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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更新】每天认识一位历史人物——读史叹命运人性!

楼主:秦岭一白  时间:2021-03-19 16:01:33
陆羽:一个相貌丑陋的弃婴,半生漂泊却写下隐逸洒脱的《茶经》!

733年秋,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

智积禅师推开龙盖寺的大门,望着东方天际微微泛白,随口吟诵道:餐六气而饮沆瀣,漱正阳而含朝霞...

他沿着小路向山下走去,一边吐纳一边默念早课。秋露打湿衣袖透出丝丝寒意,有种少时苦行求法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人世间的温度。



老和尚走到古雁桥边,看见有个小孩在玩耍。

他环顾四周没发现大人,估计是去小树林放水了,因为桥头的告示栏里写着:在此大小便者死全家!

智积怕被误认为人贩子,没敢冲小施主打招呼,只是嘀咕道:这当爹妈的心真大,也不怕孩子掉进河里。

慈悲胜过忧虑,人人皆是高僧。

智积转身朝小孩走去,准备普及幼儿安全教育。借着蒙蒙亮的天色,他渐渐看清一张奇丑无比的小脸。

所有美好童真的词汇,都无法用来形容眼前的小孩。那些粗鄙恶俗的称谓,对未经人世的幼儿又有些残忍。

三岁小儿的脸蛋冻得发紫,五官长相显得更加怪异。智积禅师问他爸爸去哪了,哼哼唧唧也听不懂回答。

禅师伸出干枯的大手,拉着他走向桥头空地。小孩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直到冰凉小手被温暖后才略微平复。

天神献玉女于佛,欲以试佛意、观佛道。佛言:革囊众秽,尔来何为!



人身不过是副臭皮囊,智积禅师并未放在心上。

他在竟陵城中办完事情,沿着原路返回龙盖寺。走到古雁桥头时,一大堆人像围观车祸现场般议论纷纷。

路人甲:这孩子被父母遗弃了啊。

路人乙:估计是嫌长得太磕碜。

路人丙:长得丑就算了,还是个哑巴。

路人丁:不是哑巴,人家只是结巴。

路人戊:唉,太可怜了。

路人己:你领回家给碗饭吃呗。

路人庚:算求,我连自己娃都养不活。

智积禅师透过人群缝隙,看见早晨遇到的小孩。他紧紧抱着告示栏的木桩,被众人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有位大娘走到跟前,拍干净小孩衣服上的泥土。随手打开背上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个馒头还有片小布条。

好心人,求收养!

没有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没有姓甚名谁和生辰八字,好像不是由爹妈精血结胎,而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取外境六尘。众人占据道德高点进行强烈谴责,掩饰着因长相丑陋而不愿领养的本意。

智积禅师悲然长叹,走过去拉起孩子的小手,并对众人说道:阿弥陀佛,此儿先由老衲带回龙盖寺吧。

不知何许人,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



寺庙是修行场所,不是孤儿疗养院。

唐玄宗沉醉于开元盛世,封禅泰山后更是气吞寰宇,拒不承认还有六亿人口未脱贫(见秦岭一白.李隆基篇)。

智积禅师等不到失主认领小孩,也没有救济机构前来接收,只能将他送到隔壁村子,让好友李公代为照养。

老李诗书满腹当过幕僚,辞职后跑到龙盖山开馆教学。

他刚给女儿办完周岁宴,成天抱在怀里喊着心肝宝贝。看着智积送来的丑陋孤儿,不禁觉得心有戚戚。

两三岁的孩子,原本正是享受父母宠爱的年纪。命运已经给他一张难看的脸蛋,却还要烙上遗弃的印记。

相貌是先天秉性,俗众却喜欢以貌取人。

心志是后天培养,全由亲情和书本熏陶。

老李不靠颜值吃饭,坚信读书可以改善命运。想起日后异于常人的艰难坎坷,他准备开展送温暖活动。

我女儿叫季兰,那你叫季疵好不好?以后她管你叫哥哥。



五年过去了,没有人寻找季疵。

村里的孩子嘲笑他长得丑,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季疵结结巴巴的说话不利索,每次全靠季兰怼骂回去。

李公将两个孩子拎回家,罚写一百遍生字才让吃饭。等到晚上睡觉时,所有不快已经被欢笑声冲淡许多。

老李望着睡熟的季疵,叹息道:人丑就该多读书,话糙理不糙啊...

他将季疵带进课堂,也不管能不能听懂高年级课程。只要将儒典义理灌进心田,迟早会激发出傲然心志。

这段岁月,或许是季疵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李公夫妇,拿他当亲儿子看待。

读书认字,消融他的孤苦身世。

貌丑口吃,没有衍生极度自卑。

玩伴季兰,好想期待青梅竹马。

如果这样生活下去,季疵会拥有平淡喜乐的人生。但是老天要让他名留青史,所遭受的苦难还远远不够。

季疵九岁那年,李公决定带着妻女搬回老家。他看着一箱箱行李被装上马车,却再也找不见自己的位置。

老李将他还给智积禅师,离别前叮嘱要好好读书。当马车轱辘转动那一刻,季疵感觉像被丢弃在古雁桥头。

季兰的哭声随风消散,季疵默默念叨着:始三岁,惸露...



读书在于融会贯通,佛法讲求克制心性。

智积和尚拿季疵当块宝,认为他天生没有亲缘羁绊,修炼断舍离大法能快人一步,还准备收为关门弟子。

季疵拿龙盖寺院当根草,他天生缺少世俗情爱温暖,无需用断舍离来证道,反而渴望儒典中的义理人伦。

禅房内,智积滔滔不绝的讲解六字真言,正要总结佛法浩瀚无边时,看见季疵趴在桌上盯着茶炉发呆。

智积:我在上面累死累活,你在下面一动不动!

季疵:哦嘛利嘛利呗呗轰,我以前和季兰唱过。

智积:孽障!是嗡嘛呢叭咪吽。

季疵:无所谓啦,考试又不考这些。

智积:你跟我出家礼佛吧。

季疵:我只想跟你学煮茶。

晨钟暮鼓的寺院生活,季疵只对煮茶感兴趣。一片片干瘪的茶叶被投入沸水,煎熬翻滚之后就会满室飘香。

智积用清茶招待各路访客,从山野隐士到达官显贵,从文人才子到商界巨贾,纷纷来到寺院探求终极三问。

禅师想借此开化季疵,让他明白佛法才是超脱大道,季疵看到的却截然相反:原来人生还可以这般鲜活。

九岁学属文,积公示以佛书出世之业。



或许,真正适合出家的只有三种人。

一张白纸,未被世事熏染的幼儿。

历经红尘,看破世事而遁入空门。

本心向道,不恋世事愿苦修教义。

其他方外之人,皆是像你我这般图谋生计。

智积禅师见季疵冥顽不灵,掏出刮胡刀要给他剃度。季疵撒丫子跑到殿外,当众叫嚣着做和尚是大不孝。

季疵:终鲜兄弟,无复后嗣,染衣削发,号为释氏,使儒者闻之,得称为孝乎?

积公:善哉!子为孝,殊不知西方之道,其名大矣。

公执释典不屈,予执儒典不屈。

真是孽障啊!

智积收起我佛慈悲的笑容,朝着捡回来的孤儿释放大威天龙,他要用降妖除魔的绝技让季疵认清形势。

越是富丽堂皇的场所,背后的脏苦累活越多。季疵从种子选手沦为小童工,逐个体验龙盖寺的打杂业务。

扫庭院、冲厕所、踩着淤泥刷墙、背着瓦片上房、还要负责三十头牛的日常起居,经常把自己搞得臭烘烘。

公因矫怜抚爱,历试贱务,扫寺地,洁僧厕,践泥圬墙,负瓦施屋,牧牛一百二十蹄。

智积远远望着忙碌的季疵,叹息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回头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头。

孤儿身世,没有父母至亲的关爱。

相貌丑陋,没有同龄好友的玩伴。

口吃结巴,没有肆意畅谈的倾诉。

退一步,克制心性闭守佛门青灯。

进一步,融合学识体验开放人生。

季疵感觉世界没有温度,唯有书本可以温暖内心。即便活成别人眼中的异类,也要拼力掌控自己的性和命。

他没钱买纸笔,也没时间蹲在校门外蹭课,只能放牛时用竹棍练习写字(无纸学书,以竹画牛背为字)。

每次看见读书人经过,他就拦路请教不认识的生字,偶尔还会获赠几本旧书(问字于学者,得张衡南都赋)。

张衡写的汉赋,当年连喷子也无处下嘴(见秦岭一白.张衡篇)。

季疵很多字都不认识,却像上课的学生般正襟危坐。他装模做样捧起书本,冲着吃草的母牛们呜哩哇啦。

不识其字,但于牧所仿青衿小儿,危坐展卷,口动而已。

智积禅师听说后,被季疵的愿力所感动。第二天就将他关在寺内修剪草坪,以免受到佛经以外的学术荼毒。

季疵扛着大剪刀干活,还要接受有关部门的监督(恐渐渍外典,又束于寺中,令芟翦榛莽,以门人之伯主焉)。

他一边修剪草木一边默诵儒典,动作慢点就挨鞭子(或时心记文字,懵焉若有所遗,主者以为慵惰,鞭之)。

季疵哭泣不是因为挨打,而是忧心“岁月往矣,恐不知其书”。

监工和尚以为他闹情绪,甩起鞭子往死里抽,直到鞭子折断才罢手(主者以为蓄怒,又鞭其背,折其楚乃释)。

这一次,季疵没有呜咽不自胜,他夜里翻墙逃出龙盖寺。



万千灯火,何处才是我的家?

