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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 赌 碑

楼主:光明锦绣文章  时间:2019-08-14 17:28:35
戒 赌 碑

张红华

离乡数百里,一晃荡,十余年飘然远逝。故乡那条清亮亮的倒水河,却每每在夜阑人静时分,悄悄地,悄悄地,淌进我酣然的梦乡,濡湿一片,缱绻的乡情就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青草一样疯长着。思乡的心事重了,也就杜鹃花如落霞一样,碧草染天涯一样繁密地疯长着,一人多高的杜鹃花、野艾、杂草样遮掩淹没了自己。醒来,一轮明亮的月亮挂在窗棂外的天空,顿然人生的一路萧萧风雨全止息了,一切纠结于心的全然放下,只依稀听见倒水河在数百里之外,于一碧如洗的蓝天下,广袤无涯的大地上,深情地呼唤着自己。那一日日倒水河畔的日子,就唤醒了自己的记忆。
记忆里,很早我就看见大人们在青青的草地上垂钓。倒水河河水深浅各异。黑岩下的深处,水流绿幽幽的,打着漩,湍急成涡。沙滩浅处,仅齐腰深的水,清澈见底,滑溜溜的河石间,水草上,一群群的鱼,活泼泼地游来游去,在水的清静中闹世界。那时鱼在清水中随处可见,多得数不胜数。垂钓的人,往往收获颇丰。竹园里砍一竿长长的青竹,削去枝杈,系上鱼线鱼钩,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钓了。水中游来游去最惹眼的,只筷子的一半长,银亮亮的,有的身上长着花纹,乡民取个土名叫“参子”。参子一钓就是一碗,放在油锅中一炸,用来下饭,清脆爽口,味道好极了。垂钓的人多数喜欢钓参子鱼。青草地上一站,湿湿的河风一吹,心绪就空阔惬意了。白云在山头上舒卷着,探头探脑地悠闲着,有滋有味地看人垂钓哩。手中的竹竿一甩,钩上的蚱蜢随线在水中漂流,人就慢慢拖着竿子,诱参子鱼来吃。鱼一抢食,竹竿就闪颤着,凭手感察觉鱼吞食了,往岸上一甩线,银亮亮的参子,就被甩到沙滩上,翻跳几下,就老实无奈地躺在沙滩上,待人去捡入木桶。乡民把这种钩法叫“耍参子”。钓技熟稔的,甩一下线,就甩上岸一条参子。不断甩线,不断就有参子被甩上沙滩。一支烟的工夫,沙滩上就一片银亮亮的参子,一捡就是半桶,可下饭几顿。远方绵绵青山上一片片的杜鹃花静静地开,撩起人灿烂如霞的遐想,心驰神往,童年的我,常常一脸稚气地站在河畔青草中,凝着眸子,看大人耍参子,参子不断被扯起,甩在半空中,在阳光中顺风翻落到沙滩上,我羡慕极了,一看半响,有滋有味。湿湿的河风掀动我的衣裳,小小的我,看着河水默默流淌,就纯真地想,自己要耍半桶参子,母亲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脸上笑成一朵菊花。那时,我站在河边,眺望龟峰山上那一片杜鹃花绽放落霞似的芳华,心事亦如落霞一样铺展在岁月苍茫中。
八岁的时候,砍了一竿毛竹,乐颠颠的,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简陋鱼竿。像一只云雀,我哈哈地笑出一串稚气的笑声,响在的古槐树枝叶间。货郎担摇着鼓吆喝叫卖到祖屋门口,知了声声,颤颤地在高高的树上叫出了我的欢乐。蹲在鸡埘门口,摸出几个鸡蛋,跑出门去,叫住货郎担,用鸡蛋换了鱼线鱼钩。货郎一声声吆喝着,在深深的小巷中渐行渐远。我坐在祖屋门前长长的青石条上,旁边一棵杜鹃花正红艳艳,美而不媚,不失清纯诗意地掩映着我少年的脸庞。那棵杜鹃是鄂东一带野生的,遍田野而零零落落地生长,母亲尤为喜爱,挖了一棵栽在自家青砖瓦屋前,红红的喜庆氛围四溢,似乎可以照亮乡村茫茫的日子。母亲吃饭或闲暇时,望着那棵杜鹃花,每每会舒心地微笑。而我也喜欢在那棵杜鹃花旁忙活少年时代的趣事,童童稚稚地笑。那天,小心翼翼系线系钩子。那时,我如村人一样去土砖厕所里掏蛆做鱼饵。静静潺潺的河水沙滩上,我终归可以垂钓了。一蹲一晌午,不挪窝,流一额头的汗,胸前背后更是大汗淋漓。我却只耍起十几条参子。太阳暖暖地照着,沙滩漠漠腾着雾雾的气。我焦躁地往钩上穿蛆虫。脸憋得通红。铺天盖地的洁白沙滩上,四野空旷,鹭鸶一团白,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着悠闲的步子。翠鸟一声脆叫,急扇着翅膀定在半空,猛然敛翅,俯冲而下,在清亮亮的水面衔一尾小鱼,又拍扇着小巧的翅膀,眨眼间掠过水面,栖落在一团绿云般的依依柳树中,去享受鱼的美味去了。白云在蓝得一片空阔的寂寞中,舒卷着优雅绰约的姿态,纹丝不动。河水没有理会我的烦恼,顾自默然地潺潺流淌。天地间,四顾茫茫飘渺。蛆虫一穿就破,黄屎流了一手。一连几次都这样,烈日炙烤下,就勾着头沮丧了,郁闷着,孤零零的。唉,想让母亲开心地笑成一朵菊花,还这样难得而烦人哩!
