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与版主君沟通无果，另起炉灶，重新开帖，原“麻城三句歌”放弃。此帖记录本人整理近现代民歌过程中的心得体会，与公号“民歌工坊”配套。



麻城歌


光绪二十九年底（1903年1月），《安徽俗话报》在安庆创刊，其第九门为“诗词”，陈独秀在《章程》中云，此门“找些有趣的诗歌词曲，大家看得高兴起来，拿着琵琶弦子唱唱，到比《十杯酒》《麻城歌》《鲜花调》《梳妆台》好听多了”。陈氏所说《十杯酒》《麻城歌》《鲜花调》《梳妆台》等，是其时时兴民歌，《十杯酒》《鲜花调》《梳妆台》在苏中苏北至今仍有传唱，《麻城歌》未见，或因麻城处于鄂豫皖交界处，此歌只在特定地域流行的缘故。李家瑞《北平俗曲略》中，“杂曲之属”有“济南调”“利津调”“湖广调”“福建调”等，无“麻城歌”，刘复、李家瑞编《中国俗曲总目稿》有《麻城歌》，注“上海，石（印）”，起首句为“（十写）太阳满天霞，思想小冤家，想起冤家遍身麻”。检大美书局民国三十年（1941）印行《时调大观》中，有《新出麻城歌全本》，篇幅较长，起首与《总目稿》所举同，录部分如次：
（十写）太阳满天霞，思想小冤家，想起冤家披身麻。不说当初话，调戏小奴家，发下誓愿比天大。昔日来调情，话儿说得明，说得凉水点明灯。越想越怀思，望也望不来，莫不是我郎得了怪。低头进香房，两眼泪汪汪，抬头看见书合箱。钥匙响叮当，打开书合箱，手拿院红纸一张。左手挨香墨，右手把纸折，两泪汪汪写不得。左手把纸移，右手把笔提，提笔就写露水妻。一写小心肝，戏奴礼不端，苦苦奈奈把奴缠。二写我的人，不来我家为何因，不是我郎有外心。三写小郎才，鲍老送灯台，自送灯台永不来。四写小兄弟，说话有走移，苦苦奈奈把奴欺。五写我的郎，铜打铁心肠，无有良心在胸膛。六写知心友，不到我家走，情哥落了外人手。七写要鞋穿，奴家与你赶，可怜赶得两眼川。八写奴的哥，莫向人前说，兴人少来败人多。九写我的乖，如何你不来，曰思曰想曰发怀。一写书写起，无人把书寄，隔壁有个么兄弟。
“十写”结束，续以“十绣”，“十绣”结束，再续以“十恨”，再续以“十想”，连绵不断，层层推进，三句一组，繁复盘旋，委实少见。“曰思曰想曰发怀”之“曰”当作“越”，“发怀”不通，疑有讹错；“一写书写起”之“一写”，显是“十写”之误。
《总目稿》谓上海《麻城歌》为石印本，《时调大观》则是铅印，可知《大观》之外，《麻城歌》尚有另外的版本。赵景深藏民歌唱本中，恰有一册《麻城歌》，坊间石印，字体粗劣，封面题“麻城歌全本 新钞十绣十写十想十恨 □心堂戏文发客”，《总目稿》所记，或非此本，因此前未见沪上书坊有此“□心堂”者。赵藏本《麻城歌》，与《大观》本字句稍有差异，如“曰思曰想曰发怀”句作“曰思曰想曰伤怀”，“一写书写起”作“十写书修起”，均较《大观》本为好，如“修”，十写既已完事，自然要“修”，修书一封寄与郎，此之意也。另《大观》本收尾云：
劝郎莫贪淫，各自守本分，烟花女子没良心。劝郎莫饮酒，三杯预下喉，酒吃太过惹忧愁。劝郎休爱财，财是命安排，君子爱财大道来。劝郎莫打人，恐怕有伤情，披枷代锁受苦刑。劝郎言说尽，脑痛并头昏，咽喉耿耿命归阴。
赵藏本字句则是：
劝郎莫贪淫，各自守本分，烟花女子没良心。劝郎莫好酒，三杯饮下喉，酒吃太过惹忧愁。劝郎莫爱财，命中修得来，君子爱财大道来。劝郎莫打人，恐怕有伤损，披枷代锁悔不盈。劝郎言语尽，一昏发了昏，咽喉耿耿命归明。
“命归明”显是“命归阴”的误写，或是油墨未到之故。此种字句差异，在民歌唱本传播过程中最为常见。又分三种情形。一是手民大意，校对不精，如“十写”误为“一写”；二是口耳相传，自然而然产生的变异，如“财是命安排”与“命中修得来”；三是制作者有意无意的加工，“加工”一项，亦可看作是市井文人在民歌传播过程中所做的介入。
又有可说者。太阳满天霞，思想小冤家，想起冤家披身麻。不说当初话，调戏小奴家，发下誓愿比天大。全歌是三句一节。检索知现存麻城民歌，多是五句成节，与明代文献中所记《桐城歌》同，《山歌》所载五句式《桐城歌》如：
秋千：姐在架上打秋千，郎在地下把丝牵。姐把脚儿高跷起，待郎双手送近前，牵引魂灵飞上天。
素帕：只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葫芦：葫芦小时生得娇，引得人来日日瞧。相交莫学葫芦老，葫芦老时两开交，东也瓢来西也瓢。
网络有麻城“三百六十调”，为男女对唱，词云：
撩姐不到心不甘，葛腾上树慢慢缠，今生缠你五十载，死后缠你五百年，生缠死缠永相连。
姐儿门前一棵椿，椿树蔸上挂胡琴，一样胡琴两样响，两样胡琴四样音，慢慢撩动姐的心。
撩不到情姐不回乡，我在此地学篾匠，打个筛子姐筛米，打个簸箕姐簸糠，上下不离姐身旁。
大姐听了笑嘻嘻，骂声情哥要死的，小奴今年刚十七，坏了名声掉了底，惹得外人指背脊。
湖北民大柳倩月教授语我恩施民歌多是五句式，可见鄂皖（豫未见有）民歌有单句式传统。此种传统，由来亦久。如此处《麻城歌》的三句式，与明代民歌《楚江秋》《挂枝儿》等竟然一致。《楚江秋》云：相思病渐浓，海棠花又红，主人别后身如梦；相思病渐枯，雁鱼音信疏，平安欲问关山阻。《挂枝儿》云：化缘的敲到我门前住，叫一声十方佛我是化造桥的，却原来造这桥只便得我情人来去；俏冤家近前来我有句话儿商议，曾嘱你悄悄地休被人知，你缘何人面前常是调情绰趣。均是三句式。此种三句式民歌，江浙已经稀有，麻城地区是否仍有遗存，还望土著兄留意，如有，烦请留言告我。或曰礼失求诸野，麻城其野乎？非也，只是一比喻而已。
打赏

民歌与戏曲


昨说麻城歌，曰恩施民歌多为五句式，未知三句式民歌，是否尚有遗存。倩月转发并加按语：玉波兄此文提及恩施五句子，其实恩施民歌三句成章、联章成篇的也多有耳闻，如《麻风细雨淋》《幺姑十八者》《灯草开花黄》等。其在小群发我三句歌书影，有《灯草开花黄》云：九岭十三岗，小郎把坡上，槐荫树下歇荫凉。槐荫树下坐，郎把汗衫脱，反手舀口凉水喝。眼睛往下梭（睃），来了女姣娥，走路好比踩软索。情歌走得快，几步撩拢来，一脚踩到奴的鞋。有话只管说，莫踩奴的脚，奴家脚小疼不过。有话只管说，哪个怕哪个，奴家没吃骂人药。九岭十三岗，与姐讨花玩，不知情姐干不干。花儿有一朵，不是这时候，到了再来收。哎哟一声天，要等哪一年，何必错过就今天。二人心相印，结成一条心，手挽手儿定终身。“要等哪一年，何必错过就今天”一句，与《诗经•召南•摽有梅》何其相似乃尔：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毛诗序》曰：《摽有梅》，男女及时也。召南之国，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也。“求我庶士，迨其谓之”，是“男女及时”，“要等哪一年，何必错过就今天”，亦是“男女及时”，“礼失而求诸野”，此之谓也。