11岁的季疵又变成孤儿,恍惚中走到古雁桥边。当年还有智积禅师收留,不知以后的生活着落会在哪里。

他坐在桥头空地上,用自学的《易经》试着占卜。本想略窥前程运势,结果发现卦象极其适合做名字。

耻从削发,以《易》自筮,得《蹇》之《渐》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

丑孩儿名叫季疵,季疵就是陆羽。

天亮后,陆羽走向竟陵城,准备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戏班子正在街上招人,瞧见他就像是行走的活财神。

陆羽:你...你...

班主:你什么你!你要找工作嘛。

陆羽:我...我...

班主:我什么我!我是戏班老板。

陆羽:嗯...哦...

班主:今天签合同,明天就上班。

应聘者:我们比他来得早啊?

班主:早有毛用,你们又没他丑。

应聘者:长得好看也有错吗?

班主:我招丑角,他能节省化妆经费。

花旦小生翩翩飞下舞台,陆羽顶着滑稽妆容亮相。看客们被逗得前仰后合,又勾起他对先天相貌的自卑感。

貌丑口吃却能通晓经典,戏班众人对他刮目相看。这位自幼孤苦的少年郎,渐渐品尝到后天学识的尊重感。

著《谑谈》三篇,以身为伶正,弄木人、假吏、藏珠之戏。



作丑,是大众喜剧的起点和本质。

陆羽不敢丑化观众,更不敢随意嘲讽时政。只能从凄惨经历中寻找笑料,逗乐衣食父母的水平越来越高。

智积禅师得知季疵的消息,匆匆下山想将他带回寺院:念尔道丧,惜哉!今从尔所欲,可捐乐工书。

陆羽朝着大师磕了三个头,画好丑角的嘴岔后转身登台:从今往后不重复过往的路,也不重复那些痛苦!

老和尚伸出干枯大手,却没能拉起古雁桥头的孤儿。

陆羽跟着戏班子四处巡演,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昔日灌进心田的儒典义理,与实践结合而开枝散叶。

自从唐玄宗当选曲协 ,戏曲行业的高潮不断。无数热钱和人才疯狂涌入,让陆羽见识到风口的力量。

他写出近万字的《谈笑》剧本,上演两年依然场场爆满。

陆羽成为戏班的首席编剧,更是业内公认的传奇少年。诗词乐画技艺与日俱增,唯独颜值水平每况愈下。

同事们三五成群的寻欢作乐,陆羽宅在屋内读书写字。感觉有些困倦时,就安安静静的坐在茶炉边发呆。

一片片瘪丑的茶叶投入沸水,煎熬翻滚之后就会满室飘香。
楼主:秦岭一白  时间:2021-03-19 16:01:33
陆羽朝着大师磕了三个头,画好丑角的嘴岔后转身登台:从今往后不重复过往的路,也不重复那些痛苦!

老和尚伸出干枯大手,却没能拉起古雁桥头的孤儿。

陆羽跟着戏班子四处巡演,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昔日灌进心田的儒典义理,与实践结合而开枝散叶。

自从唐玄宗当选曲协 ,戏曲行业的高潮不断。无数热钱和人才疯狂涌入,让陆羽见识到风口的力量。

他写出近万字的《谈笑》剧本,上演两年依然场场爆满。

陆羽成为戏班的首席编剧,更是业内公认的传奇少年。诗词乐画技艺与日俱增,唯独颜值水平每况愈下。

同事们三五成群的寻欢作乐,陆羽宅在屋内读书写字。感觉有些困倦时,就安安静静的坐在茶炉边发呆。

一片片瘪丑的茶叶投入沸水,煎熬翻滚之后就会满室飘香。



天宝年间,竟陵举办大型歌舞晚会。

主管部门聘请陆羽担任编导,负责向帅哥靓妹们传授表演技巧(郢人酺于沧浪,邑吏召予为伶正之师)。

新任太守李齐物前来视察,看到彩排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对相关领导的辛勤付出给予高度肯定。

老李:那个小演员咋这么丑!

秘书:大人,他是请来的编导。

老李:什么?看着还未成年啊。

秘书:今年好像才16岁。

老李:你们确定没有搞错?

秘书:丑出境界的只有这一位。

李太守将陆羽喊来谈话,越聊越觉得此人心志非凡,忍不住一只手拉着他,另一只手搭在背上轻轻拍抚。

大家觉得很有仪式感,比握手作揖显得平易近人,从而成为打招呼的新风尚(捉手拊背,汉沔之俗亦异焉)。

老李听完陆羽的心路历程,感觉呆在戏班过于屈才。不光赠送个人全套诗集,还给火门山的邹校长写推荐信。

李齐物没啥了不起,他爷爷是开国元老李神通。

陆羽常年坚持不懈的读书,终于遇见平生第一个贵人。这场跨越皮囊的思想交流,将他送入大唐贵族圈层。

桥头孤儿、寺院杂役、戏班丑角、官府伶师...,短短十几年的悲苦人生,只有书本始终温暖着陆羽的内心。

见异,负书于火门山邹夫子墅。



以财交者,财尽则交绝。

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

唯以心交,方成其久远。

陆羽的心思全在学习上,挤不出时间捯饬自己。老邹积攒大半辈子的学识,像灌顶般传给最丑的学生。

文人政客们前来游学,邹夫子带着陆羽热情接待。相貌和才华的强烈反差,给每位访客脸上写满震惊。

诚然,读书才是世间最公平的事情。

襄阳太守李憕,赠白驴、乌犎牛一头。

黄门侍郎卢生,赠文槐书函一枚。

礼部郎中崔公国,与之游处三年。

陆羽半只脚已经踩入上流社会,内心却愈加孤寂乖张,总喜欢跑到山野无人区晃悠(宜野人乘蓄,故特以相赠)。

他将儒典义理融入骨髓,答应别人的事情再难也要做到(及与人为信,虽冰雪千里,虎狼当道,不愆也)。

听见有人用荤段子调节气氛,陆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转身离开(凡与人燕处,意有所适,不言而去)。

很多人摸不准他的脾性,只能解释为凄凉身世引发的交际障碍(为性褊噪,多自用意,人或疑之,谓生多嗔)。

有一次参加宴会,主家有亲戚在宫里当差。席间吹嘘京城茶水好喝,煮茶前要加入葱姜枣等十八种调味品。

陆羽当场讥笑道:斯沟渠间弃水耳!



755年,安禄山在范阳起兵造反。

唐玄宗带着杨贵妃率先开溜,太子李亨跑到灵武提前称帝,陆羽跟着浩浩荡荡的难民渡过长江躲避战乱。

一百五十年的大唐盛世,淹没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陆羽自叹哀怜的身世,被国运大潮秒的渣都不剩。

那一夜,古雁桥头挤满无数弃婴,还有看不见的孤魂野鬼。

高力士,护送唐玄宗避难四川。

颜真卿,担任二十万义军盟主。

杜甫,投奔唐肃宗时被俘虏囚禁。

张巡,死守睢阳城吃光树皮草根。

(见秦岭一白.各人物单篇)

北方大地血火冲天,南方凭借长江天险而相对安宁。陆羽在湖州妙喜寺寄宿时,遇见访友归来的皎然和尚。

皎然在僧俗两界声望极高,对词曲茶道也颇有造诣。他祖上是南朝的谢灵运,开创中国山水诗派的扛把子。

一个45岁的主持禅师,一个25岁的孤僻青年,俩人在寺院禅房喝了杯清茶,激发的思想共鸣声直冲云霄。

予亦过江,与吴兴释皎然为缁素忘年之交。



皎然和尚鼎力相助,陆羽在苕溪边搭起草庐。

这方粗陋简洁的小天地,宛如乱世纷扰中的净土。皎然偶尔会带来挚交好友,焚香煮茶间畅谈玄妙奥义。

每当夜深人静时,陆羽独自沉浸在黑暗里。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是茶道技艺、儒典义理、过往旧事?

