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你是朝阳。

避雷：单向暗恋，BE，病娇，有强x情节。

新人发文，请多指教。

引
夜凉如水，阶上月明。
他坐在第七级台阶上，青苔爬满了整片青石板，带着深夜里特有的冰凉。可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坐在最高的台阶上--仿佛这里离九天的月宫更近，离纷乱的人世更远。他低头专心数着脚边来去匆匆的蚂蚁，三五成群，循环往复，他突然轻轻笑了起来。长夜未央，启明永逝，流离半生，不过也只是从第一级台阶，走到了第七级罢了。
他拾起脚边断了弦的提琴，在袖口上随意地擦了擦，又轻笑一声，起身离去。

卷一/曙光/

“小央啊，以后，你就只能跟妈妈过了，”谢芸紧紧地攥着身旁的男孩，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妈妈绝对不会害你的，你什么都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谢央颤抖着点点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他的手被攥得生疼，却也不敢有一点点向外抽的动作。
可谢芸似乎并不满意，手上的力气又加了几分，甚至把尖锐的指甲深深嵌进了男孩的手心：“小央，回答妈妈！我问你话不许点头摇头，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
“唉，小央，等你以后就会懂了，妈妈这都是为你好。”
可谢央不懂，他还不满十二岁，小学毕业证才刚刚拿到手。
他不知道爸爸为什么突然间消失了，不知道妈妈要带他去哪，他不敢问，不敢拒绝，更不敢违抗。否则妈妈的巴掌和指甲就会落在他的身上--落在那些被衣服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地方。
“小央，生活怎么糟糕都行，但一定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痛苦的样子，知道吗？”谢央永远也忘不了这句话--每当他在痛苦和委屈中哭泣求饶的时候，妈妈总会一边掐着他被衣袖盖住的的手臂，一边温柔至极地重复，一遍又一遍。
他不喜欢妈妈叫自己小央，更不喜欢妈妈叫自己时，那种仿佛在看一件附属品的眼神，可他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小央，你什么都得听妈妈的。”
“小央，妈妈是为你好。”
“小央，你是妈妈的小央啊。”
这些句子在谢央的脑子里横冲直撞，攻城掠池。于是他只能任由谢芸攥着，走进了这座陌生的城市，走进了一间陌生的公寓，走进了更加陌生的校门。


谢央一个人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着讲台上班主任的背影，他不知道谢芸究竟和这个看上去总是和蔼可亲的老师说了什么，才让他在第一天报道时就被安排在了这个位置，没有同桌，没有朋友，如果一定要找人问道题，也必须起身向前走好几步--更何况，又有谁会愿意理会一个整日低着头，不会笑也不会说话的人呢。
“诶，你的psp等会接我玩一下呗！”
“那你要把那本小说也借我看！”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哈！”
谢央听着前排的两个男生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却只觉得心里很沉很闷，妈妈要一个人养活自己不容易，psp，小说，漫画，都是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的东西。而且，哪怕有足够多的钱，她也不会给自己买这些东西。
“小央啊，除了妈妈，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人，都会害你的，乖，听妈妈的话。”
不可以交朋友，不可以看除了课本以外的杂书，不可以和除了妈妈以外的人独处。
这三个“不可以”是谢芸给谢央拴上的镣铐，它们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烙在谢央的每一条伤疤上，如影随形，亦步亦趋。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谢央才轻轻松了口气，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这是他一天之中最难得的独处时间，从放学到谢芸下班回家，他有足足四十分钟，足够他沿着人行道一个人走走。
“谢……谢央同学。”正当谢央背上书包准备离开时，一个身影突然挡在了他面前，他认出这是坐在前排的一个女生，短发，在班上似乎很受欢迎，“周末我过生日，可以一起出来吃个饭吗？”
吃饭？谢央在心里轻轻一笑，别说吃饭了，就像现在这样交谈几句，被谢芸看见了，也得平白无故添一身伤。
“不必了。”他把椅子踢进桌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什么啊，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是，婷婷你别在意。”
“不过就是一个长的还行的神经病罢了，我跟你讲哦，他妈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央皱了皱眉，无意识地掐住自己的手心，然后深吸一口气 加快了脚步。

“叮咚--”门铃的响声像催命的长调，钻进谢央的耳朵里。他急忙走去开门，放鞋，弯腰，提包，再转身去关门，反锁。一连串的动作早已成了条件反射，他自信从来没出过一丁点差错。
“小央过来。”谢芸靠在饭桌旁的椅子上--在这个两室一厅的小公寓里，饭桌是唯一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话的地方，虽然他们从来也没有过进行什么所谓的“谈话”。
谢央心下一惊，生怕是今天的事情被发现了，他怯懦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开口：“妈……妈妈，有什么事吗？”
谢芸用审视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像是女孩在检查一个属于自己的玩具娃娃，直到看得谢央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她才慢悠悠地开口：“没事就不能看看我的小央？去吧，把你的书包和外套拿过来。”
谢央这才在心里深深吐了一口气，却也不敢露出犹豫的表情，径直走进房间，把没开过的书包和刚放下的外套拿了出来。
这是每天例行的检查，谢芸美其名曰是要督促谢央的学习情况，可他心里很清楚，谢芸是在检查他的生活，检查他有没有看不该看的书，有没有和其他人有过交流，甚至来往。
“小央今天真乖，很听话，妈妈这就去给你做饭。”把书包和外套反反复复查看了三四遍之后，谢芸终于舍得起身，把手里的东西随意一扔，向厨房走去。
“谢谢妈妈。”谢央没忘记按照她的要求回应，他还记得很清楚，这个规矩刚立下时，谢芸在他的手心里整整按灭了三个烟头。
蹲下来把散落一地的书一一整好，深吸一口气，把那些似乎快要冒出来的反抗情绪全部压回去，谢央才起身向房间走去，他必须赶在谢芸做好饭前应付完作业。“在学校里那么多时间，不写作业是想跟别人说话吗？”谢芸总是有各种理由来限制他的一切，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必须方方正正地写在格子里，稍有不慎的后果，他难以承受，更不愿去想。
洗碗，打扫，洗衣服，收拾房间，等谢芸好不容易躺上了床，已是将近十一点。如果放在往常，谢央会尽快躺下，毕竟，明天天亮以后，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完成。可今天不一样，有一件事一直占据着他的大脑--
明天，还要去湖边吗？
他不知道方师禹到底是在看玩笑还是真的会去等，可是如果他不去湖边，他就只能回家，然后在这个阴暗而狭小的公寓里，一个人坐着，呆上足足四十分钟。这是他每天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他不愿意把它浪费在这个令他压抑到不敢压抑的地方。
算了，像方师禹那样的人，应该有很多朋友吧，或许他只是随口一说，明天就会忘记的。
谢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承认他是羡慕了，羡慕他可以玩那些自己从没碰过的东西，羡慕他可以随意地在湖边散步，可以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最最羡慕的是，他有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窗外的夜色已经很浓了，谢央强行把大脑里的东西清理干净，用双手环住自己，蜷起身子，合上了眼。