与人说民歌与戏曲。
民歌与戏曲的关系，有多种切入角度。如影响。以江苏为例，锡剧、淮海戏，均是在苏南摊黄、淮北小调基础上成长而成，演变轨迹是民歌—民歌调小戏—戏剧，地方剧种淮剧、扬剧唱腔/调中，至今仍有数十种民歌小调，即是此种演变的痕迹。如淮剧，前云其中有“蓝桥调”“磨房调”“拜年调”“打菜苔调”“柳叶子调”“丁黄氏调”“磨豆腐调”“跳槽调”“跌断桥调” “荡湖船调”“麒麟调”“五更调”“栏杆调”“道情调”等等，泰半可在《中国俗曲总目稿》《北平俗曲略》中觅得身影；昆曲中亦穿插山歌调、吟诗调。如文献的互见。一方面，民歌中多见戏曲人物与故事，可以据此考见一定时期戏曲在民间的传播情况，同时亦是民歌与戏曲文献互见的显例。此种显例，不胜枚举，典型如《西厢记》，文益书局印行《时调大观三集》中《改良新想郎》云：三月里想我的郎，郎郎桃花红，看看西厢记，不由我喜容容，只说小张生，无情又无义，却原来还是个有情大相公。可恨老夫人，拷打小红娘，崔小姐闻知面代忧愁容，我的郎他也学张生偷情事，跳过了粉墙头二人喜相逢。文益书局《时调大观四集》中《十二名花》云：七月里来七秋凉，张生月下跳粉墙，莺莺红娘花园等，二人一见喜洋洋。另一方面，戏曲中保留的民歌，可为民歌史研究提供鲜活的资料，如《缀白裘》第六集保存的《鲜花调》，可为聚讼纷纭的《鲜花调》发源地讨论，增添额外的精彩。
民歌与戏曲的关系，除上说影响、文献互见外，还有一种情形，是民歌借用戏曲的调式，填入民歌的内容，此种情况，与戏曲袭用民歌的调式，正好相反，民间多有，而文献少有记载，研究者从未提及。《时调大观四集》中有两首，因为难得，并录如次：
京调叉麻雀做一色（仿《李陵碑 金沙滩双龙会一战败了》一段）：今朝点叉麻雀一场输了，只输得心怀中，好不心焦，我那头一副竖起来万字不少。二万对九万，刻八万一张，我那边三万运气好，摸进来了四八万都有了。二万碰出嵌五万，上家打枱上吃出，到后来七五万巧极摸进，只剩下嵌六万就可以和掉。可恨他不进张，人家打自己摸，独剩了发财白版。东风西风南风北风筒子索子索子筒子，那有他六万的影踪。可叹我三百和给人家和掉，给人家和掉，可叹我大洋钿完全输掉。
京调改良教化子休缸头（仿《朱买臣休妻 马前泼水》一段二六板）：富贵人说的那里话，教化子心中全明白，想当年也是大少爷，只因为吃吃喝喝嫖嫖赌赌浪浪荡荡逍逍遥遥，又那鸦片烟来扯，吃上了验头无法想，百万的家私都化下，就把人家东西拿。那一日上街把饭讨，偏遇着北风凉冽大雪纷飞，没得奈何躲廊下，可怜我肚子饥饿身子寒冷，想起从前泪双下。你看我身披麻袋腰束草绳脚穿破鞋头顶破帽，左右两面开了花，十字街头来跪下，尊一声老爷太太，少爷奶奶，给我一个铜版罢，你不给铜钱倒也罢，为什么还而将我来打骂。我本当上前与他来打，又恐怕马路警察一把胸襟来攫下，咳，千差万差自己差，为什么大少爷不做，反而做个小教化。咳，罢罢罢罢罢，把缽头摆地下，你若是抛满了这缽头，我就带你回家。
前一则是麻将歌，用的是京剧《李陵碑 金沙滩》中“双龙会一战败了”的经典唱腔（反二黄原板）。网络有人上传1912年百代唱片所灌小杨月楼此段原声，漶灭难闻，另有言菊朋所唱录音，倒是清晰悦耳。唱片一录再录，可见“双龙会一战败了”在其时大受欢迎——惟其大受欢迎，才会有民歌仿其腔调，在民歌与戏曲关系的讨论中，此种情形，尤须留意，因其可作相互验证之用。录京戏唱词数句，有心者可作比对：
只杀得血成河鬼哭神号，我的大郎儿吓，替宋王把忠尽了，二郎儿短剑下命赴阴曹。杨三郎被马踏尸骨难找，四、八郎在番邦无有下梢。五郎儿在五台修真学道，七郎儿被潘洪箭射芭蕉。只剩下六郎儿东征西剿，可怜他又尽忠又尽孝，身披盔甲马不停蹄东荡西剿昼夜杀砍为国勤劳。可怜我八个子把四子丧了，我把四子丧了，我的儿吓！
此种麻将歌，各地多有，吾乡流行者，是以自由调、自在腔出之，词句佻达，非正经人所为。后一则是劝世歌，说乞讨者苦楚，“想当年也是大少爷，只因为吃吃喝喝嫖嫖赌赌浪浪荡荡逍逍遥遥，又那鸦片烟来扯，吃上了验头无法想，百万的家私都化下，就把人家东西拿”，此种悔不当初调调，因能迎合部分人群痛不欲生心理，因而经久不息。如1980年代，社会流行《铁窗泪》等囚歌，大街小巷，哭腔盈耳，竟成一景，即是社会始终有一种痛不欲生心理的缘故。

码头歌

订《容庚北平日记》。
昨说某兄无趣，曰其不是人，曰其胡说八道。或曰骂人不好。容庚亦骂人。《日记》1932年3月2日条云：闻十九路军因后援不继而退。痛恨蒋介石、汪兆铭之不是东西。又1940年12月25日条云：耶稣圣诞，放假。校《通考》稿。并世诸金石家，戏为评骘：目光锐利，能见其大，吾不如郭沫若。非非玄想，左右逢源，吾不如唐兰。咬文嚼字，细针密缕，吾不如于省吾。甲骨篆籀，无体不工，吾不如商承祚。操笔疾书，文不加点，吾不如吴其昌。若锲而不舍，所得独多，则彼五人似皆不如我也。容先生真是高人妙人。
撰《札记》前言。

仍说赵景深藏唱本。
物随主人。前辈学者藏唱本，无不打上鲜明的个人标记。如傅惜华，所藏唱本以北京为主；郑振铎，所藏唱本以上海为主，又因其游历多地，上海以外，兼及其他；张仲樵，所藏唱本以江苏为主；赵景深，所藏唱本以沪上及周边地区为主，沪上如各书局印行的民歌时调选集，周边如扬州聚盛堂《五更里劝情人》，绍兴思义堂《老长工》等。赵先生藏唱本中，有部分抄本写本，抄写内容，或为他处鲜有，如昨说《民歌》中《八十五他》《说书难》等，他处未见；《绍兴平调节诗》一厚册，收录各种节诗，品种稀见，得空细访。另有抄写内容，与沪上印行民歌时调集重复。重复有三种可能，一是此抄本写本，为民歌时调集据以印行的底本，二是抄自民歌时调集，三是各有来处，如均据斯时沪上报刊或民间艺人处得来。无论哪种情形，均说明赵先生藏唱本，有海上特色，因其主要学术活动，均在上海故也。于个人收藏而言，这是特点，不是缺点，如后人欲了解一地民歌时调传播情况，即可由此入手。
说内容重复者。如《俚曲》。土纸本，封面题“俚曲”，与昨说《民歌》同。内有《绣花棚算命》《上海码头》《五更想思》等，均又见于上海印行时调选集。如《绣花棚算命》，见于大明书局1948年出版的《新编时调小曲》，标题作“王瞎子算命”；《上海码头》与《五更想思》均见于文益书局1926年印行的《时调大观四集》，排列顺序亦是《码头》在前，《想思》在后。
《上海码头》尤可一说。前说与水有关民歌，玲妹留言，云码头歌亦与水有关，我亦与来访者说及，并举《三十六码头》例，曰其可作与水有关民歌的代表，因码头与水，堪称孪生。可是《上海码头》中的“码头”，只是欢会场所的别名。歌云：
上海吓城里闹呀闹音音，不知多少女堂名，嗳吓，实在来得兴，连私局嗳吓到底数勿清。新来吓官人个个年纪轻，大小曲子件件能，嗳吓，而且好声音，弹琵琶嗳吓弦子连胡琴。客人吓进门叫吓叫高声，外头一见小客人，嗳吓，领进小书厅。喊泡茶嗳吓先到新官人。官人吓个个出吓出房门，一见大爷假动问，嗳吓，请教是尊姓，啥宝号嗳吓开设啥地名。我姓吓，王来他吓他姓丁，小号开在大东门，嗳吓，名字叫耕心。丁四爷嗳吓小号合隆兴，摆抬吓酒水本吓本家进，勿好回头免应承，嗳吓，哈哈要端正，坐下来嗳吓请教啥芳名。我叫吓金珠他吓他秀金，金珠采珠姊妹们，嗳吓，素兰与庆林，月琴官嗳吓还是清倌人。你唱吓小曲我吓我弹琴，四荤四素四点心，嗳吓，豁拳闹音音。请酒用嗳吓上号好福珍，满局吓倌人来吓来应承，配相好在秀金身，嗳吓，要请进房门。开烟盘嗳吓照应又多情，空心吓大爷拿吓拿勿定，包子烟局勿正经，嗳吓，私下想偷情，有情又嗳吓难舍又难分。倌人吓同他到吓到天明，假情假又说私情，嗳吓，家当保勿成，瞒本家嗳吓天亮送出门。
此种“码头”，与水了无干系，与水有关者，是《三十六码头》。赵藏唱本中，另有一册《三十六码头》，封面题“活字堂 泰成钞本翻刻 三十六码头 光绪年新梓”。我还是粗心，此前未留意“光绪年”三字，《清代民歌时调文献集》及修订版《清代民歌集》，均未能辑入此《三十六码头》，粗心误事。吾乡民间小调艺人，至今仍以《三十六码头》为保留曲目，所以我与其昀说，梳理与水有关民歌，不能少了《三十六码头》。赵藏《三十六码头》，又见于《时调大观二集》，起首为“正月里梅花报立春，文武官员在北京，江浙两省风水好，万商云集到武林。二月里杏花叶放青，绵绸杭粉花样新，八丝贡缎南京出，苏州关席织得精”，各处码头，均在“江浙两省”。吾乡《三十六码头》，所说码头，则是自清江、盐城、扬州、南京、镇江直至上海，内中有“苏北沿海都玩遍”“宝应鸭蛋真喜人”等苏北土产语句，如同前贤收藏唱本，地域特色明显。此种明显的地域特色，亦是我乐意亲近民歌、亲近民歌唱本、亲近民歌艺人的原因之一。我亲近他们，如同亲近我赖以生存的乡土。比起高举高打脚不着地所谓学术学问，我更喜欢做此贴近乡土的琐碎具体工作。