闭关对书,不杂非类,名僧高士,谈宴永日。

有一天,陆羽像往常般前往寺院,上船时不小心撞到一位道姑,他抬头的刹那间好像看到了爱情。

道姑:你没事吧?

陆羽:我..我..

道姑:我怕内力震伤你。

陆羽:没..没事..

道姑:你幸亏没撞到师父。

陆羽:会..会..咋样。

道姑:我师父姓闫哦!

陆羽:隔..山打牛啊..

道姑朝着陆羽笑笑离开了,陆羽顿时觉得莫名失落。他手扶船舷痴痴望着江水,隐约看见一张丑陋的脸庞。

陆羽魂不守舍的走进妙喜寺,喝光三壶茶水也不发表意见,在皎然和尚的连番追问下才说出内心想法。

老弟眼光可以啊,那位道姑应该是李季兰。

李季兰就是李冶,和薛涛、刘采春、鱼玄机合称为唐朝四大女诗人,更是集美貌和才华于一身的奇女子。

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



女神周围不缺男人,陆羽甘愿做只舔狗。

李季兰写过很多郎情妾意的诗句,送给朱放、阎伯钧、萧叔子等帅哥,唯独漏掉提醒她多喝热水的陆羽。

皎然和尚想找陆羽聊天,经常在苕溪草庐找不见人,只能在门扇上题诗《又双叒叕寻陆鸿渐不遇》。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到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同龄男青年早已喜当爹,陆羽连女孩的手都没牵过。李公当年预料的艰难坎坷,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读书可以改善命运,是指扩充穷则思变的思维空间。若掉进单相思的情网里,唯有幻灭才是解脱之道。

陆羽不愿意幻灭,甚至还抱有很大幻想。李季兰重病期间无人探望,陆羽不怕传染天天跑来给她讲笑话。

女神非常感动,提笔作诗《湖上病卧喜陆鸿渐至》。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

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李季兰病愈之后,偶尔去陆羽的草庐喝茶品茗。当她见到气质儒雅的皎然,爱写情诗的老毛病又犯了。

皎然和尚对女色没兴趣,对露骨的情诗更不感冒。他出于礼貌给李季兰回信,女神读完后觉得很不礼貌。

答李季兰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陆羽很受伤,直接开启暴走模式。

他穿着藤鞋和粗布短衣,在山野之间奔走哀嚎。半生孤苦记忆齐齐涌上心头,天黑之后还得哭着往回走。

往往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

皎然和尚站在草庐外,陆羽强作镇定的打招呼。俩人走进内屋也不说话,只有茶炉里的沸水声咕咕作响。

皎然:听闻,龙盖寺的智积禅师茶艺高超。

陆羽:嗯,老师父煮的茶汤色香味俱佳。

皎然:为让你出家,他真的罚你干苦役?

陆羽:少时孤僻,也伤老人家的心了。

皎然:人生如处荆棘丛中,不动则不伤啊。

陆羽:或许,积公当年是对的...

皎然:我大半生痴迷茶道,想将她传给你。

陆羽:为什么是我?

皎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有才华的朋友。

陆羽:...

陆羽的心情平静下来,再次沉浸在满屋典籍之中。白天去妙喜寺的茶园忙活,晚上在苕溪的草庐整理材料。

风声雨声诵读声,声声入耳。

茶香书香纸墨香,香香沁心。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苦修,陆羽的满身才学得到无尽释放。在他二十九岁那年,已经迈上人生成就的巅峰。

《君臣契》三卷

《源解》三十卷

《江表四姓谱》八卷

《南北人物志》十卷

《吴兴历官记》三卷

《湖州刺史记》一卷

《占梦》三卷

《茶经》三卷

皎然和尚,正是陆羽的第二个贵人。



763年,唐王朝平定安史之乱。

朝廷派李季卿巡视江南,督促各地尽快复工复产。李御史喜欢品茗,所到之处邀请茶艺达人表演才艺。

安徽的伯熊大师沐浴更衣,带着精美茶器现场泡制。繁琐而优雅的分解动作,引来众人连连拍手称赞。

李季卿竖起大拇指:讲究!

李大人走到湖州,听说陆羽被当地人奉为茶仙(鬻茶家以瓷陶羽形,祀为神,买十茶器,得一鸿渐)。

他在茶店看见陆羽的塑像,买十套茶具就能享受送陆羽活动,买二十斤茶叶还有机会抽取限量版茶经。

陆羽没有死后封神,那一年他才34岁。

李大人邀请茶仙展示才艺,陆羽穿着茶园工作服就来了,随手拎着煮茶用的器具(召之,羽野服挈具而入)。

老李皱着眉头,提醒道:陆君善茶,天下所知。扬子中泠水又殊绝,今二妙千载一遇,山人不可轻失也。

陆羽没有搭理他,细心品尝煮茶要用的清水,还大声喊道:此为近岸江中之水,非江中心南零水也。

老李的第一印象很不好,觉得他更像是故弄玄虚。派人重新去江中心取水,喝完茶扔下几个铜板就走了。

茶毕,命奴子与钱。羽愧之,更著《毁茶论》。



喝茶喝茶,喝的是茶还是逼格?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劝他不要和外行人置气。陆羽喝着自然香甜的蜜水,激愤的心情才略微平复。

陆羽: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一白:那就大胆的说出来。

陆羽:茶汤之中加点蜂蜜怎么样?

一白:我还以为你要写《蜜经》!

陆羽:你不是写过九十多篇吗?

一白:我那点水平,几乎没人看。

唐代宗听闻陆羽才名,征召他担任太子文学。这位没有文凭的山野隐士,无法忍受官场束缚而辞职不干了。

他浪迹于名山大川之间,甄别各地的水脉茶源。路过古雁桥头时,陆羽轻轻抚摸着告示栏的木桩纵情高歌。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没人知道他去过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死在何处。孤寂人生的开始和结束,正如陆羽自传中的第一句话。

陆子,名羽,字鸿渐,不知何许人...
楼主:秦岭一白  时间:2021-03-19 16:01:33
122张煌言:一个和岳飞、于谦齐名的男人,17年奋战只换来走投无路!

西湖三杰:岳飞、于谦、张煌言。
岳武穆,还我河山而屈死大理寺
于忠肃,保卫京师被冤杀崇文门
张苍水,反清复明直至坐而受刃
他们皆是驱除鞑虏的硬汉
却难逃死于同族之手的宿命

从岳飞到张煌言,横跨五百年岁月长河。三朝更替迎来送往亿万生灵,仍然冲刷不掉君子难敌小人的污垢。

一个人若是选择背负大义,便要孤身对抗魑魅魍魉。肉体被撕得粉碎之后,精气神会化作流光闪耀文明星空。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1620年,大明朝换了三任皇帝。

万历同志专注旷工三十年,也得出席自己的遗体告别仪式,躺在豪华棺椁里任人评论:晏处深宫,纲纪废弛。

朱常洛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应该开心还是悲恸。父亲从未正眼瞧过他,连郊区农夫都敢拎着木棍打进门。

小朱并没做错什么,他只是皇帝喝醉后和宫女的产物。

万历提起裤子想不认账,被同为宫女出身的母亲暴揍。开会又惨遭大臣们怒怼,才极不情愿地让他当太子。

朱常洛一步步走上皇位,心气从幽暗谷底飘向云端。为了迎接属于自己的时代,他将父亲的年号改为泰昌。

泰昌同志挽起袖子加油干,上岗未满一个月就病倒了。吃完热心大臣送来的仙丹,连夜被紧急送往火葬场。

15岁的朱由校,默默扛起亲手制作的牌匾:天启。


浙江宁波的小茶摊,说书老汉正在用嘴皮子玩命。

话说这天启帝啊,自幼爷爷不疼、爸爸不爱。不知受何方高人指点,竟然学得一手好木活。可惜文化水平差些,扁担倒了才知道是个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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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骂骂咧咧的往外走,张圭章犹豫之后掏出铜板,放在三尺书台上说道:先生,能解读新版科举政策吗?

说书老汉走南闯北讨生活,全靠屎尿屁的段子逗笑大众。忽见有人要点播正经内容,神情变得愤慨而萧索。

老汉:皇帝都不读书,你还考什么试?
小张:我喜欢读书,更想改善命运。
老汉:国力衰微,奸佞当道,怎么改善?
小张:至少,证明自己努力过吧。
老汉:淮北饥荒,沈阳沦陷,证明什么?
小张:读书总能让人头脑清醒吧...
老汉:哈哈,你知道清醒的代价吗?
小张:靠,我今天花钱买糊涂啊!