预想中的明天很快就到来了，谢央靠着墙，头一回等铃声响完了才拎起书包，走出了教室，他很清楚自己在犹豫，却还是像往常一样走向了湖边。
还有一个转角，就能看见那条长椅了，谢央脑子里很乱，他不想看见昨天那个人，不想因此被谢芸再一次打到重伤住院，但如果那个人真的不来了，他也会有种莫名其妙的失落。
大脑的转速从来不会让人失望，不过区区几步的路程，谢央居然已经在脑子里设想了成千上万种可能。
然后他转身，将视线抬起，看见了长椅上低着头的那个身影。谢央没出声，只是放慢了步子，一点一点地走近。可令他惊讶的是，方师禹今天并没有在玩游戏，而是捧了一本书在读。
听见脚步声，方师禹马上抬起头来，挥了挥手里的书：“这呢这呢！我就知道你会来！”
“其实，我来是想说……”谢央犹豫着开口。
“你等等啊，我先把psp拿出来。”方师禹拿起旁边的书包就开始急匆匆地找，“我特意放书包里了，就怕自己忍不住玩起来，一时半会可松不了手。”
所以他今天拿了本书看，是……因为我吗？谢央看着眼前的人，愣是把刚刚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找到啦，给你。”方师禹把psp递给谢央。
犹豫半天，谢央还是没接，他咬咬唇，斟酌着开口:“我……我家里管的严，不能玩这些的。”
“别呀，好不容易碰上个看上去能玩的来的。”方师禹一听，立马急了，“这片都没什么跟我们差不多大的男生。”
玩的来？谢央条件反射地看了自己一眼--真不知道自己浑身上下哪一点给了他这种错觉……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方师禹的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热情洋溢的表情里竟平添了几分委屈的意味，看得他嘴边呼之欲出的“不用”也完全说不出口了。
“其实……我们也不一定能玩的来，我，我从来没玩过游戏的。”谢央嘴里说着，却还是接过了psp。他从小到大都没碰过这种“奢侈品”，一时间紧张的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
“哎，这有什么，不是说好了吗，我教你啊。”方师禹挪了挪身体给他让了半边椅子，“你坐这，来，看见右边那个键没有？对，就那个圆形的，按住它别松手，往前推一下，对对对，这不就动起来了吗！我说了简单吧！你比隔壁那小学生罗小胖聪明多了，上手真快……诶诶诶，别往那走啊，诶！停下！”
“Game Over--”
“我说，方，方师禹？你能别念叨吗……”谢央听着他絮絮叨叨一通说，早就烦的不行。
“诶不是！这怎么能怪我呢？我有在认真教啊！”方师禹极力辩解，“不行不行，多练才能学会，快快快，再来一局！”
谢央刚想拒绝，却已经被按着手点下了“开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手忙脚乱，还得同时接受一旁“方老师”尽心尽力的语言轰炸。
“看路啊！别瞎走！”
“左边左边，放大招不会吗，天哪谢央我服了你了！”
“我说了多少遍了，人家血厚就别一股脑冲上去……卧槽这人怎么回事！欺负萌新啊我去！”
可惜，方师禹的“教导”收效甚微，谢央哪怕手脑并用，几乎把十二年的聪明才智全都发挥出来了，也没能赢上一局。
“再来再来！刚玩的谁没输过几局啊！”方师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胜率疯狂下降，心疼的不行，可是答应了教人家，现在也不能反悔，只盼着奇迹出现谢央好歹能略微赢个一两局。
“方师禹，方师禹！方哥！求您！闭嘴！”谢央觉得自己在用玩十二年的智商之后，快把十二年积累的耐心也用完了，“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
“等等等等，你叫我什么？方哥？”方师禹才没放过这个占便宜的机会，“哈哈哈哈哈行，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今天就认了你这个弟弟吧。”
“你……我那是一时着急！”
“那我不管，方哥叫起来多好听啊，来来来，多叫几句？”
“方师禹你……哎，算了，时候真不早了，我要回家。”谢央被他说的气急，却也没时间跟他算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就走。
“诶，别急呀，那个，你明天还来吗？”方师禹连忙喊了一句。
谢央没有回答，可这次却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而是--答案太过明显，他不敢说出口。
我明天想来，后天也想，大后天还想，哪怕知道谢芸可能会发现，哪怕你絮絮叨叨的声音真的很烦人，哪怕你总是莫名其妙地拿我打趣，哪怕我真的看不懂那些花花绿绿的色块
--我也还是想铤而走险一次，不为别的，只为那句“合的来”。
谢央从来没有听过谁这样跟他说过话，他的世界永远是一个人的，安静而灰暗。可方师禹出人意料的出现让他看见了一些他期冀已久的东西。
溺水者终于看见了一根稻草。
方师禹注意到谢央的后脑勺微微点了一下，他欣喜地叫到：“我看见你点头啦！明天记得来！谢小央，方哥等你！”
“方哥……哥你妹啊！”谢央压低声音骂了一句，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当晚，谢央躺在床上，依旧久久不能入眠，却并不是因为明天的邀约。翻来覆去好久，他才终于有了一点睡意。
“方哥……好像叫起来也没那么难听啊……”
纵然不会有人看见，谢央还是缩进被子里，偷偷地笑了好久。