敬鹏嘱看《区域文学研究》中拙稿《冯梦龙辑民歌略说》校样。
昨云“思雨整理两年来民歌工坊内容”，思雨留言：不是两年，是10个月。
晓澜转发《芙蓉》新刊余秀华诗，总题曰“一天天汇集的悲伤和爱”。第一首是《武昌夜色》，末节云：此刻，武昌这样的夜色/摇晃着/几近羞耻的光线。次首是《蹇卦》，末节是：我预约了明天送我去火车站的司机/如果神怜悯我/就会派来一个善良的人。一如既往，莫名的好。给评论家某兄看，云都是口水，无甚审美意义。私意出此语者，一不是“善良的人”，二不是人，遑论评论家。转发知行空间群，并云余可以得诺奖。海宁问：会么？我曰：会，先众筹请马悦然来吃淮扬菜。武昌这样的夜色/摇晃着/几近羞耻的光线；如果神怜悯我/就会派来一个善良的人。看似平淡，其实神奇。我和海宁说：这样的句子，简直吓倒我。当下许多所谓诗人所谓评论家，以为造作即是神奇，即是审美，其实不然。神奇是自然而然透纸而出，审美是天生本领。天下攘攘，假冒伪劣成群结趟。

昨说赵景深藏民歌唱本《浪漫误了女儿身》，以为语涉性别歧视。性别歧视者，半是调侃，半是事实。以女性为嘲讽对象民歌，明清即有，以明代为例，《大明天下春》所收《新编百妓评品》，以青楼谋生弱势群体为嘲讽对象，规模之大，词句之恶，亘古未有，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即指其为“有伤忠厚”。近现代民歌中，嘲讽女性民歌，总体上多于嘲讽男性，此一现象，固然有民间制作博人眼球的考量，亦确有性别歧视的因素在，更与国人有此根深蒂固恶趣味有关。如前说《灿花集》专门有以《女学生（小尼僧调）》为题的“讽刺小曲”云：
一更里女学生好不喜洋洋，手提着皮包儿去到学堂。姐姐们十八九妹妹十四五，短短的衣衫儿窄窄身量。眼镜子带一副，皮鞋着一双，松松的辫子根拖到脊梁。来来往往多自在，天足的量量呀一尺二寸长。二更里女学生听见摇铜铃，手拉手忙忙的各把讲堂临。小教员本是位卒业美男子，新编的妊娠论细细讲来听。越讲越得劲，越听越开心，各科学怎比他容易入脑筋。一钻进脑筋永不做门外汉，大家们快预备自由结婚姻。三更里女学生放课下堂多，前后队分班走一丝总不讹。格登登格登登两步并一步，到家来也不坐街上去婆娑，谁人肯不爱，那个敢不呵，顶刮刮女豪杰，中国主人婆。恨只恨主人翁太不争气，吃喝的嫖赌呀其奈他何。四更里女学生演说会儿开，纵一纵小身躯跳上了高台，千人万人先喝一声采，娇滴滴喉咙儿慢慢的吐出来。父母太腐败，丈夫也无才，他只会替国家造造婴孩，非是奴女学生夸下海样口，奴恐怕千斤担还要我们抬。五更里女学生要出东西洋，也不过两三年文凭弄几张，打听得留学生不少有志士，那才是真英雄恰好配鸳鸯。钱儿满袋装，名儿喷鼻香，一百元五十番教习也当当，不怕那将来一旦蹩了脚，便做个女教师也好作收场。
通观全曲，女学生差在哪里，错在何处，何以成为讽刺对象，并未说清说细，因而此种讽刺，未免粗暴，反倒是《自由女郎十叹》等对好逸恶劳好逐时髦女郎的批评，因切合其时浮夸世风，多少能够引发共鸣。我与人云，歧视是技术活，亦须客观分析。若是合乎情理，歧视只有让他歧视。
又前曾说小说戏曲中说唱艺人活动情况，曰可从中一窥说唱艺人生活之艰难情状。昨说赵藏唱本《民歌》中，恰有一首《说书难》，可与小说戏曲中描写作一对照。歌云：
天下无非吃饭难，说书鬻艺更为难，其中难处知多少，想遇知音谈一谈。第一难，发音难，团字尖音也与关，平仄辨明能断句，四三二五要分开。第二难，弦子难，研究几年方可弹，工工四尺成音律，工尺过门花样翻。第三难，面锋难，喜怒哀乐一刹间，生丑净末齐会面，一人表演几人难。第四难，八件难，犬马声音装一番，猫叫鼠逃儿骇哭，杂声齐发口技难。第五难，喉咙难，珠圆玉润岂平凡，功夫全自丹田起，酒色不亲始出山。如许为难言不尽，容留下次再来谈，说书二字果然难。
一难二难直至五难，所列均是技能之难，行走江湖糊口之难，尚未说及，实则后者之难，远胜前者。近现代民歌当中，如是诉说生计艰难的内容，数量上亦远胜前代民歌——或许前代民歌亦多，只是未能存留而已，就事论事，仍以其为近现代民歌的一大特色。与人说近代民歌中的现实主义，我即举此种民歌以为代表。
赵藏唱本中，可作现实主义民歌代表者，另有《老长工山歌》。扬州聚盛堂唱本有《新刻小长工山歌》，以十二月唱春调形式，说小长工情爱故事，如云：二月杏花顺风飘，小弟起早把水挑。奴看小弟气力小，姐姐帮办水来到。小弟相逢姐有缘，姐姐伸手搭郎肩。轻轻说与郎知道，人多眼走上难。三月桃花满树红，小弟衣破姐来逢。若得姐姐阳台会，小弟情原做长工。郎贪姐儿姐贪郎，姐买烟脂红粉庄。姐姐与郎身擦过，大胆长工摸胸堂。如此种种，以香艳见长，与“天下无非吃饭难”式的现实主义，完全不同，所说情爱即使是现实，也是香艳现实主义，与《老长工山歌》所体现的苦难现实主义，不是同一路数。《老长工山歌》封面署“民国岁丙辰孟冬 新刻老长工 绍兴思义堂印行”，民国丙辰，当指民国五年，公历1916年。绍兴思义堂，与苏州恒志书社、扬州聚盛堂同，均以刻印民间唱本为能，除此《老长工山歌》外，我所见者，思义堂还刻有《三十六码头》（附《铁路山歌》），封面题“中华民国六年刊”，在此《老长工山歌》后一年。《老长工山歌》云：
茶花开来正月中，无柴无米手头空。上欠了官粮下欠债，无计思量做长工。杏花开放二月中，锹沟掘麦闹重重。高田锹到低田住，压刹别个蚕豆骂长工。桃花开来三月中，清明时节闹重重。千个朋友住在含山上，长工大老住在田居中。蔷薇开花四月中，养蚕天气闹重重。剪了干叶勿话起，剪了湿叶骂长工。石榴花开五月中，黄梅时候闹重重。隔夜拔秧清早种，田边缺秧骂长工。荷花开放六月中，耘田摸草闹重重。高田摸到低田住，剩落枯田毛草骂长工。鸡冠花开七月中，车水时节闹重重。高田车到低田住，低田少水骂长工。桂花开放八月中，当家娘娘做事凶。烧饭八合升罗八合里旦，反怨长工大老吃口凶。菊花开来九月中，作稻时节闹重重。一搭作来一搭浪，麻鸟啄谷骂长工。芙蓉花开十月中，牵砻做米闹重重。当家吃了呼呼个，长工大老牵夜砻。木香花开十一月中，垦田种菜闹重重。蚕豆菜麦多种到，田中少菜骂长工。腊梅花开十二月中，过年时节闹重重。今朝吃那三块肉，跳出那扇牢门一样穷。
“上欠了官粮下欠债，无计思量做长工”，则说做长工并非主动选择，而是迫不得已；“压刹别个蚕豆骂长工”，“剪了湿叶骂长”，“田边缺秧骂长工”，“田中少菜骂长工”，是说长工生活，动辄得咎，骂是常态，苦不堪言，也即通篇体现者，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而且是与近现代中国社会基调相吻合的苦难现实主义。蒲泉、群明《清代民歌选》（乙集）辑录此一《老长工山歌》，末注“据清同治间（1862—1874）杭州刻本”，文字与此民国绍兴本稍有差异，如末两月作“木香花开十一月中，垦田种菜闹重重。蚕豆菜麦多种到，田横少菜骂长工。腊梅花开十二月中，过年时候闹重重。今朝吃那三块肥豆肉，跳出那扇牢门一样穷”，“田横少菜”当以“田中少菜”为是，“肥豆肉”不知何解，其地土语亦有可能。“烧饭八合升罗八合里旦”，《民歌选》作“烧饭八合升罗八合量”，显见“里旦”当是“量”字误拆而成。《民歌选》编成于是1956年，拙编《清代民歌时调文献集》据《民歌选》辑入《老长工》，某研究历史兄见了，不以为然，其时媒体正热炒为《半夜鸡叫》与《收租院》中地主翻案事，兄云依翻案文章所说，地主与长工，通常关系融洽，何来不停“骂长工”之说？《民歌选》编成于特定年代，编者因形势需要人为加工亦有可能。今见赵先生藏唱本原貌，我始敢说：不知历史多样性的历史兄，真是胡说八道。

