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等到天快亮才入睡。
等到村里一个妇女来敲老太太的门，老太太才醒过来。
“哎哟，您老人家今天是怎么啦？平时起床时间比钟表都要准，今天怎么睡到现在啦？”妇女看着睡眼惺忪的老太太，惊讶道。她是来叫老太太一起去菜园摘菜的。她们两人的菜园地挨得近。
老太太一边倒洗脸水，一边说道：“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她抬起头看了看屋顶的玻璃瓦，现在没有响声。
妇女提醒道：“您朝哪里看呢？开水都要倒到外面了！”
“哦，哦。”老太太急忙将开水壶移到脸盆上方。
“您这是怎么了呢？有点不正常。”那妇女嘀咕道。
“现在什么时候了？”老太太问道。
“我刚吃完午饭，你说是什么时候？”妇女道。
“这么晚了啊。”
“可不是。”
老太太洗完脸刷完牙，提起一个竹篮子，将一把上了锈的剪刀扔进篮子里，便要那妇女一起走。
那妇女说道：“您不是还没有吃饭吗？我不急，吃完饭一起去吧。”
老太太道：“家里没有菜了，干脆跟你一起摘了菜再回来做饭。”
她们两人一起走到了菜地，一边东家长西家短的扯家常，一边摘着青菜。这菜园地稍显偏僻，要不是有个伴在这里，单独一人在这里或许有些害怕。四周没有其他声音，连个鸟叫声虫鸣声都没有。
老太太正用剪刀割韭菜，突然一个闪亮的东西出现在韭菜丛中。定眼一看，原来是个银手镯，上面的雕工非常精细。
“咦？这是谁丢掉的手镯？”老太太迷惑道。
“手镯？”那妇女转过头来，看见老太太手中一个银晃晃的东西。“天哪，您运气真好！人家丢了手镯还不算，居然丢到您的菜地里来了！”
“会不会是哪个经过这里的人遗失的？丢东西的人该着急了。”老太太掂了掂重量，看了看成色，应该是真银。
妇女不以为然道：“经过这里？这里又不是路边上，谁会从这里路过啊？不会是哪家小气的人来我们菜地偷菜不小心落下的吧？这下可亏大了，偷个菜却送个手镯子。”她走了过来，接过镯子看了看，一口断言道：“银的，不会假。”
“偷菜？”老太太将菜地看了一遍，“没有被偷的痕迹啊。”
妇女将手镯交还给老太太，神秘兮兮道：“既然不是路过，又没有偷菜，那这手镯的来历可就非同一般了……”
老太太问道：“怎么就非同一般了？”
妇女附在老太太耳边，说：“恐怕是村里的哪个守不住的骚娘儿们在这里约上了野男人，慌里慌张的，结果把这东西弄丢了。”
“你就胡口乱说吧。”
妇女鼓起眼睛，认真道：“您想想，还能有什么情况让您捡到这个手镯呢？要不我们上附近的林子里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案发现场’呢。”
“你鬼主意怎么这么多呢？”老太太虽然这么说，但还是跟着她在菜地旁边的小林子里转悠起来。
很快，她们就发现了不寻常的地方。
几乎是挨着老太太的菜地的一棵树上，挂着一件小衬衣。胸口位置绣着一朵娇艳的牡丹花。显然那是一件女人穿的衣服。那棵小树底下的草有被踩踏的痕迹。
妇女惊喜非常，拍着手道：“您看，那对野男女就是在这里野合的。肯定是正在热乎劲儿最高的时候被人发现，吓得像被惊了的鸭子一样到处飞，来不及穿上这件衣服，还丢了手上的镯子。”
老太太道：“你还真会想。”
妇女哈哈大笑道：“不然还会是什么情况？”她为她的新发现欣喜不已，好像正是她捣了那对男女的好事。
老太太凑近看了看那朵牡丹花，小声说道：“喂，这绣工，好像是刘寡妇做的。”
妇女更惊喜了，几乎是蹦着过去看那朵牡丹花的。她用手摸了摸，说道：“现在还有谁自己去绣花哦？”不过她立即改口了：“寡妇的日子难熬，绣这个刚好打发时间排遣寂寞。您确定这是刘寡妇的？”
“这明显是人工绣的嘛，村里也就她现在还绣花。”顿了一下，老太太又说，“我见她穿过这件衣服。东西可以随便吃，话不可以随便说。我可不会胡口乱诌。”
妇女点头道：“也只有她会在这里约男人了。别的女人有男人看着呢，谁敢啊。你说是不是？”
老太太将手镯在衣角上擦拭，说道：“衣服就算了，这手镯还算值钱，还给她得了。”
“她不会要的。”妇女捂着嘴笑道。
“不要？银的嘞！”老太太后知后觉道。
她们两人摘完菜，回到家里歇了一会儿便去了刘寡妇家。
刘寡妇家养着一只猫，夜夜鸣叫，吵得周边人睡不着。有人说那猫跟刘寡妇一样，发声是为了勾引异性过来。那猫特别凶，挠伤过好几个人。
老太太和那妇女去的时候，刘寡妇正在睡午觉。
“进来坐吧。”刘寡妇懒懒的说道。她长得比较丰腴。见来者都是女人，连衣服都懒得整理，就这样半敞开着。稍微瞥一眼，里面就看得清清楚楚。
老太太后来说，她看见刘寡妇的胸脯上有几道抓痕。联想到在菜地边看见的情形，老太太耳边又响起了那妇女说的话。
那妇女还不敢进门，左瞄右瞄。
刘寡妇道：“猫也在睡觉，还没醒。”她的脸上还有竹床印出的一条一条的红色印子。这印子跟那抓痕不一样，抓痕上有破裂的皮屑。
那妇女脚步轻轻地走进门，笑道：“我跟她老人家都摘完菜回来的，你还睡觉呢！是不是昨晚做什么事没睡好觉啊？”
刘寡妇淡淡道：“才不是。我反正没什么事，坐久了就会困，只好多睡睡觉。”
老太太将银手镯掏出来，说道：“这是你丢的手镯吧？我在菜园地旁边捡到的，呶，还给你。”
刘寡妇摸了一下手腕，脸上一惊，但嘴里连忙说道：“这……这不是我的。我的手镯放在柜子里呢。”
那妇女朝老太太挤眉弄眼道：“我就说了吧。她不会要的。”
刘寡妇争辩道：“不是我的我怎么要？”
那妇女皱眉道：“既然不是她的，您老人家自己收着就好。”
老太太坚持道：“要不，你去柜子里看看镯子还在不在？”
刘寡妇尴尬的笑了笑，转身回了卧室。接着，老太太和那妇女听到屋里动静很大的开柜关柜声。然后刘寡妇走了出来，似乎是充满感激地对她们说：“在呢。我的手镯还在柜子里。您这个镯子肯定不是我的。”
老太太朝她的手上看去，她并没有将手镯戴上。
“那……我这个手镯怎么办？”老太太嚅嗫道。
“就像她说的，您老人家自己留着呗。”刘寡妇讪讪道。
那个手镯只是一个开始，老太太后来还捡到许许多多的东西，都是值钱的玩意儿，可是就算找到了失主，失主也会说那东西不是自己的。老太太的八仙桌的抽屉里被这些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她的八仙桌原是没有抽屉的。她不想将这些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放到衣柜里，便叫木匠在八仙桌下加了两个抽屉，专门用来装这些东西。手镯，戒指，项链，现金等不一而足。她甚至希望某个晚上家里来个小偷，将这些东西尽数偷去，这样她的心反而好受些。
可是等到八仙桌的两个大抽屉已经装不下新来的东西时，仍没有小偷光顾老太太的房间。老太太却仍然接二连三地捡到好东西。
每天晚上，老太太都能听到房梁上的叮叮当当声。她已经习以为常，不会再在半夜爬起来看。
那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是学校的铃声，这些钱财就如听到铃声的学生们一般，迅速朝这里聚集。
老太太后来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了村办的小学。她看见禅初在学校门口敲着一个铁块，完全是一副小学老师的模样。那时候的小学条件比较艰苦，没有电铃，上下课的铃声全靠老师用一根铁棍在吊起的铁块上敲打出不同节奏的声音。比如“当，当当，当，当当当……”敲一下，接着连敲几下，再敲一下，又连敲几下，这就是上课的铃声。比如，“当，当，当……”一下一下地慢慢敲，这就是下课的铃声。
她看见村办小学的学生们听着禅初的铃声聚集或者散去。那些学生们打扮奇怪，个个头上都有装饰。老太太仔细一看，原来学生们将她捡到的东西都戴在头上。本该戴在别处的手镯，戒指等物件也戴到了头上。
老太太从梦中惊醒，耳边的叮叮当当声还在延续。她知道，那是房梁上的铜钱在响。
“您老人家再这么捡下去，可要发大财啦！”
“哎，你这说得不对，老太太她已经发大财啦！老担货郎挑了一辈子的担子，赚到还不及她这段时间捡的多。”

也已经有人偷偷找到老太太，认识的不认识的，央求老太太告诉他们其中的秘诀，好让他们也发发偏财。
老太太就村里人经常在她耳边说这些半是羡慕半是讽刺的话。
问：“你们家里的主梁上挂了铜钱没有？”
来者回答道：“肯定要挂啊，没有铜钱也会找个硬币挂着，招财嘛。”
老太太又问：“你们家挂的铜钱或者硬币晚上会出响声吗？”
来者回答道：“没有。”
老太太告诉他们：“你得让它出响声才行。”
前来询问的人是不是相信了老太太的话，不得而知。他们是不是想尽了办法让家里主梁的招财币响起来，也不得而知。
老太太却下定决心要将自家主梁上的铜钱取下来，让它不再作响。她心想，也许是禅初的招财术使铜钱响起来的，取掉铜钱，不就破解了招财术吗？同时促使她要取掉铜钱的还有那个梦。
一次晚饭后，老太太借来了别人家更长的楼梯，亲自爬到主梁下方，将钉着铜钱的那颗钉子撬起，然后取下了那枚“乾隆通宝”。由于过久的摩擦，铜钱的四方孔几乎被磨成圆形孔。老太太将它跟捡来的东西放在一起。
当天晚上，她没有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她睡得特别好特别沉，一个梦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她刚睁开眼睛，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哎呀，她家失盗了！你看看这个洞，肯定是小偷挖的！”接着外面的人叽叽喳喳起来。
老太太起来一看，原来是几个提着一桶桶的衣服准备去洗衣的家庭妇女。她们指指点点的地方，正是自己的屋侧。老太太慌忙赶过去，看见墙角边上一个“大老鼠洞”，足够容得下一个人爬进去。通过那个“大老鼠洞”，可以看到她非常熟悉的衣柜脚。
“哎呀，老太太出来了啊。您老人家昨晚没事吧？怎么被小偷挖了墙角还不知道啊？”之前跟着她去刘寡妇家的妇女凑了过来，关切的问道。
老太太摇头道：“还真不知道。我才起来，没发现屋里有异常啊。”
“东西没有丢？”另一个妇女问道。
听她这么一问，老太太想起昨晚取铜钱的事来。她慌忙回屋里去看。几个多事的妇女叽叽喳喳地跟着进了屋，像跟在老太太后面的一群麻雀。
乍一看，屋里整整齐齐。大家又去被挖的房间，除了洞口有些散落的泥土，其他地方似乎没有被动过。
“难不成是洪家段的鼠仙来挖的？哪有不求钱财的盗贼嘛！”一个妇女感慨道。
与老太太去刘寡妇家的妇女说道：“他不会是冲着您老人家捡来的东西来的吧？”
老太太心中也是这么想。她来到八仙桌旁边，抽开了仍旧透出清新的原木味儿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不，抽屉最深处的角落里，还躺着一枚铜钱。
果然，小偷是冲着抽屉里的东西来的。
“看来我的财运到头了。”老太太瞅着那枚“乾隆通宝”说道。她如释重负，可又对被挖坏的墙壁心疼不已。那得花钱请人来修补。
从那之后，老太太没再捡到过值钱的东西。
半个月之后的一天，老太太借了钱去邻村的瓦匠家还债。瓦匠帮她修好了墙角，但是工费一直没结。
老太太被瓦匠留在家里吃了午饭，又跟瓦匠媳妇聊了好久的家长里短，看到太阳快要落山才起身回家。
这次走到家门口，她又发现出门前锁上的门此时是虚掩着的。她心中一惊，难道家里又进小偷了？该偷的东西已经偷走了啊！
她走到门前，听见里面一个声音在念叨：
“小财进，偏财出。
今日来换钱，
只为讨钱母。
莫怪人贪心，
钱要做用途。
天官，地官，水官，守住阴财库。
恶鬼，善鬼，中鬼，来作招财术。
貔貅天禄避邪，
蟾蜍只吞不吐……”
老太太推开门来，禅初正对着她笑靥如花。
“你……你你你怎么又来了？”老太太惊讶道。
“那么多人想要都得不到，您老人家为什么还要故意损坏呢？”禅初的眼睛微红，好像是刚刚哭过。
“我心里不安。”老太太说道。
禅初嘴角歪出一个笑，说道：“虽然您故意让它们丢失了，但是毕竟曾经因为我而得到。我帮了您一次，您得帮我一次。”
“帮你？”老太太愣了一下。
“是的。”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你叫我帮就是了，何必这样呢。该帮的我不会不帮啊。”
“我这么做就是防止你不帮我。”禅初冷冷道。
“傻姑娘，你叫我给他带衣，我不给你带来吗？你干吗这么想呢。”老太太苦笑道。她看见墙上又插了三根香，便说道：“我都不要了，你还弄这个干什么。我真的不需要。”
“刚听说您的房子失盗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的招财术没有做到位。刚才一试，原来是您老人家自己破财。您知道不知道，当初董静求我给他作招财术，我要什么他都给什么，与您的反差太大了。”接着，禅初叹了一口气，将墙上的香抽了下来丢在地上，然后将香火碾灭。虽然香火本不亮，但屋子里似乎因为香火的熄灭而暗了不少。
“他求你作过招财术？我听他媳妇说他做什么生意都赚，难道就是因为你？那天前来找他的人也有些奇怪。按你这么说，我倒有几分清楚了。”老太太回想在董静家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个晚上从董静媳妇肚子里传来的蛙鸣声。
“是的。我对他遵守承诺，他却对我背信弃义。他有点小问题，我都想着给他解决。他嘴角生疮，我都让您给我带去医治的良方。”禅初伸出手指在眼角抹了抹。
老太太恍然大悟，说道：“你是癞蛤蟆变的？难怪那天我见董静的嘴角溃烂，第二天就好了，我听说癞蛤蟆的皮是治烂疮的良方，你那衣服就是癞蛤蟆的皮吧！啧啧，原来是这样！你对他这么好，莫非是……”老太太用柔和的目光看着禅初。
禅初点点头。
“可是他已经有妻子了啊。”老太太道。
禅初愤愤道：“在我之前，他是没有这个妻子的。是他背信弃义，背叛了我。但我从来不恨他，我只恨他的妻子。我仍然希望我们能在一起。我不会让他们两人好好过的。尤其是他妻子，我不会让她生出他们两人的结晶来的！”她愤怒的时候与刚刚辨若两人。
“所以，他妻子接连几次怀不上，只生下了青蛙籽，也是你弄的？”老太太猜测道。
“是的。”禅初并不否认，她的嘴角甚至多出一丝得意的笑。
老太太倒抽一口冷气。
“你……你怎么……能这样……”老太太的话说得不利索了。
禅初走近老太太，扶着她的肩膀说道：“您老人家不要害怕，我不会害您，只需要您帮我做点事就行。”
“做什么？”老太太问道。
禅初淡然一笑，但那个笑让老太太浑身发冷。她说道：“帮我吃掉董静的妻子。”说完，她讲一个小黑团交给老太太。
老太太看了看，小黑团由一层油纸包裹着，里面的东西漆黑如碳粉。
禅初安慰老太太道：“不用害怕，开玩笑呢。我怎么能吃掉她呢？我的意思是，这次不让她肚子里的……那就按你们的说法，将它叫做青蛙籽吧……让她生不下青蛙籽，这个东西可以让她肚子里的青蛙籽生不下来。而那些青蛙籽就会一直寄生在她的身上，把她当做它们的营养提供体，把她活活的‘吃’掉……”
老太太手一抖，将小黑团丢了出去，哆嗦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好姑娘，没想到你这么蛇蝎心肠！我不知道董静跟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你不应该这么害他媳妇。她可是无辜的！你走吧，我是不可能帮你害人的。”
禅初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不屑地皱皱眉，说道：“怎么说呢，害人的是我，你是救人的。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那你给我那个东西是什么意思？”
“老人家，您想想，她就这么怀一次，生一次，结果怀的生的都是青蛙籽。她能耗多久？她现在就身子越来越差，已经耗去了不少精气。这就像服毒药，慢慢折磨死。那还不如给她一个痛快。我给您的东西就是让她解脱的好东西。”
老太太不说话。
禅初来回踱步，继续道：“实话说吧，我给她施加的是一种很特殊的‘痋引’之术。它能使妇女感孕产卵，而不是正常的怀孕。这种卵，是一种特殊的虫卵，它们在子宫内吞噬原本在这里孕育的还没成形的宝宝。等到十月怀胎生产之时，他们才会发现生下的不是孩子而是像青蛙籽一样的虫卵，这样把该女子折磨至死。”
“你也太狠毒了。”
“我狠毒吗？狠毒的话，我早就把她弄死了。我并没有害死她，只是让她生下了虫卵。我只是提醒董静一下，也提醒他媳妇，叫他们不要小瞧了我。没想到他们居然无动于衷。我就不得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禅初咬牙切齿道，“本来这样的痋引之术一次就可以将她弄死的。她临死时的恐惧与憎恨，会通过她的身体，钻进她死时产下的虫卵里，这样的痋虫才有毒性，才会汇聚更加强大更加可怕的力量。我已经很可怜她了。你说是不是？”从屋顶的玻璃瓦透进的淡淡的光落在禅初那张漂亮的脸上。
“我是不可能帮你的。”老太太再次申明。顿了顿，老太太又道：“你既然害了她，为什么这次不自己去，非得找我？”
禅初哼了一声，道：“我怎么会亲自去？”
“那你上次怎么让她怀上……疼引的虫卵的？”老太太以为“痋引”的“痋”是“疼痛”的“疼”。
“你猜。”禅初笑得诡异。
“难道是董静自己……”老太太自己都被这句话吓了一跳。