这俩人的谈话还没结束,有人大声喊叫张圭章赶紧回家。他媳妇提前发动了,生下白白胖胖的带把小子。

小张初为人父的喜悦,丝毫没有感染到老汉。他将醒木手绢塞进包袱,柱起拐杖缓缓向下一处城镇走去。

说书人边走边念叨:如果真到那一天,我恐怕已经死了,而你们刚好赶上...


自从当上父亲,小张就变成了老张。

他在干活、读书、洗尿布的轮回里转圈圈,每次看见儿子冲着自己咧嘴笑,疲惫的身体瞬间又充满力量。

妻儿睡熟之后,张圭章在油灯下翻阅典籍。万千哲理在脑海中奔涌流淌,直到闪现出最满意的汉字组合。

煌言!你就叫张煌言!

老张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脱鞋上炕抱着儿子傻笑。他能感受到胸膛的那份火热,低头一看煌言又尿了。

从第一次翻身到爬行,从走路到写出第一个字。张煌言和其他小孩没啥区别,倒是张圭章不像别人家的父亲。

虽然生活琐事越来越多,老张每天晚上坚持读书。常年言传身教的熏染,小张吃完奶也要趴在书桌上涂鸦。

1624年,张圭章顺利考中举人。

他被分配到山西盐运部门,阶层和视野双双上台阶。借阅大量内参材料之后,老张才明白说书老汉的用意。

张圭章用读书证明了自己,张煌言将要承担清醒的代价。父子俩将义理融入骨髓,却被卷进乱世血火的旋涡。

同年,一个中日混血的男婴诞生了(见秦岭一白.郑成功篇)。


魏忠贤管东厂,想活到九千岁。
皇帝要打家具,南方地区加税。
各地民怨沸腾,兵变起义不断。
荷兰舰队,围着澎湖列岛瞎转悠。
宁远大捷,袁崇焕炮轰努尔哈赤。
京城爆炸,发行罪己诏安稳人心。

天启同志很郁闷,想安安静静做件红木马桶真难。他被皇位压迫的身形枯槁,有望成为大明最短命的皇帝。

当他躺进高危病房,回想自己这一生啥也没干。只能将皇位送给弟弟,嘱托老魏尽心辅佐(谕以魏忠贤忠贞)。

1627年,22岁的朱由校溘然长逝。

一口大黑锅从天而降,16岁的朱由检心情复杂。前任们喜欢木艺、旷工、丹道,连本《皇帝的自我修养》都没留下。

纵观百年之内的朝局,涌现众多文臣武将、巨贪奸宦、清流言官,唯独没有出产过雄才大略的职业皇帝。

崇祯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大脑时刻保持高度清醒。然而人性不敢细看,少年天子逐渐变得孤独而又刚愎。

他一边清理祖上遗留的烂摊子,一边应付连年爆发的自然灾害,偶尔冷眼盯着天天准时打卡下班的大臣。

崇祯经常忙到后半夜,冲着当空明月怒吼:到底谁特么给谁打工?


崇祯有些暴躁,一年内废掉两位首辅。

皇帝认为大臣干活不尽职,一个个辜负自己的信任。他激昂慷慨的阐述复兴伟业,却让会场气氛更加沉闷。

六部尚书们惶惶不安,十年苦读外加三十年苦熬,本以为混到老朱家的终生饭票,谁知掉脑袋的风险更高。

同一个世界,不一样的追求,皇帝和臣子们决裂了。

崇祯没有退路,夙兴夜寐愈加偏执。
臣子首鼠两端,大肆捞金安享晚年。
内忧外患,谁又能扶大厦于将倾?

张圭章的学历和资历尚浅,却被任命为刑部员外郎。不是他能挽狂澜于既倒,而是不贪不占的清白之人太少。

老张改掉借阅内参的习惯,因为每天只有坏消息。除了指导张煌言的学业,还给他报名骑马射箭补习班。

读书是为了跟好好别人说话,习武是让别人好好跟自己说话,两者相合或许能在乱世里活得更有尊严吧。

化解思维困惑的酣畅,榨干肌肉力量的酸爽。张煌言眼中的迷茫渐渐消散,蒙上同龄人罕有的流光溢彩。

奔跑吧,谁让你们赶上这个世道!


1642年,张煌言参加乡试。

京城五坏之外遍地狼烟,朝廷急需军事方面人才。文科考试增加武举项目,发现疑似娘炮的玩意直接淘汰。

有人抽到百米加减跑,张煌言抽到骑马射大雕,嗖嗖三箭连中靶心(时以兵事急,令兼试射,煌言三发皆中)。

那一年,大明王朝离破产不远了。

洪承畴,兵败松锦投降皇太极。
李自成,进兵陕西大败孙传庭。
吴三桂,山海关外孤守宁远城。
宋应星,安徽府衙搭帐篷办公。
郑成功,回到福建老家娶新娘。
(见秦岭一白.各人物单篇)

22岁的张煌言考中举人,等待分配工作期间,经常跟志同道合的朋友谈论兵法武艺(慷慨好论兵事)。

江南士子们没有等来朝廷的启用,就听闻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崇祯皇帝杀死妻女后吊死在煤山歪脖树上。

1644年,最后一个汉家王朝闭门歇业。

朱由检活得太清醒,清醒到近乎神经质。他容忍不了人性的阴暗面,十几年都没组建出稳定的领导班子。

崇祯用自戕捍卫帝王尊严,却换不来臣子的尊重(诸臣哭拜者三十人,拜而不哭者六十人,余皆睥睨过之)。

接下来,将是一场场关乎尊严的生死抉择。


吴三桂投降多尔衮,李自成命丧九宫山。

6岁的顺治皇帝入住紫禁城,走上老朱家自建的天坛广场,向全体满汉大臣宣布:兹定鼎燕京,以绥中国。

白山黑水间涌出来的蛮夷,霎时间像蝗虫般席卷中原。他们吞灭反抗者的肉体,还强行剃发摧毁精神信仰。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宁波知府瞅见抗拒从严的惨状,连忙抄起菜刀找人帮他修理发型。

宁波六狂生不答应,请钱肃乐主持斗争工作。

老钱是崇祯朝的进士,笔试成绩为江南第一。从太仓知州干到刑部员外郎,和张煌言的父亲是同事兼老乡。

他们在城隍庙前路演,冲天豪情直让人气血翻涌。张煌言骑马持剑赶来参会,一副谁先怂就弄死谁的架势。

钱肃乐:弘光帝已经被拉到北京剁了。
沈宸荃:啊,东林党那帮大佬呢?
冯元飏:钱谦益带头欢迎清军入城。
张煌言:哼,果然是铁骨铮铮啊!
董志宁:我们先要拥立一位朱家王爷。
张梦锡:选鲁王吧,他就在台州。
钱肃乐:小冯文武双全,快去接鲁王。

朱以海从山东逃到浙江,正为吃饭问题发愁时被奉为“监国”,他的八辈祖宗都没有如此靠近过权力中枢。

众人并不知道,南明的第二任皇帝已被抢先注册。四十多天以前,郑成功的父亲在福建拥护唐王为隆武帝。

双方携手赶走侵略者?不存在的!


1645年,鲁王开始组建领导班子。

行政部门多过军事机构,张煌言被授予翰林院编修(煌言迎于天台,授翰林院修撰,入典制诰,出领军旅)。

唐王和鲁王忙着争夺正统,博洛带着清军抄了鲁王老窝。众人准备渡海流亡舟山,张煌言匆忙赶回宁波老家。

26岁的有志青年,不知该如何面对父母妻儿...