浪漫误了女儿身

晚与勇刚说话。我问混得如何，他说很好，已经是知名教授了，而且正向更远大目标冲刺。
思雨整理民歌工坊内容，近50万字。《明代民歌札记》《喜歌札记》均已出版，《清代民歌札记》节选部分，以附录形式，亦随《清代民歌时调文献集》付梓。或曰此种札记，太过啰嗦。说啰嗦者，是不知我原初用意，一敷日常闲扯之需，名曰流水，流水者，流水账也；二作与友好交流之用，友好者，亦只区区数人而已；三是兼作课徒，只是听与不听，全在个人，不能强扭。总而言之，还是偏于散淡，与通常高头讲章不同，更少雅人深致。我乐此不疲，无他，能力条件受限，别无选择也。

拟以一月时间，说台湾“中研院”史语所藏民歌俗曲。
以我所见，国内国外，成规模庋藏近现代民歌唱本有八处，国外如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国内如国图、艺术研究院，中国台湾“中研院”史语所亦是一处。次一等有复旦图书馆、芜湖图书馆等，复旦馆有赵景深藏民歌俗曲唱本，芜湖馆有阿英藏民歌俗曲唱本，路工藏唱本亦颇可观，可惜路途遥远，难得一见。老辈学人多有收藏文献的爱好，而郑振铎顾颉刚傅惜华诸公，劳神费力搜求常人眼中不值一哂的民间文献，显现了不同凡响的学术眼光与情怀。我常与人言，世间绝无无源之水，我的民歌俗曲整理工作，实际上是承了顾、郑、傅先生等老一辈学人的馀绪，他们对此份民间文化遗产的关注垂怜，使我感动，催我前行，我并从先贤的工作成果中，汲取力量，增长见识。
如增长见识。前说民歌与时尚，举沪上印行唱本内容，多有嘲讽荷花大少、时髦女郎者，尤以嘲讽年轻女性最为刻薄传神，典型如《时调大观二集》有《自由女郎十叹》云：
第一叹来叹起头，现目今女郎讲自由，配亲勿要用媒证，男女相爱结朋友。第二叹来叹衣装，白帽白裙白衣裳，照耀过市不为怪，好似一个小孤孀。第三叹来叹爱情，看见男人笑盈盈，手携手来街上走，一些弗怕难为情。第四叹来叹开会，自由女跳上演说台，口口声声讲解放，女界之中做模范。第五叹来叹看戏，特别包厢来坐起，看见意中人走进，双双出门上台基。第六叹来叹文明，女子嫖妓是新闻，一样可以吃花酒，必过住夜是勿能。第七叹来叹共和，有班折白骗局做，假充学生自由女，害得瘟生吃暗苦。第八叹来叹总会，女子总会牌九滩，一班妇女都来赌，个个输脱几千块。第九叹来叹失身，输脱铜钿当金银，弄到后来无法想，只好做淌牌去姘人。第十叹来叹完成，我来劝劝姊妹们，自由解放是邪说，总要规矩守本分。
以女权眼光视之，十叹之中，半数涉嫌性别歧视，此或为时代局限性之故。复旦馆赵景深先生收藏唱本中，有一册抄本，封面题《民歌》，收民歌十九首，细目为八十五他，姊妹谈心，贫富叹，思夫，渔家乐（赐婚），哭出胡赖笑嘻嘻，姑嫂戏谑，劝世人，浪漫误了女儿身，深闺叹，棒打薄情郎，失足恨，新夫哭妻，寡妇泪（哭夫），贤惠的媳妇，你好比梦一场，相思梦，新七十二个他，说书难，其中《浪漫误了女儿身》，调调与《自由女郎十叹》一致，可见近现代民歌中，以时尚女性为嘲讽对象者，不在少数，我所谓“增长见识”者，即指此种无聊见识。并录如次：
浪漫二字罪恶深，且把罪状表一表清。有一班浪漫女，读书无非是虚名，耗费金钱心不惜，荒废光阴讲爱情，岂不是浪漫误了女儿身。闺阁内女千金，隐瞒私自胡乱行。一旦父兄发觉后，脱离家庭苦伶仃，岂不是浪漫误了女儿身。趋时髦，尚摩登，新妆革履要求精。挥霍惟恐金钱少，索逋临门欠调停，岂不是浪漫误了女儿身。贪富贵恋新人，夫妻反目竟离婚，后悔莫及深恼恨，情场失意短见寻，岂不是浪漫误了女儿身。年少女貌娉婷，惹得那狂蜂浪蝶献殷勤，一失足成千古恨，遭人遗弃诉公庭，岂不是浪漫误了女儿身。败风俗费金银，浪漫终究被人轻，殷鉴不远快醒悟，节衣缩食度光阴，休被那浪漫误尽女儿身。
通篇六节，劝人学好，苦口婆心，但以新进眼光视之，仍如《自由女郎十叹》，对时尚人物与流行世风充满了偏见。前五节末句均为“岂不是浪漫误了女儿身”收束，最末一句稍作变化，以“休被那浪漫误尽女儿身”收束全篇，在结构上极为讲究，体现了创作上的文学性。此种讲究与文学性，不是真正民歌的做派，而是出诸文人之手。换言之，此等充满性别偏见与落伍意识的嘲讽类民歌，虽然多少也代表了民间的意见，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民歌，而是文人的拟作，是典型的代言体，是由市井文人假借民众之口，表达自己同时也是部分民众的心声，因为有“部分民众”在，因而大类上仍可归于民歌行列。前说《灿花集》的作者张丹斧等人，就是这样的市井文人，他们于近现代民歌传播有功，功劳之一，即包括其在参与民歌传播过程中所作的文学性的提升——对真正的民间艺人、民歌作品来说，此种提升，能够起到一定的示范作用。

鸳鸯枕上落下一对好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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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读书周报》有文说《莲与龙：中国纹饰》，若其是西方研究中国艺术史的著名学者杰西卡·罗森爵士的重要著作之一，英文版原著由大英博物馆于1984年发行。该书选取“莲”与“龙”两种代表性的装饰，研究了东西方文明之间的互动及其内在驱动。作者利用丰富的考古材料和博物馆藏品，涵盖石窟、陵墓、家具、银器、陶瓷、纺织品和书籍等多种媒介，视野宏阔，研究细致，为该领域的经典著作。按我曾与研究莲文化、梧桐文化之香顺兄戏言，与中国文学、文化有关者，植物之外，还有诸多动物、景观可堪留意，飞禽走兽，江河湖海，无不可以敷衍成文。《论语·阳货》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即指《诗》与博物百科，均有紧密联系。《莲与龙：中国纹饰》，是将动物、植物与吾邦传统文化、习俗做了勾联。西人不独科技强，人文社科亦好。如其发明符号学、人类学、社会学，国产土著学者，竟有终生以此为业者。
《南方人物周刊》有说叙事医学文章，云叙事医学指“认识、吸收、解释并被疾病故事所感动的能力”。“通俗地说，就是你能够听到他（患者）的故事、发现他的故事、接受他的故事、为他的故事感动，关注并再现这些故事，最后就能达到一种比较理想的伙伴关系。”我不以为然，以为医患沟通极为重要，中医的望闻问切，西医的情感医护，均有构建“伙伴关系”成分在内，但核诸中国实际，升而为专学，大可不必，若是照此思路，还可有叙事教育学、叙事管理学、叙事营销学，每一领域，只要涉及人际沟通，即可有此种叙事学，并云叙事学本来已经很水，如是更水。与我一届、以生态文学研究为博士学位论文的晓明教授云：叙事学不水。