话说，在我十多岁的时候，妈妈告诉我说，奶奶（实为外婆）曾经也有过类似董静媳妇的经历，也曾生下过一澡盆的青蛙籽。
许多人给新生儿女取名都会来找爷爷帮忙，询问使用什么偏旁，发什么声，笔画多少比较好。但是爷爷给自己的儿女取名却简而又简。妈妈名为癸卯，舅舅名为癸丑。从年份上看，就知道他们俩的年龄相差十年。姐弟相差这么大，但是中间没有其他兄弟姐妹。
这是为什么呢？
妈妈的解释是，中间曾经出过意外。奶奶在那十年并不是没有怀过孕，而是怀了怪孕。眼看着好好的，肚子渐渐变大变圆。可到了生产的时候却生下了一木澡盆的青蛙籽。
爷爷和奶奶都惊慌不已。
幸亏那时候姥爹还在，他在书房里翻了一天的古书，终于找到了怪孕的来源与解决之法。姥爹说，这是很少见的“痋引”之术。不知道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也许是爷爷帮人太多，或许期间就帮人惩治过懂这种害人之术的人。
姥爹说，这还只是人家的警告。真正的“痋引”之术比这残酷多了。在古书的记载中，会这种术的大多是有势力有财力的大家族的人。他们会将痋虫的卵秘密喂给婢女或者冷落的小妾吃，在她们的子宫里种下“痋引”。等到她们以为自己怀孕，即将生产的时候，他们残酷地将婢女或者小妾的四肢折断，反抱住刚产下来但是还没有完全脱离母体的“痋卵”，然后用一种类似于烧化了的热松脂或者滚沸的树熯那一类的东西，活活地浇在婢女或者小妾的身上。连同她身上的“痋卵”一起，做成透明的“活人琥珀”。
待“活人琥珀”冷却后，他们在它的表壳面上刻满“辵魂符”。这就等于把婢女或者小妾死亡时的恐惧，哀伤，憎恨，诅咒，都一起封在了“琥珀”之中。至于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古怪的姿势，非要把她的四肢折断。这就难以凭空猜测了，有可能是为了增加死者的痛苦，使得她死亡时的恐惧和憎恨更大。当然，这也许跟信仰崇拜有关。
然而那刚被女奴产出的“痋卵”，生命力很强，不会轻易被滚沸的树熯烫死。然后，他们会在“活人琥珀”的“痋卵”位置打上密密麻麻的细孔，最后将“活人琥珀”投入偏僻不用的水井或者山里的深潭之中。
“痋卵”通过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孔，吸引水中的蜉蝣，并以蜉蝣为食，就在那无穷的怨念中生存。与其说是某种虫，也许用有神经反射的植物来形容会更恰当一些，它们根本就没有任何意识。这些大肉蛹，只会凭神经反射行动。为了保持死者怨念不会减退，所有的进食、繁衍等等行为都在茧状卵中完成，从不会破卵而出。它们排出体内的排泄物，是一种特殊的物质，像是鱼卵，又像是肉菌类植物，从蜂巢处被排出后，都附着在“活人琥珀”的外壳上，逐渐会长成像透明蛆虫的样子。而女尸体内的“痋毒”，也都保存在了这些蛆形的物体之中，等待曾经伤害她的人再来提取，加害他人。

202.
姥爹说，要想破解“痋引”之术，首先得找到藏有“活人琥珀”的废弃水井或者深山老潭，然后将“活人琥珀”的外壳捅破。这样可以使得死者的怨念散发出来，从而从根本上“饿死”痋卵。好在藏有这种怪物的水井或者老潭阴气极重，属于煞位的一种，姥爹能估摸着找到地方。
于是，姥爹在后院的菜园里砍了一节竹棍，领着爷爷一起去找水井和老潭。他们两人一连找了七天，在第七个夜晚，妈妈看见他们疲惫不堪的回来了，那根两端削尖了的竹棍散发出难闻的臭味。
奶奶问他们找到地方没有。
爷爷瘫坐在门口，缓缓地点头。
姥爹从厨房找出一把菜刀，将竹棍砍为两截，叮嘱奶奶不要碰，等他明天处理，然后回屋里睡觉去了。很快，姥爹的睡屋里传来了呼噜声。姥爹很少打呼噜的。那次肯定是累极了。
第二天，姥爹将那两截竹棍带到后院的菜园，用刀背将它们敲入了泥土中。从头到尾，姥爹没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曾问妈妈，为什么不找到使用“痋引”之术的人。妈妈说，姥爹和爷爷都没有说过要找那个人。不过找到了又能怎样？人家肯定不会承认，不但不承认，还会记恨在心，以后逮着机会了再害你。就这样处理掉“活人琥珀”，让那人知道对方不是好惹的，那人或许还会心服口服。
想想也是。
幸好后来奶奶恢复健康，生下了两个舅舅。
虽然至今还不知道是谁曾经加害奶奶，但是肯定不是自家人。
而老太太在她那昏暗的小屋里，看着禅初一脸诡异的笑，想象着加害董静媳妇的人就是董静自己时，不由得心惊肉跳，恍惚如梦。
“真的是董静？”老太太还是无法相信这一荒诞的事实。
禅初道：“他做生意事事顺利，就是拜我所赐。作为交换条件，我叫他给他现在的妻子喂了痋卵，防止他欺骗我。没想到他财色兼收，既要了招财术，又跟那个女人结了婚。”
老太太总算弄明白了一点点，问道：“照你的话说来，是他先央求你给他招财，并答应跟你在一起，你不放心，所以叫他加害他妻子，当然，那时候他妻子还没有怀孕，不算加害。但是最后他却背叛了你，所以导致他妻子现在怀上了虫卵。是吗？”
“差不多。”禅初回答道。
“他无视你的警告，所以你这次下定决心要让痋卵吃掉他妻子。但是你还是不想亲自动手，所以找到我，给我那个小黑团的东西。是吗？”老太太又问道。
“是。但是我告诉过你，对你来说这不是坏事。这只是让她速死，而不是让她慢慢熬到死。照现在的情况下去，她会越来越难受。”
“可我不会帮你的。”老太太斩钉截铁道。
禅初将柳叶眉轻轻一挑，说道：“那就这么着吧。以后你会来求我的……”禅初边说边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来，信心十足地微笑道：“当你见她痛不欲生的时候。”

203.
说完，她跨出门走了。
老太太追了出来，意料之中地，禅初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如此时在山后消失的夕阳。她知道，就算是追到山的那边去，也不能追到太阳。
老太太虽然不愿意参与此事，但是心头时时刻刻放不下董静媳妇。三天之后，老太太还是去了董静家一趟。
她在去董静家的时候，发现路边有好多被踩扁的小癞蛤蟆。头两天下了一场雨，每次雨水过后，田里林间的小癞蛤蟆就喜欢跳到路上来。过路的人或者车，或者大型动物免不了会踩踏到它们。
老太太到董静家的时候，董静正在跟他妻子争执什么。他们见老太太来了，便停住嘴，转换了一副笑脸，询问老太太有什么事，是不是要找他们家里的长辈。
老太太将董静拉到一边，细声细气询问道：“静牙崽，你知道吗？禅初找过我两次了。”老人家对晚辈表示亲切才会称之为“牙崽”。老太太这么叫唤他，是为了跟他拉近关系，让他觉得自己是出于亲戚之间的关心才来问这件事，而不是多管闲事。
董静见她将“禅初”二字都说了出来，知道她不是开玩笑。
老太太还是担心他不肯说，又道：“静牙崽，你可别给我打马虎眼。你如果不坦坦白白告诉我，禅初可能马上就要害你媳妇了。”老太太将董静拉到地坪里，将自己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给他说了。
董静媳妇站在门口朝他们望，她本想跟过来听一听，但见老太太似乎不愿意她听见，便不好意思过来。
董静苦笑道：“我确实曾经对不起她。”
“怎么？禅初说的都是真的？”老太太惊讶道。
“是的。我曾经被商场上的对手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借她的招财术一用。我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接受的，当时并没有当真。没想到她的招财术还真灵，自从跟她交换之后，我的生意出乎意料地顺利，不但东山再起，还把曾经的对手打败了。”
“你们的交换条件，就是她给你招财，你给你媳妇喂下那些古怪的虫卵？”老太太不敢置信。
董静却显得颇为平淡，懒洋洋将手一挥，说：“我当初没想到会这样。我以为她开玩笑呢。我曾经央求过她，叫她放过我媳妇，可是她太顽固。”
老太太想起夜半铜钱响的事情来，说道：“她虽然给你招财了，但是你自己也可以破解的吧。你不要她的招财术不就好了？”她想，既然她可以破解招财法术，董静同样有破解的窍门，并且董静心里跟她一样清楚。
果然不出所料，董静沉默了片刻，回道：“我知道她的招财术可以破解，但是没了她的帮助，我的生意怎么做？”
老太太颇感兴趣道：“你真的知道？”
董静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蛙叫声，就在我的床底下。”
老太太想起那晚在这里借宿听到的蛙鸣声。“原来你知道。”老太太摇头道，“那你……”
董静用手制止道：“我说了，我是个做生意的人，我需要她，不管是不是邪术。”

