,莫非他俩还真的有点关系?
一时间,他不禁朝檀香味女人投去询问的目光。
“我不认识他。”檀香味女人啜饮着杯中的液体,说的轻描淡写。
她微微侧过头:“请客就免了,如果你想坐下来喝一杯,请便。”
禽兽心头狂跳,他原本只是被这女人身上的神秘气息所吸引,可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竟在一瞬间心神失守,连骨头都酥了。
眼前的女人已经很难用美来形容,她更像是成熟女人所有魅力的化身。
一头乌黑的长发梳成单侧低马尾,露出雪白诱人的颈脖,眼波流盼,点绛樱唇。她的味道那么软,那么艳,眼角一抹泪痣简直就像是阿芙洛狄忒亲手点缀的魅惑之引,仅仅是轻轻一瞥,禽兽就感觉魂魄都被勾走,差点当场失控。
这哪里是美人,完全就是妖怪吧!
他刚想坐下,因为双腿发软实在站不住……就被一只大手硬生生地阻止。
禽兽觉得自己的好事被人打扰了,何止是打扰,这酒鬼攥住自己手腕的力度之大,简直就是冒犯!
他心中气血上涌,但却还是有必要在女人面前装出绅士风度,哪怕是对一个醉鬼,一个乞丐,以免唐突了佳人,影响之后本垒打的进程,这一点连谢庸都知道:“这位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人家都已经说了不认……”
回答他的是一记啤酒瓶,恶狠狠地砸在脑门上,砰然爆裂,玻璃碎片四溅。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人,禽兽更是呆滞了几秒钟,鲜血如同水柱一般,从额发间流出,划过眼角,模糊着视线。
他这才反应过来,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庸踉踉跄跄地起身,抡圆了膀子又是一记耳光,极重极狠,声音清脆,禽兽被抽的原地转了一圈。
“闭嘴!吵死了,咋咋呼呼的,像个娘们似的。”酒精麻醉着小脑,谢庸嘴里含糊不清,连站都站不稳。
禽兽捂着渐渐肿起来的腮帮子,被打得有点发懵,初时是没有任何痛感的,只是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有金星闪过。可紧接着,火辣辣的刺痛便拉扯着羞耻与暴怒降临。
谢庸面向惊疑不定的众人:“看什么看,没见过为女人打架吗?”
众人同时噤声,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大家来夜场是寻欢作乐的,不是来找麻烦的,眼前这家伙不但是个落魄的酒鬼,很可能脑子还有点问题,没准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你看他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时而露出野兽般的凶狠,时而又茫然呆滞,有时候又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巨大的悲伤,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万一被他打死或咬伤,人家还不用负责!
犯不上,真的犯不上。
背后传来了风声,谢庸预感到危机,陡然转身,禽兽双目通红,像蛮牛那样冲了过来。
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惊呼不是因为酒鬼被禽兽扑倒,而是禽兽被酒鬼暴揍。
不同于在健身房练出来那一身虚头巴脑的大块,谢庸身上的肌肉就像机械钟表背后的精密零件,每一处咬合都恰到好处,每一个齿轮都有其用处。
这是从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成果,还离不开老头子十几年的锻造和打磨。
在老头子的调教下,谢庸不仅锤炼出强健的体魄,还有超乎寻常的反应能力,大脑通过神经传导指令,操控肌肉完成种种不可思议的动作。
单手掣肘,将蛮牛冲撞硬生生地停住,然后五指直插胸口,握拳,崩劲,禽兽顿时感觉像有一根铁勺捅进了胸腔,在心窝中用力地搅拌起来,心脏被搅成各种形状,随时都有破碎的危险。
禽兽痛得收腰,还来不及发出哀嚎,谢庸就用上了柔劲,抓住他的手臂拉向自己,然后顺势撞入他的怀中,一个升龙击碎下颚,禽兽仰天吐出带血的碎牙,整个人被打飞了出去,谢庸却还不放过,轻轻抓住他的右臂,猛力拖回地面,继而极其有力的下勾拳痛击小腹,禽兽的胃里翻江倒海,感觉灵魂都要飞出天际。
然而,他并非独自一人,几个同伴见状纷纷上前帮忙,多亏了他们,禽兽才从地狱般的殴打中解脱出来……然后地狱就降临在了他的同伴身上。