张煌言:我想追随鲁王闹革命。
董氏:你不想要这个家了吗?
张煌言:我舍不得你们,更放不下大义。
张圭章:抱抱你儿子再走吧。
赵氏:你这糟老头子,咋不知道劝劝他。
张圭章:哈哈,我们爷俩活得太清醒。
归与父母妻子决,从王次石浦。

鲁王流亡海上,清军的马刀又砍向唐王。郑芝龙噼里啪啦打完算盘,决定以不抵抗姿态配合满清的节奏。

61岁的黄道周没人没枪,招募“扁担军”对抗清兵。战败被俘后拒绝投降,写完绝命诗便慨然走上刑场。

六十年来事已非,翻翻复复少生机。
老臣挤尽一腔血,会看中原万里归。

隆武帝失去最后的屏障,在逃跑路上掉进清军碗里。他只做了一年多的名义皇帝,却选择用绝食结束生命。

朱聿鐭在广州称帝,朱由榔在肇庆称帝。绍武帝和永历帝又拉开新一轮内斗,直到再次被清军各个击破。

绍武帝战败自杀殉国,永历帝逃往广西柳州。


鲁王在浙江打游击,张煌言和张名振等人全力辅助。

1647年,反清复明活动迈上新台阶。江南提督吴胜兆坐在镜子前发呆,怀疑自己投降大清是不是过于积极。

老吴等不到头发长出来,就邀请南明部队攻打松江。他在城中做好接应工作,内外夹击之下回归大明怀抱。

对待犯错误的老同志,组织会酌情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

张煌言被派去和老吴会师,船队行至崇明岛时遭遇风浪。众多将士落水淹死,第一次入江计划以失败告终。

清军正在江边搞演习,看见乌泱泱漂来的尸体,捡有口活气的丢进牢房(至崇明,飓作,舟覆,煌言被执)。

七天后,张煌言在押送途中逃跑,凭借一匹马、一张弓冲破层层围堵(追者围而射之,以数骑突出)。

他带领残存士卒驻扎平岗,严禁部下跟着其他义军队伍下山打劫(独煌言与王翊履亩劝输,戢所部毋扰民)。

张煌言,你幸好不是个纯文人。


1650年,张名振成功抢占舟山。

权利斗争无法做到光明正大,就像太阳底下永远有阴影。原舟山参将黄斌卿被抛尸大海,因为他是唐王的人。

鲁王在舟山修建行宫,准备打造浙东反清总部,张煌言被调回来担任兵部侍郎(召煌言入卫,加兵部侍郎)。

看着极其坚固的舟山城防,张煌言心里不是滋味。他面对同族内斗束手无策,只能迎着腥冷海风凭吊老黄。

百年心事总休论,堕泪凭看石上痕。
竹帛早应传魏胜,河山终不负刘琨。
当时杖履知何在,此日衣冠赖孰存?
一自将台星殒后,胡尘天地尚黄昏!

第二年,张煌言收到浙江提督的亲笔信。

张圭章死了,田雄问他要不要参加葬礼。当着众人的面,张煌言提笔给敌占区领导回信:驱除鞑虏,至死方休!

那天夜里,张煌言朝着宁波方向跪地长哭。他离家已经整整五年,从未尽到作为儿子、丈夫、父亲的责任。

迷迷糊糊地睡梦中,张煌言好像又回到老家。三代同堂其乐融融,忽然冲进一帮金钱鼠尾发式的饿鬼...

张煌言,你幸好不是个纯武夫。


1651年,清军攻破舟山,带路党正是黄斌卿的部将。

众人护送鲁王逃往金门,那是东南沿海唯一的安全区。郑芝龙跑去北京吃炸酱面,儿子孤身扛起反清大旗。

鲁王在张煌言眼里是块宝,在郑成功的眼里只是棵草。他被群众尊称为国姓爷,是唐王隆武帝颁发的荣誉。

张名振小心翼翼,担心对方玩黑吃黑。张煌言坦诚相向,真心结交郑成功(其交能固,王亦赖以安居)。

张煌言:招讨始终为唐,真纯臣也!
郑成功:侍郎始终为鲁,与吾岂异趋哉?

两人惺惺相惜,郑成功也越来越大气(事鲁王但月上豚、米,修寓公之敬)。

张煌言将鲁王塞进保险箱,便和张名振商量作战计划。他们要证明自己是紧急避难,不是找个后台吃软饭。

1652年,攻克舟山、崇明,一路打到金山。
1653年,大败清军水师,围困崇明八个月。
1654年,由吴淞口入江,兵锋直逼江宁府。
1655年,郑成功部将协助,收复舟山群岛。
...

反清复明的紧要关头,张名振却离奇死亡,临死前将兵权交给张煌言(名振中毒卒,遗言以所部属煌言)。

鲁王失去最出色的统帅,就像肌无力又废掉大腿。张煌言咬牙扛起复国重担,作诗悼念自己的好友兼战友。

牙琴碎后不胜愁,絮酒新浇土一杯。
冢上麒麟哪入画?江前鸿雁已分俦。
知群遗恨犹瞠目,似我孤忠敢掉头?
来岁东风寒食节,可能重到剪青楸。


1656年,清军再次收回舟山。

鲁王看见局势艰难,连内斗的心情都没有了。他主动请求去掉监国称号,并向李定国拥护的永历帝称臣。

张煌言感觉有些悲凉,努力十年却看不到希望。老板现在只想买几头小猪养养,自己的坚持还有意义吗?

钱肃乐、沈宸荃、董志宁...,众多铁骨铮铮的硬汉,一个个全死在反清复明的路上,只有张煌言还活着。

人只要活着,总应该做点什么吧!

没过多久,两江总督再次招降张煌言。回想起金钱鼠尾们的烧杀抢掠,他激昂慷慨地提笔回信道:

今逾一纪矣,岂复以浮词曲说动其心哉?来书温慎,故报数行。若斩使焚书,适足见吾意之不广,亦所不为也。

1659年,郑成功联合张煌言大举反攻。

南明义军顺利抢占崇明岛,张煌言建议道:崇明,江海门户。宜先定营于此,庶进退有所据。

郑成功装作没听见,想一鼓作气多收复几座城镇。然而清军用铁索拦截江面,还在两岸山头上摆满火炮。

面对典型的刷经验副本,张煌言带队蹚出安全路线(两山间横铁索,隔江置大炮,煌言以十七舟翦江而渡)。

郑成功继而攻打镇江,却担心江宁的清军救援,张煌言又建议道:舟师先捣观音门,南京自不暇出援。

这一次,郑成功听见了。


张煌言指挥几十条破舢板,离开大部队向西驶去(人不及万,舟不满百)。

张煌言沿着西路挺进,听说郑成功攻占镇江,连忙派人去送建议:当先抚定夹江郡县,以陆师趋南京。

郑成功装作没看见,逆江而上一看二望三通过。或许是常年在海里飘荡,进入内陆总在担心被人包饺子。

张煌言在观音门外驻扎两天,也等不来郑成功的大部队。眼看南京守军集结完毕,只能分兵先攻打芜湖。

郑成功晃晃悠悠赶来时:南京打不过,芜湖已收复。

张煌言整编队伍,长驱直入光复三州二十四县(煌言所过,秋毫无犯,坐明伦堂,考察黜陟,诸县皆请降)。

南方父老被镇压多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明军,排队端着瓜果酒肉犒劳(涕泪交下,以为十五年来所未见)。

39岁的张煌言,感觉所有努力都很值得。

他在徽州的受降仪式上,听到郑成功攻打南京惨败。当即决断沿原路返回,退守镇江和国姓爷再行商议。

郑成功像受惊的野兔,连招呼没打就直接逃回老家,扔下张煌言被包了饺子(成功并弃镇江入海,煌言兵遂溃)。

两江总督郎廷佐,扛着大喇叭规劝坦白从宽。


率馀兵道繁昌,谋入鄱阳湖。
次铜陵,师自湖广至,煌言与战而败。
抚残兵仅数百,退次无为,焚舟登陆。
自铜城道霍山,度东溪岭,追骑至,从者尽散。

郑成功单方面撤军,几乎将张煌言逼入死境。他只能依靠坚定不屈的意志,在求生之路上一步步挣扎前行。

路口关隘贴满通缉令,张煌言只敢偷偷走夜路,幸亏乡亲们救济收留(变服夜行,有父老识之,匿于家数日)。

踏进祁门的荒山野林,张煌言感染疟疾而浑身酸软。孤月清辉将大地照耀的恍如白昼,惹得狼嚎声惊悚入骨。

张煌言拼命让自己保持清醒,强撑病体摇摇晃晃着奋力独行(渡江走建德、祁门乱山间,痁作,力疾行)。

走到休宁,张煌言弄条破船漂向严州。

两千里生死大逃亡,看见众多同族被欺压的惨状。张煌言的反清动机逐渐升华,从书本义理跨越到悲天悯人。

他召集旧部人马从头干起,心中有愧的郑成功也送来赞助经费(收集旧部,成功分兵益之,辟田以赡军)。

张煌言提交战败报告,永历帝加封兵部尚书以资鼓励。


1661年,清廷为掐断逆党的经济来源,将海岛民众强制内迁。

郑成功的反清复明理想逐渐破灭,登陆台湾岛赶走荷兰抢劫队(成功攻台湾,煌言移书阻之,不听)。

清军冲进云贵追杀永历帝,张煌言派人请郑成功出兵却被拒绝(趣成功出兵,成功以台湾方定,不能行)。

张煌言心急如焚,又去郧阳大山劝说十三家兵,李自成的老部将们也噤若寒蝉(窜据茅麓山,衰疲不敢出)。

于是,吴三桂用弓弦一点点勒死永历帝。

张煌言觉得好孤单,当年城隍庙前的热血男儿,就像结扎般消失的无影无踪,也不知世道变了还是人心淡了。

明室血脉只有鲁王还活着,张煌言却不敢拜访老领导。他担心郑成功胡思乱想,认为他俩秘密谋划黑吃黑。

鲁王在金门,礼数日薄,煌言岁时供亿,又虑成功疑,十年不敢入谒。

浙江总督赵廷臣坐在镜子前发呆,庆幸自己投降大清表现得很积极,剃完头发果然比明朝余孽们活得舒坦。

老赵继续开展劝降业务,想彻底肃清境内的反清活动。按照自己投机致富的经验,张煌言已经无路可走了。

投降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投降!