与人说近现代民歌中的情爱。
情爱在民歌中占有极重要位置，而且历史悠久，说是特有传统，并不过分。最早如《诗经》，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君子，互诉衷肠，虽有解为说后妃之德、君臣之遇等等，其最原初意，仍是情爱，而且是纯而又纯的两情相悦之爱。《诗经》包括后世汉魏乐府中情爱，绝大多数，是此种纯而又纯的两情相悦之爱。逮至冯梦龙为《山歌》作序，将其时盛行民歌以一言统括之，曰“皆私情谱耳”，私情者，男女情爱的别称也。但是落实到《山歌》包括《挂枝儿》的具体内容，可见冯氏所说“私情”，有相当部分，有违公序良俗，在当时即被人指为诲淫导俗，有伤风化，据钮琇《觚剩续编》卷二《人觚》记载，冯本人甚至因为辑录此种内容，被人攻讦，以至求解于人。
何谓有违公序良俗？仍以例示范。民歌中所说情爱，若非通常意义上恋爱中男女的情爱，而是单纯的肉欲之欢，出轨之爱，即是有违公序良俗——当然如此处所说“出轨”，是现在的名词，在当时以“偷情”名之更合实际。如《挂枝儿》有《跳槽》云：
你风流我俊雅和你同年少，两情深罚下愿再不去跳槽，恨冤家瞒了我去偷情别调。一般滋味有什么好，新相交难道便胜了旧相交。匾担儿的塌来也，只教你两头儿都脱了。
“跳槽”今用作改换工作单位的习语，其出处却并不光鲜。捧花生《画舫馀谈》云：勾阑旧谓子弟去此适彼，曰跳槽。不得其解，或本元人传奇，以魏明帝为跳槽语始。“恨冤家瞒了我去偷情别调”即是“跳槽”的显例。明清民歌中所说情爱，有相当部分，是此种与“偷情”有涉的内容。另如清人方浚颐所抄《晓风残月》中，有多首时曲径以“偷情”为题，其中有[南京调]云：
茉莉花儿头上带，挽挽乌云插上金钗，女孩儿家十三十四似个人人爱。十五十六花正开，十七十八瞒住爹妈把风流卖。到了二十岁，一朵鲜花被风吹败。冤家你顽罢，知道谁在谁不在。 醒了罢月影已过西厢下，趁此人静送你回家，并香肩手挽手儿送过荼蘼架。细叮咛切莫忘了将才话，恩情休负莫恋野草闲花。我也是个女孩家，良宵已值千金价。我是女孩儿家，黄金有价人无价。醒了罢月影已过花枝下，唤丫环掌银灯送你早早归家，由恐怕令尊令堂悬悬望。就是你家令正夫人问，就说在邻居家说闲话。你我恩情切莫告诉他，他也是妇道家，吃醋的心肠将我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正大光明的情爱，“冤家瞒了我去偷情别调”、“就是你家令正夫人问，就说在邻居家说闲话”，则是有违公序良俗；肉欲之欢云云，因多不经，略去不说。公允而言，历代民歌当中，正大光明的情爱，仍是主流，但是有违公序良俗的情爱，在多数情况下，却会掩盖正大光明情爱的光彩。如与人说民歌时调，有人辄以不怀好意心理度之，以为多与情色有关，实则不然——如上所说，民歌言情，自《诗经》始，源远流长，民歌涉色，终究只是少数，以近现代民歌为例，通常所说《十八摸》《摘黄瓜》等等，在其中只占很低微的分量，多数内容，称得上正大光明。只是一味的正大光明，易被人视为道学，视为正经，不利于民歌在民间的自在自发式传播，是以更多与情爱有关民歌，采取的是公私兼顾、暗渡陈仓的形式，如在说情爱的同时，喜欢以色助兴。如大明书局印行《新编时调小曲》中《五更里劝情人》云：
一更里劝情人奴家半喜又半忧，叫了一声才郎哥哥细听奴家说从头，这两天黄皮包骨为什么渐渐瘦，莫非是另有一番心思另有一番忧愁。可记得那天从在奴家门前过，可记得两目如梭将小奴家情来勾，可记得未曾相交说上多少知心话，可得记临走之时手帕子在奴家面前丢。二更里叫了一声情哥哥，佳期事约定了八月中秋，小奴家洗手焚香就把月老拜，求月老保佑我恩来又往，白发过到头。可记得那天与我初相会，可记得忙里偷闲与我郎细说奴家根由，可记得初相会睹下多少血滴滴儿咒，可记得未曾开言喜笑奴家眉头。三更里尊一声有情人，问你话不开口心思有几分，莫非是我的郎身体来败坏，败坏了身体小奴家倚靠何人。可记得蓝桥分别你我两分开，可记得叮咛后会巫山十二峰，可记得陪你取乐两人情又重，可记得早早回头你我二人来相逢。四更里情人不要烦，有两句痴心话对你来谈谈，莫非是我的郎身上有什么为难事，你就说出千斤担子有小奴家替你担。可记得牙床事情两人恩情重，可记得买完了风流五更不要明，可记得云散雨收将身来相送，可记得分别之时两眼泪淋淋。五更里金鸡不要鸣，送我的郎出门去小奴家不放心，怕只怕我的郎在外边将奴家来谈出，又恐怕外人知道败坏我们好名声。可记得山盟海誓一言为定，可记得各人出起各人各的良心，可记得请三媒六证将小奴家来娶，可记得鸳鸯枕上落下一对好私情。
标题是说“情人”，末句亦有“私情”，却并未出现《手扶栏杆》中“一来不是银钱娶，二来不是父母配成双，呀得而游小青青，露水夫妻顶什么针”那样定性式的句子，有的只是少年男女情难自已的出格行为。此种依然不足为外人道、难登大雅的“出格”，在近现代民歌当中，比比皆是，几成一景，私意将其视为近现代情爱民歌的底色，未尝不可。

五更调，活化石


文献蒐集，极易成瘾，我乐此不疲，主要是为满足日常研究工作之需。如《中国喜歌集》《清代民歌集》等的整理完成，基本依赖一己藏书。我没有寒假暑假，外出看书不易，亦鲜经费支撑，所以用手边书，省心省力，最符实际。

整理近现代民歌。
在为《中国喜歌集》所撰前言中，我有一观点，曰婚嫁喜歌，承载了数千年来吾邦婚俗的大部分记忆，可以婚俗活化石视之。如《礼记·昏义》中所说婚嫁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在婚嫁喜歌中多可一一覆按。大而言之，传统民歌是传统文化的活化石，诸多传统民歌当中，更有若干具体民歌，尤其具有活化石特征。
如五更调民歌。
我关注五更调民歌较早，2005年出版的学位论文《明代民歌研究》专有一章，说五更调民歌，并受冯沅君等先生启发，尝试由《金瓶梅》中《闹五更》推测其成书的时间与大致作者，亦是我民歌考古学观念的初步应用。我曾发愿做《五更调民歌集》与《五更调民歌研究》，后计划调整，指导研究生俊珊以《五更调民歌研究》为题，撰成学位论文，顺利通过答辩，算是部分实现我的愿望。说是“部分”，一是因《民歌集》仍未编成，二是我有许多想法，论文未能一一展现。如五更调与四季歌、十二月民歌、四时歌，均是与时间有关的定格联章体民歌，历史均极其悠久。如五更调，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五十九《武部》云：
陈伏知道《从军五更啭》五首，诗曰：一更刁斗鸣，校尉逴连城，遥闻射雕骑，悬惮将军名。二更愁未央，高城寒夜长，试将弓学月，聊持剑比霜。三更夜惊新，横吹独吟春，强听梅落花，误忆柳园人。四更星汉低，落月与山齐。依稀北风里，胡笳杂马嘶。五更催送筹，晓色映山头。城乌初起堞，更人悄下楼。
此种“一更”“二更”直至“五更”的做法，流传至今，未有改变，我所谓“活化石”意，盖及指此。
与时间有关民歌，能够绵延千年，与国人对时间较为敏感有关，名句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成语如“度日如年”，凡此种种，在文学作品中均有反映，文学作品中的时间意识，是一专门课题。民歌是文学作品，民歌尤其是五更调、四季歌、十二月歌等所反映的时间意识，所体现的国人对于时间、生命的体验与观念，同样可以一说。如《从军五更啭》之后的五更调民歌，多有悲苦之音。我与俊珊说，此种现象，一是与我国文学的基调有关，总体而言，私意以为我国文学基调偏于悲苦而非欢乐，欢娱只是表象，骨子里仍是悲苦，否则何来“及时行乐”之说。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云：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吸取小说，无往而不有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在又后几年的《宋元戏曲史》中，静安先生始着力关注中国文学中的悲剧精神，以为不独《红楼梦》，“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民歌当中，具“乐天之色彩”的内容固然多多，有悲剧意蕴者更是无处不在。如近现代民歌，前说以“叹”为主题者，即是悲剧的代表，此处所说五更调民歌，是另一个代表。此种想法，俊珊论文，未能充分展示，故言只是“部分实现我的愿望”。秋菊前商博士后研究计划，说及五更调，我意仍可以做，鼓励其做深做透，做出新意。
留意、重视五更调者，代不乏人。如沈鹤记印行《最新时调秋集》，全是五更调；大美书局印行《时调大观》中，辑有数首五更调，其中有《生活程度五更调》云：
一更一点月正湾，自从连年来，咦呀呀得哙，穷人难吃饭，生活程度高得来，样样贵，各货飞涨数百倍，咦呀呀得哙，倷想难勿难。二更二点月色斜，一家小人家，咦呀呀得哙，日浪过日脚，随便哪哼做人家，勿买啥，柴米油盐，几十块，咦呀呀得哙，别样勿曾买。三更三点月正明，做个当家人，咦呀呀得哙，要些小本领，老老小小一家门，安排定，屋里开销，外势出人情，咦呀呀得哙，还有小毛病。四更四点月正西，目下做生意，咦呀呀得哙，图名勿图利，要赚钞票勿容易，难事体，开销得过，要算大恭喜，咦呀呀得哙，否则勿客气。五更五点月模糊，现在顶顶苦，咦呀呀得哙，奸商真可恶，囤货实在多，百姓个生活程度，弄得高勿过，咦呀呀得哙，日子更难度。
以形式而言，“一更一点月正湾（弯）”“二更二点月色斜”，与“一更刁斗鸣”“二更愁未央”，并无二致，此乃活化石的铁证。内容上，“倷想难勿难”“日子更难度”云云，与“依稀北风里，胡笳杂马嘶”所述意绪，相去未远——我如何能将“强听梅落花，误忆柳园人”“城乌初起堞，更人悄下楼”一类，理解为戍边将士建功立业的慷慨长歌？我还是从中能看到了活化石的影子。