谢庸彻底放弃了技巧,他化身疯狗,逮谁捶谁,一顿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而且黏住了就不放,直到对方倒地,再转身扑向下一个目标。
今夜,大禹酒吧的客人有幸见识了一场“一个人对五个人的单方面痛扁”,而那五个人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谢庸以一记凶狠的肘击结束了最后一个“沙袋”,他跌跌撞撞地扑到吧台,抄起一瓶啤酒猛灌,随手甩到一边,转身向门外走去,只留下一个人令人敬畏的背影。
自始至终,那个檀香味的女人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是自饮自酌。
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滨海夜幕下的传说。
酒瓶在地板上翻滚了一圈,最后竟然回到了谢庸的脚边。
谢庸踉踉跄跄,身体一软,左脚迈空,一脚便踩到了光滑的瓶身上,整个人后仰倒地,摔得七荤八素,四脚朝天。
一声巨响过后,全场死寂。
禽兽和他的同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大写的懵,然后没有一丝迟疑,他们以前所未有的敏捷,翻身一个鲤鱼打挺,纷纷拿出了儿时吃奶的劲,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猛扑上去,将满腔悲愤化作拳脚,尽数倾泻在这个混账王八蛋的身上。
刚上班没几天的服务生,躲在人群后面张望,瑟瑟发抖,他攥着手机,拨通了110。
一只手突然把手机夺了过去,电话被挂断。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T恤短裤、头发染成金黄,后颈刺有纹身的年轻男人。
“经理……”服务生结结巴巴地说。
“别担心,小场面,不用麻烦警察叔叔。”他把手机抛还给服务生,打了个响指,比出一个手势。
只见他身后,数个彪形大汉从黑暗中缓缓走出,墨镜黑衣,耳下别着黑色通讯线,个个壮得像头蛮牛。
他们拨开人群,冲入场中,不费吹灰之力就制服了禽兽和他的同伴。
谢庸被揍得鼻青脸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保安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把五个人扔出了门外,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
一记闷棍敲中后脑,仿佛有什么东西罩在了头顶,谢庸两眼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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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能否与我一醉方休(三)

幸福春天是位于滨海市西坪区的一个高档小区,所谓高档小区,就是每栋楼标配电梯,有别墅区,有地下停车场,林木掩映,门禁森严,以及一个自始至终,把户主当作上帝来服务的物业公司。
透过某栋别墅一楼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偌大的客厅灯火通明,一个年仅十岁的小男孩盘坐在沙发上,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狂按,恨不得把屏幕摁碎,眼角有着与他这个年纪不符的暴躁与乖戾。
“对面的元歌,我日你先人!”
男孩名叫刘文嗣,在滨海实验小学读三年级,“沉迷游戏”是他们这一代孩子身上的共同标签,只不过,刘文嗣对蹂躏碾碎敌人的暴力游戏情有独钟。
铂金局,一不小心匹配到大手子元歌,偏偏还是对面的,开局十分钟,就以一己之力完成了对己方的碾压,上下两路通关,这让刘文嗣控制下的打野刘备十分难受。
此时刚打完一波团,刘备残血,阴险地蹲在对方红区的草丛里,准备给过来拿红的小鲁班一个惊喜。
忽然,刘文嗣隐隐约约听见了马蹄声,由远及近,好像正要经过窗外。
骗人的吧,这大晚上的,谁会在小区里骑马,莫非又是哪个土豪在搞行为艺术?还是说,是我幻听了?
正当刘文嗣纳闷的时候,手机里传出一个雄浑的男低音,只见一人一马杀到刘备眼前,猝不及防地一刀劈下。
“请与二爷的大刀保持安全距离!”