“天哪！谢小央，你终于开窍了！”方师禹看着psp上游戏胜利的界面，兴奋得不行。
可不是么，这都一个多星期了，谢央才终于赢了这么一局。
“方哥教的好。”谢央笑着应了。
这么多天，他早就习惯了这个“被占便宜”的称呼，甚至也习惯了方师禹在耳边持续不停的唠叨。一周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能和这个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交上朋友，可一周之后，他已经能自然而然地在他面前笑出声了。
这种“秘密”的邀约，像是一束热烈而不可抵挡的光，直直地闯进了他的生活。
“那是，你方哥什么人呐，”方师禹拿过他手里的psp，“不玩了不玩了，胜率都被你糟蹋干净了，今天给你看个好东西。”
谢央没说话，双手撑着膝盖看着他。天气渐渐变暖了，眼前的人早就把厚重的校服扔在了包里，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被一层薄汗打湿，轻轻粘在皮肤上，弯下腰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少年结实的腰线……
谢央的喉结上下翻滚了一下。
“拿着，小心点别弄坏了啊，这可是我从别人那借来的，”方师禹递给他一本很薄很大的册子，“漫画看过没？”
“漫……漫画？”谢央摇摇头，“没看过……”
方师禹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长篇大论立马脱口而出：“哎，我就知道你没看过，这不，才特意拿来给你看看，不过啊，不是我说，你这也没玩过那也没看过，不会一天天的光在学习吧！天哪，那该多无聊啊……唉，不过谢小央你放心，我有什么好玩的都会记着你的，也不枉你叫这么多句方哥。”
不止学习，其实还得应付谢芸随时随地的刁难……谢央默默在心里应了一句。
他没有制止方师禹一连串的念叨--反正制止了也没用--径自翻开了那本漫画，他看不太懂里面每一幅图的顺序，却被右下角的那个画面给惊艳了--
很小的一个区域里，没有完整的人物，只有半边身体和一双手臂，从肩膀的宽度来看应该是个比他们大几岁的男生。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可最亮眼的，还是他肩上的一把小提琴，长弓的一角斜靠在上面，在并不十分明亮的傍晚，似乎闪着几点微光。
谢央从前是学过小提琴的，不过那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爸爸妈妈还很相爱，谢芸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用蛮不讲理的要求苛责他，用难以承受的暴力虐待他。
“谢小央……谢小央！”方师禹长篇大论到一半，发现唯一的听者没了声音，“看什么呢看这么入迷，给我看看，哦！这个啊，你喜欢这个人吗？跟你讲，他特别特别特别厉害！我也好喜欢他！”
“哦对，还有小提琴！他小提琴弹的好棒！啊，多么希望我也和他一样厉害……只可惜，我从头到脚真的没有一点音乐细胞，就我爸都说我拉琴拉得像锯木头！不对，他说锯木头都没有我这么惊天动地的……”方师禹说着，原先满脸的骄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垂头丧气的样子。
“其实……我以前学过小提琴的，可惜，谢芸……我妈现在不让了。”谢央用手指一遍一遍地摩挲着书页。
“啊？为什么啊？”方师禹一脸诧异，“哦！是不是因为你拉的也像锯木头啊？哈哈哈哈，没关系没关系，我不会嘲笑你的，毕竟同病相怜嘛！”
其实我……小提琴曾经拉的挺好的。
可谢央到底没说出口，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笑了笑，然后将那本漫画书翻过了一页。