提着渔竿,扫兴地往回走,一路踏着沙子滕飞着。一抬眼,槐树好高呀,在半空中虬着青枝绿叶,蓊蓊郁郁。槐树下,一男人在安闲地垂钓。斜卧在绿茸茸的草坡上,钓一晌都不累。扯了一棵酸草放在嘴中嚼着。我惊奇看他一连钓了几尾鱼,都不用换饵。乐颠颠地跑过去。定睛一看,在湿湿的河风中怔住了。是三爹,怯怯不敢近前。三爹四十多岁,是一条光棍汉,住在烤烟叶的烤房里。听说早年他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但他赌博输掉了一幢青砖瓦屋,妻子弃他而去。从此他住在了队上烤烟叶的烤房中,过着光棍汉寡淡的日子。常常一个人饮酒,晕晕的,就倒卧在旷野杜鹃花丛中的柴草中睡过去。杜鹃花掩映着他的醉态,他呼呼大睡,还一脸痛楚悲戚。好多次,他提着一瓶酒,走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趔趔趄趄,摇摇晃晃,终于一头栽倒在路旁一堆柴草中,在露天地上睡一夜,第二清晨,提着筐子捡猪屎的人,走到柴草前,柴草中蠕动着,捡猪屎的人吓一跳。伸锄头拨开柴草一看,是三爹。日子清清还是一样静静淌过。三爹苦得一脸皱纹了。我们小伢们常去给他捣乱。趁他低头在灶前烧火,顽皮的我,在门外一把关住了烤房的木门,撒腿就跑。烤房内浓浓的青烟,呛得他连声咳嗽。我们乐得笑弯了腰,在青草地上打滚。一扭头,三爹提着锄头撵来了。我和几个野伢子,吓得一溜烟兔子一样跑远了。回想起一幕幕,我就怯愧着不敢走近三爹了。现在,他居然在静静地钓鱼了。我呆呆站了好久。三爹一坐下来,就静静地眺望远山地杜鹃花,深深地想心事。爹望了我几眼,嘿嘿笑了,一朵皱纹笑成一朵风霜中的墨菊。我脸皮在太阳照耀中惭愧而涨红了,勾下头去,使劲踢着一蓬狗尾草。
日影飘移,河滩寂寂。一群喜雀在槐树上扎堆儿,叽叽喳喳,在青枝绿叶中闹出一片热闹。抬眼远望,太阳亮得晃眼。小小的我,心绪空荡荡的。想耍几蓝边碗参子,让母亲高兴一回,这样难呀!三爹是用啥做饵钓鱼呢?我望着一条弯弯的小路,白云飘带一样在山坡绿草间穿行蜿蜒,飘向莫名的远方,闷闷地琢磨着,四野一片茫茫然,放眼尽是绿草在风中嘿嘿地笑了。我扭头盯着他望。他伸出枯瘦的手在向我招手。他被远处的圆觉和尚惊醒了。我怯怯地走了过去。他苍老着声音说,坐下吧,看我怎么钓鱼,留心学着。我卧在青草坡上。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好像他已忘了我关他的烤房门让烟呛得他流泪。他淡然地笑着,一脸亲昵。他手中的鱼竿闪了一下,使劲一扯,钓上一尾满身是花纹的参子,在草丛中翻腾着。我蹿过去捉住了。再看他的鱼饵,竟然不是蛆,是一只白白胖胖的虫。我嗫嚅道,你这饵是啥虫。他得意地一笑,扯一根草在嘴中契牙,说你还关我的屋门不?