屏幕变暗。
“CNM!”小小年纪,却满口芬芳。刘文嗣目眦尽裂,怒摔手机,他眼睁睁看着刘大耳被对面的关老二一刀斩于马下。
“You have been slain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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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能否与我一醉方休(四)

黑色麻袋被一把扯下——这是绑架犯居家旅行的必备用品。
脑后传来剧烈的疼痛,一阵一阵的,就像敲打着铜锣。
谢庸仰躺在地,四肢乏力,意识模糊,耳边有个声音随风飘来,风里裹着潮湿的气味:“雪女,把他弄醒。”
谢庸隐约能看见两个人影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其中婀娜纤细的那个,单手提起一个铁皮水桶,走上前来,兜头一泼凉水,即使人间四月天,也依然是透心凉。
谢庸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有口水呛进了喉咙,气管受刺激收缩,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痛苦地咳嗽了几声,抬起头,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里是静溪湖畔,算是属于偏远郊区,白天或许还有大人带着小孩来沙滩玩,但深夜已经是人迹罕至。湖面上波光粼粼,黑色的浪拍打在湖堤上,留下细密的白色泡沫。
周道如砥的公路上静得只有扬起的沙尘,路边停着一辆漆黑的路虎,很符合主人的审美。
风声呼啸,两身风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男人眉宇挺拔,轮廓分明,鬓角染上了几缕银丝,脸上的法令纹加深。他站在风中,身形高大而修长,就像一柄插在山丘上的将剑,剑柄上锈迹斑斑,仿佛在诉说一个遥远绵长的故事。
他简直符合女人心目中对帅大叔的所有幻想。
“婀娜纤细”静静站在男人身后,帽檐压得很低,那里是两盏路灯之间的黑暗地带,只能依稀看见人影的轮廓,如果不是对被泼凉水耿耿于怀,谢庸甚至会忽略她的存在。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谢庸与男人遥遥对视,寒暄被风吹远,他们既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又像是针锋相对的死敌。
谢庸干脆躺在满是沙子的水泥地上,双手枕头,仰望夜空,“你还真是只烦人的苍蝇啊,我这才回来几天,你就闻着血腥味追过来了,嗡……嗡……嗡的。”
男人看了眼腕表,“两天十四个小时零七分,足够你解决一件委托,不算快了。”
“你们六处的手都伸到大洋彼岸了,看来以后我要考虑赤道几内亚这些地方了。”谢庸顿了顿说:“我不记得我做了什么“违规”的事,需要赵处长亲自登门。”
“不,恰恰相反,你表现的很乖,除了突然不告而别只身赴美外,这十八年来,你一直都很乖。”赵之琛十指交握,靠在栏杆上,眺望着湖面,眼睛就像湖水一样深不见底。
“我今天来,是代表姜老头,宣布他的遗志。”
谢庸没说话,也不知是静听下文,还是那个名字使他陷入了沉默。
“在姜老头的遗物里,有他修理铺的钥匙,那是他指名要交给你的。作为滨海的守夜人,他的工作完成得很好,现在他死了,滨海需要一位新的守护者,或者说抑制力,他想把这个重担交给你,我们也乐见其成。”
“Bullshit。”
谢庸嗤笑一声,艰难起身,身形微微摇晃,他花了点时间站稳,然后掉头离开。
“眼下就有两个疯子,在滨海的夜幕下胡乱杀人,我们需要你!”
谢庸乐了,用懒洋洋的嗓音轻声说:“Fuck you。”
“难道你就忍心看到,他辛辛苦苦守护了四十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Fuck you!”谢庸扭头大吼,还不忘高高地竖起中指,宛如一头炸毛的雄狮。
两身黑风衣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没入夜色,活像两只鬼魂。
一直隐在黑暗中的“婀娜纤细”终于开口了:“他的抵触情绪比预想中强烈。”
“这是他的宿命,他逃不掉的。”赵之琛轻声说:“只是我没时间再等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
“是!”
赵之琛的目光越过水面,湖对岸的城市灯火通明,璀璨得宛如星辰坠落。
他低声喃喃,仿佛自言自语:“都说姜振华是滨海的定海神针,现在定海神针被孙猴子拔走了,滨海没了镇灵之物,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魑魅魍魉又开始蠢蠢欲动,往后的日子,只怕再难平静。”
狂风掠过,席卷全身,他轻轻叹了口气,坠落的星辰倒映在瞳孔中,瞳孔烨烨生辉,就像跳动着鬼火。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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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能否与我一醉方休(五)

大禹酒吧二楼的窗台上,一双美丽忧郁的眼睛同样在眺望着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随手拎上阁楼的两瓶黑方已经喝完了,檀香味女人点燃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白色的烟优雅地在空中飞舞。
有人走到她身后,没有任何脚步声,他头发金黄,后颈刺有纹身。
“老板。”
“今晚死了几个?”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有一种别样的魅惑,就像她的来历一样充满神秘,使人想要一探究竟。
“一个,尸体被发现在青年路北的行道树林里,警方已经封锁了现场,案情不对外公开,只知道是个女孩。”
“压抑了太久,一旦禁锢解除,便开始狂欢么。”檀香味女人伸手探到桌上的玻璃缸,把香烟掐灭:“今天见到了他,观感如何。”
酒吧经理不假思索:“至今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只是个会买醉打架玩女人的小鬼罢了,真想不通,姜振华怎么会选择这种货色来接任守夜人。也许过了今晚,街上就会多出一具尸体,‘新任守夜人深夜买醉暴毙街头’,我想许多家伙都乐于看到这个标题吧。”
“你觉得他今晚真的醉了吗?”