这天告别方师禹之后，谢央依旧一个人沿着湖往家里走，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后来方师禹讲的那些关于漫画的故事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子里满满当当的全是那把小提琴的影子--
他说他喜欢那个会拉小提琴的人……
他说他喜欢小提琴……
谢央心里那些压抑了很久很久的念头在这一瞬间突然又翻涌了起来。
为什么我不能拉小提琴？
为什么我就不能做一个正常人？
为什么一定要处处听你的鬼话！
谢央！你为什么要逆来顺受？你为什么要害怕！
他突然向开始狂奔，天边的晚霞在渐渐褪去，而谢央拼命向前跑着，像是要追赶太阳的脚步，像是要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抓住什么东西，又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悉数抛在脑后。
方师禹是他的光，可是，他和这束光之间隔了整整一个世界。
谢央能感受到那种无法磨灭的距离感。
救命的稻草近在眼前，可他拼尽全力也够不着，抓不到。
玩游戏一窍不通，聊起小说来只能保持沉默，甚至连人手一本的漫画也没有看过。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方师禹眼里毫不遮掩的惊讶，但他无法解释，他要怎么解释！
少年的自尊心将他的嘴紧紧封住。
可刚刚那把小提琴，就像一只栓住风筝的线，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却拉扯着将谢央突然惊醒--
他，曾经，也属于那个明亮而宽广的世界。他，也应该继续属于那个明亮而宽广的世界！
我要学小提琴！
谢央听见自己的血液在翻滚，胸腔里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打碎了他全部的理智。
或许是他麻木的太久太久，那些仿佛睡着了的逆反情绪都在这一个瞬间喷薄而出。
大坝决堤，猛兽苏醒。
“我想学小提琴。”
“特别想。”
“求您，让我学小提琴！”
谢芸一回家，便看见了跪在门口的谢央。
少年眼神里的坚定和决绝直直地反射在她的眼底。
多少年没见过小央这样的眼神了？
她不知道。
只是这一瞬间，那个笔挺的脊背和嚣张跋扈的神情，都像是吐着信子的火蛇，轻而易举就点燃了谢芸的怒火。
“哟，我们小央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她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把包放下，关紧大门，“你还记得上次你是怎么进医院的吗？”
生活怎么糟糕都行，但一定不能让别人看见自己痛苦的样子--谢芸在这一点上，从来都是说到做到，言出必行。
“砰。”
“啪。”
和关门声同时响起的，是落在谢央脸上的巴掌。这一下打得极狠，纵使他早有准备，却也被直接打到了地上。不知是不是牙齿磕伤了口腔内壁，谢央只觉得满口都是浓浓的血腥味。
他撑起身子重新跪好，将嘴角边露出来的一丝红色舔干净，咬咬牙准备继续开口。
可谢芸没给他机会。
“自己说吧，谁教你的？认识了什么人？别跟我说没有！我可不相信，我带了这么久的小央，如今竟然自学成才，敢这么跟我说话了！”
“我……我真的没有。”谢央没想到她直接戳到了自己的软肋，整个人的气势都卸掉了一大半。
“我只是，想起了以前……我以前……也是学过琴的……爸爸他……啊！”谢央话音未落，便被一阵剧痛生生打断，他条件反射地捂住手臂，抬头一看，才看清谢芸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抓住了一个衣架--
那是刚刚他收完衣服放在凳子上的，虽然这种用细铁丝绕成的衣架质量不怎么样，挂一件稍微重点的衣服都会变形，可是却意外的适合现在这个场合，意外的，适合打人。
谢芸从少年瞬间扭曲的五官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似乎对这个新“刑具”十分满意，又连着抽了十几下，从肩膀到脊背，直直打得谢央缩成一团侧倒在地上。
“很好，总算还没想着要逃。”谢芸终于舍得停下狂风暴雨般的抽打，“爸爸？呵！你还敢这么叫他！是觉得以前的生活很幸福吧！可谢央你别忘记了！是他！是他抛弃了我们！现在早就不知道哪个窑子里逍遥快活着呢！你还惦记着他的好！呵，我就知道，当初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送你去学琴也没怀什么好心！”
谢央知道，她嘴里说的“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是那个曾经会亲他会抱他的父亲。
“我没有，我只是……我是真的很想学，我求您，求您了！”
“哈哈哈，”谢芸听着，居然笑了起来，“小央啊，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想’这个词了！”
“谢央，告诉你多少次了，你是我的儿子！一切都得听我的！谁让你有自己的想法的？”
谢芸披着头发，不顾形象地吼着，像是一只被抢食的恶犬。
她疯了似的，狠狠瞪着谢央，仍觉得不够解气，等眼前的少年好不容易重新直起身子，又毫不犹豫地抬手就往他身上抽！
谢央吃痛，却执拗地不肯发出声音。衣架上的铁丝像一根鞭子，死死地咬在皮肤里，疼痛从表面燃起一场大火，让人能清晰地感觉到衣服下瞬间泛起的血点。他忍不住将一排牙齿生生嵌进下唇，留下一片深红泛紫的痕迹。
这么多年，他跟谢芸的正面交锋寥寥无几，可几乎每次，谢芸都会发疯般的失手把他打晕--
就像当年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对谢芸所做过的一样。
“都走了，都走了对吗，那个**跑了，谢央！你也要跑吗！”
“不！我不允许！我不会让你离开的！谢央我告诉你！你就算死，也要死在我的眼前！我的手下！”
“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谢央你给我说话！”
“哪怕你要死

（接上文）
“哪怕你要死，也必须等着我的命令！”
“啪！”
数十下之后，铁丝绕成的衣架竟硬生生断裂开来！
谢央浑身是伤，他已经完全分不清到底是左肩更疼，还是肋骨伤的更重，甚至连谢芸停手了，他都还没有意识到，依旧浑身发抖，紧紧地咬着唇，生怕泻出一丝一毫的呻吟。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执着什么，就像，他也不知道谢芸究竟在执着什么。
可他没有力气思考了。
好疼……好疼……
谢央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加速旋转，疼痛讲他裹挟进漩涡的中心，一切的感觉都被重重迷雾包裹了起来，这种感觉很熟悉，他知道这是短暂性意识丧失的前兆。
终于--他长呼一口气--终于，可以晕过去了。

“啪”是杯子砸在地上的声音。
“谢芸你又发什么疯？”
“我发疯？你自己说！你到底又跟哪个狐狸精出去鬼混了？”
“哪来的狐狸精？我出去应酬也要向你报备吗！大家都是成年人，有必要吗？”
“怎么没有必要！你是我的人！”
“简直不可理喻！”
“啪！”
谢芸将一沓照片摔在男人面前，“你自己好好看看！这都是什么！”
照片里赫然是男人的背影，手中挽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年轻女子。
这一沓照片打碎了喧嚣的争执，沉默的硝烟弥漫在空气里……

画面一转，谢芸倒在一张看起来就十分昂贵的地毯上。
“亲爱的，你这个眼光，啧啧，可真不行啊--”一个属于年轻女子的声音娇滴滴地响起。
“我呸！你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就知道勾引我的人！”谢芸狠狠地盯着眼前长发飘飘的女子，又转向身边的男人，“魏清你说，是她勾引你的，对不对！”
可魏清没有说话。
“看见了吧，你这么老，又这么丑，还每天跟发疯似的缠着他，你看，他还会喜欢你吗？”
“喏，看看，这杯酒，我现在就赏给你，用你的***接好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
酒杯散落在地上，染上一片鲜血般的红。

“啊！”
“别打了！”
屋子里充斥着酒精的气味，椅子砸在谢芸身边的地板上，堪堪擦着她的身体而过。
无止境的暴行，无止境的虐打，魏清的拳头砸在她的后背，魏清的鞋尖扎进她的胸口，疼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生生剜去她的意识，生生抹掉她对眼前的人的最后一丝温存。
谢央缩在衣柜里，死死忍着尖叫和惊呼，眼泪早就铺了满脸。
漫长的黑夜拉开了帷幕，而哭喊与尖叫是最好的序曲。