这时，董静的爷爷出来了，朝老太太打招呼道：“哎呀，您老人家来之前怎么不叫人提前带个口信啊。”
董静急忙转移话题，拉住老太太的手往屋里牵，过分热情地说道：“就是。您提前给个口信，我们好做准备嘛。”
董静的媳妇怪怪地看着她男人，但是也不好说什么。老太太看出来，董静媳妇也有话要单独跟她说。
老太太向老人询问健康状况。
老人将手一挥，说道：“我们这些人嘛，有什么好问的，今晚脱了鞋子睡觉，明天就不一定能再穿起来。来来来，屋里坐。董静，去屋里泡茶。茶壶里昨晚就没有水了。别什么事都指着你媳妇。你媳妇肚子挺着呢，做什么都不方便。万一这次真是个孙子呢。”
董静和他媳妇的脸上都挂不住了。
老太太打圆场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就注意自己的身子就行啦。”
老人摸着额头说道：“哦，您不说我还差点忘记了，我还有药吃。您先坐着，我去吃点药就来。”
说完，老人进里屋去了。
董静去后面泡茶了。
堂屋里只剩下老太太和董静媳妇。
董静媳妇将椅子搬到老太太边上坐下，怯怯地问道：“奶奶，我问你一个事啊。你是不是也看出来了，所以跟董静偷偷说了啊？”
老太太被她这么一问，倒是有些惊讶，反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董静媳妇点点头。
老太太问道：“那你说说看。”
董静媳妇道：“您说说看，我是不是被什么邪物赶上了？所以我才生不出孩子来，老生那些青蛙籽？”
“邪物？”老太太仔细观察董静媳妇的一举一动，发现她似乎知道的并没有那么多。因为她的眼神里还有许多犹疑。
“我先给您讲一件事吧。我前不久听说的。”董静媳妇道。
“你说。”老太太道。
“我娘家有一个石匠。他的妻子快四十岁了，患一种怪病很多年。她说她十八岁的时候，曾有一个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一个英俊的少年走进她的闺房，自称比她年龄大两千多岁，由于上辈子有缘，这辈子来向她求婚。她在梦里迷迷糊糊的，没多想就答应了。于是，他们立即就在她的闺房里举办婚礼。一会儿，屋里进来不少人，看样子都是那个少年的亲戚朋友。她不认识，那少年给她一一介绍，这时叔叔，这是婶婶，这是姑妈，这是舅舅等。介绍完，外面就锣鼓喧天了，屋里的人开始摆酒席吃饭，非常热闹。
“第二天醒来，屋里一团糟，床上明显不止她一个人的痕迹。她不敢往外说，一人偷偷将屋里收拾干净。但是自从那次之后，那少年每晚都来，要与她寻欢作乐，并带来很多她从未见过的好吃的水果和点心。
“日子一久，她的父母也发现了异常，知晓了她的事情。她父母忧心忡忡，知道来者不是善类，便决定为女儿说媒出嫁，期待这样能让他们断绝往来。毕竟如果晚上她丈夫躺在旁边，那少年就没有机会骚扰了。可是那少年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自从她嫁到石匠这边之后，石匠晚上无法靠近她。如果石匠强行接近她，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撕扯打骂他，常常将石匠打得头破血流。石匠在以前算是比较好的职业，家家户户做磨盘，做石墩等都需要请石匠来家里做工，自己平时舍不得吃的，这时候给石匠吃，舍不得抽的烟，这时候给石匠抽。但是在机器时代，石匠木匠之类的职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落寞。以前的石匠可以挑媒婆，现在的石匠跪着求媒婆。
“石匠正是由于这些才接受她的。他早就听说了她的怪事。
“所幸的是，除了两人无法圆房之外，别的倒还好。她白天还可以帮忙料理家务，照看老人。到了晚上，她就开始迷迷糊糊，虽然丈夫就躺在旁边并且不能碰到她，但是她发出哼哼唧唧的暧昧声音，好像跟人正在恩爱一般。
“石匠在旁又羞又恼，还不能上前制止。他一上前，又会发生一场恶斗。长期如此，石匠的精神大受刺激，竟然渐渐下身萎靡。因此他们结婚二十多年后还未生一子。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办法。石匠到处求医。她妻子在清醒的时候也心急如焚。开始医院将她安排在妇科治疗，一直不见效，后来安排到精神科治疗，还是徒劳无功。吃了无数药，打了无数针，情况没见好一点。”
老太太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怀疑自己也得了她那样的病吗？”
董静媳妇摇头道：“您听我说完。最近嘛，有个学医学的大学教授来了村里，说是专门下来义诊的。听说这位老教授特别厉害，是国内有名的。于是呢，石匠带着他妻子去了。本来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但是那位老教授却说他好像在一本古书里面见到过治疗这种病的方法。石匠高兴得不得了。
“那位老教授是男的，说自己不便治疗，便叫身边的护士过来，吩咐如何如何治疗。石匠不放心，央求护士告诉他到底是什么方法。护士叫他不要告诉他妻子。石匠答应了。护士便说，老教授交代，只需取一点珠兰草的根，在晚上睡觉前，以给她治病为由，将珠兰根塞入她的下身，就有望治好多年的麻烦。
“石匠听完，不敢相信，问道，这么多年这么多医生都没有办法治好，一点野草的根就能治好我媳妇？何况是用这么奇怪的方法！你要知道，纠缠我媳妇的可是有两千多年的年龄的邪物。他曾跟我媳妇说过，他大我媳妇两千多岁。
“护士劝道，老教授不是戏弄人的人，既然他这么交代，自然有他的道理。然后，护士再三要求石匠不要告诉他妻子这件事情。
“石匠勉强答应，又问，从哪里找这种野草呢？护士笑道，这您就不用操心了，刚好医院的花园里种有这种珠兰。
“护士偷偷按照老教授传授的方法做了。石匠也守口如瓶。在医院住院的第二天，石匠的妻子对石匠说，昨晚她又梦见那个男子来了。
“石匠大吃一惊，骂道，那个臭老教授果然是戏弄人！
“石匠的妻子继续说道，梦中的男子没有像以前一样直接靠近她，而是绕着她走了一圈，对着她的身体嗅了又嗅。

“石匠的妻子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那男子就大骂道，我跟你多年恩爱，你居然听坏人的话，想用毒药害死我！我跟你的缘分到此为止！骂完之后，那男子气冲冲走了出去，再也没有进来。
“那次过后，梦中的男子再也没有来骚扰她。后来，老教授又给石匠开了一些治疗萎靡之症的药方。石匠服用之后，身体也渐渐好转。石匠夫妻两人在间隔多年之后再次过上真正的夫妻生活，感情越来越好。”
老太太问道：“你是想去找这个老教授，也来给你治疗一下吗？”
董静媳妇叹气道：“老教授已经离开这里了，要再找他恐怕不容易。不过，老教授临走之前说，石匠的妻子患上的其实是一种病症上的幻觉，是痰迷心窍的表现，一般人不能理解，就把这种病症叫做‘狐狸附身’了。因为痰迷心窍，导致石匠的妻子神智错乱，产生了别的男人前来求欢的幻觉。”
“幻觉？”老太太没想到老教授会这样解释。
“是的。老教授还说，珠兰能化湿，所以能化痰，化去了痰，就能解除幻觉。至于为什么能解除幻觉，他也不知道，还需要他做进一步的研究。”
老太太似懂非懂地点头。
董静媳妇将椅子挪近老太太，悄声问道：“您说说看，我这个是不是同样的病症啊？也许是我幻觉太多？所以得了这生青蛙籽的怪病？也许我弄什么草药来试一试，说不定就像石匠媳妇一样好了呢。”
老太太沉默不语。
“您老人家帮我问问其他老人，看是不是有人记得古书上写过治疗我这种病症的例子。”董静媳妇的眼睛忽闪忽闪，有些孩童气。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老太太不自在道。老太太的脑海里掠过禅初的影像。
“是呀。我听说挨着您家住的一个养鸡的人懂一些方术，是不是？要不您先问问那个人？”董静媳妇怯怯道，生怕老太太嘴里说出个“不”字。
老太太心想，石匠媳妇只是自己做梦而已，可是伤害董静媳妇的人她自己没见过，董静和老太太自己却见过了。董静媳妇幻觉中的人总不能跑到别人面前说话吧。虽然董静媳妇心存侥幸，但是这点侥幸一定是不存在的。
“您……不愿意？”董静媳妇见老太太半天没反应，小心翼翼问道。
这时，董静出来了，他提着冒着白烟的茶壶，笑道：“真是对不起，家里连开水都没有了，我刚烧了一吊壶水。”
董静媳妇见他出来，忙又将椅子挪远一些。
老太太小声对董静媳妇道：“好吧。我帮你问一问。”
董静给老太太和他媳妇端上茶，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胡乱聊着，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思。
本来老太太想跟董静单独说话，但此时没有借口支开董静媳妇。而董静本人似乎不愿多说禅初的事情，并不配合老太太。
老太太看了看董静媳妇的肚子，问道：“离生下来还有多久啊？”
董静媳妇勉强扯了一下嘴角，道：“按照前两次来看，还要一两个月吧。”
老太太转头盯着董静，问道：“如果这次生下来还是青蛙籽，你们怎么办？”

董静明知老太太问的是他，但他搓着手，不说话。
董静媳妇却道：“还是青蛙籽的话，我也没脸活了。再说，我也扛不住了。身体一次不如一次，现在回娘家一次，路上都要歇息好几次，找个石头坐几分钟才能继续走，不然就喘不过气来。要是这样还这样，我不如喝一瓶百草枯死了得了。”
也许这是董静第一次听媳妇说这么丧气的话，他着急地站了起来，又是生气又是安慰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呢！你再扛一下，等我赚够钱了，我就不做生意了，到时候你也就好了。”
董静媳妇不明不白道：“你做生意赚不赚钱，跟我生孩子有什么关联？不过也是，你就只操心你的生意，都没为我这件事操过一点心。”
老人也走了出来，跨过门槛就教训董静：“就是。你也太不关心你媳妇了。女人最大的事情就是生孩子，你还只顾着生意。为什么女的去世了道士要多念一道《血盆经》？就是因为女人在世相比男人多了一道血脉的痛苦，一是每月身上的痛，二是生孩子的苦。这是你们男人体会不到的痛苦。”
关于血盆经，我听到过两种不同的说法。
第一种是从妈妈口中得知。一次在村里一位老婆婆的葬礼上，我见道士对着棺材念念叨叨，并在棺材下方点上了煤油灯。妈妈提醒我说，看见没有，这是给她念血盆经呢。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血盆经”这个名词。我问血盆经是什么意思。妈妈说，这是女人葬礼比男人葬礼多出的一道经，因为女人在世比男人多一道痛苦。我问是什么痛苦。那时我还小，妈妈便说，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做娘的比做爹的苦，你以后要多疼娘才是。
后来懂事，觉得血盆经是对所有女人一生不可或缺的纪念，同时觉得血盆经相对其他经要伟大一些。
第二种说法比较官方。我在听老太太复述她的故事时，突然想去查一查这个血盆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比较官方的解释是“《血盆经》，又名《女人血盆经》。旧时在民间流传甚广，但不载于《大藏经》。相传谓妇女生育过多，会触污神佛，死后下地狱，将在血盆池中受苦。若生前延僧诵此经，则可消灾受福。”这还有一个传说，说是有一位尊者走到羽州追阳县时，看见许多女子在血盆池地狱中受苦。尊者就问地狱狱卒原委。狱卒回答说，她们受苦是因为女子月经、生产时所流的污血污秽了地神，加上用水洗不洁之衣，人们不知情，复用此水供养神灵。所以，女子有上述罪业，死后堕入血盆池地狱受苦。尊者觉得女人生儿育女不易，便写下《血盆经》为她们超度。
从个人心理上，我更接受第一种。
董静对老人说的话不服，反驳道：“血盆经有什么了不起？我觉得男的去世后也应该多念一道经，说说男人赚钱养家的辛苦。”

208.
老人被他这一句呛得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敲了一下他的头，痛惜地骂道：“你爸妈长期不在你身边，看样子是我打小把你惯坏了！”
这次老太太的计划泡汤了。她当天傍晚就回了家。
她打算是不再管这件事的。可是一段时间过去后，就在她几乎要将这件事忘记时，董静居然找到她家里来了。
那天，老太太将鸡赶回笼里后一数，竟然少了一只。
老太太便出去找那只忘记归笼的鸡。可是鸡没找到，却找到了董静。
当时老太太正朝一个池塘边的草丛里“哦西，哦西”的发出驱赶鸡的声音，希望那只鸡就躲在草丛里，被她这样赶出来。草丛一阵颤动，老太太心头一喜，可是接下来的一幕吓了她一跳。从草丛里爬出来的不是鸡，而是董静。
老太太刚开始没认出那人就是董静，以为见了鬼，大叫一声，将手中扒拉草丛的小木棍丢了出去。
董静急忙解释道：“是我是我。我是来找您老人家的。”
老太太见他说话，连忙拍拍胸口，缓了一口气，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找我怎么找到这草堆里了？”
董静四下张望，说道：“刚才我好像看到禅初了，我怕她找我麻烦，就钻到这草丛里躲起来。”
“禅初？”老太太想了想，然后“哦”了一声。就连这个名字她都几乎忘记了。
“她走远了吗？”董静问道。
“我没有看见她啊。”老太太说道，“哎，你们的事情我不想参与，我要去找我的鸡了，平时它早就归笼了的啊。真是奇怪。”
董静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塞进老太太手里，央求道：“奶奶，您别找鸡了，算我买了这只鸡吧。我来找您有很重要的事。”
老太太将钞票递回给董静，董静不收。老太太问道：“什么重要的事啊？我上次去找你，你还不情愿，还能有比那更重要的事？”
董静一句话就把老太太怔住了。董静一副要哭未哭的表情说道：“奶奶，这次不像以前，我媳妇过了十个月了还没有生下来。”
老太太立即想起了禅初说的关于“痋引”的话。
董静双腿软了，半跪在老太太面前，双手抱住老太太的腿，说道：“我媳妇肚子还在胀大，已经大到让我害怕了，但还是在胀大。她的四肢却在缩小，变得干干瘦瘦，现在看起来活像一只大蜘蛛。求求您救救我和我媳妇……”
老太太听了这话，吃了一惊。看来，禅初的威胁并不假。
“可是……可是我怎么救得了你媳妇……”老太太为难了。她确实不知道怎么救他媳妇。当初禅初给她的东西，也是让他媳妇死得更快的，而不是挽救他媳妇的灵丹妙药。难道董静是求她去要那个小黑团的东西？让他媳妇尽早脱离痛苦？
“当初禅初让您给我带来治疗嘴角烂疮的药，说明她是很信任您的。您就帮忙向她求求情，叫她放过我媳妇吧。”董静哭泣道。
老太太摇头道：“静伢崽，我不跟你说过了吗，她后来给我用招财术，是为了托我去威胁你。要是她肯放过你，那时候就放过你了。”
董静哭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除了来求您，没有别的办法了呀。您就帮忙再试一试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老太太扶着董静的肩膀，说道：“怎么就没有办法呢？我说过了，你自己破了招财术，也许就能救你媳妇。”
董静摇头道：“不行。那是救了我媳妇的命，却要了我的命啊！”
老太太气极了，一个巴掌响亮地刮在了董静的脸上。
董静捂住脸，依旧央求道：“您就帮帮我们吧。”
老太太将手一甩，鸡也不找了，转身就往她的房子走。董静急忙爬起来，跟上老太太的脚步。他边跟在后面走边说道：“奶奶，也不是我不想破解招财术啊，我知道那是可以破解的，但是不知道该怎么破解啊。您说您把房梁上的铜钱取下来就好了，可是我的情况跟您不一样。我们的床底下埋着一只癞蛤蟆，难道我把那只癞蛤蟆挖出来就成吗？要是挖出来不能破解，那我媳妇岂不是还是没办法治好？到时候我就人财两空了。”
老太太转过身来，指着董静的鼻子狠狠道：“这个时候你还想着你的钱财。”老太太毕竟还是心软，进屋在椅子上坐下，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幽幽道：“我打听过，好像要破解你媳妇身上的邪术，必须先找到什么活人琥珀。但是我跟你两个人想要找到那个东西不容易，只能想别的办法。”
“什么别的办法？”董静半跪在老太太身边。
“我怎么知道？只是呢，按照我之前的办法，试一下差不多的破解方法。”老太太说道。
“您的意思是要将我家床底的癞蛤蟆挖出来？然后丢掉？”董静问道。
老太太眨眨眼，看着董静，问道：“你家床底下的癞蛤蟆到底是怎么回事？铜的还是铁的？禅初叫你埋在床底下的吗？”
董静解释说，当初为了发财，不得已答应了禅初的条件，他给那时候还没有结婚的妻子喂下了藏有怪虫卵的食物，而作为交换条件，禅初交给他一只癞蛤蟆，叫他在床底下挖三尺深的坑，将癞蛤蟆埋在里面。后来他背弃诺言，娶了现在的妻子，并有意远离禅初。结果没想到他妻子怀上了一肚子的类似青蛙籽的东西。
老太太又问：“那癞蛤蟆到底是什么样的？”
董静用手擦了一把脸，回答道：“不是铜的也不是铁的。是活的。”
老太太目瞪口呆。
“您不相信吧。我当时也是不相信活的癞蛤蟆能给我招财，认为后来财源好是我自己努力来的，所以没有管禅初，跟我妻子结了婚。我以为她说如果不跟她一起我妻子就会遭报应是骗人吓人的。”董静此时还摆出一脸无辜的样子。
“如果是活的，埋在地下那么久了，只怕腐烂成泥了。”老太太拧起眉头。
董静不说话。看样子，他还是不愿破坏床底下的泥土。
“你刚才不是说看到禅初了吗？干吗不直接找她，而要来找我？”老太太问道。
“她是恨我的，巴不得看到我痛苦。并且我不可能跟她这么怪异的人在一起，就算我不跟我妻子过日子了，也不会答应她。所以我跟她碰面只会惹怒她，让她更加失控。”董静说道。
“我可没有禅初那么有本事。你叫我帮忙，我可能帮了倒忙。到时候你可别怪我。”老太太有些忐忑。
董静点头。
“这样吧，你快些回去，将床底下的那地方挖开，看看那只癞蛤蟆还在不在。如果还有骨头，就把骨头拾起来。如果骨头都没有了，就把那里的烂泥装起来。”老太太的眼里闪过一丝光。
“烂泥？”董静不解道。
“是的。”老太太后来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叫董静连烂泥也装起来，当时觉得反正要把禅初给他的东西弄走才行。如果癞蛤蟆死了，那么把它的尸骨也要送走。就像将铜钱从房梁上取下一样，癞蛤蟆必须离开董静的床底。
董静听了老太太的话，立即回去了。
送走董静后，老太太心绪不宁，她无心去找丢失的鸡了，在家里呆呆地坐了几个时辰。她想象着董静说的他媳妇肚子膨胀而四肢萎缩的像一只庞大的蜘蛛的样子。她仔细地看过一只蚊子将嘴针扎入人的肌肤，渐渐地蚊子干瘪的肚子鼓胀并且变红的情形。
此时此刻，董静媳妇的肚子就像蚊子的肚子一般，只不过蚊子吸血是从别人的身上吸到蚊子的肚子里，而董静媳妇则是从自己的身上吸取养分到自己的肚子里。痋虫的卵已经开始发生作用了。
老太太的脑袋里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耳边也嗡嗡作响。呆到万家灯火，然后又呆到万家灯火熄灭，她才感觉眼皮沉重。
眼皮正打架的时候，外面有人喊道：“奶奶，奶奶，快开门。”
老太太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她急忙去开门。
董静抱着一个漆黑的盒子走了进来。“来了，来了，您叫我带的东西我带来了。”虽然天气不热，但董静满头是汗，背上结晶了一层汗盐，白白的仿佛是打了一层霜。看来他赶路费了不少体力。
老太太见他这么着急，情绪被他感染，也急了起来，不让他坐下歇一口气喝一口茶，就扬起手说道：“快，快，是装在这里面吗？打开盒子让我看一看。”
董静也是一时着急，听了老太太的吩咐想也不想，就将手中的盒子揭开。
一个东西从盒子里跃出，落在老太太的鞋面上。
老太太猝不及防，急忙抬起脚来甩，一下子将那东西甩到了墙角落。老太太看了一眼那东西，问董静道：“烂泥？”
董静道：“是它自己跳出来的。”
老太太瞪眼道：“还是活的？”
董静点头道：“是的。”
“你媳妇怀孕……怀那东西两三次了，应该它也埋在地底下几年了，怎么还是活的呢？”老太太问道。
董静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啊。”
“难道我听到的青蛙叫声，就是它发出来的？”老太太又想起了在董静家借宿的夜晚，想起了董静媳妇随着蛙鸣声一起一伏的肚子。“管不得那么多了，快点把它抓住，别让它跑了！”
董静“哦”了一声，放下盒子去抓墙角落里的癞蛤蟆。
他朝癞蛤蟆扑过去，癞蛤蟆很敏捷地往边上一蹦，轻易地躲开了董静的捕捉。
老太太见状，挥手示意道：“像捉鸡一样，你从那边赶，我从这边堵。”
可是癞蛤蟆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合谋，几次从他们两人的间隙里逃脱。
“埋了这么久，怎么还这么灵活？”老太太气喘吁吁道。
董静揉着被地面蹭破皮的手掌，说道：“只怕是它把那当作冬眠了。”
老太太眯着眼看了看逃出他们包围的癞蛤蟆，说道：“静牙崽，你注意到没有，它的肚子有点大，好像是要生蛤蟆籽了。”