女人突然提出的问题让酒吧经理一愣。
檀香味女人笑了,她笑起来是那么优雅迷人。
“原本,我还对老家伙的决定心存疑虑,直到今天见到了本人……”
昏暗的光在她带有异国风情的脸上留下深深的阴影,唯有那双眼睛,明亮动人,在夜色中就像两块玲珑剔透的蓝宝石。
“总有一天,他还会找上门来的,在此之前,密切关注他的动向。”
“是。”
檀香味女人托着香腮,笑吟吟地望着夜色说:“我还真对他将来的表现充满期待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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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能否与我一醉方休(六)

全季酒店位于东山区最繁华的地段,虽然评级只有三星,但却有自己的骄傲。
然而此时此刻,负责前台工作的小张却一点也骄傲不起来,相反她很想死。
五分钟前,一辆探索蓝奥迪A6L驶停在全季酒店的大门前,门童上前引导停车,却被断然拒绝。
车门洞开,下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头发披散开来,脸上化着淡妆,白衬衣加西装套裙,职场气息浓郁的女士正装,手上拎着刻有年份的铂金包,脚下蹬一双Miu Miu的高跟罗马鞋,踩在地上哒哒作响。
她以一种睥睨的气场威慑住了众人,明明是温婉明媚的长相,眼角的凛冽却使人心悸,来者不善啊!
果然,她走到前台,在客人和工作人员诧异的眼神中,娇嫩的红唇张嘴就骂:“叫谢庸那个王八蛋滚下来见我!”
负责接待的小张傻眼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巾帼英雄,深闺怨妇,杀到酒店来捉奸的先例,可像她这样堂而皇之,气势逼人的,却是从未见过。
她只好苦口婆心地解释,酒店规定,客人信息严禁外泄,我们也不便随意打扰客人,倘若小姐你要找人,请私下自行联系。
“悍妇”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匪气十足:“这场子你话事?”
小张怯怯地摇了摇脑袋。
“那还不快去把你们大堂经理叫来!”
“我就是大堂经理,这位小姐,有什么能帮到……”走过来的男人一身正装,胸前挂着胸牌,小张和一众前台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
他突然脚步一顿:“姜慕烟?好久不见!”
“悍妇”看到他也是微微一怔,继而流露出惊喜的表情:“老谢?你之前不是在对街那家五星级当经理吗,怎么沦落到这儿来了?”
老谢感觉胸口被狠狠地捅了一刀,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心说姜慕烟你这张毒嘴果然没变。
姜慕烟站在走廊上,望着眼前的3704号门牌,老谢出于职业习惯,双手自然地交叉在身前,守在一边,神情微妙。
作为老同学兼曾经的爱慕者,他知道姜慕烟结婚很多年,老公他也见过,还有一个上小学五年级的女儿。他疯狂地头脑风暴着,姜慕烟不满足于婚姻现状,在外面找个了男人,却遭情人背叛,结果找上门来兴师问罪。
姜慕烟砰砰敲门,准确地说是砸:“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老谢暗道一声果然!
房里没人应声。
又是砰砰砰,“谢庸,有种你就开门,我见过那么多男人,还没见过你这么孬的!”
老谢还是头回见她为了一个男人,情绪如此激动,心说里面的兄弟你可以啊,道行够深的,居然能把堂堂“滨海之虎”弄得这样五迷三道的,老哥哥我真是佩服得紧呐!
砰砰砰!
巨大的声响震得人脑子发懵,老谢一阵心惊胆战,生了孩子之后,这女人的彪悍更甚当年。
“你丫的开门!”
眼看她就要拿脚踹了,出于对酒店财产的保护,老谢赶紧上前拦住,“诶诶诶,你先别激动,我听下面说,今天他很早就出去了,可能现在还没回来。要不你先回,后面有情况我再通知你。”
姜慕烟心知这是有可能的,对老同学的提议,她心里也接受了八分,可她就是不甘心这样铩羽而归,于是最后一次使出了杀手锏。
“谢庸我告诉你,你要再不开门,我就把你两岁的裸照翻出来,P上你现在的脸发朋友圈,然后叫一帮人转发转发再转发!”