一次发满10条。以后慢慢更新。敬请同好者指正。

郎在对岸采红菱


水利部门做水文化丛书，文昀来询水与民歌事。
水与民歌关系，有远近两说。说远，以运河为例，沿线城市乡村民歌，均可包含在内。说近，则须内容与水有关。内容与水有关民歌，江苏多有，知名者如《采红菱》。有资料介绍《采红菱》云：
《采红菱》改编自江苏民歌。这首歌曲起源于一首江苏地方民歌，起源地是南京高淳。高淳民歌《采红菱》（或《采菱角》）原本只有一个基本的曲调，在流传过程中，其唱词、节奏发生了变化。最初的民歌《采红菱》只有女声调，它是高淳女子的生活写照：在高淳，下湖采摘红菱本来就是女子的活儿。六月水乡，“在曲曲折折绵延十数里的河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碧绿的菱叶。而垂柳飘拂的绿阴深处，飘出一只只菱盆，又将菱叶表面划开了，露出叶子表面下水的痕迹。菱盆中，端坐着一位位姑嫂，她们一边以手上的木板轻轻在盆边拨荡，一边随着菱盆贴在水面或左右旋转，或飘游向前。”此歌由20世纪50年代歌手夏丹和江宏合唱，姚敏作曲，陈蝶衣作词，当年十分红。1966年14岁的邓丽君凭着一首《采红菱》夺得台湾金马奖唱片公司歌唱比赛冠军，随后正式踏上职业歌坛。该曲还收录在邓丽君1968年10月1日发行的黑胶唱片《邓丽君之歌第九集》中，歌词是：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郎有情，得呀得妹有心，就好像两角菱，也是同日生呀，我俩一条心。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得呀得妹有心，得呀得郎有情，就好象两角菱，从来不分离呀，我俩心相印。在流行歌曲《采红菱》之前，同时期或者更早些在江苏地区流传版本歌词为：“（齐唱）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甲唱）姐姐她多开心，（乙唱）妹妹她多高兴。（齐唱）就好像两角菱，同根生呀，我俩一条心……”
按资料未细说起源地高淳依据，不知是否仍如《茉莉花》起源地六合说一般随意。苏州恒志书社印行唱本中，亦有一册《采红菱》，录歌词如下：
姐在河边洗菜心，郎在对岸采红菱。采子红菱见称卖，丢只红菱姐尝新。多谢情哥好片心，丢只红菱奴尝新。吃子你红菱分还敬，送你三尺六寸花手巾。多谢姐妮好片心，送我三尺六寸花手巾。用子你手巾分还敬，送你三绞丝线四绞金。多谢情哥好片心，送奴三绞丝线四绞金。做子你丝线分还敬，就拿你丝线做双花鞋送郎君。多谢姐妮好片心，做双花鞋送吾行。着子你花鞋分还敬，送你一只金钗钱八分。多谢情哥好片心，送奴一只金钗钱八分。戴子你金钗分还敬，到青纱帐里报你恩。说报恩，话报恩，旧年说起到如今。宜兴茶壶独出一张嘴，蛀空杨柳弗报清。说报清，话报清，爹娘管得紧腾腾。房门上一九二九三九四九三十六把生铜锁，四边还挂响铜铃。小阿奴娘从小学子开锁法，细棉花塞住响铜铃。小阿奴娘困到一更二更半夜三更掉转身来拨转头来亲子三个风流嘴，爹娘打火捉奸情。五更鸡叫到大明，长洲老爷坐堂审。弗审强盗弗审子个贼，只审小小私情捉奸情。（白）长洲老爷，眼睛一弹，纱帽一□，大声喝道：带他男子上来。（男唱）老爷老爷叫三声，听我男子说原因。虾弗撩水弗动，船弗拖水弗浑。无妻男子结识无夫女，清官断我啥罪名。（官白）男子说得有理，送你两甏酒。男子下去，带女子上来。（女唱）老爷老爷叫三声，听奴女子说原因。男大当婚女当嫁，清官断奴啥罪名。（官白）女子说得有理，送你十块洋钱。郎拿酒，姐拿洋，两人双双一淘行。和合私情容易做，清官断得转家乡。说家乡，话家乡，两人快活喜非常。奉告东村头西村头南北两横头十字街口头二十岁后生才来听我唱，切勿要强奸女小娘。二人私情要和合做，要偷私情来拜我红菱老先生。
与“我们俩划着船儿，采红菱呀采红菱”不同，“姐在河边洗菜心，郎在对岸采红菱”在词格上更接近于扬州民歌《洗茼蒿》中的“姐在呀河边呀洗茼蒿，十指尖尖水面上头飘”——《洗茼蒿》亦是与水有关民歌。又此歌“采红菱”只是引子，其后引出的私情故事才是正题，尽管如此，仍算是正宗的与水有关民歌。
红菱是水产品，说红菱等水产品民歌，还有许多，如说荷/莲/藕、鱼的民歌。另依此思路，即使近的关系，与水有关江苏民歌，还有各种船工歌，插秧歌，等等；江苏水乡土产下河调、泗洲调，更是不能不提。民歌与水，水与民歌，也是好大一篇文章。

看到关版回复和对另帖《民歌札记》的处理。就以这个为准吧。那一帖弃了。
图片尺寸没掌握，发大了。

@周玉波 2019-07-17 07:3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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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图尺寸太大，影响网速慢的朋友阅读。如哪位版主看到，请删除，我重发。

唱一只淞沪抗日情


陈尚君教授学问文章均好。《文汇读书周报》有其回忆程千帆先生文，其中有云：第三次见到程先生，是1987年11月，朱先生的博士李祥年论文答辩，请程先生来担任 。我去老北站接人，程先生一行两人，坐了五个小时硬座，对老人来说，一路辛苦可知。程先生下车就说，朱先生要我来，我是一定要来的。接到住处，上海古籍出版社两位老总钱伯城、魏同贤已在住处恭候。程先生没有休息，立即与两位谈起来，我在旁立听。程先生谈到古籍社对南大同仁出书的支持，马上就转说自己近期的工作情况，并介绍他学生的成就，进而说今年可交几部，明年可交几部，一些已是很年轻学人的著作。那时学术著作出版很困难，我那时很惊讶于程先生说话之口气，现在体会，更见学术领袖的胸襟和气度。“学术领袖的胸襟和气度”云云，凡与程先生相熟者，均有切身体会，而且念念不忘。念念不忘者，是因名教授名学者常有，有“领袖的胸襟和气度”者不常有。