董静苦着脸道：“癞蛤蟆不是和青蛙一样，在体外那个啥的吗？”

老太太不说话，她已经偷偷将身边的筲箕抓在手里，悄悄瞄准不远处的癞蛤蟆。筲箕是一种毛竹编制的淘洗工具，形状像半边河蚌的壳，两手合抱那么大。本地人一般用来淘洗茶叶或者豆子之类的东西。在农人家里，这跟挑土的箢箕一样常见。

前面提到过，家乡人把出生后还没有断奶便死去的小孩的鬼魂叫做箢箕鬼。这些小孩的尸体只能用一种叫“箢箕”的挑土用的工具抬出去埋葬。如果家里实在一时找不到箢箕，也可以用筲箕代替。同样的，筲箕也得倒扣在小孩的坟上，不能再拿回来。

董静看出了老太太的意图，于是再一次扑向癞蛤蟆。

癞蛤蟆为了躲开董静，朝老太太这边蹦了过来。

老太太迅速将筲箕举起，然后朝癞蛤蟆盖了过去。筲箕的覆盖面要比巴掌大得多，一下子就将癞蛤蟆盖住了。

“盖住了！”董静欣喜不已。可接下来他又犯愁了，盖住了又能怎样呢？

老太太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要董静递过来切菜的砧板，然后将砧板压在筲箕上。可是筲箕是贝壳形的，砧板放在上面不稳。老太太思考片刻，说道：“这样吧，你去我家衣柜顶上找一找长钉，我先把它钉在这里。”

董静有些担忧道：“您是要把它钉死吗？这样能有作用吗？”

老太太摆手道：“当然不是钉死它。我是要将筲箕钉在地上，免得它跑了。先这样过几天，看看它在我家，你媳妇是不是会好一点。”

董静将长钉找来，将扣在地面的筲箕四周钉上。

“好了。你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回去，看看你媳妇是不是有好转。先只能这么着了。胡乱来的话我怕会有更严重的后果。”老太太说道。

董静看着被钉住的筲箕，那就像一个小小的“箢箕鬼”的坟墓。他想了想，说道：“奶奶，您的筲箕我会按价格赔给您的，多赔一点也行。”

老太太笑道：“这能值几个钱？比得上你媳妇的命？就像你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还赚了呢。”

董静坚持不在这里住，连夜又要回去。

老太太阻拦不住，只好让他走了。

他走之后，老太太就睡下了。接下来的后半夜，筲箕下面的癞蛤蟆非常老实，没有像老太太猜测的那样骚动不安。

第二天，老太太放心不下，一大早吃过早饭便关了门赶往董静的家。

老太太来到董静家门口的时候，听见董静媳妇在屋里一直喊疼。老人和董静陪在旁边，束手无策。

董静和老人见老太太来，像见了救星似的眼睛放光，让出挨董静媳妇最近的位置。

老太太握住董静媳妇的手，问道：“肚子还胀吗？”

董静媳妇摇头道：“不胀了。只是疼。”

“以前是胀，是吧？”

董静媳妇说是。

老太太宽慰道：“不胀就好。”老太太说得不假。眼前躺在面前的董静媳妇，不像是一般的身怀六甲的孕妇，她的肚子仿佛变成了气球，被吹得完全鼓胀，让人担心再多吹进一点空气就会爆炸。衣服自然是包不住这么大的肚子了，露在外面的肚皮被撑得发亮，像个大水泡。而她的四肢，相比之下仿佛是系在气球上的线。

老太太抓紧董静媳妇的手，担心手一松开，董静媳妇便会像气球一样漂浮起来。

“没想到这么严重。”老太太回头悄悄对董静说道。

董静也小声道：“这样还是不行啊，挨不了多久。”

老太太叹一口气道：“是啊。还得想办法。”

老太太在董静家住了几天，观察董静媳妇的变化。几天过去后，董静媳妇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四肢和脸日益消瘦，肚子不长不消，但日益发亮。董静都不敢碰他媳妇的肚子了，生怕像肥皂泡一样一碰就破。

不过，老太太几次半夜起身，却没有像上次一样听见蛙鸣声。老太太悄悄将这个新发现告诉了董静。没想到董静早就注意到了。

董静为难道：“虽然没有了蛙鸣，但是我媳妇也没见好起来啊。看那肚子，反而让我越来越悲观。”

老太太咬了一下嘴唇，说道：“要不这样吧，我们一起回去，把那只癞蛤蟆打死得了。它不在这里，你媳妇至少肚子没再胀大。这说明还是它的问题。打死它了说不定就好了。你觉得呢？”

董静哪里有自己的主意？他见老太太如此说，便说也只能这样试一试了。反正都已经这样，就死马当做活马医。

于是，老太太和董静两人回到老太太家里。

老太太按住筲箕，董静将长钉一一拔出。整个过程中，筲箕下面一点动静也没有。老太太有些不安地问道：“它不会已经饿死了吧。这几天都没有进食。”

董静将最后一颗拔了出来，说道：“饿死不更好吗？都不用我们来打死它了。”他边说边将所有长钉放进口袋里。

“拔完了？我打开筲箕咯？”老太太问道。

董静点头道：“速度快一点。别又让它跑了。”说完，他将拔钉子的铁锤举了起来。

“你要用这个打死它？”老太太指着铁锤问道。

“那还能用什么？”

老太太摇头道：“别用这个吧，到时候肠子什么的溅得到处都是。多脏啊。”老太太一手按着筲箕，一手将董静的铁锤夺了下来。

“那用什么啊？”董静皱眉道。

老太太指着他的口袋，说道：“用钉子吧。扎住它就行了。”

董静从口袋掏出一颗长钉，将钉帽握在手心，钉尖露在拳头外面。“好了，您打开筲箕吧。我准备好了。”

老太太迅速将筲箕打开。董静立即将钉尖朝癞蛤蟆捅去。

癞蛤蟆知情不妙，往前移动。但是这次它的速度慢了一拍。它虽然躲过了致命一击，但是董静的钉子依然刺到了它的后腿。

董静害怕它那疙疙瘩瘩的皮肤，感觉长钉刺入泥土后，急忙将手收回。

癞蛤蟆的后腿被钉在地面，无法蹦动了。

“中了！”董静欣喜道。

老太太惋惜地看了挣扎的癞蛤蟆一眼，说道：“谁叫你不放过别人呢，别人也不会放过你了。”然后，她对董静说道：“好了，它跑不动了，你可以打死它了。”

董静使用的铁锤本来木棒与铁头之间的衔接不太紧，他将木棒从铁头里抽出，想用木棒将癞蛤蟆打死。可是三四棒下去之后，癞蛤蟆不但没打死，反而每打一次它的肚子就鼓胀一点，最后鼓胀得如同一个小皮球，显得它的四肢反而是多余的。董静的木棒打在它身上，发出打牛皮鼓一般“怦怦”的声音。

董静吓得瘫坐在地上，喃喃道：“怎么它变得跟我媳妇一样了！”

还别说，老太太听了董静的话后，也越看越觉得这只鼓气的癞蛤蟆跟董静媳妇有几分相像。

“我下不了手了。”董静将木棒往旁边一扔，抱住了头。

后来听陪伴在董静媳妇身边的老人说，几乎就在同时，董静媳妇痛苦尖叫。已经睡下的老人被惨叫声惊醒，急忙来到孙媳妇的房间，只见孙媳妇的肚子发出击鼓一样“怦怦”的声音。

“你怎么了？”老人惊恐地问道。

孙媳妇双手抓住床头，脸上出了密密一层汗，双眼通红。她咬着下唇痛苦道：“有人在打我的肚子！”

老人将屋里扫视一遍，哆哆嗦嗦道：“谁打你的肚子？”

孙媳妇用力地摇头：“不知道！”

老人说，不过很快孙媳妇就安静下来，虽然嘴里还在哼哼，但是没有刚才那么痛苦了。他急忙去倒水给她喝。

孙媳妇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一整杯的水，喘了几口气，说道：“肚皮虽然还火辣辣的，但那个人好像没有再打我肚子了。”

老人后背一阵凉意。

在老太太家里的董静还不知道自己家里发生的一切。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心里将禅初诅咒了无数遍。

老太太盯着那只鼓气的癞蛤蟆看了许久，忽然脑海里一个念头闪过。她立即回到里屋，去八仙桌的抽屉里翻东西。

董静将她似乎有了主意，跟了进去。

“您要找什么？”董静问道，“是针吗？对哦，可以扎它的肚皮，把它的气放掉。”

老太太没闲工夫搭理他。她将抽屉整个抽了出来，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东西。“咦？怎么不见了？”老太太将抽屉翻过来，对着抽屉底板拍打。然后，她蹲在地上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找到。

董静凑了过去，蹲在地上也在那里找。“什么也没有啊。”董静不解道。

老太太将董静拉起来，指着没了抽屉的抽屉口，说道：“你把手伸进去摸摸看。看看是不是在里面。”

他也不问老太太到底叫他摸什么东西，就将手朝那黑黢黢的抽屉口里伸进去，从抽屉口一点一点往里面摸索。

“嘿，找到了。”董静惊喜道。

“什么样子的？”老太太问道。

“一个圆东西，中间好像有孔。”董静还在使劲，估计那个东西被什么卡住了，掏出来要费点力气。

“嗯嗯。就是那个东西。”老太太道。

“一枚铜钱？”董静将那东西掏了出来，放在手掌心细细观察。

“就是它。”

“乾……隆……通……宝？”董静从模糊的字迹中辨别出来。

“是的。”

“这是您之前告诉过我的房梁上的招财钱？您找这个干什么？”董静掂量着铜钱的重量，问道。

“把这个铜钱塞到癞蛤蟆的嘴里去。”老太太说道。

董静没有听清老太太的话，或者是听清了但不相信，伸长了脖子问道：“您说什么？”铜钱的边沿被董静擦拭干净，居然反射出一点幽幽的光。

“我说，你把这个铜钱塞到那只癞蛤蟆的嘴里去。”老太太指了指董静手中的铜钱，又指了指外面。

老太太的话刚说完，外面的堂屋里传来“呱呱”的蛙鸣声。刹那间，老太太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董静的家里，对面的门槛不是通向堂屋，而是通向董静媳妇的睡房。