“小央啊，你以后都得听妈妈的，不然的话……”谢芸笑得无比温柔。
“啊！”
烟头烙在少年的掌心，皮肉烧焦的气味顺着浓烟而上。
“谁准你学琴的！拿给我！”
“砰！”
琴身砸在少年身侧，长弓断在少年的脊梁上。
“跟妈妈走，小央。你要记住，是魏清背叛了我们。”她死死攥着谢央的手，“可幸好你，还是我的，也必须是我的，我不会再让你也跑掉了，绝对不会。”
谢芸的眼窝很深，望进去，像在望一潭不会流动的死水。
“啊！”
谢央尖叫着惊醒，发现自己仍然蜷缩在地上，虽然已是春天，冰凉的地板仍然让他颤抖了一下。
四周空荡荡的，谢芸应该是出去打牌了，一时半会还不会回来。
谢央尝试着撑起身子，一用力，却被肩膀上的剧痛重新掀回了地上。多想躺在这里就这样一直睡过去啊……
可是他不能，黑夜像是一层皮肤，紧紧黏连在他的身上，梦里梦外，都无法逃脱。
好不容易撑起身子，衣服又被冷汗打湿了一次抬头一看，门果然已经被锁上了。他苦笑着将自己拖到厕所，撩起衣服仔细检查了一番，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淤青得严重，并没有破皮，天气渐暖，家又里没有药，万一发炎可就麻烦了。只是，这脸上的伤……
他不是没带伤上过课，用口罩遮一下也就这么出门了，可现在不一样--他非常确定方师禹会关切地询问他，他能接受别人议论自己的身世，却忍受不了方师禹一丝一毫同情的眼神。
“要么不去了吧。”
“本来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谢央看着自己的眼睛，那双和谢芸如出一辙的眼睛，突然就笑了起来，就算牵动了肋骨上的伤也没有停。
魏央。
果然，还是他原来的名字比较适合自己--长夜未央，
而噩梦从未停止。

方师禹像往常一样来到湖边，四下看了看，却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
“他今天怎么没来？是放学晚了吗？”他嘀咕着走到长椅边坐下，拿出一本漫画--这本是他特意从同学那借来的，想着谢央肯定没看过，便带过来给他看看。
可不知为什么，手中的书翻过了四五页，落日的余晖淡了一层又一层，期待中的那个身影却还没有出现。
“谢小央？”
“谢小央……”
方师禹突然觉得有些失落，他朋友不少，可像谢央这样，愿意听他长篇大论，喜欢听他絮叨生活中的琐事的还真的寥寥无几。
“算了，可能有什么事吧。”他再次向四周张望了一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可方师禹没看见从对面的居民楼之间走出来的少年。
谢央带着口罩，手心里汗津津的。天知道他把拳头攥得多紧，才忍住了冲上前去的念头。
果然，人都是这样，尝过了美味佳肴便再也忍受不了吃糠咽菜的辛酸。
他盯着方师禹远去的背影，直到连一丝模糊的影子都看不见，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等方师禹的模样在脑子里循环播放了三四遍后，谢央才终于舍得抬起早就麻木的腿。
“谢央，你可真没用啊。”他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明明昨天还决定不再见面的……”
可他很清楚，就在刚刚方师禹出现的一瞬间，他就深深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不来，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这次相见，因为他仍然没有放弃这棵意外出现的稻草。
叫醒一个沉睡的人，有时候只需要一点微光。

第二天，方师禹也没有等到谢央。
第三天，谢央仍然没有出现。
直到第四天，方师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才终于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少年向自己走来。
“抱歉，前两天……家里有点事。”谢央斟酌着开口。
他脸上的伤痕还没好全，有一点点泛青的痕迹，幸好傍晚的光线不会太亮，不仔细看也看不太出来。
“什么事啊！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这么多天，可让我好等。”
“没有，就是……我妈带我去了老家看亲戚。”谢央随口编了个借口，“没来得及跟你说，对不起啊。”
“这样啊，没事没事。”谢央说对不起的时候声音软软糯糯的，还带着点委屈，听得方师禹心里一点点的不愉快都没有了，“我们换个联系方式吧！***吗，快，拿出来记一下！”
谢央一愣，他没想到方师禹居然会直接要他的联系方式。可等他反应过来，却又意识到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他偏偏不能。
“没事，不用，你说吧我听着就记住了。”
“哟！没看出来谢小央你记性这么好啊！”
只是记在纸上怕被谢芸发现罢了。谢央在心里苦笑了一声，默默地把那一串数字反反复复念了十几遍。
好在方师禹并没看出来他的异样，仍旧大大咧咧地开始了每日例行的“长篇大论”。
“谢小央，你知道吗最近出了一款新的游戏哦，特别炫酷！等方哥学会了就来教你！”
“谢小央，你觉得上次那个漫画怎么样，喏，我前两天又借了一本，给你看看！”
“哦对了，你生日什么时候啊？”
4626……
“啊？”谢央还沉浸在刚刚的一串数字之中，却突然听见方师禹莫名其妙地问自己的生日，“你问这个干嘛？”
“没有，就是我生日快到了，所以顺便问问你的呀！”方师禹兴奋地看着他。
“我不过生日的……”谢央有些尴尬。
不过生日？方师禹疑惑的歪了歪头，估计是家里条件不允许吧，唉，谢小央真可怜。
于是他迅速换了个话题:“那你愿意跟我一起过生日吗？”
谢央心下一惊！一起过生日？那肯定是要出去呆很久的，而自己现在的情况……要想出去散个步都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和一个“朋友”一起过生日。
“我……我周末不能出去的。”谢央支吾着回答。
“没关系，不是周末呀，就下周五，我带你去我老家那边玩！”
“我可能……”
“哎呀，请个假而已，没关系的啦，去嘛去嘛，我还没带过我的朋友去那里呢！”
谢央看着他眼睛里藏不住的兴奋，又听见那句“还没带我的朋友去过”，再一次舍不得开口拒绝了，那句“去不了”在喉咙里打了个旋，终究还是变成了:
“我考虑一下吧，明天告诉你。”
方师禹像是游戏打通关了一般开心：“好嘞！我今晚就跟我爸讲！让他给你带好吃的，我跟你说，他做饭可好吃了，到时候你尝尝，绝对不会后悔！”
“嗯，好。”
谢央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又再三确认了一遍那串电话号码，才和方师禹告别。