走廊里安静了几秒,忽然啪啦一声——那是保险栓被打开的声音,门开了,露出一张大大的囧脸。
“慕姐,别玩了。”

(发了睡觉,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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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能否与我一醉方休(七)

谢庸坐在房间的沙发上,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眺望夜景,静静地回望自己这一生,他自问这辈子没怵过什么人,更别提害怕一个女人,唯独有一个人例外,她的名字叫做姜慕烟,绰号“滨海之虎”。
谢庸被姜振华收养的时候,才十二岁,还没发育,加上长期营养不良,看上去就像只瘦猴子,而那时的姜慕烟已经年满十七,一米七零的净身高,比他高出一个头。
饭桌上,姜老头介绍他们互相认识,十七岁的姜慕烟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观察他半天,忽然冒出一句:“你爹妈都死啦?”
姜母眉头一皱,呵斥道:“小烟,不许这么没礼貌!”
“本来就是嘛,我又没说错!”姜慕烟噘着嘴,突然从座位上跳下来,绕到谢庸身边,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豪气云干地说:“不过没关系,从今天开始,你就由我来罩了!”
淡淡的少女发香沁入鼻尖,还是熟悉的味道,谢庸抬起头,恍惚间,眼前人影重叠。
姜慕烟像机场安检员一样,严格检查完他的床铺,浴室,抽屉,还有随身行李,然后甩掉高跟鞋,一屁股坐在对面的床上,双手怀抱在胸前,翘起二郎腿,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
“小庸子,你可以啊,长本事了现在,从老头下葬那天起就不见人影,电话不接,微信也不回,我费了老大劲才从小毅子哪儿打听到您老下榻的酒店,怎么着,你丫要造反啊!”姜慕烟说着说着就开始拿脚踹他。
从小到大,姜慕烟一直是谢庸挥之不去的噩梦,无论是言语还是行为上的霸凌,谢庸都已经司空见惯,并且习惯成自然。
姜振华还在世的时候,老姜家就有一条共识,一旦姜慕烟发飙,谁说话都不好使,只能默默地等女王殿下发泄完,情绪稍稍平复,再小心翼翼地上前安抚,美其名曰替老虎顺毛,
以上操作,如有失误,后果将不堪设想,具体请参照谢庸同学十四岁挨得那顿胖揍,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嚎啕大哭。
这条共识后来被尹政深刻地学习到,并充分坚定地贯彻下去。
“慕姐,您教训的是。”谢庸说完就没了声,只换上一副苦瓜脸。
“哑巴了,跟你说话呢!”又是一脚,踹到谢庸的心窝。
“没有,在您老人家的点拨下,我已经清楚认识到了自己错误之离谱,罪孽之深重,目前正在深刻的检讨当中!”
“少来这套!”姜慕烟抄起手边的一次性毛巾,扔到他脸上:“你闻闻你身上这味儿,简直就是人形垃圾桶加自走下水道!老姜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限你十秒之内,滚去洗澡!”
“得令……嘞!”谢庸嚎着京腔,一溜烟儿地冲进了浴室。
他背靠在浴室门上,头微微上扬,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天花板。
门外传来姜慕烟的声音。
“老爹走了,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最近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总是梦到他,醒来枕头哭湿了一大片……但这不是你自甘堕落的理由,我原本打算扇你几个耳光把你打醒的,看你这副鬼样子没忍心下手……”
“别给我这个机会。”
啪地一声,客房的门开启又关上。
谢庸的眼睛像凶猛的野兽一样发红,这是他第二次有想哭的冲动。
房间里的电子时钟已经过了十二点。
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停了下来,谢庸裹着浴巾,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从里面走出来,床上还有她坐过的痕迹,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和漫漫长夜,心里怅然若失。
他刚想脱下浴巾,这才发现自己没有衣服可换,行李箱摊开在地上,里面所有的脏衣服都不见了。
谢庸眨了眨眼,有点发懵。
身后传来滴地一声,那是磁卡开门的声音,谢庸猛然回头,姜慕烟抱着一大叠新衣服,费劲地走进来,大多数时候她都像一只高傲优雅的雌孔雀,很少有这样狼狈的一面。
“还傻站着干嘛,过来接一下啊!”