整理近现代民歌。
今日起，说史语所藏民歌文献。
前说民歌与大事件，史语所藏民歌文献中，有与大事件有关者。如有苏州恒志书社发行《十九路军阵亡将士追悼会景》，歌咏轰动中外的一二八淞沪抗战这一重大事件。此前未见，爰录如次：
诸位静静心吓，听我唱新闻，要唱一只淞沪抗日情吓，追悼末阵亡将士魂吓，让我那个慢慢能，唱给同胞听。东邻矮日本吓，真勿讲理信，一月廿八进兵上海城吓，夺我末江湾吴淞镇吓，闸北那个一带末，完全布日军。幸我十九军吓，协同第五军，尽心抗日卫国又卫民吓，打得末日本呒脚奔吓，三换那个司令末，仍旧勿而灵。日本勿能胜吓，只得求和平，停战和议条约签端正吓，限期末日军就撤净吓，恢复那个闸北末，江湾吴淞镇。此次抗日军吓，个个赤胆心，奋勇杀敌情愿命牺牲吓，马革末裹尸死犹生吓，精神那个不死末，万古千秋名。发起追悼会吓，着手来筹备，五月廿八就在苏州开吓，体育场中间搭祭台吓，四面那个花圈末，满场挂挽对。阵亡将士位吓，灵塔拿来代，名匠扎就九层全扎彩吓，电灯末装得叫叫关吓，悲壮那个热烈末，威风好气概。十一点五分吓，开会先振铃，军乐悠扬主祭官员进吓，全场末肃立来致敬吓，翁照垣个总指挥，领导席间存。先行三鞠躬吓，静默三分钟，全城停止暂时绝交通吓，然后末要拿祭文诵吓，国府那个要人末，都来真威风。廷楷蔡将军吓，就此要阅兵，马上训话全场士兵听吓，鸦雀末无声寂寂静吓，礼成那个散会末，纪念留摄影。我今唱完了，同胞须纪牢，对日经济大家要绝交吓，提倡末国货最为妙吓，挽回那个利权末，民国万岁高。
1932年5月28日，十九路军、第五军及苏州各民众团体联合，于苏州公共体育场举办淞沪抗战阵亡将士追悼大会，此歌乃追悼会场景的写真。“十一点五分吓，开会先振铃，军乐悠扬主祭官员进吓，全场末肃立来致敬吓，翁照垣个总指挥，领导席间存”等等，在当时的新闻报道中都有详尽描述。2012年6月15日《上海民革报》有署名马铭德文章，标题曰“将军一去，大树飘零 壮士不远，寒风萧瑟——记淞沪抗战阵亡将士追悼大会”，记录甚细。文章云：
80年前的一·二八淞沪抗战，自5月5日签订了停战协定之后，各地都曾举行了规模不等的阵亡将士追悼大会。5月12日上海市各界在上海商会举行淞沪抗日阵亡将士暨遇难同胞追悼大会；5月22日南京举行首都追悼抗日阵亡将士暨殉国难同胞大会，同时函请十九路军、第五军派高级长官参加，届时下半旗致哀。也就在此时，十九路军积极筹备在苏州举办“十九路军抗日阵亡将士追悼会”。地点放在苏州是因为是时十九路军的驻防地在苏州。十九路军在苏州举行的追悼会原名为“十九路军抗日阵亡将士追悼会”，但消息传出后，使得同样奋战在淞沪前线的第五军有被排斥的感觉，张治中将军也表示了不满。为此，5月20日《申报》上刊登了一则启事，说：十九路军抗日阵亡将士追悼会，原定于本月二十日在苏州举行。因为范围扩大，改名为“淞沪抗日阵亡将士追悼会”，展期于本月廿八日在苏州举行。可见通过协调苏州追悼会的范围扩大了，纳入了同样参加淞沪抗战的第五军将士。大会的标题也只提淞沪抗战阵亡将士追悼会，不再是十九路军所单独办的追悼会了。……追悼大会原定上午10点开始。由于临时布置，准备来不及，延迟到11点20分开始，军乐队吹号后，各师旅部队代表万余人，立即集合，排列于会场中。由总指挥翁照垣引导主祭官居正、陪祭官孔祥熙、李济深等入席。这时候军部在场中放礼炮九响，令人回想淞沪战争的惨状。放完礼炮后，中华警钟会又敲响警钟，这时会场空气十分寂静，警钟的声音倍觉响亮。随后全场行礼唱歌，由主祭官献花圈、读祭文。最后高呼口号而散，正好中午十二点半。
《申报》云因为张治中等第五军将士不满，追悼会改名为“淞沪抗日阵亡将士追悼会”，恒志社唱本封面仍作“十九路军阵亡将士追悼会”，内容中则有“幸我十九军吓，协同第五军，尽心抗日卫国又卫民”，算是呼应了“不满”说；追悼会会“11点20分开始”，歌中曰“十一点五分吓，开会先振铃”，大体不差；“国府那个要人末，都来真威风”，主祭官居正、陪祭官孔祥熙、李济深等，确系“国府要人”。“同胞须纪牢，对日经济大家要绝交吓，提倡末国货最为妙吓，挽回那个利权末，民国万岁高”云云，是作歌者的呼吁，也是时代的声音。如“经济绝交”，仅1928年，中日学者分别出版专书，讨论此一问题，一是杨子嘉著《对日经济绝交根本之商榷》，一是安川雄之助著《日华经济绝交利害问题》。1948年，大明书局印行《新编时调小曲》中有《东洋哭七七》，仍然说的此事，曰“七七到来唱完成，经济绝交最要紧，永久不买东洋货，矮奴只好寻死路”。
《十九路军阵亡将士追悼会景》之“景”，是指用的江浙民歌“苏州景”“无锡景”的调式，类似者还有“西湖景”“上海景”乃至张艺谋电影《金陵十三钗》中的“秦淮景”，以及嘲讽市井风月的“堂子景”，内页标题，则作“十九路军阵亡将士追悼会歌”，实际上仍是民歌，并非通常意义的会上所唱之歌。马铭德文章云，追悼会上有苏州女子中学学生合唱的《追悼阵亡将士歌》，歌词是：嗟我将士，国之殇，忠勇自无双。形虽死而魂不死，民族增容光。回溯当时，一心抵抗，何等淋漓悲壮。伤哉，阵亡男儿裹革堪凄怆。堪凄怆，挥血泪，奠时馐，热心香，荐清觞，灵兮其来飨，鬼雄会丧敌人胆，战绩长流史册香！这才是真正的“追悼会歌”。不是真正的会歌，却一点也无损此首《追悼会景》的史料价值——提及“苏州景”“无锡景”，此前多以为只是在“虎丘”“光复门”等观光景致上纠缠，谁知还有此种慷慨悲歌的怒吼？说与某兄听，某兄云：此亦正常，以闲适著称的陶诗中，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式的名句啊。

云纱褂裤做两件，送把你过夏天


又见人朋友圈转空洞无物大而无当雄文。
昨说杂志流行非虚构散文种种。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中关窍，不可言说。非不可说，是无人可说。如向人推荐李零作品，答曰拉杂；向人推荐知堂文章，答曰酸腐。问何为其心中好文，曰当代作家解读《红楼》《金瓶》一类。夏虫不可与语冰，竖子不足与谋。

整理近现代民歌。
调整工作计划。《近现代民歌集》只编一集即行收手。此集以沪上印行民歌时调出版物为主，入辑标准是须为全璧。全璧者，并非单指一册内容的完整，而是指一套书如分为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天地玄黄，只要残缺一册，即行放弃。我有百馀册此种残缺不全时调俗曲出版物，放弃可惜，但可作撰《近现代民歌图谱》之用。盛文强《渔具图谱》热销，因其图文均好。我拟做《野菜图谱》，《近现代民歌图谱》，后者可与《民歌集》《札记》等合为“近现代民歌五书”。
《近现代民歌集》不录残秩，只是求全心理使然，并无特别理由。其实残秩同样有文献价值，以残秩做民歌图谱，可行且有必要。如我有上海大观书局印行《时调新曲》第三册，末有“宣言”云：
本局经一二八光荣的破产后，仍以大无畏的精神，恢复我本来的模范商家。但是精神与勤俭，人格与志向，究是什么东西，恐那不学无术的同业，大概瞠目答不出的。笑你虽有百万金钱，不及我有以上的资格。你如垂涎人家的刊物，就是没有以上资格的表现。可知天下之大，万物容生，你再蹈见爱好的迷梦，必遭损人不利己的结果。
此一“宣言”，颇有意思。主要交待《时调新曲》出版背景，如时间，在一二八淞沪战争之后。淞沪战争前已说及，指1932年1月28日发生的中日战争，至3月3日双方下令停战，国人损失惨重，但民歌出版商并不沮丧，以破产为光荣，并云“以大无畏的精神，恢复我本来的模范商家”，此乃民族气节。出版商并非一味谋利，也有民族气节。“不学无术的同业”云云，是针对沪上同类型出版物多不重视版权保护，肆意剽窃模拟之现象而言。剽窃雷同，确是其时时调俗曲类出版物一大顽症。《时调新曲》标举版权保护，内中各首，确与他书所收不同。如《十二月新痰迷》。通常所见《痰迷》，如曾说沈鹤记书局印行《时调新曲》所收，是这样的：
正月里痰迷正月正，我同小妹妹看花灯，看灯是假的呀，妹呀，看你是真心，哎哎呀子唷，看你是真心。二月里痰迷龙抬头，我代小妹妹下扬州，打了轮船票呀，妹呀，住在拂照楼，哎呀哎子唷，住在拂照楼。三月里痰迷三月三，我代小妹妹下江南，打了火车票，妹呀，龙洋一块三，哎呀哎子唷，龙洋一块三。五月里痰迷发大水，我代小妹妹吊金龟，把你吊上手呀，妹呀，实实好难丢，哎呀哎子唷，实实好难丢。五月里痰迷五端阳，糯米粽子粘洋糖，还有咸鸭蛋呀，妹呀，留你过端阳，哎呀哎子唷，留你过端阳。六月里痰迷三伏天，官纱裤子三相边，裁缝来做起呀，妹呀，送你过夏天，哎呀哎子唷，送你过夏天。七月里痰迷七秋凉，小妹妹睡在牙床上，睡到半夜里呀，妹呀，时时想作你，哎呀哎子唷，时时想作你。八月里痰迷八中秋，香橼佛手供石榴，还有两块钱呀，妹呀，留你过中秋，哎呀哎子唷，留你过中秋。九月里痰迷菊花黄，手挽手儿进香房，销开红绫被呀，妹呀，闻见粉花香，哎呀哎子唷，闻见粉花香。十月里痰迷芙蓉花儿开，小妹妹中身丢下来，二人来说会呀，妹呀，实实丢不开，哎呀哎子唷，实实丢不开。十一月痰迷大雪花儿飘，我看小妹妹杨柳腰，一把来抓住呀，实实好难丢，哎呀哎子唷，实实好难丢。十二月痰迷过新年，洋绉皮袄做一件，裁缝来做起呀，妹呀，留你过新年，哎呀哎子唷，留你过新年。
"痰迷”又作“谈梅”，实是“探妹”之误，“正月里探妹正月正”云云，吾乡至今仍有流传，我有专文详说，赵俊良唱北京小曲《十二月探妹》，亦与此同。大观书局《时调新曲》中《十二月新痰迷》与通行内容不同。其云：
一年四季催人老，光阴不可错过了。正月痰迷闹元宵，我同小妹龙舟闹，闹舟俱是假，妹妹，想同你配成交，知道不知道。二月里痰迷龙抬头，我同小妹手拉手，意欲怀中搂，妹妹，怕你咬我一口，只好闷心头。三月里痰迷桃花开，我与妹妹房间开，喊叫来来来，妹妹，陪我游春台，方称我心怀。四月痰迷大麦黄，妹妹真是好心肠，蒙你结识好，妹妹，胜烧十年香，情话不要讲。五月痰迷五月五，我替妹妹买匹布，褂裤随你做，妹妹，只要你如数，不要来问我。六月痰迷三伏天，云纱褂裤做两件，送把你过夏天，妹呀，不要你一钱，包你如心愿。七月痰迷七月巧，谁知妹妹肚子高，莫非有孕了，妹妹，从此怎样好，把我吓坏了。八月痰迷雁门开，叫声妹妹早安排，主意早拿好，妹妹，莫被外人晓，知道不得了。九月痰迷菊花黄，我与妹妹来商量，一同到上海，妹妹，租个高楼房，你我说心肠。十月痰迷小阳春，快快收拾一同奔，奔到上海城，妹妹，你我不怕人，就在租界登。十一月痰迷大雪花儿飘，眼看看轮船来到了，打上两张票，妹妹，慢慢走好了，外人不知道。十二月痰迷唱完好，小妹妹一心随我跑，房屋租的好，妹呀，家中不知道，永远找不到。我劝世人正式夫妻好，这是瞎唱小曲胡说八道。
故事仍是那个故事，只是词句包括用韵不同，这是《新痰迷》的特别处。“送把你过夏天” “就在租界登（蹲）”“只要你如数”几句，近于扬州方言，或仍如前说，《十二月新痰迷》是维扬民歌亦未可知。“我劝世人正式夫妻好，这是瞎唱小曲胡说八道”，是曲终奏雅，也是画蛇添足，唱本中常用此种伎俩。
《十二月新痰迷》之外，大观书局《时调新曲》中其他内容，如《乡下姑娘到上海》《小朋友的良言》等，均为他书少见；《活捉张三郎》作“满江红调”，《滑稽小调大观》中《活捉张三郎》，则是生旦对唱，是剧曲节选。“满江红”是扬州小曲常用曲调，此亦证明我“维扬民歌”说或非虚言。另《新曲》中《初见爱人面》《劝世十良言》《要得家不和娶个小老婆》，又见于新文书社印行《时调大全初集》，排列次序亦同。《时调新曲》出版，去一二八不远，可惜《时调大全》版权页缺失，无法得知发行时间，否则可据此明了是谁“垂涎人家的刊物”。