一到家，谢央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翻了翻日历，下周五，四月十九，他在心里默默地将那个数字圈起来，方哥的生日呢。
可是……想要出门哪里有那么容易……
前几天的伤还没好，他不可能再去激怒谢芸，倒不是怕打，只是，知道说了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谢央叹了口气，扶着膝盖坐在一边。
他细细地想了想，下周五没有班主任的课，逃课的风险会小很多，班上有五六十个人，多一个少一个也没有老师会在意，更何况，他从来都存在感极低，想到这里谢央自嘲般的笑了笑，没想到谢芸给他画的条条框框居然能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那么，他所需要做的就是，在桌上放一张假条，以防万一，就算班主任进了班，发现他不见了，也不会直接给谢芸打电话，至少能争取一些时间让他编好一个借口。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一次巨大的冒险，谢央却越想越开心，一开始还抿着嘴轻轻笑，想到后面干脆就趴在自己的腿上放声大笑起来，直到笑得脸颊发酸，喘不上气才停下。
多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过了？谢央自己也不知道。
4626……
他在心里又默默地把八个数字认认真真地念了一遍，像刚刚看见日历一样在心里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圈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的很重要的号码。
谢央又笑了，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可屋里的灯还闪烁着，忽明忽暗，就像是在模仿着天亮。

在期待和不安中，一个星期很快就这么过去了。
“诶！今天你负责值日啊！”
谢央东西还没收拾好，就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他认出来这是他们班的班长，正背着包抱着篮球站在门外，一看就是要去打球了，才把值日的活丢给他。
可谢央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收拾好书包，走到角落里拿起扫把。
正好，他有名正言顺的借口留到最后一个走，然后把假条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桌上--他早已仿造谢芸签过了名--就不会有人提前发现妨碍他明天的计划了。
想到明天，谢央在过道上来回的步伐都有些跳跃起来。
等好不容易收拾完了，已经比平时晚了一刻多钟。谢央抬眼看了一眼钟，连忙背起书包，马不停蹄地向湖边赶了过去。
“方哥！”
“谢小央！”方师禹一看见谢央来了，就高高地举起手，晃着一本厚厚的册子。
“这什么啊？”谢央笑着坐下。
大半个月，足以让他习惯坐在一个人身边，足以让他习惯一个彼此之间专属的称呼。
“相册，我老家那边的，”方师禹把手中的册子摊开，放在谢央腿上，“就是我们明天要去的地方，我每年过生日都要回老家的！”
摊开的那一面，左边的照片里是一幢小楼，看上去已经有很大岁数了，墙壁上爬满了青苔，早就把砖石原本的颜色抹得一干二净。而右边却只有一，二……七级台阶，看起来应该是那幢小楼的侧面或者是背面，台阶的四周也被青苔覆盖着，唯有每一级中央还保留着青石板原有的色彩，微微凹陷下去，像是青绿色的涟漪最中央的那一圈。
“好美啊，有一种很安静的感觉。”谢央的视线落在方师禹手上。
“安静？才不会呢！每次我过去，都要见一大堆亲戚，烦都烦死了！”方师禹指着右边的那张照片，“所以我每次都偷偷跑到这里，坐在台阶上玩游戏！然后等快要走了再跑回去。”他仰起头，“是不是很机智！”
“原来你就是找个人陪你一起打发时间啊！”谢央装作生气的样子，微微偏过了头。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你方哥肯定是为了你开心呀！”
“是吗？”
“当然！”
“骗人的话鼻子会变长的。”
“那你戳戳，看看有没有变长咯。”
“戳就戳！”谢央说着，却把手放到方师禹的头上，狠狠地揉了一把。
“诶！谢小央反了你了！还摸到你方哥头上来了啊！”
方师禹挡着谢央的手，稍稍站起来试图以牙还牙，却被谢央的脚绊住，跌回了长椅上。瞬时两人便扭在了一起，在长椅上你拽我一下，我拉你一下，没一会就笑得没了力气。
今天的夕阳走得格外的慢，等到两个少年都已经双双瘫在椅背上，竟然还剩下一大半飘在湖面上。
谢央拉过方师禹的手腕，凑过去瞄了一眼他手上的表，喘着气开口：“方哥，我该回家了。”
“去吧，明天见哦！早上八点，别忘了，就在这等你！”
“嗯，明天见！”谢央用力点了点头，拎起了书包。