我赶紧说,我再也不关了,我那是好玩,我稚气的声音在湿湿的河风中飘逝了。他又嘿嘿笑了一声,说,那你叫我一声三爹。我脆生生地叫了一声“三爹——”,尾音拖得长长的,像一枝长长的柳枝在风中摇摆着。三爹笑得颤。又扯上一尾参子,在阳光中一闪,就落在了青青的河边草丛中。我欢叫着跳过去,帮他捉住鱼,放入水边的鱼篓子。三爹仰头嗬嗬地笑着,我拿锄头撵你们也是逗你们玩呀!我心中的紧张彻底放松了,哎,胡子拉渣的三爹也像我们小孩一样,觉着好玩呀!乐得在青草丛中一滚。翻身趴在三爹身上,呀,你拿锄头撵我们,吓得我们脸上寡白,心跳得像兔子蹦。三爹嘿嘿笑着,眼都笑眯了。我一望水面的乳子不见了,猛地是沉入水底,肯定有大鱼咬钩,便伸手握住他手中的鱼竿。猛地一拉,竿子弓起来,鱼线拉得绷直了,鱼真的很大,我拉不住鱼竿了。三爹一惊,双手握鱼竿,猛地用劲,河水一翻,一条草鱼哗地一声翻腾在河浪中挣扎,鱼尾击水,啪啪直响。俩人拉着鱼竿,心中又发颤。借三爹的劲,我猛力往水面扯,鱼头露出,喝了几口风,再扯,鱼果然软了,气息奄奄露出虚弱。两筷子长的一条草鱼,拖到岸边,已翻了白肚皮,只有全身无力地拍着尾巴击水而已。三爹说一声握紧,就松手跑到水边,手指一勾鱼腮,提起了草鱼。哇,这么大一条草鱼。从鱼钩上脱出鱼,三爹已笑得一脸酡红。提着鱼举在眼前,三爹偏着头左瞧瞧,右瞧瞧,爽朗的笑声在湿湿的河风中飘了很远,河两岸的人都朝他惊奇张望,羡慕不已。三爹乐呵呵地笑着,说今天有这条鱼就有了,今天不钓了。他提着鱼,就顺着草坡朝他的烤屋走去。我提着鱼竿,尾随其后。水牛黄牛在河滩上哞哞地叫。鹭丝鸟还在水面低翔。
刚一进屋,我就急得跳出了屋。他的屋太小,一股泥土味,又闷热。
三爹在屋内剖鱼,砧上剁得咚咚直响。一会儿,三爹提了半边鱼出来,说这半边给你提回去吃。我不好意思地摇头。他拉起我的手,把鱼放在我手中,说别客气,不是你猛力一拉,钓不上来。三爹的诚意像阳光一样暖暖地罩了我。远山耸入在四周空阔着,一棵棵青菜,香蒜在阳光中呼唤着有滋有味的日子。提回去,门前那棵杜鹃花一定会映衬着母亲真是高兴地笑成一朵黄黄灿烂的菊花了,我感激不尽三爹又努了努嘴,说去我菜园子中扯几棵香蒜回去。我翻菜园子,扯了一把香蒜,提着半边鱼,回家里去了。母亲果然欢天喜地。半条草鱼和我钓的几条参子,打一锅鱼汤,满屋飘香。那一餐,我吃得肚子鼓得像个皮球。
吃过午饭,我又去看三爹,我想请三爹教我如何找他那种鱼饵。七拐八弯,踱出几条深深的小巷。知了在绿树枝头上叫着烈日炎炎的夏天。一条条狗伸着红红的舌头,亮着涎,嗬嗬地喘着粗气,卧在凉凉的青石板上,朝踱出小巷子的我张望。日影在空旷的田野上亮晃晃地飘移。晒得一身黝黑,穿着背心,套着短裤,我享着夏天的爽快味儿,饱满壮实着少年的牛犊气,朝三爹的烤屋走去。巷子外的小路,白白的铺着灰尘,路两边野草绿油油地呼唤着天空缓缓飘过的白云。