1662年,郑成功和鲁王也死了。

张煌言迎着腥冷的海风,欲哭无泪:孤臣栖栖海上,与部曲相依不去者,以吾主尚存也,今更何望?

理想支柱轰然倒塌,张煌言一夜间衰老不堪。他想不通到底是谁给谁打工,怎么只剩下自己还在苦苦坚持?

领着明朝高薪的王侯们,投靠清朝依然永享富贵。自己没有拿过朝廷一分钱,却抛家弃子奋力抵抗十七年。

尽人事听天命,失败就失败了吧。

张煌言遣散所有兵马,让他们去过正常人的生活。只留下一名侍者、一叶扁舟,准备在悬澳岛上了此残生。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张煌言喝光蜜水也不说话。他痴痴望着海上明月,或许是思念阔别多年的妻儿。

直到有一天,他曾经的心腹带着清军上岛。张煌言还没来得及拔剑自尽,就被金钱鼠尾们死死摁在地上。

使为僧普陀,伺煌言,知踪迹,夜半,引兵攀岭入,执煌言及纶。


1664年,张煌言、罗子木、杨冠玉被押往杭州。

张煌言一路昂首挺胸,走到西子湖畔时停住脚步。他想起葬身此处的两位豪杰,傲然吟诵气势雄浑的《入武林》。

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张煌言一步步走上刑场,围观人群已经剃发易服。一双双麻木空洞的眼神,再也没有曾经闪烁过的流光溢彩。

他将视线移向远处的吴山,苍翠青松在阳光下显得愈加灵动,这位45岁的男人无比惋惜的说道:好山色!

头颅落地,血气冲天。
楼主:秦岭一白  时间:2021-03-19 16:01:33
匡衡:凿壁偷光的寒门少年,一步步沦为你们想象中的大汉丞相!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阵阵秋风卷起满地枯叶。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缓缓向东走去。遇见迎面过往的路人,慌忙低头避让好像是怕被认出来。

十六年前,他曾扬起骄傲的脑袋踏进国都,一步步坐到大汉丞相的位置,成为天下寒门学子眼中的偶像。

如今,他被开除公职后踢回群众队伍。

凿壁借光的奋进少年,沦为品行两亏的混账老头。匡衡用一生走出大大的圆,只赚来无尽的嘲讽和惋惜。

眼看生命即将步入终点,却发现注定要死在起点。匡衡望着空中北雁南飞,仿佛听见它们冲着自己悲鸣。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秦皇扫六合,汉武开疆土,背后都有老匡家的影子。

这个势力庞大的超级家族,拥有改朝换代的神秘能量。历代帝王对他们又爱又怕,按用途进行聚合或撕裂。

老匡和兄弟们很低调,好多人连县城都没去过。日常纠纷中轻易不放大招,顶多问候下对方的八辈祖宗。

但是,他们越来越看不懂新口号。

揭竿而起的反秦血性,现在被定义为聚众滋事。荡平漠北的大汉荣耀,让丢胳膊卸腿的老兵吃低保都摇号。

明明是自己出人出力,结果成为各级领导的英明决策。省吃俭用扛起超级帝国,却要感恩皇帝的雄才大略。

老匡的儿孙越活越迷糊,逐渐遗忘家族的力量传承。宁愿蹲在街角随地大小便,也不敢借用官家茅房应急。

哪来的乡野村夫,出去!



老匡家的生活很稳定,世世代代种地纳粮。

匡老爹严格遵守家规要求,常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不是因为注重养生,而是他们家实在没钱买灯油。

眼看媳妇临近预产期,匡老爹才忍痛买来二两灯油。担心老鼠夜里偷油吃,他在油碗上足足加盖三层砖。

精神亦或物质的贫穷,随时能将人身送回兽界。

微弱灯火划破黑暗,匡老爹盯着媳妇发呆。这种朦胧的感觉真美好,可以将劳动雕刻的皱纹埋进阴影里。

他恍惚间想起新婚之夜,和媳妇在灯火下憧憬未来。还说要凭一膀子力气,给自己的女人创造幸福生活。

然而,赶上轰轰烈烈的南征北战运动,他们这代人的青春被扔进熔炉。

直到刘彻杀死妻儿,病入膏肓时才有所悔悟。汉武帝用言辞恳切的轮台诏令,安抚千疮百孔的超级家族们。

匡老爹还剩些力气,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



二两灯油耗光前,老匡媳妇生下大胖小子。

婴儿第一时间睁开眼,仔细打量周边配套环境。看见土房墙角堆放的农具,判断投胎失败而气得嚎啕大哭。

小匡哭的撕心裂肺,老匡听的心肝直颤,接生婆笑着说:这娃娃哭声强而有力、绵而不绝,身体绝对没毛病。

后浪也好、韭菜也罢,没个好身体就只能当杠精。

口鼻耳意取代胎息定观,车河脐血改换五谷杂粮。从皇帝到乞丐的发育成长,同样是浊气挤占灵气的过程。

老匡伸出干枯粗糙的大手,白天握紧犁耙拼命刨地,晚上抱起儿子挤眉弄眼,机械重复的劳作生活渐生乐趣。

老匡家能保持其乐融融,是因为不用辅导家庭作业。南征北战运动造成文化断层,普通家庭没有入学条件。

匡衡不是普通家庭,他是标准的贫困家庭(父世农夫,至衡好学,家贫)。



天性,是无法科学论证的词汇。

匡衡跟着父母干完活,经常坐在自家门口蹲点。小伙伴们喊他下河也不去,两眼盯着隔壁老王家出来的人。

老王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对外承接喜帖和讣告业务。匡衡见过人家写的对联,字认不全却心里很喜欢。

然而两家互不往来,因为老匡没支持过老王的事业。

老王的产品远销十里八村,但始终拿不下隔壁的门框。为打消陌生客户的顾虑,他特意给老匡捐赠对联。

两个光屁股长大的玩伴,早已在贫富差距里走散。年久松动的老院墙,好像变成摇摇欲坠的自尊心防线。

老王:你家贴不上对联,让我很焦虑啊。

老匡:我贴不贴对联,和你有啥关系?

老王:邻居都不贴,别人说我夸大宣传。

老匡:这简单,你搬个家就好了。

老王:哎,我送给你几副对联。

老匡:真不要钱吗?

老王:不要钱,合张影就行。

老匡:不用,拿走!

老匡内心有股子怨气,借机对人不对事来宣泄。他想不通自己天天伺候庄稼,凭啥还没不耕田的人伙食好。

老王内心也有怨气,但是没啥想不通的。他买辆马车又翻盖新房,垫高桩基让隔壁院的人见面自动矮三分。

老匡气得长吁短叹,小匡好像看见公平和公正的差别。



种地很辛苦,辛苦不是理由。

读书好出头,出头是靠稀缺。

公平是情感喜恶。

公正是阴阳相成。

投胎到老匡家的孩子们,注定要比同龄人懂事早。匡衡想要寻求公正,必须将天性接近的事情做到极致。

天底下所有的事情,种地简单而读书最难。前者在田间麦场挥散汗水,后者在混沌无边的脑海里玩鬼打墙。

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春生秋收在不断地循环往复,没有力气参加下一轮活动便是离死不远了。

没有无用的书,只有读傻的人。礼乐射御书流传上千年,从字里行间梳理不出自己的认知就离傻很近了。

匡衡天性爱读书,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老匡听到儿子想念书,一口气喝光碗里的稀糊糊,怅然说道:你出生后连灯都没点过,哪还有钱交学费。

匡衡沮丧的脱鞋上炕,用手指在炕沿边写写画画。他已经自学一百多个字了,全靠这般死记硬背的描摹。

土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匡衡心中的火苗慢慢熄灭。



第二天醒来,枕边放着半卷破竹简。

小匡:咱家哪来的书?