“它听懂了我们的话？”董静浑身一颤，“它是想要吃铜钱？”
老太太说道：“我不是太清楚。只是我看到好多想招财的人家摆着的癞蛤蟆嘴里都叼着钱币。我就猜想，禅初叫你把它埋在床底下，就是为了吸引各个地方的钱财向你家里汇聚。这就像当初我在外面总是捡到贵重东西一样。”
董静认真的聆听着，频频点头。
“我还听到她弄什么招财术的时候嘴里念着古怪的词。好像有一句是——只为讨钱母。对了，还有一句是——蟾蜍只吞不吐。我这个铜钱，估计就是钱母。你的招财的就更不用说了。她念的词里面还有什么天官，地官，水官，现在想想就更加明白了。”
董静摸着后脑勺问道：“我知道呢，后面一句里说的是恶鬼，善鬼，中鬼。可是这怎么就更加明白呢？我倒是更糊涂了。”
老太太解释道：“天官，地官，水官，你想想，说的就是蟾蜍的蟾宫。”
“怎么就是蟾宫呢？月亮啊？”董静拧眉道。
“古代读书人金榜题名可不是叫蟾宫折桂？进翰林的可不是天官？各州县的可不是地官？管河道的可不是水官？只有在蟾宫折桂，才有天官地官水官可做。”老太太越说越流畅。
“那好吧。可是恶鬼，善鬼，中鬼呢？”董静问道。
“人为财死。钱可不是让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都变得像鬼一样吗？有句民歌唱得好，有钱是鬼也敢嫁，无钱汉子莫过来。”老太太眉飞色舞道。
“您的意思是这上下两句也是对应癞蛤蟆和这枚铜钱的？”
“错不了。”老太太肯定道。
“那把铜钱塞进癞蛤蟆的嘴里有什么用？”
老太太道：“没有叼钱的癞蛤蟆能招财，没有癞蛤蟆叼着的钱母也招财。但是钱母放到癞蛤蟆嘴里后，癞蛤蟆嘴里已经有了钱母，就像一个人已经吃饱了，不会再往嘴里扒饭。而钱母被癞蛤蟆含住，不能再招财。”
“我还是不太相信。”董静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老太太的说法。
“试一试就知道了。”老太太催促道。
他们两人回到堂屋里。董静蹲在癞蛤蟆旁边，伸出手准备强行将铜币塞入它的嘴里，没料到癞蛤蟆舌头一伸，像吃一只笨拙的昆虫一样将铜币卷入口中。没做心理准备的董静反而吓了一跳，手忙往后缩。
老太太见此情景，更加自信地拍着巴掌喊道：“果然！”
紧接着，老太太和董静听到了一串类似放屁的声音。癞蛤蟆的肚皮像松了口的气球一般迅速瘪了下去。
眨眼之间，癞蛤蟆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老太太上前，将钉在地面的钉子拔了出来。
董静惊诧道：“奶奶，您这是干什么？”
老太太漫不经心道：“不是已经好了吗？放它走吧。”老太太将扎入癞蛤蟆后腿的钉子轻轻抽出。
癞蛤蟆连忙爬动，明显那只受伤的后腿无法用力。但是它仍旧朝门口方向缓缓爬动。
董静急忙绕到门口，将门关住。“暂时不能放了它。要等我回去确定我媳妇好了才能放。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差这点时间。”董静担心它从别的缝隙里逃走，一边说话一边检查周边的缝隙大小是否容得过这只癞蛤蟆。
“可是它受了伤，不放走的话，明天早上估计就会死掉。”老太太不无担忧道。
“不行。万一我媳妇的肚子还没有好，那怎么办？”董静死活不依。
“好吧。”老太太只好退步。
董静急忙拿出之前用过的筲箕，将受伤的癞蛤蟆盖住。他将木棒重新与锤头接好，要用钉子像之前那样钉住筲箕。
老太太制止道：“别钉了。它都成这样了，一个筲箕就可以了。跑不了的。”
董静不放心，仍旧前后各钉了一颗长钉。
当晚，董静没有连夜赶回去。他实在太累了。老太太家里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住宿的客人，没有预备的床，只好摆了几条长凳，垫上一层稻草，铺上一块床单，将就让他躺下休息。第二天老太太从里屋出来，发现长凳上已经没有人了。她知道，心急的董静一大早赶回家去了。其中一条长凳别有用心地压在盖地的筲箕上。
老太太将那条长凳扶起来，拔掉长钉，揭开筲箕。
那只受伤的癞蛤蟆一动不动，似乎失去了逃跑的欲望。一只苍蝇循着气味飞来，落在癞蛤蟆的眼球上。癞蛤蟆的眼球也一动不动。
就在昨天夜里，癞蛤蟆死了。
据后来董静所说，他在赶往家里的半途中，突然感觉左边大腿处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幸亏那时天虽蒙蒙亮，但路上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一个好心人见状，扶着他回到了家里。
董静到家之后没见媳妇和老人。他媳妇已经好些天躺在床上无法移动了，圆滚的肚皮让她无法保持平衡，就连大小便都是董静用一个罐头瓶来接。
他在卧室门口喊了两声，没有人回答。大腿处的疼痛使他无法单独走动，因为家里的门槛比较高。以前的房子都将门槛设计得很高，少则二十公分，多则将近半米。据说这么做是为了聚福。也有人说，这是为了防鬼。按他们的说法，鬼是不太会走路的，就算走也不会走得像人那么稳当。如果一个鬼要进某人的家里，必先要经过门槛，而门槛特别高的话，可以说是鬼的绊脚石，鬼就进不来。
后来人们新建的房子都不那么讲究了，门槛越来越低，渐渐没有。有的人家也开始觉得门槛太高是个麻烦，叫瓦匠将其改低。董静媳妇第一次肚子变大以为怀孕的时候，就曾叫董静请人将门槛改低。可是董静出于某种心理一直不肯。他家老人则一辈子习惯了跨高门槛，觉得改低了或许反而不适。于是高门槛就这样保存了下来。
董静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掐住大腿疼痛的地方。
不一会儿，老人领着董静媳妇从后面走了出来。见了董静，老人和他媳妇吃了一惊。董静见了老人和媳妇，也吃了一惊。
老人和董静媳妇没注意到家里有人，突然看见一人坐在门槛上，自然会吃惊。
而董静吃惊是因为看见他媳妇行走自如，腹部平坦。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连忙使劲揉了揉，抬头再看，媳妇的腹部还是平坦的，跟与她结婚之前一样。他想起老太太叫他将铜钱塞进癞蛤蟆嘴里的一幕，禁不住一阵欣喜。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疼痛，一跃而起，抱住媳妇的肚子哈哈大笑。
老人高兴地告诉董静，昨晚孙媳妇肚子疼得厉害，好像有人抽打一般，但是今早突然肚子咕咕嘟嘟叫，孙媳妇说要上茅房。老人要去拿罐头瓶，孙媳妇却说不行，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非得要老人扶着她去茅房。老人扶着她去了茅房之后出来，在门口等着。等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孙媳妇出来。老人有些担心，在门口一问，孙媳妇却说还没有完。前前后后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孙媳妇终于出来了，脸色虽然不好，但表情舒服，膨胀的肚子已经消失不见了。不待老人询问，孙媳妇主动告诉他，肚子里的青蛙籽都拉在茅坑里了，而不是像以前一样从产道里出来的。
老人发觉董静的腿有些不正常，关切的问道：“我看你刚才怎么坐在门槛上？”
董静媳妇也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董静松开双手，点头道：“是啊。我的腿好像出了点问题，疼得厉害。”说着，他又使劲地揉捏大腿疼痛的部位。后腿两步，他坐回到门槛上。
“你真的好了？肚子还疼吗？”董静问道。
他媳妇走近来，回答道：“好了。我好久没有感觉这么舒服了。”她摸着肚子，一个笑意从嘴角向脸上漫延开来。
“不行。我得去看看。”董静想了想，吃力地站起来。
“看什么？”
董静指着屋后。他要去茅房看看。
董静媳妇脸红道：“那有什么好看的。”
老人也说道：“看那个干什么。你媳妇现在这样就是证明嘛。”
他不听劝，挣扎着去了屋后。茅房里的阵阵恶臭比以前厉害多了。他不得不捏着鼻子进去，连眼睛都熏得几乎流出泪水。
“乾隆通宝？”董静突然自言自语道。
老人本来不愿进来，听孙儿这么一说，跟了进来，问道：“什么通宝？你说什么话呢？”
董静指着茅坑，说道：“那里一枚铜钱呢。”
老人朝他指着的方向看去，摇头道：“怎么可能？谁吃了铜钱还能拉出来不成？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它沉下去了。”董静怔怔地看着那个方向，说道。
“好臭。”老人将董静拉了出来。
回到堂屋，董静问媳妇道：“你刚才上茅房，有没有感觉到异常？”
他媳妇迷惑道：“什么异常？”
“比如说……听到不寻常的声音？”董静的手在空气中比划了半天，终于憋出这样一句话。
“好像有。”
“什么样的？”
“咕咚一声。好像我身上的什么东西掉进茅坑里了。可是我身上没有带什么东西，在口袋里摸了摸，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东西会掉，就没太在意。”
“就是那个铜钱。”董静嘴角一阵抽动。
“什么？”他媳妇听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乾隆通宝，钱母，能像生子一样生钱的钱母。”董静有些激动。
老人与他媳妇面面相觑。
“我要再去那位奶奶家里一趟，让她放了那只癞蛤蟆。临走时，我还把长凳压在筲箕上面。它不会死了吧？”董静慌乱道。
老人安抚道：“有什么话好好说。我看你现在走路都不顺畅，哪儿也去不了。”

董静坚持要去，但是走到地坪里的时候跌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了。
有人说，在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但是实际上，很多人在某个地方跌倒了就再也没能爬起来。
老人和董静媳妇忙将董静扶进屋里。董静还一个劲儿地要去老太太家，他不知道，就算他能去也已经晚了。
老太太见癞蛤蟆已经死去，便去找簸箕和扫帚。等她慢慢吞吞地拿来了清扫的工具，却发现癞蛤蟆不见了。老太太心头升起一丝期望，可是这个期望在她跨出门槛的时候立即破灭。她看见两只公鸡在那里争食一只死去的癞蛤蟆。坚硬的鸡嘴将它啄得破破烂烂，好不凄惨。老太太忙驱赶那两只鸡。
其中一只鸡不甘心放弃，逃跑之前衔起癞蛤蟆，在老太太赶上之前钻进了柴堆里。
柴堆是隔壁人家摆放的，上上下下的压了十多捆去掉了枝叶的枯木。老太太根本无法移动它们。而那两只不听话的鸡在柴堆里面依旧“咯咯咯”地叫唤争抢不停。
几天之后，老太太在柴堆旁边捡到了那枚铜币。她将铜币洗净，放回八仙桌的抽屉里。她见董静没有再来找她，心想董静媳妇的麻烦肯定已经解决，便没再去探问消息。
一个月之后，消息主动找到了老太太。
知情人说，董静的一条大腿生疮腐烂，怎么治也治不好，现在已经失去行走的能力，只能天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他在外的生意亏得不成样，以前跟他最好的生意伙伴卷款跑路了，那个伙伴带走了他想留在最后期待东山再起的资本。
奇怪的是，在此之后经常有个陌生女人前来探望董静。左邻右舍包括近朋远亲都不认识这个陌生女人。老人和董静媳妇也不认识。
那个陌生女人走到董静家的地坪里就不再往前走，站在临窗的地方想要跟董静说话。董静似乎非常厌烦这个陌生女人，先是叫家人赶走她，赶不走的话，他就在屋内大骂。什么样的话难听就选什么样的话来骂她。但是那个陌生女人并不因此气愤离开。
有好心人上前去劝那个陌生女人，劝她要么走，要么有什么话就进去跟他说清楚。
那个陌生女人却说，他家的门槛太高，我怕进去的时候绊倒。
于是，围观的人们以为这个女人的神经有问题，便不再管她。
老太太听完别人的讲述，连连叹气。
别人见老太太这样，便问道：“莫非您老人家知道其中的实情？”
老太太说：“你们说的陌生女人，很可能我见过。”
别人再问详情，老太太却不再多说。
那知情人见老太太不说，便继续说道：“听说那个女的是来勾引男人魂魄的。她勾引董静不成，就会对村里其他男人下手。”
“怎么可能？”老太太对那人的话有些不满。当时跟她一起听那人说话的还有其他人。其他人意见不一。有的说，要勾引男人的魂魄也是在偏僻地方勾引，像她那样怎么行。有的说，那可不一定，为什么董静身边的人都不认识她，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他？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也有人说，不管是不是，这样的女人还是要小心为好。
话不投机三句多。老太太不愿跟那帮人继续聊天，独自离开往家里走。当时是晚上十点左右，夜空的月亮比较圆，老太太不用开手电筒就能看清回家的路。
她刚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突然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咳嗽声。
老太太吓了一跳，以为是禅初找来了。
转过身来，原来这个女人是刚嫁到村里不久的一个新媳妇，名叫苟杞。老太太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时还以为人家说的是中药枸杞。不过看她的脸就觉得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因为她的脸总是红红的，好像一直都在羞涩之中，见谁都是低着头，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样。
她可能因为来这里时间短，还不知道该叫老太太做什么，所以只好故意咳嗽一声引起老太太的注意。
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思，笑道：“苟杞，你找我有事吗？你家董晓峰叫我做三奶奶，你也这么叫我就行。”老太太一面说一面将门打开了。
“为什么叫您三奶奶啊？”苟杞羞涩地问道。
老太太呵呵笑道：“因为他有一个亲奶奶和二奶奶，所以把我叫做三奶奶。来，进来坐吧？我给你倒杯茶。”
苟杞慌忙摆手道：“不了。我来就问您一个事儿。”她的手摆得很急，好像害怕老太太把她拉进屋似的。
“哦，你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啊？”老太太好奇地问道。已经这么晚了，问的问题很重要吧？老太太心想。
苟杞抿了抿嘴，问道：“三奶奶，您说说看，鬼真的会蒙人的眼睛吗？”
老太太浑身一颤。
苟杞继续道：“或许是我们那里的说话方式跟这边不同。这里大家一般都说迷路神或者鬼打墙。我们那里都叫鬼蒙眼。我们那边的人说，一般在野外的鬼是很无聊的，所以一到晚上见到人就会把人的眼睛蒙起来，像小时候玩捉迷藏。”
老太太见她的话停住了，插言道：“你这时候问这个干什么？怪吓人的。”
“董晓峰吃完晚饭骑摩托出去的，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想，他是不是在路上碰到鬼蒙眼了？所以来问问您。我不敢问大奶奶他们，怕她们笑我，但是我好担心。”苟杞瓮声瓮气地说道。看来她连自己家里的亲人都还没有熟悉起来。
“傻孩子，应该不会的。快回去吧，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回到家里了呢。”老太太安慰道。
“不会的。我能听出他的摩托声，就像能听出他的声音一样。可是我还没有听到。”
老太太皱了皱眉。她原来也能从脚步声里听出哪个是担货郎的。担货郎的脚步踏实沉稳，不像其他人那样轻飘飘。或许这是他长期挑着东西游走的原因。自己曾经盼着这样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可不就如苟杞聆听或来或去的摩托声一样？
老太太的心如同一根许久未动的弦，此刻被面前羞赧的女子轻轻拨弄了一下，颤颤地抖动着。
“我带你去问问吧。”老太太重新关上门。
“他是和堂哥他们几个一起出去的。”苟杞说道。
老太太拉起她的手，边走边说道：“那我先带你去堂哥家问问。”
她们两人找到董晓峰的堂哥家时，他家里人都已经睡下了。苟杞不好意思敲门，老太太便代替她敲开了门。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苟杞的伯母居然说她儿子早就回来了，这会儿在楼上睡觉呢。
正在说话间，堂哥从楼上下来了。他挠着乱蓬蓬的头发，问道：“咦？这不是苟杞吗？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苟杞脸色更红了，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帮她说道：“你不是跟晓峰一起出去的吗？现在晓峰还没有回来，她着急呢。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吗？”
她堂哥也有些惊讶，不再挠那鸡窝一样的头发，忙问道：“我们在村口分开了，我们顺着大路回来，他们几个人绕小路，说是看到一只黄鼠狼在摩托前面跑了，他们去把那只黄鼠狼捉回来吃。我到家都两个小时了，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她伯母在旁闷声道：“不会是捉黄鼠狼耽误时间了吧？”
她堂哥道：“那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啊。”
她伯母又道：“不会是迷路了吧？”
“都到村口了，小时候我们每棵树都爬过，跟自己菜园一样熟悉，怎么会迷路？”
苟杞急得跺脚。
老太太出主意道：“这样吧，你叫几个年轻的帮忙去找找。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不见人肯定遇到什么事了。”
她堂哥“哎”了一声，将摩托推了出来，跨上去，启动油门，然后消息在夜色里。
伯母搬了椅子出来，叫苟杞和老太太坐下，宽慰道：“既然他们是在村口分开的，离这里近，又骑着摩托，应该很快回来的。我给你们泡一杯茶，茶喝完估计就知道消息了。”
老太太便陪着苟杞坐下喝茶，可是喝了一杯又一杯，还不见堂哥带着刚结婚不久的丈夫回来。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已经是半夜了。伯母不但没心思宽慰苟杞了，自己都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叨道：“怎么还没有回来呢？不会我儿子也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苟杞听了伯母的话，更是心慌意乱，喝茶要不是呛了一口，就是洒在了衣上。
也不记得是倒第几杯茶了，反正茶壶里已经重新添过一遍水，当茶壶第二次见底的时候，她们终于听到了“突突突”的摩托声。
伯母欣喜不已，拉着苟杞喊道：“来了，来了。”
苟杞扯着衣角不起身，低头道：“是堂哥回来了，没听到晓峰的摩托声。”
“听起来有好几辆摩托的声音，他应该也在里面。”老太太帮腔道。
苟杞摇摇头。
不等她们出去迎接，堂哥已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随手拿起一杯茶一口饮尽，然后说道：“喊得我喉咙都冒烟了。晓峰他们的摩托停在暗冲坡，我们几个人分开找到了，可就是不见人。”