敲开风雨斑驳的木门,三爹还在吃饭。三爹吃饭其实是饮酒。半条草鱼炸得黄灿灿,洒了剁碎的香蒜,一缕缕清香直往鼻子中钻。土砖屋散发着一阵阵干燥的土味。高粱杆枯黄着,堆在烤屋一角,青青的味溢在空气中。堆得一人多高的,是晒干的野艾。野艾当柴烧,那浓烈怡人的香味就飘满一屋子。野艾烧熟的饭,格外的香,真是吃了一顿野艾烧的饭,三天不吃嘴里也做锅粑香。坐在那烤屋里,就一屋的乡野味儿,一屋的乡野温馨,人就惬意在那味儿中,欣然在那温馨里。
三爹微熏地说:“来,还吃点鱼!”佝偻着瘦骨粼形而精壮的腰,他拖过一把靠背木椅。我坐下来,拍着圆鼓鼓的肚皮,像拍一只圆圆的青皮西瓜,说:“我吃饱了,再吃怕把肚皮涨破了!”三爹嘿嘿地笑着,抹一把一额头涔涔的汗,说:“那就不客气了,你就干看着我吃了哟!”我心中一暖,三爹还对我这样一个小人儿客气呀!铛—铛—铛,远远的磨盘山上静慧寺中,响起了悠扬的钟声,一声颤着一声,穿过漫山遍野的青青松林,带着山岭深处的清凉和醇香的松树味,轻轻又悦耳地飘入人的耳膜,沁入人的心里。听着这钟声,燥热的夏天的日子,陡然间就沉静了,静在了远处那一片杜鹃花的美丽中。一阵田野刮来的风,吱吱呀呀,慢慢吹开了木门。阳光洒满一屋子。三爹起身推门,轻轻把亮亮的阳光关在屋外。寺庙的钟声悠扬着,狭窄的烤屋里空旷起来,恍然如坐在天高地阔的田野畈地。三爹嚼了一口鱼,仰脖饮尽一盏酒,醉眼迷离地说:“圆觉和尚住在磨盘山上的寺庙里,暮鼓晨钟,沐雾临风,听松涛阵阵,还有斑鸠咕咕地一声长过一声叫得人心中烦恼散尽,他过的是好日子呀!”他又注了一盏酒,酒瓶高高扬起,酒是抛着白白的弧线注入杯中。缓缓饮了一口,含在口中享那酒味,一点点地从喉咙滑入,哎地长舒了一口气,说:“在这举水河畔钓钓鱼,青草坡上软绵绵地一卧,一棵古槐树像一把巨伞撑在半空,洒一地清凉的绿荫,眺望一片杜鹃花,日子象做梦,哪里去享受得到?”三爹望着我嘿嘿笑得一脸皱纹干巴,“你说是吧,我和圆觉和尚一样过的是好日子吧!”那时,年纪轻轻的三爹,光棍一条了,满脸心痛的心事全爬到脸上变成了皱纹。额上三道波浪纹很显眼。说着,他眼角却淌出浊浊的眼泪,他用手擦了一把,:“人活在世上,烦心的事太多了,啥事也别放在心上,日子才可以安安静静地过!”说着,他仰躺到青青的野艾柴草中,咕咙着渐渐一脸睡意,却又扬声说:“二秃,你这伢善解人意,我说的话你该听得懂!”小小的我,亮着牛眼一样大的眸子,望着这个孤单了几年的形似老汉的人,小小的心中莫名翻涌着酸楚,凉凉的泪不觉淌了一脸。三爹卧在野艾中翻了一个身,嘟囔着说,“二秃,你先回去睡过午觉,等太阳荫一些,你再来,我带你去河对岸挖白田虫,他要带我去教我挖。
回到家里,母亲责问:“一吃完饭,你就跑到哪里去了?“咚咚,母亲手中不停,一刀一刀切着择剩的萝卜菜喂鸡,几只下蛋的母鸡,拍扇着翅膀,咯咯地抢着菜。
我脱掉汗衫甩到竹床上,仰躺上去,说:“我到三爹那儿去了!”