很快,双人大床就被各式各样的男装堆满,T恤,衬衫,卫衣,短裤,牛仔裤,马丁鞋,帆布鞋,船袜,中筒长袜,甚至还有纯棉内裤……这些衣服连衣架都没取,鞋子崭新却没有鞋盒,显然是随手从货架上拿下来的。
扔下这些东西,姜慕烟终于能喘口气:“我叫了洗衣服务,把你那些脏衣服全送去洗了,这些你先将就着穿,我按标准尺寸买的,试试看合不合身。”
谢庸舌头打结:“这个点……还有商场营业?”
“我有朋友,一个电话的事。”姜慕烟说的风轻云淡。
谢庸心说当你朋友可真不容易。
他的手伸到浴袍打结处,刚准备解开,突然停住,一抬头,与姜慕烟四目相对。
姜慕烟瞪他:“瞅什么瞅,赶紧换啊,怎么,害羞啊?我又不是没看过!”
谢庸灰头土脸地败下阵来。
当年他被姜家收养的时候,带去了一本相册,里面有他从小到大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两岁的谢子建洗完澡,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
这本相册原本是谢庸的秘密,偏偏有一回不巧,被姜慕烟强取豪夺了去,从此之后,谢庸就被永远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谢庸换上了一件白衬衫,他有意不露出背后,因为上面有他在美国呆过五年的痕迹。
姜慕烟歪着头端详了他一会,凑上前,伸手帮他整理衣领。曾经面对姜慕烟,谢庸只能仰望,现在却不得不俯下身来迁就她。
“你长大了啊。”姜慕烟用漫不经心地语气说。
即使已为人母,姜慕烟的身上仍保留着少女独特的体香,就像柑桔和茉莉,谢庸静静地感受着她的味道。寂寞长夜,孤男寡女,气氛却并不旖旎,谢庸心中更没有丝毫淫邪的念头。
他与这个女人的羁绊早已跨越了庸俗的欲望。
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只有平静祥和,姜慕烟就好像发妻或者长姐,让他感受到家的温馨,真是久违了。
姜慕烟细心地抚平衬衣上的每一处褶皱,忽然,她一把攥住谢庸的衣领:“小庸,我知道现在情况很糟,但拜托你别逞英雄,好吗?不管发生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面前,一根头发都别少,答应我!”
谢庸避开她灼热的目光,没有接话,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
正巧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您好,米团外卖?”
“来了!”姜慕烟应了一声,松开谢庸的衣领,转身去开门。
一碗热腾腾的拉面摆在谢庸面前,白汽模糊了视线。
“这个点儿,外卖也就只有这个了,空腹喝酒无异于自杀,你就算吐胃里也得有东西不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购物袋里拿出新买的洗漱用品,还有一包红白硬装的万宝路,好像刚才的对话没发生:“酒店的牙刷毛巾都不干净,烟就算戒不掉也要克制,老爹就是前车之鉴,万一有天你也死于肺癌,我可不会参加你的葬礼。”
她就是这样,明明是好话,却总也说不好。
“有没有人说过,你唠叨起来就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
“那也是因为有个小孩子一直不让人省心。”姜慕烟没好气地说,她从包里掏出一把钥匙扔给谢庸:“一直住在酒店也不是个事,我在环城北路那边给你找了间月租公寓,远是远了点,但好在交通便利,房租我一次付清了半年,地址回头发你手机……这是五千块钱,省着点花,用完再找我。”
一顿风卷残云,打包盒里只剩下幸存下来的汤汁,谢庸看着床头上的一大叠钞票,摸着肚子打饱嗝。
“结合此情此景,我怎么感觉自己被包养了。”
“以后如果有女人出这个价包养你,千万别答应,我弟弟的身子又不是街上的大白菜……行了,我先回去了了,明天还要上班。”
她拎起床上的铂金包,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下脚步:“哦对了,有空就回去看看,妈总念着你,问你为啥不回去……男人嘛,长大了总要去外面看看,可不管如何长大,终归是要回家的不是。”
姜慕烟走了以后,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谢庸拆开万宝路的包装,刚准备抽出一根,耳边忽然又响起她豪气云干的声音。
“从今天开始,你就由我来罩了!”
她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
谢庸合上烟盒,默默地放回原位。

楼主:打烊小店

字数:53849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9-04-30 06:14:31

更新时间:2019-06-06 08:42:48

评论数:43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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