220.
堂哥后面跟进来好几个年轻小伙子，都嚷嚷着说口渴。伯母说没茶水了，只好将水缸里的生水勺了出来。他们也不讲究，拿起水勺便往嘴里灌。
其中一个小伙子瞥见苟杞也在，故意打趣说道：“暗冲坡那里好像有蟒蛇和野猪，晓峰他们碰到了也说不定哦。”
其他几个小伙子也想逗一下这个新来的媳妇，纷纷附和道：“是啊。以前村里不是有个老头子在那里被蛇卷死了吗？蛇狠着呢，像麻绳一样死死卷住人，能卷得人断气。”
苟杞惊恐地瞪圆了双眼，突然发疯似的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冲了出去，大喊她丈夫的名字。几个年轻小伙子这才发觉玩笑开大了，急忙出去追她。
幸好苟杞没有跑多远。他们将她拖了回来。
老太太和伯母安慰苟杞说，没事的，不就一个晚上没有回家吗？他们在一起的有好几个人呢，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就算有什么事，互相也有照应。虽然看到了摩托，但是可能他们合伙去了某一个地方嘛。
开玩笑的小伙子见她这样，尴尬不已，忙上前来说道：“嫂子，别太着急，着急也没有用啊。如果天亮他们还不回来，我们大伙再一起去找找。”
可是这些话哪里劝得好她？苟杞大叫一声“晓峰啊”，两眼一翻，居然晕了过去。
老太太忙掐住她的人中，她勉强醒过来，不断地说胡话。
她堂哥和几个人连忙将她抬回她自己的家里。她公公婆婆见状吓了一跳，忙前忙后地给她熬姜汤，敷毛巾。这样弄到天蒙蒙亮她才渐渐睡着。其他人就坐在她家里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等天亮了再去寻找董晓峰。
苟杞的公公婆婆从她房间里出来，叫大家声音小一点，示意房里的人已经入睡了。大家刚停嘴，外面就响起了摩托车声。苟杞的婆婆赶紧跑出去，看到儿子一脸疲惫地从摩托上下来。苟杞的婆婆又是痛惜又是责备道：“你怎么才回来？昨晚干什么去了？你媳妇担心你，急得都晕过去了。”
董晓峰放下安全帽，一看大家都在，说了句“不好意思”，绕过大家进了苟杞睡觉的房间。很快，他就出来了。
他给大家讲昨晚遇到的事情。
他说他和另外几个人在村口的暗冲坡那里看到一只黄鼠狼在摩托车灯下蹿过，便跟堂哥他们分道扬镳。堂哥他们顺着大路回家，他们几个则按着黄鼠狼逃跑的方向上了小山道。这一上山不要紧，发现山上有好几只黄鼠狼。
他心想黄鼠狼家族说不定就在这里。由于山路越走越狭窄，他们几个人舍弃了摩托，继续跟踪黄鼠狼。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前面的几只黄鼠狼忽然就不见了。他们将最后看见黄鼠狼的附近的草丛踩踏了一遍，没见黄鼠狼钻出来，也没见一个黄鼠狼可以藏身的地洞。
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招呼其他几个同伴往回走。
可是他们走了一段路后发现又回到了那片踩踏过的草地里。

的力气突然变得很大，好几个人才能捉住她。您老人家见识多，快去帮忙看一看吧！
自从招财的事情传出去后，很多人都觉得老太太身上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认为她应该懂得很多别人不懂的事情，所以遇到什么怪异的事情都会来找老太太寻求帮助，完全不管她到底是不是知道。老太太心里自然是想拒绝，但是人言可畏，如果推辞，人家会说她小气，说她没良心。因此，老太太每次都尽力而为，成不成再另说。至少出了力气，人家不会闲言闲语。
老太太赶紧跟着董晓峰的父亲去看情况。
进门之后，只见董晓峰紧紧抱着苟杞，双手勒在她的腰间，丝毫不敢松开。而苟杞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活像一个叫花子，脸上也完全没了之前那种见人就有的羞涩，两眼冒着愤怒的火焰，双手乱舞，想要挣脱董晓峰的束缚。她嘴里不停地吚吚呀呀乱叫。董晓峰脸上有好几道鲜红的抓痕。
董晓峰见老太太进来，急忙将苟杞抱到老太太面前，喘气不停地问道：“您……您……您看看她，是不是中什么邪了？”
“中邪？”老太太反问道。
“肯定是中邪了啊，不然怎么一醒来就变了个人似的？”董晓峰吃力地说道。
老太太心想，既然有几分肯定是中邪，不如先用雄鸡血试一试。于是，她吩咐董晓峰的父亲去鸡笼里捉出一只雄鸡来，叫董晓峰的母亲去厨房里拿一只碗和一把刀来。待鸡和碗准备好，老太太接过刀，在雄鸡脖子上拉开一道口子，用碗接了鸡血。然后，她在鸡尾巴上拔了一根最长的羽毛，在碗中的鸡血里蘸了蘸，像观世音菩萨用净瓶洒水一般对着苟杞洒鸡血。
或许是董晓峰以为这样就行了，也或许是他没有力气了，鸡血还没有洒好，他就松开了手。怀里的苟杞如兔子一般蹦了出来，冲进睡房，拿起之前被夺下的农药瓶往嘴里灌农药。在大家再次控制她之前，她已经喝下了部分农药。很快，她就口吐白沫，倒地抽搐。
董晓峰一看，这下危险了，急忙要将她送医院去。
老太太拦下董晓峰，说：“现在送医院也晚了，到时候农药都已经进入身体内，做什么都来不及。”
老太太叫他找来一根稻草穗，然后两人掰开她的嘴，将稻草穗伸进她的喉咙里。
这个方法果然有效。
苟杞“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等她吐完，老太太又将稻草穗伸进她喉咙，引得她接连不断的呕吐。
熏鼻的农药气味儿在空气中弥漫……
老太太见她已经呕出了清水，才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疲惫地点头说：“好了好了，现在给她灌点水。”
董晓峰按照吩咐，给苟杞强行灌下一大勺井水。
老太太再次用稻草穗引得她连连呕吐。
等她连水也吐不出来了，老太太终于放下了稻草穗。
老太太这招是在没嫁到这里来之前学会的。还是未成年的小女孩时，她见过类似的场面。
她回想了一下以前看到的场面，清了清嗓子被老太太的话吓了一跳。
已经呕吐得精疲力尽的苟杞也转过头来看着突然发问的老太太，面露惊恐。
董晓峰伸长了脖子看了看老太太，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奶奶，您这是怎么了？她是我媳妇苟杞啊！您不认得了？”
董晓峰的母亲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问道：“儿啊，我们不会让她老人家中邪了吧？”她以为苟杞身上的邪气转移到了老太太身上。
“三奶奶，三奶奶？”董晓峰将手举在老太太眼前，不停地挥动。
可是老太太不去看董晓峰的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趴在地上呕吐的苟杞。“她不是苟杞。”老太太冷冷地说道。
“她不是苟杞？那她是谁？”董晓峰耸肩道。
老太太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苟杞，说道：“所以我现在问她到底是谁。”
苟杞嘴角抽搐了一下，一开口就把其他人吓坏了。她的声音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看到她跑出去，见她长得漂亮，想让她当我的老婆。我就跟着她到这里来了。”
董晓峰的母亲差点晕厥过去，他父亲慌忙扶住她。
这是老太太意料之中的情况。她面不改色，冷冷地问道：“你看到她漂亮就让她做你的老婆，那她的老公怎么办？她肚子里的小孩怎么办？你想娶老婆就跟你家里边的人说啊。”
苟杞低下了头，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老太太接着说：“你是哪家的人？今年多少岁？什么时候死的？”她一板一眼地模仿以前看到的场景。
苟杞低着头说道：“我是登科家的二叔，我去年刚走的，我还没有娶到老婆就病死了。”说完，她的头更低了。
“登科家呀！那你们家跟晓峰家还有点亲戚关系呢。大家都是亲戚，你怎么下得了手呢？就算你没有老婆也不能来害他们呀！”老太太仿佛在跟一个小孩子讲道理，语气和表情越来越慈祥。
去年村里确实有这样一个人过世。那个人独家独户住在暗冲坡那里，平时跟村里人交往比较少。昨晚董晓峰他们迷路后遇到的老井，就是这个人生前挖的。
苟杞咬了咬嘴唇，说道：“那你们要帮我找一个老婆我就走。”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对董晓峰说道：“你去登科家，跟他家人说要帮去年过世的二叔找个老婆。不然他就要带走你的老婆了。”
董晓峰不乐意，推脱道：“三奶奶，你让我去哪里给他找老婆啊？哪个女的愿意嫁给一个死了的人哪？”
老太太道：“你别急，你就看看周边村里有没有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给他们俩凑合凑合。”
董晓峰别无他法，只好点头暂且应允。
老太太说：“你别只顾着点头，说出来让他听到才行。”
“好吧。我去给你找老婆。”董晓峰无奈说道。
老太太对着苟杞说道：“这样行了吧？他答应给你找老婆了。你可以放过他们了。”