母亲勾着头,把木板上最后几块碎菜叶抹到地上,说:“三爹是个好脾气的人。心又和善,别人可不会像他一样给你半条草鱼!你再别去捣乱关他的木门,让烟呛他!”我一脸愧色,望着瓦屋上明晃晃的亮瓦,说:“三爹真是个好老头,我再也不会去关他的木门,他住的烤烟叶的屋太窄,一烧火一屋的烟,把门一关烟就呛得人眼泪直流,他说拿锄头撵我们只是逗我们玩!”母亲说:“你再去关门,我就拿刺条抽你的屁股!”母亲说着,眼睛就去瞄门旯旮的一丛猫刺条。乡村用四角翘的猫刺拦着老鼠的出出进进的门洞。我脸一红,说:“我再也不会去干这种事了,三爹说下午太阳荫一些,他带我去教我挖白田虫做鱼饵!”母亲忙碌不停,又转身去拿着筛子,装了花生,剥花生米晚上炒着下饭。我说,白田虫白胖胖的,钩一只做鱼饵,可耍几十条参子不换食!明天我可以耍几蓝边碗参子,到时我家就有得鱼吃呐!
母亲剥着花生,一阵阵的风在门前的秧田中摇动一片绿浪,带着稻秧的青气,水田的湿土气,吹进门来,拂动着母亲额前浓密的黑发。秧鸡在秧田里一声声地叫等等等,好像在叫一垸的人在静静的日子中等着美好的盼头。祖屋里就一屋的静谧。母亲絮絮地说起了三爹的一些往事。
母亲说三爹一生温和的好脾气,年轻时妻子也疼他,忙里忙外把日子操持得滋滋润润。谁晓得一步走错,他竟被人约去赌了一夜,把一大幢青砖瓦屋输给了别人。赌真是像一剂迷药,进去了就昏昏沉沉,在漫漫的云遮雾罩中找不到回归的路。那一夜,三爹已不是了他自己,坐在赌桌上,他一脸的潮红,他太兴奋了,额头上淌着汗热气腾腾,一双眼却灼红了,闪闪发光。一路赢来,他眼睛圆瞪,闪闪发光溢着笑,嘿嘿笑着,一巴掌抹了额上的汗,猛地蹲在了椅子上,他想自己真是手气太好了。最后一把,人家说,一把定输赢,我赢了,桌面上的钱和你家那幢老屋就归我。三爹毫不犹豫就点了头,大声说要得。一把下来,别人把他桌面上的钱捞过去了,他还在赢的兴奋里,一脸笑地嘿嘿着。散了场子,走出屋,一片月光下朦胧的田野里,爽爽的,吹来了浩荡的风,三爹彼时就清醒过来了。三爹就感到了寒冷,彻骨的寒冷浸透了他的浑身,皮肤都冷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人就傻了一般地愣在了寒冷的清醒里。三爹不知道如何回家了。日子就像天塌下来了。再不是那风轻轻,云淡淡的日子。再不是那满田野的花香随风飘进一屋的温馨日子。再不是那你择菜来我挑水而相视深情一笑的,望着杜鹃花而悠悠然的日子。日子突然充满了漫漫黑夜一样无边无际的寒冷。三爹在田野中站了一夜,他冷得瑟瑟发抖,像筛糠一样。月亮挂在天空,再没有那看不够的味道。一片稻香在风中弥漫,他亦不再沉醉。蛙鸣鹭叫,一声声在夜色中再也没有像往日把他的心带着飞翔了很远。整整一夜,三爹站得广袤大地一片曦微,他沐着晨辉,木桩一样缓缓从浩荡的田野移到自家门口。望着院中的杜鹃花,他浑身象结了冰一样。慢慢走到那棵杜鹃花前,他狠狠扇了自己几耳光。
楼主:光明锦绣文章  时间:2019-08-14 17:28:35
@光明锦绣文章 2012-2-21 15:50:00
戒 赌 碑(第一章)
离乡数百里,一晃荡,十余年飘然远逝。故乡那条清亮亮的倒水河,却每每在夜阑人静时分,悄悄地,悄悄地,淌进我酣然的梦乡,濡湿一片,缱绻的乡情就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青草一样疯长着。思乡的心事重了,也就杜鹃花如落霞一样,碧草染天涯一样繁密地疯长着,一人多高的杜鹃花、野艾、杂草样遮掩淹没了自己。醒来,一轮明亮的月亮挂在窗棂外的天空,顿然人生的一路萧萧风雨全止息了,一切纠结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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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楼主:光明锦绣文章  时间:2019-08-14 17:28:35