老匡:以前砍柴时捡的。

小匡:我咋没有见过?

老匡:烧火可惜,就拿去垫棺材板。

小匡:你知道这是啥书么?

老匡:不知道,你认识吗?

小匡:不确定,看着像是《诗经》。

老匡:爱啥啥,赶紧起床干活。

匡衡跟着父母干完活,就拿着竹简坐在家门口。他挑出不认识的生字,一笔一划从自家门前写到隔壁墙上。

老王陪着客户往外走,一出门看见地上有个大大的吊字,转身又发现墙上写满拆字,当场怒吼道:这特么谁干的!

王叔,这些字是啥意思啊?

匡衡没有花一毛钱学费,就认全半卷诗经里的字。从白发老叟到大胖媳妇,几乎都被这位好学少年纠缠过。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破院子里传出磕磕巴巴的读书声,伴随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缓缓飘向田间地头。

村民们吃完早饭,陆续扛起农具下地干活。他们被牢牢拴在土地上,就像祖辈那样低头重复着同样的艰辛。

人生本苦,诸事无常,惟有读书能让人仰观苍天。



匡衡没有抬头看天,只是盯着隔壁的灯火发呆。

他刚刚认全单个文字,就沉醉于奇妙的排列组合。从词组到句段的飞跃,竟然会释放出无尽的哲理和意境。

最后一缕霞光坠落西山,院内再次被黑暗笼罩。匡衡瞧见隔壁灯火通明,心里像猫抓似的翻箱倒柜找工具。

一撅头下去房屋摇晃,好像砸在承重墙上了。

匡衡换成小铲子,一点点刮掉墙上的老黄土。光亮顺着缝隙流淌进屋内,渐渐可以看清墙角堆放的农具。

匡衡连忙捧起竹简,接着刚才卡壳的地方往下看。美轮美奂的诗经篇章,没有偷光不能算偷的法律依据。

夜半时分,墙洞里传出老王的怒吼声:这特么又是谁干的?

老王两手攥着裤腰,踹开匡家的柴门后直冲里屋。看见匡衡靠着墙洞低头沉思,好像还在竹简上做笔记。

老王:你爹呢?

匡衡:排队浇地去了。

老王:你娘呢?

匡衡:给浇地的送饭去了。

老王:这洞是你凿的?

匡衡:我想借点光...

老王:小小年纪怎么就不学好。

匡衡:我只想看书...

老王:墙洞正对着豪华双人床,你等着现场直播啊!

匡衡:看直播要交钱吗?

老王:妈蛋,赶快给我堵上!

匡衡:哦...

匡衡慢吞吞的端盆水,将刮下来的黄土和成泥巴。他低声啜泣着糊住墙洞,直到彻底堵死最后一丝光亮。

土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匡衡心中的火苗慢慢熄灭。



数年后,东海承县的劳务市场。

一辆豪华马车刚刚停稳,就被乌泱泱的人群围住。他们扛着工具伸长脖子,拼命向车主介绍自己的技能。

车主根本不听众人说什么,只将脑袋探出窗外喊道:大工五十、小工三十,愿意干的中午再加半根鸡腿。

大部分人听到工价转身就走,边走还边骂老板太黑心。几位上年纪的老汉很纠结,扒着车沿请求多少加点。

快看!那个干活不收钱的傻缺又来了!

一个身形壮实的男青年,正朝着马车快步跑来,气喘吁吁的喊道:我不收钱啊,只要管吃管住有书看就行。

车主载着男青年扬长而去,众人蹲在路边骂声冲天。这种无底线的砸价行为,严重扰乱东海郡的劳务秩序。

男青年干活很卖力气,老板发钱的时候他翻书,工友睡着了他还看书,第二天走进搬砖现场依然虎虎生风。

这位男青年就是匡衡(庸作以供资用,尤精力过绝人)。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自从被老王训斥之后,匡衡读书的欲望更加强烈。祖祖辈辈累死在田间地头,却把光景过得越来越烂包。

半卷诗经打开视野,匡衡再也无法被拴在土地上。他选择用书本逆天改命,愿意拿当下所有收益去交换。

每当坚持不住的时候,匡衡会想起无数个白眼。他只有通过朝廷招生考试,才能对得起自己所承受的磨难。

然而,身体的磨难还没结束,心理打击已经开始。

匡衡半工半读的励志鸡汤,没有感动任何阅卷老师。前前后后八次落榜,踮起脚尖也够不着甲科分数线。

他躺在工地大通铺上,怀疑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深陷哭笑癫狂的混乱情绪,更看不清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直到找不出任何退路,匡衡的心智逐渐恢复清冷。他想起老王家的灯火,曾经照亮出公平和公正的差别。

公平:落后地区降低录取分数。

公正:只以考试成绩择优录取。

没有等出来的公平。

只有拼出来的公正。

数射策不中,至九,乃中丙科。



种地、小工、丙科都是最低起点,所属阶层却有天壤之别。

匡衡被分配到平原郡担任文学,每月除过工资奖金、福利保险,还可以累计工龄直接影响将来的退休收入。

这位出身社会底层的寒门学子,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生活阅历,书本与现实相融合的特质吸引着无数儒生。

同样一本《诗经》,学院派讲解着枯燥的字面意思。匡衡总能套用亲身经历,还原出接地气的本源味道。

诸儒为之语曰:无说诗,匡鼎来;匡语诗,解人颐。

匡衡的公开课场场火爆,门票被黄牛党炒得烫手。他的名气一天大过一天,走到哪都被人尊称为匡老师。

走进宽敞明亮的书房,红木书桌上堆放着一卷卷竹简。匡衡给诗经写的注解论文,已经流淌到国都长安。

大家觉得平原的庙太小,联名奏请将匡衡调入京城(学者多上书荐衡经明,当世少双,令为文学就官京师)。

汉宣帝大笔一挥,匡衡进京接受组织考察。

长安城外的官道上,匡衡乘坐着豪华马车。

父亲连县城都没去过,儿子却被皇帝召入京城。匡衡恍惚间觉得好像在做梦,下意识的牢牢抓紧半卷诗经。

太傅萧望之主持面试,匡衡朝着领导们狂喷金句。谁要没有背过百八十遍诗经,基本听不懂人家在说啥。

老萧是萧何的七世孙,擦完脸上的唾沫星子,在评价栏里写到:望之奏衡经学精习,说有师道,可观览。

汉宣帝拿着考察报告,内心升起一种厌恶感。

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却将皇室血脉杀得七零八落,自己刚出生就被扔进牢房(见秦岭一白.刘病已篇)。

霍光整天把论语孝经挂在嘴边,明知许平君是自己的糟糠之妻,还绞尽脑汁的想让他女儿做正牌皇后。

汉宣帝讨厌儒生,觉得他们只配当发言人,告诉匡衡从哪来的赶紧回哪去(宣帝不甚用儒,遣衡归官)。

匡老师满怀欣喜的踏进长安,还没品尝三秦套餐就被打回原籍,只好雇辆能开发票的马车又摇回平原郡。

匡衡并不知道,老天没有让他白跑一趟(皇太子见衡对,私善之)。



公元前48年,汉元帝刘奭继位。

史高作为托孤大臣之首,仗着外戚身份的腰牌,每月只在发工资那天上班,其余时间不是寻欢就是作乐。

二把手萧望之忙的脚不沾地,抽空还向朝廷举荐人才,这让老史产生危机感(高充位而已,与望之有隙)。

干不干活没关系,有没有人为自己站台很重要。

但凡有点本事的名人,几乎都被老萧推送给皇帝。剩下的夯货喝酒吹牛还行,商榷正事时说话都语无伦次。

史高派手下出去找人才,他们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直到长安令杨兴看见匡衡还在书房读诗经。

老史连夜将匡衡调入京城,放在议曹史的岗位上考核。试用期还没有结束,就兴高采烈的推荐给汉元帝。

平原文学匡衡材智有余,经学绝伦,但以无阶朝廷,故随牒在远方。观其所有,必为国器,以此显示众庶,名流于世。
刘奭还记得那份考察报告,依然钦佩匡衡的儒学造诣。起初任命为郎中,很快又提拔到博士兼给事中。

皇帝对史高的贡献予以表彰,当场封他为捡漏王。



同年,多地发生日食和地震灾害。

汉元帝召开灾情分析会,探讨地震的警示意义。相比开仓放粮等常规流程,皇帝更关心老天的神秘启示。

匡衡捧着诗经走上发言台,不再像以往那般接地气。他利用文字的排列组合,将诗歌总集升华为工作报告。

臣闻五帝不同礼,三王各异教,刑犹难使错而不用也。
臣愚以为宜一旷然大变其俗,此非其天性,有由然也。
臣窃考《国风》《周南》之诗,此教化之原本,宜先正者也。
臣闻天人之际,善恶有以相推,然后大化可成,礼让可兴也。
...
萧望之听得一头雾水,悄悄观察皇帝的脸色。汉元帝的眼眶里噙满泪水,正举起两只胳膊准备带头鼓掌。