第二天一早，谢央像往常一样七点钟便出了家门。一步三回头地确认半天谢芸确实没有跟来之后，他抄近路拐到了人工湖的另一边。
离八点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他要给方哥准备礼物。
漫画书，游戏机，小说什么都是不可能送的，甚至连一张最简单的贺卡，他都没有钱去买。饭钱是谢芸直接充在校园卡里的，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经济来源只有每天一块钱的水钱，除非他一整天不喝水，否则根本无法省下来一分一毫。
但谢央很想送方师禹一个礼物，他想，就一定能做到。
这一片是还没有建好的公园，湖水边的防护栏都还没有建起来，旁边一簇一簇地长着芦苇和野草，石子铺成的地上全是青苔，似乎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就会跌进湖里。
可谢央却直接顺着湖畔的坡度滑了下去！他一只手撑着底面，一条腿曲着，从湖里抓起了一大把石子--它们被水流冲击得光滑而饱满，就像一个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抓完石子，谢央又拽住一旁的芦苇，用力一拉，拽下几根来，心满意足地看了看，才又攀着斜坡爬了上去。
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块硬纸板--那是今天美术课要用的材料。大致比划了一下，谢央便把石子和苇草在衣服上擦干，用胶水粘了上去。
石子排在最下层，两侧点缀上几丛苇草，谢央将纸板举起来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小就对音乐和美术这些美丽的东西有着惊人的天赋。
可惜天妒英才。
他又仔仔细细地把每一颗石子检查了一遍，才从书包里拿出一红一黑两支记号笔。红色的那支在谢央手里转了一个圈，在纸板的左侧留下了一个红色的圆。他草草几笔横扫着将那个圆圈填满，一轮落日便在芦苇丛中缓缓沉了下去。
“太阳会落山的，可我们冉冉升起。”
“方哥，生日快乐。”
黑色的记号笔画上最后一个标点，谢央却突然开始忐忑。
他不担心自己这张“贺卡”不够好看，可他担心方师禹会和以前一样流露出那种惊讶的神情。
“谢小央，你居然会送这个！”
谢央在心里模仿着方师禹的语气，虽然这种惊讶一半是因为感动，可另一半，却是因为他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让谢央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可他没有时间再思考太多，时间快到了，他必须加快脚步。

“来啦！”
十米开外，谢央就看见了冲着他招手的方师禹。
“方哥生日快乐！”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哇，谢谢！”方师禹兴奋地接过，“这是你做的？好厉害呀！”
被猝不及防地夸奖了一下，谢央顿时害羞地低了低头。
“快上车吧！我爸给你带了好吃的，等会到了就给你吃，车上不能吃东西哦，不然会头晕的，头晕的话就会不舒服，不舒服的话……”
“方哥……打住！别说了别说了，我们上车吧。”谢央及时地将方师禹的长篇大论塞了回去。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地上了车。
方师禹弯下腰，结实的腰线和笔直的腿折成一个直角，膝盖顶在皮制的座椅上，压出一个小小的坑。
谢央站在后面，盯着那个直角看了好半天。
“叔叔好，我是方哥……方师禹的朋友。”谢央一坐上车，便紧张得攥住了衣袖。
他从来没有见过别的同学的家长，虽然知道他们一定不会和谢芸一样，可还是会控制不住地紧张。
“谢央是吧，我经常听师禹说起你，”方爸爸把手刹放下，开口道，“今天来了就跟师禹好好玩，别拘束啊，就当是自己家人。”
方爸爸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可不知为什么，谢央却听得鼻子一酸。
“会的，谢谢叔叔！”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认认真真地回答。
车里足足安静了有半分钟，谢央奇怪地看向方师禹--有这家伙在的地方居然能安静下来？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方师禹靠在车窗上睡觉的样子。他的睫毛本来就长，软趴趴地耷拉在眼睑上，原本上扬的眼角也因为放松而平缓了许多，看起来格外的……可怜可爱。
谢央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眼前的方哥，脑子里突然就蹦出来这个不合时宜的词。
“师禹一上车就会打瞌睡，”方爸爸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解释道，“谢央你也休息会吧，等他醒了还指不定要拉着你怎么疯呢……这小子从小就这样，只有睡觉的时候才能安静会。”
从小……一个白白小小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方哥突然就蹦蹦跳跳地出现在了谢央脑海里。
他连忙摇摇头，试图把这种奇怪的画面抛到九霄云外去，“嗯好，我不会吵到他的，叔叔开车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你这孩子，嘴怎么这么甜，师禹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谢央轻声笑了笑，便也学着方师禹的样子靠上了车窗。
却突然有点合不上眼了。
车窗外是越来越亮的天空，车窗里是一个安安静静垂着睫毛的少年，这样的场景未免太过美好，他不敢闭上眼睛，生怕再次睁开的时候发现这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原来的老楼被删了，正在申请恢复，如果回复不了的话，就在这边继续更吧。