2
妻子翠花已站在门口,一脸的泪水。翠花的脸色比他还清冷。翠花牵着女儿花花,女儿亮亮的眸子里也饱涨着泪。仿佛好长的时间,他们对面站着,无辜地站着,彼此望着彼此,妻一眼的陌生。最后,妻望了一眼屋内,他看出她的眸光潭水一样深情,细细地抚摸了香案,又柔柔地抚摸了几把木椅,再默默地抚摸了屋门旯旮里的几捆柴禾豆藤。最后,她的眼睛像扫帚一样,把堂屋的地上扫了一遍,终于哇地一声,悲怆地哭出了声,伸衣袖一把一把地抹满脸淌的泪。她说,日子没法过了,你一人过吧!她的声音像被一股寒冷的风撕裂了。说完,翠花一扯女儿花花的嫩手,朝院外走出,那棵三爹才栽了十多年的杜鹃花,懂事了一样,伸出带花的枝杈拉了翠花一把,想拉住她别走,却没拉住,只在她的蓝花褂上拉了几个小口子。翠花嚎啕出声,一声抑制不住一声,响在了这个还清凉的早晨。一院子的高粱杆、野艾草在风中簌簌地响着,发出晨光一样柔和的呼唤声,叫她别走,留下来,这个家才像个家。翠花还是走出了院门。走出了很远,翠花还听见,一院的高粱杆,野艾和那棵杜鹃花一起,还在喊着她的脚步,脚步迟滞了,可是还是被悲痛推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三爹是目光搭在她身上,望着她渐渐走远的。目光每到一处,就被一些熟悉的场景扯疼。到了院墙口,那里妻子总是晒一簸箕薯片。三爹喜欢吃炒的红薯片,一咬满嘴嘣嘣响,一脸笑地笑出舒坦。翠花就一夜切薯片到天明。一盏油灯,一豆灯火映着她圆润白皙的脸蛋。弯着的腰身,该饱满的饱满,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浑身就散发了美丽。三爹躺在床上,总忍不住欠起身,突然亲一下她的脸。翠花就一脸的羞色,嗔斥一声,你好没正经,也不怕孩子看见了,又一刀一刀地切着。日子中有薯片嚼,真是有滋味。翠花和晒薯片的院墙,很深地扯痛了他一下。
快走出了门前的那一丛杜鹃花的一团花荫了。好像往日杜鹃树下翠花剪缝了许多尿片屎片,在绳子上挂了一院子,在风中一摆一晃。翠花还坐在青石条上,勾着头,一丝不苟做娃娃穿的绣花,第十双做起来了,红红的绣花鞋摆在青石条上,小小巧巧。翠花长舒了一口气,站起来,在一院的微风中散步。高粱杆和野艾青草,还有一棵枣树的气味中溢着香味溢了一院子。一只红绿耳的公鸡在院中墙上引吭高歌。一群下蛋的母鸡,就在粪土中扒食着扒出一院的欢乐。邻居家的一棵桂花树蓊蓊郁郁,一树细细密密的桂花黄灿灿,风一阵就花飘一阵,飘落进了自家院中,铺了一地细密的花香温柔。那时一抬头,就可以望见一朵朵舒卷的白云,在隐隐约约地对着院中呼唤,心就随着那朵朵白云飘了很远很远。一院的日子就是飘溢着淡淡的惬意。翠花抚着圆鼓鼓的肚子,在风中微笑,在花香中陶醉,一脸不胜温柔的凉风的温柔。翠花忽然遐想地说,孩子们都喜欢吃枣,这敞亮的院子,你就栽棵枣树吧!三爹就翻了几十里山路,牛一样粗气吁吁地喘,在公社院中软磨硬泡,要了一棵枣树苗,踏着夜色赶回,凉水都没喝一口,就栽在粪土中,浇灌了两木桶水。一棵枣树就在院中长了六年。却没结枣。只是妻离女散第二年,他挖到烤烟房前的枣树却枝青果满,枣子日渐长得饱满壮实,压得枝条沉甸甸的。照看着,不让垸中的孩子打摘。甚至不让鸟雀吃,鸟一飞来,他就甩石头掷打,鸟雀就扑扇着翅膀飞远了。那一年,一树的枣,在一场场的风雨中落了一地,三爹不让人捡,一地的枣子就烂在了泥水中。垸中人都说三爹成了个怪人,凡是光棍都是怪人。谁也不知道,妻子翠花走出枣树荫时,三爹的心是如何地扯疼的,他是如何浑身痉挛地颤抖在浩荡吹来的湿湿河风中的。