热烈的掌声整整持续十分钟,连匡衡自己都吓一大跳。没人敢质疑他不知所云,因为皇帝亲自登台颁奖。

上说其言,迁衡为光禄大夫、太子少傅。

匡衡看见周围的猩红眼神,内心莫名感到惶恐不安。皇帝喜好儒学而给予的优待,让他感觉好像如坐针毡。

种地务工的生活无比艰辛,但是所有收益是理所应得。如今没有对应的文凭和业绩,却像坐火箭般飞升高位。

匡衡真正拥有的,依然只有那半卷诗经。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

匡衡的三连跳效应,在京城掀起一股诗经热潮,大家纷纷揣摩皇帝口味(上好儒术文辞,颇改宣帝之政)。

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做报告必须引经据典,不然显得很没水平(言事者多进见,人人自以为得上意)。

事实证明,半路出家的终究是二把刀。

听说皇帝不找皇后困觉,经常往傅娘娘的床上跑。别人还没有列出大纲,匡衡的奏章已经塞到皇帝手中。

诗曰:念我皇祖,陟降廷止。
大雅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传曰:正家而天下定矣。
陛下圣德纯备,莫不修正,则天下无为而治...
刘奭一边看一边称赞,感叹奏章写得像美文。匡衡发现皇帝没看懂,尴尬的说:您是有太子的人,要注意影响。

每当朝廷发生重大事件,匡衡第一时间提交奏章。他将诗经短句嵌入合适的位置,总是完美到无懈可击。

衡为少傅数年,数上疏陈便宜,及朝廷有政议,傅经以对,言多法义。



郑弘犯事被撤职,匡衡升任御史大夫。
韦玄猝死办公室,匡衡当上大汉丞相。
封乐安侯,食邑六百户。
当年冲进书店抢购的人,扔掉诗经后感慨道:以十年之间,不出长安城门而至丞相,岂非遇时而命也哉!

匡衡不理会流言蜚语,每天继续研读注解儒典。他坐在富丽堂皇的书房,却找不到破院子里的阅读快感。

匡衡的品行,已经被《诗经》撕裂了。

自从走进大汉朝堂,他看见太多非正常死亡案例。石显为打击竞争对手,居然把劳苦功高的萧望之逼到自杀。

老萧是皇帝的导师,老石却只是个传话太监。匡衡将诗经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棒子老虎鸡的斗争秘诀。

不好好种地顶多饿肚子,做官搞不好会家破人亡。这应该算公平还是公正?亦或权利中枢有另一套准则?

匡丞相感到进退维谷,埋头耕耘自己的小日子。

历经半生艰难困苦,才换来如今的幸福生活。没有坑蒙拐骗和强取豪夺,这是靠着诗经成就的合法所得。

奏章写的华丽而空洞,从不针对任何具体的人事。开会将微言大义挂在嘴边,吃进嘴的肉坚决不往出吐。

朝廷多划了四百顷封地,匡衡可以装作毫不知情。



公元前33年,汉成帝刘骜继位,他有个姑表兄叫王莽。

匡衡给新皇帝写奏章,说十八岁的年纪易冲动,以后少碰女人多看书(衡上疏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

又说祭祀活动太奢侈,朝廷要带头节俭养德,别光考核老百姓(衡复奏正南北郊,罢诸淫祀,语在郊祀志)。

刘骜一边看一边称赞,感叹奏章写得像美文,还当众表扬道: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也管,丞相真是忠心谋国啊。

皇帝并不知道,匡衡每年贪占一千多石粮食。

匡衡的两份报告均被采纳,树立起良好的作风形象。石显同志吃了没文化的亏,新皇帝从来不正眼瞧他。

曾经的黑恶势力逐渐溃散,匡衡终于想起丞相的职责,携手御史大夫举报石显(追条其旧恶,并及党与)。

老石的处理结果还没出来,司隶校尉等人联名弹劾匡衡。

衡、谭居大臣位,知显等专权势,作威福,为海内患害,不以时白奏行罚,而阿谀曲从,附下罔上,无大臣辅政之义。
忠心谋国被扒拉出尸位素餐,匡衡自知理亏而提交辞职报告(衡惭惧,因称病乞骸骨,上丞相乐安侯印绶)。

然而,汉成帝亲自为匡衡站台:礼义不愆,何恤人之言!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匡衡摊开半卷诗经,完全找不回初读时的美感。他从排列组合的字里行间,好像看见吃人不吐渣的怪物。

天下依然是那个天下,诗经永远是那卷诗经。不同的人眼里会显出不同外相,皆因内心偏向公器还是私利。

匡衡每天主持朝廷早会,基本看不到汉成帝的身影。面对各地的突发事件,他只会做出无效的重复动作。

衡嘿嘿不自安,每有水旱,风雨不时,连乞骸骨让位。

汉成帝躺在赵飞燕怀里,没时间翻看匡衡的辞职信。直到攒够厚厚一大摞,才派太监送去两个字:不许。

匡衡给自己攒够家产,却无法用来安享晚年。他苦读诗经换得富贵双全,成为儿子们嚣张跋扈的力量源泉。

大儿子酒后杀人被捕,小儿子带兵准备劫狱。匡咸将昭狱地图纹在后背,下澡堂子被人发现导致计划泄露。

我滴个乖乖,丞相的儿子比土匪还生猛!

匡衡脱掉官服官帽,光着脚一步步走向皇宫,心想如何能保住儿子的性命(事发觉,衡免冠徒跣待罪)。

皇帝派人给他穿好衣服,并叮嘱匡衡明天按时上班。



丞相府里灯火通明,匡衡带着儿子忆苦思甜。

乐安乡的官员拼命砸门,有紧急情况向匡衡汇报。朝廷发现十几年前的地图错误,要收回多给的四百倾封地。

匡衡合起书桌上的诗经,思绪从破院子飘回丞相府。长期霸占不属于自己的财富,该放弃时更会觉得心疼。

匡衡:曹欲奈何?
赵殷:恐郡不肯从实,可令家丞上书。
匡衡:顾当得不耳,何至上书?
赵殷:小的明白。
临淮郡重新丈量土地,依法追回四百倾封地。由于这是地方上的工作疏漏,没找匡衡追讨多年非法所得。

赵殷跑到郡里胡搅蛮缠,地方领导以为是丞相的意思,慌忙将封地还给匡衡(郡即复以四百顷付乐安国)。

这件事情扯了一年多,当地农户不知道该给谁交粮。他们天真的以为能吃进肚子,直到看见匡丞相的车队。

衡遣从史之僮,收取所还田租谷千余石入衡家。

司隶校尉知道这事后,联合少府等官员弹劾丞相。他们整理出诗经名句,将以此发家的匡衡骂到无地自容。

衡位三公,辅国政,领计簿,知郡实,正国界,计簿已定而背法制,专地盗土以自益,及赐、明阿承衡意,猥举郡计,乱减县界,附下罔上,擅以地附益大臣,皆不道...
这一次,皇帝只能保住匡衡的性命(上可其奏,勿治,丞相免为庶人)。



匡衡重新回到破院子,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

村民们吃完早饭,陆续扛着农具下地干活。隔壁老王还做着对联生意,容貌很像当年两手攥着裤腰的人。

无数过往旧事涌上心头,匡衡不禁感到有些恍惚。他双手撑着院墙缓缓坐下,忽然听见磕磕巴巴的读书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稚嫩童声在天空中飘荡,匡衡哽咽得不能自已。他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满头白发随着喘息声微微颤抖。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给老人冲杯温热的蜂蜜水。

匡衡:我生在这里,注定也要死在这里了。
一白:何人不是如此?
匡衡:没有那半卷诗经,我这一生又会怎样?
一白:人生没有如果。
匡衡:是啊,读书做官只是偶然,悲苦无常才是必然吧。
一白:谁也参不透偶然和必然,但是你却...
匡衡:我怎么了?
一白:丢了本心,从了欲望。
匡衡强撑着站起身来,默默走进昏暗的土房。他伸手抚摸墙壁上的洞痕,口中不断地低声重复道:

凿壁借光,到底算不算偷?

楼主:秦岭一白

字数:447517

帖子分类:煮酒论史

发表时间:2018-09-24 18:59:36

更新时间:2021-03-19 16:01:33

评论数:286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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