老太太叫董晓峰的父亲勺了一碗米过来，她在碗里抓了一把米，撒在苟杞的身上。苟杞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浑身一抖。
然后，老太太叫董晓峰骑摩托载着苟杞绕着村子开一圈再回来，说是要送附身的人出去。
董晓峰扶着苟杞上了摩托，怕她从车后掉落下来，就用摩托尾箱的绳子将她与自己捆在了一起。他本来打算结结实实绕村子开一圈再回来，未料开到暗冲坡的时候摩托掉了链子。没有办法，他只好松开了绳子，让苟杞坐在上面，然后将摩托推了回来。
回到家里，老太太急忙问：“怎么样？刚才路上摩托有没有停？”
董晓峰以为半途不能停，垂头丧气道：“唉，才开到暗冲坡那里就掉链子了，没有按您说的开一圈。”
老太太却欣喜道：“好了，好了，链子掉了说明他下车走了。你家媳妇应该没事了。快扶她进屋休息吧。”
董晓峰扶着苟杞进门时，老太太拍拍他的肩膀，嘱咐道：“你一定要帮他找好老婆哦。不然他还可能回来的。”
这时候董晓峰很不乐意了，生气道：“三奶奶，他来害我媳妇，我还要帮他找媳妇啊？想得美！”说完，他将苟杞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半扶半扛地将苟杞弄进了房间。董晓峰的父母似乎也心有不服，闷着没说话。
老太太见事情差不多了，本来想走的，见董晓峰突然变了卦，又跟着进了房间，等他将苟杞放在床上后劝道：“你呀，你不帮他找，他以后看见你媳妇还会找你媳妇给他当老婆。你就当做一件善事嘛。并且我听说，如果帮忙做成一桩阴亲，帮忙的人以后会生儿子。”
董晓峰的母亲听了老太太说的会生儿子的话，态度立即发生了改变，附和着老太太的意思劝道：“晓峰，你就帮帮嘛，何况你还答应过。”
董晓峰的父亲从来都跟着他母亲转，此时也劝董晓峰帮忙找阴亲。
更多人的劝告根本不起任何作用。董晓峰不耐烦的挥手道：“你们都别说了，不帮他我也会生儿子。”
董晓峰的父母见劝解不下，便回过身来对老太太说：“这次多亏了您哪！耽误了您睡觉，您早点回去休息吧。有时间了我们再去登门感谢。”
老太太只好出来。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老太太仍旧不放心，挽着董晓峰的母亲的手，说道：“你们真得好好劝劝晓峰，叫他真心去做阴亲的事。这次是运气好。要不是我以前见过这样的场面，苟杞早就被那个二叔害死，做他的老婆去了。要是不让他的事情落定，倘若他再来闹一次，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对付。”
董晓峰的母亲为难道：“不是我不劝啊，您也刚刚看到我儿子的态度了，是不？再说了，登科家都是些什么人？小气得要死！这配阴亲虽然没有订婚结婚分开的说法，但是也要男方过门户贴，要给女方送定礼。这定礼一半可以用纸糊的，可还有一半是要真东西。他们登科家舍得出？到时候恐怕还要我们家出这些东西。”
老太太咂嘴道：“说的也是。不过已经答应了他的事，如果办不到……”
“我知道。”董晓峰的母亲打断道。
在老太太居住的这一带地方，其实配阴亲的仪式从来没有形成定例。阴亲对死人来说当然算做喜事，要按照红事来办。但“结婚”的毕竟是已故的人，又免不了要参杂一些白事才有的礼仪。这也是配阴亲的形式一直没有统一的原因所在。但是基本的规则还是有一些，比如配阴亲的双方必须过门户帖，必须“放定”。“放定”的意思跟聘礼差不多。
活人定婚有大定，小定的说法。这个在配阴亲里是没有的，只有一次“放定”。男方给女方送去的定礼，一半是真材实料的布匹被子，家具用品；一半却是纸糊的皮、棉、夹、单衣服各一件，锦匣两对，内装耳环、镯子、戒指及簪子之类的首饰。
放定的当天晚上，纸糊的东西要在女方家门口或者坟上焚化。
女方给男方的陪送嫁妆相对简单多了，一般都是纸糊的，送到男方家里后，只在“新郎”的照片或者牌位前陈列半天，有的只是抬着环绕男方的房子走一圈，然后由道士引着去合适的地方烧掉。
“放定”之后还有迎娶仪式。迎娶那天要在门前搭棚，宴请亲友宾客。门前摆放喜轿，喜房里供奉“百份”全神。神牌位对面摆一矮桌，桌上放“新郎”照片或牌位，前面放一盘苹果和一盘龙凤喜饼，并且有一朵大红花，大红花下面缀着一个布条，布条上写“新郎”二字。
喜轿到达女方后，女方家人将自己家里供奉的“新娘”照片或者牌位取下来，送进喜轿。不管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女方的父母此时一定要大声嚎哭，并且要追出屋外。但是喜轿一起身，女方的父母不可再做挽留，而要好言相劝，劝女儿在公婆家要孝顺贤良。如果此时女方父母还做挽留，或许“新娘”真的不走了，悄悄地留了下来，而众人不知。
喜轿回到男方家之后，“新娘”的照片与“新郎”的并列放于喜房的供桌上，并用红绳将两幅照片拴起来，这就算结合在一起了。然后有人端来“合杯酒”，“子孙饺子”，“长寿面”等供于“新婚夫妇”照片或牌位之前。
死者为大。所以最后所有家人都要给“新婚夫妇”磕头行礼，长辈也不例外。
这些仪式结束之后还没有完。“生则同床，死则同穴。”等到预定的某个黄道吉日且宜破土安葬的好日子，女方就可以起灵了。
不但日子要算好，当天的具体起灵时辰也得算好。
时辰一到，众人将棺材起出之后，马上朝空出的墓坑里泼一桶清水，扔下去两个苹果。与此同时，早预备好的人对着棺材撒花红纸钱。
此时，男方也没有闲着。男方家人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在“新郎”的坟侧挖一个穴，露出“新郎”的棺材的侧面。等“新娘”的灵柩来了，挨着“新郎”埋下。
男女双方的父母等家属在旁一边哭一边道“大喜”。 此后，男女两方便当做亲家来往了。
老太太和董晓峰的母亲都知道，登科家的人一直以来小里小气，既不可能愿意花钱给一个死去的人办事，更不可能心平气和地遵照配阴亲的条条规规。
要想配阴亲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全部由董晓峰家包办下来。可是他们怎么会心甘情愿在死者的亲属还在却撒手不管的情况下包办所有的事呢？
老太太心里清楚，换作是自己，自己也不会甘心。
刚离开董晓峰家，一群小孩子从老太太身边跑过，一边跑一边喊：“阉猪匠，敲马锣，阉你家公，阉你家婆，阉个猪儿喂不活……”
老太太朝前一看，原来对面来了一个阉割匠。阉割匠姓陈，人们都叫他陈割匠，他住的地方离这里不是太远。用董晓峰挖苦的话来说，周围十多公里的雄性动物都怕见到他。因为他有一手阉割的好功夫。
用陈匠人自己的话来说：“所有公的动物都是躁动的，躁动就会影响身体。为什么躁动？因为欲望太强。公鸡躁动厉害了，就不长肉，尽去给母鸡踩蛋了。其实村里有一两只公鸡就能让所有母鸡下蛋，其他公鸡不长肉就是亏，不如割掉它的欲望，让它安安分分长肉。公猪躁动厉害了，不但不长肉，还坏栏。一个木栅栏经常修，常修常坏。为什么？那发情的公猪一会儿踢一会儿啃，能不坏吗？也不如割掉它的欲望，让它安安分分长肉，猪栏也少修点。”
他说的也多是人们心里想的。正是因为这些，才会产生阉割匠这种职业。
陈割匠见了老太太，打趣道：“您老人家吃饭了没有啊？我经过您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两三只雄鸡争着抢着要给一只母鸡踩蛋呢，最后蛋没踩成，几只雄鸡互相斗了起来，啄掉了好多毛。要不我帮您给它们去掉？”“踩蛋”是这里的方言，意思是公鸡踩在母鸡身上交配，然后母鸡才有蛋生下来。他说的“去掉”自然就是阉掉的意思。
老太太想了想，那几只公鸡最近好像没怎么长，谷糠算是白喂了，不如听陈割匠的，让它们少了欲望，安心长肉。于是，她点头招手道：“好吧。麻烦你到我屋里去一趟。”
陈割匠乐滋滋地跟了上来，道：“好嘞！”
老太太笑道：“难怪晓峰要说公的动物见了你就跑！你的眼睛贼尖！一个都不放过！”
陈割匠呵呵笑道：“哪里有他说的那么厉害哦。时代不同了，以前家家户户养鸡鸭鹅，养猪狗牛。要想阉割，还得上门去排队请我。现在不行啦，人家都懒得养这些，养了也懒得管。我就只好主动送服务上门啦。”面虽带笑，但他的话里透露出些许心酸。
老太太见他这样，忙改口道：“你的技术还是一流的，没有不干净的活儿。有的人家的猪阉过一次，却不干净，猪还是坏栏，不长肉。没办法还得做第二次。”
陈割匠听了这话，舒心多了。
“听说，董晓峰家里昨晚来了一个客人？”陈割匠眨了眨眼睛问道。
“你就直说吧，什么客人不客人的！”老太太知道他故意避讳，不以为然。
“鬼客？”陈割匠还是尽量避讳。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想到他这么快知道了。老太太停住脚步，回身问道：“你对这事很感兴趣？你这次来是要给我阉鸡的吗？”

陈割匠忙赔笑道：“鸡当然要阉！我凭这个吃饭呢。不过那个事情我也挺感兴趣。”他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
老太太从他眼神里看出端倪，小声问道：“你为什么感兴趣？”
陈割匠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哎，先不说吧。我先给你阉鸡。”
于是，老太太抓出一把米，“咯咯咯”地引地坪里的鸡来啄，然后一一逮住。老太太养的鸡特别听话，被捉的时候不惊不乍，双手将翅膀捏住，它就乖乖的呆在手掌之中，左瞧右瞧，也不逃跑。
陈割匠早就将一张四周用竹片固定的网张开，放在脚前。然后，他去水缸里勺了一盆水，将他的小刀小剪之类的阉割工具泡在水里。
老太太将一只公鸡递给他，他接住，将鸡头一扭，把头包在鸡翅膀下面，放在网中，然后左脚踩住翅膀，右脚踩住爪子，左手在翅膀下边“刷刷刷”地几下拔光一小片鸡毛，右手从清水中捞起一把小刀飞快地在拔光毛的地方切开一道口子，再捞出一把类似女人用的发夹的铁弓，将那道口子固定，接着，他拿出一根一尺来长，一头系着细线，像缝衣针的铁丝，伸进固定的口子里头。他捻起细线拉扯几下，然后用一个小勺子将一个椭圆形的器官从里面掏了出来。那就是他要割掉的鸡子，也就是鸡的欲望器官。正是这个东西，使得公鸡肉透出膻味，个头不长。掏完鸡子之后，他掰开鸡的嘴巴，灌水几滴清水，这就算完成阉割了。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如此反复几次，老太太的所有公鸡都成了“线鸡”。这里的人将阉割过的鸡叫作“线鸡”。至于为什么叫“线鸡”，谁也没有给过解释，算是约定俗成。
陈割匠收拾起工具，在清水里洗过手，看着几只新“线鸡”，高兴道：“您老人家听说过没有？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曾经特意为我们这个行当写过一副对联呢。”
老太太一听，稀奇了，笑问：“哎哟，我还真没有听说过呢。皇帝还为这种事情写对联？写的什么对联啊？”
陈割匠就更得意了，伸出食指在空中点了点，摆出一副以前的老私塾先生的架势，悠悠地念道：“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
老太太笑得弯了腰，说道：“是不是真的呀？你就蒙我这个老婆子吧！”
陈割匠一本正经道：“蒙您干吗呀？这是史书上有记载的！皇帝说的可不是嘛，有了这东西，就有了是非。昨晚董晓峰他家的事，可不就是是非！做了鬼还不甘心呢！”
话题转到这个上面，老太太知道陈割匠心里一直挂牵着这件事。
老太太说道：“是啊。看样子你都听说了，我也就不多说其他的。你来这里除了给我阉鸡，还有别的心思吧？”
陈割匠将工具踢到椅子下面，搓着手说：“您看我做事都是为了他人好。鸡阉了长肉，猪割了不坏栏，牛骟了安心耕田……”
“你直说。”老太太打断他。
陈割匠愣了一下，说道：“我是想给登科家死去的二叔做媒。”
“你要做媒？”老太太也愣了一下。
“是啊。我听说了，那个二叔不就是觉得活着的时候没结婚，死了没老婆陪不甘心吗？这跟猪坏栏差不多，不给它点甜头或者苦头，它是不会安心的。甜头就是给它配个种，苦头就是把它的是非根割掉。那个什么二叔，我不可能……割他的东西，那就给他配个……配个老婆。”陈割匠差点说错话。
“我们也想呢，可是这样符合要求的阴亲从哪里找？谁家愿意？”老太太愁眉苦脸道。
“我呀！”陈割匠拍着胸脯道。
“你？”老太太斜眼看着陈割匠。
“不信呀？我们村刚好有一个门当户对的，那个女孩子没结过婚就去世了，跟董晓峰的二叔刚好相配。”陈割匠认真道。
“真的？”老太太非常欣喜。
“这事还能假吗？骗人可以，骗鬼谁敢啊！”
“这倒说得也是。那你说说，那户人家好不好说话？会不会答应？”老太太不无忧虑地问道。这配阴婚跟活人说媒差不多，男方往往比女方急切许多。一桩媒能不能做成，往往主要看女方的意见。
“当然好说话了！没有一点把握的话，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啊！”陈割匠摊开手说道。
“那就好。走，我现在带你去晓峰家，跟他们说说配阴亲的事情。”老太太站了起来。
陈割匠招手叫老太太坐下，说道：“哎呀，您老人家怎么这么着急呢！要去晓峰家，我自己去不就行了？我先来找您说这些，是希望您在中间搭个桥。我直接去好像有点不太好。好像是我听到他们家不幸的消息，马上屁颠屁颠来落井下石一样。”
老太太斜了他一眼，音调升高了说道：“这怎么是落井下石呢？这是为他们好呀。”
“哎，配阴亲不也是要花一大笔钱吗？再说了，登科家的人又不是他自家人，总有点亏本的意思。说不定人家还不情愿，我去了岂不是碰一鼻子灰！”
老太太昨晚折腾了一番，到现在也没有睡个囵囤觉，精神有些萎靡。她扶着椅子坐下，叹气道：“你考虑得真仔细。不过你还真说对了，他们家到现在还不甘心。你这样直接去，肯定会惹他们生气。”她想起董晓峰母亲说的那番话，想起董晓峰的态度。
陈割匠的脸色随之黯然，好像是为董晓峰家分忧，又好像是为自己想办的事情多了一抹乌云而不高兴。
“你确定女方那边会答应，是吧？”老太太想再确认一下。
“当然！”陈割匠胸有成竹。
他的自信态度，让老太太一愣。
“确定就好。别等我劝好了晓峰他们，你这边又变卦了。”
“不可能！”陈割匠立即表态。这种事似乎比他对阉割技术更有自信。
“好吧。你别急，先回去吧。我把这边人说好了再找你。你看如何？”不等陈割匠回答，老太太又道，“我昨晚没睡好，要补睡一下。睡好了今晚再去劝劝他们。”
“嗯，您先补充一下精神。”陈割匠立即将他的工具从椅子下拿出，站了起来。“我先走了。我这边是没有问题的，您老人家放心。我等您的好消息。”

老太太送走了陈割匠之后并没有立即关门睡觉。陈割匠前脚跨出门，老太太后脚就跟了出去。她不是去追陈割匠，而是去了董晓峰家。
但是真正使得董晓峰改变主意的，不是老太太的劝说，而是苟杞肚子里的孩子。董晓峰最初不知道苟杞已经有了他的孩子。知道之后，他就要重新考虑了。苟杞经得起折腾，孩子可经不起。
当医生看过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苟杞，告诉他苟杞肚子里有了孩子之后，他就决定了，要给二叔好好找个鬼老婆。
老太太的三番两次劝说不起作用之后，都打算放弃了。出乎意料的是，听不进她的话的董晓峰居然几天之后找上门来，手里提着一条鲤鱼一匹红布一双皮鞋。老太太一看就知道，那是约定俗成的给媒人的喜礼。本来是媒人要在做成媒之后才有的礼品，董晓峰提前送来了。
“三奶奶，之前实在不好意思，请您别生气，我脑袋里一根筋没有转过来。”董晓峰将带来的礼品往桌上一放，开门见山道。
“现在转过来了？”老太太根本没有生他的气。
“嗯。要不怎么把东西带过来了？”董晓峰指着桌上的礼品说道。
“八字还没一撇呢。要是这个媒我没有说成，那可怎么办？”老太太这会儿又担心陈割匠那边变卦了，毕竟已经好几天没有去找他了，说不定那边以为这边不要了呢。
董晓峰大手一挥，说道：“说不成这些也是您的了。”
有了董晓峰的承诺，这事情就好办了。
还真巧，老太太正想着要去陈割匠家，陈割匠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那天下了一场小雨，干燥的路面微微湿了一层，脚踩上去会黏一脚板的泥，路会越走越重。陈割匠走到老太太家门口的时候，脚底的泥已经有了两寸来厚。他一面在门前的台阶上蹭脚底的泥，一面朝屋里喊。
老太太出来一看，惊喜道：“哟！原来是你啊！我正想去找你呢。”
陈割匠高兴道：“看来我猜得没错，董晓峰他们家答应了，是吧？”
“你这消息比狗鼻子嗅到骨头味儿还快啊。你说的不错，他改变主意了。我就担心你那边情况是不是有变化。”老太太说。
“您完全不用担心。我那边是板上钉钉的事。”陈割匠跟上次一样信心满满。“只是有一条，定礼我这边不会多要，但是该有的一样不能少。”
老太太道：“那是当然的。只是我们两人在中间做媒恐怕不好，不如你直接去找董晓峰吧。呶，你看，桌上的礼我还没有收起来，都给你得了。反正他们家已经答应了，你也不用担心碰一鼻子灰。”老太太提起刚才董晓峰送来的东西往陈割匠怀里塞。
陈割匠却将那些东西往外推，面露尴尬道：“这是该您得的，我怎么能要呢？”
“你才是媒人。东西该给你。”老太太坚持道。
陈割匠摇头道：“我不算真正的媒人，我也不能直接去找董晓峰，还得您在中间搭线。”
“这又是为什么？”老太太迷惑不解。
陈割匠支吾道：“这……这……这是女方死者的要求。”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有要求？”老太太更加迷惑了。
“是的。她昨晚来找过我，是她说今天会有好消息，我才到这里来的。”
老太太目瞪口呆。
“她是托梦，还是直接跟你这么说的？”老太太问道。
陈割匠眉毛一挑，回答道：“这些我不能跟你细说。”
老太太只好就此打住。
“我不需要媒人的那点东西，做好这桩阴亲的媒就满足了。我什么都不需要。”陈割匠摆手道。
“难为你有这么好的心。”老太太由衷地赞叹道。
既然两头都愿意，这桩阴亲的媒就好做了。老太太叫陈割匠留在家里，她去董晓峰家一趟。
董晓峰没想到老太太这么快就来了他家，他还以为老太太是来推辞的，可是老太太手里没有提东西。
“三奶奶，您这是……”董晓峰摸着后脑勺，不知所以。里屋传来苟杞哼哼唧唧的声音，可能是不舒服。
老太太喜上眉梢道：“我是来给你报喜的。你要找的阴亲，我已经给你找到了。”
“这么快？”董晓峰不太相信。
“是啊。陈博士那里的人，也是没结婚就死了的。你那个没良心的二叔应该不会挑三拣四。”老太太道。陈割匠的村里曾经出了一个博士，这个博士出现的时候大概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候博士可是凤毛麟角，极其少见。所以周围的人们把他们村叫做陈博士，本名却渐渐淡忘了。
“真的？”董晓峰还是将信将疑。
“三奶奶我骗你干什么？”老太太假装生气了。
董晓峰忙拉住老太太的手，道歉道：“您老人家怎么会骗我呢？只是太快了，我一时半会有点接受不了。那您告诉我，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接下来就该你准备给女方的定礼啦。这些老规矩你爸妈也知道，就不用问我了。那边说了，定礼按一般的来就行，不用为了阔气多送，同时呢，千万不要少，少了那边是有意见的。定礼准备妥当了，再找地仙选个好日子，日子和定礼都预备好了，你告诉我一声，我就去转达给女方。哦，对了，你得选好两个日子，把女方的坟迁过来的日子也要定好。”老太太说道。
董晓峰连声说“好”。
董晓峰的父亲找当地的一个稍有名气的地仙选了一个黄道吉日，然后询问陈博士那边的意见。
说到他们找的那个地仙，此人恰好跟我爷爷相识。
妈妈说，她十七八岁的时候跟其他同龄的姑娘们一样喜欢讨论姻缘，憧憬婚姻。一旦有算命先生路过，她们肯定会围着喋喋不休地询问各自的生辰八字。虽然那时候姥爹还在世，算八字的功夫远近闻名，但是妈妈总觉得姥爹不会跟她说真话，只会一味的鼓励赞扬，光选好的说。因此，她更相信外面的地仙给她算的八字。
那个地仙是个瞎子，在这个地方，靠算八字为生的都是瞎子，无一例外。地仙敲着一根寻路棍来到画眉村，遇到了一群十七八岁的调皮姑娘。妈妈说，那时候算个八字只要两毛钱。地仙一连算了三个人的八字，都说不好。地仙不收她们的钱。尤其最后一个名叫春春的姑娘，地仙说：“孩子，你的命好苦哦，夫相特别不好，婚姻上挫折多。我尤其不能收你的钱。”后来她的经历果然如地仙所说，好几次婚姻都失败。
轮到妈妈了，妈妈其实认识这个地仙，他跟姥爹和爷爷算是熟识。妈妈怕他听出自己的声音，便叫别人帮忙报出生辰八字。