山中遇着妖怪精


诸兄说事。
有编辑兄发稿件校样，“他”字过多，冗词频现，有欠简洁；有院长兄发校长毕业仪式致辞，插科打诨，全无斯文；取本月新到杂志若干，浏览“非虚构”散文，所说仍是近现代名人轶事、重大事件一类，内容观点鲜有新意。凡此种种，均可见作文之难。
就题材而言，可作非虚构散文者在在有之，何必只在山阴道上拥挤。如我屡屡申说的历代笔记、类书，其中蕴含无数有价值有趣味的记人记事材料。典型如蒋一葵 《尧山堂外纪》、褚人获《坚瓠集》、徐珂《清稗类钞》等，尤其《清稗类钞》，风俗掌故，物态人情，分门别类，无所不有。我前说可编《中国博戏史》，《类钞》有“赌博类”，《博戏史》尽可从中取材。如升官图。资料云升官图是古代民间图板游戏，产生年代不详，据传由明代倪元璐所创，亦传创自唐代。升官图是一种依靠转动四面陀螺赌赛的图版游戏，参与者在一幅标志着各种官衔的图板上游戏，从白丁起始，依照转动陀螺获得的判语升迁贬黜，以最先升任最高官制者为胜。在不同的历史时代具体表现形式不同，最流行的升官图是依照明代官制编写的。《类钞》卷七十六《掷升官图》条云：升官图，博具也，列京外文武大小官位于纸，有专载文官者。掷骰子，计点数采色，以定升降。古谓之彩选，相传始于唐之李郃，其实汉时已有之。宋人刘敞撰有《汉官仪新选》一卷，则此戏由来已久。又宋人称之为选官图，陈垓有“掷得么三监岳庙，恰如输了选官图”句。用局道，最重第一掷，为进身之始。六子以“四”为德，以“六”为才，以“二”、“三”、“五”为功，以“么”为赃。遇德则超迁，才次之，功亦升转，遇么则降罚。《类钞》又云，刘继庄尝客衡山县署。度岁，日闻堂中掷升官图声以博欢笑，因欲取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之选举职官，各为升官图一纸、升官图说一册，置斋中，谓“节日暇时，病余课毕，以此自遣”久之，而历朝选举职官考课铨选之法，皆了了矣，亦读史之一助也，贤于博弈远矣。升官图种种，不独《类钞》有，《类钞》文字，多是袭自他书，如赵翼《陔馀丛考》等即多有升官图由来、玩法的记载，戏剧家陈白尘更有《升官图》名作。若是联缀各种材料，写一既有历史、又有人物故事，还能从中观照民族文化特质的说升官图专文，当有其独到价值。
检索知已有说升官图文章。我意不在具体某一文章，而是指与其反复论说近现代著名人物事件，不若另寻他途，至少在材料上可新人耳目。新人耳目是作非虚构文章第一要义。或曰据旧材料亦可得出新观点，新观点亦可新人耳目。此点甚难。若非智商高人几等，不要存此企图。如有各种说鲁迅周作人文章，说周扬丁玲文章，说九一三事件文章，说庐山会议文章，一言以蔽之，多道听途说，盲人摸象。摸象成灾，稀奇古怪。

整理近现代民歌。
我曾说《庄农杂字》，并引王尔敏教授文章，云底层知识分子借《庄农杂字》教人识字辨物，是文化传承中潜德幽光、仁心仁术的具体体现。“庄农杂字”是农民识字课本的通称，有多种版本传世，我所得即有数十种之多。资料云其既介绍农业生产知识和经验，又反映当地习俗，作用类似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同为启蒙读物，《杂字》主要针对成人，《三字经》等则针对儿童。为便于记诵，《庄农杂字》亦用韵文，如“扁担槐木解，牛筐草绳拴。抬在南场里，捣碎使车搬。粪篓太也大，春天地又暄。只得把牛套，拉绳丈二三”。与《庄农杂字》《百家姓》等类似，民歌亦有启蒙功能，如教人百科知识，历史常识。如前所说，民歌受众多是底层百姓，识字者稀少，通过民歌了解此类知识，是较理想途径。如《时调大观三集》有《十只枱子》云：
第一只枱子四角方，岳飞枪挑小梁王，武松手托千金石，太公八十遇文王。第二只枱子凑成双，辕门斩子杨六郎，诸葛亮要把东风借，三气周瑜芦花荡。第三只枱子桃花红，百万军中赵子龙，文武全才关夫子，连环巧计是庞统。第四只枱四角平，吕蒙正落难破窑里登，朱买臣上山打柴肩挑卖，何文秀改扮私行唱道情。第五只枱子是端阳，莺莺小姐去烧夜香，红娘月下偷棋子，勾引张生跳粉墙。第六只枱子荷花放，閻婆惜活捉张三郎，宋公明投奔梁山上，沙滩救主小秦王。第七只枱子是七巧，蔡状元起造洛阳桥，观音龙女来作法，四海龙王早来朝。第八只枱子只只好，昆仑月下闹江宵，判断阴阳包文正，张飞喝断坝令桥。第九只枱子菊花黄，王婆照应武大郎，潘金莲结识西门庆，药死亲夫见阎王。第十只格（枱）子唱完成，唐僧西天去取经，孙行者领路前头走，山中遇着妖怪精。
“枱子”或是“柜子”别写，如是，则通篇当为婚嫁喜歌中的嫁妆歌，旧时嫁妆，多以柜子盛放，一只两只直至十只，以传说故事顺序描写，烘托喜庆气氛的同时，也向民众普及了“岳飞枪挑小梁王，武松手托千金石，太公八十遇文王”之类的传说故事，通篇涉及《封神》《三国》《水浒》《西游》《破窑记》《西厢记》《琵琶记》《泼水记》等等，既有小说，也有戏曲，而且有情节有细节，如“观音龙女来作法，四海龙王早来朝”，“孙行者领路前头走，山中遇着妖怪精”，丰富生动，便于传播接受。
此种知识类民歌，在近现代民歌中亦算一个类别，如同《庄农杂字》，意义非同一般。以《十只枱子》为例，一是可以借此了解民歌与小说戏曲互动情况，二是可以了解特定时期小说戏曲在民间的普及程度，三是拓展了民歌的内容与功能——如历史知识的启蒙，民歌俗曲于常说的娱乐之外，尚有此种功能，真是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