那一年,三爹的妻子翠花一路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绿树摇曳,在风中是一朵朵绿云绿雾。她的身影就在其间约隐约现的。绿铺到了天地交接处,杜鹃花的掩映中,妻子就消失在天地交接处的绿荫中。每走过一处,三爹的心就一阵扯痛。水沟边,三爹挑过水浇过菜地,妻子曾立在风中,用葫芦瓢浇菜,一泼一个扇形,土地汲水滋滋地响,听得人心中风拂一样舒服。野菜坡那儿,他俩曾并肩割猪草,割满两筐,年轻壮实的三爹和她说笑笑,翠花要他唱支山歌,三爹挠挠头,就扯起破锣样的嗓子唱起来,惹得满畈地的人朝他俩望,翠花搡了他一把,满脸羞红,惹人家笑。三爹就沮丧了,仰躺在青草丛中。蚱蜢蹦跳到他脸上。蝴蝶也飞来在他的脸上扇翅膀戏风。风吹草低,草抚得脸上痒痒的,三爹一扭头,就看见翠花在挖野菜。那晚三爹吃了四碗野菜馅的白饺子,涨得肚子痛,嘴里还喊要吃。妻子翠花笑得一脸红晕,说你个死人,还吃啊,你吃死让我守寡啊…………
一幕幕想也想不完。妻子一走,日子就空荡荡,没滋没味。三爹就靠回忆打发日子。
年轻壮实的三爹住进了垸中的烤房。烤房是黄土砖砌成的,屋顶搭几根木料,盖些黑瓦,就成了一个避风挡雨的空间。以前是烤烟叶用的。一旦垸中要烤烟那几日,三爹只得在外搭个草棚暂住。烟叶考完,就一屋的烟叶气,浓烈熏人,有点呛人,但三爹只得搬了床椅进去住。一张木床,两张木椅放下,再就只能放得下几捆野艾草了。三爹砍柴尽割野艾,堆放几捆干野艾,野艾干燥的清香就冲淡了烤烟叶味。 妻子一走,三爹心中就打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心结让三爹差不多成了一个木头人了,河风野畈中,他总是静静地发呆。三爹失忆了一般,忘了递头递须,头发披肩长的,久没梳理,像个乱鸡窝。胡须长得像山羊须了,喝一口粥,胡须上全沾上米汤。三爹除了吃喝,差不多已不能料理生活了。迷迷糊糊,三爹像移动在山间的一段竖着的木头。望着哪儿,风吹草动,衣裳飘飘,但他的眼神呆滞着。三爹唯一还会割野艾。唯一还记得把的输掉的屋前院中的杜鹃花挖到烤烟房前。翠花离家前,特别爱烧野艾做饭。一烧火,满屋野艾飘香。野艾烧的米饭,也喷喷香,三爹总要狼吞虎咽吃几大碗,把肚子撑得滚圆。翠花吃着,就笑出一脸嫣然。那时三爹下畈回来的路上,顺手就割几捆野艾回家。野艾捆常常很大,小山一样挑在他肩头,挡掩住他的脸,沉甸甸的,一走一闪。他还顺带挖几棵杜鹃花来栽在门前物后。他和圆觉和尚一样最喜欢挖杜鹃花栽。割野艾,也是三爹喜欢做的事。一割一天他都不觉得累,光着黑黝黝的膀子,弯腰弓身在密密层层的野艾丛中,高远的蓝天上飘着几朵静静的白云,一望无际的田野中春风浩荡,顿鸡在秧田中等等地叫得一片空旷,三爹快活极了,站起身来,擦一把额头涔涔的汗水,扯开破锣一样的嗓音,嗬嗬地叫几声。天静了,地静了,等鸡不叫了,满田野春风浩荡中,尽是他的叫声阔阔地回荡。妻子走了,三爹还是只割野艾当柴烧。但他再也不立在绿草齐腰深的山坡上,擦拭额头上的汗,快活地址着破锣样的嗓子喊。他总像很累似的,割几把就倒在杜鹃花下的野艾丛中,昏昏而睡。蚊子蠓子就盯他一身疱。(待续)

楼主:光明锦绣文章

字数:9245

帖子分类:舞文弄墨

发表时间:2012-02-21 23:50:00

更新时间:2019-08-14 17:2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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