不知情的地仙默默念叨了一阵，然后说道：“孩子呀，你这个八字真是个好八字！别人的八字只收两毛钱，你这个得收五毛。”接着，他说出了这个八字哪里好，为什么好。
说完之后，他要收钱了。
妈妈那时候还是小姑娘脾气，听说要这么多钱，急忙开溜。那个地仙敲着寻路棍循着脚步声在后面追。
妈妈逃回家里，躲了起来。那个地仙跟到了地坪里。
当时姥爹正在堂屋里做事，见地仙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便放下手头活儿出来打招呼。姥爹问道：“哎哟，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啊？”
地仙生气道：“刚才我被一个丫头片子骗了。说好了算完八字要给五毛钱的，她听我说完就跑。”
姥爹奇怪问道：“什么八字要收五毛钱啊？平时不是只要两毛吗？”姥爹跟他比较熟，知道他平时算八字的价格。
地仙解释道：“其他几个八字差的，我都没有收钱。就她八字好，我就多要一点咯。”
“什么好八字啊，说出来听听。”姥爹擅长此道，颇有兴趣地问。
地仙将我妈妈的出生年月日以及时辰报上。
姥爹一拍巴掌，哈哈大笑。
地仙问道：“您笑什么？”
姥爹扶着地仙往屋里走，边走边说：“这是我长孙女的生辰八字呢。您遇到的丫头片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的长孙女！我给您倒茶，赔礼道歉！”
地仙也哈哈大笑，说：“原来是您的孙女，早知道我就不班门弄斧了。”他跟姥爹喝了几盅茶，气也消了。
姥爹去世的时候，他还特意来画眉村吊唁，握着爷爷的手流了好多眼泪。
那个地仙给董晓峰的父亲看了日子之后不久，又来到画眉村，碰到了爷爷。他跟爷爷说起了董晓峰家的事，并说出了他给董晓峰家选好的日子。他询问爷爷，他选的日子怎样。
爷爷伸出手指算了算，说：“不错，挺适合的。”
过了几天，爷爷无意间翻开老黄历，顺手翻到了董晓峰给他二叔配阴亲的日子，恍然大悟般说道：“不好！这日子是万万用不得的！”
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晚了。董晓峰已经将定礼送了过去，将女方的灵柩迁了过来，跟他二叔埋在了一块。
按照爷爷说的大概意思，那天本来应该是个不错的日子，但是地仙和他都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天刚好是立夏。单拿那个月日时辰或者立夏气节来说，结婚都是没有问题的。可好的日子跟立夏的气节重合在一天的话，好日子就变成了坏日子，这叫做“犯重伤”，“重复”的“重”。
用爷爷的话说，除非是实在八字大，命足够硬，不然用那个日子以后会倒大霉。
董晓峰哪里知道这些？他风风火火地将陪阴亲的事情办完，然后坐在苟杞的床边等孩子平平安安地出生。
他心里倒不是没有过疑虑。他带着定礼去陈博士后，接待他的是陈割匠。老太太陪着他去的，见了陈割匠，也问女方家在哪里。陈割匠却说就在这里。
董晓峰左看右看，陈割匠身边没有其他人。
陈割匠解释道，女方不愿意出面，毕竟这对女方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董晓峰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很多配阴亲的，要么两家之间本来就有些交情，抹不开面子，女方家庭一般是出于帮助男方家庭的心理将自家女儿的棺材抬到男方的墓地去；要么男方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得女方家庭同意，比如逼债强求，甚至偷窃。
董晓峰不在乎这些，只希望早日完事。他对陈割匠说：“东西都抬来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你能让他们的阴亲配成。”
陈割匠叫他们就在他家门口举行简单的定礼仪式，定礼抬进他家里，并保证在下一个黄道吉日将女方的灵柩送到男方那边去。
董晓峰见他如此保证，便按照他说的做了。
老太太更加没有疑虑了，毕竟陈割匠经常在村里窜来窜去，算是老熟人，万一有诈，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几天之后，陈割匠果然如约领着八大金刚抬着一口棺材来到了董晓峰家前，然后跟这边接阴亲的人一起将那口棺材埋入暗冲坡的二叔坟地里。
事情到了这里，董晓峰心中原有的一点疑虑也就消退了。他觉得他已经如了二叔的愿，应该从此天下太平。
平静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苟杞的一个梦又将平静的日子掀起一层波澜。
那天，董晓峰很早就起来，给苟杞冲了一杯早茶蛋。那是洞庭湖这一带的习惯。鸡蛋不蒸不煮不炒，而是用开水冲。一个鸡蛋打破搅碎，然后像泡茶一样，将烧滚的开水倒入装蛋的杯子里，将蛋烫熟，然后加入红糖或者姜糖。这样，一个早茶蛋便冲好了。
他端着还有些烫的早茶蛋来到苟杞的床边。
苟杞没有像往常那样接过早茶蛋一口气喝掉。她拉着董晓峰的衣角，不无担忧地说道：“晓峰，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董晓峰立即将食指放在嘴前，说：“早上不要说梦。”
长辈们说过，早上说梦容易应验，等过了早上再说，那些不好的梦就不灵验了。
但是苟杞憋不住话。她央求道：“让我说吧，不说心里憋得难受。”
董晓峰只好放下早茶蛋，听她说昨晚的梦。
苟杞说，昨晚她梦到了二叔，二叔牵着一头猪在村子里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她在梦里忘记二叔已经死了，见他牵着猪走来走去，便上前去，问他干吗要牵着猪在外面走。二叔见她询问，指着她骂道，好啊，我就是要找你呢！她问二叔找她干什么。二叔说，你们不是要给我说媳妇吗？怎么给我说了一头猪做媳妇！说完，他就伸手要抓她。她吓得转身就跑。这一惊，就醒过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董晓峰不以为然。
“不会是二叔对我们给他找的老婆不满意吧？”苟杞愁眉不展。
“配阴亲还有不满意的？他又不是活人，难道要先带女方过来让他瞧瞧？或者带他去女方家见个面？让他满意了再送定礼什么的？可能吗？”董晓峰手舞足蹈，像是要当面控诉不满足的二叔。他早就心有不满，这时一股脑儿都发泄出来。

苟杞低眉小声道：“死人当然没办法提前去看看对方长得怎样。但是他怎么说我们给他找了一头猪做媳妇呢？”
董晓峰干脆道：“你这不是梦嘛！又不是真实的！当然没有一点逻辑了。你放心吧，没事的。”说完，他重新端起早茶蛋，一勺一勺地喂给苟杞喝。
苟杞还是觉得放心不下，一边喝一边用商量的口吻对丈夫说：“要不呆会儿你吃完早饭了去暗冲坡看一看吧。”
“有什么好看的！”董晓峰不耐烦道。
说是这么说，他吃完早饭之后还是去了一趟暗冲坡。他去曾经让他困了一夜的井边转了一圈，然后来到二叔的坟前。由于当时比较匆忙，二叔与他老婆的坟墓并没有完全做成一个整体，分明有两个坟尖儿，只是坟尖儿挨得特别近。女方的坟墓泥土还比较松散，事后没有人来将土紧一紧。按照董晓峰的想法，配阴亲的重要事情都是他一手包办的，二叔的直属亲戚董登科他们应该会来看一看，将松散的坟头土夯实一下吧。
没想到就连这点事儿，他们都不肯出力气。
点了三炷香，烧了百来张纸钱，董晓峰觉得可以了，起身对坟墓说道：“我做得够可以了，你在井边迷我一晚上，附身我老婆要死要活，我都还没找你算账。你看看你的坟头，你自家的亲人都不来归整一下。你有什么不满意就去找你自己家的人吧。别来烦我！”说完，他就走了。
董晓峰刚回到家里，苟杞就问道：“晓峰，你去二叔的坟上了吧？是不是态度不好？”苟杞看他的眼神使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眼神不是质疑，而是责备。仿佛他如何胡乱烧纸，如何轻蔑说话的情景被苟杞尽收眼底。
他让自己镇定一点，然后假装无所谓道：“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跟在我后面不成？”
“二叔刚刚跟我说的。”苟杞冷冷道。
董晓峰后背升起一阵凉意，脸色大变，问道：“你二叔在泥土里呢！他还爬出来跟你说了话不成！”
苟杞淡然道：“你出去之后，我又小睡了一会儿。刚睡下就做梦了，梦见二叔牵着那头猪来找我，说你对他的态度不好。他还没有说你的不是，你就劈头盖脸说他的不是。”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惊恐，而董晓峰听得头皮发麻。
但是他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他还要说我的不是了？这不搞笑嘛！我给他辛辛苦苦讨了一个老婆，他倒找我的茬儿？”此时他没把苟杞当自己的老婆，而是当作二叔了。他要跟二叔评理。
“可是你找了一头猪给他做老婆。他可能感谢你吗？”说完，苟杞甚至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这是如同一棵含羞草的她从来没有也从来不敢有的表情。此时此刻，她却表现得如此自然，仿佛她就是二叔，她是在为自己的遭遇不满。
“猪？你说他的老婆不是人，是猪？”董晓峰拧眉问道。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苟杞道。她的声音小了很多，说话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不会是陈割匠那边的女方有问题吧？”董晓峰终于开始想自己这边的问题。
“看二叔的样子，应该不是开玩笑。”苟杞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小。
董晓峰多了一个心眼，偷偷去打听陈割匠那边的消息。这一打听不要紧，那边的人说陈割匠把董晓峰送过去的定礼自己用了。尤其是最显眼的新被子，陈割匠也不避人耳目，经常挂在地坪里晾晒。既然晾晒，肯定经常用。谁会经常将一件不用的被子拿出来晒？
董晓峰心想，说不定女方为了表示感谢将定礼送给他了。
可是那边的人还带来一个消息，陈割匠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可惜四五岁的时候掉在尿盆里溺死了。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人家怀疑他重男轻女，故意将女儿弄死的，向外宣称是女儿自己不小心，晚上睡觉时从床上滚落掉进尿盆里溺死的。以前人们在冬天的晚上不愿冻得哆哆嗦嗦地去茅厕，所以在床底下放一个旧木盆做尿盆用，待第二天早上起床了再倒尿盆。
他女儿出事之前不久，他媳妇刚好怀上了。他请人看过，人家说他媳妇怀的是个男孩。他按照别人传授的秘密判断方法，偷偷观察媳妇迈步的时候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因为有村里的老婆婆老太太说过，怀孕的媳妇走路先迈左脚就九成九生男孩，先迈右脚九成九生女孩。老人家还特意交代，在观察之前千万不能告诉媳妇，一旦媳妇知道你要观察她先迈哪只脚，她就不会走路了，因为如果有意识地想先迈哪只脚，就不知道平时该迈哪只脚了。
结果他发现媳妇每次都是先迈左脚。他喜形于色地将这个喜讯告之每一个人，并传授给别人这个秘密观察法。
人家就笑他：“你不是让所有雄性动物断子绝孙吗？你也害怕断了香火啊？”
玩笑开过分了，陈割匠就要跟人打架。一打架就伤了和气，结了仇人。
所以带消息给董晓峰的人说，有谁忍心故意溺死自己的儿女？说这话的，估计都是曾经跟陈割匠结了仇的人吧。
“他不会是把以前溺死的女儿陪阴亲给了二叔吧？”苟杞知道这段往事之后，这样问丈夫道。
“我也这么想呢。”董晓峰愁眉苦脸。
“他女儿的年龄太小了，才四岁，怎么能给二叔当老婆？难怪他在梦里找我！”苟杞自然而然将这件事跟她的梦联系起来。
董晓峰坐不住了，亲自去了陈割匠家一趟。
他到陈割匠家的时候，陈割匠不在家。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正在家里做作业，见他便问道：“你是来找我爸的吧？他刚出去给人家阉猪，估计半个小时后回来。”
他瞥了一眼地坪里晾着的被子，那是他送给二叔的鬼老婆的定礼。他问道：“你是他女儿？”
小女孩点头称是。
“他后面不是生了一个儿子吗？你哥哥呢？”
小女孩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没有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