“谢！小！央！我！们！到！啦！”
谢央是被方师禹“中气十足”的嗓门生生吓醒的。
“方哥……不带这样吓人的。”
“谁叫你睡那么香，推都推不醒！”
睡得……香吗？从记事起，谢央就没怎么睡过安稳觉，总是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把他惊醒。可今天居然推都推不醒？
谢央抬头看了看方师禹的脸，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看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吗？”
“啊？没有没有，那个……我们现在……是要去那？”
“前面还有五百米的路，车开不进去了，跟我走就行！”方师禹说着，把谢央从车上一把拉下来，带着他向前走去。
谢央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看着这四周的景色，就知道这里离城市里绝对不近。光看天空，就比城里蓝了不止一个度。他这才发现他们走的是一座桥，脚下溪水湍急地流过，道路两边有两座小山--或者说小坡更合适，上面零星有几座老房子，几乎都是青石板搭成的，和青绿色的草草木木混在一起，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谢小央你看！”没走多久，方师禹便拽着谢央向前一指，“看到那个灰色的屋顶了吗，就是那！”
谢央顺着方师禹的手望去，确实看见了一小片屋顶，不过也爬满了青苔，早就不能算是灰色了。
“那哪里是灰色，明明是绿色好嘛！”
“哎呀，以前是灰的嘛！自从奶奶他们搬去城里，这房子一年我们才来一次，没人气的地方最喜欢长青苔了。”
“诶，等等，叔叔呢？”谢央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向四周看了看，疑惑地问。
“我爸啊，去各位亲戚家拜访了啊，我叫他别吵我们，方哥带你好好玩！”
“这样不太好吧……叔叔他……”
“哎呀，管他干什么，走吧！那边有一大片油菜花，我带你去看！”
叔叔他开车就已经很累了。谢央默默在心里把没说完的话说完，叹了口气。他其实挺想方爸爸跟着他们的，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是……似乎只要看着正常的一家人相处，他就会感觉自己离正常的家庭也近了那么一点。
可他终究没有说话，他不想扫了方哥的兴致，只是跟着方师禹的脚步，飞快地走到了那幢老房子前。
明明已经在照片里看过，可当他真正看到这幢青色的房子时，还是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更何况，“方哥从小长大的地方”这个标签就足以让他对墙壁上的青苔都凭添几分好感。
方师禹走上前去开门，“你等会屏着点气，小心被灰尘呛到。”
砖红色的木门被一下子推开，果然像方师禹所说，一大团灰尘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咳……咳咳，算了谢小央你别进去了，太脏了……”他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往后招呼了一下，让谢央呆在原地。
虽然知道方师禹看不见，谢央还是下意识地点点头，站在原地等着。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张老式木桌，四周围了一圈木制的长凳，早就没了木头的纹路和颜色，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墙上有一个巨大的时钟，下面还垂着一个摆针，不过已经没电了，时间停留在十二点整。
还没等谢央把整个正厅打量一遍，方师禹就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
“等会给你看！走，我们去后面台阶那里坐会，快十一点了，等会我爸就会给我们送吃的来！”
话音未落，方师禹便拉起谢央的手，贴着布满青苔的外墙，向房子后面走去。
谢央跟着他向左一拐，便看见了那七级台阶。和照片里一样，台阶是青石板铺成的，很薄很窄，也不十分平整，可最让人惊艳的是落在上面的那束光--这幢老房子有两层，二楼却没有几扇窗户，可偏偏就有一扇窗正对着这几级台阶，把被屋檐挡住的阳光完完整整地洒了下来，这才使这台阶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青苔的影子。
“怎么样！”方师禹随意地拍了拍灰，就在上面坐下，“这儿阳光是不是特别好！”
“嗯。”谢央轻轻笑了一下，也跟着他一起坐在台阶上。
“听我爷爷说，这七级台阶，是用一块完完整整的青石板做的呢！那块青石板还是我爷爷的爷爷从老远的一座山上把它扛回来的。”
“哇，真的吗？怪不得这台阶这么薄。”
“哎呀不是，我爸说原来还挺厚的，是这些年一点一点磨薄的。”
谢央用指尖在台阶边缘划过，看见了一个浅浅的小脚印，虽然知道肯定不会是方师禹留下的，可那个白白小小的方哥又在他的眼前蹦了出来。
“谢小央，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方师禹看着谢央一直低着头，不禁有点丧气。
谢央这才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想象里回过神来，看着方师禹微愠的脸，内疚地不行。
“对不起呀……方哥，刚刚我不小心走神了，”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会，又补了一句，“方哥说什么话我都会认真听的，说多久都听。”
这两声清脆的“方哥”显然十分受用，方师禹微微阴沉的脸瞬间又阳光明媚起来，却还装着一副生气的样子：“这可是你说的啊，骗我的话，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真的，我永远不会骗你的。”
但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谢央学着方师禹的样子弯起眼睛，勾起嘴角，却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哼，这还差不多！来来来，你看这个箱子，这里面可都是我小时候最最喜欢的东西！”
方师禹拉着谢央的手把木箱打开，不大的箱子里被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塞得满满当当。
“这个是我三岁的时候奶奶给我缝的手套，你看，我那个时候手指只有这么短这么小！”
“这可是我人生中看到的第一本小说！都被翻烂了！”
“这个是我拿到的第一张奖状，什么……进步之星？算了算了别看这个，小学的奖状也太蠢了吧……”
谢央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笑出了声，“还嫌弃奖状蠢，你还不是宝贝似的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这里面？”
“哎呀！你懂什么，这叫做童年的回忆！”方师禹话还没说完，自己先破了功，“不行不行，装不下去了，以前我怎么这么幼稚啊！”
“当然幼稚啦，是不是？方小朋友？”
“谢小央反了你了！叫声方哥我现在还能勉强饶你一命！”
“哎别拽我袖子！我错了我错了，方哥我错了还不行嘛！”
方师禹这才哼了一声，满意地坐了回去。

谢央拉了拉衣袖，轻轻吐了口气--幸好没让他看见里面的伤，不然可就麻烦了。
“诶，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个箱子拿出来吗？”方师禹把木箱里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用肩膀撞了一下身边的人。
“不知道啊。为什么？”
“喏，就为了装这玩意，”方师禹变魔术一般地从包里把一张硬纸板拽了出来，“毕竟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送这么用心的礼物呢。”
谢央一愣，眼前的硬纸板赫然就是他送给方师禹的礼物。
谢小央，你居然会送这个！
虽然方师禹的惊讶跟他想象中的并无差别，可仅仅是一个“用心”，就像春日里湿漉漉的风，轻轻一吹，便将那一点点的委屈和不悦尽数带走。
“太阳会落山的，可我们冉冉升起，”方师禹把那张“艺术品”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箱，“哇这句话你写的吗，说得好好！”
鲜少得到夸奖的少年霎那间就红了脸：“嗯……算是吧。”
“还谦虚！”方师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太阳是会落山，可也会升起呀，等着，等放假了，你方哥带你去看日出！”
“真的吗！”谢央下意识地抓紧了方师禹的手。
“当然是真的，干嘛骗你！”
“那我们也能像太阳一样吗？”
“什么像太阳一样？”
“每天都冉冉升起。”
这小孩子一般的语气让方师禹听得笑出了声，立刻抓住机会，端起一副成年人的架子，“语重心长”地说：“是的，谢央小朋友，我们每天都会冉冉升起的！乖啊，不闹。”
“谁是小朋友了！”谢央见他又拿自己打趣，气急败坏地甩开了方师禹的手。
“喏喏喏你看，一生气就甩开我，还说自己不是小朋友？”
“我才没有生气呢！”
谢央看着方师禹灿烂的笑容，突然也就绷不住了，跟着他一起大笑起来。
有人说要带他去看日出。
方师禹说要带他去看日出。
谢央笑着笑着，突然就觉得眼睛胀得难受，可他还是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属于欢声笑语的时刻才不适合流眼泪。
可他还是没有忍住，一滴豆大的液滴迅速地打在青石板上，一下子就被正午的日头晒得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